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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匪我思存 -【碧甃沉(來不及說我愛你)】《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天使長(十級)

謝絕勳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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藝術之星 拈花惹草勳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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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3-17 01:07:09 |顯示全部樓層
碧甃沉(來不及說我愛你)作者:匪我思存

內容簡介】:   

  為了相救未婚夫許建彰,尹靜琬隻身前往承州,卻意外與裂土封疆的軍閥慕容澧互生傾慕之心。在許尹大婚之日前夕,慕容澧冒險深入敵境,只為帶靜琬離去。情之所至令她棄婚出走,心甘情願地隨他奔波輾轉於烽火之間。

  然而兩情繾綣抵不過萬里江山,慕容澧與程家的政治聯姻終於迫她離家去國。此去經年,重來相見,戎馬半生換得天下在握,卻痛失一生摯愛……
喜歡喝點小酒,藉著酒後微醺,釋放心中的壘塊。有時太過了,就睡著了....

天使長(十級)

謝絕勳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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藝術之星 拈花惹草勳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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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3-17 01:07:24 |顯示全部樓層
引子

    火車發出一聲悠長的汽笛,在隆隆的轟鳴聲中徐徐駛入永新車站,淡白的蒸汽在寒風中彌漫開來,車廂裡的人起了一陣輕微的騷亂,因為車門沒有像尋常一樣及時打開。永新歷來是軍事重鎮,承軍的南大營便駐防在此地,此時站臺上星羅密佈的崗哨,因著局勢緊張,亦算是司空見慣,只是那樣整肅的實槍荷彈,無端端又叫人生了惶恐。

    車門終於打開了,卻不許人走動,實槍荷彈的衛兵把持住了各個車廂口,車廂裡的人不由驚恐的瞧著這些人,他們與站臺上的崗哨不同,一色藏青呢制戎裝,靴上的馬刺鋥亮,手中槍尖上的刺刀,閃著雪亮的光芒。他們沉默而冷淡的守望著車廂,拾翠心裡一陣發緊,望了何家祉一眼,何家祉低聲道:「這是承軍的衛戍近侍,按常理不應該在這永新城裡,不曉得出了什麼事。」

    領頭的是位便衣男子,從車廂那頭緩緩踱過,目光卻從所有年輕女子的臉上掃過,空氣仿佛也凝固了一樣,拾翠與他目光相接,不由打了個寒噤,他徑直走過來,口氣雖然很客氣,話裡卻透著不容置疑的獨斷:「這位小姐,麻煩跟我們走一趟。」

    拾翠嚇得臉刷一下白了,何家祉叫起來:「你們要做什麼?」那人依舊是冷淡的口氣,對他置若罔聞,只看著拾翠:「麻煩你跟我們回去。」拾翠只覺得驚恐到了極點,只嚇得連連搖頭,拼命往後躲。家祉上前一步,提高了聲音質問:「你們還有沒有王法?哪有這樣光天化日下公然搶人?」那人受過嚴誡不得動粗,心裡怒極,卻只是皮笑肉不笑,說:「王法自然是有的,這是軍事機密,你既然不肯識趣,我就讓你見識一下什麼叫王法。」將頭一偏,後面的衛戍侍從便將槍栓一拉,瞄準了兩人,車廂裡的人都嚇得噤若寒蟬,家祉只得眼睜睜看著拾翠被逼著下車,好在那些人還算客氣,並不推攘,也並不斥罵,只是黑洞洞的槍口下,任誰也不敢反抗。

    站臺上卻早就有幾部車子等著,拾翠這才發覺,和自己一同被逼著下車來的,還有六七個年輕女子,都是差不多的年紀,她們不知道等待自己的是什麼命運,和她一樣瞪著一雙驚恐的眼睛,看著那些實槍荷彈的崗哨。

    拾翠和另三個年輕女子被命令上了後一部車子,汽車一路駛出車站,她的心怦怦亂跳,永新城裡街市倒還是繁華,但因為承穎兩軍連年交戰,街市間也布有崗哨,只是比平日更顯戒備森嚴,她們坐的車子在街上呼嘯而過,卻是一路暢通無阻。她一抬頭,看見對面坐的女子,眼睛茫然望著窗外,雙手緊緊捏握著,那白晰纖柔的手上,細小的血管都清晰可見。她自己雖怕到了極點,但見她這樣驚恐絕望,忍不住輕聲安慰她:「放心,應該不會有事的。」其實更像是安慰自己。

    那女子嘴角微微一抖,恍惚像是一絲微笑,可是那笑意裡也只是無邊的恐懼。車子走了不久即轉入一個院落,院門口照例有崗哨,一見了車子,立正上槍行禮。拾翠見車子駛入大門,路兩側都是極高大的樹木,冬日晴好湛藍的天空,那些樹木的脈絡,清晰如同冰片上的裂紋,陽光射下來,卻沒有一絲暖意。

    車子停下來,她們一起被送進宅子裡,那宅子是舊式西洋小樓,從側門進去,屋子是簡潔而時髦的西式佈置,墨綠色的沙發,茶幾上甚至還放著一瓶折枝菊花,暖氣管子烘著,散出幽幽一縷暗香。送她們進來的那人雖是一身的戎裝,說話倒也還客氣:「請諸位小姐在這裡稍侯。」他既然用了請字,忐忑不安的心稍稍緩和,那人言畢就退了出去,只剩了她們七八個人呆在屋子裡,面面相覷。

    房門再次被推開,這次卻是個傭女模樣的人,端著茶盤給眾人沏上了茶,她們卻沒有人敢喝,只端著杯子站在那裡,仍舊是驚恐的互視著,就像一群待宰的羔羊。屋子裡的暖氣管子燒得極暖,只一小會兒,整個人麻木的血脈都像是活過來一樣,拾翠端著那只玻璃杯子,手足終於暖和過來了,一轉過臉,卻瞧見適才在車上坐在對面的女子,虛弱而無力的半倚在墻角,身子在微微發抖。她心中憐憫,走近去才瞧見她臉上全是虛汗,不由問:「你怎麼了?」

    那女子只是搖了搖頭,並不說話。拾翠見她已然搖搖欲墜,連忙扶她在沙發上坐下來,其餘的人也留意到了她們,只瞪著一雙驚恐的眼睛瞧著。拾翠見她手心裡全是膩膩的冷汗,不由問:「你是不是病了?」

    那女子依舊是搖頭,拾翠見她臉色蒼白,嘴唇發烏,只無力的攥著手中的手袋,那手也一直在微微發抖。她本是護士,見她如此虛弱,不由將自己的外衣脫下來,替她披上,那女子這才輕聲說:「謝謝。」終究手上無力,手袋也滑落下去。拾翠忙替她拾起來,問她:「你叫什麼名字?」她嘴唇微微哆嗦了一下,說:「我姓尹。」拾翠道:「我叫閔拾翠,真是倒楣,無端端遇上這樣的無妄之災。」那女子又哆嗦了一下,就在此時,忽聽走廊皮鞋的聲音,顯是有人往這邊來了,屋子裡的人都驚恐萬分眼睜睜瞧著那兩扇門。

    拾翠的心也提到了嗓子眼,門終於被人打開,一個文雅儒秀的男子走進來,雖只是便衣,那目光卻極是銳利,拾翠冷伶伶又打了個寒戰,只見他目光從眾人臉上一一掠過,最後卻落在那尹小姐身上,眼底微微泛起一點笑意,話裡也透著溫和的客氣:「尹小姐,總算是接到您了——請您隨我來。」

    那尹小姐似乎想站起來,微微一動,竟似再也沒有氣力一樣。拾翠也不敢上前去扶她,她蒼白渺弱如一枝殘菊,呼吸急促而無力,只緊緊攥著沙發扶手上罩著的抽紗蕾絲,仿佛那裡積蓄著全部的力量,身子只是微微的顫抖著,就在此時,走廊上又傳來雜遝的步聲,數人簇擁著一人進來,為首的那人一身的戎裝,只沒有戴軍帽。烏黑濃密的發線,襯出清俊英氣的一張面孔,年紀只在二十七八歲上下,眉宇間卻有著一種冽然之氣,先前那人一見他進來,叫了聲:「六少!」

    拾翠腦中嗡得一響,萬萬沒想到竟然能見著慕容灃,因在這北地九省,無人不知曉這位赫赫有名的慕容六少,自從慕容宸死後,便是他領著承州督軍的職務,成了實質上的承軍統帥,怪不得永新城中這樣警戒,原來是他從承州的督軍行轅過來南大營中。慕容灃卻緊緊盯著縮在沙發角落裡的那位尹小姐,過了片刻,方一字一句沉聲吐出:「尹靜琬。」縮在沙發深處的尹靜琬低垂著頭,恍若未聞。他的嘴角微微一沉,忽然上前幾步就將她拽起來,她本就虛弱,輕飄飄就像個紙人一樣,軟弱無力的瞧著他,視線模糊裡只有他衣上鋥亮的肩章閃著冰冷的金屬光澤,他的聲音如夏日悶雷,隆隆滾過,咬牙切齒:「你告訴我……」他全身都散發著森冷之意,屋子裡的人都驚恐萬分的盯著他,他那樣子就像是困境中的野獸,眼裡仿佛要噴出火來:「你將孩子怎麼樣了?」

    她虛弱而急促的呼吸著,因為讓他的手掐得透不過來氣,旁邊那人擔心的叫:「六少!」慕容灃驀然回過頭來:「都他媽給我閉嘴!」那人早先是慕容灃父親的幕僚,慕容灃的秘書何敘安,他甚知這位主子的脾氣,當下便緘默不語,慕容灃卻只惡狠狠盯著尹靜琬:「快說!」

    那尹靜琬孱弱的就像是一縷輕煙,只呵口氣就能化去似的,她竟然笑了,靜靜的笑淌了一臉,在那樣蒼白贏弱的面孔上,仿佛綻開奇異的花朵,她吐字極輕,字字卻如同雷霆萬鈞:「你永遠也別妄想了。」他勃然大怒,額頭上青筋迸起,眼裡除了怒不可抑,卻漸漸滲出一縷驚痛似的絕望,掐住她頸子的手,不由自主的收攏,她透不過氣來,臉上的笑意卻一分一分在加深,一直哧哧的笑出聲來,拾翠只覺得這情形又詭異又恐怖,慕容灃的身軀竟然在微微發抖,眼裡只有瀕死一樣的絕望,忽然就松開了手,尹靜琬本就虛弱到了極點,蹌踉著扶著沙發猶未站穩,他忽然一掌就摑上去,「啪」一聲又狠又重,她像只無力的的紙偶,軟軟倒在了地毯上,一動不動的伏在了那裡,慕容灃絕望一樣的暴怒裡,回手就拔出腰際的佩槍,哢嚓一聲子彈上膛,對準了她的頭。

    旁邊那人見勢不對,忙勸阻道:「六少,等尹小姐醒來問清楚再處置不遲,請六少三思。」慕容灃扣在扳機上的中指,只是微微發抖,她的長發淩亂的散陳於地毯上,像是疾風吹亂的渦雲,她伏在那裡,便如死了一樣,毫無生氣。他想起適才她的眼睛,也如同死了一樣,再也沒有了靈動的流光,有的只是無底深淵一樣的絕望,森冷而漠然的絕望。看著他時,就如同虛無飄渺,不曾存在一樣。這虛無的漠然令人抓狂,她如此狠毒——她知道致命的一擊,方才有這樣的效力。他胸腔裡像是有柄最尖利的尖刀在那裡緩緩剜著,汩汩流出滾燙的血,她硬生生逼得他在這樣無望深淵。

    他漠然望著地毯上連呼吸都已經微不可聞的女子,她伏在那裡,弱到不堪一擊,可是她適才輕飄飄的一句話,就生生將他推入無間地獄,他死也要她陪葬!既然她如此狠毒,他也要她下煉獄裡陪著他,受這永生永世無止境的煎熬。他慢慢松開扳機,緩緩垂下了槍口。

    他緩聲道:「將這些人送走,叫醫生來。」

    何敘安答應了一聲,向左右使個眼色,便有人帶了那幾名女子出去,拾翠也魚貫而出,她本走在最後,大著膽子回頭一瞥,卻見慕容灃躬身打橫抱起尹靜琬,那尹靜琬已經暈迷不醒人事,如瀑的長發從他臂彎間滑落,慘白的臉上卻似乎隱約有著淚痕,拾翠不敢再看,快步走出屋子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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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3-17 01:07:37 |顯示全部樓層
第一章

    兩年前承穎鐵路.

    臨夜風涼,從開著的車窗裡吹進來,茜色長裙簇起精緻的蕾絲,便如風中的花蕊般招搖不定,長發也吹得亂了,卻不捨得關上窗子。車窗外是黃昏時分晦暗的風景,一切都像是隔著毛玻璃,朦朧裡的原野、房舍、遠山一掠而過,隆隆的車輪聲因已經聽得習慣,反倒不覺得吵鬧了。

    喧嘩聲漸起,尹靜琬不由回過頭去看包廂的門,跟著出門的長隨福叔說道:「大小姐,我出去看看。」福叔辦事最持重,這一去卻去了很久卻沒回來,給她作伴的明香急了,說:「這個福叔,做事總是拖拖拉拉,這半晌都不回來。這是在火車上,他難道去看大戲了不成?」尹靜琬哧得一笑,說:「看大戲也不能撇下咱們啊。」過了一會兒,仍不見福叔回來,尹靜琬這才有些著急。她頭一次出遠門,明香又只是個小女孩子,事事都是福叔在料理,又等了片刻不見他回來,心裡害怕出事,對明香道:「咱們去找找福叔吧。」

    她們包著頭等車廂裡兩個包廂,掌車最是殷勤奉承,一見她們出來,馬上從過道那頭迎上來說:「小姐,穎軍的人正在查車呢,您還是先回包廂裡去。」明香撅著嘴說:「自從火車出了暨原城,他們就查來查去,梳子一樣梳了七八遍,就算是只蝨子也早叫他們給捏出來了,還查什麼查啊?」尹靜琬怕生事端,說:「明香,少在這裡多嘴。」那掌車的笑道:「總不過是查什麼要犯吧,聽說三等車廂裡都查了十來遍了,一個一個拉出來看,也沒將人找出來。」明香哎呀了一聲,說:「趕情是找人啊,我還以為找什麼金子寶貝呢。」

    那掌車的說漏了嘴,也就陪笑說下去:「也只是猜他們在找人罷了——這樣的事誰知道呢。」尹靜琬對明香說:「那咱們還是回去吧。」又對掌車的說:「若見了我們那夥計福叔,叫他快回來。」一邊說,一邊使個眼色,明香便掏了一塊錢給那掌車,掌車的接在手裡,自然喜不自勝,連聲答應:「小姐放心。」

    她們回到包廂裡,又過了一會子,福叔才回來,關上包廂的門,這才略顯出憂色,對尹靜琬壓低了聲音,說:「大小姐,瞧這情形不對。」尹靜琬向明香使個眼色,明香便去守在包廂門口,福叔道:「穎軍的人不知在找什麼要緊人物,一節一節車廂搜了這麼多遍,如今只差這頭等車廂沒搜了。我看他們的樣子,不搜到絕不罷休似的,只怕咱們遲早躲不過。」尹靜琬道:「現在還沒出穎軍的地界,我們有付達成簽發的特別派司,應該不會有紕漏,只願別節外生枝才好。」

    她年紀雖不大,又是頭一回出門,福叔見她冷靜自持,也不禁暗暗佩服,聽見掌車在過道間搖著銅鈴,正是用餐的訊號,便問:「大小姐是去餐車吃飯,還是叫人送進來吃?」尹靜琬道:「去餐車吃,在這包廂裡悶著,總歸要悶出毛病來。」到底年輕,還有點小孩子心性,只坐了一天的火車就覺得悶乏,於是福叔留下看著行李,她和明香先去餐車

    餐車裡其實一樣的悶,所有的窗子都只開了一線,因為火車走動,風勢甚急,吹的餐桌上的桌布微微揚起,像只無形的手拍著,又重新落下。火車上的菜自然沒什麼吃頭,她從國外留學回來,吃膩了西菜,只就著那甜菜湯,吃了兩片餅幹,等明香也吃過,另叫了一份去給福叔。明香性子活潑,三腳並作兩步跑到前頭去了,她一出餐車,忽然見著車廂那頭湧進幾個人來,當先二人先把住了車廂門,另一人將掌車叫到一邊去說話,剩下的人便目光如箭,向著車廂裡四處打量。

    這頭等車廂裡自然皆是非富即貴,那些人與掌車的還在交涉,她事不關己,望了一眼便向自己包廂走去,明香去福叔的包廂裡送吃的了,她剛剛坐下來替自己倒了一杯茶,正拿起書來,忽然聽見包廂門被人推開,抬頭一瞧,是極英挺的年輕男子,不過二十餘歲,見著她歉意的一笑,說:「對不起,我走錯包廂了。」

    她見他眉宇明朗,明明是位翩然公子,一個念頭還未轉完,那人忽然回過頭來,問她:「你剛從俄國回來?」她悚然一驚,目光下垂,見那書的封面上自己寫著一行俄文,這才微松了一口氣,說道:「先生,你搭訕的方法並不高明。」他並沒有絲毫窘態,反倒很從容的笑道:「小姐,我也才從俄國回來,所以才想跟你搭訕。」

    她不覺微笑,正要說話,忽聽車廂那頭大聲喧嘩起來,她不由起身走至門畔,原來是穎軍的那些人與掌車交涉不攏,兩個人將掌車逼在一旁,開始一間間搜查起包廂來,她瞧著那些人將些孤身的男客皆請出了包廂,一一搜身,不由心中暗暗吃驚,忽聽身畔人細微如耳語,卻是用俄文說:「ποMοΓaTьkοcв(幫助我)。」

    她愕然回過頭來,他的眼睛在暈黃的車頂燈下,顯得深不可測,黑得如同車窗外的夜色,看不出任何端倪。電光火石的那一剎那,她已經明白原來這一路的陣仗都是沖著他來的,他究竟是什麼人?她不應該招惹任何麻煩,可是他距她這樣近,他身上有極淡極淡薄荷煙草的味道,就像是許建彰身上的那種味道,熟悉卻又如此親切。查車的人已經近在約三公尺開外,與他們只隔著一個包廂了,她稍一遲疑,他已經輕輕一推,將她攜入包廂內。她的心怦怦亂跳,壓低聲音問:「你是什麼人?」

    他豎起了食指,做出了禁聲的手勢,已經有人在大力拍著包廂的門了,他急中生智,往床上一躺,隨手拿起她那本書,她來不及做出任何反應,包廂的門已經被打開了。她霍地站起來,他也像是被嚇了一跳,放下書喝問:「幹什麼的?」

    那些人目不轉睛注視著他們二人,她心中便如揣了一面急鼓,他卻是十分鎮定,竟然任由那幫人打量。那些人凝望了片刻,為首那人道:「你出來。」他知道再也躲不過去,若是眼下一搜身,或是到了下一站被帶下車去,只要自己身份暴露,都是在劫難逃,雖然憂心如焚,眼裡卻沒有露出半分來,不動聲色的望了尹靜琬一眼,緩緩站起來。

    尹靜琬心念一轉,含笑道:「諸位長官且慢,我們是正經的商人,不知道外子犯了什麼事,幾位長官要帶他去哪裡?」一面說,一面將特別通行證取出來,為首那人聽說他們是夫妻,臉色稍霽,又將那派司接過去一看,不由露出一絲笑容:「誤會,誤會,打擾兩位了。」緩緩向外退去,目光卻依舊狐疑的注視著兩人,順手替他們關上包廂的門,那門卻虛虛留著一線縫隙。

    她背心裡早已經是一片冷汗,見勢不妙,不知該如何是好,他忽然走過來將她攬入懷中,不等她反應過來,他已經猝然吻上來。她大驚失色,似乎所有的血轟然湧進腦中。這樣陌生而灼熱的接觸,全然未有過的感覺,唇上陌生的熱力與氣息,她本能的掙紮,卻叫他的力道箍得絲毫不能動彈。她從未曾與男子有著這樣親密的接觸,他的氣息充斥著一切,如同天羅地網般無可逃避。她覺得自己被捲入颶風中,什麼都聽不到,什麼都看不到,唯一的感覺只是唇上的灼熱,與他近乎蠻橫般的掠奪。他的手臂突然一松,她立刻不假思索一掌摑過去,他手一錯已經扣住她的手腕,輕聲道:「對不起。」

    她回過頭去,見包廂門已經落鎖,這才明白過來,只是氣忿不過,反手又是一掌,他卻毫不躲閃,只聽清脆一聲,已經狠狠摑在他臉上。她見他初次出手,已經知道自己無論如何打不著他,但沒想到他竟沒有攔阻自己這第二掌,微微錯愕,只見他臉上緩緩浮起指痕,他卻只是微笑,說:「謝謝你。」

    她哼了一聲,說道:「算你運氣好,我正巧有門路,拿著派司在手,才可以打發走那幫人,不然還不被你連累死。」真是鬼迷心竅,才會鬼使神差的幫了他,見他臉上指痕宛然,稍覺過意不去,「喂」了一聲,問:「你叫什麼名字?」

    他想了一想,說:「我姓陸,陸子建。」她璨然一笑:「這麼巧,我姓伍,伍子胥。」

    他知道她明知自己報的是假名,故而這樣調侃,當下只是微微一笑,說:「能與小姐同車,也算是宿緣不淺。雖大恩不言謝,但是還請教小姐府上,改日再去登門拜謝。」她見他眉宇間隱有憂色,說:「算啦,你雖冒犯了我,也是不得己,我也狠狠打了你一掌,咱們也算扯平了。」她年紀雖小,心性倒是豁達爽朗,他微一遲疑,便不再追問。她看了看車窗外明滅的燈光,說:「捱過這半夜,等出了穎軍的地界,我猜你就沒事了。」他見她如此聰明靈透,嘴角微動,欲語又止,她卻又猜到他的心思:「我反正已經吃了天大的虧,不如吃虧到底,送佛送到西,好教你一輩子記著我這天大的人情。外面那些人肯定還沒走,總得到餘家口才肯下車。」她一邊說話,一邊凝視他的臉色,提到餘家口,他的雙眉果然微微一蹙,那是承穎二軍的交界線,承穎二軍這些年來打打停停,這一年半載雖說是停戰,但雙方皆在餘家口駐有重兵,承軍的南大營便駐在離餘家口不遠的永新城內。

    她叫明香進來陪著自己,明香年紀雖然比她小,卻出了好幾回遠門了,見著有陌生人,機智的並不探問。她們兩個擠在一張床上,他就斜倚在對面那張床上閉目養神,車子半夜時分到了餘家口,他卻並沒有下車,她心裡只在暗暗奇怪。她本來大半夜沒睡,極是困倦了,到了淩晨三四點鐘,再也熬不住朦朧睡意,方打了一個盹,突然朦朧裡覺得有人走動,勉強睜開眼睛,火車已經停了,只不知道是走到哪個站了,外面卻是燈火通明,站臺上全是崗哨。她驀然睜大了眼睛,他已經推開了包廂的門,在門口忽然又回過頭來,在黑暗裡靜靜的凝望了片刻。她不知道他在看什麼,一個念頭未轉完,他已經掉頭離去了。

    整列火車的人都睡著了,仿佛只有她獨自醒著,四下一片死寂裡,只聽站臺上隱隱約約的說話聲、雜遝的步聲、汽車的引擎聲……夾著一種單調的嘀噠聲,她過了許久,才發覺那單調的聲音原來是從自己枕畔發出的,怪不得覺得這樣近。伸出手去,借著窗中透進站臺上明滅的燈光一看,原來是一隻精巧的金懷表,細密的表鏈蜿蜒在枕畔,她握在手中,聽那表嘀噠嘀噠的走著,沉甸甸的像顆不安份的心,火車已經緩緩啟動了。

    晌午時分火車已經到了季安站,停下加水後卻久久不啟動,福叔去打聽了回來,說:「車站的人說有專列過來,所以要先等著。」好在並沒有等多久,專列就過去了。下午終於到了承州,偏偏又不能進站,只能在承州城外的渠江小站停車,尹靜琬隱約覺得是情勢不對,但事已至此,只得隨遇而安。乘客從渠江下了車,這裡並沒有汽車,好在離城不遠,有的步行,有的叫了三輪車進城去。

    進了城更覺得事情有異,承州為承軍的根本之地,督軍行轅便設在此處,城中警備森嚴,所有的商肆正在上著鋪板,汽車來去,人馬調動,明明是出了大事了。福叔找了街邊商家一問,氣吁吁的跑回來告訴尹靜琬:「大小姐,出事了。慕容大帥病重,六少趕回來下的令,全城戒嚴,只怕又要打仗了。」

    尹靜琬心中一緊,說:「咱們先找地方住下來再說。」心中隱約覺得不好,承州督軍慕容宸的獨子慕容灃,承軍衛戍與嫡系的部將都稱他為「六少」,因他前頭有五個姐姐,慕容宸四十歲上才得了這麼一個兒子,自然珍愛得跟眼珠子一樣,他既然趕了回來,又下令全城戒嚴,那麼慕容宸的病勢,不言而喻自是十分危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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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果不其然,第二日一早,承軍就通電全國,公佈了慕容宸的死訊。原來慕容宸因中風猝死已經四日,因慕容灃南下采辦軍需,慕容家幾位心腹部將憂於時局震動,力主秘不發喪,待慕容灃趕回承州,方才公開治喪。

    尹靜琬叫福叔去買了報紙來看過,不覺得微有憂色,福叔說:「瞧這樣子,還得亂上一陣子,只怕走貨不方便。」尹靜琬沉吟片刻,說:「再住上兩天,既來之,則安之。或者時局能穩下來,也未為可知。」見福叔略有幾分不以為然的樣子,她便說:「我聽說這六少,自幼就在軍中長大,那年餘家口之變,他正在南大營練兵,竟然親臨險境,最後以少勝多。一個十七歲便做出此等大事來的人,如今必然能夠臨危不亂。」

    承州雖是戒嚴,因著舉城治喪,倒真有幾分人心惶惶的樣子。他們住在旅館裡,除了吃飯,並不下樓,尹靜琬悶不過,和明香在屋子裡玩牌罷了。那慕容灃果然決斷毅然,在數日內便調齊重兵壓境,逼得穎軍不敢輕舉妄動,雙方僵持著數日,局勢倒真的慢慢平靖下來。

    雖然如此,尹靜琬還是聽從福叔的意思,只采辦一半的貨先行運走,他們才動身回乾平去。那乾平舊城,本是前朝舊都,眼下雖然不再為首善之區,但舊京物華天寶,市面繁榮,自是與旁的地方不同。

    尹家本是乾平郡望,世代簪纓的大族,後來漸漸頹敗,他們這一房自曾祖時便棄文從商,倒還繁盛起來,至尹靜琬的父親尹楚樊,生意已經做得極大,只是人丁單薄,父母獨她一個掌上明珠,當做男孩子來養,這回她自己要去北地,父母拗不過她,只得應承了。接到她的電報,早早就派了汽車夫去火車站接站。

    尹家本是舊式的深宅大院,新澆了水門汀的路一直通到宅內去,傭人張媽在月洞門後收拾蘭花,一見著汽車進來,便一路嚷嚷:「大小姐回來啦。」上房裡的吳媽、李媽都迎出來,喜孜孜的替她拿行李,又擁了她進去。尹家本是老宅子,前面上房卻是翻新修的,向南一色明透亮朗的大玻璃窗子,她一進去,見母親正從內間走出來,那太陽光正照著,映出母親那一身寶藍色的織錦閃銀小壽字旗袍,雖看不清臉上的神情,可是心裡無限歡喜,先叫了一聲:「媽。」尹太太說:「你可回來了。」愛憐的牽著她的手,細細的端詳了好一陣子,又說:「你爸爸一徑的埋怨,說寵你太過了,兵荒馬亂的一個女孩子家,只怕你出事。」尹靜琬瞧見父親也已經踱出來,笑逐顏開的說:「能出什麼事,我這不是好端端回來了嗎?」尹楚樊本來吸著煙鬥,此時方露出一絲笑意來,說:「回來了就好,回來了就好。」

    這是她頭一回出門,倒是有驚無險,家裡人本來擔著老大的心,見著她安然無恙的回去,才松了一口氣,她本是留洋回來的,自己覺得天下無不可為,這點驚險,只當是傳奇有趣,在父母面前緘口不談,只揀路上的趣聞來講,尹太太倒罷了,尹楚樊聽著,倒頗有幾分稱許的樣子。尹太太便嗔道:「瞧你將她摜的,昨天還在埋怨,今天又縱著她。」正說著話,旁邊吳媽上前來問,說:「大小姐帶回來的那些箱子,該怎麼收拾?」

    尹靜琬這才想起來,說:「我帶了好些東西回來呢。北邊的皮貨真是便宜,媽,我替你買了張水獺,夠做一件大衣的了。」命人將最大的兩只箱子搬進來,一一打開給父母看,尹楚樊因見裡頭一枝錦盒,隨開來,原是極好的一枝老山參,不由道:「下回別帶這樣的東西了,落人口實。」尹靜琬笑盈盈的說:「我不過帶了一枝參過來,難道能問我一個私運藥材不成?」又取出一隻壓花紙匣來,說:「我也替建彰帶了東西呢。」尹太太慈愛的嗔道:「真沒禮數,連聲大哥也不叫,建彰長建彰短,人家聽了像什麼話。」又說:「你許大哥聽說你今天回來,說下午就過來看你呢。」尹靜琬聽了,將身子一扭,說:「我好端端的,要他看什麼。」

    尹太太含笑不語,尹靜琬叫她笑得轉過臉去,又輕嗔一聲:「媽。」尹太太說:「快去洗澡換衣裳,回頭下來吃飯。」

    她進去一重院落,方是自己的臥室,吳媽已經替她放了洗澡水。明香替她在收拾帶回來的些零碎行李,她洗了澡出來,明香已經替她將一些首飾都放回梳妝臺上去了,她坐下梳著頭,忽見那只金懷表放在妝臺上,表蓋上本有極細碎的鉆石,在燈下流光溢彩。她知道這只PatekPhilippe的懷表價值不菲,他或者是想以此為謝?這只表精巧到了極處,火車上倉促間沒有細看便收起來了,此時借著燈光,卻見裡蓋上有一行金色的銘文,就著燈一看,原來是「沛林」二字。她正覺得這名字有幾分眼熟,總像是在哪裡聽說過,忽聽明香道:「大小姐,許少爺來了。」她心中歡喜,匆忙將表往抽屜裡一擱,又對鏡子理了理頭發,方才出去。

    許建彰正在花廳裡陪尹楚樊說話,靜琬見著熟悉的身影,天色已經晚下來,廳裡開著壁燈,只見熟悉的身影立在長窗之前,翩然如玉樹臨風,或者是出來走得急了,心裡怦怦直跳,許建彰已經瞧見她,微微頷首一笑,說:「靜琬出了一趟門,倒像是大人了。」靜琬將臉一揚,說:「我本來就是大人了,難道我還是小孩子嗎?」她亦嗔亦怒,耳上兩只翡翠秋葉的墜子,沙沙的打著衣領,尹太太說:「這孩子就是這樣沒上沒下,幸好你許大哥不是旁人,哪裡有你這樣搶白人的。」又說:「好生陪你許大哥說話,我去瞧瞧預備得怎麼樣了。」

    她起身去看傭人收拾餐廳,尹靜琬見尹楚樊也藉故走開,於是含笑對許建彰說:「我替你帶了一盒雪茄。」許建彰見她換了西式的衣服,極淡的煙霞色,讓那燈光一映,裊裊婷婷如一枝杏花,不由低聲反問:「你不是叫我不要吸煙麼?」尹靜琬聽他這樣說,也禁不住嫣然一笑,停了一停,方才說道:「我在路上一直想著,其實煙草的香氣,也是極好聞的。」

    他聽到她如此說,也禁不住一笑。

    許尹兩家原是通家之好,尹太太留了許建彰在這裡吃過飯,一直談笑到很晚才回去。第二天一早,尹太太方起來,看見靜琬已經起來,說:「怎麼不多睡一會兒?」靜琬匆匆忙忙的答:「許大哥約我去看花市。」尹太太知這雙小兒女小別重逢,必有他們的去處,也只是含笑不問。

    許建彰原是自己開了車過來接她,一上車就問她:「你吃了早飯沒有?」靜琬說:「還沒有呢。」許建彰說:「我就知道沒有——你這樣愛睡,今天難得起了個大早,定然來不及吃早飯。」靜琬道:「不是問吃就是說我愛睡,你當我是什麼啊?」許建彰見她薄嗔淺怒,眸光流轉,自有一種動人,笑道:「我給你賠不是,成不成?今天我帶你去吃一樣東西,保管你沒有吃過。」

    靜琬見他順著長街往南開,後來又折往西走了許久,從小街裡穿過去,最後在胡同口停下汽車來,說:「這裡離花市也不遠了,咱們走過去吧,順路吃早飯。」靜琬跟他下了車子,其實時侯還是很早,胡同裡靜悄悄的,胡同口原有兩株極老的槐樹,槐花落了一地,人踏上去細碎無聲,許建彰在前頭走,靜琬忽然叫了他一聲:「建彰。」他轉過臉來,那朝陽正照在臉上,碎金子一樣的陽光,眉目磊落分明,她心中漾起微甜,便如晨風拂過,只是清清軟軟,他已經伸出手來,她挽住他的手臂,早晨的風略有涼意,風裡卻有馥鬱的槐花香氣。

    從那胡同穿出去,卻是小小一條斜街,街上有家小館子,是賣雲南過橋米線。她從來沒有到這樣的館子裡來吃過東西,果然覺得新奇,見著米線上來,又有四碟切得極薄的肉片、魚片、豌豆尖、豆腐皮,她方用筷子挑起來,忽聽建彰道:「小心燙。」幸得他這樣叫了一聲,不然她還真被燙到了,沒想到一絲熱氣也沒有的湯,會是那樣的燙,她將那小碟裡的肉片、魚片一一涮熟了來吃,不一會兒,臉上已經微有薄汗,取出手絹拭過,見建彰額頭上也是細密的汗珠,便伸手將手絹遞給他,他接過去只是微笑。外頭太陽正好,極遠處清道夫拿著大竹掃帚,刷刷的掃著街,那聲音斷續傳來,就像是人拿羽毛輕輕掃著耳下,癢癢的舒坦,看那太陽光,淡淡的金色,照在對面人家的白墻上,只覺四下裡皆是安靜,流光無聲一樣。

    春天裡花市本是極熱鬧,到了這個季節,他們去得又早,倒覺得有點冷冷清清。許多攤主都才搬了花盆子來,他們順著街往前走,一路看過,下山蘭過了季節,沒有什麼品樣了,滿花市都是應景的石榴花,有一種千葉重瓣石榴,翠綠的葉間簇著密密匝匝的花蕾,像大紅絨結子一樣鼓鼓囊囊,花開時想必如萬點紅焰燃起,還有賣西洋菊的,水晶樣的一枝枝白花,極是俏麗。

    許建彰知道她愛熱鬧,與她看過一回芍藥,又買了一盆重瓣石榴,說:「這個雖小巧,擱在你那屋子裡正好,等花開了必然好看。」她自己也喜孜孜的挑了一盆茶花,許建彰不由好笑:「咱們兩個真有一點傻氣,現放著家裡的花兒匠種的那樣多的花,偏偏還要另買回去。」她也好笑,說:「跟你在一塊兒,就老是做這樣的傻事。」

    他們從花市出來,又往崎玉齋看古玩字畫,許建彰本是常客,崎玉齋的夥計自然招呼得周到,一坐下來,先沏上上好的茶來,又裝上四碟點心,方才含笑道:「許少爺來得真巧,剛有極好一方硯。」又說:「尹小姐可有日子沒來照應小號了。」又問了府上好,極是周到有禮,先取了幾樣東西來給許建彰看著,靜琬喝了半碗茶,因見櫃上的夥計正檢點些古玉,其中有一串紅色的珠子,彤艷潤澤,隱隱若有光華流轉。夥計見狀,忙拿過來給她細瞧。她拿在手裡才知道不是玉的,亦不是瑪瑙,原來是紅珊瑚珠子,夥計見她喜愛,在旁邊說道:「尹小姐好眼力,這樣東西原是從宮裡出來的,輾轉如今,價錢倒是其次,尹小姐若是瞧得上,也算是投緣。」

    許建彰見她的樣子,頗有幾分喜歡,便對夥計道:「你說個實價,回頭到帳上取錢吧。」夥計答應一聲,自去問櫃上了。靜琬聽說是宮裡出來的東西,知道必然不便宜,但實在是喜歡,她是大小姐脾氣,倒也不問是多少錢,喜孜孜的先取來試,就著桌上那只古意盎然的梨花木妝奩鏡臺,先照了一照,今天她本來穿一件櫻紅色的西式衣裳,小小的心形領子,那珠子一戴上去,襯得肌膚如雪,珠光晶瑩,對著鏡子看了,更是歡喜。忽聽許建彰在耳畔說:「像不像紅豆?」

    她本來不覺得,聽了他的話翻心一想,只如蜜甜,但見鏡中兩張笑盈盈的臉龐,其間似有春風流轉無限。
喜歡喝點小酒,藉著酒後微醺,釋放心中的壘塊。有時太過了,就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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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靜琬與許建彰一直玩到晚上,看過電影后才回去,靜琬回家差不多已經是十點多鐘,尹家雖是舊式人家,但因著與外國人做生意,多少學到些洋派的風氣,靜琬雖是位小姐,晚上十點鐘回來,倒也屬平常。吳媽聽見汽車喇叭響,早早出來替她接了手袋,靜琬一路走進去,見上房裡來亮著電燈,就問:「媽還沒睡嗎?」

    吳媽說:「趙太太和孫家二奶奶,還有秦太太來打牌呢。」靜琬聽見說有客人,於是走到上房裡去,果然見西廳裡擺了一桌麻雀牌,秦太太面南坐著,一抬頭瞧見她,說:「大小姐回來了。」她笑盈盈叫了聲:「秦伯母。」又跟趙太太、孫二奶奶打過招呼,方站到母親身後去看牌,尹太太問:「晚飯吃的什麼,若是餓了,我叫廚房正預備點心呢。」靜琬說:「我晚上吃的西菜,現在倒不覺得餓。」尹太太說:「你爸爸在書房裡,說叫你回來了就去見他呢。」靜琬答應著就去了。

    她一走到書房的門口,就聞到濃烈的煙味,說:「爸爸,你當心屋子燒起來了。」尹楚樊一直很嬌慣這個女兒,見著她回來,不由就笑了,說:「只有你危言聳聽。」忽然想起一件事情來,突然將臉一板,說:「我有話問你呢。」望住了女兒,說:「這回的貨下午已經到了,倒還順利,可是你怎麼夾在中間運了四箱西藥?萬一查出來,那還了得?」

    靜琬聽他問這件事情,仍舊是不慌不忙,說:「我是聽建彰說,他們櫃上缺西藥缺得厲害,反正是大老遠的跑一趟,我就替他帶了一點回來。」尹楚樊不由道:「你說得倒輕巧,萬一查出來,那可是要坐牢的,你真是小孩子脾氣,不知道天高地厚,建彰看著老成,原來辦事也糊塗,怎麼能讓你做這種事。」

    靜琬聽他這樣說,連忙分辯:「這事和許大哥一點關系也沒有,是我自作主張,到現在他都還不知道,你要罵我就罵我吧,跟旁人沒關系。」尹楚樊本來十分生氣,見她兩只眼睛望著自己,倒像是急得快要哭了一樣,他只有這麼一個女兒,難道捨得真的去打罵?心下不由就軟了,哼了一聲說:「你總要吃過苦頭,才曉得厲害。」又說:「建彰要是知道了,必然也要狠狠的教訓你,你就等著瞧吧。」

    第二日許建彰聽說了此事,果然對她說:「你也太胡鬧了,這種事情萬一查了出來,那可不是鬧著玩的。」靜琬微笑說:「怎麼會被查出來,你每次去進貨,不都是很順利嗎?」許建彰說:「怎麼能這樣比——你一個女孩子家。」靜琬將嘴一撇,說:「你骨子裡還是瞧不起女子,虧你往日誇我不讓須眉,原來都是假的。」許建彰見她薄有怒意,知道她從來是吃軟不吃硬,倒只能跟她講道理,於是緩聲道:「你知道我並不是那個意思。我平常去進貨,都是常年熟人的門路,拿到軍需的許可證,一路上都是有人照應著,自然沒有人查。你這樣貿貿然的行事,有多危險啊。」

    靜琬聽他說得有理,又見他一臉的焦慮,總是為自己擔心罷了,於是說:「我怎麼知道這中間還有天地線呢,算是我錯了罷。」她素性要強,等閑不肯認錯的,這樣說幾乎算是陪不是了,許建彰也就含笑說:「你也是一片好心,原是為著我。」她也就笑起來,說:「你知道就好。」

    他們兩個人在小花廳裡說著話,語聲漸低,尹太太本來親自端了一盤西洋的桃心酥,見著一雙小兒女你儂我儂,抿嘴一笑,悄悄又退了出去。隨腳走到後面院子裡的書房去,尹楚樊本來戴著老花眼鏡在看帳簿,見著太太端著點心進來,拖著戲腔道:「勞煩夫人,下官這廂有禮了。」尹太太皺眉道:「瞧你這樣子,家裡還有客人在,若叫人瞧見像什麼話?」尹楚樊說:「才剛不是說建彰來了,我出去招呼一聲。」尹太太說:「孩子們正自己說話,你出去攪什麼局啊,再說他是常來常往的,又算是晚輩,你不出去,也不算失禮。」

    便喚了傭人斟了茶來,陪了丈夫在書房裡吃點心。尹楚樊吃了兩塊酥,又點上煙鬥來咬著,尹太太說:「靜琬脾氣不好,難為建彰肯擔戴她,況且他又是咱們看著長大的,兩家人知根知底。唉,只可惜建彰的父親過去的太早,許家生意上頭的事,都是他在操心,這孩子,倒是難得的老成持重。許太太上回半含半露,就跟我提過親事了,我只含糊過去了。」尹楚樊將煙鬥在那煙缸裡磕了一磕,說:「靜琬年紀太小,眼下兩個孩子雖然要好,總得到明年,等靜琬過了十八歲生日,才好訂婚。」
過了幾日,尹太太去許府跟許太太打牌,尋一個單獨談話的機會,將這個意思微微露了一下,許太太早就婉轉提過婚事,得到這樣確切的一個答復,自然喜不自勝。靜琬與許建彰也隱約知道了父母的意思,他們兩家雖都是舊式人家,但如今頗有幾分西洋作派,既然父母肯這樣的支持,兩人自然也是歡喜。

    流光荏苒,那是最容易過去的。春去秋來,轉眼就是舊歷新年,出了正月,天氣漸暖,花紅柳綠,便又是春天了。許家與尹家早就商議過了,聽了兩個年輕人的意思,只在五月裡舉行西式的訂婚禮,但許尹兩家皆是大家族,親友眾多,要預備的事體自然也多,從四月間便開始采辦添置東西,擬宴客的名單,許家又重新粉刷了裡裡外外的屋子。

    許家本是做藥材生意的,到了四月底,正是時疫初起,藥材緊俏的時節。每年到了這個時候,都是許建彰親自去北地進貨,今年因著家裡的私事,原只打算叫幾個老夥計去,但是承穎兩軍剛剛停戰,局勢稍定,許建彰怕路上出什麼差錯,最後還是決心親自去走一趟。

    靜琬聽說他這當口還要出遠門去,雖然不舍,但是也沒有法子,況且自己一直敬重他少年有為,獨力撐起偌大的家業,所以臨行雖依依不捨,終究是不曾攔阻。許建彰臨走前一日,尹太太就在家裡設宴,替他餞行,靜琬本是極愛熱鬧的人,這日卻悶不作聲,只是低頭吃飯。尹太太替許建彰挾著菜,口中說:「靜琬就是這樣子,老愛發小孩子脾氣,過會子就好了。」許建彰瞧著靜琬,見她一顆一顆的撥著米飯,倒像是很恍惚的樣子,心中老大不忍。等吃過了飯,傭人上了茶,尹太太扯了故,就與尹楚樊走開了。

    許建彰見靜琬端著那玻璃茶杯,只是不喝,只望著那茶杯裡的茶葉,浮浮沉沉。他輕輕咳嗽了一聲,說:「靜琬,你怪我嗎?」靜琬說道:「我怎麼會怪你,反正不過兩個禮拜,你就又回來了。」他伸出手去,握住靜琬的手,說:「你不要擔心,雖然剛剛才打完仗,可是承穎兩軍,打了這許多年的仗了,我們還不是做生意做得好好的。」

    靜琬說:「我都知道。」客廳裡不過開著一盞壁燈,光線幽幽的,照著她一身朱砂色撒銀絲旗袍,她本來極亮的一雙眼睛,燈下那眼波如水,只是盈盈欲流望著他,他覺得自己一顆心潑喇喇亂跳,情不自禁手上便使了力氣,她本來穿著高跟鞋,微微有幾分立不穩,身子向前一傾,已經讓他摟在懷中,灼人的吻印上來,她心裡只是亂如葛麻。他們雖然相交已久,許建彰卻是舊式人家的禮節,除了牽手,不敢輕易的冒犯她。今日這樣一吻,顯是出於情迷意亂,她身子一軟,只覺得這感覺陌生到了極點,那種淡淡的薄荷煙草的芳香,卻又是無比的熟悉,只覺得像是夢裡曾經經過這一場似的,仿佛天荒地老,也只像是一個恍惚,他已經放開手了,像是有幾分歉意,又更像是歡喜,雙目中深情無限,只是看著她。

    她將頭貼在他胸口,他輕輕拍了拍她的背,低聲說道:「我半個月後就回來啦,或者事情順利,十來天就能辦完也不一定。」

    他第二天動身,一到了承州,就發了電報回來報平安,過了幾日,又發了一封電報回來,靜琬見那電報上廖廖數語,說的是:「諸事皆順,五月九日上午火車抵乾平,勿念。」她一顆心也就放了下來。

    等到五月八日,她預備第二天一早就要去車站接許建彰,所以早早就睡下來。偏偏春晚時節,天氣鬱悶,花瓶裡插著大捧的晚香玉與玫瑰,那香氣濃烈,倒叫人一時睡不著,她在床上輾轉了半晌,終於模模糊糊睡去了。

    恍惚裡卻仿佛是站在一個極大的大廳裡,四面一個人也沒有,那四下裡只是一片寂靜,她雖然素來膽大,但是看著那空闊闊的地方,心裡也有幾分害怕。忽然見有人在前頭走過,明明是建彰,心中一喜,忙叫著他的名字。他偏偏充耳不聞一樣,依舊往前走著,她趕上去扯住他的衣袖,問:「建彰,你為什麼不理我?」那人回過頭來,卻原來不是建彰,竟是極兇極惡的一張陌生臉孔,獰笑道:「許建彰活不成了。」她回過頭去一看,果然見著門外兩個馬弁拖著許建彰,他身上淋淋漓漓全是鮮血,那兩名馬弁拖著他,便如拖著一袋東西一樣,地上全是血淌下來拖出的印子,青磚地上重重的一道紫痕,她待要追上去,那兩個馬弁走得極快,一轉眼三人就不見了,她嚇得大哭起來,只抓住了那人就大叫:「你還我建彰,你把建彰還給我。」

    她這樣痛哭失聲,一下子驀然醒過來,只覺四下裡寂無人聲,屋子裡本開著一盞小燈,珍珠羅的帳子透進微光,明明自己是在自己的臥室裡,只聽見床頭那盞小座鐘,滴答嘀喏的走著,才知道原來只是夢魘。可是猶自抽噎,心裡怦怦亂跳著,背心裡早已經是一身冷汗,那薄綢的睡衣汗濕了貼在身上,也只是冰涼。她想著夢裡的情形,真是可怖到了極點,心中害怕,慢慢蜷回被中去,對自己說道:「是做夢,原來只是做夢,幸好只是做夢。」就這樣安慰著自己,方又朦朧睡去了。

    她半夜沒有睡好,這一覺睡得極沉,正睡得香酣,忽聽母親的聲音喚自己的名字,忙答應著坐起來,披上衣服,尹太太已經推門進來,手裡捏著一份電報紙,卻是一臉的焦灼,只說:「靜琬,你可不要著急,建彰出事了。」她一件衣裳正穿了一半,剛剛籠進一隻袖子去,聽了母親這樣一句話,宛若晴天霹靂,整個人就呆在了那裡。

    原來西藥歷來為承軍關禁最嚴的禁運物資,但許家常年做藥材生意,與承軍中的許多要害人物都有交情,這些年來一直順順利利,不料慕容灃剛剛領兵平定了北地九省,就回頭來整肅關禁,而首當其沖的就是這西藥。那慕容灃少年得志,行事最是雷厲風行,對於關禁腐敗,痛心疾首。一著手此事,不動聲色,猝然就拿了承軍一個元老開刀,將那位元老革職查辦,然後從上自下,將一連串涉嫌私運的相關人等全部抓了起來,許建彰被牽涉出來,人與貨物剛出承州就被抓回去扣押,眼下被下在監獄裡,生死不明。

    尹太太原預備靜琬會哭,不想她並不哭泣,眼裡雖然有驚惶的神氣,過了一會兒,就慢慢鎮定下來,問:「那許伯母知道了嗎?」尹太太說:「這電報就是她叫何媽送過來的,聽何媽說,許太太已經亂了方寸,只知道哭了。」

    許建彰雖有兩個弟弟,年紀都還小,家裡的大事,都是他這個長子在做主,這一來,許家便沒了主心骨,自然亂作一團。靜琬輕輕的「噢」了一聲,問:「那爸爸怎麼說?」尹太太道:「你爸爸剛才一聽說,已經坐汽車出去見王總長了,但願能想點法子吧。」

    尹楚樊去見的這位王總長,原是承軍的人,眼下在內閣作財務總長。聽了尹楚樊的來意,二話不說,連連搖頭,說:「若是旁的事都好說,可是眼下這件事,憑他是誰,只怕在六少面前也說不上話。您多少聽說過那一位的脾氣,那從來是說一不二,當年大帥在的時候,也只有大帥拿他有法子,如今他正在火光關禁的事,只怕正等著殺一儆百,眼下斷不能去老虎嘴邊捋須,我勸你先回去,等過陣子事情平復,再想法子吧。」

    尹楚樊見話已至此,確實沒有轉圜的餘地,只得失望而歸。靜琬見父親一一分析了厲害關系,只是默不作聲。尹楚樊安慰她說:「雖然私運西藥是軍事重罪,可是許家與承軍裡許多人都有交情,建彰的性命應該無憂,到時再多花些錢打點一下,破財消災吧。」她仍舊默不作聲,心中焦慮,午飯也沒有吃,就回自己的屋子裡去。

    她明知道父親是在安慰自己,坐在梳妝臺前,只是思潮起伏。恰好那梳妝臺上放著一張前幾日的舊報紙,上面登著新聞,正是慕容灃平定北地九省,在北大營閱兵的相片。報紙上看去,只是英姿颯爽的一騎,於萬軍拱衛中卓然不凡,這個人這樣年輕,已經手握半壁江山,竟是比他父親還要厲害的人物,他的行事,必然剛毅過人。慕容灃既然下了決心要整肅關禁,難保不殺一儆百,建彰撞在這槍口上,只怕是兇多吉少。

    她怔怔瞧著那報紙,忽瞧見那報紙援引內閣耆耋的話,說是「慕容沛林少年英雄。」她心中忽然一動,只覺得「沛林」這兩個字再熟悉不過,自己仿佛倒像在哪裡見過,只記不起來,坐在那裡苦苦尋思,突然間靈光一閃,拉開抽屜,四處翻檢,卻沒有找到。

    她將全部的抽屜都一一打開來,又將床頭燈櫃的抽屜也打開來看,最後終於在衣櫃底下的抽屜裡找到了那只金懷表,打開來看,裡蓋上清清楚楚兩個字:「沛林」。她本是一鼓作氣翻箱倒櫃,此時倒像是突然失了力氣,腿腳發軟,慢慢就靠著那衣櫃上,心裡已經有了計較,只想,不管是與不是,不管成與不成,總得破釜沉舟的一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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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靜琬又從頭仔細想了一遍,換了件衣裳,去上房對母親說:「我去看望一下許伯母。」尹太太點頭道:「是該過去瞧瞧,也勸她不要太著急了。」就叫家裡的汽車送了靜琬去許家。

    許家也原本是舊式的大宅門,時侯本來已經是黃昏,那春晚的太陽斜斜照在影壁上,不由帶了幾分慘淡之色。許太太聽到傭人回話,早已經遠遠迎了出來,上房裡雖然已經開了電燈,可是她本來穿著一件墨綠的湖縐旗袍,讓那黃色的電燈一映,臉上更是黃黃的一種憔悴之色。靜琬看了,心裡更添了一種傷感,許太太幾步搶上來,牽了她的手,只叫了一聲:「靜琬」,那樣子倒又要掉眼淚一樣。靜琬真怕她一哭,自己也會忍不住放聲大哭,勉強叫了聲:「伯母。」攙了她在那紫皮小沙發上坐下。

    許太太取出手絹來拭了一回眼淚,只說:「這可怎麼好?建彰一出事,就跟塌了天一樣。」靜琬說:「伯母不要太著急,保重身體要緊,建彰的事總不過要多花幾個錢罷了,不知道伯母知不知道,建彰有哪些朋友可以幫得上忙。」許太太說:「外面的事我都不太過問,恐怕只有廖先生知道。」靜琬便問:「能不能請廖先生過來談一談呢?」許太太早就是失魂落魄,見她神色鎮定,心裡才稍稍安定些,聽她一說,於是馬上就差人去請。

    那位廖先生是許家積年的老帳房,跟著許建彰辦過許多事,聽說許太太請他,馬上就趕來了。靜琬平日與他也熟識,稱呼他一聲「廖叔」,說:「廖叔,眼下要請您好好想一想,建彰還有哪些朋友在承軍裡頭,可以幫得上忙。」廖先生遲疑了一下,說:「這回的事情,牽涉極大,就我知道的好些人,都已經幫不上忙了。」靜琬問:「那麼旁的法子呢?假若不是直接找人去說情,只是找門路見六少一面,有沒有法子?」

    廖先生聽見說,嚇了一跳,將頭上的帽子取下來,狐疑的說:「找門路見六少——這可是非同等閑的事,他是現任的承軍統帥,九省巡閱使,要見他一面,談何容易。就算見著了,又能有什麼用?」

    靜琬說:「家父有位朋友,跟六少略有交情,可能說得上話,只是許多年不見,如今六少位高權重,起居八座,只怕不容易見面,若是能見著面攀一攀舊情,或許能奏效也未為可知。」

    廖先生聽她說得這樣篤定,沉吟道:「要見六少確實沒有法子,但有條門路不知道能不能派上用場。」靜琬忙說:「請先生明言。」原來許家與承軍一位餘師長頗有交情,而這位餘師長,正是慕容灃三姐夫陶端仁的表親,廖先生坦然道:「找這位餘師長幫忙,或許能見一見慕容三小姐。」靜琬默默點一點頭,廖先生又說:「聽說慕容家是舊式的家庭,小姐們都不許過問外面的事,只怕見著慕容小姐,也無濟於事。」靜琬想了一想,對廖先生說:「眼下也只有這一步活棋了。能不能請您給餘師長寫封信,介紹一下家父的那位朋友,請余師長從中幫忙,讓家父的朋友能見一見慕容小姐。」廖先生自然答應,當下許太太叫傭人取了筆硯來,廖先生寫了一封長信,密切的說明瞭厲害關系,方交給靜琬。

    許太太淚眼汪汪的瞧著她,問:「令尊的那位朋友,真的能幫上忙嗎?」靜琬想了一想,說:「其實也沒有多少把握,但她必會竭盡全力而為。」

    靜琬回到家去,天色已晚,尹太太見她神色匆忙,叫住了她問:「吃過飯沒有?」靜琬說:「在許家陪許伯母吃過了,老人家看著真可憐,真是食不知味。」尹太太輕輕嘆了口氣,說:「你也別太著急了,你父親已經在想法子。」靜琬說:「我明天去找一找我的同學,他的父親歷來與承軍的人來往密切,或者能有門路。」尹太太點一點頭,說:「咱們可真是急病亂投醫。」靜琬不知為什麼,輕聲叫了聲:「媽。」尹太太無限憐愛的瞧著她,說:「你看看你,只一天的功夫,就急得憔悴下去了。」靜琬不由自主摸了摸臉,勉強笑著說:「媽,我先去睡,明天一早起來,還要去見我那同學呢。」

    她第二天一大早,就坐了汽車出去,尹太太在家裡,不知為何有些心神不寧,只說是為了建彰的事在擔心。等到了中午時分,司機開了汽車回來,卻不見靜琬。司機說:「大小姐叫我在路口等著她,一直等到現在,我以為大小姐或許自己雇車回來了。」尹太太聽了,又急又憂,忙打電話告訴了尹楚樊,猶以為是在同學那裡,一一打電話去問,都說沒有去過。到了天色已晚,靜琬仍沒有回來,尹家夫婦憂心如焚,去女兒房中一看,少了幾件貼身衣物,妝臺上卻壓著一封書信。尹太太看完了信,幾乎要暈闕過去,尹楚樊稍稍鎮定,握著煙鬥的手亦在微微發抖,連忙打電話給銀行的熟人,果然靜琬這日一早去提取了大筆的款子,尹家夫婦見事出突然,只是痛悔不及。

    這一晚卻有極好的月亮,靜琬躺在火車的軟鋪上,窗簾並沒有拉得很攏,一線窄窄的縫隙裡,正見著那一鉤彎月,暗灰的天幕上月色有點發紅,像是誰用指甲掐出的印子,細細的一枚淺淺。火車走得極快,明暗間彎彎總是在那個地方,她朦朧睡去,心裡忐忑,不一會兒又醒了,睜眼看月亮還在那個地方,就像追著火車在走一樣。她思潮起伏難安,索性又坐起來,從貼身的衣袋裡取出那只懷表,細細的摸索著上面的銘文。細膩的觸覺從指尖傳進心底,「沛林」——如果真的是他,那麼她應該有希望,畢竟他欠過她人情。

    她心裡稍稍安靜了幾分,又重新睡下,那月光暗得幾近赤色,她在枕上望去,就像玻璃杯上的胭脂痕,洇然就要化開了一樣,她又重新睡著了。

    一出承州站,方才覺得氣氛不對。她孤身一個女子,只得先雇了黃包車去旅館,走在路上才問黃包車夫:「今天街上怎麼這麼多崗哨,是出什麼事了嗎?」黃包車夫答說:「通城的人都湧去看熱鬧——今天要處決人犯呢。」她不知為何,心中怦怦亂跳,問:「是什麼人犯?」那黃包車夫答:「說是走私禁運物資。」她呼吸幾乎都要停頓,失神了好幾秒種,方才重重搖一搖頭,問:「只是走私禁運物資,怎麼會處置得這樣重?」那車夫答:「那可不知道了。」

    她到了旅館,來不及梳洗,先雇了一部汽車去餘師長府上,幸得天色尚早,那位餘師長還沒有出門去辦事,門上將她讓在客廳裡,自有長隨拿了廖先生的那封信通報進去,那餘師長倒是極快就親自出來了。一見著靜琬,自然詫異無比,上下打量了半晌,方才問:「廖先生信裡提到的人,就是你?」

    靜琬不知事態如何,強自鎮定,微微一笑,說:「鄙姓尹,實不相瞞,許建彰是我的未婚夫,我的來意,余師長定然十分清楚。」那餘師長又將她打量了一番,忽然挑起拇指贊道:「小許好眼力,尹小姐好膽識。」忽然長長嘆了口氣,連連搖頭說:「只是可惜了,可惜啊。」

    他連道兩聲可惜,靜琬心裡一片冰涼,禁不住問:「難道今天處決的……」那餘師長說:「原來尹小姐已經聽說了?」靜琬一顆心只欲要跳出胸腔來,不禁大聲問:「私運禁運物資雖是重罪,怎麼能不分青紅皂白就殺人?」那餘師長道:「這中間的事,真是一言難盡。今天處決的這個人,和建彰相比,說句不客氣的話,其實更有來歷。」靜琬聽了這句話,心裡頓時一松,人也虛弱的似立不穩了,心裡只在想,謝天謝地,原來並不是他,原來還不算遲。

    只聽那餘師長說:「尹小姐不是外人,我也就實話實說。今天下令處決的這個人,原是望州統制徐治平的嫡親侄子。徐統制為這事幾乎要跟六少翻臉,逼得六少當著九省十一位部將的面下令,這次抓獲的人全部殺無赦。」

    靜琬不由激靈靈打了個寒噤。餘師長說:「六少既然當眾說出這樣的話來,那定然是沒有半分轉圜的餘地了,我勸尹小姐還是回乾平去吧。」

    靜琬聽說今天處決的竟是一省統制的侄子,已經知道希望渺茫。又聽說六少當著部將的面下過這樣的決斷,哪怕自己是他的救命恩人,只怕他也不能收回成命,不然,將置威信於何在?他本來就是年輕統帥,底下人雖然不少是慕容家的舊部,但難保有人心裡其實不服,他為著壓制部將,斷不得有半分行差踏錯。此事他既然已經辦到這個份上,亦是騎虎難下,只怕就算是六少他自己的親眷,亦會「揮淚斬馬謖」。

    她思前想後,但事已至此,總得放手一搏。於是對餘師長道:「我還是想見一見慕容小姐,不知師長方不方便安排。」那餘師長歷年得了許家不少好處,此次事發,早就想搭救許建彰,只是心有餘而力不足罷了。聽她說要見慕容小姐,自己既然能幫上忙,當下就痛快的答應了。說:「機會倒是現成的,三小姐過三十歲,為了給她做生日,陶家這一連九日大宴賓客,來來往往的客人極多,我就帶你去,也不會有人留意到。」

    靜琬道謝不迭,那餘師長說:「尹小姐一介女流,尚且能千里相救,我是建彰的朋友,難道不該出綿薄之力嗎?」靜琬見他雖是個粗人,但心性耿直,又肯在危難中出力相救,心下暗暗感激。

    那陶端仁本在承軍中擔當要職,家裡極大的花園與新建的品紅磚樓,因樓修得極醒目,遠遠就可以瞧見。靜琬見陶府門外半條街上,皆是停著車馬,那一種門庭若市,氣派非凡。余師長叫了余太太作陪,夫婦兩個引了靜琬進了陶府。男客都是在外面招待,余太太便陪了靜琬進了一重院落,原來後面還有極大的花廳,廳前花團錦簇,擺著芍藥、牡丹等應時的花卉,都開了有銀盤大的花盞,綠油油的葉子襯著,姹紫嫣紅。

    花廳裡全是女客,都是些非富即貴的少奶奶、小姐們,穿得各色衣裳比那廳前的花還要爭奇鬥艷,那花廳前本有一個小戲臺,臺上正咿咿呀呀唱著,臺下些太太小姐們,看的看戲,說的說話,談笑聲鶯鶯嚦嚦,夾在那戲臺上的絲竹聲裡,嘈嘈切切。靜琬眼見繁華到了如此不堪的地步,她雖是富貴場上經歷過來的,亦覺得奢華難言。余太太見她看戲臺上,便向她一笑,問:「尹小姐也愛聽戲嗎?今兒是名角紀玉眉的壓軸《春睡與《幸恩,紀老闆的戲那可是天下一絕,等閑不出堂會。」靜琬胡亂應承了兩句,余太太帶她穿過花廳,又進了一重院落,那院子裡種著細細的幾株梧桐,漫漫一條石子小徑從樹下穿過。她帶著靜琬順著那小路繞過假山石子,前面的絲竹談笑聲都隱約淡下去,這才聽見後面小樓裡嘩啦嘩啦的聲音。

    余太太未進屋子就笑著嚷:「壽星在哪裡,拜壽的人來了呢。」屋子裡打牌的人都回過頭來看她,原來下首坐的那人,一身的華麗錦衣,綰著如意髻,是位極美的舊式女子,正是慕容三小姐,她叫了一聲余太太一聲「表嫂」,笑著說:「表嫂帶來的這位妹妹是誰,真是俊俏的人。」靜琬這才落落大方,叫了聲:「三小姐。」自我介紹說:「我姓尹,三小姐叫我靜琬就是了。」遞上一隻小匣,說:「三小姐生日,臨時預備的一點薄禮,不成敬意。」

    那慕容三小姐見她態度謙和,說話又大方,不知為何就有三分喜歡,說:「尹小姐太客氣了。」叫傭人接了禮物去,又招呼余太太與靜琬打牌。靜琬稍稍推辭就坐下陪著打八圈。她原本坐在慕容三小姐的上首,她是有備而來,又極力的察言觀色,拼著自己不和牌,那慕容三小姐要什麼牌,她就打什麼牌,八圈打下來又打了八圈,慕容三小姐已經贏了兩千多塊錢了。余太太在旁邊替慕容三小姐看牌,笑逐顏開的說:「三小姐手氣正好,開席前贏個整數吧,只怕這八圈打不完,就該開席了。」那慕容三小姐道:「今天是正日子,六少早說要來,等他來了才開席。」

    靜琬聽見說,笑吟吟的問:「六少要來嗎?說起來我與六少曾有一面之緣,不知道六少是否還記得。」似是無意,隨手就將那只金懷表取出來,看了看時間。慕容三小姐眼尖,已經認出那是慕容灃二十歲生日時,慕容宸替他訂制的那只金表,只不知道為何在這女子手裡。轉念一想,大約又被這位年少風流的六弟隨手送人當作表記了,這位尹小姐像貌如此出眾,怪不得他連這塊表都肯送她。心中尋思,這位尹小姐輸了這樣多的錢給自己,原來打的是這麼一個算盤。她是司空見慣這樣的事,心中雖然暗暗好笑,也不去點破,只笑道:「我前兒還在跟大姐說呢,咱們家老六,都要趕上那些電影明星了。」靜琬聽她這樣不鹹不淡的一句,也不介面,只是又璨然一笑。

    那慕容三小姐贏了她不少錢,心裡想這本是順水推舟的事情,況且慕容灃一向又是這種壞毛病,自己替人牽線遮掩,倒也不是頭一回了。一面心裡盤算,一面打牌,等到外面催請開席,方起身出去。

    靜琬這一餐酒宴,吃得亦是忐忑不安,雖是鮑參魚翅,也味同嚼蠟。廳上本是流水席,用過飯後讓到後廳裡用茶,方停了戲,又有幾位大鼓娘上來說書,正自熱鬧處,忽然一個極伶俐的丫頭走上前來,低聲對她說:「尹小姐,我們三小姐請尹小姐後面用茶。」她心中一跳,起身就跟著那丫頭往後走,這次卻穿過了好幾重院落,又進了一扇小紅門,裡面是極幽靜一座船廳,廳前種著疏疏幾株梨花,此時已經是綠葉成蔭子滿枝。

    那丫頭推開了門,低聲說:「小姐請在此稍等。」靜琬看那屋子,雖是舊式陳設,倒也十分雅致。一色的明式紫檀家私,也並不蠢笨。她在椅子上坐了片刻,聽那丫頭去得遠了,四下裡寂靜無聲,從極遠處隱約傳來一點宴樂的喧嘩,越發顯得安靜,忽然聽到廳外由遠及近,傳來皮鞋走路的聲音,心怦怦直跳,人也不由自主站起來,她本來膽子極大,到了此時突然卻害怕起來,聽那腳步聲越走越近,將身子一閃,隱身藏在了那湖水色的帳幔之後。

    那人一直走進屋子裡來,叫了兩聲:「玉眉」,問:「玉眉,是不是你?別藏著啦。」她聽見是年輕男子的聲音,不知道是不是那慕容灃,一顆心幾欲要從口裡跳出來,在那裡一動不動。卻聽那人說:「好啦,別玩啦,快出來吧。我好容易脫身過來,回頭他們不見了我,又要來尋。」

    靜琬心思雜亂,一瞬間轉了無數個念頭,只聽他說:「你再不出來,我可要走了。」她遲疑沒有動彈,只聽他說:「玉眉,你真不出來,那我可真走了?」過了一會兒,就聽步聲漸去漸遠,四下裡重又安靜,那人真的走了。她不知為何籲了一口長氣,慢慢從那帳幔之後走出來,見廳中寂無一人,心下亂成一團,不知該如何是好。

    就在怔仲的那一剎那,忽然有人從後頭將她攔腰抱起,她嚇得失聲驚呼,人已經天旋地轉,被人撲倒在那軟榻下,卻聽著適才說話那人的聲音就近在咫尺,暖曖熱氣的呵在耳下,那一種又酥又癢,令她既驚且怕。原來那人只是故意裝作走開,此時出奇不意將她按住,哈哈大笑,說:「你這捉狹的東西,總是這樣調皮,我今天非得叫你知道不可。」他身上有淡淡的薄荷煙草的芳香,夾雜著陌生的男子氣息,還有一種淡淡的硝味嗆入鼻中,她拼命的掙紮,他一手壓制著她的反抗,一手撥開她的亂發,正欲向她唇上吻去,已經看清她的臉龐,不由怔住了。
喜歡喝點小酒,藉著酒後微醺,釋放心中的壘塊。有時太過了,就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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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他的臉龐本來極近,看得清那濃濃的眉頭,目光犀利盯在她臉上,雖然有幾分詫異,可是因這情形著實尷尬,不由閃過一絲復雜亂以言喻的窘態,不過一剎那,那窘態已經讓一種很從容的神色取代了,仍舊目光犀利打量著她,似乎要從她臉上看出什麼來一樣。她也極力的回憶往日看過的相片,可是報紙上登的相片,都並不十分清楚,她盯著他細看,也拿不準他是否就是慕容灃,他的呼吸熱熱的噴在她臉上,她這才發覺兩個人的姿勢曖昧到了極點,她到底是位小姐,不由面紅耳赤,伸出手推他說:「哎,你快起來。」

    他也回過神來,連忙放開手,剛剛坐起來,忽聽門外步聲雜遝,明明有人往這邊來了,緊接著有人砰砰的敲著門,叫:「六少!六少!」門外人的都哈哈笑著,聽那聲音總有三四個人的樣子。只聽一個破鑼也似的嗓子高聲嚷道:「六少,這回可教咱們拿住了,才喝了一半就逃席,也太不給咱們幾個老兄弟面子了。」靜琬嚇了一跳,身子微微一動,他怕她去開門,猝然伸出手去捂住她的嘴,低聲說:「別作聲。」他是行伍出身,力氣極大,靜琬讓他箍得差點背過氣去,連忙點了點頭,示意領會,他才松開了手。

    忽聽外面另一個聲音說道:「幾位統制不在前面吃酒,跑到後面來做什麼?」先前那個破鑼嗓子哈哈笑了一聲,說:「陶司令有所不知,酒才吃到一半,六少卻藉故逃席,過了這半晌還沒回去,咱們尋到這裡來,總要將他請回去,好生罰上一壺酒。」

    那陶司令正是慕容灃的三姐夫陶端仁,現任的承州駐防司令,他是何等的人物,當下已經將來龍去脈猜到三四分,笑吟吟的說:「這裡是一間閑置的房子,等閑沒有人來的,關統制叫了這半晌也沒有人答應,六少定然也不在這裡,各位不如去別處找找吧。」

    那關統制雖然是個大老粗,但這些年來軍政兩界沉浮,為人其實粗中有細,見陶端仁發了話,不好掃主人面子,打個哈哈說:「那咱們就別處找去。」往外走了兩步,忽然笑嘻嘻止了步子,回過頭來說:「不成,陶司令,今天是三小姐的好日子,府上人多,咱們可不能讓人鉆了漏子去,萬一進來歹人,驚擾了貴客那如何了得?」便提高了聲音,叫:「來人啊!」

    他隨侍的一名馬弁,便上前答應了一聲,只聽那關統制吩咐說:「取一把大鎖來,將這房門鎖好了,再將鑰匙交給陶司令好生保管。」話音未落,幾人都哄然大笑起來,個個拍手叫好。陶司令雖然微覺不妥,但這幾位統制都是慕容舊部,從小看著慕容灃長大,私底下從來是跟他胡鬧慣了,何況現在有了七八分酒意,更是無法無天的潑皮樣子,哪裡有半分像是開牙建府的封疆大吏?慕容灃尚且拿他們沒有法子,況且這明明是故意在開玩笑,只好含笑看那馬弁取了一把大銅鎖來從外面鎖上了房門。那關統制接過鑰匙,親手往陶司令那上衣口袋裡放好了,輕輕在那口袋外拍了一拍,說:「陶司令,既然這裡是一間閑房,想來裡面也沒擱什麼要緊的東西,自然一時半會兒也不用急著用這把鑰匙,咱們先喝酒去吧。」和另幾位統制一道,連哄帶攘簇擁著那陶司令出去了。

    靜琬在屋子裡聽他們去得遠了,走上前就去推門,那鎖從外頭鎖得牢牢的,哪裡推得動半分?回過頭來看著慕容灃,他倒還是很從容的樣子,對著她笑了一笑,說:「真對不住,剛才我是認錯人了,多有冒犯。」她只說:「哪裡。」話一出口微覺不妥,但再解釋倒像是越描越黑,屋子裡本來只開了一盞小燈,她立在窗子之前,窗上本是金絲絨窗簾,因著光線晦暗,倒像是朦朧的綠,襯得她一身月白絳紗旗袍,衣褶痕裡瑩瑩折著光,仿佛是枝上一盞白玉蘭花,掣在雨意空濛裡一般。他忽然心裡一動,脫口道:「是你?」

    她怔了一下:「是……是我。」

    這樣莫明其妙的答著,他仍舊是很從容的樣子,含笑說:「咱們這是什麼緣份,怎麼每次遇見你,都正是最狼狽的時候。」她心思紊亂,一時不知該說什麼才好,他走過去推了推門,哪裡推得動,口中不由道:「這幫人一喝了酒,就無法無天的胡鬧。」見她望著自己,又笑了一笑,安慰她說:「不要緊的,回頭自然有人來放咱們出去。」見她的樣子,像是有幾分躊躇不安,轉念一想,便去將屋子裡的幾盞燈都打開了,四下裡豁然明亮,卻見她一雙澄若秋水的眼睛,盈盈的望著自己,眼波流轉,明凈照人。

    卻說陶端仁回到前面大宴廳裡,陪著那幾位統制喝了幾杯酒,乘人不備,招手叫過一名長隨來,正悄悄將鑰匙取來遞給那長隨,忽然斜剌裡伸過一隻手來,按在那鑰匙上。陶端仁抬頭一看,正是那位關統制,咧著嘴呵呵一笑,對他說:「陶司令急什麼?」

    陶端仁說:「也鬧得夠啦,可別再鬧了。」關統制哈哈一笑,壓低了聲音說:「反正六少眼下在那屋子裡,只怕比坐在這裡被我們灌酒要快活。」陶端仁嘿的笑了一聲,說:「玩笑歸玩笑,老這麼關著可像什麼話?」另一位周統制拿過酒壺來,親自替陶端仁斟了一杯酒,說:「陶司令放心,時候還早呢,難得這兩日無事,讓六少舒舒坦坦躲個閑吧。」旁的人也七嘴八舌的來勸酒,陶端仁沒有法子,只好和他們胡攪蠻纏下去。

    慕容灃原估摸著不過一時半會兒就會有人來,誰知過了許久,漸漸的夜深了,四下裡仍是靜悄悄的一片,聽著前面隱約的笑語聲,慕容灃在屋中來回踱了兩步,將窗簾拉起來瞧了瞧,又望了靜琬一眼。靜琬轉念一想,這樣被關在這裡總是尷尬,這種情形下,什麼話也不好開口講,說:「六少請自便。」

    本來她是無心,可是話一說出來,自己先覺得了,老大不好意思,他也忍俊不禁,說:「雖然翻窗子出去,再容易不過,可是總是當著小姐的面失禮。」她說:「事從權宜,這有何失禮。」他聽她答的爽快,心裡想那幫統制都是些海量,若是喝得興起,人人爛醉如泥,自己倘若真被關在這裡一夜,成何體統?舉手將窗子推開,見四下無人,雙手在窗臺上一按,便越過窗臺輕巧無聲的落地。

    他回頭對靜琬說:「你在這裡稍等,我去叫人來開門。」靜琬見他轉身欲走,心下大急。自己好容易見著他這一面,他這一走,再見可就難了,脫口說:「不,我要跟你一起。」見窗下書案前一隻錦繡方凳,拿過來踏上去,只是旗袍下擺緊小,如何能像他一樣越窗而出?她不假思索,將旗袍下襟一撕,只聽嚓一聲,將那旗袍的開岔處已經撕裂開來,他見她踏上窗臺,心下大驚,本能伸出手想去攙扶,她卻並不理會,順著窗臺往下一溜,利利落落便站穩了,回手拿手絹輕輕撣了撣後襟上的灰塵,神情便如適才只是躬身折花一樣閑適,抬起頭來向他嫣然一笑。

    他極力自持,不往那撕裂的口子處看去,只是心中異樣,只怕管束不住自己的目光,只得咳嗽了一聲,說:「小姐請這邊走。」靜琬此時才輕聲說:「我姓尹,尹靜琬。」他哦了一聲,伸出手去說:「尹小姐幸會。」她的手很涼,他想起小時候自己拿了母親念佛用的羊脂玉小槌,就是這樣冷冷的握在掌心裡,好像一個閃神就會滑在地上跌碎一樣,總是情不自禁的小心翼翼。他見她衣服已經撕壞了,這樣子總不能出去見人,心念一轉,就有了計較。
他在前頭走,靜琬落後他兩三步,不知道他帶著自己往哪裡去,從那院子裡出去,順著抄手遊廊轉了好幾個彎,又經過許多重院子,後面卻是一座西式的小樓,那樓前有一盞雪亮的電燈,照著一株極大的垂楊樹,夜風吹過,柳葉千條拂在紅色的小欄桿上,就像畫一樣好看。

    靜琬卻沒心思看風景,慕容灃進了樓裡,叫了一聲:「三姐。」原來這裡是慕容三小姐的起居之處,他原以為這位三姐正在前頭招呼客人,誰知恰好慕容三小姐回屋子裡來換過衣裳,聽見他的聲音,連忙從樓上下來,見是他們兩個,未曾說話先抿嘴一笑。慕容灃倒不妨她竟真的在這裡,原打算叫傭人取出套衣裳來,此時只得向她說:「三姐先叫人拿件衣裳給她換上吧。」那樓下廳裡天花板上,本懸著四盞極大的水晶吊燈,慕容三小姐聽了這話,不由往靜琬身上一瞧,頓時就望見那下襟上撕的極長口子,再也忍耐不住那笑意,漫漫的從眼角溢出來,笑吟吟的說:「我有件新旗袍腰身做得小了,還沒拿去改,尹小姐比我瘦,定然能穿得。」叫傭人領了靜琬去換衣裳,靜琬本來走出了兩步,忽然又想起來,轉過頭來對慕容灃說:「麻煩你等我一等,我還有事情想和你談。」

    慕容灃猶未答話,慕容三小姐已經哧的一笑,扶著靜琬的手臂說:「你放心去吧,我替你看著他,管叫他哪兒也不能去。」靜琬聽她這樣說,明知她是誤會深了,可是這誤會一時半會也不好分辯,只得先笑了笑,徑去換衣裳。

    等她換了衣裳出來,卻只慕容灃一個人坐在那裡吸煙,四下靜悄悄的,連傭人都不知往哪裡去了。他見著她出來,隨手將煙卷在煙缸裡掐掉了,他雖是舊式家庭出身,可也是交際場上的時髦人物,頗守西式的禮節,站起來替她拖開椅子,她道了謝坐下,正躇躊怎麼樣開口,他已經問:「尹小姐是乾平人吧?」

    靜琬本來心中極亂,見慕容灃看著自己,雖然他這樣一位大權在握的人物,因著年輕,並不給人咄咄逼人之感,相反她覺得他的眼神倒是十分溫和,於是從容道:「六少,實不相瞞,我是專程來有一事相求。」慕容灃哦了一聲,說:「我本來就欠著尹小姐救命之恩,有什麼話請但說無妨。」靜琬便將事情的來龍去脈細細講了,然後眼睛一瞬不瞬的瞧著他,他眉頭微微一蹙,旋即說:「尹小姐,你曾經助我于危難中,這樣的大恩沒齒難忘。可是這件事情,恕我實在不能答應你。」
她本來還抱著萬一的希望,聽他這樣回絕的一干二凈,眼裡不由露出傷心欲絕的神色來。他深感歉意,說:「尹小姐,真是十分對不住,我實在是無能為力。」她嗯了一聲,說:「既然連你也無能為力,那麼就真的是無力回天了。」

    他雖與她只是廖廖幾個照面,但已經覺得面前這女子靈動爽朗,非同等閑,竟是決斷間不讓須眉的人物。現在看著她絕望一般,才覺得有一種小女兒的柔弱之態,叫人情不自禁生了憐意,想了一想說道:「這樣吧,你在這裡住兩天,我安排人陪你四處走動走動,若有旁的事情我能幫上忙的,請盡管開口。」她搖了搖頭,說:「除了這件事情,我沒有任何事情再想請你幫忙了。」

    一時間屋子裡只是靜默,過了許久,他才問:「這位許先生,定然是尹小姐的至親之人吧。」靜琬說:「他是我的未婚夫。」他又重新沉默,過了片刻說:「我十分抱歉,希望尹小姐能夠體諒我的難處。」靜琬輕輕點了點頭,說:「我明白,你要節制九省十一師,實屬不易。況且兩派人裡,守舊的那一派謀定而動,你此時一步也錯不得。」他見她見事極其清楚,不由更是暗暗詫異,口中卻說:「尹小姐何出此言?」她微微一笑,眼中卻殊無笑意:「我只是想當然,你才二十五歲,子襲父職,底下那些部將,必有功高蓋主的,窩了火不服氣的,挑唆了來看笑話的,若不是你剛剛打勝了那一仗,只怕不服氣的人更多。古往今來,世上事大抵如此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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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慕容灃聽了這樣一番話,心裡倒像是若有所動,過了片刻,忽然微笑:「尹小姐遠道而來,總要讓我略盡地主之誼,明天我想請尹小姐到捨下吃頓便飯,不知道尹小姐是否肯賞光。」

    靜琬推辭了兩句,也就答應了下來。慕容灃又問:「不知道尹小姐下榻何處,明天我好派人去接。」靜琬就將旅館的名字告訴了他,他眉頭微微一蹙,旋即含笑說:「承州是偏僻的小地方,比不得乾平的故都繁華,這間旅館只怕委屈了小姐,三家姐與尹小姐頗為投緣,家姐也頗為好客。尹小姐若是不嫌棄,能否移趾於此?」
靜琬聽他說到要請自己住到陶府裡,心裡自然略覺得異樣,略一遲疑,見他目光炯炯,一雙眼睛瞧著自己,那眼裡仿佛無邊暗夜,深不可測。她頃刻間就有了決斷,說道:「只怕打擾了三小姐,十分過意不去。」

    他唇畔浮起笑意,說道:「家姐是十分好客的人,尹小姐放心。」他一面說著,一面就按鈴叫人,因知道是他在這裡,所以並不是陶府的聽差,而是他自己的侍從進來聽侯差遣,他便將地址告訴那侍從,吩咐說:「去取尹小姐的行李來。」又說:「告訴三小姐一聲,說我有事請她過來。」

    慕容家是舊式的家庭,慕容宸故世之後,慕容灃實際就是家長,三小姐雖說較他年長,但聽得他派人找自己,過不一會兒就來了。慕容灃便告訴她說:「三姐,我替你邀請了尹小姐住在這裡。」三小姐略覺意外,旋即馬上笑道:「我當然求之不得,尹小姐肯賞光,那真是太好了。」親熱的牽了靜琬的手,說:「我只怕尹小姐會嫌我這裡悶呢。」又說:「尹小姐若是不嫌棄,就住在西面的那幢樓好不好?地方雖然小一點,但是樓上樓下,四面都是花園,很幽靜的,而且前面就有一道門,若是有事出入,比方上街,也不必繞老遠的路從大門出去。」

    陶家本來深宅大院,閑置的房子很多,三小姐親自陪了靜琬去看屋子,那一種殷勤,又與初見時不同。那幢樓雖是空著,但每日自有下人打掃,收拾的纖塵不染。樓下是客廳與兩間小廳,並小小一間餐室。樓上是幾間睡房,當中一間極是寬敞,一式的西洋陳設,三小姐叫上房當差的一個丫頭蘭琴收拾了簇新的被褥,鋪在那西洋彈簧床上,說:「這都是極潔凈的,尹小姐盡管放心。」又指著蘭琴說:「這妮子還算聽話,尹小姐這次沒帶人來,就叫她先聽著尹小姐差事吧。」

    靜琬自然連聲道謝,那睡房是西式的落地長窗,推開了出去,原來是露臺。天上倒是滿天的璀璨的星斗,照在那樹蔭深處,疏疏的幾縷星輝。風吹過枝葉搖曳,她瞧見不遠處墻外是一條街,對面便又是水磨磚砌的高墻,一眼望去樹木森森,隱約可見連綿不斷的屋子,並有幾幢高高的樓頂,瞧那樣子,像是重重院落,一座極大的深宅。

    因那街上有煤氣路燈,極是明亮,照著對面院墻上牽著的電網,電網上縛了許多小鐵刺,墻上插著尖銳的玻璃片。街角拐彎處正有一盞路燈,底下是一個員警的崗哨,那墻底下隔不遠就有衛兵,背著長槍來回走動,分明那院墻之後,是個極要緊的所在。她不由問:「那是什麼地方?」三小姐抿嘴一笑,說:「那是督軍行轅。」靜琬不由噢了一聲,才知道那就是人稱「大帥府」的九省巡閱使督軍行轅,原來這幢樓與帥府只是一街之隔,怪不得這位三小姐如此安排。

    第二日中午慕容灃就派人來接她。來人雖然是一身的戎裝,但人卻是十分斯文和氣,見了靜琬彬彬有禮的自我介紹:「尹小姐好,我是六少的衛戍隊長沈家平,六少派我來接尹小姐。」

    她雖然早有預備,可是心中多少有些忐忑不安,她自恃膽色過人,坐在汽車上,終於也鎮定下來。本來陶府與帥府就相距不遠,不過一會兒功夫就到了,汽車一直開進去,又走了老遠,才停了下來。早有聽差上前來替她開了車門,原來汽車停在一幢十分宏偉的青磚樓房前,樓前是西洋式的花圃,時值春末,花葉葳蕤繁盛,十分好看。聽差引著她進樓裡去,一路穿過殿堂一樣的大廳,從走廊過去,是一間花廳,陳設倒是西式的,鋪著整塊的地毯,踏上去綿軟無聲,地毯上極大兩朵芙蓉花,一圈兒沙發就簇在那花蕊裡一般。她剛一坐定,就有人奉上茶來。

    她吃著茶等了一會兒,忽聽隔扇外有人一面說話一面走進來:「真是抱歉,讓尹小姐久等了。」正是慕容灃,他在家中穿了長衫,英氣盡斂,那樣子倒有三分儒雅了。她裊裊婷婷的站起來,他見她今日是西洋式的長裙,越發顯得身姿娉婷,見她落落大方的伸出手來,忙與她行了握手,說:「本該親自去接尹小姐,但上午臨時有一點急事,所以姍姍來遲,請尹小姐見諒。」

    靜琬說:「六少身系九省軍政,日理萬機,倒是我一再打擾,十分冒昧。」慕容灃坐下來與她閑談些承州風物,過不了許久,就有聽差來說:「廚房請示六少,已經都預備好了。」慕容灃說:「那麼就先吃飯吧。」起身忽然一笑,說:「請尹小姐寬坐,我去去就來。」過不一會兒,慕容灃換了一身西裝來了,含笑說:「今天請尹小姐試一試家裡西餐廚子的手藝。」靜琬見他換了西裝,更是顯得倜儻風流,想著這個人雖然是九省巡閱使,但畢竟年輕,和尋常翩翩公子一樣愛慕時髦。又聽他說吃西菜,於是說:「六少太客氣了。」

    慕容府上的廚子,自然是非同等閑,做出的菜式都十分地道。雖然只有兩個人吃飯,但有一大幫聽差侍候著,招呼得十分殷勤。剛剛上了第二道主菜,一名聽差突然來稟告:「六少,常師長求見。」

    慕容灃說:「請他進來吧。」

    過了一會兒,聽差就引了那位常師長進來,靜琬見此人約有五十上下年紀,模樣極是威武,一開口聲若洪鐘,先叫了一聲:「六少。」那常師長見著靜琬,暗暗詫異,一雙眼睛只管打量著。慕容灃因他是慕容宸的舊部,向來稱呼他為「常叔」,問:「常叔想必還未吃飯,坐下來隨意用些。」那常師長本來氣沖沖的前來,因有外人在場,一肚皮的火氣忍住了不發作,悶聲道:「謝六少,我吃過了。六少能不能單獨聽我說兩句話?」

    慕容灃說:「有什麼話你就說吧,尹小姐不是外人。」他因為未曾結婚,所以向來不在家裡招待女客,常師長一想,覺得這位尹小姐定是特別之人,他是跟著慕容宸征戰多年的舊部,許多時侯都是在慕容宸的煙榻前請示軍機,慕容宸晚年最偏寵的一位四姨太太,總是在一側替慕容宸燒煙,他們向來只當是視而不見——現下便也將靜琬視而不見,開口說道:「六少答應調撥的軍糧,到現在還沒有到尚河。」慕容灃說:「眼下軍糧短缺,你是知道的。」常師長問:「那為何六少卻撥給劉子山一千多袋白麵?」慕容灃說:「劉子山領兵駐守滄海,與穎軍隔山相峙,自然要先安穩前線的軍心。」

    常師長大聲反問:「難道我常德貴就不是在領兵與穎軍對峙?六少為什麼調軍糧給滄海,卻不肯給我們尚河?」慕容灃也不生氣,微微一笑說:「常叔別急,等這一批軍糧運到,我馬上給常叔調撥過去。」常德貴哼了一聲,說:「六少這樣厚此薄彼,偏袒劉子山,真叫我們這些老兄弟們寒心。」慕容灃淡淡的說:「常叔多心了,都是一軍同袍,我怎麼會厚此薄彼。」常德貴又哼了一聲,說:「六少從外國回來,喜歡些洋玩意兒,劉子山會些洋框框,六少就對他另眼相看。洋人的東西,花裡胡哨,只是花頭好看。打仗還是一槍一彈,真拼實幹才能贏。六少一味聽著他們胡亂教唆,遲早有一日後悔莫及!」

    慕容灃說:「常叔何必動氣,你只是要糧,等軍糧一到,我就給你運過去就是了。」那常德貴嘿了一聲,說:「那我可等著。」說了這句,就說:「六少慢用,我先告辭。」

    他走了之後,靜琬聽著慕容灃那餐刀劃在銀盤之上,極清晰的一聲,他就將刀叉都放下了。他見她看著自己,笑了一笑說:「他們都是領兵打仗的粗人,平日說話就是這樣子,叫尹小姐見笑了。」靜琬輕聲道:「六少既然將我視作朋友,何必這樣見外?」慕容灃說:「總歸是十分失禮,原本是想替尹小姐洗塵,誰知道這樣掃興。」又說:「晚上國光大戲院有魏老闆的《武家坡,不知尹小姐肯不肯給個面子,權當我借花獻佛,借魏老闆的好戲,向小姐賠禮。」

    他說得這樣客氣,靜琬不好十分拒絕,說:「只是我有個不情之請,還望六少成全——我想去看望一下許建彰。」慕容灃說:「這個是人之常情,怎麼說是不情之請呢,此事我可以安排。」馬上叫人取了筆墨來,就在餐桌上匆匆寫了一個手令,又叫人備車,吩咐說:「好生護送尹小姐去東城監獄。」

    東城監獄就在城外,坐著汽車裡,兩連的樹木不斷後退,她仍是覺得這條路總也走不到頭似的。時候是春天,路兩旁平疇漠漠,綠意如織,她也沒心思看風景。好容易看到監獄的高墻,心裡越發難過起來。

    監獄長看到慕容灃的手令,自然十分恭敬,將她讓在自己辦公事的那間屋子裡,又親自沏上茶來,吩咐人去傳喚許建彰出來。靜琬哪裡有心思喝茶,聽到走廊上傳來腳步聲,心裡早就亂了,只聽門「咿呀」一聲,兩名獄卒帶著許建彰進來,身上的衣服還算整潔,只是沒有刮鬍子,那臉上憔悴的只有焦黃之色,高高的兩個顴骨都露了出來。靜琬不想幾日沒見,翩翩的少年公子就成了階下囚,搶上一步握著他的手,想要說話,嘴角微顫,一個字也說不出來,那眼淚就滾滾的落下來。

    監獄長見到這情形,就和兩名獄卒都退出去了。靜琬只覺得一腔委屈,難以言表,怎麼也止不住那眼淚,許建彰也極是難過,過了好一會子,勉強開口說:「你別哭啊。」靜琬這才慢慢收了眼淚,拿出手絹來拭著眼角,說:「你暫且再忍耐幾日,我正在極力的想法子。剛才我已經請監獄長替你換間好一點的屋子,多多的照應你。」許建彰這才問:「你怎麼來了?」靜琬怕他擔心,說:「爸爸過來找門路,我纏著他一塊兒過來的。」許建彰聽她有父親陪伴,方才稍稍放心。靜琬又將帶來的一些衣物之類交給他,另外有沉甸甸一包現錢,說:「你在這裡用錢的地方肯定多,若是不夠,就叫人帶信,我再給你送來。」

    許建彰說:「難為你了。」又擔心她著急,強顏歡笑,說:「其實這裡的人還算關照,吃住都並不算太差。你不要太擔心,看看你的樣子,都瘦了。」靜琬本來已經稍稍安定,聽他這樣一說,眼圈一紅,說道:「你放心,我一定能想到法子救你出來。」他們兩個乍然重逢,都是滿腔的話不知從何講起,靜琬見門外送自己來的侍從與獄卒偶然向室中張望,很多話都不方便說,自己又怕許建彰無謂擔心,只說已經找到得力的人,有開釋的希望,讓許建彰安心罷了。

    她從監獄裡出來,回到帥府時,天色已經是黃昏時分,汽車照例一直開到裡面才停下來,她下了汽車,本來四處都是鬱鬱蔥蔥的樹木,暮色漸起,朦朧一點晚霞餘暉照在那枝葉之上,叫人更生了一種愁感。帥府的聽差知道她是慕容灃的貴客,哪個不巴結?殷勤陪笑說:「尹小姐先到花廳裡坐一坐好不好?六少在前面開會,過一會兒必然就會過來。」

    她在花廳裡喝了茶,雖四壁都是名人字畫條屏,亦無心玩賞。正在此時,忽聽門外有女子嬌柔的聲音叫了聲:「哥哥。」跟著衣聲悉悉,分明有人走進來了,她回頭一看,是位年輕女子,樣貌雖然並不十分美麗,可是眉清目秀,一望就是位極聰慧的小姐。這女子見是生人,不由止步不見,靜琬不知她的身份,也不便稱呼,只好笑了笑,含糊打了個招呼。正在猶豫的時侯,聽到走廊上皮鞋走路的聲音,正是慕容灃來了。

    那女子一見了他,就叫了聲:「六哥。」靜琬心下詫異,只知道慕容灃有五位姐姐,竟沒聽說過他還有這樣一個妹妹。慕容灃已經給兩人做了介紹,原來那女子是慕容灃的表妹趙姝凝,慕容灃的舅舅故世極早,慕容夫人就將這個甥女撫養在慕容家,不久慕容夫人故去,慕容灃感念母親,對這位表妹視若同胞,所以趙姝凝一直在慕容府長大。

    當下慕容灃問:「姝凝,晚上我請尹小姐聽戲,你去不去?」姝凝笑道:「瞧這樣子,六哥是要大請客啦,晚上我約了朋友去看電影,不能去呢。」說話之際,眼睛就忍不住向靜琬打量,慕容灃問:「是什麼好電影,你連魏霜河的《武家坡都不聽,要去看它?」姝凝答:「不過是部外國的愛情片,叫什麼《錯到底,聽說拍得很好的。」慕容灃就忍不住笑:「這個名目倒古怪,總像是在哪裡聽說過。」

    她既不去聽戲,飯後依舊是慕容灃與靜琬兩個人一路坐汽車去國光。那國光大戲院是北地最豪華的戲園子,比之乾平的乾中大戲院毫不遜色,因為今天是魏霜河在承州首次登臺,那些戲迷、票友、並些愛聽戲的達官貴人,老早就侯在園子裡了,只見樓上樓下,座無虛席,黑壓壓的全是人頭。

    慕容灃在國光戲院自有特廂,衛戍近侍早就警戒好了,他攜靜琬一上樓,所有的衛戍近侍立正上槍行禮,那聲音整齊劃一,轟隆隆如同悶雷,連樓板都似震了三震,兩側包廂裡原本坐著不少承軍中的部將,見他進來,全都呼一聲起立,紛紛的行禮。靜琬只覺得樓上樓下,幾百雙眼睛全盯著自己身上,她雖然是落落大方,也覺得別扭,心下微微懊悔,沒想到這戲院裡有如此多的承軍將領。

    他們在包廂中坐定,承軍中幾位要人又特意過來與慕容灃見禮,雖然都是便衣,依舊行了軍禮,慕容灃笑道:「得啦,都回去聽戲吧,我難得來聽一回戲,你們就這樣鬧虛文,還讓不讓人家魏老闆唱呢?」那戲臺上的鑼鼓之聲,已經鏘鏘的響起來,靜琬雖然聽說魏霜河的《武家坡名動天下,但她是有滿腹心事的人,哪裡聽得進去?眼睛瞧著戲臺上,心早飛到不知何處去了。

    正出神間,蘭琴早削好一隻蘋果,先奉與靜琬,靜琬便先讓慕容,慕容灃含笑道:「尹小姐不必客氣。」靜琬說:「倒不是客氣,這樣涼的東西,我晚上不敢吃的。」慕容灃聽了這句話,方才接了過去,順手交給身後侍立的沈家平。

    戲臺上魏霜河正唱到「手執金弓銀彈打,打下半幅血羅衫。打開羅衫從頭看,才知道三姐受熬煎。不分晝夜趕回趕,為的是夫妻們兩團圓。」

    慕容灃便說:「這薛平貴還有幾分良心,過了十八年還沒忘了王寶釧。」靜琬不由道:「這種良心,不要也罷。他在西涼另娶代戰公主,十八年來榮華富貴,將結發之妻置之腦後不聞不問。到現下想起來了,就覺得應該回去看看,他當世上女子是什麼?」慕容灃於是說:「舊式的女子,也有她的難得,十八年苦守寒窯,這份貞節令人欽佩,所以才有做皇后的圓滿。」靜琬笑了一聲,說:「薛平貴這樣寡恩薄情的男子,為了江山王位拋棄了她,最後還假惺惺封她做皇后,那才是真正的矯情。這也是舊式女子的可悲了,換作是如今新式的女子,保準會將霞帔鳳冠往他身上一摜,揚長而去。」

    慕容灃正要說話,這一段西皮流水正好唱完,樓上樓下采聲如雷。他們也跟著鼓起掌來,那魏霜河往包廂裡一望,自然格外賣力。他們於是接著聽戲,那包廂欄桿之上,原本放著滿滿的瓜子、花生、果晡、茶、點心……慕容灃特別客氣,親自移過茶碗來,說:「尹小姐,請吃茶。」靜琬連忙接過去,連聲道謝。正在這時候,忽聽背後有人嗤的一笑,說:「這兩個人,真是客氣得矯情。戲文裡說的舉案齊眉,相敬如賓,想必就是這樣子罷。」

    慕容灃回頭一望,笑著叫了聲:「姨娘」說:「四姨娘什麼時候來的?」靜琬早就站了起來,只見那貴婦望之只約三十餘歲年紀,容貌極其艷麗,黛眉之下兩彎秀目,如能勾魂奪魄,未曾說話先笑吟吟,靜琬聽慕容灃的稱呼,料她必是慕容宸生前最寵愛的第四房姨太太韓氏,在慕容宸生前,慕容家裡就一直是她在主持家務,所以半是主母的身份,慕容灃待她也頗尊重。此時她先握了靜琬的手,細細的打量了一番,才答慕容灃的話:「我是什麼時候來的——就是你們舉案齊眉的那一會子來的。」

    慕容灃明知道她誤解,可是不知為何,心裡很願意她誤解下去,含糊笑了一笑,說:「姨娘請坐吧。」韓太太說:「我正回家去,路過這裡,老遠就看見崗哨一直從戲園子大門站到街上去,就知道是你在這裡,所以進來看一看。」靜琬因她是長輩,所以特別客氣,親自將旁邊的椅子端過來,說:「姨娘請坐。」韓太太哎呀了一聲,直笑得一雙明眸如皓月流光,連聲說道:「不敢當,可不敢當。」靜琬這才覺察自己一時順嘴說錯了話,只窘得恨不得遁地,慕容灃見了這情形,就打岔說:「戲正好,姨娘聽完再和咱們一同回去吧。」那韓太太本是個極俏皮的人,於是順口答:「是啊,戲正好,你們慢慢聽吧,我打了一天的麻將牌,要回去休息了,可不在這裡討人厭了。」靜琬聽她句句語帶雙關,自己又說錯了一句話,只是默不作聲。慕容灃見她一臉暈紅,楚楚動人,心中不忍她難堪,於是笑道:「姨娘竟不肯饒了我們不成?現放著臺上這樣的好戲,姨娘都不肯聽?偏要來打趣我。」

    韓太太抿嘴一笑,說:「我走,我這就走。」走到包廂門口,又回眸一笑,說:「你們慢慢聽戲吧。」
喜歡喝點小酒,藉著酒後微醺,釋放心中的壘塊。有時太過了,就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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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3-17 01:09:04 |顯示全部樓層
第七章

    這一日聽完戲,靜琬回到陶府去,已經是晚上十一點鐘光景。她睡得既晚,但是心裡有事,早早就醒了。她雖然醒了,可是知道陶府裡的規矩,除了陶司令要出去辦公事,其餘的人都是起碼睡到十點鐘才會起床的。所以她躺在那裡,只將心事想了一遍又一遍,覺得一切都像過電影似的,在眼前從頭細放了一遍,思前想後,總是覺得難安,好容易挨到十點鐘,才起床梳洗。她寄居在陶府,自然對待上下都十分客氣,下人因為她出手闊綽,又知道她是三小姐與六少的貴客,所以十分巴結。蘭琴一見她起來了,忙笑著問:「尹小姐想吃點什麼呢?我們太太昨天打了通霄的牌,剛才才睡去了,所以廚房裡預備了牛乳和蛋糕。」靜琬說:「隨便吃一點吧,反正這樣子早,我也沒胃口。」

    蘭琴就去叫廚房送了牛乳與蛋糕進來,靜琬方將那熱牛乳喝了兩口,只聽屋子裡電話響起來,她心裡正奇怪是誰打電話來,蘭琴已經去接了,回頭告訴她說:「尹小姐,是六少。」她去接了電話,慕容灃還是很客氣,說:「今天天氣很好,我想請尹小姐出城去打獵,不知道尹小姐肯不肯賞光。」

    她倒不防他一大早打電話來是為這個,想了一想,還是答應了下來。慕容灃親自來接她,並沒有進來,就在外面汽車裡等著。蘭琴送她直接從小門裡出來,他遠遠就見著她只穿了一件窄小的鵝黃春縐衫子,底下竟是細灰格子褲,那樣嬌艷的顏色,也讓她穿得英氣爽朗,一種別樣的嫵媚風流。他雖是脂粉場中見慣姹紫嫣紅千嬌百媚,也不由覺得眼前一亮,明媚如一枝迎春般俏麗迎風。她上了車子,見他目光下垂,望著自己一雙羊皮小靴,不由含笑解釋道:「我想回頭或許得走路,所以穿了皮鞋。」他這才回過神來,輕輕咳嗽了一聲,說:「尹小姐若是不介意,我們到城外再騎馬。」

    節氣正是草長鶯飛,馬蹄輕疾的時候,慕容灃本來有幾分擔心,親自替靜琬拉住綹頭,伸出手來扶她,誰知她輕巧認鐙,身輕如燕便已經翻身上馬,慕容灃自幼在軍中,長於馬背,見著也不禁覺得難得,見她姿勢端正,將韁繩遞到她手中,道:「沒想到你會騎馬。」她回過頭來嫣然一笑,說道:「在聖彼德堡時有騎術課,我也只是學了一點花架子。」本來替她挑選的坐騎,極是溫馴,那馬一身雪白的毛皮,上頭都是銅錢大的胭脂點子,十分的漂亮,她見那馬神駿,心裡歡喜,先遠遠兜了個圈子,慕容灃與近侍才紛紛上了馬。

    她一口氣縱馬跑出三四裡地,覺得吃力才拉住了韁繩,那些侍從都遠遠跟著,只有慕容灃追上來,見她信馬由韁,便也勒住了馬,與她並駕齊驅,慢慢由著那馬緩步向前。她頸中本圍著一條鵝黃雪紡紗巾,系得結子松了,恰時風過,那紗巾最是輕軟薄綃,竟然被風吹得飛去了,她哎呀了一聲,慕容灃正在縱馬走在她馬後,眼疾手快,一把抓住了那紗巾,只覺觸手溫軟,幽幽的香氣襲來,也不知是什麼香水,那風吹得紗巾飄飄拂拂揚到他臉上,那香氣更是透骨入髓一般。

    靜琬見他的神色,不由心裡一驚,旋即笑吟吟伸手接過紗巾去,道:「六少,多謝啦。」她既然這樣大方,慕容灃連忙收斂了心神,說:「尹小姐客氣。」回頭向侍從們打個呼哨,那些近侍們都打馬追上前來,騰得煙塵滾滾,簇擁著兩人縱馬往前奔去。

    他們出城,直到黃昏時分才返回承州城裡,靜琬騎了一天的馬,後來又學著開槍,那俄國制的毛瑟槍,最是沉重,她偏逞強好勝,一直不肯落在人後,這一日下來,著實累著了。本來他們三四部汽車,護兵站在踏板上,前護後擁,車子一直開到陶府那小門前的街上,才停了下來。沈家平本來坐在後面一部汽車上,先下來替慕容灃開車門,剛剛一伸出手去,隔著車窗玻璃就見著慕容灃遞了一個眼色。沈家平眼尖,已經瞧見靜琬低著頭半倚在慕容灃肩上,他不敢多看,連忙後退了兩步,轉過身去就吩咐所有的近侍,四面散開布出崗哨去。

    暮色正漸漸如幕布低垂,四面一片蒼茫。這條街上因為兩側都是深院高墻,所以並沒有多少人車走動,沈家平叫人將兩邊的街口都把住了,四下裡越發安靜下來,遠遠聽見大街上有黃包車跑過,叮鐺叮鐺的銅鈴響著,漸漸去得遠了。煤氣燈驟然亮了,暈黃的一點光透進車子裡來,慕容灃不敢動彈,似乎是屏息靜氣一樣的小心翼翼,只覺得她發間香氣隱約,過了許久,才發現她鬢畔原來簪著一枝茉莉花插,小小的白花,像是一朵朵銀的紐扣,在那烏黑如玉的發上綻出香氣來。

    他從來沒有這樣紋絲不動的坐著,右邊手臂漸漸泛起麻痹,本來應當是極難受的,可是像是幾只螞蟻在那裡爬著,一種異樣的酥癢。本來車窗搖下了一半,風吹進來她的發絲拂在他臉上,更是一種微癢,仿佛一直癢到人心裡去。她在夢裡猶自蹙著眉,嘴角微微下沉,那唇上本來用了一點蜜絲佛陀,在車窗透進來隱約的光線裡,泛著蜜一樣的潤澤。他不敢再看,轉過臉去瞧著車窗外,陶府的墻上爬滿了青青的藤,他認了許久,才辨出原來是淩霄花,已經有幾枝開得早的,艷麗的黃色,凝臘樣的一盞,像是他書案上的那只凍石杯,隱隱剔透。風吹過花枝搖曳,聽得到四下裡崗哨踮著足尖輕輕走動的聲音,春天的晚上,雖然沒有月亮,他亦是不想動彈,仿佛天長地久,都情願這樣坐下去一樣。

    陶府裡還沒有開晚飯,三小姐和幾位太太下午開始打十六圈,到了晚上七八點鐘的光景,上房裡的李媽就走過來問三小姐:「太太,廚房問什麼時候吃飯呢。」三小姐抬頭看到墻上掛的那只鐘,不由哎呀了一聲,說:「原來已經這樣晚了,打牌都不覺得餓。」另一位何太太就笑道:「陶太太贏了錢,當然不覺得餓。」大家都笑起來,三小姐就笑著回過頭去吩咐李媽:「去看看,若是尹小姐回來了,就請她過來吃飯。」

    李媽答應著去了,上房裡依舊打著牌,三小姐下手坐著是徐統制夫人,徐太太就問:「這位尹小姐,是不是就是昨天和六少一塊兒聽戲的那位小姐?」三小姐笑了一笑,並沒有答話,何太太就說:「聽說很美麗的。」另一位翟太太笑道:「六少的女朋友,哪一位不美麗了?」三小姐抿嘴笑道:「反正我們家老六還沒有少奶奶,所以他交什麼女朋友,也是很尋常的事。」正在說話間李媽已經回來了,三小姐隨口問:「尹小姐回來了嗎?」李媽答:「回來了。」又說:「我去時尹小姐正上樓去換衣裳了,倒是六少在樓下,說叫太太不要等尹小姐吃飯了,他請尹小姐吃晚飯呢。」

    三小姐聽見慕容灃來了,不由問:「六少還說什麼了?」李媽答:「六少並沒有說別的。」三小姐想了一想,覺得還是不要去打擾那兩個人,於是就叫廚房先開飯了。本來女人的心裡,是最好奇不過的,在席間徐太太就忍不住問:「看來這位尹小姐,到底是不同尋常。」三小姐笑道:「尋常不尋常,哪裡說得清楚呢。」她越是這樣含糊其詞,幾位太太倒覺得越發肯定,在心裡揣磨著。

    這種事情本來傳聞得最快,而且慕容灃連日裡請靜琬看電影、跳舞、吃飯,兩個人形影不離老在一塊兒。他的行動本來就有很多人矚目,更是瞞不住人。靜琬因為有事相求,何況慕容灃一直待她極為客氣,所以並不敢十分推辭。她為著許建彰的事牽腸掛肚,憂心如焚,所以總是打不起精神來玩樂,慕容灃於是想著法子想博她一笑。為著她想學槍法,這日特意帶她去大校場上打靶。

    徐治平本來因為駐防的事來見慕容灃,在督軍行轅等了許久,才知道慕容灃到校場上來了,只得又坐了汽車到大校場來。那校場是慕容宸在世時所建,一眼望不到盡頭的平整白條石鋪地,原為檢閱時用,平常也用作衛戍的射擊練習場地。因著慕容灃在這裡,四面都放出崗哨,隔不多遠,就有衛兵背槍佇立。

    徐治平老遠看見城墻根下立了靶子,沈家平在一旁,替慕容灃裝好子彈,慕容灃接過槍,對靜琬說:「這種槍後座力要小些,但是手也得穩。」他本來自幼在軍中,從小就把玩槍械,一揚起手來,只聽「砰」一聲,那邊負責看靶的人已經歡呼了一聲,嚷:「紅心!紅心!」他就將槍遞給靜琬:「你試試吧。」見她用一雙手握住了槍,低頭替她看著準星:「低一點,再低一點,好,開槍。」

    靜琬雖然有預備,可是扳機扣動,後座力猛然一震,手裡的槍幾乎就要拿捏不住,慕容灃伸手替她拿住了槍,回頭來見著徐治平,方打了個招呼:「徐叔來了。」徐治平倒是規規矩矩行了禮:「六少。」慕容灃問:「徐叔是有事?」徐治平說:「從去年冬天,俄國人派在鐵路沿線的駐軍,越來越多,前天俄國人又說要增加駐防,依我看,這幫俄國佬沒安好心,咱們得有個防備。」慕容灃嗯了一聲,說:「那徐叔是什麼打算?」

    徐治平道:「應該增兵望承鐵路沿線,防著俄國佬玩花樣。」慕容灃說:「承州的駐軍集結在余家口至平陽,若是調兵北上,對穎軍的防守可就要減了。」徐治平道:「穎軍正跟薑雙喜的安國軍打得不可開交,南線一時無虞,眼下正好抽兵北上。」慕容灃想了一想,說:「不,還是從你的望州駐防抽調三個旅,佈防到寧昌至桂安的鐵路沿線。」他們說著話,靜琬已經自己開了四五槍了,槍槍都是脫靶,最後一槍好容易打到了靶上,擦過靶邊又飛了出去。慕容灃瞧著,忍不住哈哈大笑,靜琬回過頭來,瞧了他一眼,他便說:「你瞪我做什麼,我可替你記著呢,這小子彈要六毛錢一粒,你已經浪費了好幾塊錢了。」靜琬哼了一聲,說:「做九省巡閱使的人,原來也這樣小氣。」

    他說:「對著你,就是要小氣一點,誰叫你對我小氣呢。」靜琬將腳一跺,斜睨了他一眼,似是要埋怨他卻又忍住話的樣子。徐治平瞧著這情形,不能長久談話,於是欠身道:「六少,那我就按你的意思,先去調兵。」

    慕容灃接過槍去,交給沈家平重新裝子彈,隨口只答應了一聲。徐治平於是自去了,他離了校場,並沒有直接回望州去,而是去到常德貴府裡。常德貴本來有大煙癮,下午無事,看幾位姨太太打麻將,他自己抽了兩個煙泡,方起身替七姨太太打牌,三姨太太就嚷:「這人可太偏心了,咱們姐妹幾個玩得好好的,偏他要來插上一手。」另幾位姨太太也不肯幹了,正是鶯聲笑語,吵嚷得熱鬧之極,只聽門外笑聲:「貴兄好福氣啊。」

    常德貴見是徐治平進來,他們是通家之好,忙起身相迎,先讓至煙榻上敘了幾句閑話,幾位姨太太另去花廳裡打麻將,只留下一個丫頭燒煙,常德貴方問:「你來見六少?」徐治平本來不抽煙,只將那茶吃了半碗,慢吞吞的說:「還不是為駐防的事。」常德貴問:「那六少怎麼說?」徐治平撚了撚唇上的兩撇菱角鬍子,微微一笑:「他叫我調三個旅,在寧昌至桂安之間。」常德貴又驚又喜,放下了煙槍,抱拳道:「老弟,還是你有法子。」

    徐治平說:「自打打完了仗,我看他的心思就不在正道上。前幾個月為了個女人,竟然花了那樣多的錢去辦什麼學校,後來又捧女戲子,日日只知聽戲,聽說這兩天又迷上一個,今天看他在校場裡教那女人打槍呢,我跟他說話,他也是心不在蔫。大帥若是有靈……」他說到這裡,不禁嘆了口氣,常德貴將大腿一拍,說:「反正這小子是個扶不起的劉阿斗。」

    徐治平說:「說他是劉阿斗,那也還不至於。你瞧打仗的時候,他比起大帥用兵也毫不遜色。就是為著這幾分聰明勁,所以才驕橫,不把咱們這群老傢伙放在眼裡。我瞧他就是走了岐路,遲早得出事。」常德貴拿起茶碗,咕咚咕呼一口氣喝完,將嘴一抹,說:「大帥臨死前雖沒有留下一句話,但咱們老幾個是瞧著六少長大的,說句大話,他要是犯了錯,咱們就應該指出來。樹長彎了得扶正過來,那人走了歪路,就得將他拉回來。」

    徐治平用碗蓋撇著那茶葉,說:「我倒聽見說——六少有意要跟穎軍議和。」常德貴一聽,砰得一掌就拍在那炕幾上,炕幾上的茶碗、點心碟子、煙燈、煙槍、煙釬……一應家什全都被他這一掌拍得跳了起來,他整個人也跳了起來,張口就罵:「小兔崽子!沒出息,老子跟著大帥流血流汗打下來的江山,他一句話就想葬送掉,他要議和,先來問問我這桿槍答應不答應!」抽出腰間的佩槍,啪一聲就拍在炕幾上。

    徐治平忙拉住他,說:「老哥,小心,小心。」常德貴氣得七竅生煙:「該小心的是那小子,自打他掌事,什麼時候將咱們哥幾個放在眼裡?咱們明裡暗裡,吃過多少虧了?他聽著劉子山那幫不成器的東西挑唆,一味的偏袒他們。跟他一分辯,他就擺出巡閱使的架子來壓著老子。老子看在大帥的面子上,不跟他計較,他倒還越發上頭上臉來了。咱們跟著大帥槍林彈雨的時候,他小六子還躲在他娘懷裡吃奶呢。如今大帥眼睛一閉,他就欺負到咱們頭上來,就算他是大帥的兒子,老子也跟他沒完。」
喜歡喝點小酒,藉著酒後微醺,釋放心中的壘塊。有時太過了,就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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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3-17 01:09:16 |顯示全部樓層
第八章

    徐治平回去望州之後,將三個旅佈防到鐵路沿線,趁機將心腹的兩個團調防至昌永,佈置妥當了,又與幾位相交極深的將領密談了數次。他安排有專人從承州發來密電,每日雖只是廖廖數語,但是承州城裡的動態,仍舊是一清二楚。

    本來承軍向來的規矩,封疆大吏放外任,家眷全留在承州。自慕容灃任職以來,認為這是陋習,說:「我不信人,焉能人肯信我?」從此允許攜眷赴任,但幾位統制為了避嫌,仍舊將妻兒留在承州城裡。幾位統制夫人與慕容府的女眷向來都走動的密切,這天徐治平的太太,又和另幾位太太一塊兒在陶府裡打牌。

    上房裡開了兩桌麻將牌,三小姐、靜琬、陶太太和劉太太是一桌,靜琬本來不太會打牌,這天手氣卻好,不過兩個鐘頭,已經贏了差不多三千塊。廚房來問什麼時候吃晚飯,三小姐怕她不高興,說:「等這八圈打完再說吧。」靜琬倒是漫不在乎的樣子,抬腕看了看手錶,笑著說:「已經五點鐘啦,等這四圈打完吧。」徐太太隨口問:「尹小姐今天還跳舞去嗎?」靜琬說:「今天不去了,六少說他有事呢。」劉太太無意間一抬頭,哧得一笑,說:「說曹操曹操就到。」靜琬轉過臉一看,原來慕容灃正走進來,見著她們正打牌,於是問:「是誰贏了?明天請客吃大菜吧。」徐太太含笑說:「尹小姐贏了呢,叫她請六少吃飯,咱們叨光做個陪客好了。」劉太太一向與徐太太有些心病,哎喲了一聲,說:「既然尹小姐請六少吃飯,咱們這些閑雜人等,難道不肯識趣一點?」靜琬說:「請客就請客,不就是一頓西菜嗎?我自然肯請你們去,幹嘛要請他?」三小姐介面道:「是啊,明天只請我們好了,至於六少,尹小姐當然是今天晚上先單獨請他。」

    一句話說得大家都笑起來,靜琬將身子一扭,說:「不和你們說了,你們倒合起夥來欺負我。」三小姐忍俊不禁,伸手在她臉頰上輕輕擰了一把,說:「這小東西就是這樣矯情,偏偏矯情得又叫人討厭不起來。」慕容灃看了一會兒她們打牌,就往後面去了,這一圈牌打完,劉太太說:「不玩了吧。」她們兩個都去洗手,三小姐就對靜琬低低笑了一聲,說:「你還不快去?」靜琬說:「我不理你,如今連你也欺負我。」話雖然這樣說,過不一會兒,她只作換衣服,也就往後面去了。

    慕容灃常常往她住的小樓中來,她知道他喜歡坐在那小客廳裡吸煙,果然走過去在門口,就隱約聞見薄荷煙草的味道,那樣清涼的淡芭菰芳香,叫她想起最熟悉最親切的面容來,腳下的步子不由就放慢了。沈家平本來侍立在沙發後面,見著她進來,叫了聲「尹小姐」,就退出去了。

    慕容灃見沈家平隨手關上門,才欠了欠身子,說:「尹小姐請坐。」靜琬嫣然一笑,說:「六少客氣了。」她坐到對面沙發裡去,慕容灃見她只穿了一件朱砂色的旗袍,那旗袍不是尋常樣子,領口挖成雞心,露出雪白的一段粉頸,頸中系著一串紅色珊瑚珠子。她見他打量,笑吟吟伸出手臂給他看,原來腕上卻是一隻西式的鐲子,那鐲子上鑲滿天星粉紅金鋼鉆,直耀得人眼花,她說:「你送我的在這裡呢。」

    他見她皓腕如凝雪,心念一動就只想伸出手去握一握,終究強自忍住,微笑道:「她們怎麼說?」靜琬笑道:「還能怎麼說,一聽說是你送我的,嘖嘖艷羨。」她扮個鬼臉,說:「下次將你送我的那條項鏈再賣弄一下,包管她們又要贊嘆上半晌。」

    他於是問:「今天怎麼這樣高興?」靜琬忍俊不禁,低聲說:「徐太太故意輸我錢啊。我一張三餅,一張五餅,本來該我摸牌,我已經瞧見是四餅,偏偏三小姐碰了一張,徐太太多機靈的人啊,馬上打了張四餅出來給我吃。」她喜孜孜的講著,那神色像是小孩子一樣調皮,眉眼間卻是淺笑盈動,她的頭發極多,有一縷碎發從耳後掉下來,烏黑的幾根垂在臉畔,他只想伸手替她掠上去,可是人只能坐在那裡不動,就有些心不在蔫的恍惚,聽她講著打牌這樣無關緊要的瑣事,總有些迷離的錯覺,希望這樣的日子再長久一些。茶幾上本來放著一瓶晚香玉,此時芳香正吐出來,隔著那花,她的臉龐像是隔窗的月色,叫人戀戀不舍。

    過了好一陣子,他才說:「我打算這個月十六號替你做生日。」她聽了這一句,笑容頓斂,神色也凝重起來,慢慢的說:「那不就是下個禮拜?」他嗯了一聲,說:「事情有了變化,不能再拖延下去了。好在我們計劃的很周密,預備的也很齊備。」他抬起眼來瞧著她,說:「可是這世上沒有萬無一失的事情,假若……假若……」他本來是很乾脆的人,說到這裡,卻說了兩個假若,最後只輕輕嘆了口氣,說:「尹小姐,我很抱歉,將你牽涉到這樣的事情中來。」

    靜琬答:「這是我自願的,我們當時也是談過的。」他瞧了她一會兒,終究只是說:「假若事情不順利,我想請你立刻動身回乾平去,一分鐘也不要延誤,他們不會立時注意到你,我希望你可以走脫。」

    靜琬道:「六少到今天還不相信我嗎?」慕容灃說:「你要知道——如果事情不順利,你的人身安全都沒法子保證。」靜琬看著他,目光中卻有一種灼熱:「六少,我雖然是個女子,也知道患難與共,況且我們曾經有過長談,六少也以為我是可以合作的人。靜琬不會貪生怕死,也知道此事定然是有風險,但是雖然成事在天,謀事到底在人,靜琬信自己,也信六少。」

    慕容灃聽她說出這樣一番話來,心裡錯綜復雜,難以言喻,也說不出是歡喜,還是一種無法深想的失落。屋子裡安靜下來,她耳上本來是一對兩寸來長的粉紅鉆寶塔墜子,沙沙一點輕微的響聲。叫他想起極幼的時候,上房裡幾個丫頭領著他玩,夏日黃昏時分掐了夜來香的花,細心的抽出裡面的蕊——不能抽斷,便成了長長的寶塔耳環墜子。丫頭們都只十餘歲,正是愛玩的年紀,掛在耳上互相嘻笑,拍著手叫他看:「六少爺,六少爺……」那樣的花,淡薄的一點香氣,母親站在臺階上,穿著家常佛青實地紗的寬袖大襟,底下系著玄色鐵絲紗裙,臉上帶著笑意看著他。天井裡的青石板地灑過水,騰騰的一點蒸汽,夾著花香往人身上撲上來。

    靜琬見他久久不作聲,隨手拿起花瓶裡的一枝晚香玉,用指甲順著那青碧梗子,慢慢的往下捋,捋到了盡頭,又再從頭捋起。他說:「靜琬……我遇上你,這樣遲。」她聽了這樣一句話,不知道為什麼突然害怕起來,可是她是從來無畏的,過不了片刻,就抬起眼來,柔聲說道:「靜琬有個不情之請,不知六少能不能答應我。」

    他不假思索,就說:「但凡我能做到,我都可以答應你。」她說道:「我與六少,雖然相交不久,可是也算得上傾蓋如故,六少為人義薄雲天,靜琬欽佩已久,靜琬妄想高攀,與六少結拜為兄妹,不知道六少肯不肯答應。」

    他坐在那裡,四面的空氣都似井裡的水,冰冷而無絲毫波紋,細碎的浮萍浮在井口,割裂出黯影。他臉上慢慢浮起笑意來,說:「這有什麼高攀,我一直希望能有一個小妹妹。」靜琬聽他這樣說,也微笑起來,叫了一聲:「大哥。」他笑得歡暢,說:「總是倉促了一點,我都沒有預備見面禮。」靜琬道:「大哥何必這樣見外,都是自己人了。」他嗯了一聲,說:「都是自己人,確實不要見外的好。」停了一停,又說:「這樣的喜事,無論按舊規矩,還是西洋的規矩,咱們都應該喝一點酒。」起身就去按電鈴,沈家平進來聽他吩咐:「去拿酒來——要伏特加。」

    靜琬聽說喝酒,又有幾分不安,見他接過酒瓶,親自往那兩只西洋水晶酒杯裡,一杯斟得極少,遞了給她,說:「這酒太烈,女孩子少喝一點。」她含笑接了過去,他卻給自己斟了滿滿一杯,他說了一聲:「乾杯。」與她碰一碰杯,一口氣就喝下去,喝完了才向著她笑了一笑。沈家平見他眼裡殊無笑意,不知道出了什麼事情,見靜琬神色如常,也不知道他們兩個人,是發生了什麼問題。

    吃過了晚飯之後,慕容灃原本就還有公事,就先回帥府去了。沈家平本來就有幾分擔心,偏偏晚上那個會議,開得極長,好容易等到散會,已經是夜裡十一點鐘光景。他見慕容灃略有幾分倦意,於是問:「六少,要不要叫廚房預備一點霄夜?」慕容灃說:「我不餓,你將劉子山去年送我的那壇陳紹抱來。」沈家平看他的樣子像是在生氣,不敢再問,叫了一個聽差去將那壇紹興花雕取來,親自拍開泥封,替他斟上了一碗,說:「還是叫廚房送幾個菜來吧。」他卻是答非所問:「你把酒放下,出去。」

    沈家平忍不住說:「尹小姐她……」話猶未完,慕容灃已經抽出佩槍,揚手就是兩槍,只聽「砰砰」兩聲巨響,將一隻景泰藍花瓶擊得粉碎,花瓶後原本就是窗子,一大塊玻璃「嘩」得垮下來,濺了一地的玻璃碴子。樓下的衛戍近侍聽到槍聲,連忙沖上樓來,「咚」一聲大力推開房門,端著槍一湧而入,慕容灃見一幫近侍都是十分緊張,笑道:「沒什麼事,都下去吧。」

    那些衛戍近侍,這才想起關上保險,將槍支都重新背好了,恭敬的魚貫退出。慕容灃對沈家平說:「我像是喝高了,還是睡覺吧。」沈家平便接過他手裡的那只特製勃朗寧手槍,替他放在枕下,又叫人替他去放洗澡水。這才說:「六少,我有句話,不知當講不當講。」慕容灃道:「既然是不當講的話,就不要講了。」沈家平一大篇說辭一下子噎在了那裡,慕容灃看到他張口結舌的窘態,倒忍不住哈哈大笑,說:「你講吧,講吧。」

    沈家平說:「雖然現在是民主平等的時代了,可是凡事只求結果,在這北地九省裡頭,哪樣東西不是攥在您手心裡?再說,大帥的例子在那裡呢。」原來慕容宸的五姨太太,曾是嫁過人的,慕容宸的脾氣,看上後那是非要到手不可,所以威逼著那夫家寫了休書,硬是娶了過來。慕容灃聽他講起這件往事,不由搖了搖頭,說:「不成,強扭的瓜不甜,而且她的性子,寧死也不會肯屈服的。」又說:「這樁事情不許你自作聰明,那姓許的若是在監獄裡少了一根頭發,我就唯你是問。」沈家平碰了一鼻灰,只得應了一聲「是」。

    慕容灃佈置替靜琬做生日的事,雖非十分張揚,但是人人皆知尹小姐是六少面前的紅人,那些承軍部屬,哪個人不巴結?靜琬本來膽子很大,但事到臨頭,心裡還是有幾分忐忑。這天一早,慕容灃就來見她,因這陣子他忙,他們難得私下裡見面,她一見到他的樣子十分鎮定,心裡不由也安靜下來。他向來不曾空著手來,今天身後的侍從捧著一隻花籃,裡面全是她喜歡的玫瑰花。他倒是按西洋的說法:「生辰快樂。」親手又遞給她一隻錦盒,說:「這個回頭你自己打開來看。」

    等侍從們全退出去,他才對她說:「待會兒我若是不回來……」靜琬搶著說:「不會的,我等你回來吃面。」他眼中露出溫柔的神氣來,說:「今天又不是真的生日。」她只覺得他眼底裡無限憐惜,夾著一縷痛楚,不敢再看,說:「我就是今天生日,我等你回來吃面。」將他那只金懷表取出來,說:「我在這裡等著你,你十二點鐘準會回來入席,對不對?」他見她手指瑩白如玉,拿捏著那金表,表上鑲著細密的鉆石,與她柔荑交相輝映。她的手指朦朧的透著一點紅光,仿佛籠著小小的一簇火苗。他點了一下頭,說:「我答應你,一定會回來的。」

    他走了之後,靜琬心裡雖然極力鎮定,還是覺得兩頰滾燙,像是在發燒一樣,她去洗了一把臉,重新細細的補了妝,這才去打開他送她的錦盒。原來裡面竟是一把西洋鑲寶小手槍,雖然小巧得像是玩具,可是裡面滿匣的子彈。槍下壓著一個信封,裡面是在外國銀行,以她的名字開戶存的十萬元現款的存單,另有一張午後十二點三十分承州至乾平的火車票。她心中怦怦亂跳,一時心思繁雜,半倚在那長條沙發之上,只理不出思緒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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