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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嗜酒態睡

[都市言情] 匪我思存 -【碧甃沉(來不及說我愛你)】《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天使長(十級)

謝絕勳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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藝術之星 拈花惹草勳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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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3-17 01:11:29 |顯示全部樓層
第十九章

    他們這晚依舊借宿農家,因為路上辛苦,靜琬睡得極沉,到了早晨醒來,才覺得微有涼意,到窗前一看方知是下雨了。這麼一下雨,山路更是泥濘難行,嚴世昌本來打算等雨停了再走,但秋天裡的雨,時斷時續,到了近午時分,依舊淋淋漓漓的下個不停。因為在路上耽擱的時間越長,也就越危險,好在午後雨勢漸弱,於是冒雨上路。

    靜琬穿了油衣,一頂斗笠更是將臉擋去了大半,她從來沒有穿過油衣,只覺得那種桐油的氣味很是嗆人。走了數十裡路,那雨又下得大起來,油衣又濕又重,內裡的衣服也了大半,濕寒之氣如膩在皮膚上一樣,她情不自禁就打了兩個噴嚏。嚴世昌極是焦急,可是雨中山路打滑,騾子行得極慢,也是無可奈何。到了黃昏時分,從山路上遠遠就眺望見山沖裡大片的人家,雨意朦朧裡像一幅煙雲四起的水墨畫,嚴世昌指給她看:「那就是何家堡,翻過那邊的山頭,就是旗風嶺了。」

    靜琬打起精神來,笑著說:「可算是要到了。」山路彎彎曲曲,看著近在眼前,走起來卻很遠,一直到掌燈時分他們才下了山路,一條筆直的青石板官道,是往何家堡去的。因為天下雨,只有路人廖廖。他們並沒有進鎮子,就在鎮邊歇了歇腳,買了些窩窩頭做幹糧。

    嚴世昌戴著斗笠,穿著一件半舊油衣,又說一口本地話,那小店的老闆不疑有它,一五一十對他講:「晚上可不要行路,這年月地方不靖平,一會兒這個軍打來,一會兒那個軍打來,你們不如在鎮上歇一晚,明天一早趕路。」

    嚴世昌問:「堡裡不是有安民團嗎?」老闆說:「聽說山上有穎軍的一個連調防過來了,也就是這麼聽說,山裡那麼大,曉得那些兵爺們藏在哪裡?」嚴世昌心中憂慮,抱著裹窩窩頭的蒲葉包,深一腳淺一腳走回靜琬身邊,低聲與她商量片刻,終究覺得留在鎮上更危險,還是決定連夜趕路。

    誰知入了夜,雨反而越下越大,他們不過走了數裡地,那雨如瓢潑一樣,嘩嘩的只是從天上澆下來,澆得人幾乎連眼也睜不開。四下裡靜悄悄的,連小蟲也聽不見鳴叫,唯有嘩嘩的雨聲,四周只是墨一樣的黑,黑得如同凝固的墨汁一樣。靜琬心中雖然害怕,可是緊緊咬著嘴唇,並不吭一聲。嚴世昌手裡的一盞馬燈,只能照見不過丈餘遠,白白的一團光暈裡無數雨柱似乎直向著馬燈撞過來,他知道不宜再趕路,於是對靜琬說:「現在就算折回鎮上去也十分危險,我記得前面有座關帝廟,要不今晚先到那裡避一避,明天一早再走路。」

    靜琬只覺得濕衣沾在身上寒意侵骨,連說話的聲音都似在顫抖:「我聽嚴大哥的。」他們冒雨又走了裡許,才見著小小一座破廟。廟中早就沒了和尚,因為往來路人經常歇腳,廟堂中倒還幹凈,嚴世昌放下馬燈,找了塊不漏雨的幹凈地方讓靜琬坐下,靜琬脫了油衣,只覺得夜風往身上撲來,更加的冷。嚴世昌見墻邊堆著些枯枝亂草,遲疑了一下,因為山中形勢不明,如果生火只怕會引得人來。但見那馬燈一點亮光照在靜琬臉上,她的臉色蒼白沒有一絲血色,嘴唇已經凍得紫烏,整個人都在微微發顫。他只擔心她再穿著濕衣會受寒生病,心中不由抱著一絲僥幸,覺得這樣的大雨夜裡,就算山中有穎軍,亦不會冒雨夜巡。他於是抱了一堆過來枯枝,生起火來。

    靜琬拿了塊窩窩頭,半晌咽不下去,她的衣服都是半濕,叫火烘著,慢慢騰出細白的水汽,因為暖和起來,人也漸漸的緩過勁來。剩兒也累極了,一邊烘著濕衣,一邊靠在墻上就打起盹來。外面風雨之勢漸小,嚴世昌說:「等到天亮,這雨大約也就停了。」靜琬微笑說:「但願如此吧。」嚴世昌胡亂吃了幾個窩窩頭,正拾了些枯葉往火中添柴,忽然騰得就站起來,側耳細聽外面的動靜。

    靜琬嚇了一跳,見他臉色凝重,不由自主也緊張起來。她努力的去聽,也只能聽到雨打在廟外樹木枝葉間,細密的漱漱有聲。嚴世昌突然轉過身來,捧了土就將火堆中擲去,靜琬這才回過神來,忙幫忙捧土蓋火。火焰熄滅,廟中頓時伸手不見五指,靜琬只聽到嚴世昌輕而微的呼吸之聲,兩匹騾子原本系在廟堂中間的柱子上,此時突然有匹騾子打了個噴鼻,她心中害怕,卻聽嚴世昌低聲喚:「剩兒?」剩兒一驚就醒了,只聽嚴世昌低聲說:「你曉得下山的路嗎?」剩兒低聲說:「曉得。」

    靜琬努力的睜大眼睛,屋頂瓦漏之處投下淡淡的一點夜空的青光,過了好久她才能依稀瞧見嚴世昌的身影,他靜靜的站在那裡,可是她聽不出外面有什麼不對。他突然伸手過來,往她手中塞了一個硬物,低聲說:「來不及了,不知道對方有沒有前後包抄,六少曾經教過小姐槍法,這枝槍小姐拿著防身。」

    他手中有另一枝短槍,黑暗裡泛著幽藍的光,她害怕到了極點,只覺得手中的槍沉得叫人舉不起來。這時才仿佛聽見外面依稀傳來馬蹄聲,越來越近,那蹄聲雜遝,顯然不止一人一騎,隱約聽著馬嘶,似乎是大隊的人馬。他們三個人都緊張到了極點,屏息靜氣,聽那人馬越走越近,靜琬一顆心就要從口中跳出來一樣,外面有人道:「剛才遠遠還看著有火光,現在熄了。」跟著有人說:「進去看!」

    靜琬的身子微微發抖,緊緊握著那把手槍,手心裡已經攥出汗來,聽著密集的腳步聲急亂的擁過來,接著有人「砰!」一聲踹開了廟門。

    慕容灃在睡意朦朧裡,依稀聽到仿佛是沈家平的聲音,壓得極低:「六少才睡了,通宵沒有睡,今天上午又去看佈防,到現在才抽空打個盹。」另一個聲音好像是秘書汪子京,略顯遲疑:「那我過一會兒再來。」他一下子就徹底清醒,天陰沉沉的,雖然是下午,仍舊仿佛天剛濛濛亮的樣子,天是一種陰翳的青灰色,隱隱約約的悶雷一樣的聲音從遠處傳來,這種聲音他再熟悉不過,知道那並不是雷聲,而是前沿陣地上的炮火聲。他抓過枕畔的手錶來看,是下午三點多鐘,原來自己這一睡,還不到一個鐘頭,那種疲倦之意並沒有盡去,反而有一種焦慮的心浮氣躁。

    他問:「誰在外頭?」

    果然是汪子京,聽見他問連忙走進來,他已經下床來,就拿那架子上搭著的冷毛巾擦一擦臉,問:「什麼事?」汪子京含著一點笑意,說:「是好消息,第九師與護國軍的第七團、第十一團已經完成合圍,我們的騎兵團已經到了月還山,護國軍的先鋒營也抵達輕車港,穎軍高柏順的兩個師還蒙在鼓裡呢。」

    慕容灃擲開毛巾,問:「東線呢?」

    「第四師的炮兵還在牽制。」汪子京很從容的說:「幾乎要將歷城轟成一片焦土了,錢師長剛發來的密電,已經抵達指定的位置。單等著甕中捉鱉,出這些天來憋著的一口氣。」

    慕容灃哼了一聲,說「我軍棄守餘家口不過十餘日,那些外國報紙就指手劃腳的胡說八道。虧他們還敢引用孫子兵法,這次我送他們一出好戲,叫他們好生瞧著,什麼叫孫子兵法。」

    他既然起來了,就陸續的處理一些軍務,他的臨時行轅設在南大營的駐地裡,會議開完已經是好幾個鐘頭之後。慕容灃心情頗好,笑著對一幫幕僚說:「這些日子來諸公都受了累,今天我請大家吃飯。」軍中用餐例有定規,每人每日份額多少,所以他一說請客,幾位秘書都十分高興,簇擁著他從屋子裡走出來。天色正漸漸暗下來,太陽是一種混沌未明的暈黃色,慢慢的向西落去,遠遠望見營房外有汽車駛進來,門口的崗哨在上槍行禮。

    慕容灃本以為是江州統制賀浦義來了,待認出那部再熟悉不過黑色的林肯汽車,正是自己的座車。心下奇怪,轉過臉問侍衛:「誰將我的車派出去了,沈家平呢?」那侍衛答:「沈隊長說有事出去了。」慕容灃正待發作,那汽車已經停下,車上下來一個人,正是沈家平,遠遠就笑著:「六少,尹小姐來了。」

    慕容灃仿佛猶未聽清楚:「什麼?」沈家平笑逐顏開,說:「尹小姐來了。」慕容灃猛然就怔在了那裡,只見一個年輕女子下車來,雖然是一身尋常布衣,可是那身形裊裊婷婷,再熟悉不過,正是靜琬。她一介韶齡弱女,一路來跋山涉水,擔驚受怕,吃盡種種苦,可是遠遠一望見他,心中無可抑制的生出一種狂喜來,仿佛小小的鐵屑見著磁石,那種不顧一切的引力,使得她向著他遠遠就奔過來。

    慕容灃幾步跨下臺階,老遠就張開雙臂,她溫軟的身子撲入他懷中,仰起臉來看他,眼中盈盈淚光閃動,臉上卻笑著,嘴角微微哆嗦,那一句話卻怎麼也說不說來。

    他緊緊摟著她,只覺得恍若夢境樣不真實,仿佛唯有這樣用手臂緊緊的箍著她,才能確信她是真的。他忽然大叫一聲,抱起她來就轉了好幾個圈子,那一種喜出望外,再也抑制不住,一顆心像是歡喜得要炸開來一般,只是漫漫的喜不自禁。她只覺得天旋地轉,天與地都在四周飛速的旋轉,耳邊呼呼有聲,卻只聽見他的朗朗笑聲:「靜琬,我太快活了!我太快活了!」

    他少年統率三軍,平日在眾人面前總是一副十分老成的樣子,此時欣喜若狂,忽然露出這樣孩子氣的舉止,直將一幫秘書與參謀官員都看得傻在了那裡。

    靜琬的笑從心裡溢出來,溢至眉梢眼角,他一直抱著她轉了好幾個圈子,才將她放下來,她這才留意營房那邊立著數人,都笑嘻嘻的瞧著自己與慕容灃,她想到這種情形都讓人瞧了去,真是難為情,忍不住臉上一紅。慕容灃仍舊緊緊攥著她的手,突然之間又像是想到什麼一樣,將臉色一沉:「嚴世昌。」

    嚴世昌自下車後,就有幾分惴惴不安,聽到他叫自己的名字,只得上前一步:「在。」慕容灃想到靜琬此來路上的風險與艱辛,心疼中夾著擔心,本來就要發脾氣拿他是問,可是轉臉瞧見靜琬笑吟吟的瞧著自己,臉上繃不住,終究哈哈一笑,對嚴世昌說:「算了,你也辛苦了,先下去休息吧。」

    他依舊和秘書們一塊兒吃晚飯,菜肴也算是豐盛了,只是軍中不宜飲酒,而且這些秘書,哪個不是人精?一邊吃飯,一邊互相交換著眼色,胡亂吃了些飯菜就紛紛放下筷子,道:「六少慢用。」

    慕容灃道:「你們怎麼都這麼快,我還沒吃飽呢。」何敘安首先笑嘻嘻的道:「六少,對不住,前線的軍報還壓在那裡沒有看呢,我得先走一步。」另一位私人秘書一拍腦門:「哎呀,今天晚上是我值班,得去電報房了。」還有一人道:「李統制還等著回電呢。」如此這般,幾個人扯了由頭,全都告辭走掉了。

    慕容灃心中確實惦記靜琬,見秘書們一哄而散,心下隱約好笑。本來他每晚臨睡之前,都是要去值班室裡先看一看前線的戰報,有時戰況緊急,常常通宵不眠。但今天因為秘書們大包大攬,將事情都安排好了,於是先去看靜琬。

    靜琬剛剛梳洗過,這一路上風塵僕僕,洗漱不便,她素愛整潔,自是十分難受。到這裡終於洗了個熱水澡,整個人便如蛻去一層殼一樣,分外的容光煥發。她連換洗衣物都沒有,沈家平只得派人臨時去永新城中買了幾件,一件梅花紅色的旗袍太大,穿在她身上虛虛的籠著,那長長的下擺一直落到腳面上去,倒像是有一種異樣的婀娜。她的頭發本來很長,此時洗過之後披在肩上,宛若烏雲流瀑,只用毛巾擦得半幹,發梢上無數晶瑩的小水珠,在電燈下瑩瑩細密如水鉆。

    靜琬因為洗過澡,本來就臉頰暈紅,見他仔細打量,搭訕著解釋說:「沒有電吹風,所以頭發只好這樣披著。」她說話之時微微轉臉,有幾滴小小的水珠落在他手背上,迅速的幹去,手上的皮膚發了緊,一分一分的繃起來。他心中不自在起來,轉臉打量室中的陳設,雖然是倉促佈置起來的,但這外面這間屋子裡,放著一對絨布沙發,並有茶幾。走進裡面房間,屋子那頭放著一架西洋式的白漆鐵架床,床上的被褥都是簇新的,另外還有一架西洋式的大玻璃鏡子梳妝臺。梳妝臺上擱著一隻白細瓷花瓶,裡面插了一把菊花。

    在行轅裡,一切都是因陋就簡,這一束銀絲蟹爪,雖不是什麼名貴花種,但是潔白嬌艷,十分令人注目。他日日所見都是烽火連天,這樣整潔的屋子,又帶著一種閨閣特有的安逸舒適,不覺令人放鬆下來。

    他說:「現在菊花已經開了?」停了一停又說:「回頭叫他們在我的房裡也擱這麼一瓶。」靜琬隨手將那菊花抽了一枝出來,說:「這花好雖好,可惜開在秋天裡。」她隨口這麼一句,慕容灃忽覺有一絲不祥,但他心中正是歡喜,岔開話問:「這一路上怎麼來的,必然十分艱險吧。」靜琬怕他擔心,「還好啊,一路上都很順利,就是最後在何家堡受了點驚嚇。」慕容灃果然一驚,忙問:「傷著哪裡沒有?」靜琬搖了搖頭,眸光流轉,笑吟吟的道:「連嚴大哥都沒想到,六少用兵如神,第四師的騎兵團冒雨行軍去奇襲穎軍,差點將我們三個人當穎軍的奸細捉住槍斃。」

    她話說得極俏皮,眼中露出一種孩子氣的頑意來,慕容灃含笑望著她,只覺得她整個人都是熠熠生輝,散發出一種絢麗的光彩來,和前不久見著她那種黯然的樣子截然相反。他們兩個人雖然十來天前剛剛見過一面,可是此番重逢,兩個人都有一種恍若夢境的感覺。這才知道古人所謂「今宵剩把銀釭照,猶恐相逢在夢中」是怎麼樣一個心境。

    他們兩個這樣坐著,都不願說話似的,雖然並不交談,但兩個人心裡都有一種沉靜的歡喜,仿佛都願意就這樣兩兩相望,直到天長地久。最後夜已經深了,他只得起身說:「我先回去,明天再來看你。」

    靜琬送他出去,她的長旗袍拂在腳面上,她穿慣了西式的衣服,這樣不合身的旗袍,襟上繡的一朵朵梅花,最尋常不過的圖案卻有一種舊式的美麗。衣裳的顏色那樣喜氣,她自己也覺得紅灩灩的一直映到酡紅的雙頰上來。腳下一雙軟緞繡花鞋,極淺的藕色夾金線,步步生蓮。走了這麼遠的路,終於見著了他,連新鞋穿在腳上都是一種踏實的安穩,雖然未來還是那樣未蔔,但終究是見著了他,她有一種無可明狀的喜悅。

    他在門前停下,說:「我走了。」距得這樣近,他身上有好聞的香皂香氣,乾燥的煙草香氣,混著薄荷的淡清,硝藥的微嗆,他的眼中只有她的身影,如同被蠱惑一樣,她的聲音低低的:「晚安。」他答了一聲「晚安」,她見他打開門,也就往後退了兩步,目送他出去。

    他手扶在門把上,突然用力一推,只聽哢嚓一聲那門又關上了。靜琬猶未反應過來,他的吻已經鋪天蓋地樣的落下來,又急又密,她透不過氣來,只得用手去揪他的衣領。她像是垂死的人一樣無力的掙紮:「不,不行……」可是他不顧了,他什麼都不顧了,唯有她是真切的,是他渴望已久的。他差一點失去,可是奇跡樣奪了回來。他的呼吸急促的拂過她耳畔,有一種奇異的酥癢,她的身體抵在懷中,四處都是他的氣息,都是他的掠奪。

    菊花的香靜靜的,滿室皆是清逸的香氣,他想到菊花酒,那樣醇的酒裡,浸上幹的黃山貢菊,一朵朵綻開來,明媚鮮活的綻開來,就像她一樣,盛開在自己懷中。
喜歡喝點小酒,藉著酒後微醺,釋放心中的壘塊。有時太過了,就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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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3-17 01:11:41 |顯示全部樓層
第二十章

    前線最後的戰報到下午時分才呈達,經過晝夜的激戰,承軍重新奪回餘家口,並且攻下紫平、奉明。而西線則攻克彰德,奪得對承穎鐵路的控制權。穎軍既失奉明關,只得後撤數十裡,退守晉華。此時戰局急轉直下,承軍趁勝追擊,越過老明山進逼晉華,而晉華後的防線即是軍事重鎮阜順,阜順乃乾平門戶,所以這一仗已經動搖到穎軍的根本。立時中外震動,連外國的艦艇,都從北灣港南下,遠遠遊曳觀察戰局。

    慕容灃拿到大捷的戰報,倒也並沒有喜出望外,因為這一次佈置周詳,歷時良久,而且東西夾擊,與護國軍合圍聚殲,實在沒有敗的道理。秘書們忙著各種受降、安置俘虜、繳獲軍械輜重事宜的安排。雖然依舊忙碌,只是這種忙碌裡頭,已經有了一種胸有成竹的從容。

    慕容灃開完會議回到自己的辦公室,因為西線的戰報又陸續的到來,所以先在那裡看著。何敘安雖然只是他的私人秘書,但參預軍政,亦是一位重要的幕僚。此時聽聞一件要事,所以趕過來見他,他有滿腹的話要說,見慕容灃低頭注視桌子上鋪的一大張軍事地圖,於是先只叫了聲:「六少。」

    慕容灃「嗯」了一聲,並沒有抬起頭來,何敘安知道他的脾氣,不敢開門見山,遠遠先兜了個圈子:「如果戰事順利,至遲下個月,我軍便可以輕取穎州,彼時這江北十六省,盡皆入六少囊中。」慕容灃抬起頭來望了他一眼,說:「想說什麼就說吧。」

    何敘安道:「六少難道真的打算與昌鄴政府劃江而治,只安於這半壁天下?」

    慕容灃道:「永江天險難逾,再說這一場大仗打下來,我們的元氣也得好一陣子才能緩過來。昌鄴政府就是看準了這一點,才與我討價還價。」頓了頓又道:「當日在乾平,程信之代表程家和我談判時,我就答應過他,會遵守立憲,承認昌鄴政府,接受昌鄴政府的授銜。這表面的文章,唱戲還是唱足。」

    何敘安沉吟道:「如果程家肯支持六少,那麼昌鄴內閣其實形同虛設。」慕容灃笑道:「壅南程氏乃豪商巨沽,程充之又是再滑頭不過,最會算計利益得失,豈肯棄昌鄴而就我?」

    何敘安心中有著計劃,但素知慕容灃年輕氣盛,又最愛面子,向來吃軟不吃硬,所以又將話先扯開去,兩個人講了一會兒局勢,轉又商議戰時物資的供給。他正漸漸的設法往那話題上引,忽然沈家平敲門進來,對慕容灃附耳低語了一句什麼。慕容灃就問:「怎麼回事?」沈家平顯出十分為難的神色來,慕容灃明知他亦是無可奈何,起身從那檔櫃裡取了一卷紙拿在手中,道:「那我去瞧瞧。」

    何敘安見機不對,忙道:「六少,我還有話說。」慕容灃早已經匆匆走到門口,遠遠回頭說:「等我回來再說。」何敘安追上幾步,道:「六少,請留步,敘安有幾句要緊話說與六少聽。」慕容灃揮一揮手,示意他回頭再說,人已經由侍衛們簇擁著去得遠了。何敘安只得立在了當地,扯住沈家平問:「是不是尹小姐那裡有事?」沈家平笑道:「可不是。」何敘安心中本來就有一篇文章,現在見了這種情形,只是默默想著自己的心事。

    慕容灃走進屋子裡,只見外間的茶幾上放著一隻紅漆食盒,裡面幾樣飯菜都是紋絲未動,裡間的房間門卻是虛掩著的。他推開門走進去,只見靜琬依舊和早晨一樣,蒙頭向裡睡在那裡,一動未動,似乎連姿勢都沒有改變一下。他放輕了腳步,一直走到床前去,伸手去摸她的額頭溫度,她卻將臉一偏躲了過去,他笑著說:「我以為你睡著了呢。」她恍若未聞,依舊躺在那裡,他便坐在床側,伸手輕輕拍著她的背:「好啦,就算是我的不是,你也生了整整一天的氣了,別的不說,飯總是應該吃的。」

    她脊背繃得發緊,仍舊不理不睬,他沉默了一會兒,說:「你到底是不相信我,那麼神明在上,我若負了你,就叫我挫骨揚灰,不得好死。」她待要不睬他,可是實在忍不住,翻身坐起:「領兵打仗的人,怎麼不知道半分忌諱。」口氣雖然依舊冷淡,慕容灃卻笑起來:「你若是真的一輩子不理我,我還不如死了好。」

    靜琬怒道:「你還說,你還說。」

    他卻笑逐顏開:「原來你還是怕我死的。」靜琬被他這一激,惱上心頭,將臉一揚:「誰怕你死了,你就算死一萬次,也不幹我的事。」他笑道:「我可捨不得死,我死了你怎麼辦?」靜琬哼了一聲,說:「厚顏無恥。」他依舊笑道:「對著你嘛,我寧可無恥一點。」

    他這麼一老實承認,靜琬出於意外,怔了一怔,過了片刻才說:「呸,也不怕別人聽見。」他攬住她的腰,微笑道:「除了你之外,誰敢聽見?」靜琬極力的繃著臉,慕容灃道:「忍不住就笑出來嘛,為什麼要憋得這樣辛苦?」靜琬斜睨了他一眼,說:「誰說我想笑?」雖然這樣說,到底那笑意已經從眼中漫出來了,只將他一推:「走開去,看見你就討人厭。」

    慕容灃笑道:「我這樣忙還抽空來瞧你,你還嫌我討厭——我倒打算一輩子讓你討厭下去呢。」靜琬道:「你要再油腔滑調,我可真要惱了。」他笑道:「我可是說正經的。」將那卷紙打開來給她瞧,原來竟是一式兩份結婚證書。上面證婚人、主婚人的名字都已經簽好,用了私印,皆是永新城裡幾位德高望重的父執輩將領,下面男方簽名處,他也已簽字用印,只有女方簽字的地方,還留著空白。

    她的指尖冰涼,他的手心卻是滾燙的,緊緊攥著她的手,他一句句念給她聽:「慕容灃尹靜琬簽訂終身,結為夫婦,願琴瑟在禦,莫不靜好。」他念的極慢,一個字一個字,那聲音裡漫漫的一種喜悅,她每一個字都聽得那樣清楚,又像是都沒有聽清楚,只是渾身的力氣都被抽空一樣,唯有軟弱的依靠著他。而他緊緊用手臂環著她,似乎怕一鬆手,她就會消失似的。

    他的出生年月日,籍貫姓名,她的出生年月日,籍貫姓名,證婚人的名字、介紹人的名字、主婚人的名字……密密麻麻的端正小楷,寫在那粉色的婚書上,她向來覺得這樣的粉色很俗艷,但今天這粉色柔和的如同霞光一樣,朦朧裡透出一種溫暖光亮,她心裡也說不出是一種什麼感受,歡喜到了極處,反倒有一種悲愴,總覺得這一刻恍惚得不像真實。她緊緊攥著那證書的一角,他微笑道:「你可要考慮好,一簽字,你可就姓慕容了。」

    她抬起臉來看他,他的眼裡唯有一種溫柔如水,凝望著她,千山萬水一路走來,兩個人都是千辛萬苦,他等了她這樣久,她也茫茫然尋了這麼久,如今才知道原來是他,這一生原來是他。

    她將臉埋到他懷中去,他緊緊的箍著她,就像重逢的那一刻,可是這一刻更甜蜜,更篤定。這麼久,這麼遠,從初次相遇到如今,隔了這麼久,中間那樣多的人,那樣多的事,他到底是等到了她。

    他的聲音像是夢囈一樣:「靜琬,你還記不記得……」她嗯了一聲,他沒有說下去,她也並不追問,其實與她的一切都像是在夢境,哪怕是現在明明相擁,可是因為等了太久,總覺得甜美得如同夢境一樣。但這夢境如此甜蜜沉酣,哪裡捨得去多想。他只覺得仿佛那一日,從城外打獵歸來,她靠在他肩頭睡著了。晚春的微風吹得墻上淩霄花枝影搖曳,她的發絲癢癢的拂在臉上,滿襟滿懷只有她的芳香。他坐在那裡,四下靜無聲息,心中只唯恐她醒來,只願這一刻長久些,再長久些。

    此生終於等到了這天長地久,一顆心安逸踏實,因為明明知道她是他的,明明知道這一生一世,她都會是他的。她的笑顏那樣甜美,黝黑純凈的瞳仁裡,唯有他臉龐的倒影。她的唇上有甜美的氣息,他吻在她的嘴角:「等仗打完了,我要給你最盛大的婚禮,我要讓全天下的人都知道,我們兩個有多幸福。」

    她只含著笑,他握著她的手,原來這就是執子之手,與子偕老。

    何敘安本來性格極沉著,今天不知為何,只是坐立不安。負著手在屋子裡徘徊,走了好幾趟來回,又看看墻上掛著的鐘。這間大的辦公室是慕容灃日常處理軍務的地方,墻上掛了好幾幅軍事地圖,桌子上小山一樣的軍報、電報、往來文書,另外還擱著好幾部電話。那種雜亂無章的擺設,很叫人看了心中添堵。

    他坐了一會兒,起身又踱了幾步,聽著墻上的掛鐘嘀噠嘀噠的聲音,心裡越發煩躁,想了一想,終於走出去,順著走廊一直往後,後面小小一所跨院。天色已晚,那院子裡小小一個花園,園中花木葳蕤,沈家平正坐在那裡哼著小曲兒掰花生米吃,見著他打了個招呼,何敘安往後望去,後面又是一重院落,門口的崗哨站在那裡,隱約可以看見裡面巡邏的侍衛走動。他問沈家平:「這麼早六少就休息了?」

    沈家平說:「才剛吃了晚飯,說是過一會兒要陪尹小姐上街買東西。看來這年內,真的會辦喜事了。」何敘安聽了這句話,不禁深有感觸,長長嘆了口氣,用手將那花生的殼子,一隻只按著,哢嚓哢嚓,按得癟平。最後拍了拍手,拂去碎屑,說:「沒想到這位尹小姐可以修成正果。」沈家平笑道:「六少的年紀,早該結婚了,幾位老姨太太總是念叨,只是他不耐煩聽。上次去乾平見程家的人,那樣危險的境地,卻非得要見一見尹小姐,你不就說六少是認真鬧戀愛嗎?」

    何敘安笑道:「戀愛歸戀愛,結婚歸結婚,這是兩碼事。」沈家平哈哈一笑,說:「按照法律,他們已經算是結婚了啊。」何敘安隨口道:「現在是民主社會,法律嘛當然是要講的。」他本來心情十分不好,可是現在像是突然有了點精神:「尹小姐來了也好,六少起居本來就乏人照料,女人家心細,比成班的侍衛都要強。大帥當日不總是誇四太太是‘隨軍夫人’嗎?再說六少平日總是惦記她,現下終於在一起,六少也省心不少。」

    沈家平因為慕容灃脾氣不好,而近來軍務繁忙,自然性子更是急躁,所以侍衛們老是挨罵,自從靜琬來了之後,沈家平還真覺得松了口氣一樣。何況靜琬雖然是女流之輩,但在軍中絲毫沒有驕矜之氣,常常穿男裝伴隨慕容灃左右,承軍南北兩線同時作戰,自是十分艱苦。而她隨著慕容灃輾轉各行轅,千里奔波,矢林箭雨中不離不棄,所以慕容灃身邊的不少將領,先是側目,而後狐疑,到了後來,一提到「夫人」,總忍不住贊一聲,欽佩不己。連外國的記者,也在西文報紙上刊登慕容灃與她的合影,稱贊「慕容夫人亦英雄」。

    所以這天跟隨靜琬的侍衛孫敬儀來告訴沈家平:「夫人不知道為了什麼事,在那裡掉眼淚呢。」沈家平說:「胡扯,夫人怎麼會哭。」話一出口,又覺得她雖毅決堅強,但終歸是個女人,自己這句話也太武斷了,於是問:「那夫人是為什麼在哭?」

    孫敬儀道:「前天攻克了阜順,繳獲了許多東西,都堆在倉庫裡。夫人這幾天正說悶得慌,我就去倉庫裡隨便拿了兩本書和幾份報紙給她看,不曉得為什麼,剛才我見到她一個人坐在那裡默默掉眼淚。」

    沈家平素知靜琬的性子十分堅韌,有次從馬背上摔下來,也沒見她紅過眼圈,所以聽孫敬儀這麼一說,心裡還真有幾分惴惴。想了想說:「六少還在開會,我去看看夫人有什麼吩咐。」

    大軍南下,此時行轅設在距阜順不過三四裡的一個小鎮清平,因為駐防地方不夠,所以徵用當地縉紳的民宅設立行轅。清平鎮雖然不大,但自古便是驛路要道,所以雖是民宅,但九進天井,數重庭院,極是寬敞精緻。靜琬所住上房之前的庭院中,擺了數百盆菊花,簇擁得花海一樣,沈家平遠遠瞧見靜琬立在窗前,默默凝望那錦繡樣的花海。他們都素來敬畏靜琬,於是一進屋子,在十來步開外就行禮:「夫人。」

    靜琬平日甚少用脂粉,奔波間甚至多穿男裝,此時因為在行轅裡,不過一襲尋常的墨綠絲絨旗袍,臉上卻薄薄撲了些粉,雖然如此,猶能看出眼角微紅。他在心裡思忖,靜琬見他的神色,勉強笑道:「我今天有些不舒服,你不要告訴六少。」

    沈家平瞧她的樣子,像是十分傷心,但他只是侍衛隊長,許多事情都不好過份追問,只得道:「夫人如果有什麼事,可以交給家平去辦。」靜琬嗯了一聲,過了一會兒才問他:「依你看,什麼時候可以攻克乾平?」沈家平聽她這麼一問,大出意外,因為她雖在軍中,幾乎從來不過問軍事,平日多忙的是些慰問傷兵、撫恤眷屬之類瑣事。他躊躇著答:「前線的事情很難說,總不過這幾天吧。」

    靜琬又嗯了一聲,沈家平眼尖,瞧見一旁梨花大案上擱著一張報紙,拿起來一看,只見是數日前的一張穎州日報,版面上極醒目的告示:「尹楚樊與尹靜琬斷絕父女關系之聲明」,他一目十行,只見語氣極為激烈,稱「不肖女離家去國,是為不忠;悔婚出走,是為不義;未告之父母,是為不孝。」稱「不忠不義不孝之人,不見容尹氏宗族,是以聲明與其斷絕父女關系……」

    靜琬見他看到報紙,淒然一笑,說道:「沛林就快回來了,你將這個拿走,不要叫他看見。」沈家平自識得她以來,從來未見她有這樣的神情,心下惻然,低聲道:「此事還是告訴六少的好,夫人受了這樣的委屈,到時侯六少可以出面解釋清楚的。」

    靜琬眼中淚光盈盈,轉過臉去,聲音低微如同自言自語:「連我的父母都不要我了,還有什麼值得去解釋?」
喜歡喝點小酒,藉著酒後微醺,釋放心中的壘塊。有時太過了,就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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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

    慕容灃因為去看佈防,所以很晚才回到行轅。老房子光線晦暗,雖然廳中點了電燈,白琉璃罩子下,光是暈黃的一團,朦朦朧朧的照著,家俱都是舊式的花梨木,雕花的陰影凹凸不平,燈下看去更有一種古靜之意。屋子裡寂無人聲,外面餐桌正中放著一隻菊花火鍋,已經燒得快幹了,湯在鍋底滋滋的響著,下面銅爐中的炭火,也已經快熄掉了。慕容灃見火鍋旁的四樣小菜都已經冰冷,連一絲熱氣都沒有了。於是徑往裡去,雕花隔扇上的紅綾帳幔,在燈下泛出黯黯的紫光,襯出裡面床上珍珠羅的帳子,也隱約透出一種粉紫的光來。

    靜琬等得太久,已經合衣睡著了,慕容灃悄悄將被子展開,想要替她蓋上,她卻驚醒了,見到他微笑道:「我怎麼睡著了,你吃了飯沒有?」慕容灃說:「我吃過了,下次不要等我了,仔細餓傷了胃。」靜琬說:「反正我也不想吃。」一邊說,一邊就坐起來,因為發髻微松,兩鬢的散發紛紛垂下來,正要伸手去捋,他已經無限愛憐的替她捋上去:「飯菜都涼了,你想吃什麼,我叫他們去弄。」

    靜琬說:「我想吃薔薇木的榛子漿蛋糕。」薔薇木是承州的一間西菜館子,清平鎮與承州相距二百餘裡,她說要吃這個,就是和他開玩笑了,慕容灃卻略一沉吟,將掛衣架上她的一件玫瑰紫的嗶嘰斗篷取下來:「來,我們去買蛋糕。」靜琬笑道:「別鬧了,已經快九點鐘了,不早一點休息,明天你又半晌不樂意起床。」慕容灃說:「我明天上午沒有事。」將那斗篷替她穿上,靜琬被他拉扯著往外走,說:「深更半夜的,到底要去哪裡啊?」

    慕容灃噓了一聲:「別吵嚷,咱們溜出去。」雖然說是溜出去,一出二門頂頭就遇上巡邏的侍衛,見著他們兩個,忙不迭啪一聲的行禮。慕容灃也不理睬他們,攜著靜琬徑往外走,等侍衛去報告沈家平,他們已經到了車庫之外了。汽車夫見著他們也十分詫異,慕容灃要了車鑰匙,靜琬不肯上車,說:「別鬧了,待會驚動起人來,又興師動眾。」慕容灃並不答話,突然將她打橫抱起,不等她反應過來,已經被他抱入車內。她又好氣又好笑,他已經關上車門,自己坐到汽車夫的位置上,將車子發動了。

    車子駛出來,清平鎮上還有幾家店鋪猶未打烊,暈黃的燈光映在青石板的街道上,因為天氣冷,那光線也像是涼的。一方一方的淡黃色,仿佛她素日愛吃的檸檬凍子。又像是奶茶裡的冰,漸漸的融了開,一絲絲的滲到夜色中去。汽車從燈光中穿梭過去,不久就將整個鎮子拋在後頭。她回過頭去只能看到疏疏落落的燈火,越落越遠,不由駭異:「我們去哪裡?」

    他笑著說:「不是說去買蛋糕嗎?」

    靜琬以為他是說笑,因為日常他也愛自己開了汽車帶她出來兜風,於是微笑:「轉一圈就回去吧。」汽車順著路一直往北去,兩條孤單的燈柱射在路上,前方只是漆黑一片,過了一會兒走上了公路,川流不息的汽車往來,原來都是運輸軍需的車輛,倒還是十分的熱鬧。靜琬因為白日心力交悴,此時車子又一直在顛頗,不知不覺就睡著了。

    她睡了一覺醒來,車子仍在向前駛著,車窗外仍舊是漆黑一片,偶然有軍車與他們相錯而過,雪亮的車燈一閃,轉瞬即過。她心中詫異,叫了一聲:「沛林。」他因為開著車,沒有回過頭來,只問她:「醒了?冷不冷?」她說:「不冷。這是在哪裡?」他溫言道:「已經過了季安城,再有兩個鐘頭,就可以到承州了。」

    靜琬大吃一驚,半晌說不出話來,他終於回頭瞥了她一眼:「夫人,我開了這麼大半夜汽車,應該有賞吧?」她心中柔情萬千,傾過身子去吻在他臉上,他緩緩將汽車停在路畔,將車子熄了火,扶過她的臉溫柔的吻下去,許久許久才放開,她的呼吸略有些急促,雙頰滾燙,手仍緊緊攥著他的衣襟,他的眼睛在黑暗中亦是熠熠生輝。

    她的臉依偎在他胸前,他的心撲通撲通的跳動著,溫柔得如同世上最好聽的聲音。她的聲音低低的,如同夢囈:「沛林,我只有你了。」他吻著她的發,他的呼吸溫暖的拂著她的臉。他說:「我也只要你。」

    路兩側都是一望無垠的野地,暗沉沉並無半分人家燈火,滿天碎的星子,像是一把銀釘隨意撒落,直要撒到人頭頂上來一樣。遠遠聽到汽車駛近,叭叭的鳴著,最後車燈一閃,嗚一聲從他們汽車旁駛過去了。聽著那汽車漸去漸遠的聲音,滿天的星光似乎都漸漸遠去,唯有一種地老天荒樣的錯覺,仿佛整個世界只餘了他們這樣一部汽車,只餘了他與她。

    天未明他們就到了承州,因為城門還沒有開,他將汽車停在城墻下避風處,靜琬見他神色疲憊,說:「你睡一覺吧。」將自己的斗篷給他,他開了這麼久的車,也實在是累了,幾乎是頭一歪就睡著了。靜琬替他蓋好斗篷,自己在車上靜靜守著。東方漸漸泛起魚肚白,有鄉下人架了車子預備進城去賣菜,吱扭吱扭的獨輪車,馱得滿滿的瓜菜,南瓜上帶著粉霜,圓滾滾的果子洗得極幹凈,高高的堆了一筐,她遠遠望去還以為是蘋果,後來一想才知道是紅皮蘿蔔。一個四五歲的小女孩坐在那獨輪車的前架子上,,因為天氣冷,已經穿上了花布棉襖,一張小臉凍得通紅,烏溜溜的眼睛只管望著她。她沖著那孩子微微一笑,那孩子也不由對著她笑起來,扭過頭去指給自己的父親看:「汽車。」

    太陽快要升起來了,城外稀稀落落都是趕早市進城的人,趕車的、推車的、挑擔子的、與她只隔著一層車窗玻璃,遙遙就能望見市井而平凡的喜悅。慕容灃睡得極沉,雖然這樣子在車上並不舒服,可是他眉宇舒展而坦然,她想伸手去撫摸他濃濃的眉頭,就像每天早上叫他起床前一樣,可是今天不行,外面的人也許會看見,車內只有他呼吸的聲音,平穩漫長,這聲音如此令人覺得安逸,她幾乎也要睡著了。

    城門緩慢而沉重的發出軋軋的聲音,獨輪車吱扭吱扭的從他們汽車旁推過去了,那小女孩遠遠回頭沖著她笑。太陽也已經升起來了,透過擋風玻璃照在他臉上,秋天裡的日頭,淡薄得若有若無,經過玻璃那麼一濾,更只餘了一抹暖意。他睡著了總有點稚氣,嘴角彎彎的上揚,像小孩子夢見了糖。她有點不忍心,輕輕叫了他一聲:「沛林。」見他不應又叫了一聲,他才嗯了一聲,含糊的咕噥道:「叫他們先等一等。」

    她心中隱約好笑,伸手推他:「醒醒,這不是在家裡呢。」他這才欠身坐起來,先伸了伸懶腰,才回過頭來對她笑道:「誰說這不是在家裡,我們這不就要回家去了?」話雖然這樣說,他們去薔薇木吃了早餐,又將蛋糕打包了兩份,因為時間緊急,來不及回大帥府去,只好給汽車加了油,就趕回清平去。

    慕容灃對她說笑:「咱們這也算是過家門而不入吧。」她自從與他結發之後,並未曾過門成禮,聽到他這樣說,心中微微一動,說不清是喜悅還是感嘆。他說:「等仗打完了,我們就可以回家了。」她心中只有一種悵然,說:「這麼遠趕回來只為吃榛子漿蛋糕,真是傻氣。」他騰出一隻手來握她的手:「和你在一塊兒,我就喜歡做這樣的傻事。」

    這句話這樣耳熟,她臉上恍惚的笑著,想不起來曾在哪裡聽過。含笑抽出手來:「專心開車吧,將車開得這樣快,還只用一隻手去扶。」早晨路上車輛稀疏,唯有軍需的車隊轟隆隆不時駛過。遠處沃野千里,晨藹漠漠,秋天的早晨有薄霧,車窗外偶然閃過村莊農家,房前屋後的棗樹,已經在星星點點的泛起紅光。大堆的麥草堆在地頭,高梁秸子堆得小山似的。偶然有村裡的孩子牽了牛,怔怔的站在田間看路上的汽車。

    這一路風光看下來,雖然都是很尋常的景色,但因為兩個人都知道是難得的偷閑,所以心裡有一種犯法的快樂。她說:「清平行轅那邊準已經亂了套。」他笑著說:「管他呢,反正已經盡快趕回去了,大不了聽他們羅嗦幾句。」

    結果他們剛出了季安城不久,老遠就看見前面設了路卡,大隊的衛兵持槍荷立,正在盤查過往的車輛,那衛兵的制服是藏青色的呢料,遠遠就認出是衛戍近侍。慕容灃笑道:「好大的陣仗,不知是不是在收買路錢。」靜琬斜睨了他一眼:「虧你還笑得出來,準是找我們的。」慕容灃哈哈大笑,將車子減慢了速度停下來。

    果然是沈家平親自率人在這裡等侯,因為他們一路追尋過來,知道是往承州方向去了,但沒想到他們竟然走得這樣遠,所以只在這裡設卡。慕容灃見朱舉綸也來了,不由對靜琬說:「真糟糕,朱老夫子也來了,準得受他一番教訓。」原來那朱舉綸雖是掛著秘書的職名,其實慕容灃自幼跟著他學習軍事謀略,雖未正式授業,亦有半師之份。一直以來他為幕僚之首,說話極有份量,慕容灃對他也頗為敬畏,所以慕容灃嘴上稱呼他為老夫子,其實心裡已經老大過意不去,沈家平早已打開了車門,慕容灃下車來,笑著對朱舉綸說:「朱先生也來了。」心裡想他定然會有長篇大論要講,自己此番行事確實沖動,只好硬著頭皮聽著罷了。誰知朱舉綸神色凝重,只趨前一步道:「六少,出事了。」

    慕容灃心裡一沉,因為前線大局已定,幾乎已經是十拿九穩,不會有多大的變局,所以他才一時放心的陪靜琬去了承州。不想一夜未歸,朱舉綸這樣劈面一句,他不由脫口就問:「出了什麼事?穎軍克復了阜順?還是護國軍失了德勝關?」他雖然這樣問,但知道戰局已定,這兩樁都是不可能的事情,但除了這兩樁之外,旁的事又都不能關乎大局。

    果然朱舉綸搖一搖頭,神色間大有隱憂:「不是穎軍——請六少上車,我再向六少報告。」靜琬也已經下車來,見慕容灃眉頭微皺,不由十分擔心。他回頭也望見了她,對她說:「你坐後面的車子,我和朱先生有事。」

    她點了點頭,汽車夫早就開了車過來,她望著慕容灃與朱舉綸上了車,自己也就上了後面的汽車。衛兵們的車子前呼後擁,簇擁著他們回去。

    他們在中午時分就趕回到清平鎮,靜琬路上勞頓,只覺得累極了,洗過澡只說晾頭發,誰知坐在沙發上,不知不覺就睡著了。醒來時天色已晚,屋子裡漆黑一片,她摸索著開了燈,看了看鐘,原來已經是晚上十點鐘了。她走出去問了孫敬儀,才知道慕容灃回來後一直在開會,孫敬儀道:「夫人還沒有吃晚飯,我叫廚房做點清淡的菜吧。」

    她本來身體一直很好,這兩天卻總是聽見吃飯就覺得沒胃口,只得打起精神說:「就叫廚房下點面條吧。」孫敬儀答應著去了,過不一會兒,就送來一碗熱氣騰騰的面條,一大碗公黑沉沉的湯汁,另外還有四碟醬菜。她坐下來才看出那湯汁是鹵汁,北方所謂打鹵面,就是將面條下好了,另外預備鹵汁澆上去。那鹵汁裡面除了雞脯絲、裡脊肉絲、鱔絲、雲腿,還有蟄皮海參之類,那海味的腥氣撲鼻,她只覺得胸口堵住一樣,一口氣透不過來,只是要反胃。連忙將勺子撂下,將那鹵汁大碗公推得遠遠的。起身走過去開了窗子,夜風清涼的吹進來,才覺得好受了些。

    這麼一折騰,最後只就著醬菜吃下半碗面條去,草草收拾了上床睡覺去。她惦記著慕容灃,所以睡得並不踏實,總是迷迷糊糊剛睡著就又驚醒,最後到天亮時分,才沉沉的睡去了。

    慕容灃到第二天下午才回來,因為前一夜沒有睡,這一夜又熬了通宵,眼睛裡凈是血絲。那樣子像是疲倦到了極點,回來後飯也沒有吃,往床上一倒就睡著了,靜琬聽著他微微的鼾聲,只是心疼,彎腰替他脫了鞋,又替他蓋好了被子,自己在窗下替他熨著襯衣。

    她幾件襯衣還未熨完,孫敬儀就在外面輕輕叫道:「夫人。」她連忙走出去,原來是何敘安來了,他日常對她總是很禮貌,行了禮才說:「麻煩夫人去叫醒六少。」自然是有緊急的軍事,她略一遲疑,他已經主動向她解釋:「我們一個友邦大選中出了意外,現在上臺執政的一方,對我們相當不利。只怕今後北線的戰局,會十分艱難。如果從南線撤軍,那麼實在是功虧一簣,現在他們的通電已經到了……」

    她心下奇怪,正欲發問,內間慕容灃已經醒了,問:「外頭是誰?」她答:「是何先生來了。」他本來就是合衣睡的,趿了拖鞋就走出來,他們說話,她一般並不打擾,所以退回裡面去。不曉得為什麼,她只是心神不寧,想著何敘安的話,怔怔的出了好一會的神,突然聞到一陣焦糊味,才想起來自己還熨著衣服。手忙腳亂的收拾,那熨斗燒得滾燙,她本來就不慣做這樣的事,急切想要拎開去,反倒燙到了手,失聲「哎喲」了一聲,熨斗早就滾翻在地上,慕容灃在外面聽見她驚叫,幾步就沖了進來,見她手足無措的站在那裡,連聲問:「怎麼了?」

    她手上巨痛,強忍著說:「沒事,就是燙了一下。」他捧起她的手來看,已經鼓起一溜晶亮的水泡,那樣子竟似燙得不輕,他回頭大聲喊:「孫敬儀,快去拿貂油來。」見旁邊洗臉架子上搭著毛巾,連忙打濕了替她敷在手上。冷的東西一敷上去,痛楚立減,等孫敬儀取了貂油來塗上,更是好了許多。

    她十分赧然:「我真是笨,一點小事都做不來。」他說:「這些事本來就不用你做,你自己偏要逞能。」話雖然是責備的意思,可是到底是心疼埋怨的語氣。她心中一甜,微笑對他道:「何先生還在外面等著你呢,快出去吧,別耽擱了事情。」

    他嗯了一聲,又叮囑她道:「可別再逞能了。」她將腳一跺:「成日嫌我羅嗦,你比我還羅嗦。」他本來因為局勢緊迫,一直抑鬱不樂,見著她這麼淺嗔薄顰,那一種嫵媚嬌俏,動人心弦,也禁不住微笑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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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章

    因為入了冬,戰事越發的緊迫起來。承軍雖然打到了乾平城下,但因為外國政府出面,所以不得不暫緩開戰,只是圍住了乾平,由外國政府調停,開始談判。慕容灃因為那一國的友邦轉為支持昌鄴政府,十分頭痛,所以談判的局勢就僵在了那裡。雖然乾平唾手可得,但卻因為受了內外的挾持,動彈不得,不僅南線如此,北線與俄國的戰事,也因為有數國威脅要派出聯軍,不得不忌憚三分。

    所以不僅是慕容灃,連同一幫幕僚們都心裡十分焦急,這天會議結束之後,秘書們都去各忙各的,唯有何敘安與朱舉綸沒有走。慕容灃本來就不耐久坐,此時半躺半窩在那沙發裡,將腳擱在茶幾上,只管一枝接一枝的吸煙,一枝煙抽不到一半就掐掉,過不一會兒又點一枝,不一會兒那只水晶的煙灰缸裡,就堆起了滿滿的煙頭。何敘安咳嗽了一聲說:「六少,敘安有幾句話,不知當講不當講。」

    慕容灃說道:「我看這幾天你都是吞吞吐吐的,到底有什麼事。」何敘安道:「如今雖然形勢並不見得怎麼壞,可是老這麼僵下去,實在於我們無益。就算打下了乾平,大局上還得聽昌鄴政府節制,實在是無味得很。」慕容灃「嗯」了一聲,說:「昌鄴內閣由李重年把持,老二侉子跟我們積怨已久,如今只怕在幸災樂禍。」他心中不耐煩,只用腳去踢那茶幾上的白緞繡花罩子,他腳上一雙小牛皮的軍靴已經被緞子擦得鋥亮,緞子卻汙了一大塊黑烏,連同底下綴的杏色流蘇,也成了一種灰褚之色。朱舉綸是個老煙槍,坐在一側只吧嗒吧嗒著吸著煙袋,並不作聲。

    何敘安道:「內閣雖然是李重年的內閣,可離了錢糧,他也寸步難行。假若壅南程家肯為六少所用,不僅眼前的危機解了,日後的大事,更是水到渠成。」慕容灃本來就不耐煩,腳上使勁,將茶幾蹬得「哢咯」一響:「別兜圈子了,你能有什麼法子,游說程允之投向我?」

    何敘安身子微微前傾,眼裡卻隱約浮起奇異的神采:「六少,程家有一位小姐待字閨中,聽說雖然自幼在國外長大,可是人品樣貌皆是一流,更頗具才幹,程家雖有兄弟四個,程允之竟稱許這位年方及笄的小姐為程家一傑……」他話猶未完,只覺得慕容灃目光淩利,如冰似雪一樣蓋過來,但他並未遲疑,說道:「六少,聯姻為眼下最簡捷的手段,如果與程家聯姻,這天下何愁不盡歸六少?」

    慕容灃嘴角微沉:「我慕容灃若以此婦人裙帶進階,豈不為天下人恥笑。」

    他語氣已經極重,何敘安絲毫並不遲疑:「此為權宜之計,大丈夫識時務為俊傑,六少素來不是迂腐之輩,今日何出此言?」慕容灃沉默片刻,冷笑一聲:「權宜之計?你這不過是欲蓋彌彰。」

    何敘安道:「成大事者不拘小節。」只聽「咚」一聲,卻是慕容灃一腳將茶幾踹得移出好幾寸遠:「這怎麼是小節,婚姻是人生大事,要我拿來做此等交易,萬萬不能。」

    何敘安到底年輕,何況素來與慕容灃公私都極其相與,雖然見他大發雷霆,硬著頭皮仍舊道:「六少說這是交易,不錯,此為天字一號的交易。所易者,天下也。如今局勢,我們雖有把握贏得穎軍這一仗,可是北方對俄戰爭已是膠著,李重年的昌鄴政府,又是國際上合法承認。即使解決了北線的戰事,宋太祖曾道:‘臥榻之側,豈容他人酣睡。’難道六少真的甘心與昌鄴劃江而治?如若再對昌鄴用兵,一來沒有適當的藉口機遇,不免落外國諸友邦口實,說不定反生變故。二來此一戰之後,數年內我軍無實力與昌鄴對壘,數年之後,焉知又是何等局面?三來兵者不吉,如今國內國外,都在呼籲和平,避免戰爭,六少素來愛兵如子,忍見這數十萬子弟兵,再去赴湯蹈火,陷於沙場?」他一口氣說了這麼多,頓了頓又道「程允之精明過人,必然能領悟六少的苦心,六少與程家各取所需,何愁程氏不允?不費一兵一卒便能平定江南,不起戰端,天下蒼生何幸?」

    慕容灃默然不語,何敘安見他不作聲,覺得把握又大了幾分,於是道:「程小姐出身世家,想必亦是通情達理,而尹小姐那裡,所失不過是個名份,六少以後就算對她偏愛些,程小姐必然也可以體諒。」

    慕容灃只覺得太陽穴處青筋迸起,突突亂跳,只是頭痛欲裂,說:「我要想一想。」何敘安起身道:「那敘安先告退。」

    屋子裡雖然開著數盞電燈,青青的一點光照著偌大的屋子裡,沙發是紫絨的,鋪了厚厚的錦墊,那錦墊也是紫色平金繡花,蒼白的燈光下看去,紫色便如涸了的血一樣,連平金這樣熱鬧的繡花樣子,也像是蒙著一層細灰。慕容灃本來心煩意亂,只將那銀質的煙盒「啪」一聲彈開,然後關上,再過一會兒,又「啪」一聲彈開來。朱舉綸適才一直沒有說話,此時仍舊慢條斯理的抽著煙槍,慕容灃終究耐不住,將煙盒往茶幾上一扔,在屋子裡負手踱起步子來。朱舉綸這才慢吞吞的將煙鍋磕磕的敲了兩下,說道:「天下已經唾手可得,六少怎麼反倒猶豫起來了?」

    慕容灃臉上的神色復雜莫測,立住腳站在那裡,過了許久,只是嘆了一口氣。

    靜琬素來貪睡,這兩天因為精神倦怠,所以不過十點鐘就上床休息了。本來睡得極沉,迷迷糊糊覺得溫暖的唇印在自己嘴角,呼吸噴在頸中極是酥癢,不由身子一縮:「別鬧。」他卻不罷不休纏綿的吻下去,她只得惺松的睜開眼:「今天晚上怎麼回來的這樣早?」慕容灃嗯了一聲,溫聲道:「我明天沒有事情,陪你去看紅葉好不好?聽說月還山的紅葉都已經紅透了。」靜琬笑道:「無事獻殷勤。」他哈哈大笑,隔著被子將她攬入懷中:「那麼我肯定是想著頭一樣。」她睡得極暖,雙頰上微微烘出暈紅,雖然是瞪了他一眼,可是眼波一閃,如水光明繞,他忘情的吻下去,唇齒間只有她的甘芳,她的呼吸漸漸紊亂,只得伸手抓住他的衣襟。他終於放開她,他已經換了睡衣,頭發也微微淩亂,他甚少有這種溫和平靜,叫她生了一種奇異的安逸。他撐起身子專注的端詳著她,倒仿佛好幾日沒有見過她,又仿佛想要仔細的瞧出她與往日有什麼不同來一樣。

    絲棉被子太暖,她微微有些發熱,嗔道:「怎麼這樣子看人,好像要吃人一樣。難得這麼早回來,還不早點睡。」慕容灃笑起來:「我不習慣這麼早睡。」靜琬將他一推:「我反正不理你,我要睡了。」慕容灃道:「那我也睡了。」靜琬雖然攥著被子,禁不住被他扯開來,她噯了一聲:「你睡你的那床被子……」後面的聲音都湮沒在他灼熱的吻裡。他緊緊的箍著她,仿佛想要將她揉進自己體內去一樣,她有些透不過氣來,他啃嚙著她的細膩的肌膚,裡似有一種無可抑制的爆發,他弄痛了她,她含糊的低呼了一聲,他卻恍若未聞,只是以一種前所未有的顛狂,將她整個的吞噬。

    夜靜到了極點,遠處墻外崗哨的腳步聲隱約都能聽見,遙遙人家有一兩聲犬吠。近在咫尺輕微的滴答聲,熟悉而親切,他醒來時恍惚了一下,才聽出原來是自己的那塊懷表。後來那懷表給了她,如今也一直是她帶在身上,她習慣將那塊懷表放在枕下,他想拿出來看看時間,觸手卻是冰冷的金屬,原來是自己的手槍。他將槍推回枕下,這麼一伸手,不意間觸到她的長發,光滑而細密,有淡淡的茉莉清香,是巴黎洗發水的香氣。

    她睡得極沉,如無知無識的嬰兒一樣,只是酣然睡著,呼吸平穩而勻稱。他支起身子看她,錦被微褪下去,露出她光潔的肩,溫膩如玉。他慢慢的吻上她的肩頸之間,他下巴上已經微生了胡渣,刺得她微微一動,她這樣怕癢,所以最怕他拿鬍子紮她。極遠傳來一聲雞啼,天已經要亮了。

    他這天沒有辦公,所以睡到很遲才起來,和靜琬吃過了午飯,就去月還山看紅葉。本來早上天氣就是陰沉沉的,到了近午時分天色依舊晦暗得如同黃昏。上山只有一條碎石路,汽車開到半山,他們才下了車。山上風大,吹得靜琬獺皮大衣領子的風毛拂在臉上,癢癢的讓她用手去拔。崗哨早就佈置了出去,蜿蜒山路兩側背槍的近侍,再遠的看不清了,都是一個一個模糊的黑點。

    滿山的紅葉早已經紅透了,四處都像是要燃起來一般火紅的明艷,楓樹與槭樹的葉子落了一地,路上都是厚厚的積葉,踏上去綿軟無聲。他牽著她的手,兩個人默默往前走,侍衛們自然十分識趣,只是遠遠跟著。山路之側一株極大的銀杏樹,黃絹樣的小扇子落得滿地皆是,她彎腰去拾了幾片,又仰起頭來看那參天的樹冠。他說:「倒沒瞧見白果。」她說:「這是雄樹啊,當然沒有白果。」環顧四周,皆是灩灩的滿樹紅葉,唯有這一株銀杏樹。不禁悵然道:「這麼一棵雄樹孤伶伶的在這裡,真是可憐。」

    慕容灃本來不覺得有什麼,忽然聽到她說這麼一句話,只覺得心中一慟,轉過臉去望向山上:「那裡是不是一座廟?」靜琬見一角粉黃色的墻隱約從山上樹木間露出來,說:「看樣子是一座廟,咱們去瞧瞧。」

    她雖然穿了一雙平底的鞋子,但只走了一會兒,就覺得邁不動步子了,一步懶似一步,只覺得雙腿似有千斤重。他看著她走得吃力,說:「我背你吧。」她嗔道:「那像什麼話?」他笑道:「豬八戒還不是背媳婦。」她笑逐顏開:「你既然樂意當豬八戒,我可不能攔著你。」他也忍俊不禁:「你這壞東西,一句話不留神,就叫你抓住了。」他已經蹲下來:「來吧。」她遲疑了一下,前面的侍衛已經趕到廟裡去了,後面的侍衛還在山路下麵,林中只聞鳥啼婉轉,遠處隱約的閃過崗哨的身影,她本來就貪玩,笑著就伏到他背上去,摟住了他的脖子。

    他背著她拾階而上,青石板的山石砌,彎彎曲曲的從林間一路向上,她緊緊的摟在他頸中,頭頂上是一樹一樹火紅的葉子,像是無數的火炬在半天裡燃著。又像是春天的花,明媚鮮妍的紅著。天色晦暗陰沉,仿佛要下雨了,鉛色的雲低得似要壓下來。他一步步上著臺階,每上一步,微微的震動,但他的背寬廣平實,可以讓她就這樣依靠。她問:「你從前背過誰沒有?」他說:「沒有啊,今天可是頭一次。」她將他摟得更緊些:「那你要背我一輩子。」

    她從後面看不到他的表情,他一步步上著石階,大約因為有些吃力,所以聲音有一絲異樣:「好,我背你一輩子。」

    山上是一座觀音廟,並沒有出家人住持,只是山中人家逢節前來燒香罷了。侍衛們查過廟裡廟外,就遠遠退開去了,他牽了她的手進廟裡,居中寶相尊嚴,雖然金漆剝落,可是菩薩的慈眉善目依舊。她隨手折了樹枝為香,插到那石香爐中去,虔誠的拜了三拜。他道:「你居然還信這個。」

    她臉上忽然微微一紅:「我原本不信,現在突然有點想信了。」

    他問:「那你許了什麼願,到時侯我好來陪你還願。」她臉上又是一紅,說:「我不告訴你。」他嗯了一聲,說:「那我知道了,你肯定是求菩薩保佑咱們兩個。」她暈臉生蓮,無限嬌嗔的睨了他一眼:「那你也應該拜一拜。」他說:「我不信這個,拜了做什麼?」她輕輕扯一扯他的衣袖:「見佛一拜,也是應當的。」他今天實在不忍拂她的意,見她這樣說,於是就在那塵埃裡跪下去,方俯首一叩,只聽她也一同俯首下拜,祝語聲音雖低,可是清清楚楚的傳到耳中來:「願菩薩保佑,我與沛林永不分離。」

    地下的灰塵嗆起來,他咳嗽了一聲,伸手去握住她的手,她的手溫軟綿柔,她問:「你怎麼了,手這樣冷。叫你穿大衣又不肯,扔在車上。」他說:「我不冷。」蹲身下去,替她撣盡旗袍下擺上的灰塵,方才直起身子說:「走吧。」

    廟後是青石砌的平臺,幾間石砌的僧房早已經東倒西歪,破爛不堪,臺階下石縫裡一株野菊花,開了小小幾朵金黃,在風中荏弱搖曳,令人見而生憐。因為風大,她擁緊了大衣,他緊緊摟著她的腰,只聽松風隆隆,寒意侵骨。她情不自禁向他偎去,他將她抱在懷中,她的發香幽幽,氤氳在他懷袖間。他低聲說:「靜琬,有件事情我要和你商量。」

    她仰起臉來看他:「什麼事?」只覺一點冰涼落在臉上,零零星星的雪霰子正落下來。她「啊」了一聲:「下雪了。」

    疏疏落落的雪粒子被風卷著打在身上,他在她鬢發上吻了一吻,因為山間風大,他的唇也是冰冷的。他說:「時局不好,打完了穎軍,我打算對昌鄴宣戰。」她輕輕的「啊」了一聲,他說:「你不要擔心,雖然沒有把握,可是我很有信心,只要北線穩固下來,昌鄴只是遲早的問題。」她明知他的抱負,雖然擔心不己,可是並不出言相勸。只轉過臉去,看那雪漱漱的打在樹葉間。

    他說:「對昌鄴這一戰……靜琬……我希望暫時送你出國去,等局勢平定一些,再接你回來。」她不假思索答:「我不去,我要和你在一塊兒。」他的手冰冷,幾乎沒有什麼溫度:「靜琬,我知道你的意思,可是我放心不下你。你陪著我固然好,但我希望你讓我安心。」

    雪霰子細密有聲,越來越密的敲打在枝葉間,打在人臉上微微生疼,他突然緊緊的摟住她:「靜琬,你答應我,給我一點時間,等局勢一定下來,我馬上接你回來。」她心中萬分不舍,明知今後他要面臨的艱險,可是也許正如他所說,自己在軍中總讓他記掛,而自己平安了,或者可以讓他放心。更何況……她的臉又微微一紅,說:「好吧,那我回家去。」

    他才明白過來她說的「家」是指承州自己家中,見她一雙澄若秋水般的眼眸望著自己,目光裡的真切熱烈卻如一把刀,將他一刀一刀剮開淩遲著。他幾乎是本能般要逃開這目光了:「靜琬,你回承州不太方便……到底沒有正式過門,家裡的情形你也知道,我不願意委屈你。我叫人送你到扶桑去,等局勢稍定,我馬上就接你回來。」

    她知道慕容府裡是舊式人家,規矩多,是非也多,自己並未正式過門,前去承州到底不便。如果另行居住,是非更多,或者避往國外反倒好些。左思右想,見他無限愛憐的凝望著自己,那樣子幾乎是貪戀得像要將她用目光刻下來一樣,她縱有柔情萬千,再捨不得讓他為難,說:「好吧,我出國住幾個月再回來。」

    他嘴角微微上揚,那樣子像是要微笑,可是眼裡卻只有一種悽惶的神色,她心中最柔軟處劃過一絲痛楚。他那樣要強的一個人,竟掩不住別離在即的無望,此後萬種艱險,自己所能做的,也不過是讓他放心。聽那雪聲漱漱,直如敲在心上一樣。低聲道:「你一定要早些派人去接我……到時候我……」一句話在嘴邊打了個轉,終究不忍臨別前讓他更生牽掛,只是說:「我等著你去接我。」
喜歡喝點小酒,藉著酒後微醺,釋放心中的壘塊。有時太過了,就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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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3-17 01:12:31 |顯示全部樓層
第二十三章

    靜琬因為走時匆忙,只帶了一些隨身的行李,不過衣物之類。饒是如此,依舊由何敘安親自率人護送,從阜順掛了專列直赴輕車港,然後從輕車港乘了小火輪南下前去惠港換乘海輪。那海輪是外國公司的豪華郵輪,往返于惠港與扶桑之間,靜琬一行人訂了數間特別包間,隨行的除了侍衛之外,還有慕容灃拍電報給承州家中,由四太太遣來的兩名女傭。其中一個就是蘭琴,她本來在承州時就曾侍候過靜琬,人又機靈,自然諸事都十分妥當。

    何敘安親自去查看了房間,又安排了行李,最後才來見靜琬。靜琬因為路上勞頓,略有倦意,坐在沙發上,看舷窗之外碼頭上熙熙熙攘攘,皆是來送親友的人。她近來微微發福,略顯珠圓玉潤,此時不過穿了件暗菱花的印度緞旗袍,那黑色的緞子,越發襯出膚若凝脂,白晰如玉的臉龐上,一雙眸子黑白分明,清澈照人。何敘安素來鎮定,此次不知為何,躊躇片刻,終於還是告訴了她:「夫人,今天早上接到的電報,乾平已經克復了。」

    靜琬慢慢的「哦」了一聲,像是漸漸的回過神來,也瞧不出是喜是憂,只是一種悵然的神色。何敘安道:「夫人請放心,六少一定有安排,不會委屈了夫人的家人。」靜琬心底苦澀,過了好一會子,才說:「家嚴上了年紀,對于……對於我的任性……」她只說了半句,就再說不下去,何敘安見她眼中隱約淚光閃動,忙道:「六少素來尊敬尹老先生,如今更不會薄待老先生。何況軍紀嚴明,從來不會騷擾地方,夫人府上,更會給予特別的保護。」

    靜琬想到父親脾氣倔強,只怕他一年半載之內,絕不會原諒自己,而慕容灃既然攻克了乾平,自己的家人他肯定會命人特別關照,只怕父母不肯見情,反倒會鬧僵。幸得自己就要出國去,不然自己隨軍與慕容灃同入乾平,更加令父親難堪。只願自己在國外住上數月,待父親氣消,再行相見。她這麼一想,心事紛亂,只是愁腸百結。

    何敘安道:「夫人若有什麼事情,請盡管吩咐敘安。敘安回去之後,必會一一轉告六少。」靜琬搖一搖頭:「我也並沒有什麼事情,你只叫他不要擔心我就是了。」何敘安見她無甚吩咐,退出來之後,又將侍衛中領班的孫敬儀叫至一旁,密密的叮囑了一番,直到郵輪開船前數分鐘,方才向靜琬告辭下船去。

    因為天氣晴好,郵輪走了兩天,已經到了公海上。靜琬因為有些暈船,而且近來身體不是很好,所以一多半的時間是在船艙的房間裡休息,更因為慕容身居政要,身份顯赫,所以靜琬不愛拋頭露面,怕在船上招惹麻煩。唯有到了黃昏時分,才由蘭琴陪著,偶然上甲板去散步。

    到了第三天一早,大家剛吃過早飯,孫敬儀每天這個時候,都要來靜琬房間中請示,看這一天有無特別的事情交待。剛剛說了兩句話,忽聽到船上廣播,原來船上的蒸汽機出了故障,目前只能勉強行駛,要立刻返航。孫敬儀聽了這句話,不曉得為什麼臉色就微微一變。靜琬只覺得耽擱行程,見孫敬儀像是很焦急的樣子,不由笑道:「這也是無可奈何的事,不要緊,如果不行,等回到惠港,我們搭美國那條傑希卡號走是一樣的。」她並不知道孫敬儀的心事,只以為是擔心安全或是其它。她此次出來,慕容灃給了她二十萬元的旅費,又另外給了她十萬元零花,以此之數,不論在國內還是在扶桑,已經可以置下相當豪富的產業了,因而作廢數百元的船票,實在是不值得一提。何況像這種情形,一般船務公司會給予賠償,所以她絲毫都未放在心上。

    船速自然減速慢了下來,在海上又走了四天,才返回惠港。船入碼頭立刻駛去船塢進行修檢,船上的客人,由船務公司安排到旅館住宿。像靜琬這樣頭等艙特別包間的貴賓,特意安排到外國人開的惠港飯店。孫敬儀到了如今地步,只得硬著頭皮,先隨侍靜琬到飯店裡安置下來,立刻派人去向慕容灃發電報。

    靜琬在船上一個禮拜,差不多什麼東西都沒吃下去,精神已經是極差。在飯店裡洗了一個熱水澡,又安穩睡了一覺,第二天起來,真有一種神清氣爽的感覺。吃過了午飯之後,就叫蘭琴:「飯店怎麼沒有送報紙來?咱們在海上漂了七天,真的像世外桃源似的,一點時事都不曉得了。」

    蘭琴聽見她問報紙,心裡不由打了一個突,面上堆笑:「我去問問西崽,是不是送漏了。」她藉故走出來,馬上就去找孫敬儀,誰知孫敬儀好容易要通了往烏池的長途電話,正講電話去了,蘭琴只得在他房間裡等了一會兒。

    卻說靜琬見蘭琴去了十餘分鐘仍未回來,就對另一名使女小娟說:「你去看看蘭琴,若是今天的報紙沒有就算了,叫她回來。」小娟答應著去了,靜琬一個人在屋子裡,因為汽水管子燒得極暖,總讓她覺得有點透不過氣來一樣,所以走出去到花園裡散步。

    天氣很冷,天氣是一種陰暗晦澀的樣子,烏沉沉的雲壓在半天裡,低得仿佛隨時要塌下來。北風雖然不大,可是又尖又利,往人身上卷過來,令人覺得寒意侵骨,她雖然穿了大衣,仍舊不由打了個寒噤。剛轉過假山,看到小池砌畔有一張露椅,因為假山擋住了北風,這裡很幽靜,又很暖和。靜琬見露椅上有一份報紙攤開鋪在那裡,想必是有人曾經用這個墊著,於是隨手拿起報紙,向露椅上拂拭了灰塵,正待要坐下去,忽見那報紙上所登頭條,套著紅色的標題印刷,格外醒目,那一行字清清楚楚的印入眼簾中來:「慕容灃啟事」不由自主看下去:「中外諸友對于沛林家事,多有質詢者,因未及遍復,特奉告如下:侍妾尹氏,隨軍之際權宜所納,本無婚約,現已與沛林脫離關系。今沛林並無妻室,唯傳聞失真,易生混惑,專此佈告。」

    她只覺得報紙上的一個字一個字都似浮動起來,耳中唯有尖銳的嘯音,像是無數的聲音沖撞進來,又像是成千上萬只的黑鳥,啊啊扇動著雙翼向她直直的沖過來,四面都只剩了氣流噝噝的回音。那些字都成了尖銳的釘子,一根根釘到太陽穴裡去,硬生生的插入到迸開的腦漿裡,然後攪動起來。天與地都旋轉起來,所有的字像無數的蟻,密密的蠕動著,從紙上蠕上她的手臂,她全身都顫抖得厲害,整個人都在瑟瑟發抖。身體內沒有一絲暖意。她本能的將手按在胸上,可是那裡像是突然被剜去了什麼最重要的東西一樣,像是有汩汩的泉湧出來,劇烈的痛楚從中洶湧出來。她冷得直發抖,唯有胸口那裡湧起的是溫熱,可是這溫熱一分一分的讓寒風奪走,再不存餘半分。報紙從指尖滑落了下去,她的腿也像是突然失了知覺,只曉得木頭一樣的釘在那裡,她緊緊攥著一樣東西,那東西深深的硌到手心裡,手心裡這一絲疼痛終於喚醒她。原來竟是真的,原來周遭的一切都是真的。

    她仿佛噩夢醒來一樣心悸,心像是被抽緊一樣,只是一縮一縮。胸口處一陣陣往上湧著腥甜,她彎下腰去,體內最深處抽搐著劇痛。她的手無力的垂下去。這竟然不是噩夢,而是真的。她竟然沒有半分力氣挪動雙腿,這一切竟是真的。身後粗礪的山石抵著她的背心,她恍惚的扶著那山石,才有氣力站穩,攤開手心來,方知道自己緊緊攥著的是慕容灃留給自己的那塊懷表,兀自滴答滴答的走著。

    蘭琴遠遠就看到她站在這裡,三步兩步趕上來:「夫人,您怎麼了?」

    她緊緊抿著嘴,目光如同面前小池裡的水面一樣,浮著一層薄冰,散發出森冷的寒意:「孫敬儀呢?叫他來見我。」蘭琴一眼瞥見地下扔的報紙,心不由一緊,陪笑道:「這裡風大,夫人還是回房去叫孫侍衛來說話吧。」靜琬不言不語,任由她攙扶著自己回房間去,孫敬儀聽到這個消息,真如五雷轟頂一樣,只得硬著頭皮來見她。

    靜琬並不責備他,語聲極是輕微:「如今你們六少在哪裡?」

    孫敬儀見事情敗露,只得道:「聽說六少現在在烏池。」烏池為永江以南最有名的大都會,乃是國內最繁華的城市,素有天上瓊樓,地上烏池的美稱。靜琬眼皮微微一跳:「好,那我們也去烏池。」孫敬儀說:「夫人,六少乃是不得己。六少待夫人如何,夫人難道沒有體會?」靜琬將臉微微一揚:「他不得己,那麼是誰逼著他?他登出這樣的啟事來,是為了什麼?」孫敬儀道:「求夫人體恤六少,如今局勢兇險,六少讓夫人避居海外,也是怕夫人受煩擾。」

    靜琬嘴角微微上揚,竟似露出一絲微笑:「那麼你老實告訴我,他要娶誰?」她雖然像是笑著,那眼底隱約閃過唯有一絲悽楚,更有一種絕望般的寒意。孫敬儀囁嚅不語,靜琬道:「你不用替他再打掩護,他既然登報申明與我脫離關系,顛倒黑白,視我們的婚姻為無物,如此撇清自己,難道不是為了另娶他人?」

    孫敬儀吱唔了半晌,才說:「請夫人顧全大局。」靜琬冷笑一聲,謔然起立,回手推開窗子:「孫敬儀,事已至此,我尹靜琬死也要死個明白,你若不讓我去向慕容灃問個一清二楚,我告訴你,你防得了一時,防不了一世,我假若此時縱身一躍,你家六少,未必不遷怒於你。」

    孫敬儀方寸大亂,素知她性子耿烈,說到做到,而如果自己執意強迫不讓她去烏池,她激憤之下真的尋了短見,自己在慕容灃面前如何交待?這樣一個棘手難題,左右為難,只得搓著手道:「夫人千萬別起這樣的念頭,請容敬儀去請示。」

    靜琬亦知沒有慕容灃的命令,他斷不敢讓自己去見他,所以淡然道:「那就去給你家六少掛電話,就說如今我只要見他一面,當面問個清楚明白,此後必然再不糾纏於他。」

    慕容灃接到孫敬儀的電話,自然大是火光,急怒之下大罵孫敬儀無用,孫敬儀聽著他的訓斥,也只垂頭喪氣。慕容灃雖然發了一頓脾氣,可是轉念一想,靜琬既然已經知情,如果自己當面向她剖析厲害,或者還有法子轉圜,如果避而不見,她的性情剛烈,說不定真的會寧為玉碎,不為瓦全。想到這裡,心都揪起來,於是道:「既然她想要見我,你好生護送她回承州,我此間事一了結,馬上趕回承州。」

    他掛上電話之後,一腔怒火,無處發作,隨手抓起電話旁的煙灰缸,就往地下一摜。侍衛們見他大發雷霆,皆是屏息靜氣。沈家平硬著頭皮道:「六少息怒,和程家約的時間已經差不多了,六少還是先換衣服吧。」

    慕容灃怒道:「換什麼衣服,穿長衫難道見不了人嗎?」沈家平知道他的脾氣,只得滿臉堆笑道:「今天有好幾位女客,六少素來雅達……」慕容灃不耐再聽他羅嗦,起身去換西裝。

    程家在烏池置有產業,就在烏池的愛達路,前後都有大片的花園,以程氏先人的字命名為「稚園」,因為烏池冬季溫暖,所以每至深秋初冬,程家便至烏池的稚園避寒。花園掩映著數幢西式的房子,其中有一幢精巧的西班牙式建築,就是程家兩位小姐,日常在烏池所居。

    程家最小的一位小姐程惜之才十五歲,正是貪玩的年紀。躡手躡腳走到姐姐謹之的房間裡來,見謹之坐在法式的沙發榻上聽外國廣播,幾本英文雜志拋在一旁,於是問:「阿姊怎麼還不換衣服啊?」謹之沒提防,被她嚇了一跳:「你這小東西,走路和貓兒似的。」惜之笑嘻嘻的道:「因為你在出神,才被我嚇了一跳,難道你是在想著……」謹之不容她說下去,就伸手去捏她的臉頰:「你回國不過半個月,就將國人的惡習學到了。」惜之道:「我都沒說完,是你自己對號入座。」謹之微微一笑:「我也沒說什麼惡習,你難道不是自己對號入座?」惜之扮了個鬼臉,正欲說話,只聽傭人說:「大少奶奶來了。」

    程家雖然是新式的家庭,所有的少爺小姐,全都是在國外長大,可是因為程氏主母去逝得早,這位長嫂主持家務,所以幾位弟妹都十分尊敬她。謹之與惜之皆站了起來,見大少奶奶進來,都笑著叫了聲:「大姐。」

    原來程允之娶的是世交穆家的大小姐穆伊漾,因為兩家有通家之誼,皆是從小一塊兒長大,所以這位穆伊漾過門之後,程家的幾個弟妹都沒改過口來,仍舊叫她姐姐,反而親切。此時穆伊漾笑盈盈的道:「守時是國王的美德,謹之怎麼還沒換衣服?」謹之自幼在國外長大,本來就落落大方:「我就穿這個不行嗎?」

    她素來都愛西式的洋裝,此時穿了一件銀色閃緞小壽字的織錦旗袍,楚楚有致。穆伊漾端詳道:「就這樣也極好,我們謹之穿什麼都好看。」惜之陪著謹之,穆伊漾就先下樓去。程允之本來坐在樓下客廳裡吸煙,他是西洋派的紳士,見著太太下樓,馬上就將煙熄掉了。問:「謹之準備好了嗎?」

    穆伊漾說:「她就下來。」又道:「你這麼熱心,真叫人看不過去。」程允之苦笑一聲:「太太,如今連你也這麼說?外面的人都說我用妹妹去巴結慕容灃,我真是哭笑不得。」穆伊漾道:「我看你是從心裡都快笑出來了,要不然慕容灃一來提親,你就忙不迭的答應?」程允之說道:「我哪裡有你形容的這樣,我不過對他說,我們是新式的家庭,婚姻大事,還得看謹之自己的意思。是謹之自己點頭同意,這件事情才算是確定下來啊。」

    穆伊漾道:「那還不是因為你勸謹之。」頓了頓輕聲道:「反正這樁婚事,我是保留意見的態度。」

    程允之笑了一聲:「謹之又不傻,像這種如意郎君,天下哪找得出第二個來。除了家世差了一點,才幹像貌年紀,樣樣都叫人無可挑剔……」穆伊漾道:「得了,我知道你的意思,如今他平定了江北十六省,今後前途更是無可限量,他來向謹之求婚,你當然千肯萬肯。我是替謹之著想,聽說這個人頗多內寵,我怕到時委屈了謹之。」

    程允之笑道:「你這是杞憂,謹之雖然不卑不亢,唯獨要他做了一件事,這件事就夠顯出謹之的手段來了。」

    穆伊漾道:「不就是讓他登報與那位姓尹的夫人脫離關系嗎?就是因為他答應謹之,肯發這樣的啟事,我才覺得寒心。姑且不論那位尹小姐是何身份,究竟是妻是妾,這位尹小姐就算不是糠糟之妻,只是隨軍之妾。但她隨在軍中,到底算是與他共患難,而且我聽說這位尹小姐為了他離家去國,連後路都絕了,他這樣薄幸,真令人齒寒。這樣的男子,怎麼能令人放心?」

    程允之一時無法辯駁,只得道:「成大事焉能有婦人之仁,你這是婦人之見。」穆伊漾道:「我們這樣有情有義的婦人之見,比起你們無情無義成大事,自然是大有不同。」程允之素來對自己的夫人頗有幾分敬畏,聽她如此說,怕惹她生氣,笑道:「現在是民主的新社會,只要謹之自己覺得好,我們做兄長的,還能有什麼說的呢?」

    穆伊漾道:「謹之素來有大志,我倒不擔心她會吃虧。唉,只是謹之年輕,此時想要的,未必就是她以後想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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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3-17 01:12:42 |顯示全部樓層
第二十四章

    靜琬只迷迷糊糊朦朧睡著了片刻,旋即又醒來。背心裡有涔涔的冷汗,火車還在隆隆的行進,那種單調的鐵軌發出哢嚓哢嚓的聲音,她的手按在胸口上。車窗上垂著窗簾,她坐起來摸索著掀開窗簾,外面只是漆黑一片,什麼都看不到。

    蘭琴就在她床對面的沙發上打盹,聽到聲音輕輕叫了聲:「夫人。」這個稱呼異樣的刺耳,她慢慢的垂下手去,蘭琴沒有聽到回應,以為她睡著了,便不再出聲。她重新躺下去,在夜裡睜大著雙眼,那塊懷表還放在枕畔,滴答滴答,每一聲都像是重重得敲在她心上。這火車像是永遠也走不出這沉沉的夜,她想到初次的相遇,他在黑暗中回過頭來,眼裡隱約閃過的光芒,如同站臺上明滅的燈火。

    她蜷著身子,雖然有厚厚的被褥,仍舊覺得侵骨的寒意。夜色這樣凝重,像是永遠也等不到天明,她疲倦極了,他開了通宵的汽車,她在車上一覺醒來,滿天的星子低得要墜到人頭上來。那樣燦爛的星空下,他的吻纏綿如斯。

    火車沉悶的轟隆聲,就像從頭上輾過去一樣,皮膚一分分的發緊,緊得像繃著的一枝箭,她不能去想那篇啟事,一個字都不能去想。侍妾尹氏……權宜所納……他將她釘在這樣的恥辱架上,他這樣逼著她,幾乎將她逼上絕路去。她從來沒有這樣恨過一個人,這恨如同萬千蟲蟻,在她心間啃噬,令她無法去思考任何問題。只有一個執意若狂的念頭,她只要他親口說一句話。她只要聽到他親口說一句話。

    火車在黃昏時分抵達承州,天零零星星飄著小雪,雪寂寂無聲的落在站臺上,觸地即融,水門汀濕漉漉的,一切都是濕漉漉的。幾部汽車停在站臺上,車上極薄的一層積雪,正不停的融著水淌下來。所有的旅客都暫時未被允許下車,他們這包廂的門提前打開,蘭琴怕她滑倒,小心翼翼的伸手欲攙扶她,她推開蘭琴的手,火車的鐵扶梯,冰而冷,森森的鐵銹氣,近乎於血腥的氣味。數日來,她的嗓眼裡只有這種甜膩令人作嘔的味道,似乎隨時隨地會反胃吐出來。何敘安親自率人來接她,見她下車立即上前數步,神色依舊恭敬:「夫人路上辛苦了,六少昨天才乘專機趕回來,此時正在下處等著您。」

    她淡然答:「不用口口聲聲的稱呼我夫人,你們六少在各大報紙所刊啟事,你難道不知道嗎?」

    何敘安碰了這樣不軟不硬一個釘子,仍舊微笑應了個:「是」,親自扶了車門,讓靜琬上車。汽車風馳電掣,進了城之後駛到一條僻靜的斜街,轉向一座極大的宅門,他們的汽車只按了一下喇叭,號房裡早就出來人開了大鐵門,讓他們將車一直駛進去。那花園極大,汽車拐了好幾個彎,才停在一幢洋樓前。何敘安下車替靜琬開了車門。雖然是冬天,花園裡高大的松柏蒼翠欲滴,進口的一種草地,也仍舊綠茵茵如絨毯。她哪有心思看風景,何敘安含笑道:「尹小姐看看這裡可還合意?這是六少專門為尹小姐安排的住處,雖然時間倉促,可是花了不少心思。」靜琬只問:「慕容灃呢?」

    何敘安說:「六少在樓上。」引著她走進樓中,一樓大客廳裡四處都是金壁輝煌的裝飾,落地窗全部垂著華麗的天鵝絨窗簾,用金色的流蘇一一束起,法式古董家俱,歷經歲月的櫻桃木泛著紅潤如玉的光澤,那沙發上都是堆金錦繡,地下厚厚的地毯,直讓人陷到腳踝,佈置竟不比大帥府遜色多少。何敘安有意道:「六少說尹小姐喜歡法國家俱,這樣倉促的時間,我們很費了一點功夫才弄到。」靜琬連眼角也不曾將那些富麗堂皇瞥上一眼,不待指引,直接上樓去,何敘安緊隨在左後,輕聲道:「尹小姐有話好說,六少是情非得己。」靜琬回過頭來,冷冷的瞥了他一眼,他本來還想先鋪墊上幾句話,此時覺得她目光一掃,竟似嚴霜玄冰一樣令人不寒而栗。微微一凜,直覺此事不易善罷干休,此時已經到了主臥室之外,他不便再跟隨,止住了步子。

    慕容灃心情煩躁,負手在那裡踱著步子,只聽外面的沈家平叫了聲:「六少」,靜琬已經徑直走進來,她數日未眠,一雙大眼睛深深的陷進去,臉頰上泛著異樣的潮紅。她的身子在微微發抖,身上那件黑絲絨繡梅花旗袍的下擺,便如水波般輕漾。他嘴角微微一動,想說什麼,可是什麼話都說不出來。靜琬上前兩步,將手中緊緊攥著的一紙文書往他臉上一摔,聲音像是從齒縫間擠出:「慕容灃!」

    他伸手抓住那張紙,一瞥之下才知道是自己與她的婚書。本能般伸手緊緊抓住她的右腕:「靜琬,你聽我說。」她並不掙紮,只是冷冷瞧著他,他睥睨天下,二十餘年來都是予取予求,可是這麼一剎那,他竟被她這目光刺痛了。他竟似有一種近乎害怕的感覺,這前所未有的害怕,令他幾乎要亂了方寸,她不哭也不鬧,只是那樣絕決的看著他,他早就想好的一篇話,就在唇邊,可是竟然說得那樣艱難:「靜琬……你要體諒我。這件事是我對不住你,但我是愛你的,只是眼下不得己要顧全大局。我送你去扶桑,就是不想讓你傷心。」

    她唇邊浮起一個淒厲的微笑:「侍妾尹氏,權宜所納。慕容灃,原來你就是這樣愛我?」他煩亂而不安:「靜琬,你不能不講道理。我對你怎麼樣,你難道心裡不清楚?你給我三五年時間,現在我和程家聯姻,乃是不得己的權宜之計,等我穩定了局面,我馬上給你應有的名分。靜琬,我說過,要將這天下送到你面前來。」

    她全身都在發抖:「你這樣的天下我不稀罕,我只問你一句話,我們的婚約你如今矢口否認,是不是?」

    他緊緊攥著那紙婚書,並不答話,她的手腕就在他的掌心,荏弱得似輕輕一捏就會碎掉:「靜琬,我只要你給我三五年時間,到時我一定離婚娶你。」她將手抽回去,一分一分抽回去。唇邊的笑意漸漸四散開來,那笑容漸次在臉上緩緩綻放開來,眼底掩不住那種淒厲的森冷:「既然如此,六少,我祝你與程小姐白頭偕老。」

    她眼中的疏離令他從心底生出寒意來,他用力想將她摟入懷中:「靜琬。」她揚手就給了他一記耳光。他微微一動,終究是不避不躲,只聽「啪」清脆一聲,他的臉頰上緩緩浮起指痕,她這一掌幾乎用盡了全身的力氣,踉蹌著向前撲去,他緊緊扶住她的臉:「靜琬。」他的唇狂亂而熱烈,劈頭蓋臉的落下來,她只有一種厭惡到極點的惡心。拼命的躲閃,他的力氣大得驚人,她掙不開,情急之下用力在他唇上一咬,他吃痛之下終於抬起臉,她趁機向他頸中抓去,他只用一隻手就壓制住了她的雙臂。她敵不過他的力氣,他的呼吸噴在她臉上,她厭憎到了極點,只有一種翻江倒海似的反胃。曲膝用力向上一撞,他悶哼了一聲,向旁邊一閃。她的手觸到了冰冷的東西,是他腰際皮帶上的佩槍,她用盡全身的力氣往外一抽,哢嚓一聲打開了保險,對準了他。

    他的身體僵在那裡,她大口大口喘著氣,胸口劇烈的起伏著。他反而鎮定下來,慢慢的說:「你今天就一槍打死我得了。靜琬,我對不起你,可是我沒法子放了你。」

    她的眼淚嘩嘩的湧出來,模糊的淚光裡他的臉遙遠而陌生,從前的一切轟然倒塌,那樣多的事情,那樣多的從前,到了今天,千辛萬苦,卻原來都是枉然。他說過要愛她一生一世,一生一世那樣久,到了現在竟然就止步不前。他伸出手來,扶著她的槍口,一分一分往自己胸口移去,她的手指在發抖,他的手指按在她的手指上:「你開槍,我們一了百了。」

    洶湧的眼淚湧出來,她從來沒有這樣軟弱過,她的嘴角在發抖,喉嚨裡像是有小刀在割,他的瞳仁裡只有她的臉龐,依稀眷戀的看著她,索性將槍口又用力往前一扯:「開槍!」

    冰冷的眼淚淌下去,她哽咽:「你這個混蛋,我有了你的孩子。」

    他的身子一震,就像是一個晴天霹靂,近在耳畔的轟然擊下。他的手一下子滑落,臉上迷惘得像是沒有聽懂,那眼裡起初只有驚詫,漸漸浮起欣喜、愛憐、關切、哀傷、懊惱、遲疑……復雜得連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這一剎那到底在想什麼。他伸手握住那管槍,她的手上再沒有半分力氣,任由他將槍拿開去。他默默的看著她,眼淚不停的湧出來,她胡亂用手去拭,他試圖替她去擦,她身子往後一縮:「走開。」

    他嘴角微動,終于還是默然往後退了一步,她只能聽到自己細微的啜泣聲,他遲疑的伸出手去,落在她劇烈顫抖的肩膀上。她的臉深深的埋在雙臂間,仿佛唯有這種方式可以保護自己。他心亂如麻,她的姿勢仍舊是抗拒的,他強迫的將她攬入懷中。她掙紮著仰起滿是淚痕的臉,目光裡幾乎是哀求了。她素來好強,從來沒有這樣瞧著他,他的心一軟,那種細密的抽痛一波波的襲來,如同蠶絲成繭,千絲萬縷,一根根纏上來,纏得他透不過氣來。他從來沒有這樣的體會,他的骨肉血脈——她所孕育的他的孩子。這才是世上最要緊的,甚至比江山萬裡更要緊……他嘴角微微一動,幾乎就要脫口答應她。他與她的孩子,他們共同血脈的延續,他的心裡汩汩流淌的仿佛不是血,而是一把火,從此後她才是他的,完完全全都是他的。他們的一部分融在一起,此生此世都會在一起。他的目光落在墻上的地圖上,那用紅色勾勒的出的大片疆域,就是永江以南二十一省的無盡湖山。就這麼遲疑的一剎那,她已經盡看在眼裡,她打了個寒噤,最後一絲希望便如風中殘燭,微芒一閃,卻兀自燃成了灰燼。她的整個人都似成了灰燼,室內的汽水管子燒得這樣暖,她的全身也是冰冷的,再無一絲暖意。

    她突然反應過來,起身就向門外奔去,剛剛奔出三四步,他已經追上來緊緊箍住她:「靜琬,你聽我說,我不會委屈你和孩子。程謹之不過有個虛名,你先住在這裡,等時機一到,我就接你回家去。」

    她的身體發僵,她幾乎是費了全部的力氣才轉過臉來,舌頭也像是發麻,她說的極慢,可是一字一句,極是清晰:「慕容灃,假若你妄想金屋藏嬌,那我現在就可以清楚的告訴你,如果我不是你堂堂正正的妻子,這個孩子我絕不會生下來。」他額上的青筋一根根暴起老高,他的眼睛也像要噬人一樣:「你若是敢動我的孩子,我就叫你後悔一輩子。」

    她的眼裡恍惚閃過迷離的笑意,她的聲音輕輕的,低微的,像是夢囈一樣:「一輩子……」窗外有輕微的風聲,零星的雪花撲在玻璃上,瞬間融成小小的水珠。仿佛那日在山間,大片的落葉從頭頂跌落下來,亂紅如雨,無數的紅葉紛紛揚揚的跌落下來,像是無數絞碎的紅色綾羅。落葉滿階紅不掃,當時她念頭只是一閃,忘了這句詩的出處。她緊緊的摟著他的頸子。他一步步上著臺階,每上一步就是微微一震,可是他寬廣的肩背像是可以背負她直到永遠,他說:「我背著你一輩子。」

    她想起那整首的長歌來,在天願作比翼鳥,在地願為連理枝。她忘了,最後一句原來是天長地久有時盡,此恨綿綿無絕期。她竟然忘了,忘了最後是這樣一句。

    臉上的淚還是冷的,她的心也是冷的,死灰一樣的冷。西宮南內多秋草,落葉滿階紅不掃。那樣信誓旦旦的誓言,哪裡抵得過事過境遷的滿目滄夷?她的一顆心已經徹底的冷了,死了,宛轉蛾眉馬前死,她亦是死了,對他的一顆心,死了。

    她鄙夷的看著他:「你所謂的一輩子有多久,慕容六少?」

    外面的雪變成了霰子,劈劈啪啪打在玻璃上,急而亂的迸開去,更多的雪霰子敲在窗上,她撲過去打開插銷,森冷透骨的寒風呼一聲撲在身上,直割得人臉上火辣辣的作痛,風挾著無數的雪粒子打在她身上,密急得令人窒息,四周都是迸開的雪,下面是深不可測的黑,無限誘惑著她,她未及向那無盡的黑暗投去,他已經撲上來抓住了她,將她從窗前拖開。她狂亂的咬在他手上,更重的血腥氣湧入口中,他全身繃得緊緊的,可是無論如何就是不放手。溫熱的血順著齒間滲入,她再也無法忍受,別過臉去劇烈的嘔吐著。

    她本來就沒吃什麼東西,搜腸刮肚的嘔吐,幾乎連膽汁都要吐出來了。他的手垂著,血一滴滴落在地毯上,濺開一朵朵紅色的小花。

    她幾乎將全身最後的力氣都吐光了,喘息而無力的半伏半撐著身體,他用力將她的臉扳起,她的眼裡只有絕望的恨意,他呼吸微微急促:「尹靜琬,你要是敢再做這樣的事,我就叫你的全家人給你陪葬!」

    她撐著身子的手在發抖,她的身體也在瑟瑟發抖,她緊緊咬著唇,幾乎就要將自己的嘴唇咬破了。他大聲的叫人,沈家平一早避得遠遠的,過了好一陣子才聽見,趕忙過來。慕容灃向窗子一指:「叫人將窗子全部釘死。」目光冷冷的掃過她:「給我看好她,她若少一根頭發,我就唯你是問。」

    沈家平見到這種情形,已經明白了幾分,連聲應是。慕容灃又轉過臉來,冷冷的瞥了她一眼,掉頭摔門而去,沈家平為難而遲疑的叫了聲:「夫人。」靜琬伏在那裡,她的嘴角還有他的血,她伸出手來拭去,又一陣惡心翻上來,摸索著扶著床柱子,軟弱得幾乎站不起來。沈家平見狀,覺得十分不便,叫進蘭琴來將她扶起。她臉上還洇著不健康的潮紅,可心裡那種不聞不問的狂熱已經隱退,她漸漸的清醒過來。她做了傻事,她竟然將自己弄到如此不堪的地步。

    蘭琴打水來給她洗臉,她任由蘭琴用滾燙的毛巾按在她額上。毛巾的熱給她一點溫暖,她用發抖的手接過毛巾去,慢慢的拭凈臉上的淚痕。蘭琴拿了粉盒與法國香膏來,說:「還是撲一點粉吧,您的臉色這樣不好。」她無意識的看著鏡子裡自己的臉,眼睛已經深深的陷了下去,像是孤伶伶的鬼魂一樣,更像是失了靈魂的空蛻。她將那毛巾又重重的按在臉上,連最後一點熱氣都沒有了,微涼的,濕重的,不,她絕不會就這樣。

    侍衛們已經拿了錘釘之類的東西進來,砰砰的釘著窗子。外面夜色深重,只聽見北風如吼,雪嘶嘶的下著。
喜歡喝點小酒,藉著酒後微醺,釋放心中的壘塊。有時太過了,就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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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章

    因為屋子裡太暖,窗子玻璃上霜花融了水,一道道無聲的淌下去。靜琬睡在那裡,身子都是僵的,她知道天是亮了,窗簾沒有拉上,玻璃上都是水汽,朦朦朧朧看不清楚外面。

    她模糊記得進來的路,房子前面都是花園,第二天才知道房子後面也是花園,西洋式修剪齊整的草坪,碎石小徑兩旁皆是整齊的行道樹,雪在夜裡就停了,天陰陰沉沉,風聲濕而重。蘭琴看她凝望窗外,連忙將窗簾放下來,說:「小姐當心受涼,這窗縫裡有風進來。」又陪笑說:「這樣枯坐著怪悶的,我開話匣子給小姐聽好不好?」靜琬並不理睬,她自從被軟禁於此後,總是懶怠說話,蘭琴見她形容懶懶的,也是司空見慣,於是走過去開了無線電。

    本來外國的音樂臺,就是很熱鬧的一種氣氛,可是因為這屋子裡太安靜,無線電裡又正在播放歌劇,只叫人覺得嘈雜不堪。靜琬一句也沒聽進去,沙發上放著沈家平特意找來給她解悶的幾本英文雜志,她隨手就翻開了一本。封底正是洋酒的廣告,一個潔白羽翼的安琪爾,正浮在酒瓶上方。黯藍的底色上,清晰得顯出稚氣無邪的臉龐。靜琬看了這幅廣告,不知為何心中一慟,眼淚又要湧出來。蘭琴怕她生氣,也不敢說話,恰好這個時候號房通報進來說:「四太太來瞧小姐了。」

    蘭琴聽了,真如遇上救星一樣。四太太倒不是一個人來的,還有丫頭在後面捧著些東西,一進來就笑道:「外面可真是冷,你這裡倒暖和。」一邊說,一邊脫下藏獺皮大衣,蘭琴忙上前幫忙,接過大衣去。四太太裡面不過穿了件煙藍色織錦緞旗袍,越發顯得那腰身不盈一握。她笑盈盈的說:「昨天才聽說你回來了,所以我趕緊過來瞧瞧,若是少了什麼,我叫人從家裡拿來。」見靜琬坐在那裡,只是沉靜不語,於是撫著她的頭發說:「好孩子,我知道你是受了委屈,六少在氣頭上,所以行事不甚周全。你也得體諒他,他在外頭有他的難處。」靜琬將臉一扭,並不理睬她,四太太笑道:「瞧你,又耍小孩子脾氣了不是?」叫過蘭琴來,問起靜琬的飲食起居,又絮絮的說了許多話,才告辭而去。

    四太太因為靜琬這樣冷淡的態度,無從勸起,所以又過了幾天,就和慕容三小姐一道來的。這幾日來,靜琬情緒像是漸漸穩定了一些。而且當時在陶府裡頗住了一段日子,三小姐從來待她很客氣,所以看到三小姐來,還是出於禮貌站起來,不卑不亢稱呼了一句「陶太太」。三小姐噯喲了一聲,笑道:「怎麼這樣見外?」執著她的手說:「早想著來看你,聽說你一直病著,又怕你不耐煩,近來可好了些?」

    靜琬勉強含糊了一聲,三小姐說:「說你總不愛吃飯,這怎麼行,有身子的人,飲食最要緊了。我記得你最愛吃我們廚子做的清蒸鰣魚,所以今天特意帶了他來,早早已經到廚房去做蒸鰣魚了。」四太太問:「冰天雪地的,上哪兒弄的鰣魚。」三小姐笑道:「這就是有人癡心了,一聽見我說靜琬愛吃蒸鰣魚,馬上派了專機空運回來。」四太太嘖嘖了兩聲,說:「那這條魚何止千金,簡直要價值萬金了。」正說著話,外面已經收拾了餐臺,廚房送上數樣精緻的菜肴,其中果然有熱氣騰騰的蒸鰣魚。

    三小姐不由分說,牽了靜琬的手,硬是讓她在餐桌前坐下來。那鰣魚上本蓋著鱗,早就用線細細的穿好了的。一見她們坐定,侍立一側的下手廚子迅速的將線一拎,將魚鱗全部揭去了。四太太說:「你們聞聞,真是香,連我都覺得餓了。」靜琬淡淡笑了一聲:「來是鰣魚去是譽,這個時節的鰣魚,還有什麼吃頭。」四太太笑道:「現在吃鰣魚自然不是時節,可是這魚來得不易,有人巴巴的動了專機,多少給他點面子,嘗上一筷子罷。」一面說,一面拿了象牙箸,挾了一塊放到靜琬碗中。

    就算不視她為長輩,她到底也年長,靜琬不便給她臉色瞧,只得勉強將魚肉吃下去。蘭琴早盛了一碗老米飯來,四太太與三小姐陪著說些閑話,靜琬不知不覺,就將一碗飯吃完了。喝過茶又講了一會兒話,三小姐就說:「就咱們也怪悶的,不如來打牌吧。」四太太笑道:「可真正是三缺一,就打電話叫六少來吧,咱們三個人做頂轎子抬他,贏個東道也好。」靜琬將臉色一沉,說:「我累了,要休息了。」

    四太太笑道:「床頭吵架床尾和,你真正氣他一輩子不成?再過幾個月,他也是當父親的人了,你也給他點面子嘛。」靜琬淡淡的說:「他若來了,我是絕不會坐在這裡的。」三小姐哧得一笑,說:「你呀,凈說這樣的氣話。」她們兩個人盡管這樣說,可是不敢勉強她,四太太就說:「不如叫姝凝來吧。」見靜琬並不作聲,於是打電話叫趙姝凝來。

    靜琬雖然淡淡的,可是一個人在屋子裡,時光最難打發,和她們打了四圈牌,很快就到吃晚飯的時候了。四太太最會察言觀色,見靜琬雖然略有倦色,並無厭憎之意,才略放下心來。她們一起吃了晚飯,因為換了廚子,又有幾樣地道的南方菜,靜琬也有了一點胃口。靜琬本來與姝凝就談得來,吃過飯後,又坐了好一會兒,她們才走。

    就這樣隔不了幾天,她們總是過來陪著靜琬,有時是四太太來,有時是三小姐來,有時是趙姝凝來,有時兩人一塊兒,有時三人都來,打上幾圈牌,說些家常閑話。靜琬神色間仍是淡淡的,但已經較之以前的不理不睬要好上許多。

    一轉眼就到了臘月裡,這天下著大雪,四太太年下忙於瑣事,只有姝凝獨個兒來看靜琬。靜琬因見姝凝穿著一件玄狐皮大衣,問:「又下雪了嗎?」姝凝說:「剛開始下,瞧這樣子,只怕幾天都不會停。」靜琬說:「昨天風刮了一夜,我聽著嗚嗚咽咽的,總也睡不著。」姝凝說:「我瞧你一天也只好睡六七個鐘頭,這麼下去怎麼好。」靜琬恍惚的一笑,說:「還能怎麼樣呢,最壞不過是個死罷了。」姝凝說:「怎麼又說這樣的話,叫六哥聽到,又要難受半晌。」

    她一提到慕容灃,靜琬就不再答話,姝凝自悔失言,於是岔開話:「姨娘叫我來問,這幾天想吃什麼,想要什麼,只管說了,姨娘打發人去安排。」靜琬輕輕的搖一搖頭,問:「你失眠的毛病,是怎麼治的?」姝凝道:「我是吃西藥,大夫給開的一種安神助眠的丸子。」靜琬說:「我這幾天實在睡不好,你給我一顆試試好不好?」姝凝遲疑了一下,說:「你現在不能亂吃藥吧。」靜琬說:「那你替我問問大夫,看我能吃什麼藥。」又說:「別告訴六少,省得他興師動眾,生出許多事來。」姝凝聽了這句話,不曉得為什麼,抬起眼來凝望著她。靜琬眼裡只有一種坦然,仿佛了然於胸,又仿佛淡定自若,眼眸晶瑩而分明,瞳仁裡唯有她的倒影。

    姝凝回去之後,倒是輾轉不安了好幾天,又打電話問過了醫生,最後去看靜琬時,還是只給了她半顆藥,說:「醫生說雖然沒有什麼危害,但最好不要吃,就算吃,也只用一半的劑量。」靜琬嗯了一聲,隨手將那裹著半顆藥的紙包收在妝臺抽屜裡,說:「如果實在睡不著,我再吃它。」

    姝凝雖然問過大夫,不知為何一直惴惴不安,陪她坐了一會兒,慕容灃就來了。靜琬見到他向來沒有好臉色,臉色一沉,就說:「我要睡了。」姝凝道:「那我改天再來看你吧。」她走了之後,靜琬徑直就回房間去,隨手就關門,慕容灃搶上一步,差點卡住了手,到底還是將門推開了。笑著問:「怎麼今天這麼早睡覺?」

    靜琬見沒能將他關在外頭,於是不理不睬,自顧自上床躺下,慕容灃坐在床邊,說:「生氣對孩子不好,難道你不知道嗎?」靜琬哼了一聲,轉過身去。慕容灃說:「你看你瘦得,這背上都能見著骨頭了。」伸出手去,便欲摸她的肩,她早有防備,身子向裡一縮,冷冷的道:「走開。」慕容灃見她聲氣像是又動了怒,笑道:「好,好,我走,你別生氣,好好休息要緊。」

    他話雖然這樣說,人卻並沒有動彈。靜琬許久聽不到動靜,以為他已經走了,翻身回頭一看,他正凝視著自己。她的眼中浮起薄冰樣的寒意,他說:「我知道你惱我,事已至此,就算是我不對,你總不能惱我一輩子。」靜琬一直不肯答理他,回過頭去,繼續拿脊背對著他。她最近消瘦許多,窄窄的肩頭,更叫人憐意頓生。他說:「你想不想見見家裡人,我叫人去接你母親來陪你,好不好?」

    她恍若未聞,一動不動的躺在那裡,眼淚順著眼角滑下去,枕頭是月白緞子,並不吸水,冰冷的貼在臉頰上。母親……她哪裡還有半分顏面見母親,小孩子的時候,在外面稍稍受了一點委屈,就可以撲回母親懷中放聲大哭。如今她哪裡有臉去見母親?更多的眼淚無聲的淌下去,幾乎用盡了全身的力氣,才忍住不哭出聲來。她的肩頭微微顫抖,他的手終於落下來:「靜琬?」

    她的身子在發著抖,極力的不讓自己哭出聲來,只用力甩脫他的手,他膽子大了一些:「靜琬……」她舉手一揚,想要格開他的手臂,終究敵不過他的力氣,她的胸口劇烈的起伏著,臉上猶有淚痕,眼裡卻只有決然的恨意。他的眼裡有一絲恍惚,情不自禁的以手指撫上她的唇。她推攘不動,急促的呼吸著,他用力攬她入懷,她情急之下又張口欲往他手臂上咬去。他牢牢扶住了她的臉,不讓她咬到自己,哈哈大笑:「你如今怎麼像小狗一樣,動輒就咬人?」

    她掙紮著拳打腳踢,他也並不閃避,她重重一拳擊在他下巴上,反將自己的手撞得生疼,他捉住她的雙手,說:「好了好了,出氣了就算了,當心傷著咱們的孩子。」靜琬怒目相向:「誰跟你生孩子?」慕容灃笑逐顏開:「當然是你啊。」靜琬精疲力竭,只是狠狠的瞪著他:「不要臉!」

    慕容灃卻收斂了笑容,慢慢的說:「靜琬,我對不住你。無論你怎麼樣罵我,惱我,我都認了。」靜琬本來眉頭蹙在一起,滿臉都是狼籍的淚痕,她胡亂用手去拭了一下,他要替她去拭,她不許。他執意扶牢了她的臉,她用盡力氣一根根去掰開他的手指,剛掰開一根,另一根又重新牢牢的握住。怎麼樣都是徒勞,她真的要哭出來了。他說:「靜琬,你就看在孩子面子上,原諒我這一回,好不好?」

    滾滾的眼淚湧出來,他的吻也落下來,帶著眼淚腥鹹的氣息。她用力咬著他的唇,他也並不放開。他的手緊緊箍著她,她實在是沒有力氣,只是無可抑制的痛哭。哪裡還有回頭路,她走的竟是一條不歸途。

    她咬著,踢著,打著,所有的方式並不能令他放開她,唇齒間他的氣息,熟悉又陌生到了頂點。她曾經唯一擁有,而後永遠失去的一切……這樣濃烈灼熱,初次的相遇,他就是這樣吻著她。直到最後她呼吸窘迫,雙頰都泛起潮紅,他終於放開她。

    他們兩個人呼吸都是紊亂的,她的眼睛因為淚光而晶瑩,她本來是抗拒的抵著他的胸口,現在只是緊緊揪著他衣襟。他竟然不敢動彈,只怕自己最細微的動作,也會令她突然放手。他竟然害怕起來,臺燈的紗罩是粉紅色的,電燈的光映出來就是淡淡的粉色,她臉上本來是蒼白的,在這樣的燈光下,仿佛有了一點血色。她像是突然打了個寒噤,一下子撒開手去。

    他心中一搐,最深處有一種絕望樣的害怕,他竟然不敢去握她的手。她像只受傷的小獸,蜷在床最面的角落裡,聲音低而微:「你走。」他欲語又止,她疲倦的合上眼睛:「我累了,我要睡了。」

    四下裡都很安靜,靜得連窗外的風聲都聽得到,她自己的一顆心也在那裡跳著,又快又急,每一次收縮,都是一陣刺痛,仿佛那裡垣著什麼東西一樣難過。每一次心跳,就能牽起隱隱作痛。

    冰冷的東西貼在他手臂上,他過了好一陣子才發覺原來是鏤著花紋的床銅柱,細密的螺旋與百合紋樣,法式家俱的靡艷。床上的被褥也是西式的,雪紡荷葉邊,滿床的錦繡緞子四處流淌。她縮在那裡,越發顯得身形嬌小,他手心裡攥著樣東西,叫汗了沙沙的摩挲著,撒手後才知道是珍珠羅帳子的一角。

    外面有拘緊的敲門聲,沈家平的聲音叫了聲:「六少」,他問:「什麼事?」沈家平隔著門說:「外面雪下大了,路上又開始在結冰,六少若是不回大帥府,就在這邊休息的話,我就先叫司機將車停到車庫去。」

    他下意識轉過臉去看靜琬,她已經閉上眼睛,濃而密的睫毛,像是蝴蝶的一雙翅,在燈下投下微影。幾莖亂發垂在臉畔,那臉頰上的淚痕仍清晰可見。他心中百味陳雜,一時也說不出是憐是愛,還是一種歉疚與隱憂。最後只是長長嘆了口氣,走過去開了門,對沈家平說:「走吧。」

    他說話之際,目光還是凝視著靜琬,她的睫毛微微輕顫,如風中花的蕊,起了最輕微的觸動。他走出去之後親自帶上房門,床畔的燈一點粉紅色的光,模糊的籠罩著她的臉,她像是已經睡著了,他慢慢的闔上房門,那團柔和的粉光從視線間一分一分的減退。她的臉也漸漸的退隱在那柔軟的粉色中。

    他自從這天后,每天必然都要過來看靜琬,因為年下事情多,到了二十三過小年,這天一直飄著零零星星的小雪,家家戶戶團年的爆竹聲,遠遠的傳來。大帥府中自然有團圓家宴,待得酒宴散時,已經是晚上十點鐘了。沈家平原本預備慕容灃不再出去了,沒想到慕容灃仍舊叫他安排汽車。路上已經結了一層薄冰,極是難走,短短一點路程,汽車走了差不多半個鐘頭才到。

    靜琬這裡靜悄悄的,樓下連一個人也沒有。慕容灃上樓之後,進了起居室才看到蘭琴坐在壁爐前織圍巾,見著他十分意外:「六少。」慕容灃問:「靜琬呢?」蘭琴說:「小姐一個人吃了飯,孤伶伶的坐一會兒,我怕她又傷心,早早就勸她去睡了。」

    慕容灃聽說靜琬睡了,放輕了腳步走進臥室裡,一眼就見到床上並沒有人。轉臉才看見靜琬抱膝坐在窗臺上,怔怔的望著窗外出神。他心中一酸,說:「怎麼坐在那裡,當心著涼。」靜琬聽到他的聲音,不易覺察的微微一震,卻坐在那裡並沒有動彈。
喜歡喝點小酒,藉著酒後微醺,釋放心中的壘塊。有時太過了,就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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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章

    慕容灃看到窗臺上擱著一隻捷克水晶酒杯,裡面還有小半杯酒,靜琬的臉頰帶著一種不健康的緋紅。他說:「真是胡鬧,誰給你的酒?你現在怎麼能喝洋酒。」她的眼底有迷蒙的水汽,嘴角卻微向上揚:「我自己在隔壁找到的。」隔壁是間小的會客室,陳列了許多洋酒在裡面。他看酒瓶裡只淺了一點下去,才微微放下心來。

    她的聲音低而微:「你聽,外面還在放爆竹。」

    稀稀落落的鞭炮聲早就安靜了下去,夜色寂靜得只聽到呼呼的風聲,他說:「你喝醉了。」她嗯了一聲,抬起頭來,鬢發微松,許多紛揚的短發都垂了下來,她也懶得伸手掠起來。他問:「你晚上吃的什麼?」

    她笑起來:「今天是小大,應該吃團圓飯,我一個人吃的團圓飯。」她這樣的笑容,卻比哭更叫人看了難過,他說:「都是我不好,我應該早點過來陪你。」她淡淡的道:「六少這麼說,我怎麼敢當。」他說:「靜琬……」她將臉一扭,重新望著窗外,窗外透出的一點光,照著紛紛落下的雪花,更遠處就是深淵一樣的黑暗。

    他溫言問:「我叫廚房弄點點心來,我陪你吃好不好?」她將下巴擱在手臂上,並不作聲,他於是按鈴叫人進來,吩咐廚房去準備宵夜。

    他一吩咐下去,廚房自然很快就弄好了送來,慕容灃喜歡麵食,靜琬這一陣子胃口又弱,所以廚房準備的清湯細面,蒸了一盤熱氣騰騰的象眼饅頭,還配了四樣小菜,一碟冬筍炒火腿絲,一碟雪裡蕻,一碟雞脯絲拌黃瓜,一碟鹵汁豆腐乾。慕容灃晚上吃的家宴,自然是羅列山珍海味,那些個鮑翅之類都是很濃膩的。看到這幾樣清爽的小菜,笑著說:「我也餓了,我替你盛面條好不好?」說著拿起筷子,替她挑了一碗面條在碗裡,又將雞湯替她澆上些,說:「仔細燙。」

    他這樣的殷勤,靜琬倒似是若有所動。接過面去,默不作聲挑了幾根,慢慢吃著。慕容灃見她臉色漸漸平靖,心中歡喜,說:「雪夜吃這樣熱氣騰騰的東西,方覺得好。」又說:「這樣的時候,應該溫一點黃酒來喝。」靜琬見餐桌旁擱著自己那沒喝完的半杯洋酒,於是伸手將杯子輕輕一推:「你要是不嫌棄,湊和著喝這個得了。」他聽她語氣平靜,倒是連日來極難得的溫和,接過杯子去,說:「我當然不嫌棄。」一口氣就將那杯洋酒喝完了,靜琬見他喝得極快,瞥了他一眼:「不是在家裡喝了酒來的,還這樣?」

    他笑著說:「你給的酒,就算是毒藥,我也要一口吞了啊。」他本來就是薄醺,這杯酒又喝得急了,心裡突突的跳著,只見她微垂著頭,露出雪白的後頸,真如凝脂一樣白膩,情不自禁伸手去摸了一摸,靜琬將他的手拔開:「吃飯就吃飯,動手動腳的做什麼?」他心裡高興,也不多說,拿過酒瓶,替自己又斟了一杯。靜琬呷著面湯,看他喝完之後又去斟酒,忍不住放下面碗說:「你回頭要是喝醉了,不許借酒裝瘋。」

    他突然將酒杯往桌上一撂,不由分說將她打橫抱起,不待她驚呼出聲,已經低頭吻住她。他的氣息噴在她的臉上,都是濃烈的酒香,夾著煙草的甘冽,唇齒間的纏綿令她有一剎那的恍惚,緊接著就是令人窒息的強取豪奪。她的背已經抵在柔軟的床褥上,他急促的呼吸令她有一絲慌亂。他的臉是滾燙的,貼在她的頸子間,肋下的扣子已經讓他解開了好幾顆,她用力去推他:「當心孩子……」他停下了動作,卻將身子往下一滑,將臉貼在她的小腹上。她素性怕癢,忍不住推他:「做什麼,不許胡鬧。」

    他說:「我在聽孩子說話。」她怔了一下,才在他肩上捶了一下:「胡說八道。」他正色道:「是真的,連孩子都在說,媽,別生爸爸的氣了。」靜琬哼了一聲,並不介面,他的臉上只有溫和的寧靜:「你說,我們的孩子,會長得像我還是像你?」靜琬心中狠狠的如被剜了一刀,只差要落下淚來。只聽他說:「如果是個兒子,長大了我將要將他放在軍隊裡,好好的磨練,將來必成大器。」靜琬再也忍不住,只是緊緊攥著身下的床單,硬生生將眼淚咽下去。他的聲音低低的,因為貼在她的身軀上,嗡嗡的聽不真切:「如果是個女孩子,最好長得像你一樣,那樣才好。我四五歲的時候,五姐比我只大三個月,有次在院子裡瞧見爹將她馱在肩上摘石榴花,羨慕得不得了,就不懂得,為什麼爹老打我,卻對姐姐那樣好。現在想想才覺得,女兒有多叫人心疼,等到後年端午節,我們的女兒已經滿了周歲,我也能馱著她摘花了……」

    她的聲音根本不像是自己的:「後年端午節……」他哧的笑了一聲,並沒有抬起臉來,聲音仍舊很低:「有點傻氣吧,我自己也覺得傻氣,可是自從知道你懷孕,我老在想咱們的孩子會是什麼樣子。」停了一停,聲音更加的低下去,如同夢囈一樣:「靜琬,我對不住你。我從來沒有求過人,可是這回我求你,你惱我恨我,我都認了,我只求你,別惱這孩子。」

    她的身體劇烈的顫抖著,像是再也無力承受這一切,她說不出話來,只拼命的咬著自己的唇,仿佛只有籍由肉體上的痛楚,才能壓制心裡的痛楚。他的臉隔著衣衫,溫柔的貼在她的小腹上,過了好久好久,才抬起頭來。她從來沒有見過他如此溫柔的凝睇,她心中悽楚難言,只是不願再面對他這目光,本能般閉上眼睛。

    他的吻,輕柔而遲疑,落在她的嘴角,耳畔似有山間的風聲。他背著她拾階而上,青石板的山石砌,彎彎曲曲的從林間一路向上,她緊緊的摟在他頸中,頭頂上是一樹一樹火紅的葉子,像是無數的火炬在半天裡燃著。又像是春天的花,明媚鮮妍的紅著。天色晦暗陰沉,仿佛要下雨了,鉛色的雲低得似要壓下來。他一步步上著臺階,每上一步,微微的震動,但他的背寬廣平實,可以讓她就這樣依靠。她問:「你從前背過誰沒有?」他說:「沒有啊,今天可是頭一次。」她將他摟得更緊些:「那你要背我一輩子。」

    有蝶翅一樣溫柔的輕觸,每一次碰觸,像是燃起明媚的花靨,一朵朵綻放開來,往事盛開在記憶裡,一幕幕的閃回。那些依稀的往事,飄零繽紛,無聲的凋謝。唯有他的臉龐,是火熱滾燙的,像是貼在她的心口一樣,緊緊的,從裡面迸發出心跳的聲音。撲通撲通撲通,一聲比一聲更急促。她的長發糾葛在他的指間,他的唇糾葛在她臉頸之間,無數的雪花在窗外無聲墜落。

    她往無盡的虛空裡墜去,緊緊抓著他的肩,四面只有輕微的風聲從耳畔掠過,她如同雪花一樣,無窮無盡的只是向下落著,沒有盡頭,沒有方向。他是火熱的焰,每一處都是軟化的,又都是堅硬的。他既在掠奪,又在給予,她粉身碎骨的融化了,又被他硬生生重新塑捏出來,可是烙上最深最重他的印記,永不能磨滅一樣,沉屙一樣的痛楚翻出絕望樣的愉悅,雪越下越大,風撲在窗上,漱漱作響。
到了淩晨兩三點鐘的光景,雪下得越發緊密了,窗簾並沒有拉上,外面皚皚的白光映入室內,如同月色清輝。

    睡著之後,他的手臂漸漸發沉,靜琬慢慢的將他的手臂移開,然後緩緩側過身子向著他,他睡得正沉,呼吸均停,額頭的碎發垂著,如同孩子一樣。她輕輕叫了一聲:「沛林。」見他沒有醒來,她又輕輕叫了他兩聲,最後大著膽子湊在他耳畔叫了一聲:「六少。」他仍舊沉沉睡著,一動未動。她驀然有些害怕,她曾在英文雜志上看到說鎮定劑不能與酒同服,可是研在酒裡的半顆藥應該是不要緊的吧,她遲疑的伸出手去,按在他胸口上。他的心跳緩而有力,她慢慢的收回手去。

    她聽得到自己的呼吸,輕而淺,揭開被子,赤足踏在地板上,冰冷的感覺令她本能的微微一縮,她穿好睡衣,隨手拿了繡花的絲棉晨衣披在外面。他的外套胡亂搭在椅背上,她回頭看了一眼慕容灃,他仍舊睡得極沉,她伸手去衣袋裡摸索,並沒有找到她要的東西,她又搜了另一側的衣袋,也沒有。襯衣扔在地板上,她輕手輕腳走過去拎起來,那襯衣口袋有一遝軟綿綿的東西。她掏出來,借著雪光一看,原來是花花綠綠厚厚的一遝現鈔。她將錢攥在手裡,突然想起他的外套裡面有暗袋,於是拿起那衣服來,仔細的摸了摸,果然從暗袋裡搜出一個精巧的玳瑁盒子,打開來一看,裡面是那枚小小的田黃石印章。

    她走到梳妝臺前,從暗格裡抽出一張事先寫好的短箋,她原來曾仿過他的字,潦草寫來,幾可亂真:「茲有劉府女眷一名,特批準通行,各關卡一律予以放行。」她向著那枚印章輕輕呵了口氣,鈐在那箋上。然後仍舊將印章放回他衣袋裡,躡手躡腳走過去打開衣櫃,她已經有三個多月的身孕,腰身漸變,一件織錦旗袍竟然穿不得了。她不敢耽擱太久,只好胡亂尋了件衣服換上,然後穿上大衣,將錢與特別通行證都放到大衣口袋裡。

    她慢慢轉動門鎖,因為慕容灃今晚睡在這裡,外面的崗哨臨時撤掉了,走廊盡頭是侍衛們的值班室,因為避嫌所以將門關著。有燈光從門縫中漏出來,她屏息靜氣的側耳傾聽,寂靜一片,無聲無息。只聽得到她自己的心跳,又快又急。

    她遲疑的回過頭去,雪光裡模糊看見他一動不動的睡在床上,他總愛伏著睡,胳膊猶虛虛的攏在那裡。仿佛要攏住什麼十分要緊的東西,走廓裡的光疏疏的漏進幾縷,而她隱在深深的黑暗裡。

    他的臉龐是遙遠的、模糊不清的,陷在枕間,看不真切。她終於回過頭去,落足無聲走出去,然後輕輕的闔上門。走廓裡都是鋪的厚厚地毯,她一雙軟緞鞋,悄無聲息就下得樓去。客廳裡空曠曠的,值班的侍衛都在西側走廊的小房間裡,可是那是出去的必經之地。她心裡猶如揣著一面小鼓,砰砰響個不停,侍衛們說話的聲音嗡嗡的,她放輕了腳步,大著膽子邁出一步。

    兩名侍衛背對著她,還有一名正低頭拔著火盆裡的炭,她三腳並作兩步,幾步就跨過去,重新隱入黑暗中。她的一顆心跳得像要從胸腔裡蹦出來,隔著一重門,外面的風聲尖利,近得就像在耳畔一樣,她竟然就這樣闖過來了。

    她從口袋裡取出那管唇膏,塗抹了一些在門軸上,油脂潤滑,門無聲無息就被她打開窄窄一條縫隙,她閃身出去。寒風夾著雪花撲在身上,她打了一個激靈,無數的雪花撞在她臉上,她勉強分辨著方向,順著積滿雪的冬青樹籬,一直往前走。

    緞子鞋已經被雪浸透了,每走一步,腳底都像被刀割一樣。這痛楚令她麻木的加快步子,越走越快,越走越快,最後只是向前奔去。無數雪花從天落下,漫漫無窮無盡,每一步落下,積雪「嚓」一聲輕響,而她只是跌跌撞撞向前奔而去,留下身後一列歪歪扭扭的足跡,清晰得令人心驚肉跳。她的整個身體都已經凍得麻木而僵硬,最深重的寒冷從體內一直透出來,前方亦是無窮無盡的皚皚白雪,仿佛永遠也不能走到盡頭。

    那列灰色的高墻終於出現在面前,墻頭插的碎玻璃在清冷的雪光下反射出光銳的光芒,她極力的睜大了眼睛,雖然是後門,這裡也設了有一間號房,有燈光從窗間透出來,照著門上掛著一把大大的銅制西洋鎖。她從頭上取下發針,插進鎖眼裡,十指早就凍得僵了,她從來沒有做過這樣的事,左扭右扭,那把鎖仍舊紋絲不動。她的心跳得越來越快,指上一使勁,只聽「哢嚓」一聲,發針已經折斷了,一下子戳在她指上,吃痛之下她本能的將手一甩,不想打在那門上,「咚」得一響。

    號房裡有人在說話,接著有人在開門,她連忙退開幾步,情急之下身子一縮,慌忙無措,只好躲到冬青樹後去,有人提著馬燈走出來了,她從冬青的枝椏間看著那人走到門邊,提燈仔細照了照鎖,忽然又放低了燈,照著地上。她的心一下一下像撞在胸腔上,那人看了看地下,提著馬燈慢慢的走向冬青樹。

    她極力的屏住呼吸,可是耳中只有自己的心跳聲,撲通撲通撲通,一下比一下大聲,一下比一下更急促,無限的擴大開去,像是天地間唯有她的一顆心,在那裡狂亂的跳著。馬燈越來越近,越來越近,那人終于一步跨過樹籬,馬燈驀然燃在她面前。

    她再也支持不住,無力的坐倒在雪地裡,四周都是徹骨的寒冷,地獄一樣的寒冷,那人看著她,眼底只有驚駭,馬燈的那圈光暈裡,無數的雪正飛落下來,綿綿的雪隔在她與他之間,無聲無息的墜落。她像是只瑟瑟發抖的小獸,茫然而無助。一朵絨絨的雪花落在她的睫毛上,盈盈的顫抖著。絕望一樣看著他,嘴唇微微的哆嗦,那聲音輕微得幾乎連她自己都聽不清:「嚴大哥。」

    他的身子也不由微微發抖,風挾著雪花,往他身上撲去,清冷的雪光裡,清晰瞧見她一雙眸子。他忽然想起那日在山道上,日落西山,余暉如金,照得她一雙明眸,如同水晶一樣,比那絢麗的晚霞更要熠熠生輝。就如同在昨日一般,可如今這眼裡只有無窮無盡的哀愁與絕望。風割在臉上,如刀子一樣,他的心裡突然狠狠一搐。他的眼裡閃爍著奇異的光彩,突然咬了咬牙,將她一把拽起來,她不知道他要拿自己怎麼樣,只是驚恐萬分的盯著他。

    號房裡有人在大聲嚷:「嚴隊長,有什麼動靜沒有?沒有就快回來,這風跟刀子似的,不怕凍破你的皮。」他回頭答應:「我撒泡尿就回來。」一邊說一邊去衣下摸索,靜琬正待要逃開,忽見他抽出的竟是鑰匙。屋子裡有一個人就高聲說:「仔細尿到一半就凍成冰淩子,回頭撅你一跟頭。」另一個人哈哈大笑起來,嚴世昌輕手輕腳的開鎖,一邊高聲罵道:「你們兩個再胡說八道,看我進來不拿那火炭塞住你們的嘴。」他將門推開,往外左右一望,靜琬早就呆在了那裡,他將她用力往外一推,她回過頭來,他用力一揮手,示意她快走。她眼裡含著淚,他已經迅速將門關上。

    外面黑沉沉的一片,雪如搓棉扯絮一樣,綿綿不絕的落著,她跌跌撞撞向前走去,四面只是呼嘯的風聲,她不知道自己要往哪裡去,只知道要盡快逃離,腳下每一步都是虛的,積雪的聲音令她崩潰,發針取下後長發紛亂的垂在肩上,她跌跌撞撞的發足往前奔去,長發在風裡糾葛著,無數的寒冷挾雜著裹上來。北風灌到口中,麻木的鈍痛順著氣管延伸下去,這寒冷一直嗆到胸口去。她聽得到自己的呼吸聲,越來越吃力,小腹傳來隱約的抽痛,她冷得連知覺都快要喪失了,她掙紮著,只是要逃去,去到他力不能及的地方。
喜歡喝點小酒,藉著酒後微醺,釋放心中的壘塊。有時太過了,就睡著了....

天使長(十級)

謝絕勳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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藝術之星 拈花惹草勳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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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3-17 01:13:14 |顯示全部樓層
第二十七章

    朱舉綸接到電話,已經是早上七八點鐘的樣子。當值的私人秘書汪子京十分焦慮:「尹小姐昨天夜裡走掉了,六少現在大發雷霆,開銷了當值的全部侍衛,連沈隊長都吃了掛落,到現在還在追查是誰放了人,只怕要出事。」朱舉綸連忙道:「我馬上過來。」

    大雪下了一夜,到天明時分方才停了,路上都是一尺來厚的積雪,汽車輾上去吱咯作響,速度走不快。等朱舉綸趕到時,遠遠就看到洋樓前停著三四部小汽車,像是黑色的甲蟲臥在雪中。那洋樓西側正北風口子上,分兩排站著二十餘個衛戍近侍。雪雖停了,朔風正寒,他們又在風口上站著,許多人凍得已經搖搖欲墜,卻都咬牙忍著。朱舉綸瞧在眼裡,不由眉頭微微一皺。

    他走到客廳裡去,只見幾位私人秘書垂手站在那裡,慕容灃坐在沙發上,雖然看不出什麼怒容來,朱舉綸知道已經發過一頓脾氣了。汪子京欠身向前,正在向慕容灃低聲說什麼,只聽慕容灃高聲道:「就凍死他們才好,全都是無用的飯桶!」汪子京碰了這樣一個釘子,一抬頭看到朱舉綸進來,忙滿臉堆笑,說:「朱先生來了。」

    慕容灃見到朱舉綸,面無表情欠了欠身,算是打過招呼。朱舉綸倒是拱了拱手:「六少好。」方坐了下來,慢條斯理的說:「程家的專列明天就該到了,帥府裡雖然已經準備得差不多了,但許多事我等不敢作主,還要請六少的示下。」

    慕容灃本來就不耐煩,說:「婚禮的事你們安排就好了,難不成還要我去操心不成?」朱舉綸道:「婚姻乃人生大事,六少的婚事,更是非同小可,恕朱某未便擅專。」頓了一頓,說:「當日大帥一病,立刻就不能說話,連一句後事都未曾交待,朱某在床前侍疾,大帥只狠命的盯著我,用盡了最後的力氣才舉手伸出拇指與小指。所以在大帥靈前,朱某就曾對六少說,某雖不才,但絕不敢辜負大帥臨終所托。大帥一生的抱負,六少是最清楚不過。六少自主事以來,決斷有為,想必大帥泉下有知,亦感寬慰。到了今日如何反而為了一介女子,危及大事?」

    慕容灃默不作聲,朱舉綸又說:「尹小姐懷有身孕,所以六少才如此情急,此乃人之常情,我等自然可以體諒。但不知六少是否想過,如果程家知道六少為了尹小姐大動干戈,會作何反應?程小姐既然要求六少登報聲明,與尹小姐脫離干係,擺明瞭並無容人的雅量。所以朱某覺得,六少不必聲張,一切由朱某去安排,保管能夠將尹小姐尋回來。可是有一條,望六少能答應我——尹小姐回來之後,請六少送她去羅陽暫住一段日子,等孩子出生之後,再接她回來。」

    慕容灃心中突突亂跳,說:「她性子剛烈,我只怕她想不開……」他自從怒火漸息,便憂慮如狂,此刻脫口說了出來,那朱舉綸到底是外人,所以他話說到一半,又咽了回去。朱舉綸是何樣的人才,立刻介面道:「憑她如何剛烈,也不過是個女人,六少的骨肉,也是她的骨肉,母子自有天性,六少請放心,她決不忍心做出傷天害理的事情來。」

    朱舉綸便以婚期臨近,保證婚禮期間承州治安為理由,將承州駐防的治安官陸次雲叫了來,命令他封鎖水陸交通,徹查城中的大小飯店、旅館。陸次雲本是慕容宸的親信出身,與朱舉綸是老相與了。聽了朱舉綸的一番叮囑,遲疑著說道:「封鎖搜查都不難辦,可是眼下城門已經開了幾個小時了,火車也有好幾列發了車,只怕來不及了。」朱舉綸道:「大隱隱于朝,尹小姐素來是個聰明人,未必此時就急著出城。我已經叫人給諸省的治安長官拍發密電,你這裡先安排下去,以免有失。」陸次雲連聲答應,立刻就去辦理。

    朱舉綸返身回來時,因為沈家平被停職,所以副隊長舒東緒來向慕容灃報告:「嚴世昌承認是他開後門放尹小姐走的,說都是他一時糊塗,請六少饒過其它人。」

    慕容灃冷冷的說:「一個都不饒,全打發去松北駐防。」松北在最北端的邊境線上,最是寒苦。舒東緒問:「那嚴世昌呢?」慕容灃怒道:「這種目無軍法膽大包天的東西,還留著做什麼?」朱舉綸在旁邊聽著,就說:「這大年下,又正辦喜事,六少饒他一命吧。」慕容灃心情煩亂:「那就關到東城去。」

    他還有公事先回大帥府去,在車上已見沿途開始設立關卡,街市之間加派了員警與巡邏,好在戰時氣氛緊張,城中居民司空見慣,絲毫不以為奇。只是治安隊素來不比承軍的嫡系,在地方上橫行霸道慣了,難免滋擾的雞飛狗跳。一直到了臘月二十七,已經是婚禮的吉期。因為要維持地方治安,連同衛戍近侍也全部派了出來,程允之與程信之送了妹妹乘專列北上,兩天前到了承州之後,包下了整個聖堡飯店。所以到了婚禮這天,從新人住的聖堡飯店,一路崗哨放到大帥府去。名符其實的三步一崗,五步一哨,正街上早就肅清了行人,看熱鬧的人,都被趕到斜街窄巷去,個個引頸張望。

    舒東緒一早忙出了滿頭大汗,安排各處的保安事宜,吉時是早晨九點,慕容灃親自將程謹之迎進帥府,鞭炮聲四面轟響,連門口軍樂隊的奏樂都全壓了下去。門口的汽車,一直停滿了三條街。那一種繁華熱鬧,不僅街旁的老百姓瞠目結舌,連承軍中的將領,也覺得富貴到了極致。等到下午三四點鐘的光景,舒東緒連聲音都說得嘶啞了,恨不得生出三頭六臂,忽然一名副官過來報告:「舒司令,有人報告說,治安隊在城南一間小旅館裡查獲一個人,行跡十分可疑,冒充是劉府家眷。」舒東緒正忙得沒有辦法,兼之聽說是只是冒充劉府家眷,不以為意:「你去處理,統統先關押起來,等過兩天再審。」那副官答應一聲,轉頭就去告訴手下:「將那女人先關起來。」舒東緒忽然又叫住他:「慢著,那女人多大年紀,長什麼樣子?」那副官道:「聽說大概有二十來歲。」舒東緒正待說話,那邊又有人報告說最近的街口處看熱鬧的人太多,擁擠得崗哨難以維持。他著急怕出事,立刻要出去查看,百忙中回頭對那副官說:「先關起來再說。」

    靜琬昏昏沉沉的,像是小時候發著高熱,睡在床上,母親叫人去煎藥了,四周都是柔軟的黑,獨獨剩了她一個,帳頂是黑洞洞的,那些繡花挨挨擠擠,一直擠到眼前,簇擁得叫人透不過氣來。沒有人在,惶然得想要大哭。她定一定神,天花板是拿舊報紙糊的,一大攤一大攤漏雨的黃色汙漬。身上冷一陣熱一陣,她本能的縮成一團蜷在那裡。那板結的被子搭在身上,一點溫度也沒有。

    她幾日來一直投宿在小旅館裡,除了火炕,屋子裡只生著一隻爐子,爐上的大銅壺裡水燒得開了,哧哧的騰起淡白的蒸汽,她掙紮著起來,給自己倒了一杯開水想暖一暖手,外面一陣接一陣的鞭炮聲,劈避啪啪的此起彼伏,比大大還要熱鬧。茶房替她端著煎好的藥進來,本來是個快嘴的夥計,剛去瞧了熱鬧,更是憋不住話:「哎呀你沒眼福,今天六少結婚,滿街的人和車,那跟著花車護送的,足足有數十部汽車。走了半天也沒看到走完,真是好大的排場。」她的手止不住的發顫,大顆的冷汗沁出來,出走那晚風雪交加,受了風寒之後,她一直發著高燒,最後還是茶房替她請了位中醫郎中來。幾付藥吃下去,燒並沒有退,每天人總是滾燙的,嘴上因為發熱而起了皮,皮膚煎灼一樣的痛,似要一寸一寸的龜裂開來。

    她一口氣將藥喝下去,那一種苦,直苦到五腑六臟全都要滲得透了,存在胃裡只是難受,過不了一個鐘頭,到底搜腸刮肚全都吐了出來。正在難過的時候,只聽前面一陣喧嘩傳進來,緊接著聽見茶房嚷:「查房了查房了。」

    她心中一緊,四五個治安隊的士兵已經一湧而入,闖到天井裡來了。她平常所見的承軍中人,大都是些高級將領,除了偶露出些霸氣,多少還算有幾分風度。除此之外所見皆是衛戍近侍,只見這幾個人,雖穿著治安隊的制服,卻是一臉的匪氣,挎著槍斜睨著眼睛,只在眾房客中瞄來瞄去。

    她心裡知道不好,於是先將一把零錢握在手裡,待得一名士兵走過來,便塞到他手裡去,堆出一臉的笑:「大哥,麻煩關照些。」那人接了錢在手裡,輕輕一掂,倒沒有說什麼,旁邊一個老兵侉子,卻眉開眼笑:「大姑娘嘴頭真甜,跟抹了蜜似的,再叫一聲哥哥我聽聽。」一邊說,一邊就湊上前來。靜琬心中慌亂,只見他滿口的牙叫大煙熏得漆黑,那腥臭的口氣直撲到臉上,心中一陣惡心,忍不住就要作嘔。可是她一整天功夫只吃了半碗面條,剛才又全吐了出來,彎著腰只嘔出些清水。那人伸手就來拉扯:「大姑娘怎麼啦?難不成病了?哥哥我給你瞧一瞧,包管你的病就好了。」靜琬病中無力,哪裡掙得脫去,她何曾受過這樣的折辱?只覺得氣怒交加,又羞又忿,直欲要暈過去。另幾個人見同袍毛手毛腳占她便宜,只是笑嘻嘻在旁邊起哄:「大姑娘笑一個,別繃著臉啊。」

    靜琬又氣又急,見他一隻手竟向自己胸口摸來,情急之下未及多想,本能將手一揚擋過去。不想那老兵侉子一步正湊上來,未曾提防,只聽「啪」一聲,竟被她搧了重重一記耳光。承軍軍紀雖嚴,可是那些老兵侉子作威作福慣了,逆料到這樣一個弱女子竟敢出手反抗。那三四個人都是一怔,被她打的那人更是惱羞成怒,一腳就踹過來:「他媽的找死。」

    靜琬躲閃不及,被他一腳正踹在小腹上,「啊」了一聲,只覺得劇痛難耐,如萬箭相攢,整個人一下子往後跌去,緊緊抓著門扇方未倒下,劇痛一波波襲來,兩眼望去只是白花花一片。那幾個人笑著逼近前來,她額上只有涔涔的冷汗,咬一咬牙:「我是劉師長的親戚。」

    那老兵侉子怔了一怔,嗤笑一聲:「扯你娘的蛋!你是劉師長的親戚,我還是劉師長他親大爺呢!」另幾個只是哈哈大笑,靜琬痛得幾乎連話都說不出來,一手按在小腹上,另一隻手緊緊抓著門扇。她明知如果拿出特別通行證來,只怕自己的行蹤就會被人知道。可是眼下情勢緊迫,只得掙紮著喘了一口氣,取出那張短箋,拿發抖的手指遞過去。

    那人並不識字,隨手遞給同伴:「老李,你念念。」那老李接在手裡念道:「茲有劉府女眷一名,特批準通行,各關卡一律予以放行……」目光所及,已經掃見後面鈐著朱紅一枚小章,正是「沛林」二個篆字。那老李因為粗通文墨,原本曾在營部當差,軍中凡是秘密的文書往來,慕容灃總在其後鈐私印。所以他識得這印章,嚇得一大跳,本能「啪」一聲立正,舉手行了個禮。

    靜琬痛得滿頭大汗,只覺得一波波的天旋地轉,靠在那裡,微微喘著氣,可是每一次呼吸,幾乎都要牽出腹中的陣痛。那幾個人面面相覷,互相看了兩眼,不曉得該如何收場。她幾欲要哭出來:「給我滾。」那幾個人如蒙大赦,逃也般退出去了。旅館裡的其它客人,都像瞧著怪物一樣瞧著她,還是茶房膽子大,上來攙了她一把。她走回屋子裡去,牙齒已經將嘴唇深深咬了一個印子,她的全身的重量幾乎都要壓在那茶房的手臂上,那茶房見她身體不住發抖,只怕出事,心裡也十分害怕。她抽了一張鈔票給那茶房,說:「這錢是房錢,勞駕你給我找一部洋車來,餘下的你收著。」

    那茶房本來見她孤身一個弱女,又一直病著,十分可憐,接了錢在手裡,答應著就去幫她叫車,車還沒有叫來,那幾個治安隊忽然又去而復返。一見了她就厲聲質問:「將通行證交出來。」她情知不好,腹中如刀剜一樣,疼得她連說話的力氣都沒有,那老李已經一把奪了通行證,說:「這定然是假的無疑,劉師長的家眷,怎麼會住在這種地方?我看你定然是混進城來的奸細。」靜琬死死的用手按住小腹,那冷汗順著鬢角一滴滴滑落,只覺得他說話的聲音,一會兒遠,一會兒近,連他們的臉也看不清楚了。

    那幾個人已經如狼似虎一般欺上來,不由分說,將她推攘了出去。她虛弱已極,只得任由他們將自己帶到治安公所去,方踏進公所大門,再也支援不住,暈了過去。先前被她打了一掌的那人,罵罵咧咧踢了她一腳:「臭娘們真會裝死!」這一腳正踢在她肋下,她輕輕哼了一聲,痛醒過來。只聽旁邊有人說:「舒司令說了,先關起來再說。」然後腦後一陣劇痛,被人扯著頭發拎了起來。另外一個人在她背心裡用力一推,她蹌踉著向前走去,那人將她攘進監房,咣鐺一聲鎖上了門。
喜歡喝點小酒,藉著酒後微醺,釋放心中的壘塊。有時太過了,就睡著了....

天使長(十級)

謝絕勳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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藝術之星 拈花惹草勳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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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3-17 01:13:27 |顯示全部樓層
第二十八章

    大帥府中因為辦喜事,連各處樹木都掛滿了彩旗,妝點得十分漂亮。禮堂之後本來有一座戲臺,因為地方不夠大,所以乾脆搭起臨時的彩棚,然後牽了暖氣管子進來,彩棚四周圍了數百盆怒放的牡丹花,那棚之中暖氣正起,春意融融,花香夾著衣香鬢影,在那戲臺上的絲竹悠揚聲裡,名符其實的花團錦簇。

    慕容三小姐瞧見慕容灃的私人秘書王道義在外面一晃,於是向他招一抬手,王道義滿臉堆笑,問:「三小姐有什麼吩咐?」慕容三小姐說:「今天盧玉雙也來了,你得給我一個面子,將她的戲往後壓一壓碼。」王道義啊呀了一聲,道:「三小姐只管叫她唱就是了,怎麼還特意的這樣說。」三小姐笑道:「你是戲提調嘛,我當然要跟你說一聲,好叫你心裡有數。」王道義笑道:「三小姐這樣說,可真要折死我了。三小姐既然開了口,就將盧老闆的戲排到倒數第二去,成不成?」只聽戲臺之上的梅妃,正唱到「展鸞箋不由得寸心如剪,想前時陪歡宴何等纏綿。論深情似不應藕絲輕斷,難道說未秋風團扇先捐……」三小姐忍不住笑道:「這是哪個外行點的戲?」王道義陪笑道:「前頭的戲,都是揀各人拿手。這紀老闆最拿手的就是這《梅妃,她要唱,我們也沒有法子。」三小姐聽他這樣說,笑了一聲,禁不住回頭遙遙望了慕容灃一眼。

    慕容灃人雖然坐在那裡,卻連一句戲也沒聽進去,只是覺得心神不寧,勉強耐著性子坐了一會兒,起身就去換衣服。他一出來,舒東緒自然也跟著出來了。慕容灃換了衣服出來,並沒有接著去聽戲,而是徑直往後走去。後面有一幢小樓,是他平常辦公的地方,現在這裡靜悄悄的。他在小會客廳的沙發上坐下來,摸了摸口袋,舒東緒連忙將煙盒子打開遞給他一枝,又替他點上。

    他拿著那香煙,卻一口都沒有吸,沉默了好一會子,才問:「還沒有任何消息來?」

    舒東緒搖了搖頭,說:「沒聽說什麼,說不定尹小姐早就出城走了。」慕容灃並沒有再說話,坐了一會兒,又起身踱了兩步。最後立住腳說:「我這會子心神不定的,總覺得要出事。你去告訴陸次雲,這件事他務必要盡心盡力,絕不能有半點差池。」遙遙聽見前面戲臺上鏘鏘的鑼鼓聲,他心情煩躁,隨手將煙擰熄了:「昨天鬧了大半夜,今天又得唱到半夜去,真是煩人。」

    到了晚上十點鐘以後,戲碼一出更比一出精彩,等到最後的《大登殿,魏霜河的薛平貴,盧玉雙的代戰公主,紀玉眉的王寶釧。三大名角聚于一臺,魏霜河只亮了一個相,方未開腔,臺下已經是轟然如雷,喝起門簾彩來。

    程允之本來在國外多年,平日連電影都是看外文的,坐了這麼大半天功夫,只覺得枯燥無味。可是看臺下滿滿的客人,都是津津有味的樣子,便向程信之輕聲用法文道:「他們家真是守舊的作風,但願露易莎可以適應。」露易莎乃是程謹之的西文名字,他們說西語的時候,總是這樣稱呼。程信之亦用法文作答:「露易莎一定會嘗試改變這種作風,她向來是有主見,並且不吝于冒險。」他們兩個說的雖然是法語,仍舊將聲音放到很低,所以周圍的客人並沒有留意。正在這個時候,一位侍衛走過來對程信之說:「程先生,外面有人找您。」程信之以為是自己的汽車夫,起身就去了。

    過不一會兒,他就去而復返,低聲依舊用法文對程允之道:「大哥,我出去一趟。」程允之說:「戲已經要結束了,再坐一會兒我跟你一塊兒走。」程信之道:「一個朋友出了點事,我得去看看。」程允之微覺詫異:「你在承州有什麼朋友?」程信之微微一笑,說:「是朋友的朋友,所以大哥你不知道。」程允之抬起手腕看了看表,說:「已經快三點鐘了,什麼朋友值得你三更半夜的去奔走?」程信之道:「是露易莎的一個朋友,原來是趕來參加婚禮的,誰知突然得了急病,今天這樣大喜的日子,不方便叫露易莎知道,我先替她去照看一下。」

    程允之聽他這樣說,只得由他去了。程信之走出來,他的汽車停在大帥府西面的街上,他上車之後,吩咐汽車夫:「去治安公所,快!」他素來脾氣平和,汽車夫聽他語氣雖然從容鎮定,可是竟然破天荒地的說了個「快」字,不由覺得定是十萬火急的大事,將油門一踩,加快了車速,直向治安公所駛去。只一會兒功夫,就將他送到了公所大門前。

    程信之見公所門前亦有背槍的崗哨,另外有個穿制服的精瘦漢子,卻在那墻下黑影裡等著,一見到他下車,連忙迎上來,問:「是程四爺嗎?」程信之很少被人這樣稱呼,只點了點頭,那人上上下下將他打量了一番,見他氣度過人,一見便知是位華貴公子。終於松了口氣,低聲道:「四爺——條子是我托人捎去的,四爺想必已經看了,麻煩四爺將條子還給我。」程信之就將那三指來寬的紙條還給了他。他接過去之後,三下兩下就扯得粉碎,笑容可掬的說:「咱是粗人,醜話說在前頭,雖然那位小姐給了我不少錢,可這事兒泄出去,那我是要掉飯碗的。反正我也不認識您,您就當這是趟買賣。」程信之點了點頭,那人道:「四爺請隨我來。」

    那公所之內的走廊,又窄又長,一股潮氣黴氣,撲鼻而來。兩旁的監室裡,黑洞洞的,只隱約看見關滿了人。不時聽到呻吟之聲,走廊盡頭突然傳來一聲慘叫,緊接著就聽到有人罵罵咧咧。程信之只覺得毛骨悚然,臉上卻不動聲色:「你們這種買賣真不錯,不愁沒生意上門。」那人一笑,說道:「四爺真會說笑話,今天抓進來十幾人,個個都沒有沾他們半分油水。我瞧著那位小姐可憐,才問了她一聲。她病得哼哼嘰嘰的,半天才說可以找您程四爺。我派人去飯店裡也沒尋見您的人,最後才打聽到您去吃酒席了。得,我好人做到底,幫她這一回。」

    拐過彎去是間小小的屋子,裡面點著一盞很小的電燈,光線晦暗。屋子裡一個人本坐在桌邊喝酒,看他們進來才不聲不響的站起來。那精瘦漢子轉臉問:「四爺,錢都帶來了嗎?」程信之從身上掏出一遝鈔票,說:「五百塊,你點一點。」又抽了一張鈔票放在上面:「這五十塊錢,兩位拿去喝杯酒。」

    那精瘦漢子呵喲了一聲,笑嘻嘻的說:「那謝過四爺。」將嘴角一努,那人就從墻上取了一串鑰匙出去了。過了一會兒,攙著一個瘦弱的女子進來。電燈下照著那女子蒼白的一張臉,程信之遲疑了一下,那女子已輕輕叫了一聲:「程先生……」話音未落,人已經搖搖欲墜的往前僕去。程信之未及多想,搶上一步攙住她,只覺得一個溫軟無比的身子伏過來,他心中怦怦直跳。那精瘦漢子說:「準是嚇著了,我來。」伸手狠命的在她人中穴上掐了一記,她果然慢慢醒轉,眼皮微微一跳,吃力的睜開來。

    程信之覺得此地實不便久留,於是輕輕扶住她的胳膊:「我們先出去再說。」她連說話的力氣都沒有,任由他攙了自己往外走,那精瘦漢子送到走廊外面,拱了拱手:「恕我不送了,憑誰來問我,我沒見過二位,二位也從來沒見過我。咱們後會無期。」

    等上了汽車之後,程信之才叫了一聲:「尹小姐。」靜琬的眼淚轟一聲全湧出來,可是面前這個人,幾乎是陌生人,舉起手來忙忙的去拭淚。程信之取出自己的手帕,伸手遞給她。

    她遲疑著接過去,手帕很幹凈,一顆眼淚滾落在上頭,瞬間就不見了。更大一滴眼淚落下來,接著又是一滴……路燈在車窗外跳過,一顆顆的像溢彩的流星劃過。他的臉隱在黑暗裡,她虛弱的奄奄一息,他問:「尹小姐?」腹中隱約的抽痛再次傳來,她從來沒有這樣害怕過。顫抖著回過頭去,空闊無人的街道,只有他們的汽車駛著。她哆嗦著低聲說:「謝謝你,可我實在沒有法子,才想到了你。就在前面放我下車,如果……如果到時被他知道……」程信之的聲音低沉,傳到耳中有一種說不出的熨貼之感:「不會有人說出去的,汽車夫是我從壅南連車一塊兒帶過來的,十分可靠。治安公所的人一定不知道你的身份,否則決不會這樣輕易放了你出來。即使以後他們知道了,也絕不敢說出來——若是被六少知道本來關住了你,又放了你走,只怕他們個個會掉腦袋,所以他們一定不會說。哪怕上頭的治安長官略知一二,同樣害怕六少追究責任,一樣會瞞下去。」他三言兩句就清晰明瞭的道出利害關系,靜琬不由自主生出了一種希望,輕輕的咬一咬牙:「請你幫助我——為了程小姐,請你幫助我。」

    黑暗裡她的眼睛如星子般璀璨,幽幽散發著駭人的光芒,仿佛是絕望,可更像是一種無可理喻的執狂。他竟一時說不出話來,過了片刻,方才道:「尹小姐,我會盡我所能的來幫助你。」

    他性格雖然溫和,行事卻極俐落,首先回飯店去,給相熟的友人掛了個電話,只說有位遠親遠道而來參加婚禮,得了急病需要靜養,馬上就借了一處宅子,立刻送了靜琬過去。

    那房子是二進二出的小宅院,只有一對老夫妻在那裡看房子,因為日常灑掃,一切家俱又都是現成的,所以取了鋪蓋出來,立刻就安排好了。程信之見那臥室雖小,但窗子都關得緊緊的,並不漏風。墻上用白紙糊得很幹凈,天花板上也並無蛛網之類的灰吊子。雖然屋子裡只擺了一個白漆木床,但鋪蓋都是簇新的。那看房子的老媽子提了爐子進來,一會兒功夫屋子裡就十分暖和了。

    靜琬到現在一口氣才似鬆懈下來,只覺得腹中劇痛難耐,整個人都沒了支撐似的,扶著那床架子,慢慢的坐了下去。程信之見她的臉在燈光下半分血色也無,不由道:「尹小姐是不是哪裡不舒服,要不要請個大夫來看看。」靜琬慢慢的搖頭:「我就是累了。」程信之說:「這裡簡陋了一些,可是很安全,尹小姐先休息,萬一我明天來不了,也一定會派人來。我對他們說你姓林,是我母親那邊的表親。」

    她一雙眸子在燈光下依舊盈盈若秋水,輕聲說:「程先生,謝謝你。」

    程信之微覺歉疚,道:「我並非古道熱腸的君子。」靜琬嘴角卻微微上揚,露出一絲淒然的笑容:「你肯這麼老實的說出來,已經是君子了。」轉過臉去,只聽窗外北風呼嘯,似乎一直要刮得人心底都生出無望的寒意來。

    程信之走後,程允之一個人坐在那裡聽戲,更是無聊,戲臺上的一段西皮唱完,許多人站起來拍著巴掌拼命叫好。他一轉過臉去,正巧瞧見一名侍衛匆匆過來,對舒東緒耳語了好一陣功夫,舒東緒立刻彎下腰去,湊在慕容灃耳畔低聲說了兩句什麼。只見慕容灃臉色微變,謔然起立,轉身就往外走。

    他這麼一走,侍衛們自然前呼後擁的尾隨而去,賓客們不由紛紛側目。何敘安搶上幾步,低聲相詢,慕容灃連腳步都未放慢,還是舒東緒對何敘安匆匆說了一句什麼,就幾步追上去,緊緊跟著慕容灃走出去了。何敘安含笑回過頭來,說:「大家不用擔心,只是友邦派了一位重要的代表來祝賀,專列這個時候才趕到,六少親自去迎接了,請大家繼續聽戲。」

    賓客們不由嗡嗡的議論,有人說是俄國派來的特使,有人說是扶桑來的特使,因為戲臺上正唱到緊要處,過不一會兒,所有人的注意力,又差不多回到了戲文上。

    慕容灃一直出了穿廳,才對舒東緒說:「拿來我瞧。」舒東緒遞上那張短箋,他接過去,那字跡仿得有七八分像,乍然一看,竟十分類似他的親筆。再一看後頭的印章,不由緊緊捏著那張紙:「一定是她,這印是真的,定是她趁我不備偷蓋的,她仿過我的字,除了她,再沒旁人。」舒東緒道:「陸司令說雖然是個年輕女子,可是模樣並不十分像尹小姐。」慕容灃十分乾脆的說:「叫他們將車開出來,我去治安公所。」舒東緒並不作聲,慕容灃怒道:「聾了不成?快去要車!」

    舒東緒道:「不如先叫人去看看,如果真是,再安排車去接也不遲。」慕容灃嘴角一沉,轉身就往大門外走,舒東緒著了急,幾步追上去,說:「已經三點鐘了,六少,這樣晚了,今天是您大喜,洞房花燭夜……」慕容灃回過頭來,狠狠的道:「你他媽給我閉嘴。」

    舒東緒見他大發雷霆,只好立刻派人去要車,一邊派人去告訴何敘安。何敘安知道了之後,「嗐」了一聲,叫過一名女僕,細細的叮囑她一番,叫她先到後面去告訴程謹之。

    程謹之聽到前面堂會散了,賓客漸去,喧嘩的聲音,漸漸的靜下去。而畫堂之上一對紅燭,也已經燃去了大半,正在隱約疑惑時,一名女僕走來,滿臉堆笑的說:「前面的何秘書叫我來告訴夫人,六少臨時有緊急的軍務要處理,所以會晚一點進來。」

    謹之哦了一聲,因為看桌上的合巹酒,伸手摸了摸壺身已經是觸手冰冷,於是說:「那將這酒再拿去溫一溫吧。」自有人答應著去了,她重新坐下來,但見灩灩紅燭,焰光跳躍,那玫瑰紫色的窗簾之上,映出自己的影子,卻是孤孤單單的一個。

    因為有路燈,車窗玻璃上映出影子,慕容灃心緒煩亂,眼睛瞧著那倒影,心裡一會兒想到這裡,一會兒想到那裡。承州取消了宵禁,可是這樣三更半夜,路上什麼行人都沒有,唯有他們的汽車呼嘯而過。不一會兒功夫就已經到了治安公所,陸次雲早就也趕了過來,慕容灃一見他就問:「人呢?」

    陸次雲道:「在這邊辦公室裡。」引著慕容灃走過短短一個過道,推開了門。慕容灃眼見一個女子面向裡垂首而坐,穿著一件松香色棉旗袍,削瘦的雙肩孱弱得似不堪一擊,他的心驟然一緊,脫口叫了聲:「靜琬。」

    那女子聞聲回過頭來,卻是全然陌生的一張臉,他一顆心直直的落下去,只是失望到了頂點,窗外北風嗚咽,那寒意一直滲到心底最深處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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