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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官不聊生

[玄幻奇幻] [黑糖煮酸梅]地下城生長日誌《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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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3-23 16:04:52 |顯示全部樓層
第110章 1.1

    塔砂看著維克多。

    她在各式各樣的碎片中看到了維克多的縮影,他是談笑殺人的強者,是手把手教她解剖靈魂的瘋狂老師,是運籌帷幄的狡詐陰謀家。地下城之書是吉祥物似的半吊子壞人,完整版本的大惡魔維克多則是真正的邪魔,與眾不同的惡人,一個危險的勁敵。而在受到重創的吉祥物與站在食物鏈頂端的惡魔領主之間,鼎盛時期之前的維克多是什麼樣子,塔砂還是頭一次看見。

    在精靈法師的檢定之中,塔砂看到了維克多在他的第一次魔災中來到主物質位面時的情景,看到了他從魔物進化成惡魔的瞬間,那轉變如同蟲蛹羽化——在真正破殼之前,你無法知道蛹中是蝴蝶還是毒蛾。

    維克多兩者兼有,兩者兼是。

    他殺死兔子、獵犬、獵人,殺死孩子、壯漢、傷員,他也在猶豫許久後光為好奇心停留,凝視篝火,傾聽歌謠,伸手接住雪花。塔砂看著這個披著人皮的新生惡魔,他望著皚皚白雪,神情像孩子一樣天真。

    真美啊,他說。

    看到這裡,塔砂便知道,維克多已經通過了檢定。

    “我從未見過擁有正面情緒的惡魔,不可思議。”精靈法師驚奇地說。

    “他恐怕獨一無二。”塔砂說。

    如果檢定的條件是“維克多是否邪惡”,這一次的試煉恐怕必輸無疑。維克多是來自深淵的惡魔,無論是大惡魔時期的回憶,留下的靈魂碎片,還是經常看起來傻乎乎的地下城之書,全部、絕對都屬於邪惡陣營。維克多喜歡損人利己,偶爾損人不利己,很早之前便行事之凶殘,從那些被戳穿的可憐生物身上能窺見一斑。要是精靈法師要求他對主物質位面沒有惡意,在那隻兔子倒下的時候,便已經萬事皆休。

    不過,精靈法師所說的是:他不相信來自深淵的靈魂,會對主物質位面的生靈懷有哪怕一點點善意。

    雖然開始估計錯了測試對象,但塔砂始終相信維克多可以通過。他的惡意或許比善意更多,他參加過好幾次魔災,他會選擇深淵的陣營,然而那他的“善意”也絕不是假的。即使只有一湯匙的善良,那也足以將維克多與其他深淵惡魔區分開。

    維克多是個有趣的惡魔。

    “他的確獨一無二。”精靈法師意有所指地說,“我從未見過能在天地之戰後留在埃瑞安的大惡魔,哪怕是破碎的殘魂。事實上,所有的惡魔領主,在戰爭開始之前都已經自行離開了。”

    “自行離開?”塔砂說,驀地想起了白色閃電索菲亞法師。

    深淵在打什麼主意?那個白袍法師在阻攔維克多時這樣說過,地上的惡魔領主和高階惡魔都在陸續撤回分#身和重要走狗,你們到底要做什麼?

    “沒人知道是什麼讓這些瘋子達成了共識,它們打夠了天地之戰,打算推翻棋盤。”精靈法師的眉頭緊緊皺起,“惡魔領主全部撤離了主物質位面,開始我們以為那只是新一輪戰爭開始前的蟄伏,直到我們發現,它們企圖摧毀主物質位面。”

    深淵是人間的大敵,但嚴格來說,深淵的大敵並非主物質位面。

    對於惡魔來說,主物質位面是前往天界的必經之路,是打響與天界戰爭的中轉站與補給站。人間眾生的靈魂只是惡魔的糧食,你會對糧食有什麼善意或仇恨嗎?同樣的,深淵蠶食主物質位面也只是為了腐蝕出一條通往天界的通道,造成巨大死傷那是錦上添花,而不是最終目的。

    天界也是如此,只要把“靈魂”換成“信仰”,“殺戮”換成“奴役”,天界生物在做的事情,便和深淵一模一樣。

    這就是為什麼,天界和深淵交戰這麼多年,夾在中間的埃瑞安始終沒有變成一片廢墟。真身降臨的神明與惡魔領主足以造成一大片位面崩塌,其狀況和怒魔賽門的出現差不多。兩邊都有這麼多超乎人間水準的戰鬥力,若是不計後果全力施加,主物質位面將變得殘破不堪,乃至四分五裂。但即便是思維混亂的惡魔,也沒有摧毀埃瑞安的打算。如果毀掉了兩界之間的階梯,它們要如何與天界交戰?

    天界與深淵一直隔空交手,把中間的人間當成戰場和棋盤。但有一天,惡魔領主們突然受夠了博弈,受夠了與天敵沒完沒了的對抗,它們從主物質位面撤離,企圖準備一個可怕的禁咒,將人間摧毀,變成純粹的能量碎片,仿佛殺雞取卵。

    萬幸,主物質位面的生物提前發現了這件事。

    這便是埃瑞安宣言的起因。

    “事實上,是預言之神的聖女先公布了這個消息。”精靈法師不無諷刺地說,“但在那個時候,新的占卜師職業正在興起,他們不需要神諭和血統,依靠計算星辰的軌跡來占卜未來。一些被判為瀆神者的神職人員找到了通過意志竊取神術使用權的方法,他們和占卜師一起,發現了另一件事情:天界也在做一樣的事。”

    天界的行動向來比深淵迂迴許多。

    可能在看到深淵動手後自己也忍不住,又或許他們的計劃才是導致深淵想掀掉棋局的原因,誰知道呢。總之,天界一樣打算對主物質位面下手。他們只是賊喊捉賊,想聯合人間先解決掉深淵,好讓自己成為餐桌上唯一一員。

    “於是主物質位面先與天界聯合了?”塔砂問,心中已有答案。

    “是的,各懷心思,虛與委蛇,不過是各憑本事。”精靈法師冷哼道。

    塔砂的猜測與一些研究者的理論沒錯,主物質位面的生物沒有同時與天界和深淵開戰。天界想利用人間,人間亦利用天界,他們首先宣戰的對象是深淵,鑒於邪惡的深淵素來形象不佳,這聯合作戰看上去只是對抗魔災的擴大版本。

    但是這樣的話,問題依然存在。

    “你說天地之戰後再沒有惡魔領主能插手主物質位面,”塔砂又問,“那麼戰後的深淵污染又是因為什麼?”

    天界想徹底擠走深淵,那麼在主物質位面生靈的配合之下,天界生物不該錯過宿敵的後手。

    “因為愚蠢。”精靈法師苦笑道,“因為傲慢,因為貪婪。”

    恢弘的天地之戰中,除了能一次次歌頌的內容之外,還有些見不得光的部分。

    天界企圖像過去一樣將人間諸族當做戰爭棋子,以為自己能坐收漁利,卻沒想到棋差一招,在埃瑞安宣言下聯合的主物質位面聯軍一開始便劍指兩方。在人間與天界並肩作戰抗擊深淵的近半個世紀裡,埃瑞安的聯軍也在偷偷尋找著能夠對付天界的方法。

    天界教會了人間如何驅逐深淵,只要有天界的幫忙,主物質位面就能徹底關上深淵的通道,而不是暫時性堵上,等待對方下次再來。人間的聯軍以此類推,同樣找出了徹底驅逐天界的辦法。但是,有天界幫助的埃瑞安都用了將近半個世紀來驅逐深淵,等驅逐了深淵,再以那樣元氣大傷的狀態與天界對上,埃瑞安還要付出多少的代價?

    不同的個體有不同的聲音,哪怕為了同一個目的,爭執還是會發生,甚至變得沒完沒了,可能讓同盟分崩離析。一個種族裡的幾個國家中尚且難以達成共識,一個世界裡的許許多多個種族之間呢?越到了快要勝利的時候,深淵之戰後該怎麼辦的爭執就變得越發嚴重。

    可以說,在這種狀況下依然能保守秘密、沒讓天界生物發現端倪,埃瑞安的諸族已經非常了不起了。

    問題總是需要解決,有一小部分人,決定鋌而走險。

    如果他們能藉著天界的手驅逐深淵,那麼他們是否能利用深淵來驅逐天界?

    聽上去異想天開,但並非不可能。

    那是一小撮黑袍法師、一些深淵信徒與一些女巫的決定,他們可以說是地上生靈中最強大、最了解深淵的群體,力量與知識給了他們信心。他們究竟做了什麼已經不可考,只有他們的成果為人所知。

    他們成功利用了惡魔,就像此前人們成功利用天界生物。在深淵被驅逐之後,他們騙取的惡魔之力依然留在他們手中。不久之後,他們背後捅刀,以深淵之力斬斷了天界與主物質位面的聯繫。

    事實證明,乾得大概比驅逐深淵更乾淨利落。

    這是一場偉大的勝利,大部分疲憊的戰士不知內情,只為成功完成這個的英雄歡呼。小部分知道內情的人稱頌這劍走偏鋒的舉動,就算有人對此等不擇手段頗有微詞,他們也不得不承認,此舉讓可能發生的傷亡和拉鋸戰時間都減少了百倍。深淵之戰長達半個世紀,天界之戰卻只花費了一年多。

    說是奇跡般的勝利都不為過。

    可惜不久之後,大家發現,近乎天降餡餅的奇跡並不存在。

    當年那些參與了與惡魔交易的人群中,一些不明不白地死去,一些發瘋,一些失蹤,一些被證明早已受到了惡魔的誘惑或深淵的腐蝕。驅逐天界的法術乍一看全無問題,但過了沒多久,深淵的污染便從天界消失的地方出現。

    這麼說吧,那把從深淵借來的、能切掉天界聯繫的刀面上,其實附帶了深淵的病毒,想用這把刀子割掉寄生在主物質位面上的天界藤蔓,只會讓深淵的毒素擴散,哪怕刀子的主人早一步被驅逐——何況沒被完全驅逐,維克多的後手還像錨一樣偷偷固定著兩界呢。到這種時候人們才發現,他們終究沒能騙過惡魔。

    被欺騙的是他們啊。

    簡直不可思議,最先出局的那一方,似乎笑到了最後。

    “我們試過了全部能試的方法。”精靈法師苦澀地說,“所有溫和的方法都無法控制住污染,更別說將之驅逐淨化,最後只剩下唯一一個選擇。自然意志能幫忙對抗深淵意志,森精靈與大德魯伊,自然之子能用一些方法淨化那些被深淵污染的空間,但是,那對大戰後的埃瑞安來說,這劑猛藥太過了。”

    暴露了目的、決定好目標的惡魔領主已經毫無保留,它們肆意破壞著主物質位面,就算天界神明提供了諸多保護(好在未來得到比較完整的埃瑞安),留下的創傷還是比任何魔災都嚴重。而後埃瑞安進行了兩場大手術,一場驅逐深淵,一場驅逐天界,再到後來的污染擴散,它們接踵而至,讓主物質位面傷痕累累,進入了前所未有的低谷。

    在這樣的情況下,在埃瑞安淨化污染,絕無可能。

    那就到外面去吧。

    精靈法師提起星界的口吻,像提起另一個危險的國度,或者一樣讓人感到棘手的嚴峻挑戰——困難,麻煩,有危險,卻並不神秘。他知道星界,他很可能去過星界,他口中的星界是個做好準備就能前往的地方。

    那個時代的星界還不是個秘密,躲藏在凝固時光中的精靈,還沒被抹掉星界存在的概念。

    “必須切割掉污染的部分,帶到星界淨化。我們的王與四季議會的德魯伊能將森精靈們安全帶出主物質位面,遠行,進入星界,在那裡布置好牽引點,送走埃瑞安被深淵污染的空間。牽引完成後,普通森精靈就能夠歸來,陛下與大德魯伊繼續留在那裡淨化。”精靈法師說,“情況好的話,過上幾年淨化就能完成。最糟糕的情況也不過是淨化失敗,我們會失去接近四分之一的位面。”

    他搖了搖頭,說:“那時候,大部分人都這樣認為。”

    事情比最壞的預計更壞。

    “到底發生了什麼?”塔砂問。

    “不知道。”精靈法師沉痛地說,“沒有人知道。”

    知道的人回不來,迷惑的人無從知曉。當本該緩慢而隱秘的牽引在一個瞬間聲勢浩大地完成,當星界短暫地在整個主物質位面生靈的眼前露面,通往星界的通道卻暫時關閉了。凶猛的空間亂流在主物質位面外部洶涌不斷,最藝高膽大的傳奇法師也不敢在此時冒險前往星界。承受種種磨難的埃瑞安似乎快要到達極限,空間類法術都受到了影響,更可怕的是,精靈王與大德魯伊們留在這裡的錨點,也在這混亂中飛快失效。

    星界無邊無際,廣闊無垠。

    一旦失去了埃瑞安世界的錨點,還在外漂泊的他們,恐怕永遠都回不來了。

    “在事情發生之前,我考慮過這個結果。”精靈法師沉聲道,方才的悲痛變回了沉著,“我故意遲到,因為這個魔法陣需要四個精靈。”

    塔砂詫異地看著他,聽出了一點言下之意。

    “是的,不止是一點猜想。”精靈法師說,“我有一個占星師朋友,她叫瑪格麗塔,是年輕一代的占卜師中最有天賦的人。瑪格麗塔在我接到消息時哭了很長時間,她說他們回不來,儘管她不知道因為什麼。如果她能進階傳奇,事情或許會變得更加清晰,但無論如何,我相信她。”

    我感覺很糟糕,瑪格麗塔對精靈法師說,我沒法確定,但我感覺很糟糕……該死,我學藝不精,我沒法看到更多東西。要是我能早點晉升傳奇就好了。

    名叫瑪格麗塔的占卜師,塔砂想起了自己在哪裡聽到過她。

    “‘預見之眼’瑪格麗塔?”塔砂問。

    “我們在私下裡這樣叫她。”精靈法師的表情柔和起來,“怎麼,她在未來很有名嗎?啊,我就知道她會名揚四海。”

    預見之眼瑪格麗塔,的確在未來聲名遠播。

    “預見之眼瑪格麗塔是在世的占卜師中最出色的人,也是我的朋友。在長達七天的占卜後,她沒有打開房間的門。”白塔的遺址中,百年後的首席法師這樣說,“當她的弟子打開房門,他們發現瑪格麗塔刺瞎了自己的眼睛,已經自盡了。”

    那個著名的、出色的占卜師,在占卜了龍之預言後自盡而亡。晉升傳奇後,她的確有了看到更多真相的能力,但看上去,那未知的真相最終壓垮了她。

    塔砂緘默不語,精靈法師從她的沉默中看出了什麼,自嘲地低語:“人總是要死的。”

    他講完了後半段故事。

    加上他之後,這裡湊夠了四個遺民。一個德魯伊,一個御獸者,一個弓箭手,一個法師,四個森精靈職業者,足以開啟鎖住時間的魔法陣。在這不再流動的小小截面當中,最後的火種被留下。

    “四個,起碼要四個。”精靈法師說,“四個守門人,四個開啟者,謝天謝地我們等到了。”

    “你們在等什麼?”塔砂問,“我們需要做什麼?”

    “做你們該做的事。”精靈法師說,嚴肅的面孔中難得閃現了笑意,“我不想顯得這麼神棍,但我不知道。我們想不出解決辦法,只能做點力所能及的事情,比如把謎題保留下來。”

    他們用生命、自由與漫長的刑期交換,沒有換來解答,但至少換來了希望。

    精靈法師一側頭,似乎聽見了什麼聲音。他說:“看起來他們也通過了。”

    “他們當然會通過。”塔砂笑道。

    “是啊。”精靈法師肅容道,“開始吧!”

    他並不是在對塔砂說。

    開始吧!精靈德魯伊說。在他面前,德魯伊尤金森喚來了最後一株小草,那株洋紅色的小草對著德魯伊一點一點,而後整片被呼喚過的森林散去。

    開始吧!精靈御獸者說。她化成白霧的身軀從銀狼口中飄散開來,又在幾米開外匯聚成一隻獨角獸與一名少女。少女對瑪麗昂微笑,對她揮了揮手。

    開始吧!精靈弓箭手說。他舔了舔滿是湯汁的嘴脣,滿足地拍了拍肚子,上前擁抱了做出大餐的廚子。“很高興見到你。”他對他的外孫女說。梅薇斯回抱外祖父,說:“我也是。”

    他們說:“我認可。”

    四個聲音在魔法陣的四角同時響起,四道光芒不分先後地沖天而起。好似一把把鑰匙插入鎖眼,鎖簧彈起,轉線對齊;好似龐大機關中的齒輪一個個對應,咬合,轉動。厚厚的幕布被拉開,迷霧與環境消散,露出層層包裹中僅存的真實。

    凝固的時光中,再一次出現了那個幾次閃現的畫面。

    鴉青色的天幕與樹影勾連,四百年前的樹木與那個瞬間一樣蒼翠鮮艷。綠草茂密生長,這片肥沃的土地還沒因為德魯伊和聖樹的離開失去保護,星界通道在這裡開啟的後遺症還沒來得及將此處變得越來越貧瘠。這是一小片殘存的聖地,它被魔法陣從時光的場合中被割裂開來,像被樹脂包裹,化作永恆的琥珀。

    鴉青色的天空下樹影搖晃,塔砂、瑪麗昂、梅薇斯和尤金森站在四個守衛者曾經站著的地方。天空中一輪滿月,不,那鵝黃色的東西不是圓月,而是“錨點”。

    這月亮一般明亮的圓球,是四季議會留下的歸來之錨。

    換做其他發現者,一定會感到非常失望。

    精靈法師說他不知道該做什麼,這是真的,即使過了四百年,埃瑞安的人們依然對如何帶回“遠行”的生靈與空間毫無概念。塔砂知道了森精靈與大德魯伊遠行的理由,知道了埃瑞安宣言的起因,但過關斬將進入魔法陣內部之後,“錨點”本身沒有給出任何答案。換做其他人,這個終點獎勵毫無用處,精靈法師想得到的答案依然毫無進展。

    但是,塔砂有一個稱號,叫“星界旅者”。

    這個稱號後有這樣的說明:帶著星界的信物,準備好直面它的勇氣,你能再度踏上旅途。

    它在塔砂腦中閃閃發光,像一面灰色的墻驀然變成了玻璃窗。塔砂想不出“星界信物”是什麼,可在真正看到它的瞬間,她立刻認出了它。

    明月般的法術記號,那個至今連接著星界漂泊者的錨,無疑是其中之一。

    在這種能力之下,塔砂能順著錨跳躍,方向是——

    錨的另一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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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3-24 15:39:29 |顯示全部樓層
第111章 1.1

    塔砂握住了“錨”,“錨”勾住了塔砂。

    【星界旅者】

    “你曾在星界短暫地停留,並通過了星界的意志檢定。你的器量只能在無盡的知識長河中取一勺河水,但被河水淹沒的經歷讓你下一次不至於很快溺斃——你的靈魂受到了星界的洗禮,因為某些原因,你在那裡留下了錨點。它很脆弱,但依然存在。”

    這是一個雙向的過程,她抓住星界的信物,她得到星界的通行證,星界的大門在這一刻對塔砂開啟。天地沒有撕裂,被撕裂分解的是塔砂本人,她在這一刻清晰地意識到,星界無處不在。

    沒有什麼被隱藏的通路,星界就在那裡,只是埃瑞安的生靈無法感知。它在與世界重疊的另一個維度上,無所不在,無所不包,存在於世界的平行線,無數人一生也無法觸及、無法到達。對這個世界上的大部分人來說,那是一個存在又不存在的幻想鄉。

    一瞬間,塔砂體驗到了提升維度是什麼感覺。

    或許用“高維度存在”來形容星界也不恰當,它的存在本身已經超越了人類的知識,甚至超越了人類的表述能力,這只是是塔砂能找到的、最接近的描述罷了。她曾穿越星界,第一次毫無意識,第二次被包裹在禁咒當中。地下城之書記載的咒文將她完全保護在其中,隔絕開來,以自身的消耗換取塔砂不被星界同化。而這一次,就如稱號說明中提到的一樣,塔砂已經有了一定的星界適應性,她能在短暫的時間裡,承受住與星界同頻的衝擊。

    她的身體變得無比輕盈,仿佛腳下一空,墜入宇宙。她的靈魂感受到了分散的錯覺,好似被拉扯延伸得無比稀薄。順著四季議會的錨點出發,終點便是錨點的另一端。在歸來之錨的另一頭,塔砂看到一個世界。

    星界中的世界宛如果實,又龐大又渺小。但這一枚果子並沒有與“樹梢”相連,仿佛懸浮在宇宙當中。它的天空殘破,空氣稀薄,大地與江洋的邊緣正緩慢地破碎,一點點下落,墜毀,在星界中泯滅無蹤。那些邊緣帶著乾枯破敗的顏色,早在死去之前已經病入膏肓。

    這是一個破碎的世界,或者說,只是某個世界的一部分。仿佛一個蘋果被切下了幾分之一,隨便拋在那裡,切麵被緩緩氧化,變成讓人倒胃口的黃褐色。

    埃瑞安丟失的那四分之一,就在塔砂面前。

    它並不大,在經歷了這麼長的時光之後,可能只剩下五分之一、六分之一或者更少的部分了吧。它看上去很糟糕,但還沒有糟糕透頂,某種力量依然固定著它,讓它在變幻不定的星界中保持平穩,仿佛一艘方舟破浪航行。乾枯之域中心,一小片森林屹立不倒。

    那裡有一圈特別高大的橡樹,有一棵冠幅廣闊的榕樹,地上毛茸茸的草毯看上去無比柔軟,讓人想赤著腳在其中奔跑。不知來自何處的光源照耀下,斑駁的樹影在綠草上搖曳,溪流泛起層層漣漪,好似某個生機勃勃的春天。

    那棵巨大的榕樹下,繁茂的植被當中,睡著俊美的精靈。

    銀色長髮柔順地披在肩上,長長的睫毛投下陰影,精靈王倚靠在樹幹的凹陷處,還穿著他的戰甲,仿佛一場鏖戰之後,疲憊地靠著樹幹小憩。參天大樹、綠草、溪流與其中的精靈構成了一副美好的畫卷,它與周邊枯萎區的對比如此強烈,將視線從外面移到這裡,就像在大熱天喝下一口冷飲,心靈都被洗滌了似的。

    然而,仔細看下去,你便能發現這畫面不太對勁。

    精靈王的大半身軀都陷入了樹幹之中,與之渾然一體——真真正正地渾然一體。戰甲內外都被藤蔓纏繞,分不清彼此,看不到手足。他的脖頸底部泛著青綠色,潔白如玉的皮膚下面,血管中仿佛流淌著植物的汁液,這半神精靈儼然與身後的巨樹長在了一起。

    啊,不對,塔砂很快明白了。

    他並非與巨樹生長在了一道,更不是誰寄生的誰。那棵巨樹的支點本身便是精靈王,因他而生,倚他而長。它從他背後抽芽破土,落地生根,最終蓬勃旺盛地長成了如今的模樣。精靈王的脊柱長成了這棵巨樹,像蝴蝶伸展開一對碩大無朋的翅膀。

    那真的是一棵榕樹嗎?不知道,多半只是相似的什麼東西而已。許許多多的枝幹長進了巨樹的樹冠當中,彼此依託,枝葉擴展,像巨樹的氣根落地成柱、獨木成林,又像是數千棵小樹長在了一體,編織在一道,遙相呼應。十六棵橡樹環繞著這片僅存的森林,仿佛一圈半步不退的捍衛者,圈外寸草不生,圈內鬱郁蔥蔥。

    塔砂沒見到大德魯伊與其他精靈。

    塔砂已經見到了大德魯伊與其他精靈。

    每一代的大德魯伊埋下他們的屍骨,新的樹木從他們的墳中抽出新芽,旺盛生長。他們會化作橡樹,長成一片新的聖樹林。森精靈從林中來,到林中去,傳說他們的靈魂將回歸精靈的樂土,他們的身軀與故鄉融為一體,拱衛著他們的王。

    數百年的遠行後,這裡便只剩下了精靈王。

    森精靈的王者在這一刻睜開了眼睛。

    那是一雙怎麼樣的眼睛啊,塔砂從中看見了數百年的孤獨等待,還有數百年的不屈希望。這有著半神偉力的精靈王在歸途斷絕以後、在同行者陸續沉睡之後,守護了這片漂泊世界數百年。他與塔砂遙遙對視,看上去有些驚訝,而後笑了起來。

    沒時間彼此介紹,沒時間彼此詢問和互相解答,仿佛射向天空的箭矢來到最高點,在開始墜落的前一刻,只來得及向明月投去遙遙一眼。塔砂聽見了輕柔的沙沙聲,仿佛一陣清風吹過樹林,每一片樹葉都在輕柔地搖晃。

    精靈王的身軀向後倒去,樹幹吞沒了他,戰甲與殘存的形體一起消亡。那棵巨樹開始喀拉拉伸展,像個巨人挺直了身體,骨骼嗶啵作響。十六棵橡樹揮手相送,數千棵小樹竊竊私語,金銀雙色的燦爛花朵驟然開放,水波般從樹冠中心擴展到了大傘蓋的最外層。

    嘩!

    這恢弘的綻放來得如此快速而猛烈,像一場突如其來的暴雪讓千樹萬樹梨花開,像驀然點亮的煙火造就火樹銀花不夜天。橡樹圈外的天地眨眼間全部碎裂,橡樹圈內的森林一點點被花朵同化,化為流光。這苦苦支撐四百年的世界碎片在此刻盛放,好似一顆驀然爆發的紅巨星。

    污染區被拋離中心,化為星雲;中心區的一切以巨樹為中心,收縮再收縮,變得越來越明亮,越來越沉重。那一小片世界在塔砂面前分崩離析,坍塌成一個小小的光點,這濃縮了一切的光球刺眼到難以直視,沉重到無法承載。當她下意識移開了視線,光球投懷而來。

    塔砂開始“下落”。

    她終究不能在星界長留,就像新手潛入深水,停留不了多久便必須上浮。塔砂漂浮的身體重新有了重量,她腳踏實地,踩到地面,看到熟悉的環境。周圍是那篇洗漱的小樹林,篝火還在溫吞地燃燒,身邊的銀狼驚覺地抬起頭來,仿佛剛從一個可以亂真的夢境中醒來。兩個帳篷被拉開一條縫,從中鑽出了梅薇斯與尤金森的腦袋。

    他們看看彼此,便知道方才並不是夢。

    星界與精靈王遠去了,主持試煉的四個精靈無影無蹤。漂泊的世界碎片終於等到了故鄉的來客,世界寂滅,錨點失去了意義,於是以此為中心的魔法陣也走到了盡頭。四個守護者到哪裡去了?他們也回到精靈的樂土去了吧。這漫長的刑期到了終點,四百年前畫地為牢的守門人,終於解脫。

    “那是什麼?”尤金森低聲道。

    塔砂低下頭,她的雙手中捧著一個拳頭大小的東西。它還閃爍著微光,好似剛剛墜落的星辰。

    這就是方才投入塔砂懷中的光球。

    它一度明亮如旭日,摸上去卻既不滾燙也不冰涼。觸手溫潤,好似一塊暖玉。塔砂張開雙手,四分之一世界的殘留物在她手中滾動。

    “這感覺……”梅薇斯停了停,似乎找不到合適的形容,“讓我親切。”

    那是理所當然的事情。

    星界中的短暫相遇,塔砂與精靈王沒有一句交談。但在光球投入塔砂手中的瞬間,她便明白了這是什麼。漂泊的森林盛放又凋謝,片刻間成熟的種子墜入塔砂手中。

    “生命樹。”塔砂說,與聽眾一樣驚奇,“將它種下去,或許會長出精靈來吧。”

    森精靈從林中來,到林中去。

    “怎麼了?”

    人類嚮導馬丁睡眼惺忪地探出頭來,他疑惑地看著帳篷外站成一圈的人(和一條銀狼)。沒被邀請的人莫名其妙,不知道那片停滯的時空中發生了什麼,不知道其他旅伴在剛才遇見了數百年前的英靈,見到了星界中漂泊的幻影。

    “月亮出來了。”尤金森笑道。

    是啊,月亮出來了。

    阻擋在這片空地與天空之間的魔法陣已經消失,幕布被掀開,真正的夜空露出真容。稀稀落落的星星點綴著暗色的天穹,一輪上弦月掛在天幕之上,靜放著屬於這個時代的月光。

    ——————————

    前往德魯伊前聖地的旅行滿載而歸。

    出發時的目的已經達到了,真知之館中,雙色的鑰匙被填滿,故事被講完,她看見魔箭撕開星界通道,所有森精靈在四季議會與精靈王的保護下踏空前行,進入星界之中。

    所謂的星界之門,更像是一個不同維度的重合點。精靈王的魔箭釘入其中,將變換不斷的空間牢牢釘住;大德魯伊展開的結界保護住了森精靈們,他們前往星界之中,以自身布置牽引線。

    遠行者們成功進入了星界,他們也成功地將被污染的四分之一個世界帶離了埃瑞安,但他們沒能成功回來。鏡之門中的畫面也沒給出答案,塔砂只看見大德魯伊嚴峻的神情,看見普通精靈不安的臉。

    綠色鑰匙的解答到此為止,它已經回答了“大德魯伊與森精靈去了哪裡”的問題。

    這一次旅程帶給塔砂的答案,比她本期待的更多。

    向前回溯五百年到四百五十年之間,深淵的惡魔領主聯合起來,企圖摧毀主物質位面,瓜分它的能量。天界發現後公開了這個消息,同時人間生靈發現天界生物與惡魔有著相同的念頭,埃瑞安宣言簽訂,主物質位面的各個種族秘密聯合。

    四百多年前位面戰爭爆發,天界、深淵和主物質位面三方博弈。人間聯合天界驅逐深淵,而後主物質位面聯軍借用深淵力量驅逐天界,卻被深淵反擺一道,造成大量位面污染。為了防止污染擴散,自然之子森精靈與德魯伊的四季議會一起籌備了“遠行”,割裂了四分之一個埃瑞安,帶去星界淨化。他們遇到了某種意外,離開後無法歸來,而星界,也在一次亮相後漸漸變成失落的傳說。

    空白的時間線一下子被填補了許多。

    疑問依然存在,比如遠行的德魯伊與精靈究竟在外面遭遇了什麼。他們離開時的態度太過輕巧,幾乎沒想過會回不來,出去時並非懷著必死的決心,也沒有留下諸多準備。如果失去錨點就會迷失方向,他們離開後留守在前聖地的守衛不該只有一個高階德魯伊,那德魯伊等到幾個精靈職業者後便坦然離開,沒有太多擔心。

    參與者中有不知活了多少歲月、如同地上半神的精靈王,有整個埃瑞安的德魯伊中,力量與學識上都是佼佼者的四季議會大德魯伊,他們有可能全部失算嗎?他們會在這種關乎整個族群命運的大事上全部都出現失誤,而那些巴望著他們拯救埃瑞安的強者,難道也對此置之不理?

    意外多半超出所有人的預計,而事情發生得太快。

    他們沒想過做錨點之外的準備,恐怕因為這些準備就夠了,並且,倘若準備失效,還有其他的補救方法,比如能進入星界的法師——精靈法師便提到過這個。超出常理的劇變發生之前,很少有人會做出準備。就像你生活在普通的世界上,不會思考天塌了該怎麼辦。

    精靈法師說,位面牽引完成後星界震盪,最好的法師也無法進去。錨點又消失得如此之快,在場的四個森精靈必須當機立斷,使用魔法陣保存火種,沒有別的辦法。森精靈與大德魯伊離開前沒想過會遇到這樣離奇的意外,四個精靈激活魔法陣時也沒想到,天地之戰後數百年間,規模龐大的戰爭依然沒有停下。閉鎖的埃瑞安依舊打成了一鍋粥,後來亂戰變成了一邊倒的驅逐和屠殺,無數秘密與知識,就這樣失落在戰火中。只差一點,他們便等不到可以開啟大門的人。

    塔砂感到一點後怕,還有某種倖存者的慶幸。就仿佛站在時光長河的下游向上看,你發現你的倖存經歷了如此多的巧合,哪一個祖先的喪生都會讓你不復存在。

    如果塔砂沒有來到這裡,如果塔砂沒選擇現在這條路,又或者選擇了卻沒能成功走到這一步,那麼四個守門人就將繼續等待,等待,等待,直到他們守護的火種變得毫無意義,星界中的漂泊者嘆息著泯滅,無人前來。

    這部分還是塔砂能參與、能影響的事情,有更多的事根本不受她的努力與否所影響。如果大德魯伊與森精靈沒有做出那樣的努力,如果埃瑞安最後的四個森精靈沒有果斷地獻出生命,如果精靈王沒有堅持至今,那細如蛛絲的答案就將在是落在漫長的時光中,變成另一個難解的謎題。

    有這麼多的幸運,有這麼多人在看不到的角落流血流汗流淚,塔砂站在先行者屍骸壘成的台階上,感到了敬畏。

    以及一種沉甸甸的重量。

    輪到我了。她心想。

    接力棒傳到了塔砂手上,她繼承了這麼多人心血的結晶,她手中匯集了這麼多的問題與解答。塔砂感到自己正站在某個歷史的節點上,她想,如果有這麼多勝過前人的條件,卻沒能做出勝過前任的成果,我不是太無能了嗎。

    不止是責任而已,抽絲剝繭發掘真相這件事本身,便讓她感到興奮。

    整件事當中,塔砂還看到了精靈法師沒有特別在意的問題。目前的埃瑞安,一系列複雜故事的源頭在埃瑞安宣言,精靈法師則將故事的起點提到了深淵的異動上。只是,塔砂不認為惡魔領主的撤離,只是因為他們“不知道又在發什麼神經”。

    的確,深淵無比混亂,深淵領主也立場不一,彼此嫌棄,只在深淵起落的潮汐□□同作戰罷了——這恰恰是問題所在。這樣一個亂七八糟的聯合體,會因為什麼事情,開始像聯合進攻天界一樣,在同一時間撤離,開始籌備摧毀埃瑞安的行動?

    “‘污染’和‘瓜分’沒什麼兩樣。”維克多在過去的幻象中自言自語,“真可惜,和深淵一樣的主物質位面,那該有多麼無趣。”

    那個時候,他在想:必須如此,不這樣不行,沒有第三種可能。

    有什麼事讓這叛逆的惡魔領主不得不做出選擇,大惡魔們的行為並非心血來潮,也很難說跟天界的行動有什麼巨大的關聯。如果天界早就能做出什麼定下勝負的事情,為何此前的漫長歲月裡他們沒有這麼做?必然有什麼不同,必然有什麼理由。

    對於面臨深淵威脅的塔砂來說,可能這才是更迫在眉睫的問題。

    如果維克多醒來就好了,或許能提供一些有參考價值的答案。地下城的視線忍不住匯聚在魔池當中,那個包裹著前惡魔領主的繭上。在昏睡中經歷完了一場善念檢定之後,這位惡魔先生依然睡得人事不省,也不知道那些不明物質中的身體到底長到了什麼程度。

    塔砂有點想探測一下裡面到底怎麼樣了,然後不知怎麼的,她想到了小朋友剪開蠶繭的景象。半個繭子裡躺著半個維克多……噫,還是算了吧。

    沒有進度條的東西真是讓人心焦,不像現在的地下城卡片,看上去一目了然。

    【地下城-塔砂】

    合併重組中,進度:75/100

    再度前往星界,與精靈王遙遙相望,得到了生命樹種子,這一系列事件帶來的增長足足有百分之十五,幾乎能與第一次看到星界(百分之二十)相提並論。這樣的事情再來幾次,進度條便會滿了。

    完成度超過四分之三後,地下城卡片出現了一點變化。

    塔砂本來有三個稱號,分別是【Keeper】(抽取被保護者的要素構成身體)、【龍】(你守衛著你的領土與領民,如同龍守衛著它的財寶-額外的龍屬性加成)和【星界旅者】(帶著星界的信物,準備好直面它的勇氣,你能再度踏上旅途)。如今在最晚出現的【星界旅者】後面,又出現了新的空位。

    稱號:【???】

    沒錯,就是一排問號,和與深淵連線前地下城的重組進度一樣,什麼內容都看不出來。這算什麼?塔砂失笑,難道我自己整理出的系統還學會放預告片出來吊人胃口了嗎?比起被遮得嚴嚴實實的稱號名稱,後面那一串解說的位置倒顯得模模糊糊,仿佛起了霧的毛玻璃,仿佛抹一抹就能看清底細。塔砂在意識當中摸了一把,什麼都沒摸出來。

    大概還需要時間解鎖。

    “返鄉小隊”踏上了歸途,在那之前,塔砂召來的化獸德魯伊先行一步。能變成蒼鷹的德魯伊帶上了那枚生命樹種子,提前回到塔斯馬林州,在安全的地方播種。

    森精靈大部分是胎生,生命樹長出精靈基本只是傳說。傳說裡的生命樹也和森精靈本身一樣低產,沒有十幾年或者幾十年不會結出果實。塔砂只是想將樹盡快種下去,不期待收穫。

    但等他們回去的時候,早幾周到達的生命樹種,居然已經生根發芽,開花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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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3-24 15:39:43 |顯示全部樓層
第112章 1.1

    “我、我沒想過會這樣。”那位能化作蒼鷹的德魯伊羞愧難當,“只是那時候遇到了一隻榛雞,一隻很肥美的榛雞……您知道,在德魯伊變形的時候,我們的思維都會變得有點,呃,接近變形對象。”

    帶著生命樹種回來的德魯伊,不幸在到達目的地前路遇榛雞。這位一路兢兢業業、目不斜視的快遞員先生飛到安加索森林的邊緣,已經饑腸轆轆,本能一不小心戰勝了一會兒理智。他俯衝下去,衝向那隻肥美的榛雞,利爪在捕食的時候張開,生命樹種暫時落到了地上。

    他殘存的理智讓這事兒在距離地面僅僅半米的地方發生,按理說從這個高度墜落不會對種子產生任何影響,他只需要事後再去撿一下就行了。然而生命樹的種子不同凡響,它一落地,便向下鑽去。

    來自漂泊世界的種子,在碰觸到故鄉大地的瞬間,落地生根。

    這是安加索森林的邊緣地帶,植被稀疏,只有零零落落的一些草本植物而已。在這片平坦開闊的地區,遠在數百米之外的人都驚訝地轉向那個方向,只見一棵巨大的樹苗破土而出,拔地而起,如同平地起高樓。就像地球童話故事裡的魔豆種子一樣,生命樹長得如此蓬勃旺盛,它的根莖深深扎入土地,讓大地都為之隆隆震顫。

    不久之後,所有在附近的人都來了,張大嘴巴看著這突如其來的高大樹木。它只存在了幾分鐘,卻像在這兒生長了幾百年,人們把脖子都拗得發酸,還是看不到大樹的頂部。附近玩的孩子仰頭仰到向後倒去,哎喲哎喲叫著爬起來,還好地上泥土鬆軟,不至於磕壞腦袋。

    大家茫然四顧,周圍只有一個欲哭無淚的德魯伊,拿一隻榛雞遮著光溜溜的下#體,解釋也沒法解釋,只急得團團轉。

    參天大樹還在生長,那勢頭能與德魯伊的聖樹媲美。接下來的日子它不再長高,反而開始長寬,樹冠好似打開的華蓋,一天能長一大圈。到後來擴張的勢頭減緩,卻有一枚枚果子掛在了樹梢上,最有經驗的德魯伊過來看,也說不出那是什麼東西的果實。

    塔砂回來的時候,看到的便是這一幕。

    大家圍著樹,指指點點,嘖嘖驚嘆。這些果子真多啊,每根粗壯的梢頭都掛著一串果實,雖然每兩枚之間的距離算是相當寬鬆,但耐不住這棵樹幅員遼闊啊。仰頭望去,果實到處都是,倘若它們能發出果香,方圓百里的空氣大概都會香甜一片。這些果子真大啊,上樹考察的德魯伊與之形成鮮明的對比,在樹下看起來小巧玲瓏的果實,事實上像南瓜一樣大。

    “要是砸到誰,那不得被砸昏過去啊?”有人嘀咕。

    “所以別老待在樹下看熱鬧,你們就沒別的事要忙嗎?”這些日子回答了無數問題的德魯伊無奈道,“走走走!這果子不能吃!”

    兔子耳朵的獸人咂了咂嘴,看上去很可惜的樣子。

    巨大的樹上掛著巨大的果實,塔砂抬頭望去,仿佛看到那種景區的許願樹,枝頭掛著無數鈴鐺,風一來便叮噹作響。她展開雙翼飛上去,站在近處看,這些巨大的果實,看上去砸人並不痛。

    它們毛茸茸的。

    像蒲公英的絨球,又比那茂密;像銀葉菊葉片上那層白色柔毛,又要更長、看上去更柔軟一些。仿佛什麼植物上落了一層細密的白霜,好似一隻大貓團成一團,找不到頭尾。眼前的果實莖乾粗壯,表面覆蓋著一層厚厚的絨毛,看上去就很軟。

    塔砂伸手摸了摸,為那觸感嚇了一跳。

    溫度。

    它們並非植物表面微涼的常溫,而是一種與體溫相近的溫度。這果實摸起來並不綿軟,反而很紮實,仿佛撫摸一個母親鼓鼓的肚皮。這些奇特的果實,顯然是活的。

    “不可能是精靈。”一個研究古生物學的法師這樣說,“目前存世的所有關於生命樹的記載與歌謠中,哪怕最短的版本中,生命樹孵化精靈也需要起碼十年時間。而且你看這種果實,它們的外部披毛,觸手溫熱,體表溫度達到XX度,而傳說中精靈的體溫是XX度,巴拉巴拉,巴拉巴拉……如果能將果實切開觀測,觀察的結果會更確切一些。”

    旁邊的德魯伊臉都青了。

    “老師,”他的學徒弱弱地說,“我覺得歌謠中說精靈‘膚如凝脂’並不是溫度如凝脂的意思……”

    在各式各樣的揣測和爭論中,時間悄然過去,果實漸漸成熟。

    它們變得更大,更成熟飽滿。掛著果實的果莖變得更加粗壯結實,足以承載它們的重量。事到如今,這些長開的果實漸漸分出了兩個品種,一種依然色澤潔白,另一種則開始發黃。

    並非秋葉凋零的枯黃色,那是一種可愛的焦黃,就像麵團在烤爐中膨脹,軀體變得更加蓬鬆,外殼烤得金黃。果實外層細密的絨毛變得更粗壯,更厚實,如同雛鳥換了一茬毛,厚得能把手放進去取暖——塔砂忍不住試過一次,那層毛裡特別暖和。被塔砂撫摸的果實哆嗦了一下,仿佛大冬天被人拿冰涼的手塞進了領口。

    在羽毛的邊緣變成咖啡色的時候,第一隻果實成熟了。

    這是一個清晨,初生的旭日之光落在森林邊緣,給每片葉子的邊沿鍍上一層金光。最大的那枚果實開始簌簌抖動,厚厚的絨毛看上去像水波一樣發顫,整枚果子晃啊晃,結實無比的莖乾忽地斷裂了,果實墜落下來。

    輪班輪到的德魯伊們抽了口氣,地上的植物防護毯立刻彈起。樹下早就被種植了厚厚的地衣,但誰會嫌保護來得少呢。他們的眼睛緊緊盯著果實墜落的方向,看著它距離地面越來越近,越來越近,然後驀然遠離。

    它飛了起來。

    毛茸茸的咖啡色刷地展開,寬度足有幾米的大翅膀拍打著空氣,氣流擊打地面,如同拍擊海浪,揚起一大片草葉。毛茸茸的果子熟透了,炸裂成一隻毛茸茸的動物,它的腦袋像只毛髮怒張的海雕,身軀好似一隻通體金黃的獅子,兩部分和諧地銜接在一起,羽毛與皮毛完美過渡。它在落地前一刻驟然飛起,初時搖搖晃晃,幾秒後就掌握了方向,驕傲地在人們面前盤旋而過,一飛沖天。

    那是一隻獅鷲。

    它已經飛過了它出生的枝頭,與之擦肩而過,毫不留戀。那雄鷹似的咖啡色翅膀重重拍打,將地面與樹冠都拋在了身後。獅鷲無師自通地在枝葉間穿行,它衝出了樹冠,沐浴著陽光,藍色的雙眸望著這片陌生的大地,它在想什麼呢?

    第二枚果實,第三枚、第四枚……陸續落下了。

    它們有著陽光似的羽毛和皮毛,雙眼則是冰晶與天空的顏色。這群初生的獅鷲在生命樹下盤旋,在樹冠上回轉,發出清越的鳴叫聲,彼此試探,呼朋引伴。它們的身軀比龍騎兵們騎著的偽飛龍小上一圈,飛行時沉重的聲勢則一點不比後者弱。這奇特的生物在天空中嬉鬧,樂此不疲。

    到中午的時候,全部的黃色果實盡數落地。

    或者說全數“落空”,幾百隻獅鷲離開了枝頭,開始在天空中盤旋。那是奇幻影片中才能看見的場景,它們飛成一隻只大大小小的圓環,近的那些還能看到陽光下金閃閃的羽毛,遠的那些則只能看見幾個小小的黑點。在最後一隻獅鷲升入空中之後,這龐大的獅鷲群一哄而散,三五成群地離開了。

    有記載的最後一隻獅鷲在距今一百七十五前病逝,最後一個獅鷲兵團在與獸人的戰爭中血戰至全數犧牲。過了這麼多年之後,這半魔法、半自然的神奇生物,再一次在埃瑞安露面。

    “大鳥是樹上長出來的嗎?”等果子成熟等了好長時間的孩子震驚地說。他的父母正為停在煙囪上的大傢伙張口結舌,不知所措,一時間沒法糾正這個問題。

    數百隻獅鷲的出現,不是件小事。

    只在頭一個星期,塔斯馬林州的警局便接到了上百起關於獅鷲的報案,小到東西被偷,大到家裡的馬被吃了,謝天謝地目前還沒有人員傷亡。獅鷲是一種聰明、頑皮而且胃口不小的野獸,智力高到會開馬欄,又沒高得能和馬主人商量。德魯伊們不得不加班加點到處趕場,去說服這些智商如同頑童、力量勝過棕熊的大型破壞者。

    龍騎兵執法隊到處救火,前往報警方向制止獅鷲搞破壞,或者陪德魯伊去進行一些不太容易的說服工作。龍騎士道格拉斯的執法則更加方便,巨龍所到之處,獅鷲必作鳥獸散。無人機輔助執法,小規模電擊很快被證明不是個好主意,那只會激怒獅鷲,讓它們加倍暴力。法師正緊趕慢趕地研究獅鷲驅逐法術,獅鷲泛濫地區暫時封鎖,區域內的工廠和學校都暫時關閉幾天,能放假的學生們看起來挺高興,覺得獅鷲很酷。

    當然,獅鷲帶來的不止是鬧劇。

    地下城能製造的偽龍終究數量有限,那些學有所成卻因為龍不夠而不得不坐冷板凳的後備騎兵們,在看到另一種足夠大的、會飛的生物時笑得牙不見眼,儼然已經看到了自己騎獅鷲上天的景象。帝國那邊也頗有一群人情緒激動,騎士們嚎叫著飛行是騎士的浪漫——龍騎兵不是正統!獅鷲兵團才是帝國的驕傲!

    塔斯馬林州與帝國的合作出乎意料地又邁進了不少,塔砂沒想到帝國上下對獅鷲有如此強烈的感情。大概因為獅鷲兵團的歷史源遠流長,獅鷲長得威武霸氣(仔細看帝國的徽章上還有獅鷲的圖像呢),死得又比較慷慨激昂,沒被污名化,反倒成為全民心中的白月光,地位如同白馬王子的白馬。

    下一輪談判中,帝國方真誠地請求能轉讓若干獅鷲,條件優厚得讓人驚訝。比起即將來到的戰爭這種讓人頭痛的話題,獅鷲的出現就令人輕鬆得多,好似在搞大熊貓外交。帝國那邊掌握獅鷲兵團訓練資料的人與德魯伊合作交流,琢磨著要如何重建一個獅鷲軍團。

    “這麼大的獅鷲,要訓練恐怕比較難了。”帝國那邊的人憂慮道,“我知道獅鷲無法交易,要想騎上它們……不,要想和它們並肩作戰,只有讓它們認可你。”

    “好在這些獅鷲都很身體健康。”德魯伊欣慰地說,“現在這個時間正是它們繁殖的季節,運氣好的話……”

    樹上長出來的獅鷲能正常繁殖嗎?只過了一個多月,塔砂便得到了答案。

    獅鷲的巢穴在高山上建起,它們的卵比鴕鳥蛋還大,蛋上有漂亮的花紋,仿佛畫著火燒雲的鵝卵石。心中浮想聯翩的後備龍騎兵每天都要爬山,心潮澎湃的聖騎士從帝國的其他地方遠道而來,滿懷愛意地看著那些鳥蛋,哪怕被成鳥痛揍也痴心不改。他們宛若被貓咪狂甩連環巴掌依然一臉迷醉的貓奴,在被憤怒的獅鷲爹媽一起痛毆之際,兩者產生了可貴的革命友誼。

    法師一樣垂涎欲滴,他們的目光就不像前兩種人一樣沒出息。法師們凝視著獅鷲的卵,偶爾也盯著成年獅鷲看,那目光充滿了令人毛骨悚然的求知慾,“一看就不是好人”(騎士說)。這些研究狂人每次在附近露面,後備龍騎兵、聖騎士和巡山的德魯伊就要聯合起來,不盯鳥蛋,改盯法師,一個個如臨大敵。

    “準你們看不準我們看,這是職業歧視!”法師抗議道。

    這抗議沒人理,三類獅鷲保護者繼續緊盯不放,並且因此加深了彼此的友誼,可喜可賀。

    一個月後,小獅鷲破殼而出,它們身上的白色絨毛宛如幾個月前生命樹剛剛結出的果實。隨後的日子裡,這些小雪球充氣般長大,從只會眨著眼睛賣萌的鳥團長成精力旺盛的小狗。

    三個月時,幼年獅鷲的體型就像一隻大型犬,它們的翅膀還沒法飛行,獅子似的身軀已經可以在石頭上上爬上爬下,在巢穴內外輕巧地跳躍。它們的父母開始教授它們撲擊的技巧,隨後的課程是如何飛行與俯衝狩獵。再過上幾個月,那對現在還像雞翅膀一樣肉呼呼的雙翼便會覆蓋上堅硬的咖啡色羽毛,它們將起飛,長出堅硬的利爪。

    嚮往著獅鷲的人們卯足了勁前往獅鷲棲息地,他們付出最大的誠意,希望能打動這些機靈而野性難馴的生靈。獅鷲的幼年期十分短暫,他們是否能得到青睞這件事再過不久便能見分曉。不像地下城製造的偽龍,獅鷲是活生生的動物,它們需要進食、清潔、休息和照料,每一隻都有著自己獨特的個性和喜好。得到認可很難,維持關係也不容易,但獅鷲的壽命長達百年,比偽龍更聰明與忠誠,只要它們願意,它們會與騎手一生相伴。

    塔斯馬林州成立了“神奇生物保護局”,用以處理新物種帶來的麻煩,調節人們與它們的關係。人們總有一天會習慣新來的鄰居,獅鷲帶來的影響,總會變成“有頭浣熊在翻我家郵箱”這種程度的麻煩吧。

    神奇生物保護局,處理對象不僅僅是獅鷲。

    生命樹上還有另一批果實。

    一類果實越長越毛茸茸,越長越焦黃,它們在最後長成了獅鷲。另一種果實依然通體潔白,白得透亮,外表的絨毛則細膩如木雕。當塔砂伸手觸碰它們,它們矜持地一動不動。

    潔白的果實比獅鷲果晚半個月成熟,它們墜落的時候正是一個滿月。銀月之光照耀著大地,樹影婆娑,萬籟俱寂。就在這樣的寧靜之中,與月光同色的果實墜地。

    它沒在半空中飛起,只是輕盈地落地,沒有什麼浩大的聲勢,腳步與月色一樣靜謐。一匹白馬踏著月色前來,鬃毛在夜空中揚起,如同一層輕紗。

    白馬頭頂,長著一枚螺旋狀的角。

    要是瑪麗昂在這裡,她多半要“啊”地驚呼起來,說“我見過這個!”——這奇特的白馬與她在前德魯伊聖地見到的一樣,都這麼輕盈優雅,與普通馬匹的差異,如同精靈與人類相比。

    這是一匹獨角獸,它有著精靈似的美感,修長,高貴,純潔,飄飄欲仙。它沒有一點雜色的皮毛宛如月光的實體,等跑動起來,又好似一陣有色的風。獨角獸的肢體如此修長,好像用筆畫出來的一樣。塔砂隱約覺得這比例與肌肉含量放在馬身上大概不太健康,纖細得跑不起來。

    但獨角獸並非馬匹,魔法的力量構築了它的血肉,速度勝過任何馬匹。它環顧四周,蹄子在地面上輕輕一點,幻影般消失在了森林中。

    “獨角獸是很害羞的小可愛,但它們也很喜歡其他生靈的陪伴,會主動尋找夥伴。”梅薇斯說,露出了懷念的笑容,“我母親說,她小時候曾養過一匹——或者說有一匹獨角獸企圖養她,因為外祖父外祖母當年忙於打仗,老把她丟在家裡。”

    比起更偏向野獸的獅鷲,獨角獸更接近魔法生物。這些害羞的魔法生物獨來獨往,白色的果實一落地便匆匆離去,不好意思跟同伴打上照面似的。它們跑得這樣快,饒是視線遍布各處的塔砂也會追丟。她不覺得著急,按照梅薇斯所說的性格來看,獨角獸們總會出現的吧。

    關於獨角獸的報道被科普開來,它們可比獅鷲省心得多,專欄不用連篇累牘地報道“如何避免獅鷲騷擾”、“烤肉派對時遇見了獅鷲怎麼辦”之類的內容,只需要簡略地介紹習性就好。獨角獸的力量強大但善良無害,同時有著分辨善惡的能力,也不用擔心它們被其他人傷害。更多人關心如何吸引獨角獸,許許多多的讀者,尤其是女孩,對那優美出塵的圖片一見鍾情。

    不久之後,出現了第一個幸運兒。

    十九歲的農場主之女艾爾莎在外面玩得晚了,想繞近路回家,不幸遇到大雨,迷路在了森林裡。銀白色的獨角獸在這個伸手不見五指的夜晚從天而降,送她回家。

    “我應該做什麼呢?”她來神奇生物保護局作登記時緊張地說,“它為什麼會來找我?那天淋雨的人很多呀。我只是一直比較受動物歡迎,可那都是貓啊狗啊牛啊羊啊馬啊……”

    “什麼都不用做。”工作人員對他微笑,“它只是喜歡你罷了。另外,你有沒有想過去做個職業測試?”

    這姑娘在稍後被證明有著御獸者天賦。

    此後陸續有人看見了獨角獸。

    純潔的獨角獸也喜歡純潔的人,它們總被溫柔的心所吸引。來神奇生物保護局作登記的人當中年輕女孩居多,但也不止如此。

    名叫加百列的十二歲的男孩面色通紅,一直在說一定有哪裡搞錯了。“他們說只有沒交過男朋友的女孩子才會遇到獨角獸,我雖然沒有交過男朋友,但我不是女孩子啊?”他磕磕巴巴地說,“我不知道怎麼跟馬說話,哎,你們能跟它說一下嗎?我就差脫褲子給它看了,可是我覺得那樣很沒有禮貌……”

    工作人員憋笑憋得累極了,旁邊被獅鷲搶走三瓶酒的老大爺則笑得直拍大腿,一點不客氣。男孩子的臉更紅了,像個熟透的西紅柿。“先別笑啊,幫我說說啊!”他急切地說,“要是它找錯了人,那它本來該找的女孩子不就等不到她的獨角獸了嗎?”

    哄笑變成善意的微笑,工作人員說:“沒找錯,就是你啊。”旁邊的老大爺胡嚕了一把加百列卷曲的頭毛,補充道:“誰跟你講只有女孩子可以的?別聽他們瞎講!”

    說到底,獨角獸尋找夥伴的標準不是年齡、種族和性別,它們只是被充滿溫柔愛意的心所吸引。

    在獨角獸在塔斯馬林州分散開後不久,神奇生物保護局迎來了又一種保護對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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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3-24 15:39:57 |顯示全部樓層
第113章 1.1

    早在最早的果實墜落之前,法師與德魯伊們便展開了對生命樹的研究。他們一方在故紙堆中尋找理論支持,另一方收集活體生命樹的數據,提出了較為統一的觀點。

    精靈沒有史書,他們用碑文與歌謠來傳承歷史——如果五百年前的事問問你媽媽就能得到親身經歷過的答案,史書這種東西的重要性好像和日記也差不了多少。精靈的碑文早已在戰火中失落,歌謠尚存,只是難免要在傳唱中失真。

    除去一聽就是為了戲劇性胡編亂造的版本,去除游吟詩人為了增加熱度強塞進去的三俗戲份,比較可靠的生命樹傳說大致是這樣的:

    在遭遇巨大災害(灼熱的火球沖天而降/大地翻騰起海一般的泥浪/恐怖的惡魔肆虐地上/等等等等)的年份,森林之子將回到家鄉,托庇於精靈之王。精靈的王者保存生命的種子,種子深埋某處,度過嚴冬,在下一個春日重現生機,長出生命之樹。生命樹能在若干年(有說十年,有說五十年,也有說一百年)後孵化出森精靈,生命#之光照耀大地,森林之子終將在災後的大地上再度繁衍生息。

    “我今天才知道,‘保存生命的種子’居然是字面意思。”有研究者喃喃自語。

    總之,大部分研究者都認為生命樹會在十年到一百年之間(這區間真夠大)生長出精靈,繼而認為幾個月里長成的毛絨果實只是生命#之光的另一種表現,如同妖精燈盞一樣,只能體現出樹蔭範圍內旺盛的生命力。等第一枚被認為是純裝飾品的果實拍著翅膀走了,所有焦黃色的果實在當天下午成群結隊地飛過了研究者們窗外,研究小組一片混亂。

    混亂之後,他們重整旗鼓,修正了他們的假說。

    “森林之子”不是指森精靈。

    森精靈是森林之子,但森林之子並不光是森精靈一族,這個詞彙中還包含著許許多多的種族,比如半人馬,比如森林妖精,諸如此類。從不少傳說與歌謠中能找出蛛絲馬跡,在獅鷲被馴化成騎士的夥伴之前,野生獅鷲居住在森林之中,與精靈為鄰。喜愛純潔心靈的獨角獸時常與森精靈為伍,作為難得的長生種,他們能彼此陪伴到生命盡頭。

    這就是為什麼生命樹能孕育出森精靈以外的果實。

    在弓箭手、德魯伊與游俠之外,森精靈中還有一個常見的職業:“御獸者”。瑪麗昂在那一小片幻境中遇見的便是精靈御獸者,那名御獸者與獨角獸相容,化為一體作戰。這個職業有點像德魯伊獸語者和化獸者的綜合體,他們能與有著魔法屬性的生物合體戰鬥,而對於森精靈來說,獅鷲與獨角獸便是最常見的夥伴選項。

    四百年之前,精靈王召集了埃瑞安的所有森精靈,他們從四面八方趕到德魯伊的聖地,懷著對王的信任與對這個世界的愛,開始一場通往星界的遠征。森精靈們來了,精靈御獸者的夥伴一併前來。那些與森精靈互為半身的獅鷲與獨角獸,毫不猶豫地踏上旅程。

    也在最終,與那些森精靈們一起,永遠留在了那裡。

    他們的王沒有辜負他們的信任,森精靈的王者在荒蕪的星界守候了四百年,等到了故鄉的來客。那枚生命樹的種子裡不僅孕育他的子民,還有那些與他們同生共死的親密夥伴。在生命的涅?之中,獅鷲與獨角獸從樹上墜落,得到二次新生。

    留在埃瑞安的那些神奇生物已經滅絕了,星界之中卻保存了種子,最終墜毀的四分之一片大陸竟成為了諾亞方舟。他們的“遠行”雖然失敗,卻並非毫無意義。

    枝繁葉茂的生命樹枝頭,有新的果實在生長。

    這些果實都非常小,只有拇指這麼點大。它們呈現出一種圓潤可愛的青綠色,又像雕琢出的玉珠,又像礦長自然生長出的結晶。不像之前那些毛茸茸的果實,這些果子外表光滑,長得很慢,幾個月後依然看不出變化,只有一直觀測記錄著他們的德魯伊才能發現那一點點細微的差異。

    它們看起來嬌嫩易碎,讓人提心吊膽,擔心一場風、一場雨就能把它們打落。但事實上,一樹的果子在狂風暴雨中歡快地跳躍,在冰霜和大雪中安然無恙,遠比它們看起來強韌。樹生精靈在枝頭靜靜地生長,大概真如傳說中一樣,起碼要十年功夫,才能看到詩詞中尖耳朵美人的真容。

    精靈的消息被傳播開來,在人群中掀起又一次軒然大波,反響更勝過獅鷲與獨角獸。這又是一個離去很久的傳說種族,他們的故事停滯在四百年前,那時埃瑞安宣言下的聯軍剛剛驅逐了天界與深淵,勝利與榮耀的美酒在各個種族之間分享。森精靈活像傳奇故事的縮影,故事在最美好的時候結尾,沒有英雄遲暮,沒有衰敗、背叛與再起的戰亂。時光劃出巨大的假想空間,人們因為各式各樣的原因嚮往他們,如同嚮往那個傳奇的年代。

    何況森精靈還這麼美,是吧。

    “起碼要十多年啊……”有人哀嘆道,對著報紙上的圖片搖頭,恨不得給生命樹施肥似的。

    “才十多年呢!”樂觀的人說,“十年也不多,五十年我也能熬到,等五十年就能看到快五百年都沒有的人啦,我們這一代真是好運!”

    “反正都是把深淵趕回老家之後的事情了。”又有人說,“也好,要不然,人家閉眼之前剛剛把深淵趕跑,一睜眼又看到深淵冒出來,準覺得我們不爭氣,不像樣子啊。”

    這話說得,頗有東道主打掃乾淨屋子再請客的氣魄。在這個坐在家中能通過報紙、廣播知道天下事的時代,哪怕是一輩子沒離開過一座小城市的人,也能產生對埃瑞安的歸屬感,以及埃瑞安也有他們一份的自豪。

    絕對不能輸啊,他們笑言,如果輸給深淵,就看不到精靈了。

    隨著流通更頻繁,生產力更高,信息的傳播也越發便捷迅速。信息量一大,每條信息停留的時間越短,在獅鷲、獨角獸與森精靈到來的消息擴散開來,深淵帶來的恐怖被衝得更加稀薄。

    備戰的人加緊備戰,長達數年時間的準備會漸漸變成他們生活的一部分,習慣之後不會太緊張不安。而對於大部分人而言,深淵的威脅又近又遠,好似半年後要看牙醫的預約,固然讓人愁眉苦臉,但你總要面對,也總能過關。

    再然後,塔砂發現“生命#之光照耀大地”也不止是個抒情詞句。

    德魯伊們發現安加索森林的植被又迎來了一輪生長期,不少植物的生命力都旺盛得好似用了催化法術。不少靠近林區的小道在一個雨季後被吞沒,荒蕪凌亂,好像被棄置了許多年。自發組織起來的巡林小隊在附近清理通道,異常就在此時被發現。

    “這幾天樹長得老快了,咱們特別高興,樹長的多能砍得就多了呀——這些年不是有這個那個的護林條例嗎?還有那些拿著拐棍的人,看得老緊了……嗐,這句給我掐了別播哈。”伐木人對著前來採訪的廣播電台說,“那天我們照舊開工,到了那段被樹擋著的路上,肯迪剛找到一棵好樹,還沒開始砍呢,就拿斧子背磕了兩下定位,你猜怎麼著?那棵樹刷地站了起來,嗷地一聲跑了!”

    “樹還‘嗷’了一聲?”主持人驚奇地問道。

    “那倒不是,嗷的是肯迪啊。要是你拔著蘿蔔,蘿蔔從地裡拔出根來就跑,你不嗷嗷啊?”伐木人直樂,“那是老大一棵松樹,樹幹腰那麼粗,樓那麼高,跑起來蹬蹬響,拔個腿兩腳泥。我天生膽大,追上去一看,嚄!那松樹前面有鼻子有眼,耷拉著好大一張臉咧!”

    這名伐木人與同伴肯迪的運氣不錯,遇上的松樹脾氣不壞,被敲兩下就知道轉身跑。另一位伐木工菲力克就沒那麼好的運氣,他是有名的好樵夫,下斧頭又快又準,刷刷兩斧頭下去,被砍了半拉屁股的樹勃然大怒,對他狂追三百米。

    可憐的菲力克如今躺在醫院裡治療多處骨折,幾米高的大樹蹭你一下也夠嗆,何況還是含怒追打。還要感謝那時在旁邊的一位游俠,多虧他的拔刀相助,才沒釀成什麼慘劇。

    “對,是我救下了那個伐木工。”“游俠交流協會”的成員法蘭克林說,“那天我們正在安加索森林進行新成員的訓練,突然聽到有人呼救,我便跑了過去。咱們雖然沒有德魯伊擅長和自然交談,但好歹也親近自然,帶著那位樹先生繞行過幾百米之後,終於讓它冷靜下來了。”

    “在您見義勇為的時候,您害怕嗎?”主持人問。

    “我當游俠之前是個當兵的,跟著哈利特將軍打過不少仗,見過的東西多了去了。”退伍兵法蘭克林笑道。

    “多年征戰的經歷開闊了您的眼界與勇氣,”主持人不失時機地讚嘆道,“那讓您在遇見樹精的時候依然能沉著穩定……”

    “我倒沒有多沉著穩定,我可激動了。”法蘭克林笑出了聲,“我記得很早的時候,我們的部隊剛和亞馬遜人一起過新年,我在林子裡喝醉了,對著樹大喊大叫新年快樂。那棵老橡樹睜開了眼睛,跟我說‘也祝你新年快樂’——他就是這麼說的,過了那麼多年我還記得。老人家沒了十多年,真沒想到還能看見另一棵活蹦亂跳的樹。”

    時間過得真快,當年傻笑著跟老樹打招呼的新兵已經退役,變成了可靠的游俠。橡木老人逝世後十多年,樹精在埃瑞安重現。

    是因為生命樹與自然之心的交相輝映,還是魔力環境的潛移默化又到了一個臨界點?數百年間沉寂為凡木的森林中,某一日,又有樹木睜開了眼睛。樹皮上的溝壑組成一張張拉長的面孔,這種神奇生物好像一睜眼便已經上了年紀,都長著出生便十分滄桑的臉。

    神奇生物保護局在是否該將它們歸入保護範圍的問題上犯了愁,許多人都對橡木老人感情深厚,認為那是個睿智的老者,而不是某種需要保護的“神奇生物”——反對者表示,要是將女巫歸類為神奇生物,你一定會被修理得親爹親媽都不認得(當然,你要是個強大的法師那就另說)。最後德魯伊們與每一號發現的樹精進行了交流,交流的結果是,它們依然該被歸入神奇生物當中。

    橡木老人是橡樹守護者,聖橡樹林中的一員。他保管了自然之心,成為了德魯伊知識的傳承者,就如同樹精當中的職業者,不能與普通同胞相提並論。普通的樹精顯得遲鈍而矇昧,沒有社會結構與知識傳承,智力水平與獅鷲相差仿佛。這些龐大的半魔法生物生活方式更接近植物,生活態度如同樹懶。樹精能夠在同一個地方用同一種姿勢矗立百年,不遇到威脅就不會動彈。

    德魯伊與游俠組成的巡林隊給每一隻樹精做登記,樹牌子,像保護古老建築物一樣圍起來。牌子的大致意思是:這裡站著樹精XXX,請不要傷害它,否則後果自負。

    樹精在肉搏上的力道相當驚人,想象一下三層樓高的大象吧。如果把敵人引進它們所在的區域,想讓它們對敵也不是難事——這念頭讓塔砂發笑,覺得這可真是十足的維克多風格。要是地下城之書還在這裡,他興高采烈的建議聲一定已經響起,塔砂都能想象出他的口吻與用詞。

    但願這傢伙別醒得像精靈一樣晚。

    因為關於樹精的相關訪談實在太沒有戲劇性,這一期採訪沒在《走進埃瑞安》節目播出,而選定了新節目《探索與發現》。該節目因為新生物的陸續出現而變得越來越受歡迎,群眾們對新形式媒體的需求也越來越高。

    “我們需要有大量圖片的那種,廣播的速度,雜誌的圖片量,最好圖片還能動起來,”抽測到的觀眾代表這樣說,“如果有這樣的節目,光拍獅鷲好了,獅鷲寶寶爬山,獅鷲寶寶吃肉,獅鷲寶寶睡覺……都不用旁白解說,我能看一整天。”

    後半句話得到了廣泛贊同。

    整個埃瑞安的資源目前正向戰爭準備方面傾斜,側重於魔法與理論的大法師塔忙於研究深淵與星界,側重於魔導科技的匠矮人工坊和帝國軍校忙於研究軍用科技,一時半會兒沒空處理新媒體。但只要戰勝了深淵,搞不好在許多人的有生之年裡,電視機會像如今的廣播一樣普及。

    塔砂有漫長的時間,只要不被擊敗,她一定能看到這個。

    那電腦呢?遊戲機呢?智能手機呢?地球上從電視時代發展到電腦時代,也只用了不到一百年的時間而已。

    一百年,一下就等到了。

    在匠矮人工坊研究出了“獅鷲驅逐設備”的時候,塔斯馬林州與帝國之間的某一項漫長的談判,終於有了結果。

    關於夜幕防線的拆除。

    “公民們,東南方的夜幕已經落下。”上一個元首這樣說,“但黑夜總是暫時的,在太陽升起之時,它註定被驅趕得無影無蹤。為了美好的世界,讓我們暫且忍耐。”

    許多年以前,地下城居民的奮力一搏終於讓他們在埃瑞安站穩了腳跟,塔砂的單刀赴會摧毀了帝國的魔力源頭,得到了與帝國分庭抗禮的機會。上一個元首發布了“夜幕演說”,以“夜幕演說”為引子,“和平宣言”正式拉開了地下城與埃瑞安帝國之間無硝煙對峙的序幕。在對峙的十多年裡,夜幕防線從少量的壕溝與哨所,變成了瞭望塔、高墻、鐵絲網、壕溝、士兵與魔導武器組成的大型隔離帶。

    這巨大的隔離帶將塔斯馬林州從帝國中分裂開,一道墻兩邊兩個國家,兩個陣營。國境線佇立在土地上,也佇立在人們心中。隨著時間過去,“不存在”的通商通道從開啟到被默認,再到被擴張公開;機械鳥與無人機你來我往,兩邊的記者延遲報道者對方的故事;巨大的缺口在高墻中間打開,海關扣每天吞吐著大量成員……即使如此,高墻依然豎立於此,涇渭分明。

    這道匯聚了那麼多目光、見證了一次次摩擦與合作的高墻,終於要倒了。

    一方面是雙方誠意推進談判的結果,另一方面,生命樹在塔砂的地盤安家落戶後,這一邊魔力環境的改善簡直到了肉眼可見的地步。塔斯馬林這邊樹都被熏陶得長腳能跑了,這幾個月來相對冷僻的職業御獸者數量突飛猛進,仿佛在獅鷲與獨角獸的刺激下應運而生。控制流通的每一天都是巨大的浪費,誰端架子誰傻瓜。

    才建立了幾年的海關將被拆除,這不可惜,因為今後高墻的每一段都將來去自如。帝國幣與矮錢依然獨立存在,兩者之間的匯率相對穩定在了一個數值上。塔斯馬林州與帝國的戶口、身份登記依然使用兩套體系,但雙方信息共享,人口彼此流動的同時,跨境犯罪也有了應對方法。漫長的談判中,各種調整都已經達成了初步共識,談判雙方在協議上簽字,都相信動盪會被控制在最小範圍。

    夜幕防線拆除的那一天,防線兩邊都圍滿了人。

    維持秩序的士兵將圍觀人群攔在安全距離以外,附近地區事先就進行了交通限流,饒是如此,隔離帶後的人群還是烏泱泱一片。圍觀群眾們經過了嚴格的安檢,在隔離帶後伸長了脖子,看著軍人們腳步快速地走過來又走過去,好似一群工蟻,拆解著廣闊的防線。

    堅不可摧的碉堡從內部被爆破,瞭望塔也遭遇了一樣的命運。軍隊帶走滿是刺的鐵絲網,用土石將深深的壕溝填上。運載土石的工程車來來回回,整個過程緊張有序,將主要拆解過程控制在了一天之內。到了終於要拆除那道更具有象徵意義的高墻時,墻兩邊的圍觀者們,包裹各個報社、廣播台前來採訪的記者,全都閉上了嘴巴,乃至屏住了呼吸。

    長長的防線上,那道望不到邊際的高墻,在同一時間倒塌。

    一半在施法者的力量下碎裂,一半坍塌於魔導炸彈被觸發,那景象堪稱多姿多彩,像一場盛大的煙花。在雙方冷戰中建起的夜幕高墻在雙方合作中倒下,閃光燈兩個不停,人群嗡嗡轟響,那萬眾矚目的高墻消失無蹤,塵埃落定,兩邊的觀眾看見了對面人群的面孔。

    場面安靜了一瞬間,接著歡呼聲響起。

    從今往後,不需要嚴格的申請也可以來去兩地,你可以來來去去,不會被懷疑叛國。被隔離在兩邊的、沒有親屬關係的親人們可以重逢,師徒相見,友鄰會面。一條鐵路穿過了曾經高墻所在的地方,如同一條血管連接雙方。不再需要兩條腿辛苦跋涉,不再需要馬車顛簸受苦,魔導火車再一次穿過這個地方,這一回,裝著的不再是戰火。

    到最後,海關還是沒有被拆除。

    瓦爾克藝術家協會的會長昆蒂娜女士提出了更好的想法,海關與附近的一部分防線被保留,作為“夜幕防線紀念公園”。這附近的哨所依然存在,其中的衛兵不再看守人,轉而看守高墻本身,如同任何紀念館的管理員一樣。鐵絲網被絹花纏繞,壕溝邊上放著紀念牌,海關當中存放了十幾年對峙的歷史。至於那些留下的高墻,它們是很好的畫廊。

    瓦爾克藝術家協會在這裡舉辦了繪畫徵集活動,就在高墻拆除、防線開放的第二個月的第一天,來自帝國與塔斯馬林的兩百多位畫家受邀來此作畫。沒有主題,繪畫隨心,“隨心所欲”本身便是主題,如同邀請來自兩邊的、不同職業不同種族的畫家來夜幕高墻上繪畫這件事,本身就是有趣的行為藝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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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3-24 15:40:09 |顯示全部樓層
第114章 1.1

    夜幕高墻終於倒下,夜幕防線成為了歷史。在這最重要也最艱難的談判成功通過之後,就像卡在齒輪之間的砂礫被去除,雙方之間的合作商談變得更加順暢。很快,許多重量級項目也通過了。

    比如“白塔遺址共同開發”項目。

    事到如今,白塔已經是埃瑞安過去最有名的法師協會。在大部分巨龍因為龍之預言離開後,在滅法運動將所有施法者打成邪魔之前,這一貫中立的學術派法師學院推動了人類法師聯盟的建立。他們用諸多魔法生物與歷代法師的屍骸製造了埃瑞安帝國的魔力源頭,作為魔導科技最後的能源運行,讓埃瑞安的魔導文明苟延殘喘百年。

    埃瑞安都城下面運行的魔力源頭是白塔法師的手筆,但那個毀於塔砂之手的地下空間並非白塔遺跡。那批最後的傳奇法師將大量蘊含著魔力的寶物、材料與屍骸運送到那個大魔法陣之中,而白塔本身,並不在都城。

    它在埃瑞安帝國的腹地佇立,被保存至今。

    “或許調查結果會讓你們失望。”帝國的代表在簽訂了協議後這樣說,“那裡的確很有紀念意義,但恐怕沒有多少真正有用的東西,空有象徵性罷了。”

    白塔的寶藏早已被瓜分,屠龍狂潮前被拒絕加入的白塔叛逆帶走了一些,製造魔力源頭時作為動力被帶走了大部分,剩下的那些就算沒在滅法運動中被搜刮乾淨,也該在這兩三百年的魔力環境衰退中變成了凡物。代表所說的話一點兒沒錯,這個開發項目的確十分雞肋:白塔遺址因為白塔的名頭被高層關注,能發掘的東西卻與談判難度不相稱。

    塔砂表示這沒關係。

    塔斯馬林州的代表說了不少滴水不漏的漂亮話,比如白塔原址本身具有的重要意義啦,法師們的求知慾等等等等。但塔砂真正要去那裡的原因,卻不足為外人道。

    因為維克多。

    真知之館回答問題,也索取“信息”,鑒於鍛造要是的材料看上去只能一次性使用,每個問題的詢問都需要相當謹慎。深淵的威脅當前,在那麼多能提出的問題中,塔砂認為,沒有什麼比尋求“如何喚醒維克多”的答案性價比更高了。

    他跟塔砂是綁在一根繩子上的蚱蜢,靈魂契約長期有效,讓他不可背叛、不可隱瞞地站在塔砂這邊;他是曾經的惡魔領主,知道許多深淵的秘密,能提供的信息絕非深淵研究者可以比擬;他目前還在進化中,如果能成功讓他孵化,他很有可能會更上一層樓,在武力智力上提供不小幫助……綜上所述,這是深思熟慮的結果,是為了世界和平。

    真知之館為塔砂指路,路途的終點就在白塔遺址的位置。

    這個問題,塔砂早就問出並得到了答案,只是在實行上遇到了一點麻煩。白塔遺址雖然幾乎已經空了,但名聲還在,平時沒多少人關注,等閒也不讓人靠近。塔砂不可能偷渡,這次真知之館給出的關鍵詞是法師,得帶一群法師去。

    法師們大多體力不行,而且,用其他吃苦耐勞的職業者的話說,法師窮講究——要帶法術書,要帶筆記本,要帶施法材料,要帶學徒打下手好讓他們有足夠時間休養精神……不帶這些沒法施法,沒法施法的法師戰鬥力不到五,帶了如同沒帶。一個法師也就罷了,一群法師,那必然是浩浩蕩蕩一群,並且氣質鶴立雞群,仿佛一群思想家或一群精神病,要想裝普通旅遊團都做不到。

    於是,談判耽誤了一段時間,好在結果不錯。

    白塔遺址考察團的成員有:領隊塔砂,白袍法師布魯諾,黑袍法師米蘭達,灰袍死靈法師多洛莉絲,煉金法師格洛瑞亞,野法師魯道夫,以上所有法師的學徒們。該考察團趕上了鐵路線開通,乘坐和平號魔導火車,一大群人只經過幾天的旅程便到達了白塔所在的城市。不過要到白塔遺址,還需要一段只能馬車通行的旅程。

    白塔遺址在距離主要城鎮一天距離的地方。

    “本來還要遠。”嚮導說,“過去的白塔建在渺無人煙的地方,這幾年城市擴張,才到了只有一天路程的地方。”

    這個嚮導倒真是單純的嚮導,帝國方面這回光明正大地送來一支護衛隊隨行,畢竟白塔算是有著一定戰略/軍事意義的重地,哪怕成為空殼之後也一樣。

    他們來時經過了哨卡,自滅法運動以來,這支部隊已經看守了這裡上百年,士兵來來去去,編製數量越來越少,唯有番號不變。留存至今的那幾號人依然頂著個十四軍的名頭,說不好是可敬還是可笑。

    “我聽說過駐守白塔的十四軍團。”那位穿著彩虹色袍子的煉金法師說,“開始他們在這兒,預防有隱藏在塔裡的人或非人跑出來。後來軍隊在這裡,避免周圍不相關的人跑進去,死在什麼法師機關裡。到現在這點人能攔住什麼呢?或許他們並不清楚自己究竟在看守什麼。”

    在如今的人們眼中,這裡只是廢棄的塔樓。

    那白色的高塔被山崖環抱,與蒼白的石壁融為一體,到百米以內才能分辨出來。他們終於來到塔外時,所有人不約而同地停下腳步,仰頭望去。

    “比我想象中矮。”野法師魯道夫說,“我看過一些描述白塔的記載,如果沒有誇張的話,那該是一個恢弘的建築群。”

    “因為這不是白塔。”白塔流亡法師的後裔布魯諾說,“白塔的主塔存在於亞空間之中,入口早就在魔力環境變差的時候消失了。現在剩下來這個,只是白塔的分塔,當年法師學徒們的住所。”

    眼前這潔白的高塔,僅僅是當年那個法師學院的殘骸。虎死余威在,不外如是。

    整座塔由一塊山石鑿成,魔法的鬼斧神工讓它看上去找不到一點人工雕琢的痕跡,仿佛天生就長成這樣。潔白的塔身有種冷淡的潔淨感,不像撒羅神殿的那種聖潔,而是某種無情感的鎮定,不膜拜,不虔誠,只客觀地觀察與發現。簡單地說,它看起來就十分法師。

    走入分塔之中,光線一點都沒有減弱。墻壁上巧妙地開出了窗口,光線如水般傾斜進來,將走廊照得無比明亮。

    塔中心一塊中空的區域貫通整座高塔,站在最底下抬頭看,如同站在豎井底部向上看。隔層走廊透入的光亮在中心點交集,好似萬花筒一般,看久了有種看入深淵的倒錯感。地磚與墻上的瓷磚不知用什麼材質鋪成,過了那麼多年,只要擦去灰塵,那色彩依然鮮亮如新。瓷磚上隱約的紋路帶給人可以游走的錯覺,畫框裡的東西大概真的跑掉了。他們一路見到了許多完好無損的畫框,畫布中一塊空白,畫面上的東西已經不見蹤影。

    “那些畫框裡關著‘標本’,”白袍法師布魯諾說,“法師們會把得到的各種材料留影,將那些縮小的、看上去像活著的東西關在畫框裡,它們會像生前一樣活動。這些銀色的畫框則是指路人,一些法術僕役和死去法師的留影會在這裡給學徒指路,還有答疑解惑。”

    他的語調中有著充沛的感情,這位得到了白塔傳承的法師今天第一次見到白塔,卻像夢回故土,談起什麼都如數家珍。

    “我曾聽說,法師的留影會在塔中到處行走。”他嚮往地說,“塔靈裝載在構裝體之中,以各種形態現身……”

    一個個房間彼此嵌套,一條條走廊糾纏在一起,利用了每一寸空間,也讓整個塔內複雜如迷宮。白塔的主塔只會比這更加複雜,不過即便是被邀請來的客人,也不用擔心自己在哪裡迷路,這都不是問題,因為法師塔是“活的”。

    塔靈對所有受歡迎的客人熱情,它會在塔內任何被呼喚的角落出現,帶你前往想去的方向。那些突然斷裂的通道上還能看到一點傳送陣存在的痕跡,高塔之內,短距離傳送連接每個角落,你很難找到真正的死角。貫通高塔的那個圓形空間看上去深得可怕,但在魔法依然運行的時候,懸浮的台階長期在中空處漂浮,只要你是法師,只要魔法之門對你敞開,你便能輕鬆掌握讓這些小小浮空島前往正確樓層的方法。

    “那個是不是魔像?”一個法師學徒指著走廊盡頭某個像破碎雕像的東西說,語氣興奮得好似真正的觀光客。布魯諾半點沒見怪,他的回答也如同一個熱情洋溢的導遊。“是啊!”他說,“學徒塔的魔像很少見,但在法師塔裡,它們會有很多。”

    傳送法陣與懸浮台階照顧著法師們缺乏鍛煉的身體,簡單的魔像服務員給常年呆在實驗室的法師運送食物與其他生活必需品,讓法師能夠宅到底。另一些價值昂貴的高級魔像還能輔助施法,聽上去讓人驚奇,在魔法的鼎盛時期卻是富裕法師的必備夥伴。這種成就還是黑袍法師的發明,雖然創造時的實驗過程和黑袍法師的慣例一樣邪惡,但這種高級魔像對施法者來說太過方便,到最後還是在所有高層法師中傳開。

    整座塔最大的空間是圖書館,大門打開,落下許多灰塵。

    許許多多把椅子凌亂地擺放著,好像它們的主人只是暫時離席,不久之後還會歸來。一看就非常沉重的長桌安置在書架邊上,某種經久耐用的紅木打造了它,至今不曾腐敗枯朽,甚至沒有一個蟲眼。這裡的一排排書架沒有地下城圖書館中那樣高大宏偉,卻有一種方便取用的貼心。金屬銘牌上還能分辨出優美的花體字,除了書籍分類外,還有一些標語,比如“借閱室內保持安靜”、“好法師珍愛他們的書”等等。

    當然,這兒已經空了。

    “它們全都被搬去了大圖書館。”嚮導不失時機地說,多少有點想向在場的法師們示好的意思,“所有藏書都在那裡被完整保存,就像這片剩下的遺跡……”

    “是嗎?”黑袍法師米蘭達不客氣地說,“那一樓走廊盡頭的痕跡,難道也是雷擊的結果嗎?”

    嚮導神情尷尬。

    “已經什麼都沒有了。”米蘭達冷笑。

    無論過去是什麼樣子,即便能從殘骸中想象過去的輝煌,白塔也必然今非昔比。

    白塔的頂部有著焦黑的痕跡,那是一次雷擊的後果。過去有法術保護的高塔無論多高都不用擔心風雨,而當魔法離去,自然界的雷擊也能折斷塔頂。走廊盡頭的焦黑則不是自然之力的結果,那是人為燒灼的痕跡。

    滅法運動可不是文質彬彬的禮貌運動。

    施法者被一籠子一籠子處決,他們攜帶的財富被掠奪,倘若奪不走、用不到那便付之一炬。法師的名聲在短暫的時間裡一落千里,衝入分塔的士兵們滿心輕蔑的憤怒,他們拿著刀槍,他們拿著火把。

    那時候恐怕已經沒有學徒還留在這裡,他們只需斬殺冥頑不靈的少量看守,便能攻入這座失去主人的塔樓。

    往前倒退三百年到兩百年之間,白塔興盛一時,而後迅速衰落,如同曇花一現。在法師時代的餘暉當中,這個中立的學術機構完全向人類主義倒去,那是他們繁榮昌盛的原因,也是之後滅亡得如此迅速的理由。極端的崇高口號永遠比溫和的有吸引力,而帶來的危害要很久之後才會發現,發現的時候往往已經不可輓回。對巨龍、娜迦、黑袍法師和異見者的屠殺為之後人類的滅法運動提供了巨大便利,當高階法師們近乎消失殆盡,他們指望保護的徒子徒孫,在滅法運動中狼狽逃竄。

    所有藏書已經被搬去了都城的大圖書館,就像所有魔法道具已經被送去了魔力源頭。殘存下來的白塔分布已經被洗劫一空,魔像與雕像被打碎,這裡就是個殼子,什麼都沒有。

    但是。

    “會有的。”塔砂說,打破了尷尬的沉默。

    “你要把東西搬回來嗎?”米蘭達的嘲笑似的說。

    “法師塔總會有的。”塔砂說,“我們已經在建了。”

    黑袍法師不是在為白塔鳴不平,她的憤怒針對整個針對施法者的愚行。她說過去的知識與傳承已經一點不剩,法師塔不復存在,而塔砂告訴她“會有的”。

    製造法師塔的方法已經失傳,但匯集了如今整個埃瑞安法師的大法師塔已經建好,並且將會不斷完善。他們沒有隨心而動的浮空台階,但魔導科技總有一天能造出上下方便的電梯。塔砂的幽靈分#身正在擔任塔靈,法師塔的工作人員負責照顧這群埋頭鑽研的研究者,讓他們健健康康別被餓死,比無法思考的魔像更加貼心。幽暗空間的地下室變成寬敞明亮的實驗室,古魔法的神秘被公開解析與傳承,可能少了幾分詩意的神秘,但讓法師的傳承變得可以“量產”。助手與學徒施行更加清晰的雇傭制度,導師不再掌握學徒的生死,學校會批量提供有著基礎知識的學員。

    “我可不認為現在的學徒制度有什麼好。”米蘭達嘀咕。

    “時代在進步啊。”野法師魯道夫大笑,他不收徒,但在新的法師學校擔任講師,“你總得往前看。”

    “我覺得現在很好。”沉默寡言的死靈法師說,“屍體夠。”

    屍體捐獻如今相當常見,各種屍體的處理方式有了規範的產業鏈,先有醫療體系經手,然後再進入死靈法師之手。死靈法師需要通過登記和申請獲得屍體供給,合法屍體渠道將死靈法師從被人避之不及的掘墓人或屍體製造者身份中解脫出來,能有效避免哪個灰袍想不開要當大魔王。也不知是不是因為塔斯馬林州的第一個死靈法師多洛莉絲起了頭,死靈系的人全都沉默寡言,不願出門,比起自己動手製造屍體和挖掘屍體,更願意在家寫寫申請。

    而白塔遺跡中的寶物,也會有的。

    真知之館指出了某個坐標點,那裡有能讓維克多醒來的關鍵。那可能是某種蘊含著大量魔力的東西,或者大惡魔身上的零部件,無論哪種,恐怕都並非單獨存在——他們已經來到了高塔的最南面,但即使倚靠著最南邊突出的那個迴廊的墻面,塔砂所在的位置,依然比腦中的坐標偏北一點。

    也就是說,在向南一兩米的位置上,很可能還有一個沒被發現過的寶庫。

    塔砂敲了敲腦袋,意識到自己先入為主了。

    名為白塔的法師學院並非只是一座高塔,那是一個占地廣闊的建築群。即便最主要的部分消失在了關閉的亞空間之中,留存在主物質位面的範圍,也包含著這座分塔之外的地方。

    她要找的地方,搞不好根本不在這座高塔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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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3-24 15:41:16 |顯示全部樓層
第115章 1.1

    那是一塊很大的石板,大概一人寬,兩人高。上面的浮雕已經被腐蝕掉了大半,法師們呼啦啦都圍了上去,法師學徒們緊隨其後,將石板旁邊的空隙圍得水泄不通。

    “大概是遺落在這裡的石碑。”嚮導說,不敢擠開那群熱情高漲的法師,只站在旁邊推測,“這裡距離分塔這麼近,可能就是從那裡搬出來的,不知為何遺落在了這裡,最後被泥土掩埋。”

    他說得很像一回事,配合上字正腔圓的導遊腔調,可信得好似《走進埃瑞安》節目組的主持人。

    “看上去怎麼像個窨井蓋?”有個護衛嘀咕著。

    “不可能。”本地的士兵反駁道,“這附近根本沒有地下排水系統,地下是實心的。”

    先前那個護衛只是在打比方罷了。塔砂按照真知之館提供的坐標確定了大致範圍,範圍內全是平地,唯一能探索的方向只有地下。他們掘地三尺,挖了兩三米才挖到石板,石板出土的時候,周圍也有地方率先挖到了更深的地方,更深處也是泥土,沒有什麼中空地帶的秘密通道。

    一群法師趴著看石板不像樣,他們打算把石板豎起來,然而失敗了。

    許多士兵直接用手抬也好,用繩索捆住一頭然後用馬車向上提也好,無論怎麼嘗試,石板都沒有離地,仿佛有千鈞之重。法師設法從石板上剝落了的小小碎片,脫離石板的碎屑密度與普通石塊一樣。又有人懷疑石板被什麼東西粘在了地上,但挖掉石板下面的泥土也很容易。

    他們沿著邊緣挖掘,一圈圈挖空了底下五分之四的支撐點,挖掘途中毫無阻礙,只挖到泥土和碎石。等只剩下中間最後小小的支撐點時,殘存的泥土柱被石板自身的重量壓垮了,石板又向下掉了一截,沒被任何東西阻攔,表面依然非常精準地與水平線平行。

    “我明白了!”煉金法師格洛瑞亞突然喊道,“誰有黑魔法傳承?”

    “你覺得這裡還有誰會有?”黑袍法師米蘭達沒好氣地說。

    “我的意思是,古代黑魔法。”格洛瑞亞歉意地說,“和深淵關係更近的那種古代黑魔法。”

    所謂的古代黑魔法,年代比天地戰爭時期更加久遠。早在埃瑞安宣言簽訂的時候,大部分法師所用的魔法已經是改良後的版本,與如今的法術十分相近。要再往前推不知多少個百年,在法師還被所有其他職業者們用懷疑的目光打量的時候,在那個魔法與深淵的關係還非常接近的時候,黑魔法前才能冠上“古代”二字。

    目前全埃瑞安的法師當中,對此最有了解的是那位深淵研究者韋伯斯特老先生。但他已經太老了,簡直是祥瑞等級的人類老年人。塔砂每次看他走出書房都膽戰心驚,所有人都拼命阻止他加入這個需要長途跋涉的考察團,他還深感遺憾。

    “我沒有正規的古代黑魔法傳承。”米蘭達猶豫了一下,“但我對此有一定了解,至少會念古魔法符文。”

    “那應該就行了,這上面的東西看上去也是近代法師的偽作,不會完全按照古代法師的思維方式布置。”格洛瑞亞指了指浮雕,手指劃出一條古怪的路徑,“用這種順序,拿古魔法符文的讀音念誦一次看看。”

    塔砂聽到了一種奇怪的發音。

    那不是她學過的任何一種語言,和深淵語有些相似,但又有本質上的差異。感覺像吳越語系的人聽日語一樣,偶爾會聽到熟悉的詞句,磕磕碰碰地猜出一點內容來。

    比方說,“打開”。

    石板打開了。

    沒有東西從中掀開,沒有什麼忽然掉落,浮雕花紋中間那塊相對平整的空白石面忽然無影無蹤。它仿佛一下子變成了黑色,等看久一點人們才發現,那不是個黑洞,而是突然出現的通道。

    這不是一塊石板,它是一扇門。

    太奇怪了,明明剛才下面什麼都沒有,如今爬在地上往縫隙裡看,也能看到石板與泥土之間的空隙。仿佛把拆除的門框隨意丟在某處,卻發現門框背後出現了房間。

    “太好了,真的行。”格洛瑞亞松了口氣,“這東西還是未完成狀態,不然我們別想啟動它。”

    “這裡是隱藏通道?”塔砂問。

    “確切地說,是傳送通道,而且是沒做完的一種。”格洛瑞亞說,“沒有完全完成,還不算魔法道具,只是一些半成品材料堆在一起——所以也不會在魔力環境衰退的影響下失效。我們對它使用了魔法,它才正式完成了。”

    “這後面有可能是白塔主塔嗎?”塔砂問。

    “不可能。”格洛瑞亞搖頭道,“白塔主塔所在的亞空間有非常正規的空間之門,用來穩定地連通白塔與主物質位面,而亞空間之門會在魔力環境衰退後消失,就像用來防止粘手的麵粉最後能融入糕點中一樣。”

    格洛瑞亞算是個很有生活常識與生活情趣的法師,她用的比喻一目了然。

    “何況,要是這是白塔的入口,白塔法師怎麼會用古代黑魔法符文當啟動鑰匙?”格洛瑞亞又說。

    更殘酷、更貼近深淵的古魔法體系,以近現代魔法體系的眼光看,前者的所有法術都屬於黑魔法。白塔雖然古老,對於古魔法而言卻是先進而開放的新式流派,宛如公元前的雅典學院。新舊兩派的法師對彼此觀感都稱不上好,用其中一方的手藝,絕不可能打開另一方的家門。

    “我有點弄糊塗了。”野法師魯道夫搖了搖頭,“一個與古代法師有關的未完成通道,為什麼會出現在白塔附近?”

    “戰利品。”米蘭達冷哼一聲,“白塔的大法師們沒時間研究,忙著去趕死呢。”

    白塔法師後裔布魯諾苦笑了一下,沒有反駁。

    某種程度上,米蘭達並沒有說錯。

    塔砂已經能猜出這是怎麼一回事了。

    白塔的勢力,在巨龍離開後到所有傳奇法師死光前興盛一時,他們滿世界搞開戰,一方面解決威脅,一方面也將敵人手中奪得的戰利品帶回大本營。許多珍寶被匆匆忙忙地堆放在白塔之中,一些被送去製造魔力源頭,一些隨著魔力環境的衰退永遠消失在亞空間中,還有一些沒法一下子消化的硬茬,如同難剝開的果實,被敲開一半,匆匆丟在了附近。

    比如說,眼前這個通道通向的隱藏地點。

    法師們的對手一樣不凡,從他們這裡得到的戰利品超乎普通人想象。滅法運動之後,那些非施法者的人們永遠不會意識到,除了他們帶走的藏書和魔法道具之外,還有這樣大手筆的財富深埋地下。

    通往不知名地點的通道被打開了,目的地與某個古代法師有關。古代法師這個名詞往往與兩個形容詞密不可分,一是“危險”,一是“富得流油”。

    法師因為法術而危險,在魔力環境衰退了幾百年之後,所有的魔法陷阱和高危魔法生物,都已經被時間報廢掉了。

    塔砂第一次發現魔力環境衰退也有好處。

    法師們灼熱的目光投向了那個入口,他們簡短地交談,很快商量好了處理辦法。白袍法師布魯諾上前一步,從袋中掏出施法材料,開始施法。

    一串看不出原型的圓形乾果在布魯諾掌心滾動,他口中念念有詞,手掌翻轉,果實墜落。細小的乾果與一些粉末紛紛揚揚落入通道之中,在半空之中,它們開始飛速生長。

    這一幕看上去有點像的德魯伊施法的景象,不過接下來發生的事就充滿了法師色彩。乾枯的果實並沒有變得飽滿,它們依然萎蔫,只是數量不斷增多,鐵絲網似的藤蔓一路向地下空間蔓延。紅色的果子漸漸亮起了小燈泡似的光芒,像剛剛連通的電路一樣一路往深處亮過去。光芒不算特別明亮,但已經足夠照亮下面的空間,上面的人看見距離上頭不算遠的通道底部,還有像前方蔓延、看不到盡頭的長長通道。

    通道底部有水,別說,這看起來還真像個下水道。

    “這是‘利安德爾燈籠藤’,我那個白塔先祖發明的法術。”布洛諾解釋道,“法術藤蔓不僅能照明,還能偵測環境,只有人類能正常生存的空氣才能讓燈籠藤發光。”

    白塔決心開始排除威脅的時候,塔中也有拒絕這個主張並成功逃離的法師,利安德爾就是其中之一。那個傳奇法師拖家帶口逃之夭夭,還帶上了白塔圖書館五分之一的密藏。此後他隱姓埋名度過了相對平淡的一生,在最後的時間裡不知所蹤,或許就像前往龍眠之地的老龍,離開了故鄉與家人,只留給子孫傳說。

    他留下了不少東西,比如藏著白塔藏書的玳瑁空間手鐲,比如一些十分實用的法術。“利安德爾燈籠藤”在最近幾年才重現世間,因為它所需要的魔法植物鬼燈籠滅絕已久,幾年前才在埃瑞安重新出現。

    這法術好用極了,探測的結果是下面的空間氧氣充足,沒有毒氣,不需要給進入其中的人套上魔法氣泡。能進去的人因此多了不少,法師們也能騰出手來,準備更多法術。

    死靈法師的學徒們從馬車中拿出了骸骨,在死靈法師多洛莉絲的施法下,這些骨骼像被無形之線牽引,修補,縫合成一個個小小的軀體。這是改造過的匠矮人骨骼,矮小的骷髏兵比他們生前看起來驍勇善戰得多,靈活又強壯,更像傳說中那些好戰的純血矮人。一支小骷髏兵隊伍手拿骨刀,列隊在前,它們的身高正適合前方通道。

    地下水道相當逼仄,高度不到兩米,死靈法師之前準備的所有巨型骨骼全都排不上用場。護衛隊中特別高大的一些人不得不乖乖等在外面,其他衛兵跟在小骷髏後面,護在法師前面。

    小骷髏率先跳了下去,它們在水中啪嗒啪嗒行走,看上去安然無恙。這裡的水高度能浸沒成年人的腳脖子,沒有臭味,舀起來看也不算渾濁,就是那種地下河流常見的狀態。為了保險起見,野法師魯道夫還是施加了範圍分水術。

    地下河從中間分開,露出底下的淺層淤泥。有什麼東西在水離開後飛快地游開或拱入泥層,看不清楚,但也足夠讓人發毛。

    士兵們決定讓拿長柄武器的人走前面,戳戳泥地,避免踩到什麼糟糕的東西。

    他們一個接著個跳下了通道。

    地下水道相對低矮,但卻意外寬闊,不考慮高度因素,讓兩匹馬車在這裡並行都沒關係。這寬度方便列隊,小骷髏兵打頭陣,護衛兵緊隨其後,也環繞周圍,保護著站在中間的法師。

    傳送通道另一邊不知道在埃瑞安的什麼方位,周圍透著股陰冷感,溫度比這個季節的腹地地區更低——也有可能只是因為這裡在地下深處,沒法用溫度來判斷所處位置。長長的地下水道看不到盡頭,燈籠藤的施法人布魯諾也沒法說出藤蔓最後通向何方,他只確定前方有路,以及有路的地方都能讓普通人類呼吸罷了。

    一行人走了十多分鐘後,從入口處透入的天光便已經完全看不見了,外面的聲音也一樣。這裡非常安靜,唯有他們踩著淤泥的啪沙聲不斷響起。四面並非溶洞,而是人工製造的墻壁,因此景色變得更加千篇一律。時間在這兒被拉得很長,又走了十多分鐘後,塔砂已經開始覺得無聊了。

    第一個襲擊者,就在此刻粉墨登場。

    範圍分水術沒有摩西分海的力道,只能製造一片半徑四米的圓形無水地帶。他們對無水帶推進時扭動著鑽出去的各種生物已經到了麻木的地步,這片水域一定有哪裡和外界相通,這才有這麼多亂七八糟的小生物。等圓形再前進了一段路,一行人第一次遇到了大生物。

    可能是一條兩米長的鱷魚。

    用“可能”這個詞,因為塔砂不太確定這東西到底是不是鱷魚。它的外皮雖然堅硬,覆蓋的卻不是鱗片,而是皺巴巴的硬皮。這層皮顏色很淺,幾乎是奶黃色,一看就沒曬夠太陽的模樣。那條類似鱷魚的東西有著一張占身體三分之一長度的大嘴,沒有眼睛。

    它隱藏得很好,像一段朽木,哪怕是眼睛最尖的老兵,這種昏暗的光源照耀下,恐怕也要到一兩米外才能發現它的蹤跡。但打頭陣的並非士兵,而是死靈法師的僕役。它們燃燒著魂火的眼眶中看不到物體鮮明的形態與色彩,但生者的氣息對它們來說,絕對一目了然。

    最前排的小矮人不約而同地向“鱷魚”衝去,它們的骨刀小得有點可愛,真揮舞起來則一點都不可愛。三把骨刃齊齊切下,潛伏在水中的巨獸猛地撲騰起來,掀起好大的水花。到此時活著的人們才注意到不遠處藏著個多大的東西,護衛們連忙抽出武器。

    “站著不要動!”多洛莉絲喝道。

    護衛兵連忙原地站定,警惕地四處打量,以為對方在提醒他們還有其他威脅。塔砂倒對死靈法師的命令十分了然。她這麼叫不是因為發現了什麼,只是有著十足的信心,認為那些矮人骷髏足以解決問題,根本不需要他人插手。

    事實也的確如此。

    “鱷魚”張開了血盆大口,一對長滿了尖銳牙齒的上下顎向前一掃,猛然咬合。衝在前面的骷髏兵被一口咬碎,骨骼斷裂的聲音喀拉拉響起,那怪物再一甩頭,碎骨便落了一地,充分體現了放“鱷魚”進入一兩米內會發生的事情。但衝過去的骷髏兵不止那一個,另外兩個已經到達了“鱷魚”面前,一個砍頭,一個砍尾巴。

    骨刀切入了堅韌的硬皮,乍一看好像水果刀捅皮甲,看上去沒有什麼效果。但一刀之後緊接著另一刀,一個攻擊者身後跟著另一個攻擊者,矮人骷髏蜂擁而上,好似一群黃蜂,發出哢噠哢噠的聲音,一窩蜂涌到了“鱷魚”身上。

    塔砂墓園裡的骷髏兵是遲緩的低級士兵,經過了死靈法師改造、在死靈法師操縱下的骷髏則更加靈活,更加強壯,好似特種部隊——儘管初級亡靈兵種中的特種部隊也不可能逆天到哪裡去。這場戰鬥,其實沒有什麼值得一提的地方,就只是蟻多咬死象。一擁而上的骷髏兵輪流揮舞著骨刀,付出幾個兵的代價,將那條“鱷魚”剁成了肉醬。

 下水道盲鱷的血腥亮相未遂,變成了矮人骷髏的開場秀。

    第一次見到這情形的護衛嘶嘶地抽冷氣,看上去很不習慣,有一些一臉震悚,可能被這種“我方隊友看起來更像反派”的情景震撼了心靈。死靈法師與她的學徒們從分開的人群中走出去,走到那團血肉模糊的“鱷魚”屍體旁邊,蹲下,開始拆骨頭。

    “非要在這種時候做這種事嗎……”有個士兵嘀咕道,一個學徒拿著鱷魚的某個滴血器官回頭看了他一眼,他立刻安靜了。

    黑袍法師與野法師也去採集了一點施法材料,不久之後,他們帶著多出來的幾個骨骼怪異的新骷髏,再度出發。

    有點帶著法師刷地下城的感覺了,塔砂想。這世界的敵人不會掉裝備,但帶著法師冒險,尤其是死靈法師,打敗敵人後馬上能將戰shi利ti品轉化為戰鬥力的感覺還真是不錯。

    這一路十分平穩。

    最前方的骷髏兵掃平前路,固然還無法形成骷髏海,一個多洛莉絲與幾個能操控一兩個骷髏的死靈學徒也已經能構造一支先行隊。沒有魔法陷阱與魔法造物的地下水道中,最可怕的敵人無非是長相奇特的動物,此後沿途又遇見了一隻盲眼鱷魚(掉落骨骼若干,心臟一顆,半片完好外皮)和一些大小如貓的老鼠(掉落骨骼若干,眼珠若干)。後者單獨出現時下場如鱷魚,要是成群結隊出現,法師還準備了範圍攻擊的火球術。

    火球兩次點亮地下水道後,再沒有大老鼠來找他們麻煩。

    護衛們走得越來越輕鬆,若非職業素養不錯,大概都要抱怨他們沒事可乾了。下來時他們還帶著可能參與苦戰的心思,結果真到了下面,戰鬥全由骷髏包攬,讓士兵們感到頭痛的反而是這裡低矮的頂部,讓他們流血的不是什麼大怪物,而是蟲子。

    這兒有水蛭。

    水蛭一樣的蟲子就藏在頭頂上,暗綠色的身體,腹部橫陳著幾條黃色紋路,吸盤咬人不疼,只會流血不止。天花板太過低矮,許多地方還長著苔蘚,時不時蹭到高個子的腦袋,漏水和苔蘚濕漉漉的觸感與水蛭的觸感差不多,很難分辨出來。它們伺機掉進士兵們頭盔和衣領之間的地方,掉下去時往往很少有人發現。等察覺的時候,這些肥碩的吸血鬼已經吃了個滿腹。

    士兵們最為倒霉,骷髏兵沒血沒肉,因此他們便是打頭陣的、送上門來的血包。士兵們在前面走過,掃雷機器一樣掃落許多水蛭,後面的法師就不怎麼容易碰到——何況法師個子大多沒高得碰壁,袍子還附帶兜帽,多少能遮一遮。

    塔砂走在前排,位於士兵和法師之間。一方面她能給他人提供保護,一方面又不會被必死陷阱傷到王牌。塔砂下來前想過許多可能、做了不少準備,但到目前為止,她才叫沒事情好做。

    骷髏兵包攬了所有戰鬥,法師與法師學徒們全程精神集中,關注著所有可能漏掉的景象。護衛們此前好歹打過一些跑過防線往後來的大老鼠,現在則忙於彼此打量,到處尋找並打下可惡的水蛭。而塔砂,她走在所有人當中,老鼠也好,水蛭也罷,全程都沒打擾她。

    一條暗綠色的蟲子靜靜伏在不遠處的頭頂,塔砂對它伸出手去,那蠕蟲還沒碰到她,便蠕動著飛快地跑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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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3-24 15:42:46 |顯示全部樓層
第116章 1.1

    “你不能這樣拉它。”不遠處的老兵說,“你越拉,它鑽得越深。”

    他的談話對象是個非常年輕的士兵,看上去在這一群人裡受傷最嚴重,大概平時就是那種最受蚊子青睞的倒霉鬼。年輕的護衛兵脖子上血跡斑斑,猛一看十分嚇人,這會兒正用力拽著一根咬定青山不放鬆的水蛭尾巴,企圖把這東西從脖子上扯下來。他拉扯得越使勁,暗綠色的蟲子縮得越緊,看上去好像鑽進皮肉裡去了似的。

    “真見鬼。”他嘀咕,“我寧可跟鱷魚打架。”

    “一看你就是城裡人。”旁邊的同僚咧嘴笑道,“我家鄉的河溝裡到處都是螞蟥,牲口趟個水,咬得滿腿都是。你得這樣拍,皮膚一震,蟲子就吸不住你。”

    小兵笨拙地拍了拍脖子,可能姿勢不對,水蛭沒有應聲而落。他的同僚伸手幫忙,還是沒能成功,只好搖了搖頭,怪他剛才拉得太重。

    “搞不好已經鑽進你皮下去了。”有人咂嘴道。

    “去你的!”士兵踢了對方一腳。

    乏味的旅程進行到了現在,氣氛也沒開始那麼肅穆。法師學徒們竊竊私語,護衛們開著水蛭和老鼠的玩笑,有人甚至把吸飽了血的水蛭團成一團把玩,肥厚的蟲子在他們手中蜷縮起來,像個球,居然還挺有彈性。大部分人都掛了彩,水蛭吸的血不多,但被它們咬過的地方很難愈合,傷口濕噠噠滲著血,搞得這支基本毫無損失的隊伍看上去挺狼狽。

    白袍法師與野法師都有治愈傷口的手段,但現在不是使用治愈法術的時候,就像你不會把珍貴的紗布用於處理流鼻血一樣。魔法雖然神通廣大,法師們卻面臨著窘境:他們魔力有限,比過去的法師續航能力更弱,必須將魔力省下來應對更加危急的情況。比方說,野法師魯道夫維持著範圍分水術,他便基本騰不出手來使用其他的法術,全程只能提供這一環境上的支援。利安德爾燈籠藤倒是個施放後就無需控制的法術,即使如此,釋放者布魯諾也花費了不少時間恢復激發這個法術使用的魔力。

    法師有點像需要裝彈的qiang支,殺傷力固然驚人,用光了彈藥(魔力)後就是一根燒火棍。

    塔砂沒帶牧師與女巫,就像之前去德魯伊聖地時只帶了真知之館指示出的人。記載中的法師向來獨立於普通人之外,與其他職業的關係算不上好,塔砂擔心攜帶其他職業只會獲得反效果。她帶下一些護衛,這些護衛兵也是普通士兵,不是職業者。

    又是一段跋涉之後,天花板變得高了一點。

    頭頂上是個綿延的緩坡,高度從兩米左右攀升到三米多,四米多,五米多,頭頂變得更加開闊。藤蔓還在原來的高度之上,光源在與人肩部平行的位置,漸漸看不清天花板了。

    布魯諾使用了光亮術,一枚小小的太陽緩緩升起,像一枚點亮的孔明燈,上升到他們頭頂,停留在了頭頂一兩米的地方。“施法距離有限。”白袍法師遺憾地說,眯起眼睛,打量起被照亮大半的天花板。

    天花板上有奇怪的花紋。

    靛藍色的花紋盤踞在頭頂,有種奇特的規律,仔細看又毫無章法,說不準是礦物凝結還是人為雕琢的結果。光亮術帶來的光球受施法距離所限,只懸掛在兩米多高的位置上,特別高的縫隙沒法被照亮。法師與法師學徒們齊刷刷拿出了筆,一筆筆臨摹起頭頂的紋路。

    “有誰帶了提燈?”塔砂說,“我可以拿著燈飛上去。”

    一行人面面相覷,在有燈籠藤這樣神奇的照明設備的時候,大家都沒想到要帶提燈下來。倒是有人帶了火把,但不少符文會對明火產生反應,為了保險起見,還是先別這麼幹為好。

    “我看沒有沒有記錄的必要。”十幾分鐘後煉金法師格洛瑞亞搖了搖頭,率先合上了本子,“這些紋路不符合任何規律,只是自然形成的花紋而已。”

    法師們討論了一會兒,得出了相似的結論。他們認為應該繼續往前走,先看看前面還有什麼東西。

    在他們熱火朝天地討論時,周圍的士兵稍作休整,伸胳膊踢腿,跑遠點放水,不少人還把衣服脫下來互相檢查是否還有該死的水蛭。現在重新出發,比他們以為的停留時間短很多,護衛兵們急忙整裝歸位,不少人為此有些喘氣。

    但喘成這樣也太誇張了點。

    塔砂轉頭看向旁邊的士兵,他剛剛去角落解手完畢,跑回來後一直呼哧呼哧地喘著氣,像有一口痰卡在喉嚨裡。

    那就是之前的那個年輕護衛兵,他的脖子已經不再流血,臉色看起來卻比之前更差。燈籠藤的火光下,小兵臉白如蠟,氣喘如牛,臉上脖子上沒有一滴汗水。他一臉平靜地向前走去,似乎對自己拉風箱似的喘氣聲渾然不覺。

    周圍的人也沒怎麼注意到,那聲音不算響,只在塔砂敏銳的聽力中相當明顯。要素抽取帶來的新身體不止有翅膀、爪子和角,她耳聰目明勝過常人許多,除此之外,似乎還有點別的長處。

    是某種氣味嗎?是空氣中的某種觸感嗎?還是別的什麼?說不好,這感覺好像在關緊了的窗戶前感知到涼颼颼的氣流,你也不知道它從哪個小縫隙裡鑽了進來。塔砂感覺哪裡不太對勁,像一隻冰涼的手,輕柔地彈撥過她的神經。

    “你還好嗎?”她問那個士兵。

    小兵扭過頭來,那副表情顯然是在為塔砂的搭話受寵若驚。他連忙搖了搖頭,塔砂卻感到心中一沉。

    那懸浮在頭頂上的不祥預感,在此刻落到了實地。

    他搖頭的時候,那顆腦袋裡傳來輕微的匡當聲——就是那種晃蕩半空的玻璃罐的時候,液體拍打罐頭的聲音。

    搖頭的士兵張開嘴想要回答什麼,他嘴巴張開,舌頭卻不聽使喚。士兵迷惑地張嘴,他的舌頭終於動起來了,那條肉塊刷地豎了起來,像一條眼鏡蛇豎起上半身。肉蛇的頂端已經不再有肉紅色的偽裝,它顏色發暗,作勢欲撲。

    與此同時,塔砂的腳已經來到了士兵的胸口,將他猛地踹了出去。

    高大的人形被踢得衝向天花板,斷線的風箏般飛出一個弧形,一下子遠離了人群。黑袍法師米蘭達的法術緊跟其後,“酸液飛濺!”隨著這一聲語速飛快的咒文,綠瑩瑩的液體刺向那個士兵,扎穿了他的頭顱。

    不明狀況的護衛兵發出了怒吼,接著他們很快明白了攻擊的理由。士兵的腦袋在酸液箭矢的腐蝕下變形,頭殼破裂,裡面掉出來的不是腦漿,而是一汪粉紅色的液體,連接著那根快飛出腦袋的“舌頭”。

    它在腦殼中還是與腦袋內部相似的紅與白,一暴露在空氣中便扭動著褪去了顏色——到此刻人們才發現那並非液體,而是軟體,像蝸牛,像橡皮泥——變成某種無色透明的東西。“舌頭”也開始褪色了,這軟體怪物開始下落,眼看著要掉進水中,再難尋到蹤跡。

    但軟體怪物開始在半空中劇烈地掙扎起來。

    腐蝕性的綠色箭矢在頭殼當中爆裂開來,飛濺的酸液打了個正著,如跗骨之蛆,緊緊咬著企圖金蟬脫殼的怪物。焦黑色飛快地擴散,將企圖融入背景中的透明物質打回原形,榨乾水分,炭化成一堆廢渣。這一幕宛如看不見的閃電點擊,在墜落之前,這寄居在士兵頭顱裡的不明生物失去了失去了最後的行動力,它萎縮成一塊焦炭,重重落入水裡。

    周圍人的抽氣聲這才響起,塔砂的感官驀然向周圍擴散,她的耳朵捕捉著每一聲呼吸,在另一個仿佛咽喉裡塞著什麼的粗重呼吸聲前停頓。塔砂向上跳起,雙翼展開,向另一個被寄生者俯衝而去。

    她踩到了那個士兵頭頂,已經被蛀空的頭顱在這衝擊下炸開,好似一個熟透的西瓜。寄居其中的軟體生物先一步爬了出來,企圖往塔砂身上纏去,卻無法突破龍爪堅硬的外殼。鱗片包裹著著塔砂膝蓋以下的肢體,異化的利爪匕首般陷入軟體生物當中,抓牢,好似蒼鷹撲擊毒蛇。她將這東西撕扯成兩瓣,兩部分東西居然一東一西倉皇逃脫,刷地遁入泥土當中。

    塔砂聽見煉金法師猛然抽氣。

    “大家低頭!”格洛瑞亞喊道。

    她掏出袋子,抓出一把和她的袍子一樣閃亮的粉末,向上灑去。

    那隻纖細的法師之手沒法把東西扔得多遠,那些細小的粉末也絕不是便於投擲的物件,但它們驀然沖天而起,似乎被一股上升氣流裹挾。閃粉像煙花似的綻放開來,它在距離天花板幾米的地方停滯,仿佛撞上了什麼東西。

    不是“仿佛”,就是撞上了東西。

    看上去空無一物的天花板開始蠕動,色塊錯亂,紋路扭曲。塔砂產生了莫名的既視感,覺得自己似乎在哪裡看到過這景象。片刻後,她想起來了。

    與環境融為一體的章魚,在受刺激變色時,表面便是這種絢麗到可怕的狀態。

    在所有人的頭頂上,那塊巨大的軟體動物開始蠕動,煉金法師的藥粉讓它無法繼續變色隱藏。靛藍色的花紋分布在那柔軟的軀體上,隨著它的動作蠕動不斷,一些士兵一腦門冷汗,他們發現這東西垂下的觸須距離頭頂只有幾步之遙,剛才的顏色與背景相容,在昏暗的燈光之下,根本看不出端倪。

    現在環顧四周,半空中到處是觸須。他們來到這個地方,如同置身於巨型水母之下。

    護衛們在驚恐中怒吼,各種武器用力刺向軟體怪物的觸須。刀劍斬向半透明的觸肢,那些軟乎乎的噁心玩意只是蕩開了,好似滑不溜丟的藤蔓。長柄武器向上戳去,戳進怪物的身軀,如同刺入一團沼澤當中,只有半透明的液體向下涌出。有人發出了驚駭的喊叫,他們發現流下來的不是怪物的鮮血,而是怪物的身體一部分。

    換而言之,那東西正順著武器向他們爬來。

    “丟掉武器,趴下!”塔砂厲喝道。

    大部分人迅速臥倒,矮小的骷髏士兵在人群中四下奔走,攻擊向下卷來的觸須,時不時也被它們卷走。法師們屹立不倒,他們口中念念有詞,一瞬間變換出許多複雜的手勢,鎮定得好似頭頂沒有一張致命的透明網絡正在下降。塔砂在他們頭頂上盤旋,手中雙刀與背上鋒利的惡魔之翼將觸手斬斷再揮開,如法師們信任的一樣,沒有一根觸須能落到他們頭上。

    第一個大火球升了起來,是布魯諾的學徒勞瑞恩,白袍法師的親傳弟子目前只會這一招,也專精這一招。紅寶石的粉末在空氣中散開,坩堝這麼大的火球憑空升騰,重重砸進軟體怪物體內,熄滅的同時帶來一大片焦黑。米蘭達的酸液箭矢緊隨其後,和之前一樣成功,腐蝕效果擴散了直徑幾米的範圍才漸漸停止。死靈法師的法術不止召喚一系,路上採集的鱷魚骨骼在咒文中化身尖銳骨矛,向軟體怪物體內刺去……

    黑魔法和白魔法的光輝接連亮起,無論哪種都能建功,無論哪種都無法制勝。他們造成的傷害可觀,傷痕卻被很快吞沒,頭頂上的東西宛若一灘非常厚實的軟泥,傷處揉進體內便不見蹤影。塔砂發現一塊被斬開的碎片爬了回去,它融入觸須之中,倏爾重歸本體。

    “鏈接完成!”魯道夫的聲音在所有施法者耳邊響起。

    野法師魯道夫沒有參與戰鬥,他一邊維持著範圍分水術,一邊按照此前的應急方案,開始準備名為“安塔恩會議桌”的法術。這種法術能在範圍內的職業者之中建立起心靈鏈接頻道,讓他們能迅速地交流。

    “那是個液體構裝生物嗎?”魯道夫說。

    “愚蠢,那是個流體守衛!”米蘭達的聲音即使在鏈接中也顯得咬牙切齒,“這是古代法師最青睞的法師塔守護者,能夠吞噬血肉重塑己身的流體守衛!他們當年弄到的不是哪個黑袍的藏寶庫,而是遠早於哪個年代的封閉法師塔!”

    當年的白塔法師,弄到了一個早就失去主人的古代法師塔。

    “我明白了!”格洛瑞亞激動地說,“雖然外面的門還是半成品,但裡面其實已經被空間大裂解術拆開了一半!魔力環境乾涸後裝著法師塔的亞空間本應該閉鎖,但這個被拆到一半的法師塔已經非常不穩定,強行撕開的亞空間粘在了主物質位面上,法師塔卡進了亞空間與主物質位面之間,就像倒塌的柱子,在坍塌的三角地帶一直保存了一部分魔力環境——這裡的魔力環境並非近幾年才恢復的,它一直就是這樣——所以流體守衛才能活躍至今!”

    “謝謝你在這種危急狀況下做出背景解說。”米蘭達煩躁地說。

    “流體守衛是純粹的黑魔法造物。”布魯諾說,“它應該對白魔法有非常劇烈的反應,而不是現在這樣,對黑白魔法的反應相差無幾。”

    “改良品種?”米蘭達不確定地說,“流體守衛已經失傳了幾百年,我只在書上見過。”

    “可是你看!”格洛瑞亞說,“現在活動起來的那個符文,明明是現代煉金術的白魔法分支啊?”

    塔砂抬頭仰望,在那個流體守衛不再偽裝之後,它身上的靛藍色花紋也活動了起來,紋路時而深時而淺,仿佛在不斷消失與重塑。

    “白魔法符文根本不可能與流體守衛共存!”

    “流體守衛根本不可能附上白魔法符文!”

    在場的白袍法師與黑袍法師異口同聲道,等他們說完,兩者對視一眼,再次仰頭看天花板,突然反應過來。

    “原來如此,所以流體守衛隱身時那個花紋還能看見。”米蘭達恍然大悟。

    “仔細看的確是白魔法符文,只是被吞沒得太厲害看不出來,要等它重塑了才能發現……這是個依靠吞噬獲得能量的裂解法咒!天,這和流體守衛也太搭配了!”布魯諾驚嘆道,“那不是一個整體,而是一個戰場!”

    流體符文,靛藍色符文,兩者根本不是一個東西,恰恰相反,它們是敵人。

    白塔的法師得到了古老的、屬於古代法師的法師塔,他們企圖拆開它。白塔法師的符文黏上了法師塔的守衛者,前者吞噬流體守衛的能量,後者依靠亞空間撕裂後闖入的生物血肉重塑己身,失去雙方的主人之後,兩者的戰鬥無休無止,沒完沒了,僵局一直持續到今天。

    在他們這些外來者,難得的一大群血肉之軀進入這裡的時候,流體守衛迫切地需要吃點什麼,好占得上風。

    “如此一來,只要讓那個符文獲勝就行了!”格洛瑞亞振奮地說。

    “裂解符文完成度非常高,兩者勢均力敵,只要普通的增幅法術就能讓它完成。”布魯諾說,“而且裂解法咒攻擊核心,符文最密集的地方就是流體守衛的核心。”

    “必須先用冰凍類法術控制流體守衛內部流動的速度,趁著無法流動的瞬間強化那個符文。”米蘭達說,“有誰的強化施法距離超過了五米?”

    所有法師都沉默了片刻。

    “不行,得有媒介。”布魯諾搖頭道,“多洛莉絲的死靈僕役能爬上去嗎?”

    “不。”死靈法師簡明扼要地說,隨著又一隻骷髏被捏碎,她單薄的身體也在微微搖晃,被學徒支撐著才沒摔下去。

    “我能。”塔砂說。

    法師的腦子像他們的法術一樣好用,帶著一群法師刷副本,不需要自己特意考慮,他們已經刷刷刷排除了疑問,找到了解答,拿出了解決方法。塔砂只需要查漏補缺,外加提供一點額外的戰力。

    最後的方案,在短短幾秒的時間裡敲定。

    安塔恩會議桌的頻道再一次寂靜無聲,法師們同時念誦咒語,修長的手指劃過潮濕的空氣。最後一個骷髏兵粉碎在了觸手之下,完成使命的死靈法師向後倒去,被學徒扶住,一起倒地。趴在地上的士兵們驚恐地望著張牙舞爪的天花板,沒有了骷髏兵與大量法術的阻攔,眼看著無人可擋的透明網絡就要降下。

    陰冷的地下水道再一次降溫,冰霜在空氣中浮現。

    各種法術流派裡的冰凍法術被同時釋放,冰雪射線、霜凍束帶、寒冰符文……它們在天花板上交織成一片突如其來的寒冬。流動不斷的天花板被驀然冰封,好似一條河流遭遇了突如其來的寒潮,河水變成冰沙。巨大的流體守衛還在頑強地緩慢動彈,只是很慢,很慢,足夠慢。

    塔砂在半空中停頓了一會兒,驀然上衝。

    她一頭扎進了流體守衛之中,或者說“一腳扎進”。靈活的惡魔之翼讓她在半空中轉身,上下顛倒,利爪朝上。龍爪深深扣進被冰凍的軟體裡,還在封凍效果中的流體守衛動得太過緩慢,一方面無法及時供給,一方面也無法化為流體,從塔砂爪中逃脫。

    觸感如同將冰鎬楔入凍結實的冰沙,塔砂的利爪直直刺入最高處,最核心,那個布滿符文的地方。

    兩隻爪子能給流體守衛帶來什麼傷害呢?就像用針去刺殺一頭大象,即使鉤爪鋒利如匕首,這匕首沒柄而入也不過如此。因此她的作用也並非殺傷,與之相反,她的這一次攻擊,是為了“增強”。

    利爪的目標不是流體守衛,而是裂解符文。

    施法距離不夠怎麼辦?沒關係,把法術效果疊加在某樣媒介上就好。所有施法者都與塔砂簽訂過初級契約,在契約的聯繫下,塔砂對他們來說是極其優秀的法術導體。

    此前塔砂短暫地停頓在空中,法師們的增幅法術在這期間覆蓋在她身上。此時她成功到達了目的地,增幅法術的力量,通過她注入符文之中。

    那個與流體守衛纏鬥數百年的裂解符文頓時大放光明,殘破的符文仿佛營養過剩的海藻,爆炸式地蔓延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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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3-24 16:10:34 |顯示全部樓層
第117章 1.1

    流體守衛在空中劇烈地扭曲。

    塔砂在法術起效後驀然松爪,下墜的速度還太慢,她一拍翅膀加速,險險躲過了瘋狂掙扎的天花板。地下水道上空變成一片比剛才還險惡的戰場,無數觸手發瘋般抽搐,足以讓上方變成一個按了加速檔的絞肉機。

    這光景宛如酸液追上士兵頭顱中那一小團分體的模樣,只是規模更大,反應更強,所用的時間更久。流體守衛沒有發聲器官,看著它這副模樣卻好似能聽見巨獸的嘶吼。裂解符文閃耀著的刺目光輝,攻城略地,從最核心生長到每一根觸手上,仿佛寒冷天氣的霜花在葉片上蜿蜒。

    流體守衛的瘋狂在幾分鐘內到達了高峰,所有人都趴伏在地上,任何高度超過一米的東西都難逃被殃及魚池的命運。那軟體生物再也不隱蔽了,如同一個壞掉的霓虹燈聚合體,來自環境卻位置完全不對的無數色彩在上空一波一波閃過,扭曲成讓人噁心的形態。現在的流體守衛活像只巨型毛毛蟲,色彩鮮麗,軀體肥厚,徒勞地扭動著,想要逃避小小寄生蜂的控制。

    無論它怎麼甩動,銀白符文的蔓延都勢不可擋,像水流無聲無息地流向低窪處。

    最後一根觸手尖端也覆蓋上了符文,流體守衛身上的刺青落下了最後一筆,如今它們看起來如此融洽,符文渾然天成,仿佛一開始就生長在軟體之上。此前布魯諾釋放的光亮術已經到了施法時間,上頭的場面反而變得美觀起來。

    高高的天花板上,燈籠藤的微光不足以將巨型蠕蟲的身姿照亮,於是人們抬頭看去,只能看見符文的閃光。它們星星點點,彼此呼應,天花板變成了一片星空。士兵們呆呆地張著嘴,為人間地獄一秒鐘變成天堂驚奇。塔砂的夜視能力沒給她享受美化濾鏡的機會,她不由得產生了奇怪的聯想,或許人們看不清夜空也是好事,誰知道“星星”旁邊長著什麼東西呢?

    “星空”靜止了。

    流體守衛的垂死掙扎終究沒給它帶來一線生機,它越掙扎,符文刺得越深,終於侵入了軟體的每一個層次。纏鬥花費了數百年,符文就位用去了十多分鐘,而它生效所花費的時間,不過短短一秒。

    嘩啦!

    地上的人們匆匆低下頭,天花板驀然坍塌,地下水道內下起一場傾盆大雨。流體守衛在最後的時刻褪去了全部色彩,變成一汪無色、無害的液體。裂解符文功成身退,紋路逸散,光輝不再,與崩解的流體符文融為一體。這對爭鬥不休的宿敵在分出勝負後握手言和,對著地面兜頭澆下,與地下河的其他部分融為一體。

    它們消失的瞬間,塔砂感覺到了風。

    氣流從上空傳來,不是向下吹,而是向上吸。人們濕漉漉的頭髮被風拉扯起來,旗子般晃蕩,塔砂抬起頭,雙眼大睜,眼珠在瞬膜的保護下看清了風中景象。

    天花板空了。

    頭頂上出現了一個黑黢黢的大洞,直徑大概三四米,深不見底。通往底下的洞總是黑黢黢,但通往上方的深洞總與外界的光線相連,黑黢黢的天頂?真讓人懷疑這裡到底有多深。

    或許用正常思路去考慮這個,本來就是個錯誤。

    這不科學,但這很魔法。大洞開啟後的大風只持續了不到一分鐘,大幅度氣流流動便靜止了,似乎內外氣壓差已經趨向平緩。最先站起來的反而是法師,他們步伐不穩地站直了,努力伸長脖子,往洞中望去。

    “那一邊應該就是法師塔。”格洛瑞亞激動地說。

    “老天,我居然能見到一個真正的法師塔。”魯道夫感嘆道,“可惜埃德溫沒來,這次冒險肯定能成為他的新小說題材。”

    “白塔法師未能完成的壯舉……”布魯諾喃喃自語。

    “一個完整的、古代法師的法師塔!”米蘭達的語調難掩興奮。

    這群法師一臉情難自己,像一群考古學家面對一個未發掘的古墓,對其中的詛咒和機關毫不在意,儼然一副想長出翅膀飛上去的模樣。

    “你們的魔力還剩多少?”真長了翅膀的塔砂說。

    所有法師都拉下了臉,仿佛一群青少年的夏令營計劃被家長用天氣預報掃興。

    “我們得修整一會兒。”他們說,“休息幾小時。”

    “不能遠路返回,明天再來嗎?”塔砂說。

    “不行,這種被拆開的法師塔通道很不穩定。”格洛瑞亞指指頭頂上的洞,“用法術加固一下,五六個小時內萬無一失,但半天一天絕對不行。”

    “如果它消失了,我們當中沒人能再一次開啟,那些法術已經失傳了。”布魯諾嘆了口氣。

    “這是埃瑞安最後一個古代法師塔!”黑袍法師表達得更激烈一點,“比起錯過它,我寧可死在裡面!”

    “沒人要死。”塔砂嘆氣,“多洛莉絲呢?”

    臉色跟死人差不多的死靈法師搖了搖頭,“給我兩小時。”她簡短地說,從口袋裡掏出一些形狀可疑的東西,放進嘴裡哢嚓哢嚓嚼碎了。

    重傷員被遠路送了回去,趁著火球術對大老鼠的威懾力還沒散去。法師閉目養神,士兵調整心情與進食,好在這次準備充分,食物、水和施法材料都不短缺——布魯諾帶來了那個先祖製作的玳瑁空間手鐲,能裝小半個圖書館的裝備足以應付這次冒險。

    兩小時的修整後,這支隊伍再度啟程。

    魯道夫將幾顆種子埋入了淤泥之中,在他的咒文催化下,幾根粗壯的藤蔓拔地而起,像童話故事裡的魔豆一樣,螺旋向上,擰成一股粗壯而堅硬的藤蔓梯。布魯諾故技重施,利安德爾燈籠藤順著藤蔓向上爬去。他皺了皺眉頭,只見藤蔓梯上的燈籠藤依然明亮,但深入大洞當中的那部分,卻沒透出一點光。

    不應該出現這種情況,利安德爾燈籠藤能探測照明與探測環境,如果遇到不適合人類呼吸的環境或某一段被完全摧毀,整條燈籠藤都應該枯萎,不像現在,半截安然無恙,半截毫無反應。

    “果然是古代魔法領域。”米蘭達說,看上去反倒有點高興,“試試這個。”

    她掏出了一支黑色的蠟燭,那東西看上去像發生了霉變,聞上去倒沒有什麼異味。黑袍法師的手指抹過燭芯,一點黑色的火星在燭芯上點亮,黯淡地燃燒。

    理論上根本不該有黑色的火,不過再一次地,你和魔法計較什麼科學呢。黑色的蠟燭點著跟沒點一樣,不如說居然讓周圍的光線變得更暗了一點。米蘭達與多洛莉絲說了幾句,一名下巴以上空無一物的士兵慢吞吞走爬起來,黑蠟燭被固定在他的下顎上。

    不少活著的士兵露出了難以忍受的表情,許多人臉色發青,布魯諾在人群中釋放了一個鼓舞術,他們看上去才勉強好了點。

    頭頂黑蠟燭的死人順著藤蔓慢慢爬到了洞穴當中,那個黑黢黢的大洞終於被照亮。探路的僵屍士兵身上傳來“安全”的信號,死靈法師點了點頭,一行人開始向上進發。

    藤蔓梯有不少方便落手落腳的地方,護衛兵輕易爬了上去,不少法師學徒也沒問題。塔砂展開雙翼,一手一個法師,上下來回了幾趟,給體力菜得驚人的法師們省下飛行法術。

    大洞另一邊,是一個相當開闊的空間。

    充當燈架的僵屍士兵站在一旁,那根在下面相當黯淡的黑蠟燭,在上面的空間裡亮得驚人。亮度明明和普通蠟燭一樣,卻有著半徑十多米的光照範圍,範圍內任何地方的明亮程度都不比貼著燭焰的區域遜色。在這廣闊的照明範圍內,地面鋪著厚厚的地毯,被照亮的烏木外墻泛著陰沉沉的色澤,雕刻著細小紋路的天頂黑曜石般閃光。

    “站在原地別動,什麼都別碰!”米蘭達嚴厲地說,“在這裡觸發的任何意外,都會讓你們屍骨無存,靈魂也無法解脫!”

    說完她自己便提著袍子撲向了旁邊的一根柱子,好似懷春少女提著裙角跑向心上人,塔砂沒見她行動得如此迅速過。

    護衛兵們乖乖站在原地,連邁步子都不敢了。其他法師打量著周圍,比黑袍法師顯得鎮定一些,振奮的目光中還能看出法師的素養。對此了解最淺的野法師魯道夫率先收回了視線,說:“我們接下來往哪裡走?”

    “找到通道,往上走,最珍貴的東西一般都被藏在塔頂。”格洛瑞亞說,依然東張西望,“不知道這是誰的塔,肯定不是煉金系法師。”

    “還能知道誰是法師塔的主人嗎?”塔砂問。

    “古代法師中的佼佼者才會擁有亞空間內的法師塔,起碼要傳奇等級。”格洛瑞亞解釋道,“擁有這樣的法師塔是值得驕傲的資本,塔主會將自己的‘簽名’留在整座塔上。”

    “整座塔?”

    “法師塔的主人需要在塔內製造非常複雜的防護符文,這樣才能讓法師塔在亞空間中安然無恙,同時還庇護塔內的珍寶、學徒和客人。塔主完成防護時,會在符文中融入自己的名字與一句箴言,這些內容就會以符文的形式隱藏在法師塔的各個角落。”格洛瑞亞說,“我只知道煉金系法師隱藏名字的規律,內容一般是勸誡學徒追求永恆的知識。”

    “我聽說古代法師的箴言多半是詛咒,比如‘窺視我珍寶的人不得好死’之類的。”魯道夫插嘴道,說起了傳聞逸事,“黑魔法掌控者的‘塔言’簡直像墓主人說給盜墓賊聽的。”

    “因為黑魔法掌控者之間的關係都好不到哪裡去。”白袍法師布魯諾愉快地加入了‘說黑袍壞話’的行列,“比起教育學徒,他們的塔更多用於防禦和儲存寶藏,存放命匣和屍體,等待今後復活,所以會詛咒擅自進入者沒有好下場——這些詛咒往往都有真實效力。”

    “我覺得現在說這個相當不吉利。”塔砂說。

    “別擔心,會被白塔拆開的法師塔必定已經失去主人許久,有主人的法師塔不會被捕獲。”格洛瑞亞寬慰道。

    “而且古代法術中的黑白魔法混雜,擁有流體守衛的塔主也不見得是多凶殘邪惡的法師。”布魯諾補充道,“就算真的遇上了那種用詛咒警告的危險法師,我們按照警告內容迅速離開,也不會激活詛咒。”

    你們這樣說,我覺得更擔心了啊。塔砂心中暗道,想起了現在睡在魔池裡那個烏鴉嘴的解說員。

    “哈哈哈哈哈哈是他!居然真的是他!”黑袍法師突然激動地大笑起來,“屠龍者,光明之敵,邪靈之主,漆黑流星雷歇爾!八百年前的傳奇法師雷歇爾.克裡夫,他們居然找到了他的法師塔!我們居然找到了他的法師塔!”

    不妙,塔砂想,這塔主怎麼聽都不是善茬。

    傳奇法師的稱號,可不像惡魔領主一樣隨便亂叫。

    屠龍者,殺死三條以上的純血成年巨龍的人。對手是亞種龍不行,幼年龍也不行,而成功斬殺一兩條龍的人被稱為屠龍勇者,唯有等你的戰績上升到了三條,世人才會認為你所憑藉的不是一時之勇。屠龍者的名號能讓年輕的龍退避三尺,能讓年長的龍與之平輩相交。

    光明之敵,曾招惹過鼎盛時期的撒羅神教還能全身而退的存在。這種稱號的擁有者必定造成了巨大的損傷,並且沒有為此付出什麼代價,這樣才能在事後被撒羅祭司們咬牙切齒地咒罵,而不是狼狽逃竄,籍籍無名。

    邪靈之主,與深淵生物有諸多交易並得到了好處的人。大部分與惡魔的交易都沒有好結果,那些非常罕見的、從惡魔交易中真正得到巨大好處的人被世人厭惡,也被不少人羨慕與敬佩。他們與深淵關係密切,人們卻稱之為邪靈之主而非深淵崇拜者,因為這些人不崇拜深淵,他們利用它。

    “漆黑流星是什麼?”塔砂問,希望那別跟星界有關。

    “大法師雷歇爾在不到一百年的時間裡進階傳奇,獲得了上述稱號,擊敗了進階傳奇許久的其他古代法師。”米蘭達的聲音因為興奮而發抖,如同追星族談起偶像,“他是施法魔像的改良者,諸多跨時代法術的發明者——這還是在他無意於發表研究成果的情況下,他真正的成就肯定比記錄中更高。雷歇爾大師的崛起是一個傳奇。”

    “就像他的衰亡一樣。”布魯諾拆台道,“雷歇爾的活躍時間只有不到百年,他在諸多關注中突然失蹤,此後許多勢力的尋找與接下來數百年間被陸續發掘的遺物,足以說明他並非自行銷聲匿跡。”

    “和那些因為與星界沾邊而在記載中‘失蹤’的法師不一樣,他是真消失了,如同許多死在無人所知之處的古代法師。”格洛瑞亞補充道。

    “流星一樣短暫而傳奇的一生,好過許許多多無能而長壽的老不死法師!”米蘭達怒視著他們,也等於默認了他們所說的內容。

    那位大法師的崛起與消失都迅速如流星,但他的存在劃破了夜空,歷經近千年的動盪還留下了傳說,還真是充滿了傳奇色彩。

    知名度如此高的塔主,站在門口有這麼多人解說,怎麼想都非常不吉利。如果這是個遊戲副本,關底大魔王就是這一位了吧,塔砂無奈地想,有了這麼多的鋪墊,即使到了塔頂我們得和失蹤的塔主本人作戰,我都不會感覺特別奇怪。

    但與此同時,也有一個好消息。

    塔砂向真知之館詢問的是“如何喚醒維克多”,真知之館會給出答案提示,而非化身許願池直接解決問題。也就是說,在來這裡之前,她也做過了這裡只有藥方沒有藥材的心理準備。如今塔主人的拉風稱號全部揭曉,一個拳打巨龍、腳踢撒羅神教還和深淵不清不楚的強者,一個精於搜刮和儲存施法材料的法師,一個突然失蹤以至於留下許多沒使用過的遺產的傳奇人物,再加上白塔的拆遷工作只進行一半,以及該地區的魔力環境一直保存完好……

    這說明什麼?

    危險,還有同等的機遇。

    塔砂很有可能直接找到點什麼東西,一鼓作氣把維克多弄醒。

    “‘塔言’是什麼?”魯道夫插#到黑袍白袍中間,打圓場道,“那位大法師詛咒擅入者了嗎?”

    “‘塔言’是,”米蘭達頓了頓,神色也凝重起來,“‘凡入我塔者,盡為我所有’。”

    所有人安靜了一小會兒。

    “不知為什麼,我總覺得還是‘拿我東西沒有好下場’之類的詛咒親切一點。”魯道夫抱怨道。

    “古代法師也會在法師塔裡養學徒吧?”格洛瑞亞推測道,“或許他們只是育兒方式比較凶殘一點,用來警告學徒不要背叛之類的。”

    “許多古代法師的畢業禮是殺掉老師。”米蘭達補充道,“或者被殺掉——那就是肄業,所以古代法師才比現代法師強大、優秀許多。”

    黑袍法師說這話的口吻還頗為嚮往,她回頭恨鐵不成鋼地掃了一眼,她的學徒們齊齊打了個哆嗦。

    “請別這麼做,那是違法的。”塔斯馬林的執政官只好開口道。

    “我有個不太好的預感。”布魯諾嘆了口氣。

    這位白袍法師本來就眉尾下垂,不說話也有幾分憂鬱,從進入白塔遺址以來老是皺眉嘆氣,看上去更像個中年失業的苦命學者。他皺著一對八字眉,從旁邊沒亮的燈籠藤上揪下幾個果實,往大洞中扔了下去。

    那些果實沒有落地,它們消失了。

    黑黢黢的大洞之下,他們剛才走過的地下水道清晰可見。古代法師塔的領域之外,利安德爾燈籠藤安然照亮了藤蔓梯和地下水道。水流在解除了範圍分水術的地下水道中流淌,或許還有老鼠與水蛭在裡面跑來跑去。

    但在眾目睽睽之下投進下方的果實,還沒離開那個連接法師塔與地下水道的大洞,便憑空失去了蹤影。

    有人解下衣帶掛下洞去,衣帶在洞口的橫截面上消失。那士兵抽回衣帶,消失的部分沒有回來,半截衣帶上有個平滑的切口,另一半不見蹤跡。

    “單行通道。”布魯諾嘆息道。

    這一塊區域的魔力環境從未消失,法師塔的威能有一部分依舊保存至今。隱藏在防護符文中那句比起箴言更像宣言的語句,實打實並非空頭警告。

    萬幸,剛才的鼓舞術還在有效時間內,護衛兵與學徒們都情緒穩定。

    “有辦法讓這種效果中止嗎?”塔砂問。

    所有法師都搖頭。

    “留在這裡沒用,往裡面走。”米蘭達說。

    “你發現了什麼嗎?”格洛瑞亞滿懷希望地問。

    “沒有。”米蘭達乾脆地說,“可是這裡沒別的東西好看了,留在這裡幹嘛?”

    這位黑袍法師顯然已經進入了“老娘這輩子值了”的狀態,而且她說得也很有道理。

    “往上走吧。”塔砂拍板道,“說不定這裡還有其他通往外界的通道。”

    “幾率很小。”布魯諾說,“我們進來的這個洞不是法師塔原有的通道,這裡都只能進不能出,很可能說明整座塔都被這種單向效果覆蓋,即使找到其他出口——假設我們能平安穿越整個沒被拆封過的、布滿了流體守衛等級的魔法生物與魔像的古代法師塔——也和這裡一樣出不去。”

    “你就不能說點好的嗎?”格洛瑞亞哀嘆,“拜託有點生活希望!想想你的親人學徒、你的研究項目、你種的花花草草和寵物?”

    “我剛完成了上一個研究項目。”布魯諾愁苦地說,“我還沒結婚,全家就我一個人,我的學徒也在這裡,我沒養花和寵物。”

    格洛瑞亞頓了一下,語調又歡快了起來:“那不是正好?就算死在這裡也死而無憾了啊!”

    “謝謝你們記得在‘安塔恩會議桌’裡說。”魯道夫哭笑不得地說,“為我們整一隊的士氣做出了巨大貢獻。”

    你們是來說相聲的嗎,塔砂想。

    “可能不用死。”

    沉默許久的多洛莉絲突然開口,她的手指向前方,僵屍燈架向前走了幾步,點亮了數米外的空地。

    在那裡,躺著一個七零八落的魔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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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3-24 16:10:47 |顯示全部樓層
第118章 1.1

    魔像已經廢了。

    這座法師塔中天花板锃亮,墻壁上的木頭既古樸又完好如新,連有著長長絨毛的地毯看上去都像昨天才鋪好的。塔砂之前摸了摸地毯,手感鬆軟而溫暖,它舒適、名貴,沒有一點塵埃。

    塔中的時間似乎已經停止,在塔主離開了不知多少個百年之後,一切被停滯在其中,靜待主人歸來。但不遠處那座魔像不同,它只剩下了半截,殘存的金屬部分鏽跡斑斑,要確定“這曾是個魔像”倒比確定“這玩意已經壞了”困難許多。

    整個塔的時光,仿佛單獨在這座損壞的魔像上流淌。

    米蘭達拿出另一支黑蠟燭,將之安放在大洞旁邊,用法術保護著。死靈法師操縱著屍體燭台繼續前行,一行活人保持著距離跟上,走向魔像殘骸。

    “沒錯,這就是施法魔像。”

    格洛瑞亞蹲在魔像殘骸旁邊,從腰包中拿出一堆看不明白作用的工具,煉金法師拆魔像的動作好似仵作驗屍。

    她指著鏽蝕魔像被打開的胸腔,指甲敲了敲中空的部分,說:“一般魔像的這個位置完全被機械核心填滿,施法魔像的機械核心外還有一個施法中樞。埃瑞安宣言時期,施法魔像已經在各種法師學院與傳奇法師之間推廣開,施法中樞是鐫刻了符文的秘銀。但在那以前,據說最初始版本的施法魔像以不穩定的‘魔力源泉’為動力源。”

    “魔力源泉”是一個固化法術,在魔像體內的法術禁制被破壞之後,那裡便空空如也。

    “這就是最早的施法魔像。”米蘭達說,“不,這座法師塔裡的魔像,說是後世所有施法魔像的母本也不為過。比秘銀符文強大百倍的魔力源泉中樞,比普通鋼鐵堅固百倍的月光鐵打造而成的外殼,大法師雷歇爾直接用法術激活魔像,甚至不需要在符文為引子……想象一下吧!不需要漫長的符文鐫刻時間,只要揮一揮手便能拉起一支施法者軍隊!它們不知病痛,抗性驚人,絕對服從,一輪齊射足以讓那些學院派的孱弱法師俯首,空有蠻力的野蠻人也無法在鋼鐵之軀下討得好處!魔法靈光在它們眼眶中閃爍,比魂火更難熄滅,受光明系法術嚴重克制的死靈傀儡根本無法與之相提並論!”

    米蘭達說著說著又亢奮了起來,蠟黃的臉上泛起紅光,活像喝酒喝上頭。塔砂心說這位黑袍法師人緣差還真不只是因為研究方向,死靈法師們依舊一臉魂游天外的半死人模樣,學院派傳承的布魯諾露出一臉“又來了”的認命表情,他年輕氣盛的學徒勞瑞恩翻了個大大的白眼。

    “可是這麼厲害的施法魔像還是被拆了啊。”格洛瑞亞心直口快地說,又戳了戳那個殘骸,“它總不可能是質量不好自己垮了吧?”

    “我說的是施法魔像大軍。”米蘭達說,“單獨行動的魔像當然可能會被人分而擊破——單獨行動的惡魔領主都有失足的時候。”

    多洛莉絲一言不發,她前去探路的骸骨哨兵(一個由老鼠骨頭弄成的、沒什麼戰鬥力但速度挺快的東西)跑了回來,死屍燭台又往前走了幾步。

    黑蠟燭的最遠照明距離內,又出現了新的魔像殘骸。

    這次的殘骸不再形影單只,它們橫七豎八地躺在一起,好似被強風吹到一塊兒的垃圾。亂七八糟的碎片與零件匯合成一道,看不清到底有幾個。但要拆出這麼大一堆零件,需要搞定的魔像肯定不止三五個。

    這是一堆被屠戮的魔像。

    米蘭達臉色難看,其他人也神情凝重,沒有嘲笑她的空余。殘骸的分布位置足以說明,這些魔像與外面的流體守衛一樣,擔任著法師塔守護者的角色。如果這座塔完好無損,第一批進入其中的塔砂他們就要面對這群傳說中的施法魔像,一堆不知病痛、抗性驚人、能亂扔範圍法術的鋼鐵施法者。就算他們能獲勝,必定也要付出一些代價。

    這些在米蘭達口中威力巨大的造物如今鏽跡斑斑,像一堆被吃完亂丟的螃蟹殼,再看不到一點危險之處。

    到底是誰,在他們之前來到此處?

    “外面的‘門’是半成品,流體守衛也還活蹦亂跳,為什麼裡面的魔像反而會被拆了?”塔砂問。

    “我本以為,白塔法師將裂解符文以隔空傳送的方式先行投入其中,以便裡應外合拆開法師塔,現在看起來並非如此……”布魯諾皺眉道,“定位投送不可能精確地攻擊這麼多魔像,有法師,或者某些有空間天賦的存在,在塔主離開之後來過。”

    “也就仗著塔主早就離開。”米蘭達恨恨地說。

    “要‘消化’一個法師塔,必須製作出通向法師塔的‘門’,好讓普通人也可以進入。”格洛瑞亞對塔砂解釋,“但對於一些能改變規則的強者來說,不需要門,他們也可以跳躍進無主的法師塔,只是要承擔一些風險。”

    “那麼這些強者可能離開嗎?”塔砂又問。

    這回一時沒人回答。

    “不好說。”米蘭達說,“大法師雷歇爾就是這座法師塔的神,即使他已經離開,只要法師塔還沒有墜毀,這片領域中的法則就不會消失。再偉大的強者來到法師塔中,也會受到法則制約。”

    在塔外,傳奇職業者是實打實的傳奇,所以他們能跳躍到法師塔內。但一旦進入了塔中,他們就會被削弱,就如同深淵惡魔來到了主物質位面,搞不好來得了走不掉。

    “也不是全無希望。”格洛瑞亞抓了抓她編著麻花辮的腦袋,“塔主的規則就是領域的規則,法師就是這裡的神——但即使是神,也有強弱之分,死在主物質位面的神明也不少啊。進入塔的強者有多強?塔主留下的規則有多強?不知道,所以暫時沒法判斷。”

    殘骸上的痕跡中依稀能辨別出一些造成此等狀況的法術,他們看到這堆被拆開的魔像,知道自己不是第一批訪客,但也僅此而已。法師塔封存著戰鬥現場,時光的流速在這裡十分怪異,判斷不出先行者在多久之前來到此處。失效的魔像可能在一分鐘內腐朽,也可能靜靜鏽蝕了數百年。

    唯一有一件事可以肯定。

    先行者的存在,給他們帶來了巨大的方便。

    “繼續向上走吧。”塔砂說。

    骸骨哨兵跑在最前面,屍體燈架跟在後頭,接下來的隊形如同剛才一樣。他們一路前行,陸陸續續看到不少魔像殘骸。

    法師塔裡不能用傳送術,能解決一群施法魔像的先行者也得好好用雙腿走路。那個先行者掃平了道路,並且用守軍的殘骸與屍骨,指出了自己走過的道路。

    這裡不是迷宮,只是太大了。

    螺旋狀台階連接許多小層,大傳送陣連接分隔的大層,無數房間與迴廊彼此纏繞,簡直不是一座塔,而是一座豎起來的城市。哪怕有前人指路,路程也無比漫長。

    這座保存的相對完好的古代法師塔,比記載中的白塔乏味許多。墻壁上沒掛什麼畫像,迴廊看起來千篇一律,各個路口甚至沒有什麼路牌,一看就是不歡迎外人蔘觀的樣子。下層是學徒的住所,一路往上,找不到任何娛樂乃至生活設施,也不知道這裡的學徒當年要如何生存。塔砂站在這裡,能想象出一群黑袍一言不發、步履匆匆的景象。

    另一方面,關於魔法的設施則十分豐富……和豐盛。

    學徒圖書館是法師塔的標準配置,這位塔主在這方面上對學徒相當慷慨,即使只站在門口向裡面望,也能看出占據了整個樓層的圖書館藏品驚人,規模遠勝白塔的分塔。書架沒被任何外來者洗劫,大部頭古書與薄薄的手抄本整齊地碼放在一起,被法師塔所保護,歷經漫長歲月依然完好無損。深處的書架上傳來沉重的魔力波動,想必裝著不少驚人的法術書。古代法師製作的法術書摘錄著他們的獨門法術,每一本書都是一個傳承,每一本書都是孤本。

    法師們或多或少露出了牙疼似的表情,如同乾渴之人看到一杯擺明有毒的水。他們知道古代法師的法術書有多有用,自然也知道這等重地不可能沒有禁制,哪怕他們什麼都看不出來。圖書館沒有進入過的痕跡,那位先行者直接路過了這裡,仿佛對此毫無興趣。

    “你們覺得有沒有可能,因為這個塔的主人太有錢了,並不介意學徒圖書館的這點兒館藏?”格洛瑞亞戀戀不捨地說,“說不定現在這裡就是個自助式餐廳……”

    沒有人回答,其他法師在深呼吸,像饑餓的減肥者把一盤紅燒肉推開。

    “既然如此,樓上肯定有更重要的東西。”塔砂安慰他們。

    此類場景在隨後發生了很多次。

    圖書館上層是實驗材料儲存室,這一層的氣溫相當多變,局部地區如同寒冬,局部地區又勝過盛夏,而他們還僅僅是在大多數房間外面。許多房間大門緊閉,沒人打算貿然打開它們。塔砂從一扇難得的、半掩著的門外向裡面望,她看到架子上擺放著各式藥劑。

    那個熱得讓人流汗的房間裡,大部分瓶瓶罐罐已經乾涸了,大概是這個長久沒人維護的藥房已經失效的緣故。但中間還有一個廣口瓶裡裝著三分之一微微沸騰的赤色液體,丹朱色的什麼東西正在其中翻騰。

    格洛瑞亞猛地抽了口氣:“那個該不會……”

    “別說了。”布魯諾悲涼地打斷她,“我們不會進去,拿不到的,別說了。”

    再往上是一層牢房,接近一半是空的,另一半存放著囚徒的屍骸。塔砂能分辨出人的骨骼,一些一目了然的獸人、矮人和巨人骨骼,還有一些獸類骨骼,具體屬於哪種則說不上來。但死靈法師們認得,這回輪到他們捶胸頓足心痛不已。一個嘗試著讓骸骨哨兵扒拉出幾塊骨頭的法師學徒被不明原因的反噬弄翻在地,多洛莉絲嘆著氣,讓另一具士兵屍體背起了這冒冒失失的小貪心鬼。

    中間一整層的牢房之上,有幾層全都是相同制式的房間,門口的銘牌上文字清晰,可惜米蘭達還不足以完全認出這些古代魔文,只能翻譯出一些關鍵詞,像是“深淵種”、“天界種”、“精類”……諸如此類。

    法師塔的空間規劃遵循著相當嚴謹的規律,剛開始他們對突兀出現的牢房頗有疑慮,如今看到這些客房似的房間,新的困惑升起。

    兩個問題疊加在一起,倒出現了同一個答案。

    下面不是什麼牢房,上面也不是什麼客房,兩者屬於同一個性質,都是古代法師的實驗材料。

    主物質位面好處理的那些被放在下層,相對敞開,可以讓學徒投喂和打掃。天界和深淵的“高級材料”則需要更高級的儲存方法,重要程度由上到下遞增,相當符合法師塔功能區域的分布規律。

    昂貴的地毯鋪滿了整個法師塔,儲存各種貨幣與貴金屬的房間就在學徒居住的塔層之上,數量繁多、品質從“平民省吃儉用可以買下”到“能造成小國動盪”的各種寶石隨意堆放在材料層,古代法師的法術書與其他各類書籍安置於圖書館內,各種生物的骨骼存放在牢房……一路走來,迴廊旁邊的珍寶已經能讓最富有的人動容,讓無意於俗物的法師垂涎,到現在,連塔砂都感覺到了幾分心動。

    看上去非常完好的房間裡,或許儲存著完好的深淵或天界生物。

    法師塔像一枚裹挾著古生物的琥珀,近千年前的物品與物種被保存在這裡。來自現在埃瑞安的人們來到此處,宛如末日後找到末日前存放諸多物種的大冰箱,那冰箱一直通著電,保護其中的東西度過了浩劫。

    就算是過去不起眼的下腳料,放到現在也有著巨大的研究價值,更何況還是看上去就讓人心跳不已的強大生物。如果塔砂是常規地下城,吞噬這幾個房間的強大生物能製造出什麼樣的軍隊啊?就算是不普通的地下城如塔砂,光想一想能從這些東西當中得到的材料——地下城家大業大,好多研究機構都嗷嗷待哺——和抽取的要素,便覺得心潮澎湃,很能理解剛才法師們的心情。

    如果能找到惡魔領主的殘骸,她來這裡的目的沒準就實現了。

    但是,這些房間是關著的。

    不是說完全沒有一搏之力,做好全部準備,用光底牌的話,怎麼樣也可以試著打開一個房間。但房間是關著的,說明那個先行者再度匆匆路過。

    打動普通人也好,打動法師也好,打動一座地下城也好……目前看到的所有珍寶,都沒有打動那位不知名的先行者的心。他或她一往無前,無暇他顧,甚至很少因為走錯岔道而重走回頭路。這個人(或非人)無比堅定,進入塔以來,一直很清楚自己要什麼。

    塔砂直覺地認為,那一定是比沿途的一切更加珍貴的風景。

    “走吧。”她說。

    再往上,是一個巨大的實驗室。

    法師塔內的其他部分,照明法術都已經熄滅了,得依靠自備的黑蠟燭帶路。這一層卻不一樣,天花板上鑲嵌著某種處理過的發光礦石,它們極具效率地分布排列,好似長明不滅的白熾燈,點亮了整一個樓層。

    塔砂幾乎產生了還在地球上的錯覺,晚上打開燈,辦公室盡收眼底,燈光下的一切都顯出一股明亮、潔淨、高效而缺乏人味兒的精英風範。地球上的實驗室大概也是這種風格吧,沒有這麼大,這麼大的實驗室不會不方便嗎?

    “這地板的每一個大塊都是活動的,在塔主與學徒還在其中的時候,實驗室會按照他們的意願排列,法術壁壘在每個實驗場的邊緣豎起,用於分割、防護、隔離。”米蘭達夢囈似的說,“看看它們……我只在傳說和記載中見過這些器械,它們失傳已久,要麼就被認為只是個傳說。我無法想象它們的製作流程,無法想象那些法術要如何運行,它們就在這兒,至今釋放著微弱的魔法靈光,我卻連理解它們都做不到……”

    塔砂一路盯著那些護衛兵和定性不夠的法師學徒,這會兒卻得看著法師們了。那些法師的目光太過狂熱,注視著實驗室器材的目光好似注視著世間罕見的迷人美景,為之傾倒,為之眩暈。學識不夠的士兵也好,有知識卻沒興趣的塔砂也好,全都無法理解這種熱情。

    “魔法之神在上,它們居然還在運行。”野法師魯道夫難以置信地搖頭嘀咕道,“這不符合魔法守恆定理……”

    對於局外人來說,塔砂腹誹道,有邏輯的“合理”魔法和讓人奇怪的玄學之間,差別真是小到無法判斷啊。

    “答案肯定就在這裡,就在我們錯過了的某些地方,能讓法師塔運行至今的理由就在這裡。”米蘭達說,雙眼發直,聲音和表情都相當嚇人。

    塔砂眼疾手快抓住了黑袍法師,就在她猝不及防地衝出迴廊,衝向實驗室腹地的時候。米蘭達掙扎的力道大得讓人吃驚,更讓人吃驚的是她居然在用手用腳跟塔砂較勁,仿佛完全忘了自己是個靠頭腦和嘴巴吃飯的法師。

    “放開!”米蘭達歇斯底裡地說,“答案就在這裡!那些移山倒海的古代法師從何處得到他們的知識與力量?他們用著什麼樣的傳承體系?他們如何施法?他們如何實驗?是什麼讓他們能一步步造出亞空間裡非凡的法師塔,創造了這麼多法術,這麼多傑作,而現在的法師卻是一群照本宣科的量產庸人?我們在這裡!雷歇爾.克裡夫,古代法師中最後也是最偉大的一個,我們就在他的塔中卻什麼都不能做!到底有什麼意義?!讓我過去!即使得不到答案,我也願意和古代魔法的造物死在一起!”

    她的聲音抖得厲害,既狂熱也無助,又絕望又滿懷希望,像個裝滿了矛盾以至於快要炸開的容器。米蘭達終於想起要念咒了,塔砂一把捂住她的嘴,只覺得手上濕漉漉的。真叫人大吃一驚,這個壞脾氣的中年法師居然哭了。

    情況最嚴重的那個法師爆發了,倒驚醒了其他人。其他法師們看著米蘭達,無論關係如何,眼神中都透出一點理解與悲憫,在塔砂看來,像是兔死狐悲。似乎有人想說什麼,塔砂開口想勸什麼,在他們的語言脫口而出之前,一個來自別處的聲音,先一步響起。

    振翅聲。

    像一隻很大的蛾子,像一隻很大的蝙蝠,像鳥……又什麼都不像,怎麼聽都有點奇怪。等陰影籠罩了一行人,等那個東西出現在他們面前,塔砂才意識到為何這振翅聲聽上去如此怪異。

    只有一邊拍翅膀的聲音。

    那是一隻很大的烏鴉,長著修長的爪與喙,上喙頂端有一個很尖的彎鉤,鉤尖一抹暗紅。它的身軀烏黑油亮,羽毛像流動的金屬;它只有一邊翅膀,卻飛行得無比平穩,好像本質上根本不需要用翅膀飛行似的。與缺失翅膀同一邊,鳥腦袋好像被削掉了小半個,羽毛皮肉不見蹤影,沒有血,只露出閃光的金屬頭骨,留下一隻閃爍不斷的紅眼睛。

    “……師,找、找找——你。”這怪異的鳥用卡殼似的聲音說,“老師……讓你——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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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3-24 16:11:00 |顯示全部樓層
第119章 1.1

    人群定格在此處,與頭頂的怪鳥遙遙相望。

    這東西和烏鴉真的很像,它油光锃亮到泛著幽藍色的翅膀,它扇動翅膀飛行的樣子,它腳爪的位置,與真正的烏鴉無一不似。但它不可能是隻鳥,它扇翅膀的動作無比自然——這恰恰便是不自然之處,沒有一隻鳥能帶著這樣可怕的傷口安然飛翔。

    它的左翅斷口處好似有什麼東西在流動,看不清橫切麵,材質不明的黑色半流體蠕動不斷,跟外面的流體守衛不太一樣,有種冷硬的金屬質感。這些玩意蠕動著想要包裹住斷口,乃至重塑起一邊的翅膀,卻在每次一開始就功虧一簣。黑色半流體在製造出小半個翅根後迅速崩塌,重新融入身軀,帶動著它整個身體上的羽毛都出現了奇怪的波動。

    在所有人屏息的注視中,米蘭達哆哆嗦嗦地抽了口氣,輕不可聞地說:“塔靈……”

    “上、上——哢——”烏鴉塔靈這樣回答,“——師、師——找——”

    塔砂向旁邊退開幾步,就為確定塔靈的對話對象。她退出一米遠,烏鴉塔靈注視的方向依然沒有變,它的腦袋對著淚痕未乾的黑袍法師米蘭達。那雙紅眼睛好似接觸不良的燈泡,紅光時亮時滅,它的聲音也從平板的人聲變得越來越高亢,像個進了水的發聲玩具,尖銳得叫聽眾頭疼。

    長眼睛的人都能發現,這東西損壞嚴重,就像一路上被拆開的各種骸骨與魔像殘渣。問題只在於,它為什麼在此刻出現?是被先行者攻擊後功能錯亂,還是……

    “老師召喚我嗎?”米蘭達說。

    眨眼之間,黑袍法師已經抹掉了淚水,挺直了背,一掃之前的混亂,又變回了那個自信滿滿的研究者。她的雙眼閃閃發光,緩慢而盡量咬字準確地使用著古代法師的語言,語氣謙卑又平穩。

    哢噠,那隻鳥尖銳變調的聲音停止了。

    它振翅的動作也驀然停止,那個類鳥的身軀失去了這一擬態動作,依然平穩地停在半空中,天曉得因為什麼原理。塔砂敏銳的聽力能在這個距離上聽到烏鴉塔靈身上傳來的聲音,又雜亂又有序,好似一盤磁帶被倒帶後重啟。

    將近十秒之後,烏鴉塔靈再次“啟動”。它的振翅動作變得不協調起來,鳥喙中發出的聲音徹底粗啞難辨,聽不出一點意思。它憑空轉了個身,拍著翅膀向實驗室一角飛去。

    米蘭達跟了上去。

    剩下的人面面相覷,不過沒有更多時間用來猶豫了。米蘭達跑了上去,顯然用上了她全部的力氣,快得勝過以往,很快就七拐八拐地跑進了實驗室深處。“我們跟上!”格洛瑞亞催促道,“按照她跑過的路走!”

    他們很快做出了決定,魯道夫給所有人施加了最基礎的保護,死靈法師們放棄了速度最慢的僵屍(反正這一層無需照明,黑蠟燭已經被收了起來),塔砂一馬當前,一行人開始發足狂奔。

    隊伍偏離了實驗室旁邊的走廊,他們跟隨著飛在前面帶路的烏鴉塔靈,跑進實驗室深處。

    最開始,周圍和走廊裡看到的一樣,乾淨整潔,滿是會讓法師心馳神往的器械。一段路之後,實驗室開始變得雜亂無序,熟悉的施法魔像殘骸再度到處都是,越來越密集。這一層開始的“乾淨”看上去很好解釋了,所有守衛都被吸引到了接近中心的位置,不知那位先行者做了什麼,火力密集區看上去越來越誇張。

    不到十分鐘的路程之後,周圍的環境看上去與入口截然不同,各種擺設一片混亂,到處都是使用法術的痕跡。大片焦黑覆蓋了地面和天花板,甚至毀壞了一些礦石燈,讓附近的光線變得昏暗起來。它們看上去有些像米蘭達使用過的酸液,一些像火焰法術的後遺症,一些像閃電,還有一些則是許多法術的疊加——塔砂簡直為地面和天頂的□□感到了敬意,這裡的桌子可都變成了碎片,或者連碎片都不剩下了。

    米蘭達在越過一片冰凍地帶時腳底打滑,頭腦發達四肢簡單的法師終究沒法靠著一口氣跑完馬拉松。她摔出去好一段路,塔砂趕上,把她拉起來,帶著往前跑。烏鴉塔靈依然平穩地飛行,頭也不回,對身後跟上了別人這件事毫不在意。

    終於,塔靈停下了。

    他們一路橫穿了整個實驗室,穿越過一大堆激戰的痕跡和多得讓人咂舌的魔像碎片,到最後,周圍又變得空曠起來。報廢的施法魔像重新稀稀拉拉,這座法師塔中的護衛大概也耗到了彈盡糧絕的時候。烏鴉塔靈停留的地方沒有桌椅,沒有魔法器械,也沒有戰鬥痕跡,只有一片空盪蕩的地面,上空盤旋著一隻獨翅鳥。

    在奔跑中拉得很長的隊伍在這裡匯合,法師們在半道上認清了自己的能力,撐不住的人紛紛爬上了士兵的後背,這會兒從護衛兵身上爬下來,還有點氣喘吁吁,臉色倒比背著他們跑完的人還難看。塔砂把米蘭達放下,米蘭達迫不及待地上前兩步,走到烏鴉塔靈下方。

    盤旋的鳥在她接近時降落,它落到空盪蕩的地板上,兩隻爪子放進地上小小的爪型凹槽當中。塔砂看見它爪鉤陷入地面以下,好似榫頭插入榫眼。

    地面剎那間亮起。

    在烏鴉塔靈爪下,那片空盪蕩的地面上浮現了一個巨大的魔法陣,大小好似一張設宴用的圓桌,爆發的光彩能與頭頂礦石燈相比。魔法陣的邊緣就停在米蘭達面前,塔砂剛剛條件反射地把她向後一拉,剛好拉出魔法陣範圍。

    魔法中心的塔靈注視著他們,無機質的目光毫無情緒。

    格洛瑞亞上前幾步,在魔法陣邊緣蹲下。她檢查了組成魔法陣的魔紋,說:“這是個不恆定傳送陣。”

    “傳送地點不恆定?”塔砂問。

    “開啟時間不恆定,傳送地點不恆定——有一個默認地點,但只要開啟它的人希望,走上去的人可能被扔到各種亂七八糟的地方去。”格洛瑞亞說,“不受干擾的話,這一個大概通向塔頂的‘老師辦公室’吧……我猜的。”

    塔砂點了點頭,反正也沒抱多少能得到確切答案的希望。

    “十有八#九通往上一層,我們可能已經到頂了。”布魯諾說,“我們剛才一路跑來,既沒有看到通往上面的階梯,也沒看到固定的傳送陣。”

    那麼這一個,很有可能就是通向法師塔頂的傳送陣。

    古代法師的法師塔像一個階級金字塔的具現化,掌控者塔內生物生殺大權的塔主住在最頂層,頂層與其他層次之間沒有階梯也沒有恆定傳送陣,只有受塔主控制的“不恆定傳送陣”。一方面,這種設置便於法師塔的主人保障自身安全,無論在塔中發生叛亂時,還是法師塔下層被攻入時。另一方面,擁有塔的法師也借此保持自己的神秘感與權威性。每一次塔頂覲見的結果都生死參半,全掌握在塔主手中,這會在學徒心中種下服從的種子,在今後師徒相殺時能占得先機。

    塔砂對法師們的領域並沒有深入研究,大部分只是機械錄入,需要深入查找相關材料得費點功夫。這一條信息能立刻想起來,還是因為它有點趣味性——不通俗物、對世俗權力無感的法師建造法師塔的時候,居然還用上了一些帝王心術。

    師生關係緊張成這樣,對於現代法師們來說簡直難以想象。

    因此,“老師找你”這種命令,對於古代法師而言,可不僅僅有受到心理創傷的危險。

    米蘭達也知道這一點。

    剛被塔砂往後拉時她還掙扎了一下,如今米蘭達站在原地,看著傳送陣猶豫起來,好似近鄉情怯。塔砂幾乎能看到無數個念頭在黑袍法師腦中閃現,彼此扭打與廝殺。

    “如果上面真的就是頂層,那我們得先做好心理準備。”布魯諾說,“法師塔的頂層傳送完全掌握在塔主手中,我們上去之後,很可能要面對法師塔的主人。”

    “我倒寧可如此。”格洛瑞亞嘀咕道,“如果不是塔主召喚我們,而是塔靈被攻擊後腦袋壞掉的話,我們上去後很可能根本沒辦法下來。總不能指望它恰巧再抽風一次,給我們開個門吧?”

    “困在上面和困在下面有差別嗎?”塔砂說。

    “沒準上面更擠呢?更凶險?到處都是法術陷阱?沒完沒了的施法魔像大軍?”格洛瑞亞猜想了幾次,搖了搖頭,“總之上面的保護肯定比下面更嚴密,我們要是上去,就像從一個普通牢房進入了高級牢房。雖然現在咱們連怎麼從普通牢房中越獄都不知道,但希望總要大一點嘛。”

    “至少那位先行者已經進去了。”塔砂說。

    一路的戰鬥痕跡消失在了這裡,周圍沒有另一條道路,也沒有一具屍骨。只要先行者沒有憑空蒸發,那一位便很有可能去了傳送陣另一邊。

    “沒有通往其他地方的痕跡,我們沒發現那個先行者離開的跡象。”布魯諾的眉毛垂掛下來,瘦長的臉好似一隻憂鬱的靈緹犬。

    先行者進去後就沒有出來,他或她可能死在了那裡,也可能從那個法師塔最高等級的牢房中成功越獄,兩者的幾率誰更大,真是一目了然。

    “或許我們應該再去找找別的地方有沒有通道。”魯道夫說,“貿然扎進一個可疑的傳送陣裡,怎麼想都很不……等等,塔靈這個樣子正常嗎?”

    所有人的目光齊刷刷聚焦在了烏鴉塔靈上,那隻鳥兒閃爍的紅眼睛,就在剛才熄滅了。

    紅眼在一次強烈的閃光後熄滅,像打火機用光了最後一點燃料。紅寶石似的雙眼霎時間黯淡如煤炭,不知道它是本來就這個顏色,還是在那種讓雙眼閃爍的能量最終消失之後,燦爛的紅寶石也一併枯萎。一直流轉不休的金屬羽毛開始軟化,仿佛冰凍後直接扔進火裡的食物,迅速地變軟,而後滴落,再也吸附不住軀幹。烏鴉塔靈散落下來,曾組成羽毛的東西一滴滴落到地上,看上去像融化的柏油。

    它融化得很快,越來越快,羽毛和皮肉散架,露出下面銀白色的骨骼。骨骼上似乎有著奇特的花紋,只是曇花一現,迅速失色,如同古墓中出土的絲綢。格洛瑞亞捂住了嘴巴,依然沒能完全捂住她的哀鳴。

    那不太可能出自塔靈或塔主的自主願望,它毀壞得不夠快也不夠慢,過程十分醜陋,結局不可輓回卻又不夠徹底。一堆殘骸,依稀能看出羽毛過去景象,如今躺在柏油似的粘稠黑色物質當中,兩者環繞著散亂的、黯淡無光的銀骨架,亂七八糟地垮塌在了傳送陣當中。

    引路與開啟傳送陣似乎成為了最後一根稻草,讓不知存在了多久、“倖存”過巨大傷害的塔靈宣告報廢。

    現在可沒空為此感慨,更要緊的問題在於,那兩隻腳爪也快站不住了。

    方才穩定的傳送陣也開始閃爍,如同烏鴉塔靈那對閃爍的眼睛。

    米蘭達衝了出去,她的身影在閃爍中消失。多洛莉絲隨即向前一步,這位大部分時間默不作聲的死靈法師第二個踩入了傳送陣當中。格洛瑞亞咬住嘴脣,布魯諾嘆氣搖頭,魯道夫咂了咂嘴,法師們神情不同,動作如一。

    他們走了進去。

    塔砂也一樣。

    傳送陣那邊是未知,讓人警惕也讓人期待。她毫不猶豫地賭上這一局,同時沒給任何人下前進與否的命令——在不知哪一條才是生路的時候,每個人做出自己的選擇,每個人對自己的性命負責。

    一些人咬牙衝了進來,一些人抗拒地留在原地,還有一些猶豫不決,邁出的腳步緩慢,像被粘在地上。傳送陣替最後那種人做出了選擇,兩隻小小的鳥爪終於落地,傳送陣最後閃爍了一次,徹底熄滅了。

    傳送法術的力量拉扯著塔砂的身體。

    他們一路走來,已經使用過了幾個傳送陣,那些傳送陣像電梯一樣平穩。但這一個不是如此,是因為不恆定傳送陣本來就是這個德性,還是陣眼塔靈的突然報廢給它帶來了意外?被傳送的人們不得而知,只覺得天旋地轉,天翻地覆,好似被放進一隻滾筒洗衣機中,還直接開到了最高檔。

    漫長的一秒後,塔砂從傳送陣的另一邊掉了出來,要不是她長翅膀之後自主練習了各種飛行員課程(包括空中轉體三千六百度云云),她一定也會被顛簸晃蕩得分不清東南西北。塔砂踉蹌了一下,迅速穩住身體,打量周圍,只見所有傳送過來的人都在旁邊躺得橫七豎八,暈得七葷八素。

    無論是法師,法師學徒還是護衛兵,在此刻都不約而同地躺倒在地,沒法站起身,一些特別悲慘的人還扭頭嘔吐起來。要是這是那位塔主人的陰謀,陰謀進行的相當成功,塔主只憑藉一個快要失效的傳送陣,便把這一隊人的戰鬥力廢了九成。

    僅剩的戰鬥力塔砂環顧四周,周圍除了難兄難弟之外,什麼也沒有。

    傳送陣的另一邊,沒有嚴陣以待的魔像大軍,沒有蓄勢待發的各種法術或各種魔法生物,更沒有先行者或塔主人的影子。他們正站在一個圓形高台之上,周圍空空如也。

    腳下這個圓台和傳送陣一樣大,剛才的傳送陣就能裝下塔砂這一整隊的人,如今過來的人減少了一半,要站下全部更加綽綽有餘。即使如此,向四周望去依然叫人膽戰心驚,塔砂只看了一眼,便明白為什麼所有人都趴到了地上。

    當你頭暈目眩、腳下如拌蒜地站在懸崖邊上的時候,每個人的下意識選擇都是盡快趴在地上,讓大地和摩擦力抓住自己。

    圓台周圍,沒有任何柵欄,直接就是深坑。這麼說吧,就像依然處於剛才廣闊的那一個樓層,但整個平面只有足下的高台是實心的,其他部分完全空著,可以從這個平面一路掉到塔的最底層——整個空間到底有沒有剛才的實驗室層那麼廣,周圍的高度是否真的與塔一樣,兩者全部無從得知,這裡又一次一片漆黑,能看見周圍的景象,還多虧多洛莉絲在到達後立刻點燃了黑蠟燭。

    多洛莉絲是在場另一個看上去不太糟糕的人,她依然面無表情,和其他人一樣半趴著,護著手裡的黑蠟燭。有傳說這位死靈法師在各種法術當中出了意外(還有說故意為之),將自己變成了感官遲鈍的半死人,從她此刻鎮定的表情與依然緩慢的心跳聲看來,或許傳言有些地方沒說錯。

    藉著黑蠟燭的燭光,從圓台邊緣向下往,底下黑漆漆一片,仿佛通往無底深淵。

    在趴了一地的成員重新站起來之前,他們沒遇到任何攻擊。

    這裡非常安靜,除了他們的呼吸聲外,聽不到任何聲音。塔砂思忖著是否要拿上蠟燭去旁邊飛上一圈,被煉金法師阻止了。

    “暫且按照‘安排’來比較好吧?”格洛瑞亞說,指向某個方向。

    在圓台的一側上,連接著一座吊橋。

    高台周圍沒有護著人的欄桿,但有一側豎著兩根粗大的木頭,木頭中間是一座只容一人通過的狹窄吊橋。拿著蠟燭走到橋邊,哪怕伸直了手臂,黑蠟燭的光照範圍內也只有孤零零的吊橋,看不見對面有什麼東西。

    “這裡會是塔頂嗎?”魯道夫說。

    “沒人知道塔頂到底長成什麼樣子。”布魯諾勉強笑了笑,“古代法師不喜歡寫回憶錄和日記。”

    他大概想說個笑話,說得頗失敗,沒人笑。

    “我真不知道該期待哪種。”格洛瑞亞伸出兩根手指,“要麼,這裡不是塔頂,我們已經被不知為何還存在的塔主扔去了哪個不明空間。要麼,這裡是非常危險的、被稱為法師最後的防線的法師塔頂,一位古代法師的老巢,我們傳送時沒人動手腳,那位塔主不在——或者只是想在塔頂慢慢玩死我們……不會這麼慘吧?一個大法師不會這麼跌份吧?”

    她低頭看著自己放下的兩根又豎起一根的手指,扁了扁嘴。

    “我要過去。”米蘭達堅定地說,“無論你們怎麼看,我都要過去。”

    “是啊,你可是被選中的黑袍,沒準古代法師不會宰了你,還會收你為徒呢。”勞瑞恩嘀咕道。

    他的老師布魯諾不贊同地看著他,勞瑞恩毫無懼色地聳了聳肩,顯然平時沒大沒小慣了。米蘭達陰郁地瞪了他一眼,不再開口,只對塔砂欠了欠身。

    黑袍法師轉身,毅然走向吊橋。

    “那你也不介意有人同路吧?”塔砂說。

    米蘭達停下腳步。

    格洛瑞亞重重嘆了口氣,說:“這就是我為什麼不喜歡你。”

    “我也不需要你喜歡。”米蘭達條件反射似的回頭道。

    “我不喜歡你,不是因為你研究的東西或者罵人很凶什麼的。”格洛瑞亞撣了撣她七彩袍子上的灰塵,自顧自說,“你總是擺出那副準備好打一架的樣子,好像我們天生就會站在你對立面似的,可我們不都是法師嗎?我們都追求著知識,還有知識能帶來的力量,這有什麼錯?你都不開口說,心裡就認為自己要眾叛親離,哪有這種道理呢?——就比如說,這裡除了你走的那條路外,我們也沒別的路可以走啊?”

    米蘭達堅韌不拔的表情出現了裂痕,看上去有點尷尬。

    “我贊同走那條。”魯道夫打圓場道。

    “附議。”布魯諾說。

    多洛莉絲點了點頭。

    “我們跟著老師。”那些踏上傳送陣的學徒們說。

    “我殿後。”塔砂說。

    “我們可以走在最前面。”跟過來的那些護衛兵說。

    “骸骨哨兵可以在最前面。”被護衛兵背了一路的死靈法師學徒小聲說。

    表態一個接著一個,黑袍法師那忘我狂熱的神情退卻,顯出幾分羞愧與十分的不自在。她的嘴脣動了動,最後什麼都沒說,只移開視線,點了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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