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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它小說] 千金裘 -【封閣女相】《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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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4-6 00:00:23 |只看該作者
      第十章

  小蓮撲通一聲跪倒在地,咚咚磕頭,“官人饒命,奴是被逼的,並非有意欺瞞兩位官人……”

  “何人指使於你?”江炳成問道。

  “是一位姓賴的官人。”沒等江炳成逼問,小蓮就痛快地交代,“這位賴官人年約四十來許,人瘦得像根麻杆一樣,長著一對魚泡眼,一雙招風耳,模樣凶人得緊!”

  “姓賴?”江炳成看向王臻華,“賢弟,你可有得罪姓賴的人家?”

  “這個姓氏,我還真沒聽過。”王臻華慢慢搖了搖頭。

  自來古代王臻華就一直閉門不出,埋頭苦讀,根本無從得罪人去。誰會這麼細心,在她剛一離開王府就迅速得到消息,設好圈套,對症下藥地用美人計來對付這個初出茅廬的毛頭小子呢?

  王臻華低頭看向小蓮,“這賴官人是何來歷?”

  “奴也不曉得,只聽旁人喊他姓賴。半個月前他來找奴,說是有一筆不費事的買賣讓奴去做,事成後會封奴三十兩銀子,只需要奴去演個戲,順便……”說到這兒,小蓮猶豫地看了一眼王臻華。

  “但說無妨。”王臻華溫和道。

  “讓奴勾引一位小官人,若能被小官人接回府,另封五十兩銀子……”小蓮一咬牙全說了出來,“若能勾得小官人成事……另封一百兩銀子!”

  “好狠毒的心思!”江炳成倒抽一口冷氣。

  王昱才過世沒多久,墳頭的新土還沒干呢,若王臻華真的孝期行淫,並在恰當場合被揭發出來,那王臻華日後的前程算是別想要了。要知道讀書人可是最講究孝道的,若王臻華真貪戀美色,枉顧孝道至此,那別說金榜題名了,就算是現在想進個像樣兒點的書院,只怕也沒人會收。

  難不成這賴官人已經知道他要考白羽書院的事,所以才對症下藥地安排了美人計?

  若真是如此,那追查的方向倒是有了。

  知道王臻華准備考白羽的人聊聊可數,除了李氏、婧娘,就只有今日來拜見的江家父子。

  而王家除了主子三人,余等使女僮僕聽了只言片語,或許猜到一些,但卻絕不敢泄露出去。

  來到古代後王臻華知道的一件事就是,身為主子,掌握有下人絕對的生殺大權。要知道就算主子不小心殺了某個下人,也只需要罰沒一點銀錢,本身不會承擔一丁點律法上的責任,這還是在主人無故杖殺奴僕的情況下。若是下人行背主之事,則會被處以絞刑,不管你主子是個多大奸大惡之人,或是你背後有多少隱情,背主就是背主,死刑絕不可恕,律法絕不會有一絲一毫的容情!

  所以不會有下人因為一點銀子賄賂,就將主家事泄露出去,並不是因為主家的手段多高妙,而是嚴酷的律法之下,一種不得不謹守本分的惜命行為。

  江家父子今日才得知此事,而此計至少在半個月前就開始籌劃,所以肯定與江府無關。

  李氏和婧娘的利益與王臻華休戚相關,斷不會做使計謀害她。但要說無意間走漏消息,卻也並非不可能。因要守孝,李氏和婧娘都沒有出門的機會。但一些知交好友,卻能上門來探望。

  婧娘口風緊,李氏卻好哄得很,別人一騙一個准。

  王臻華心中搖頭,是她大意了,沒考慮到考個書院,也會被人從中大做文章……

  小蓮看著王臻華表情變幻不定,心中又急又怕,“官人問的事,奴一個字都沒有隱瞞!這老漢的屍體是賴官人尋來的,奴碰到沒碰一下!盜屍一事跟奴一點關系都沒有,還請兩位官人饒奴一命!”

  “你為錢行騙,此罪暫且不論。”江炳成手指向一身青黑素服的王臻華,勃然作色,“可我賢弟一身素衣孝服,你不可能看不到!但你明知他守孝之身,卻依舊毫無愧色地行詭騙之事……”

  “奴也是被逼的……”小蓮楚楚可憐地咬著下唇,淚眼模糊。

  “被逼?”江炳成一臉嫌惡地看著小蓮,“那賴官人設了這番美人局,斷不會找個生手壞事。有點名氣的行院中人認識的人太多,為防泄露,那人自不會找。能供他選擇的,就只有私娼暗門了。看你剛才唱念做打、樣樣俱全,出來賣的時間恐怕也不短,就你這樣的,也有臉說自己是被逼的?”

  小蓮頓時傻了眼,沒想到對方早就看穿了她的身份。

  但小蓮一想到斬立決的判刑,頓時打個哆嗦。這位年紀稍長的官人一臉的毫不容情、嫉惡如仇,小蓮深知從這條路行不通。但另一位小官人卻脾氣和善,若能說動他心軟……

  然而沒等小蓮垂淚邀憐,王臻華就開了口,“此女混跡歡場多年,說的話不可盡信。剛才的交代有幾成真假猶未可知,不如帶回去嚴加審問,說不定還能有些意外的收獲。”

  江炳成正要說話,街角走過來一群閑漢。

  為首的一個膀大腰圓的閑漢一看到小蓮,登時加快了腳步,嘴裡罵罵咧咧,“這小娼婦,才給你葬了一回爹,怎麼又把你爹刨出來騙錢了……”

  那閑漢走到近前,像是才看到王臻華二人,忙作了個揖,“兩位官人莫要被這小賤人騙了!”

  王臻華和江炳成對視一眼,問道,“此話怎講?”

  “這小賤人慣會作此勾當,尋個老漢屍首,扮個俏,賣身葬父,好騙人錢財。”那閑漢一臉的義憤填膺,“小的就被騙過一次!我好心給她葬了爹,也不要她賣身,只給我做個婆娘,當場就立了婚書去衙門登記!誰想我離家才兩天,這賤人就卷著我的家財跑了!”

  “今個兒可算被我逮住了!”閑漢咬牙道,“不打到長記性,她就不能老實本分的過日子!”

  “你說她是你買來的娘子,可有證據?”王臻華又問。

  “有有有!”閑漢早有准備,從懷裡取出一張皺巴巴的文書,“請官人過目。”

  王臻華接過來看了看,雙方姓名、籍貫等等倒是都有,官府的印鑒也蓋在上面,看起來似乎沒有什麼破綻。江炳成就著王臻華的手看了一眼,似乎也沒看出是否假冒。

  不過現在重要的並不是這份文書真假,而是就算文書是假的,王臻華和江炳成也帶不走小蓮。

  這幫閑漢不但個個膀大腰圓,而且一看就都是市井裡打架的好手。

  王臻華身量都沒長全,原主一向低調待在王府從不出門,胳膊瘦得跟小雞仔一樣,端盆洗臉水都吃力,更不用說打架了。至於江炳成雖然長身玉立,眉目英朗,騎馬射箭也算精通,看起來有一搏之力,但跟這些打架專業戶比起來,差得就不是一點半點了。

  “既然是貴家寶眷,我二人不好插手,這位小娘子盡請帶走。”王臻華率先道。

  “多謝官人體諒。”閑漢文縐縐道。

  “你這娘子編瞎話騙人倒是很有一套,日後可要看緊一些。”王臻華笑眯眯地說著,話中卻如有所指,“我兄弟二人脾氣好,既然沒被騙成倒也罷了,不會多作追究。但若遇到一個脾氣霸道的,你這位嬌滴滴的小娘子,恐怕只能在亂葬崗尋到了。”

  閑漢愣了楞,被身後人使勁戳了一下,才像反應過來一樣,“哦哦,小的記下了。”

  王臻華看江炳成也無異議,就揮手讓他們離開。

  小蓮被那閑漢毫不憐香惜玉的拖走,卻一聲不敢抱怨。老漢的屍體也被一個閑漢用草席裹起來,毫不吃力地扛在肩上一並帶走。

  看著這群閑漢消失在街角,王臻華搖搖頭,“是我的疏忽,早知道該帶幾個人的。”

  江炳成不知從哪兒摸出幾枚銅板,蹲到一個小乞丐面前,往他碗裡一擱,“剛才那賣身葬父的小娘子和幾個閑漢,長什麼模樣你可都看清楚了?”

  小乞丐黑黑的臉蛋上,一雙眼睛亮得發光,“一清二楚,連一根頭發絲都不會忘!”

  江炳成滿意點頭,“好,那你跟著他們,別被發現,找到落腳點就回來。回來後若找不到我們,就把地方報給祥南街江府。去吧,回來少不了你的好處。”

  小乞丐把破碗收在懷裡,自信道,“您請好吧!”

  說罷,小乞丐就作了個不倫不類的揖,然後跟條靈活的泥鰍一樣鑽出巷子不見了。

  王臻華心道又學到一招。只是想不到江炳成這樣的高官衙內,通曉玩樂倒罷了,竟連三教九流也知道門當,倒是真應了一句,人不可貌相了!

  “此人背後主使,還需些時候調查。”江炳成對此毫無所知,問道,“白羽書院你可還想去?”

  “興致早沒了,改天吧。”王臻華搖頭。

  此外,王臻華還想回去問問李氏,這兩月上門拜訪的都有誰家女眷,其中又有誰特地打探過她的志向行程。只希望李氏雖然為人怯弱,但好歹心裡有點數,別一問三不知可就不太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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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4-6 00:00:34 |只看該作者
  第十一章

  江炳成傳來消息,小乞丐跟蹤到了賣身葬父的小蓮的落腳點,是葫蘆街的一處院子。小乞丐人很機靈,打聽到院子確實掛在那位據稱是小蓮官人的閑漢名下,據說那閑漢在那兒少說住了有十來年。

  在得到小乞丐的消息後,江炳成也派人查了一番。但那裡魚龍混雜,一時查不出背後的人是誰,但他保證了會派人監視,一有消息就來告訴王臻華。

  王臻華擱下手中的信函,有一點頭疼。

  “她們也是關心我,所以才問咱們王府日後作何打算,我就……我就都說了。”李氏覷著王臻華的臉色,怯怯地捏著帕子,囁嚅道,“你報考一事又不是見不得人,好像沒什麼可瞞的吧。”

  “是我的錯。”婧娘擱下茶杯,蹙眉道,“若非那幾日我身子不成器,也不會讓娘娘獨自見客,致使娘娘被人套了話去……”

  “無妨,過去的就讓它過去吧,以後咱們小心提防就是。”王臻華拍了拍婧娘的肩膀。

  婧娘眉宇間的自責散了一些,但也只搖了搖頭,沒再做聲。

  王臻華看向明明孩子都老大不小了,卻尤是一副天真爛漫性子的李氏,心中一嘆,“畢竟防人之心不可無,如今咱們家一門孤寡,卻又坐擁萬貫家財,總會有人紅眼使絆子。我並不是讓娘娘把誰都當賊防,只以後說話做事,您心中謹記要留些分寸,劃條界限,內人和外人總要分清些的。”

  李氏慌忙點頭,“先前都是我的錯,以後我都聽你的。”

  王臻華心道,李氏也不算一無是處,好歹有一點自知之明。總歸她知道自己擔不了事,不會因為身為大人要聽孩子的話而覺得被打臉,而是承認自己的短處,乖乖聽從明白人的意見……

  “這幾個月來拜訪的人家都有誰?”王臻華問道。

  “不多,只有三家,分別是提刑宋夫人、都尉周夫人、主簿魏夫人。”婧娘雖然不時生個小病,臥床幾天,但這些交際往來卻避不過她的眼,“宋夫人來了一次,周魏二位夫人各來了兩三次。”

  “這幾家與咱家交情如何?”王臻華又問。

  “周伯母和魏伯母都是娘娘的閨中舊友,交情自來不錯。”婧娘看向紅了眼圈的李氏,無奈地嘆了一口氣,“兩位伯母也是素知娘娘秉性柔弱,生怕她想不開,才特地上門開解的。”

  “也算有心了。”王臻華不置可否地笑了笑,“那位宋夫人呢?”

  “宋夫人往日與咱們府上並無交情,那次上門拜訪,我都有些吃驚呢。”婧娘一臉不解。

  “娘娘,宋夫人跟你有特地說些什麼嗎?”王臻華放緩了語氣,生怕再嚇到李氏。

  “好像沒說什麼特別的。”李氏被王臻華鼓勵的眼神安慰到,心情一松,細細回憶起來,“宋夫人問了官人的後事,族中的反應,婧娘的病情,臻華你的前程……大致就是這些。”

  都是些尋常的交際話題,王臻華無從判斷對方是否有壞心。

  這三位夫人乍看起來都沒有嫌疑,但也沒有直接的證據證明她們不是,所以只能暫時存疑。既然這條線暫時走不通,王臻華只能換個方向,試著看看誰更有動機。

  今早這一場賣身葬父,設計陷害王臻華的人,動機大致有三種可能。

  一種是單純針對王臻華,第二種是跟其父王昱有仇,第三種是侵吞王家財產。

  第一種,鑒於原主一直待在王府,鮮少出門,談何結仇於人?而王臻華自來只有短短數月,唯一接觸並交惡的僅有陳家,所以這種動機裡,只有陳家列入懷疑名單。

  第二種,王昱為官十數年,雖清流出身,但手段卻不失變通圓滑,跟同僚相處融洽,對治下百姓寬嚴並濟。當然,這並不意味著王昱一個人都不會得罪,但卻絕對是寥寥無幾。

  王臻華瞅了一眼李氏,王昱會對李氏說官場上的是非嗎?

  想來不會。

  李氏能在嫁人十幾年後,依然保持這個天真爛漫的性子,其夫王昱可謂功不可沒。若沒有王昱護著寵著,讓她不沾一件醜惡陰司,李氏如何能這麼天真自在?

  而王昱沒在臨終前告訴原主這方面的事,是確定自己沒有深仇大恨的仇人,還是沒來得及囑托?

  這一種可能裡,沒人能提供懷疑人選,只能靠王臻華日後自己觀察搜集了。

  第三種,雖然王家家財著實惹人紅眼,但有能力且出師有名來謀奪的人並不多。

  王家族人只剩這一支,不用擔心哪個旮旯兒冒出來個族老來倚老賣老。至於王昱外家、李氏娘家都在外地,千裡迢迢,往來不便,這兩家現在恐怕才知道王昱過世,會有何反應尚未可知。

  王家有百年書局,想要它垮台的對手肯定不少,這一點倒是可以讓向管家調查一番。 
 
  這麼一盤算,王臻華心中有了點底。

  將擁有以上三種動機的可疑者,加上王家居喪期間上門拜訪的三位夫人,以及指派小蓮賣身葬父的賴姓官人,三者的人際脈絡交叉排查,交叉點就是她要找的目標。

  王臻華低頭斟酌了一下。

  調查的事可以先由老管家向叔著手處理。

  一來向叔畢竟是王昱的大管事,一路跟著王昱從小小翰林院編修到一方大員江南刺史,經過見過的事肯定不少,調查起這種事來想來也得心應手,比不得她半路出家,風土人情一概一知半解。

  二來白羽書院的考試在即,歷年考卷拿不到,王臻華更應加倍用功讀書,調查一事分身乏術。

  想罷,王臻華送走了李氏和婧娘,將向叔叫進書房,如此這般密密地吩咐一番……隨後,王臻華就又過上了起早貪黑刻苦讀書的日子。

  大年三十很快到來,王家卻沒有多少過年的氣氛。

  由於王昱過世沒多久,王家大小三個主人都不准備大過,只給下人們多發了一個月的月錢,置辦了一桌素席,鞭炮放了一串,劈裡啪啦響完,倒更顯得主廳一家三口清冷寂寥。

  婧娘身子骨弱,撐不住熬夜,早早退了席。

  李氏不時看看身旁空著的椅子,一時眼圈泛紅,一時恍惚含笑,自斟自飲,不一會兒就醉了。王臻華不敢深勸,看著差不多了,就同使女一起把李氏扶回了房。

  王臻華獨自回到空曠的廳中守夜,直到天邊微明。

  一旦過完了年,日子更是過得像飛一樣。王臻華總覺得,四書好像還需要再過一遍,策題似乎還可以再做一遍,但一轉眼,向叔已經取回來白羽書院的考試銘牌了。

  銘牌正面是白羽書院的院徽,一只青雲直上的雄鷹,背面是個人的姓名、籍貫等個人信息。

  考試這一天是個陰天。

  早上出門時,天就陰沉沉的,厚重的雲頭壓得低低的,風裡也帶著一股土腥的潮氣。雖然出入有馬車代步,但李氏和婧娘還是把雨具、蓑衣等物准備得一應俱全。

  當王家的馬車在白羽書院門前停下,雨也淅淅瀝瀝地下了起來。

  王臻華撐好傘,揣好銘牌,下了馬車,對死活要親自趕車的向叔道:“向叔,你趕著馬車到剛路過的狀元樓避雨吧,這場考試少說有兩個時辰呢!”

  “好,我聽小官人的。”向叔笑眯了眼,拱了拱手,“祝小官人旗開得勝!”

  “承你吉言!”王臻華含笑點頭,轉身走向白羽書院。

  白羽書院的大門前排著隊,隊伍裡有老有小,老的有須發花白、脊背佝僂的,小的有七八歲、才到大人腰一般高的……王臻華這樣不大不小的,倒是一點都不起眼。

  門口屋檐下,有三五個中年人或坐或站。

  王臻華走到近前,才知道這白羽書院的考試確實嚴格。

  首先是個人銘牌,將銘牌與一本厚厚的書冊裡的資料一一對照,並考問考生的祖籍及三代以內的親族姓名及情況,甚至有一本畫冊中錄有每個考生的相貌,若有不相符合,當場取消考試資格。

  幸好王臻華一早背熟了三代家譜,本來是怕和親朋故舊聊起時漏底,沒想到先在這兒派上用場。

  其次是搜身,全身上下拍過一遍,解冠除鞋,沒任何夾帶,才能順利入場。

  沒想到提前體驗了一把科舉時的流程,王臻華拿回自己的銘牌,束發戴冠。她瞅了一眼自己平得沒有一點存在感的胸部,搖頭失笑,穿上鞋跟著隊伍往考舍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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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4-6 00:00:51 |只看該作者
      第十二章

  王臻華在號舍中坐下,鋪開筆墨紙硯,不疾不徐地磨起墨來。

  雖然正式開考尚未開始,但時間能省一點是一點。一個發須皆白的老夫子路過王臻華的號舍時停了一下,王臻華抬頭與之對視,坦然極了。反正策題還沒發下來,這不算作弊。

  老夫子果然沒說什麼,舉著傘,抬腳走了。

  待鐘磬聲響起,硯台上一汪墨汁剛剛磨好。

  題目有三,由於白羽書院的考試時間只有短短一上午,所以學子只需擇一作答即可。

  首題為:“大學之道,在明明德,在親民,在止於至善義”,次題為:“中立而不倚強哉矯義”,三題為:“致天下之民,聚天下自貨,交易而退,各得其所義”。

  這三道題分別出自《大學》、《中庸》、《易經》。

  王臻華低下頭,開始斟酌。

  首題是《大學》提綱挈領的一句,被歷代學者解讀了無數遍,想要寫出新意可不簡單。

  第三題出自《易經》,含義並不難理解,是指召集各地的民眾,聚集了各地的貨物,交易之後,各自得到了想要的東西就離開。但《易經》一書,王臻華只囫圇吞棗看過幾遍,單獨釋義不難,可要融會貫通、深入淺出地作一篇論,就有些為難了。

  這麼一排除,剩下的就只有第二題。“中立而不倚強哉矯義”是指為人處世,始終有自己堅持的原則,不偏不倚,出自《中庸》。《中庸》是王臻華重點攻克的一書,這句話用典何意她當然清楚。

  王臻華單手支頤,在心中打了一遍草稿,才提起羊毫筆,蘸飽了墨汁,開始落筆……

  一聲清遠悠長的鐘磬聲再次響起,王臻華吹干墨跡,將卷子交給收卷的考官,整理好筆墨紙硯,收回到書箱中歸攏妥當。等考官收完所有人的考卷,考場大門打開,學子們三三兩兩結伴離開。

  雖然只寫了一上午,但考試就是比平日費神,王臻華一回家就蒙頭大睡,直到傍晚才醒來。醒來之後,王臻華才好像活了過來,肚子也餓得咕咕叫。秋棗忙到廚房下了碗熱湯面,炒了兩個小菜。

  飯一端上來,王臻華就風卷殘雲,連湯帶面一掃而空,配菜也吃得干干淨淨,碗碟全光。

  看到王臻華這副累慘了的模樣,可把聞訊而來的李氏和婧娘心疼得夠嗆。

  李氏連王臻華考得怎麼樣都顧不上問,拿著一條素白帕子給王臻華擦汗,“瞧瞧這吃得一腦門的汗,你從小到大哪受過這種罪!這破書院有什麼好的,也就是名頭大些,有個空架子罷了!臻華,咱不去受這個罪了,娘給你托人請個好先生去,絕對不比白羽書院的先生差!”

  婧娘一腔心疼被李氏這話一下都打散了,她哭笑不得道:“臻華都參加完考試了,要是真聽娘娘的話不去,那今日這一番罪豈不是白受了?”

  “可我打聽過,就算正式入了白羽書院,每年的考試也是一場接著一場。”李氏反駁道,“臻華身子這樣嬌貴,哪能禁得住白羽書院這樣摧殘?”

  “那娘准備去哪請一位不遜於白羽書院講師的博學大儒,來當臻華的先生?”婧娘問道。

  “這個……”李氏被問住了,她遲疑地在原地轉了兩圈,“跟我交好的幾位夫人裡,有幾位自家請了老成博學的大儒來教書,要不我去問問,看能不能……”

  “能不能把自家千辛萬苦請來的大儒拱手相讓?”婧娘接過話,把李氏問了個啞口無言。

  李氏一向是個沒主意的,好不容易心疼兒子,決定霸氣側漏一回讓兒子輟學回家,請私人家教單獨授課,但被婧娘這麼條理分明地駁斥回來,李氏頓時又軟了回去,“那……那你說怎麼辦?”

  王臻華在一旁坐著消食,被婧娘素手一指拉入戰局,“正主兒都沒說話,您急什麼?”

  聽了這話,李氏倒也不反對,“臻華,你怎麼個想法?”

  王臻華接過秋棗遞過來的消食茶,喝了一口,熱度剛剛好的茶水順著食道滑到胃裡,不一會兒整個身子都像浸在熱水裡一樣,暖融融的讓人不由想舒服地眯起眼。

  李氏母女倆的爭執都是為了王臻華好,只不過一個理智點,一個感性點。

  要換了以前,旁人打著為她好的名義指手畫腳,王臻華一定不開心。但李氏畢竟是原主母親,初衷也是純然一片愛子之心,王臻華自然多幾分耐心,“且先別急,等白羽書院的結果出來再說。”

  “那上榜如何?”李氏猶豫了一下,繼續問道,“落榜又當如何?”

  “上榜了就去,總不能白費這一番辛苦。”對於李氏後半句唱衰士氣的話,王臻華倒是一點都不惱,她尚有心思寬慰李氏,“要是落榜,我就回家讀書,到時要請娘娘給我請一位先生了。”

  在丈夫去世的這段時日裡,李氏已經習慣了兒子當家做主。所以王臻華這麼一說完,李氏雖然還是心疼兒子會吃苦頭,但還是低頭認下了,“這樣……好吧。”  

  隨後的日子裡,王臻華對讀書不自覺就懈怠了一些,常腦袋放空地盯著書,空坐上一整天。

  李氏雖然問了王臻華落榜後會如何,但她對自家兒子一向有信心,一點都沒考慮過落榜的可能。李氏生怕兒子會被嚴酷的書院生活折磨得不成人形,就開始一天三趟的往書房跑,點心、羹湯、菜肴次次不落,難得的是竟然一次都沒重樣兒,不把王臻華補得健壯威猛誓不罷休……

  一向穩重爽利的婧娘也失了方寸,鎮日不是打理行囊,就是教導書童……好在婧娘還有些理智,怕王臻華壓力太大,都是背著王臻華准備的出門事宜。

  王家的三位主子個個魂不守舍,幸好婧娘余威猶在,下人使女無人敢偷奸耍滑。

  這一天,再次早早驅車出門去白羽書院的向叔,比平日晚回了一刻鐘。

  王臻華心不在焉地舀著碗裡的清粥,朝著嘀嗒作響的自鳴鐘掃了一眼又一眼。

  婧娘一向講究養生,吃過飯歇一刻鐘才會喝茶,可現在剛用過飯,也顧不上去花廳理事,只是神魂不守地捧著杯茶,一陣兒抿一口,一會兒工夫一盞茶就見了底。

  不知過了多久,向叔喜氣洋洋的聲音傳了進來,“大喜啊,官人考中了!官人考中了……”

  婧娘一個猛子站了起來,提起裙擺就往外跑去,剛跨出門檻就遇到被一眾下人圍住打聽的喜笑顏開的向叔,下人們盡皆讓開,婧娘一把揪住向叔的袖子,“向叔,臻華可是當真考中白羽書院了?”

  “官人的確考中白羽書院了,名列一甲第六。”向叔笑得眼睛都眯成一條線了,“老漢打聽過了,甲字班一屆收二十人,咱家官人穩進甲字班!”

  “好!好!”婧娘轉身對呆住了的王臻華連聲道喜,恢復了一貫的精明爽利模樣,對向叔道,“這樣的大喜事闔府都該慶祝,咱家守孝不聞鞭炮聲,就給下人們多發一個月的月錢以示慶賀吧!”

  “恭喜官人!”

  “恭喜大娘子!”  

  “祝官人金榜題名!”

  “大娘子大吉大利,恭喜發財……”

  下人使女們聽到婧娘的話,頓時笑得更實在了,七嘴八舌地謝起恩來。整個院子裡吵吵嚷嚷,難得一向愛清淨的婧娘一點沒發火,笑眯眯的一點脾氣都沒有。

  喜氣洋洋的慶賀聲傳入耳中,王臻華這時才仿佛有了一點真實感。

  王臻華低頭看向依舊蒼白勁瘦的雙手,長久以來積壓在胸口的塊壘終於松了一點——她總算不曾辜負這一雙讀書人的手,不曾墮了原主寒窗十年修來滿腹經綸的名頭。

  不過王臻華也知道,漫漫科舉路才邁出了第一步。

  再一次踏入白羽書院的大門時,王臻華已經是其中一員了。

  這裡的住宿確實和打聽的一樣,四個人一間小院落,每人一間屋子,關起門就自成一家,互不干擾。王臻華想了想,決定就算結交同窗,也只維持親而不狎的關系。否則關系太近、太不見外,對方出入房間沒有半點顧忌,要是不小心撞破她的秘密可就不好了。

  這間小院落是王臻華來得最早,她整理完房間,一看天色還早,准備溜達著熟悉一下環境。

  白羽書院的學堂共分東西南三大塊兒。

  南園是每年新人會去的地方,雖然能入學就證明其有足夠的實力,但由於各自學習的方式不同,側重點也不盡相同,為了給學子們夯實基礎,達到統一水平的標准,新人第一年都會在此度過。

  西園是白羽書院大部分學子們的所在地,基本上新人們經歷過一年打基礎,都會進入西園求學,這裡的講師講解全面透徹,只有通過所有門課講師的要求,才能升入東園。

  東園是學習程度最高一級的學子所在地,所授內容都是針對科舉而設,在這裡的大部分學子頂多在書院待一年時間,就會離開白羽書院,或參加科舉,或出門游歷,或在家中自學……各自不同。

  別的地方王臻華都逛得草草,只有南莊看得最仔細,這兒畢竟是她明天起所待最長時間的地方。

  轉過一排粉牆黛瓦的學堂房舍,一陣喧囂聲傳入耳中。

  王臻華抬眼看去,一群書生打扮的年輕人圍在一個布告欄前,正交頭接耳,對著布告欄上的東西指指點點,討論得好不熱鬧!

  聽了一會兒,王臻華才弄明白怎麼回事。

  原來白羽書院把這次考試中排名靠前之人的卷子貼在布告欄上,一來激勵眾人奮發向上,二來彰顯取士公平。王臻華一開始還踮著腳看熱鬧,她順手數了數布告欄上貼了幾篇文,一二三四五……

  六篇!

  王臻華踮起的腳後跟悄悄落了回去,好像她的名次就是一甲第六?

  王臻華撓了撓頭,她的幸運值應該沒那麼高吧。隔著人群,王臻華運足目力,往最後一篇文章看去,隱隱能瞧出大致的字形輪廓和排版段落,似乎挺像她自己的那篇……

  恥度略高啊!

  王臻華默默以袖遮臉,從人群中一點一點往外挪。

  然而沒等她挪出人群,就有一個滿懷惡意的熟悉聲音傳來,“這第六名的文章一定是找人捉刀代筆所作,我見過此人字跡,跟這篇文章的筆跡一點都不一樣!我敢肯定,此人一定作了弊!”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作者有話要說:文中的三道考題,引用自清朝最後一次科舉的第三場四書五經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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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三章

  “不知在下哪裡得罪了這位兄台,惹得你當眾污蔑至此?”王臻華揚聲道。

  被背後議論的主人公當場抓住,人群中有一瞬間尷尬的寂靜,隨即默契地向兩邊散開,露出了剛才謠言造的開心的陳東齊。

  陳東齊一眼瞥見王臻華,心中一怯,他咽了一口唾沫,挺直了腰背,努力擺出一副正義凜然的樣子,“臻華,你我相識一場,我不忍心眼睜睜看你誤入歧途。我知道考入書院對你很重要,但你也不該作弊啊!”

  “原來是陳小官人!”王臻華心道果然是個熟人,倒是沒想到陳東齊也考上了白羽書院。

  王臻華在心中飛快分析,在上次會面中,陳東齊除了有一副漂亮的皮相,可以說一無是處。

  明明是為他自己娶媳婦,王家出來會面的也是與他同輩的王臻華,但陳東齊就愣是從頭到尾躲在他娘背後,就等著事成之後抱美人、坐擁萬貫家財。這樣一個沒有絲毫擔當的好色小人,竟能當著一干同窗的面污蔑於她,恐怕手裡頭有著一些依仗。

  王臻華抱拳一禮,一派君子風度,“雖然陳王兩家斷交,你家賠了一大筆陳年舊賬,我能理解你心中不忿,但背後中傷,污蔑我一身清名,就有些過分了吧。”

  “我可不是污蔑!”陳東齊痛心疾首地搖著頭,手指咄咄地戳在布告板上王臻華的文章上,“你的筆跡我還不認識嗎?這篇文章分明不是出於你手!”

  “不是我的筆跡?”王臻華心頭一松,淡定問道,“空口白話,有何憑證?”

  “你若是主動向書院夫子認錯,夫子寬大為懷,說不定還會再給你一次機會。”陳東齊看王臻華一副雲淡風輕,根本沒把他放在眼裡的樣子,不由微惱,“既然你執迷不悟,就休怪我不念舊情!”

  王臻華從容做了個請的手勢。

  陳東齊冷笑著從懷中掏出一疊紙,展開向外,讓眾人都能看清楚,“這是去年你寫的一篇策論,距今不過一年,它與你這篇文章相比,卻分明不是一個人的筆跡,你還有臉狡辯你不曾作弊?”

  眾人本來當熱鬧看,畢竟白羽書院的考試嚴格是出了名的,沒想到這人還當真拿出了證據。

  一眾學子都挨挨蹭蹭,伸長了脖子比較兩篇文章的筆跡。雖然在場沒人是筆跡鑒定學的專家,但這不妨礙眾人得出自己的結論。

  “是不太一樣,你瞧這撇、這勾,新舊兩稿完全不一樣……”

  “都一年了,還不興人家臨帖練字嗎?明顯細節處一脈相承,但新稿有了一些顏體的風骨,改進頗多,此人於字上倒有點天分……”

  “在場的誰沒習過帖,短短一年就能將顏體練到這種境界?蒙誰啊,反正我是不信的……”

  一時間眾說紛紜,布告欄前吵成了一鍋粥。

  眾學子吵了半天,誰都說服不了誰,才終於想起來正主兒好像還沒說話呢,俱都一個一個安靜下來,等待王臻華的解釋。

  王臻華環顧四周,笑了笑,卻沒提筆跡的事兒,問道:“陳小官人說這文章非我所寫,但眾所周知白羽書院考試嚴格,在場所有人都體驗過搜身有多嚴密,我怎麼可能將其夾帶入場?”

  陳東齊眼珠子轉了轉,一派正人君子的模樣道:“我一心苦讀,從來沒把心思放在邪門歪道上,自然猜不出來你用什麼法子蒙混過去。”

  “所以你的結論是——白羽書院的夫子們監考多年從無紕漏,卻獨獨在搜查我時疏忽大意,使我得以懷挾作弊?”王臻華話中意有所指。

  “我可沒這麼說!”陳東齊嚇了一跳,連連擺手。

  陳東齊心道這王臻華幾月沒見,怎麼變得這樣口尖嘴滑!要是他一不小心被繞進去,可不就成了指責書院夫子收受賄賂,才對王臻華網開一面,使其得以夾帶入場嗎?

  得罪了夫子,能不能再在白羽書院待下去,可就兩說了!

  “誰知道你使了什麼詭計……”陳東齊外強中干地嘟噥了一句,悄悄在袖子上抹掉手心的冷汗,避開了危險題,“不管怎樣,從字跡比較上看,這篇文章絕非你所作,你有什麼好狡辯的!”

  “這就更簡單了。”王臻華從容一笑,“容我當場寫字一幅,大家一辨即可。”

  “來人,筆墨伺候!”陳東齊一派大家風範揚手一揮,朝著王臻華憐憫地嘆了一口氣,就像在看一個病入膏肓卻毫不自知的可憐蛋。

  陳東齊過慣了衣來張口飯來伸手的富貴日子,但書院可沒有僮僕貼身伺候,僅有的幾個粗使下人也只是院子裡除草掃院的,每日的活兒都是天不亮就干完,白天怕打擾學子讀書,從來不露面。

  所以陳東齊這一聲極有派頭的話喊出來半晌,卻是一點動靜都沒有。

  在場的學子們不乏高門富戶之輩,一開始或許沒反應過來,但都不是笨人,很快回憶起來白羽書院的特別規定,俱都正經八百地咳嗽望天,堅決不承認自己也跟陳東齊一樣犯了傻。

  普通人家出身的書生們更是毫不客氣的嗤嗤笑了起來。

  陳東齊站在中間,被嘲笑地臉色通紅。

  王臻華十分厚道,沒有跟著落井下石,還主動提議道:“罷了,我去找人借一套筆墨紙硯罷。”

  陳東齊自然也明白過來自己丟了醜,王臻華的好心解圍,陳東齊只當對方憋著壞心腸,心裡不知在怎麼笑話他,惱羞成怒道:“別忘了你身上還擔著嫌疑,這麼主動請命,莫非是要畏罪潛逃嗎!”

  這話一出,原本還站在陳東齊一邊的,也不由反感起來,“這人怎麼好賴不分……”

  眾人交頭接耳,指指點點,瞥向陳東齊的眼神鄙視而嫌棄。陳東齊臉漲紅得都要滴血了,“這小子慣會裝乖騙人,你們別被他給騙了!”

  “誰在裝乖騙人?”一個蒼老沙啞的聲音傳來。

  陳東齊一腔怒火終於有了發泄之處,咬牙切齒道:“就是這個巧言令色騙人錢財,三言兩語挑撥眾人反目,顛倒黑白的欺世盜名之徒——王臻華!”

  老先生在一個年輕人的摻扶下,緩緩走來,“我倒是不知道,書院何時招進了這樣本事的人。”

  眾人面面相覷,都不知道怎麼招來了龐老先生。龐老先生是總管南園的夫子,一向不怎麼理事,怎麼今日被驚動出來,難道這王臻華當真是作弊的?

  龐老先生抬了抬手,示意身邊的年輕人放開,獨自拄著拐杖上前,“你就是王臻華?”

  王臻華沒想到龐老先生第一個問的就是她,忙抱拳一禮,“正是學生。”

  龐老先生的視線在王臻華身上定了一會兒,大拇指在拐杖龍頭上摩挲了一下,“雖說清者自清,但三人成虎,流言噬人,這種事早辯清早好。”

  王臻華恭敬低頭,“是,學生謹受教。”

  龐老先生指了指布告欄旁邊的石桌,示意身側的年輕人,“素問,把東西擺在那兒罷。”

  那年輕人躬身應諾,上前將拎著的匣子擱在石桌上,將匣子裡的筆墨紙硯一一取出,依次擺開。

  圍著的學子們本來還看熱鬧,想看這舞弊一事到底是真是假,但一聽龐老先生喚出那年輕人的名字,馬上反應過來,素問,這不會是第一名的典素問吧。

  一時間,圍觀王臻華的人倒沒幾個了,都一個個眼神灼灼地盯起典素問來。

  典素問擺好筆墨紙硯,就退到龐老先生身側,目不斜視地站著。眾人看稀罕物一樣的灼灼視線引不起他絲毫動容,淡定得都有點囂張了。

  王臻華剛才向典素問道謝,只得到一個幾乎看不到弧度的點頭,此時聽到眾人議論,也只是心中一哂就將其撇開,沉下心神,蘸足了墨汁,沉腕開寫。

  自穿來之後,王臻華就下苦心臨摹過原主的字。

  雖不能臨得十成像,但總歸有三四分相似度,再加上王臻華前世的底子,兩廂一抵,那些不一樣的地方完全可以用這一年刻苦習字來解釋。到最後檢驗成果時,就算是打小一起讀書的婧娘也被瞞了過去,更別提這些外人了。
  王臻華擱下毛筆,吹干了墨汁,將其率先呈給了龐老先生。

  龐老先生卻並沒有接,慈和地笑道:“當日監考時,我就親眼看你寫的文章,你作弊與否我再清楚不過。這副字就給別人看看罷,老夫就不用了。”

  王臻華笑著道謝,將這幅字遞給了身旁的一個矮墩墩的書生。

  有龐老先生作保,在場眾人自然沒有不信的。傳閱過後,眾人俱都點頭,“……一模一樣,卻是同一個人的筆跡無疑。”

  陳東齊霍地搶走王臻華的那幅字,撲到布告板上一個字一個字地對照。

  一個錯字漏字沒有,與當日考場所作的文章無一偏差,那字跡但凡有眼睛的人都能看出來,橫著撇捺,每一筆每一畫絕絕對對都是出於同一人手中!

  陳東齊不敢置信,喃喃道:“怎麼可能?明明說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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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四章

  陳東齊僵硬地轉過身,只覺所有人的目光都像針一樣扎在臉上,讓他又羞又怒,恨不得立刻落荒而逃!但陳東齊幸好還不算笨,他起碼還要在白玉書院待三到五年,這麼一逃當時是逃避問題了,但也會錯失保住名聲的最好時機。

  想到這兒,陳東齊深吸一口氣,朝王臻華道:“都是我的錯,只憑著一點舊日的了解,不曾調查清楚,就莽撞至極地錯怪了你,還請你責罰。”

  王臻華不免刮目相看。

  原只當陳東齊是個只會躲在女人背後的無能之輩,但現在看情勢不好,立刻干脆利落地認了錯,壯士斷腕,示敵以弱,倒顯得此人知錯必改,光明磊落,坦坦蕩蕩一派君子風度。

  要是王臻華不依不饒追究下去,倒顯得她得理不饒人了。

  王臻華輕描淡寫笑道,“有龐老先生做主,又在場諸位同窗為證,舞弊一事當場辯了清楚,我清名無毀,此事不過一場誤會,陳官人不必介懷。”

  聽了這話,陳東齊頓時松了口氣。

  龐老先生滿意地撫了撫胡須,贊許地看向王臻華,“胸懷若谷,是我輩之人。”

  王臻華本意不過是作秀,要怎麼報復這廝,都是日後私下要做的事,沒想到竟得到龐老先生純然一句稱贊,心中不免有點慚愧,忙執學生禮,深深鞠了一躬,“末學小輩,當不得先生如此贊譽。”

  “不必過謙。”龐老先生撫須而笑,轉頭看向陳東齊,“雖苦主不再追究,但無規矩不成方圓,你既犯了錯就該受到懲罰……”

  “學生自當受罰。”陳東齊恭敬道。

  “有道是知錯能改,善莫大焉。”龐老先生道,“念在你有心悔過,就在耕讀園待上一年吧。”

  “那我的功課……”陳東齊遲疑道。

  “不會耽誤你正常的功課,但你要每日早起晚歸兩個時辰,辛苦勞作之余,還要趕上夫子布置的功課……勢必會比一般人辛苦一些,你可能堅持下來?”龐老先生肅容問道。

  陳東齊雖沒打聽過耕讀園是什麼地方,但他犯錯被罰,那兒的活計絕對不會輕松。現在他已經棋差一招,在龐老先生心中落下不好的印像,自然不能再拈輕怕重,於是斬釘截鐵道,“我能堅持!”

  龐老先生撫掌而笑,“好!”

  一場禍事就此消彌,場面和樂融融。

  龐老先生對眾人勉勵了幾句,因腿腳不好,拄著拐杖率先離開。

  沒熱鬧可瞧,人群也漸漸散去。

  陳東齊謀劃不成,反惹了一身騷,在人前還裝著和王臻華和睦相處的樣子,現在人都散了,他心知跟王臻華早就撕破臉皮,也懶得再裝,陰陽怪氣道:“恭喜王官人入了龐老先生的眼!”

  王臻華回之一笑,“多虧了陳官人鼎力相助!”

  陳東齊氣得一噎,拂袖而去,“白羽書院能人輩出,我倒要看看你能得意到幾時!”

  看著陳東齊氣急敗壞離開的背影,王臻華不免一樂。

  王臻華正要離開,突然發現自己並不是最後一個走的。剛才被眾學子當西洋景一樣瞧的典素問,正站在布告欄前,小心地揭下排在第一位的文章。

  揭下來後,典素問隨手折起來,收回袖裡,回頭正看到王臻華。

  雖然第一名的文是出自典素問自己的手,但這麼撕下來……王臻華覺得自己好像碰上了人家的隱私事,忙做出一副什麼都沒看到的樣子,拍了拍後腦勺,“瞧我這記性,回號舍的路該是這邊!”

  說著,王臻華抬腳就走。

  後面一開始沒有聲音,但沒等王臻華放松下來,就聽到不疾不徐的腳步聲跟了過來。

  王臻華心道,該不會這麼倒霉,又碰上一個小心眼兒的,准備套麻袋揍她?不過這典素問瞧著模樣是一派讀書人的謙謙風度,而且書院人來人往,陳東齊前車之轍猶在,誰會不開眼又來鬧事呢?

  說不定人家也只是准備回號舍,正好跟她同路罷了。

  這麼一分析,王臻華心中安了一點。

  一路端著讀書人的君子範兒走過來,王臻華回到住的院子時,已經端得臉都僵了。她回身准備關上院門,心道可算能喘口氣兒了,沒想到一雙手有力地抵在了門上。

  王臻華緩緩抬起頭,兩掌寬的門縫之間,能看到典素問疏離寡淡的眉眼。

  “煩請讓一下。”典素問像是看出王臻華眼中的疑惑,解釋道,“我也住在此處,西字間。”

  “原來如此。”王臻華忙讓到一邊。

  “多謝。”典素問跨進門檻,順手關上院門,也不多寒暄,抬腳往自己的房間走去。

  王臻華心道果然是自己多想,剛才門被擋住的一瞬間,還以為對方要上門揍人警告……王臻華心中搖頭失笑,也往自己的房間走去。她分到的是北字第一間,坐北朝南,冬暖夏涼,運氣很好。

  典素問在進門前說了一句,“適才揭下文章,是因我一處用典有誤,不忍貼在上面貽笑大方。”

  說罷,典素問也不待王臻華反應,就兀自進屋,關上了門。

  王臻華開鎖的手頓了一下,才繼續取下銅鎖。王臻華倒是沒想到這位看起來孤高的同窗,會向只有一面之緣的她出口解釋。大概是因為日後要住在一個屋檐下,怕有了誤會不好相處?

  王臻華笑了笑,開門進屋。

  翌日起,書院的生活正式開始。

  書院的課程以儒家經典為主,主要是四書五經,十三經等等,雖然王臻華之前自己學過,但有了先生重新通講一遍,一些不甚了了的地方也變得清晰明白、貫通明達,讓王臻華受益匪淺。

  甲字班第一個受人矚目的,就是典素問。

  一來他進書院就是第一名,名聲遠播;二來先生們在課堂上總愛提問他,偏他還真就一個都沒答錯過,讓大家交口稱贊,同窗中雖不免有說酸話的,但畢竟真才實學,眾人倒也嘆服。

  甲字班第二個受人矚目的,就是王臻華。

  也是當日陳東齊污蔑王臻華考場舞弊,她反戈一擊,一戰成名。

  若僅止於此,時間久了,風頭過去也就罷了,偏她還真就入了龐老先生的眼,時不時被叫過去搬個書,謄寫點東西,雖都是打雜的小事,但已經讓眾人眼熱了。

  要知道早年龐老先生開堂授課,眾者雲集,就連國子監的學子們都不惜翹課來聽。

  龐老先生收徒在精不在多,雖然聽過他課的人有很多,但真正有師徒之誼的卻只有寥寥數人,而這寥寥數人大多名列一二甲,現在都已是朝中大員。

  能拜龐老先生為師,就能一躍成為眾多朝中要員的同門師弟,這種利害關系人人都懂。

  但龐老先生最近的一位弟子已經是十年前收的,這些年來白羽書院不是沒出過驚才絕艷的學子,但龐老先生卻從未動心收過徒。而且他越來越深居簡出,雖擔了個總管南園的名頭,但很多學子到離開都不曾見過他老人家尊面,更有傳言龐老先生已經不再收徒,眾人也就歇了心思。

  誰成想王臻華一躍而出,竟好像得了龐老先生的青眼……

  現在別說南園甲字班,就連東園西園都不時有人借故來瞻仰她。雖然大家素質都很高,沒發生什麼幼稚的挑釁事件,但借機打探龐老先生愛好的卻實在不少,王臻華對此煩不勝煩。

  王臻華每次去都是被當書童使喚,龐老先生為人嚴謹,就算有心收徒,也一定會觀察考校一番。

  更何況龐老先生壓根沒露出這種意思,就有傳言說她已經成為龐老先生的關門弟子。流言多了,只怕龐老先生會以為她輕飄飄當不得大事,就算有心收徒,也會淡了這心思……

  雖然王臻華深恨流言惱人,但她總不能堵了別人的嘴,只能低調再低調,等待風頭過去。

  然而,沒等書院的風頭過去,向叔在這個月彙報賬目時,帶給她一個消息——當日指使小蓮賣身葬父攀誣於她的背後主使,已經現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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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4-6 00:01:25 |只看該作者
  第十五章

  向叔立在書桌旁,低聲道,“要不是監視的東生警醒,聽到院子裡動靜跟往常不一樣,特地上前查看,那個小蓮娘子只怕就讓毒死了!”

  風平浪靜了一年,可這浪頭一掀起來,頓時打得安生慣了的王臻華措手不及,幸好對方沒得逞,幸好小蓮被及時救下,要不然……王臻華脊背一陣陰寒,她攥緊了手心,“小蓮現在如何?”

  “東生及時給她催了吐,大夫也開了藥。”向叔憐憫地嘆了口氣,“雖然命是保住了,但身子傷得狠了,折了歲數不說,以後娘也當不成了。”

  “她現在何處?”王臻華問道。

  “因小蓮家與咱家書局更近一些,我就做主讓東生把她安置到了書局後院。”向叔道,“官人放心,當時天還黑著,並沒有人看到動靜。”

  “那就好。”王臻華心頭微松。

  “小蓮醒來後知道了自己被人毒害,還險些丟了性命,松口願意說出幕後指使的人。”向叔頓了頓,猶豫道,“不過小蓮要求,只有官人在場她才會說。”

  “要我在場?”王臻華思量一番,“也罷,我跟先生請個假,咱們這就回去。”

  到了龐老先生的房舍前,赫然鐵將軍攔路,王臻華留了字條,從門縫塞進去,又另外找了一位夫子,只說家中有急事,夫子沒有為難,很快放了行。

  天色近晚,路上行人不多,馬車很快停在王家書局門前。

  王臻華掀開車窗簾子一角,掃了一眼整條街的布局。

  路面上鋪著青石板,寬敞干淨,道路兩旁店鋪鱗次櫛比,這些商鋪有賣首飾玉器的、有賣古董珍玩的、有賣綾羅綢緞的……雖然賣的東西各不相同,但卻有一樣共同點,那就是看起來格外上檔次。有的是百年老字號,有底蘊有沉澱,有的是新近紅火起來的商鋪,盡顯低調豪奢範兒……

  這條街精准定位在中上層人士,且生意長久而紅火,顯然能在這兒開店的,背後都有兩把刷子。

  就好比王家書局的東鄰錦繡閣,賣的是綾羅綢緞,自家的裁縫繡娘手都極巧,每逢換季添新衣的時候,單子簡直三頭六臂都接不過來。雖然各家都有繡娘,但錦繡閣的繡娘心思機巧玲瓏,每年推出的新式樣都會風行整個汴梁,哪家的小娘子櫃子裡沒幾件錦繡閣的裙子,出去都要被小姐妹笑話的。

  這家錦繡閣能這麼紅,就是背後有人。而且背後之人來頭不小,是六皇子的舅家趙家。有深受帝王寵愛的趙妃做後台,達官貴人們哪個敢不買賬?

  當然,錦繡閣的裙裳確實夠漂亮,人們倒也不虧。

  相比起來,王家書局是最沒有背景的了,但有百年老字號的名頭撐著,老主顧們對店中東西好壞都心中有數,王家又是歷代有人出仕的書快世家,所以才沒有人上門鬧事。

  “向叔,咱們直接繞到後門。”王臻華放下簾子。

  “好嘞,官人您坐好。”向叔干脆應了一聲,揮動鞭子,驅趕馬車往後門駛去。

  沒多久,馬車再次停下。

  宵禁的梆子聲由遠而近,悠悠地傳了過來。

  向叔在前面帶路,王臻華跟在後面,一路來到一間僻靜的房舍前。門前站著一個精瘦的後生,長手長腳、面目黝黑,一見王臻華過來頓時緊張的手腳不知道往哪擱了。他臉憋得通紅,粗聲粗氣地請了個安,就忙躲到向叔背後去了。

  王臻華見狀不由笑了,“我聽向叔說,是你及時發現的?”

  東生撓撓後腦勺,解釋道,“這小娘早起第一件事,就是摔盆打碗地給他家漢子做飯。今早我一看他家煙囪到飯點了沒冒煙就覺得奇怪,廚下一點聲音都沒有更出奇,要知道這小娘清早不罵上小半個時辰,飯都做不出來,我覺得不大對頭,就翻牆進去瞅了一眼……”

  “你做的很好。”王臻華鼓勵地點了點頭,“回頭到向叔那兒多領兩個月月錢,算你的賞。”

  “多謝官人!”東生笑得咧開了嘴。

  王臻華被這樸實的笑容感染得心情變好,但一推開門,一股苦澀的中藥味和酸腐的嘔吐味混合的奇怪味道撲面而來,屋中一盞油燈散發著昏黃的光,照在床上單薄的人形上,顯得有些凄涼。

  王臻華斂了笑,跨入房門。

  小蓮的模樣與一年前相比,可以說天差萬別。一年前小蓮一身白衣孝服,風姿楚楚,別樣動人。但現在她瘦極了,臉上一點肉都沒有,顴骨高聳,鼻唇溝又深又長,顯得刻薄老態。

  仿佛是被王臻華的腳步聲驚醒,小蓮猛的打了個哆嗦,突然睜開眼。

  等看到向叔時,小蓮才勉強止住顫抖,朝向叔閉了一下眼,算作招呼。王臻華站在向叔身旁,小蓮眯起眼,看了一會兒,才認出來,“是王小官人!”

  王臻華在床邊的圓凳上坐下,問候道:“小蓮娘子覺得身體怎麼樣?”

  “一時半會兒還死不了。”像是想起了自己怎麼被人下毒,小蓮蒼白的臉上露出刻薄的笑容,但看向王臻華的眼神卻又是說不出自憐哀怨,她幽幽道,“官人風采依舊,奴卻是人老珠黃了。”

  “你……”對這樣的剖白,王臻華略覺尷尬,輕咳一聲,“你願意說出幕後主使了?”

  “官人還是這樣不解風情……”小蓮再次輕聲一嘆。

  “我已經在這兒,你有什麼要求盡管提,念在相識一場的份上,我會盡量滿足你的要求。”王臻華有點不耐,“若非僥幸你已經丟了性命,我勸你還是老老實實說出幕後主使,別再耍什麼花招。”

  “官人是個痛快人,我也就不繞彎子了。”小蓮欠起身,“養好病後,我要一千兩銀子養老,一輛馬車和半個月的干糧,再要一份姜州的路引,日後汴梁的事跟我再無一絲瓜葛,官人可能辦到?”

  王臻華斟酌片刻,點頭應下,“可以。”

  小蓮松了口氣,跌回床上躺好,徐徐道:“當日奴對官人所說,也並非謊話,只那位賴官人出身何家,我卻是多留了個心眼兒打聽了一番。”

  “那賴官人主家姓周,不是什麼富裕人家,但周家卻有一位很有出息的姑奶奶。剛嫁過去夫家只是個走街串巷的貨郎,但十來年過去,竟成了汴梁城裡數一數二的富戶人家,穿金戴銀、呼奴喚婢,活得好不自在。最長臉面的是,周姑奶奶的兒子還和一位官家娘子訂了親,顯見就要飛黃騰達……”

  “可惜這門親事最後黃了!”小蓮嘖了兩下嘴巴,“你猜,這周家姑奶奶會不會甘心?”

  “原來是他家。”王臻華恍然道。

  陳母娘家姓周王臻華也知道,但只知道周家是個小戶人家,老家有幾畝田地,在汴梁也沒個生意進項,一家老小都是靠陳母接濟。不管是向叔還是王臻華都沒想過,這種靠人接濟才能過活的人家,竟然也能養得起管事僮僕……這實在是一項不小的疏忽。

  王臻華對小蓮道,“你只管在這兒養病,東西都會給你備好,屆時你想去哪裡都隨你。”

  小蓮斂了輕浮的笑,垂眼道,“多謝官人。”

  王臻華起身往外走,卻看到泛黃的窗紙上隱隱透進閃爍的紅光,而且剛才坐著的時候沒注意,現在站起來一走動,突然發現屋裡燥熱起來,空氣裡彌漫著一股淡淡的硝煙味兒。

  沒等走到門前,門就被咚的一聲撞開。

  東生黝黑的臉上滿是油汗,“官人,大事不好了,有人放火要燒了咱家書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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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這間屋子地處偏僻,所以當王臻華出了門,只能透過圍牆隔斷和屋檐回廊的鏤空雕壁,隱約看到西南方向有紅光和黑煙冒起。

  向叔一看就急了,“看這個方向,著火的是咱們家內庫啊!”

  一行人著急上火地往外跑去,穿過門洞,繞過回廊……只見庭院中央的二層小樓沐浴在火焰中,刺鼻嗆人的煙味兒嗆得人直咳嗽,窗紙和木質的門板窗戶被火焰覆蓋,肆意燃燒著,發出木料燃燒的嗶啵聲,火舌不斷向上竄去,只他們跑過來的功夫,火焰就竄到了二層的樓板上。

  一個胖墩墩的老人家氣喘吁吁地提著大半桶水,使勁往門上潑去。

  水“嘩啦”一聲潑在門板上,滋滋作響,門板上冒出幾股白氣,被潑濕處的火焰散了一塊空白,但只眨眼功夫,旁邊的火舌就張牙舞爪地聚攏回來。

  老人家心疼地手直打哆嗦,木桶都幾乎握不住,“澄陽紙、御台墨、上好的紫毫筆……這可都是鎮宅的的家底啊,哪個黑心腸的東西放了這麼一把火,不怕遭天打雷劈嗎!”

  王臻華拍了拍老人家的肩膀,嘆了一口氣,跟著向叔找盛水的家什救火。

  院子四角各有四個半人高的盛水大缸,幾個來回後,水缸很快就見了底。後院倒是有一口水井,但幾個人都排著隊搖轱轆上水,人多水井少,分都分不過來,取水的效率越來越低,就算一接上水就立馬往回跑,也只是杯水車薪,火勢沒有被絲毫遏制,反而越燒越旺,蔓延向圍著小樓的回廊曲道。

  王臻華抹了一把汗,深深皺起眉。

  單憑他們幾個人,這火勢根本救不過來,而且要是再繼續下來,很可能要搭上他們的性命。

  “嗵”的一聲,水桶被王臻華摜在地上,骨碌碌滾到牆邊,停了下來。

  “官人要是累了就歇歇,我們來就行。”向叔抬起袖子,匆匆抹了一把汗,發須凌亂,原本保養得宜的臉上布滿黑灰油汗。

  “內庫都是紙張書畫,見火就著,現在火已經從外竄到屋裡,就算是大羅金仙再世,也救不回咱們的家底。”王臻華盯著肆虐的火焰,嗓音嘶啞,“走罷,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

  “可是……”向叔心疼極了。

  “火已經竄到回廊上,再不走,咱們的性命也要搭上了。”王臻華沉聲道。

  向叔舍不得,還待再勸兩句,王臻華果斷朝東生招了招手,“東生,你扶著向叔,咱們撤退。”安排完這邊,王臻華轉向那個胖墩墩的老人家,“老人家,別管這兒了,我扶著你離開吧。”

  “老何家幾輩子的臉面都毀在我手上!”何老淚眼模糊,“我對不住官人啊!”

  “何老,你別多想,日後書局重建,少不了你這樣的老人家挑重頭。”王臻華勸道。

  王臻華扶著何老往外走,一個干瘦機靈的少年忙扶著何老的另一邊,“爹,我扶你。官人,咱們從前門走吧,我剛瞅了一眼,前面的店鋪沒起火,從那邊走安全。”

  “正房的鋪面沒起火?”王臻華愣了一下,語調急促問道,“書局都有哪起火,哪沒起火?”

  “內庫、房舍、小廚房、雜物房都起了火。”小何口齒靈便,“正房鋪面和外庫都好好的。”

  “著火的都是內院?”王臻華沉吟片刻,“今晚守夜的人,除了你們父子還有誰?”

  “只有程小乙。”小何遲疑了一下,又道,“剛才我被東生哥叫起來救火的時候,小乙哥就不在了。他的鋪蓋整整齊齊,肯定沒人睡過。事發到現在,也有小一刻鐘了,可他這會兒都沒出現……”

  “這程小乙是何人?”王臻華問道。

  “程小乙是上個月剛雇來的一個短工。”何老接過了話頭,邊走邊說道,“原本看店的柱子回鄉成親了,我給放了兩個月的假,等柱子回來還是原來的活計,所以我就只招了個短工。小乙平時做事勤快,悶頭做事,也不多話,我原想著就算柱子回來,也給小乙簽個長工的契……”

  何老突然瞪大了眼,不敢置信,“官人,這放火的人不會是……”

  王臻華皺緊眉頭,“情況不明,等程小乙出現再說。”

  這火顯然是被人故意放的,雖然火是燒起來了,看不出最開始是怎麼放的火,但嗆人的煙味兒中卻或多或少摻雜著一股石油的硫磺味兒。這個時代石油已經被發現,也叫石漆,多用於醫藥和潤滑,由於開采資源太少,並未推廣到日常百姓的生活中,甚至並不為大眾所知。

  因此凶手就算有渠道弄到,也一定花了一番大心思。所以火燒書局一事,對方一定早有計劃。

  小何所說也是佐證。

  首先,火起於內院,當時她剛下馬車,街上就敲了宵禁的梆子,門戶關閉,火只能是內鬼所放。

  其次,對方將火勢的範圍控制在書局內院,只燒了最值錢的內庫和內院的房舍廚房等地,而與相鄰店鋪接壤的所在——外庫和正屋店鋪——半點火星子都沒沾,難道對方是好心怕殃及無辜嗎?

  她可不信!

  隔壁西邊的玉器店是刑部侍郎娘家人開的,東邊綢緞店是二皇子舅家開的。要是這把火燒到了這兩家頭上,這幕後凶手一旦被抓到,絕對不死也要褪一層皮。

  但只燒了王家書局,王家官場沒後台,巡捕房說不定就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這廝打的倒是好主意,王臻華冷笑,不是怕鬧大嗎?依著王家無權無勢的背景,這事兒要是不鬧大了,還真未必能把幕後真凶給揪出來。

  正院後門出現在眾人視線裡,門上銅鎖儼然在前。

  “何老,晚上你會鎖這道門嗎?”王臻華問道。

  “不會。”何老頹然道,“晚上只鎖前門,後門留著,晚上我會起夜幾次,查看鋪裡的火燭。”

  “這鎖顯然不會自己鎖上。”王臻華剛想斥罵幾句內鬼心狠手辣,放火燒了偌大家底不說,還要將這麼多人困在火場,其心可誅……可是看何老因自己啄了眼引狼入室,一瞬間像是老了好幾歲,也就收了嘴,不忍再說,轉而招呼東生上前,“東生,過來把這門踹開。”

  “好的,官人。”東生放開向叔,應聲上前。

  東生深吸一口氣,朝著門鎖哐當哐當踹了幾腳,門鎖沒壞,別門的木栓倒是被踹開了。

  眾人穿過內堂,到達前門,前門處何老自有鑰匙,開了門,眾人終於出了火場,街上泛著寒氣的夜風拂面而來,讓眾人都有種重獲生天之感。

  向叔走了一半,發現王臻華沒出來,急道:“官人還愣著還干什麼,趕緊出來啊!”

  王臻華找了個借口,“剛一時情急,倒是忘記小蓮娘子還在後院,我得帶她出來。”

  “這樣一個女娘,哪值得官人涉險?”向叔看王臻華執意去救,急得連連跺腳,只當王臻華是被小蓮美色所迷,深恨自己沒及早處置,導致小官人被狐狸精所惑,妥協道,“官人好歹帶上東生。”

  “也好。”王臻華也不廢話,招手讓東生跟上。

  及至到了後院,王臻華卻沒有往小蓮的院子走,對東生道:“你去救小蓮,我在這兒等你。”

  東生一路正想著怎麼勸下官人,現在聽到王臻華主動放棄,心中高興,忙連聲應是,“好好,官人千萬別亂跑,火還沒燒過來,官人只管在這兒等著,我接了小蓮娘子就回來。”

  東生憨厚地笑笑,身影消失在拐角。

  王臻華抬起手,輕軟的衣袖朝著東南方飄起又落下。是東南風啊!她撿了一截斷裂的木頭,就著火點燃一頭,看向院牆下安靜漆黑的外庫房,舉起火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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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七章

  書局著火的動靜畢竟不小,不一會兒功夫,鄰裡街坊就相繼點起燈,開窗四顧,一看隔壁著起火來,頓時鬧翻了鍋,不一會兒整條街都亮起燈火,照得一條街明亮得像白天一樣。

  巡捕房的差役們推著好幾輛水車趕到,吆喝道:“讓開讓開,別耽誤了救火……”

  王臻華扶著向叔,讓到一邊,目光從王家書局的漆木招牌上滑過,落在隔壁的錦繡閣上。

  錦繡閣的老板娘掐著水蛇腰,跳著腳,急吼吼道:“差大爺,快來這邊,我家管庫都讓點著了,裡面有上百匹江南新進來的繡緞呢……”

  灑水聲、火燒的嗶啵聲……所有人都忙得人仰馬翻。

  等到火勢終於滅下去,天已經亮了。

  冬日的陽光照在燒得焦黑的瓦礫斷牆上,刺鼻的焦味遍布整條街道,伴隨著何老嘶啞哀毀的抽噎聲和隔壁老板娘指天咒地的罵聲,有點凄涼。

  火災最重的是王家書局,除了前堂還留有原本的輪廓,後院整個都像被碾壓了一遍,殘垣斷壁,入目一片狼藉。錦繡閣只燒了西邊一排屋子,除了幾間雜物房,就是一間管庫,裡面據老板娘說是江南新來的繡緞,值不老少錢。

  王臻華從身上取了點銀子,打點領頭的差役,“煩勞差役大哥忙了一晚上,一點心意不成敬意,大冬天的,請弟兄們喝個酒暖暖身子。”

  領頭的差役姓袁,接了王臻華的打點,也不白收,指點道:“我干這行十來年,頭一次見火越澆越旺的,小兄弟,你恐怕命中犯著小人了!”

  王臻華接了對方的好意,順勢拉近關系,抱了抱拳,“多謝袁大哥指點,我也覺得火起得蹊蹺,正要稟報官府,請大人查個明白,還我一個公道!”

  袁差役卻不看好,“縱火的案子歷來不好查,火一起來,證據什麼的都被燒成灰了,你家這火更是邪門,想要破案,更是難上加難……”

  王臻華握緊拳頭,義憤填膺道,“我不能白白咽下這口惡氣!”

  “縱火一案,我自會向軍巡使大人彙報,但如何偵訊審判,就不是我等能左右的了。”袁差役搖了搖頭,看向王臻華的眼神有點惋惜,卻也沒再勸什麼,招呼兄弟們走人。

  “袁大哥稍等。”王臻華回頭讓向叔上前,“既然回去要稟報案件,不如讓我家管事跟著,火情發生時他一直在場,若有什麼不清楚的,袁大哥只管問他就是。”

  “好罷。”袁差役也不為難她,招手讓向叔跟上。

  “官人,那我去了。”向叔接到王臻華的眼神示意,會意地眨了一下眼,跟著差役們離開。

  目送差役們撤離後,王臻華回過頭,“何老,你去統計一下此次財務損失,等立了案,軍巡使大人定會派人來調查,咱們總要提前准備好。”王臻華斟酌了一下,又道,“但火場不要收拾,盡量不要碰任何東西,等軍巡使大人看過再說。”

  “好的,官人。”何老應是。

  “程小乙還沒出現?”王臻華問道。

  “沒有。”何老回答。

  “小何,你認不認識程小乙家?”王臻華看向一旁扶著何老的少年。

  “認識,我還去過一次,就在城南十裡地的上田鄉。”小何機靈地轉了轉眼珠子,“官人可是要我到他家去找找,看小乙是不是在家?”

  王臻華含笑點頭,“順便打聽一下,程小乙最近跟什麼人走的近,有沒有什麼反常的事。”

  小何脆生生地應了一聲,“好咧,官人。”

  一說完,小何朝王臻華行了個禮,朝何老點了一下頭,就一溜煙沒影了。

  何老望著兒子消失在人群裡,嘆了口氣,“書局一向是寅時上工,現在都快卯正了,其他伙計不管家住遠近,到這個點兒都到了,小乙就算是昨晚家中有急事要回去,這會兒也該來了,可是……”

  王臻華搖了搖頭,看向聚攏在書局招牌下面的伙計們。

  這些伙計們都拾掇得整潔利索,五官端莊,眉宇間透著股書卷氣,一見就讓人心生好感。可現在他們一個個看著被燒毀的書局,臉色茫然惶恐。

  王臻華心中一嘆,對何老道:“讓伙計們先回去罷,等書局修好了,會再招他們上工。”

  何老嘴唇囁嚅了一下,卻終究沒再說什麼,轉過身,拖著沉重的步子,朝一干伙計慢慢去了。

  王臻華攥緊手心,轉頭閉上眼。

  換做平時,王臻華不介意在書局停業期間,給伙計們發點保底的月錢,安撫人心。但現在王家還牽扯著官司,正需要營造損失大筆錢財的受害人形像,來博取官府乃至圍觀民眾的同情,要是讓人知道王家還大手大腳包攬一群不干活、白拿工錢的伙計,恐怕就不太好了。

  王臻華招手示意東生上前,“小蓮安排在哪?”

  東生小聲回道:“在福來客棧。大夫給小蓮娘子看過了,說只是一時昏迷,身子太弱,受不了濃煙熏染,休息上一會兒就好,藥方還是原來的,不用調動。”

  王臻華若有所思地望著東生,“這一年來,一直都是你在監視小蓮?”

  “還有一個,叫粽子,我倆輪著監視,昨天正好輪到我。”東生老老實實答道。

  “你們以什麼樣的身份監視?”王臻華疑惑道。

  “我扮成一個賣糖糕的,粽子扮成一個賣凍梨的,就在那條街,街頭街尾來回走串。”東生道。

  “你們賣東西吆喝嗎?”王臻華問道。

  “不能吆喝呀。”東生納悶地搓了搓手,“向叔還叮囑我倆,要小心,要謹慎,別讓人發現不對勁,我倆貓著還來不及,哪敢出聲吆喝買賣啊……”

  “一個月能賺回多少錢?”王臻華又問。

  “這個……”東生被問住了,掰手指算了算,不好意思抬起頭,“一月大概賺十來個銅錢。”

  王臻華無奈,不由扶額一嘆。

  剛才她就隱約覺得哪兒不對勁,原來是這裡。

  這幕後主使一番謀劃何其煞費苦心——尋來鮮為人知的石油、買通下人、毀了書局根基內庫、鎖了前後門,一舉毀掉書局,甚至意圖燒死王家唯一當家作主的“男丁”王臻華。

  對方的計劃環環相扣,縝密非常。

  但其中最重要的一點,即王臻華的到來,卻充滿了不確定性。

  如果王臻華不來書局,這一把火雖然燒了書局,但王家根基猶在,百年書局的名聲猶在,再多花點時間錢財,重整王家書局並不是一個多難完成的任務。

  也就是說,如果她沒來,這麼一個縝密周詳的計劃,能發揮的效用只有一點點。

  自從進入白羽書院,王臻華除了每月回一次家,就鮮少出門,書局除了過年的時候巡視過一次,她就再沒踏入過書局大門,對方在定下此計劃的時候,怎麼就確定她一定會來這兒呢?

  王臻華瞥向手足無措的東生,答案顯然在這裡。

  東生的模樣並不起眼,他是個典型的賣苦力的憨厚青年,扔在人群裡眨眼就找不著的那種。

  但是東生盯梢的周期實在太久,原本一點點破綻也會在日積月累中放大。一個貨郎不走街串巷,四處叫賣也就罷了,蹲點在一個地方賣,要是生意好,也算一回事,但一個月只能賺十來個銅板,連個小奶娃都養活不起,這麼大的破綻但凡有心人誰看不出來?

  事情的順序並不是小蓮中毒,然後東生發現蹊蹺,而是需要東生發現蹊蹺,所以小蓮被下毒。

  那麼小蓮是知情的嗎?

  小蓮昨晚吐露的背後主使,所言是真是假?

  王家書局的招牌蒙了塵,在陽光下閃著晦暗的光芒。隔壁錦繡閣的老板娘打扮得裊裊娜娜,上了馬車,媚態橫生地瞥了一眼眾人,聲稱要讓放火的人絕沒有好下場。

  王臻華收回視線,對東生道:“走罷,去福來客棧,看看咱們的小蓮娘子醒來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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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八章

  王臻華獨自從客棧回來,把東生留在客棧守著小蓮。

  剛回到王家書局,王臻華跨進門的腳就不由一頓。

  只見一個紫棠臉短脖子的中年男子身著官服,大大咧咧地坐在正屋中央,嫌棄地嘗了一口茶水,就呸呸全吐回茶杯裡,“隔夜的泔水也拿來待客?我呸!”

  向叔陪著小心,弓著腰,“店裡剛遭了災,一時不湊手,官爺您稍帶,我這就差人……”

  惡客上門!

      王臻華深吸一口氣,上前抱拳道:“家中下人不得力,讓官爺見笑了。”

  紫棠臉官爺毫不客氣受了王臻華一禮,才慢悠悠道:“見笑到不至於,咱們受了皇恩,就得鞠躬盡瘁為皇上辦事,一點苦算得了什麼。”

  “正是有您這樣不辭辛苦為百姓謀利的官爺,才有我等的太平日子。”王臻華笑道,“讓您這樣的一心為民的官爺受到怠慢,我的罪過可實在大了。我在品極軒治一桌席向您賠罪,如何?”

  “品極軒?”紫棠臉官爺咽了口唾沫。

  “三個月前我就在品極軒排了號,正好昨晚領到號牌,今個兒就遇上了官爺您大駕光臨。”王臻華笑道,“這頓席可不是跟官爺您有緣嗎?”

  “確實有點緣分……”紫棠臉官爺心癢癢的,有點想答應。

  要知道品極軒可是整個汴梁城最紅火的酒樓,那兒的大廚據說曾當過宮裡的御廚,做出來的飯菜鮮香可口得讓人恨不得吞掉舌頭,相應的,想在品極軒訂一桌席堪比難上登天。

  紫棠臉官爺掙扎半天,艱難拒絕:“還是算了,辦案要緊。”

  王臻華只當是謙辭,誠懇至極,再三邀請,但紫棠臉官爺卻拒絕得一次比一次更堅定。

  聽著強硬的拒絕,王臻華有點驚訝。

  王臻華雖然去過兩次品極軒,覺得盛名之下,不過爾爾,但世人對它的推崇卻是有目共睹的,眼前這位官爺掙扎的表情也證明了品極軒的魅力,瞧著也不像多有原則的,但他竟然拒絕了……

  她心裡一咯噔。

  吃一頓酒席只能說是溝通一下感情,壓根算不上什麼,真正開胃菜要到席後才會開場,這位紫棠臉官爺就算不准備接受王家的拉攏,也不至於連一頓飯都唯恐避之不及,只能說——

  這位紫棠臉官爺從一開始,就鐵了心要跟王家劃清界限。

  或許這世上真有一絲不苟、認真查案的清官,但這位紫棠臉官爺可實在沒這個面相。

  瞧瞧這圓墩墩、泛著油光的臉,瞧瞧這堪比懷胎十月的大肚子……雖說清官不一定都是相貌清臒的瘦子,但大腹便便到這個地步,是清官的可能性一定低到不能再低了。

  姑且就當他是個特立獨行的清官,姑且就當他沒收受縱火之人的賄賂想要把這趟差事攪黃——

  “大人高義,我用這等俗物招待您,倒是損了您的清名。”王臻華一臉誠懇地道了歉,轉而道,“既然如此,我就不耽擱大人查案了,在這方面您在行,您說怎麼做,書局上下一定全力配合。”

  “你明白就好,我早就說該查案了。”紫棠臉官爺嘴上雖然這麼說,但看王臻華不再邀請了,臉上不免流露出一點點遺憾,“那你就帶我轉轉罷,我看一下現場。”

  “大人這邊請。”王臻華在前邊帶路。

  王臻華一邊帶路,一邊解釋,但這位官爺一路心不在焉,走了一半就停了腳,“這把火燒得可夠足的,我看這地方基本就剩下瓦塊土疙瘩了,再盯也盯不出花來……”

  “那您的意思是?”王臻華回頭問道。

  “王家書局十毀其九,所存者瓦礫斷牆,無法為勘案提供有效物證……”紫棠臉官爺背著手,渾不在意地下了斷語,“這樁案子就到此為止罷!”

  看來這位官爺絕對不是清官,而是一早被人遞了話,要讓這樁案子不了了之。

  沒等王臻華出言辯駁,有一個冰冷肅殺的聲音傳來,“汴梁府何時有了這麼的規矩,能不經斷司勘察校驗,不經議司檢法用律,甚至不經長官審定決斷,就能由著一介小吏信口下判了?”

  來人一身青色官袍,曲領大袖,腰束革帶,腳登革履,腰懸佩劍,佩銀魚袋。一雙劍眉入鬢,眉下兩丸漆黑的眼珠子一動不動盯著人的時候,讓人不由自主骨頭縫兒都往外冒寒氣。

  好在王臻華沒直面這威煞,猶有余裕從對方官服打扮上,推斷出此人品階幾何。

  青色在本朝是七到九品官員的官服,銀魚袋本是五品官員才能授予,越階而得者,只有皇帝親衛才能有此殊榮。當然,也不是每個親衛都有此榮幸,只有各軍都指揮使才能在皇上跟前掛號。

  眼前此人,想必就是其中一員。

  能在這麼短時間內說動皇帝下令,派人插手此案,看來錦繡閣的背後主子確實能量不小。

  王臻華在一旁待著,兀自思量。但是直面此人的紫棠臉官爺已經嚇得直哆嗦,渾身的肥肉都在打顫,說出的話都帶著顫音兒,“下官只是信……信口開河,當不得真,還請……請大人恕罪。”

  “滾吧。”那人冷聲道,“回去跟江大人說一聲,皇城司奉皇上之命協同督查此案。”

  “是是,小的一定帶到。”紫膛臉官爺抹掉一腦門的汗,連連點頭。

  目送紫膛臉官爺同手同腳、戰戰兢兢離開,王臻華轉頭看向這位來自皇城司的大人。

  本朝的皇城司相當於明朝的錦衣衛,是直屬於皇帝的機構。它最為人所知,也是最臭名昭著的職能,就是刺探緝捕。除此之外,它還有衛戍皇宮、巡查儀仗等等日常職能。

  不過,眼前這位大人被皇帝派來協同辦案,想來是皇城司中專職偵查的親事官了。

  王臻華抱拳道:“在下王臻華,觍為王家書局主人,見過大人。”

  “程御,皇城司下指揮使,奉命督查此案。”程御看王臻華一副讀書人打扮,倒還算客氣解釋了一句,繼而雷厲風行問道,“昨晚火起的第一個地方是哪?”

  “就在前邊,我給大人帶路。”王臻華道。

  兩人在內庫前停下,原本的二層小樓已經塌了大半,朝西的牆坍塌了,燒得只剩下半截子窗框的窗戶吊在二樓,風一吹就吱呀搖晃,一副要掉不掉的可憐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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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九章

  程御在後院慢慢轉了一圈,從殘骸中不知撿起什麼東西包了起來,而後問王臻華道:“請王官人解釋一下,作為白羽書院的學子,在不是休沐日的昨晚,你為何出現在王家書局。”

  “是這樣,我吩咐管事的一件事有了進展,所以我來到書局詢問詳情。”王臻華回道。

  “那可真是巧了。”程御道。

  “等等,你不會是在懷疑我吧。”王臻華不敢置信,“書局是我家數輩經營,我就算瘋了也不會自毀家傳祖業!程大人就算想早日交差,也別拿這麼離譜荒唐的猜測冤枉好人!”

  “是我冒犯。”程御漫不經心做了個道歉的手勢,“敢問是何事讓你一反常態,來到書局?”

  “看來大人來之前做過不少調查。”王臻華挑起一側眉毛,諷刺道。

  “奉命辦差,敢不盡心。”程御朝皇城的方向拱了拱手。

  “大人一片忠心可嘉,我深表佩服。”王臻華見好就收,解釋道,“是一年前一樁舊事,我與友人上街,遇上位賣身葬父的娘子向我求助,後來不了了之,我卻覺得蹊蹺,就讓人跟了一段時間。”

  “她昨日出了事?”程御敏銳地察覺道。

  “被人下了砒霜,險些毒死。”王臻華點頭,“若非我的人及時發現,她已經命喪黃泉了。”

  “蓄意殺人,這可以到官府報案了。”程御試探道。

  “顯然對方沒有給我施為的時間。”王臻華饒有深意地微微一笑,“讓我困惑的是,對方究竟是在知道我救下了這位娘子,才放了一把火,還是准備放一把火,才對這位娘子下毒。”

  “不管怎樣,牽扯了人命,這就不是一樁簡單的縱火案了。”程御沉吟片刻,“她現在何處?”

  “在一家客棧,我讓人一刻不離的守著,大人可要前去問訊?”王臻華道。

  程御和王臻華一道離開,王家書局鎖了大門,門上貼了封條。在案子查清之前,王家書局是別想正常開張了。當然,隔壁的錦繡閣有同樣的遭遇。

  福來客棧是一家僻靜的小客棧,在汴梁外城。

  這家客棧極小,掌櫃、小二、跑堂都是一人身兼數職,但就算這樣,這掌櫃也一點都不忙,他是一個尖臉猴腮的中年人,下巴上有個指甲蓋大的痦子,上面還長著一撮兒黑毛。

  掌櫃正閑得恨不得打蒼蠅,可惜大冬天的,這點消遣也滿足不了。店裡突然來了兩大活人,掌櫃精神一震,揚起一張笑臉准備出櫃台,但一抬頭看到是舊客,頓時蔫了,懨懨地趴回到櫃台上。

  王臻華不由失笑,轉頭對程御道,“人在二樓,跟我來。”

  兩人一齊上了樓,王臻華先行一步,敲了敲門,“東生在嗎?是我,開門。”

  門被打開,東生一看到是王臻華,立刻歡喜地咧開了嘴,“官人來了。”不過東生馬上瞥見跟王臻華一道來的陌生人,警惕地斂了笑容,對她悄悄道,“官人不是說,不能讓人知道小蓮在哪嗎?”

  這種掩耳盜鈴的悄悄話……

  王臻華略覺尷尬,輕咳兩聲,“這位是皇城司的大人,正是來調查此案的,自然無須隱瞞。”

  程御朝著王臻華笑笑,倒也沒為難她,抬腳進了屋。

  客房一如這家客棧一樣寒酸,一床一桌一椅,屋裡站三個人都覺得擠。王臻華無奈,只好讓東生出門,在門外守著。程御占了唯一一把椅子,王臻華貌似只能站著了。

  不過,這種官府辦事、刑官問話,應該不允許無關人士在場——

  王臻華速戰速決給小蓮和程御做了介紹,把場地讓出,“我就在門外,大人有事只管叫我。”

  “有勞。”程御點了點頭。小蓮在程御看不到的角度,朝王臻華使了個會意的眼神,王臻華閉了閉眼算作回應,為兩人關上了門。

  “官人……”東生一看王臻華出來,有點擔心正要說什麼,王臻華一個“停”的手勢制止了他。

  這家客棧的門窗就是薄薄的一道木板,隔音效果一般般。

  雖然王臻華在門外聽不到門裡的對話,但程御腰佩長劍、虎口有繭,一看就是個習武之人,雖然不知道這個地方的武者耳聰目明到什麼地步,但多存個小心,總不會錯的。

  約有兩刻鐘過去,程御出了門,“小蓮是本案重要人證,我稍後會派人來將她移交至汴梁府。”

  “汴梁府?”王臻華眼神有點復雜。

  雖然汴梁府尹江昂是她的世交長輩,但鑒於律法中不關礙官司的條款,亦即現代的回避制度,江昂不能插手這樁案子,只能由汴梁府其他官員,譬如判官、推官或軍巡使來辦理案子。

  那位紫棠臉官爺就是汴梁府的右軍巡使,正八品。

  當時程御稱其是個不入流的小吏,實則是有些貶低了。其實皇城司指揮使也只是正七品,但既掌兵權,又是皇帝親信,就算是直面正三品的汴梁府尹也不落下風,小小軍巡使還真不算什麼。

  不過閻王好過小鬼難纏,小蓮留在汴梁府獄,此人要真在背後做些手腳,他們可是鞭長莫及……

  “大人怕是貴人多忘事,不記得剛才在書局見到的那位右軍巡使大人了。”王臻華委婉道,“這位大人一心急著結案,小蓮留在那裡,恐怕不利……”

  “他算哪門子的大人。”程御漠然道,“你放心,皇城司送去的人,還沒人敢做手腳。”

  “大人有數就好。”王臻華只得閉了嘴。

  “你跟城南陳家有何恩怨?”程御率先下了樓梯。

  “我以為大人早就做好了功課。”王臻華沒忍住,小小地噎了對方一下。

  程御停了腳,靜靜地回望向王臻華。陽光從巴掌大的木窗投射進來,他的臉半明半暗,一雙黝黑的眼瞳深得讓人發寒。明明他是抬頭往上看,但氣勢卻壓得居高臨下的王臻華有點發怵。

  王臻華摸摸寒毛倒豎的脖子,先低了頭。

  其實陳王兩家的事也沒什麼好隱瞞的,雖然王家不曾刻意跟人說陳家如何毀親,但圈子裡的人多多少少都知道一些,隨便找個人打聽一下就能清楚……

  “自家父過世,兩家親事告吹,關系變差。”王臻華簡略道。

  “差到什麼地步?”程御問道。

  “今年節禮兩家沒有互送。”王臻華舉了個例子,總結道,“在我看來,割袍斷義再無瓜葛。”

  “如果小蓮所言屬實,情況顯然比你說的更嚴重。”程御直言不諱道。

  “我能說,我一點都不意外嗎?”王臻華無奈地攤了攤手,“雖說兩家斷了交情,但我還是希望此事跟陳家沒什麼關系。我跟陳小官人一起長大,年幼時我去過最多的地方陳家,我真不希望……”

  “就眼下所掌握的線索來看,你的期望並不樂觀。”程御淡淡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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