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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後由 個人言論 於 2017-4-14 10:06 編輯

重生之棄后崛起 作者:荔簫

內容簡介】:

  她很清楚自己的一世要經歷什麼,

  貶妻為妾、終生無寵、一死了之……

  在過去的十七年裡,

  每一步都和她夢到的一樣。

  可是有一天,

  眼前的帝王突然對她好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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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4-13 15:36:25 |顯示全部樓層
卷一‧亦悲亦喜生死

  第一章:楔子

  蘇妤已經在成舒殿前跪了兩個時辰。

  烈日毫不留情地照在她身上,她渴求一絲涼風拂過卻始終得不到。若不是心裡清楚接下來會發生什麼,她幾乎就要相信,自己今日一定會死在這裡。

  接下來會發生的事……

  她想著便是禁不住的恐懼:她會跪到暈過去,然後大病一場。不僅如此,因為得不到妥善醫治,從此她的膝蓋會落下病,每逢陰雨天氣她便生不如死。

  她知道一定會是這樣。在過去的十七年裡,她總能時不時夢到一些片段,一件件都應驗了,這件事不會是意外。

  她只覺自己的一生都在一個她無力改變的詛咒裡。

  ……

  蘇妤終於聽到了腳步聲,似乎走得很急,又有些亂。她知道那是皇帝的步輦,她想起夢裡的那些片段,皇帝會如常般走下步輦,走進殿中做他的事情,連看也不會看她一眼。哪怕那是她的夫君,與她同牢合巹過的人。

  她想著,一聲疲憊的長歎。

  “你……”那個曾很熟悉的聲音驀地在她身後響起來,就這麼帶著猶豫的一個字,在她心底掀起了無盡的波瀾。她不可控制地回過頭,帶著無可言喻的意外和驚懼。只是愣了那麼短短的一瞬,她便定了神,轉回頭去,無比規矩地行大禮下拜:“陛下大安。”

  她壓抑著自己的心驚,等著皇帝的反應。只求他回一個“可”字給她,若不然,她豈不是要維持著這個拜姿跪到暈過去……

  只覺皇帝在她面前駐足了很久,好像在思量要怎麼做似的。她看他似乎沒有進殿的意思,心覺奇怪,便忐忑地重複了一遍:“陛下……大安。”

  “咳……”皇帝輕咳了一聲,好像有點莫名的不自然,繼而沉緩道,“免了。”

  “謝陛下。”她輕道了一聲謝,如先前般跪直身子,再不多話。只感覺皇帝好像仍是在她身後停了一會兒,才繼續往前走,卻沒有直接進殿去,而是在她面前再度停下了腳步,語中帶著無盡的猶豫般對她說:“你……起來吧。”

  蘇妤幾乎愕住,緩了緩神,解釋說:“陛下……臣妾是因為……”

  “起來吧。”他再度說,聲音比方才有力了幾分。她心下疑惑更甚,默不作聲地又一拜,拎裙起身。

  她確實跪得太久了,久到雙腿都沒了知覺,感覺不到什麼痛苦。但只在起身的一瞬間,積攢了兩個時辰的痛苦一下子湧了起來,她只覺雙腳猛地被千萬根針一刺,頭也一沉,身子就這麼不受控制地栽了下去。

  下意識地要伸手去撐,卻在觸地前被一雙手有力地扶住了胳膊。

  她抬起頭,惶恐地望著扶住她的那個人。

  .

  賀蘭子珩也低頭看著她,察覺出了她的每一分驚意,也看出她明明已無力自己站穩,手上卻仍是掙了又掙。

  分明是不肯讓他這麼扶著。

  他便有一隻手放開了她,瞥了眼身後的宦官,淡淡道:“扶她去側殿歇著。”

  蘇妤已經數不清自己這已是在如此短的時間裡第幾次大覺錯愕,怔了一怔,垂首道了一聲:“謝陛下。”

  那正跨進殿門的身影似乎有一滯,才繼續進殿去了。

  .

  在側殿歇息的蘇妤,神色間滿是迷茫和不解。自小到大,她總能夢到一些零零碎碎的片段,雖是連貫不起來,卻一個個都在她生活中出現了,無一例外;但也因為過於零散,她無從提前得知任何一件事的來龍去脈,故而無力避免任何一件事,只能任由著它們一件件發生。

  唯獨這件……和她夢到的走向完全不同了。皇帝不該是走過來的、不該停下來跟她說話,更不該扶她起來……

  可驚懼之餘,她心底又有一股分明的喜悅。她從沒想過自己還能離他如此之近,大燕的帝王,她的夫君……

  只有那麼短短一瞬,她就狠然將這種喜悅避開。

  她不會忘記,正是因為他,她如今在後宮中的地位那麼尷尬。貴嬪,一個對旁人來說決計說不上低的位子,於她而言卻是那麼不堪,一次次提醒著她曾經受過的侮辱、她的冤屈,以及……她日後會日漸波折的路。

  因為全天下都知道,她曾是太子妃,當今聖上的結髮妻子,卻不是皇后。

  可她現在要思索的並不是皇帝到底怎麼想的,而是她即將面對什麼。她之所以會在成舒殿前罰跪、且一跪就跪了那麼久,是因為她得罪了章悅夫人葉氏。

  葉景秋,那本是她隨嫁的媵妾,如今卻掌著六宮權,位份比她高了三品有餘。闔宮嬪妃都要去向這位夫人晨省昏定,自然也包括她這個昔日的正妻。

  她太知道葉景秋對她有怎樣的敵意了。若不是她的外祖父霍寧當年在朝中積攢下的權勢尚在、蘇家亦是名聲顯赫的大世家,她大概連現在這個貴嬪的位子也沒有、葉景秋也早已登上了后位。但就因為那一撥朝臣的反對,葉景秋至今也只是個妾,而且……也不可能登上后位了,皇帝已決定迎娶左相之女竇綰為后。

  雖說不上是拜她所賜,也是拜她母族勢力所賜,葉景秋恨不能早一日取其性命。

  蘇妤惴惴不安地垂首坐著,回憶著晨間的事情。是她在晨省時無意中打碎了蕙息宮裡的一個玉瓶,滿座寂然間,章悅夫人神情淡漠地告訴她,那是御賜的東西,普天之下也尋不到第二個,便讓她去成舒殿前跪著謝罪,等著皇帝發落。

  彼時她拿不準皇帝會如何發落她,因為在她印象中,皇帝是最不肯她過得舒坦的人。好在跪了一會兒,她倏然想起昨夜夢中自己在成舒殿前跪暈過去的景象,再細思下去……她覺得那就是今日的結果了吧。

  可這個夢卻沒應驗,蘇妤不得不擔心她在晚些時候是否會面對更嚴苛的責罰。

  是以在那一抹玄色出現在側殿門口的時候,她忍不住地往裡躲了一躲才強作鎮定地拜了下去:“陛下大安。”

  “可。”賀蘭子珩一壁走進去一壁免了她的禮,站在她面前看了她半晌,瞧出她明明已是怕得不行,還偏要強裝冷靜地坐得端端正正。她淡施粉黛,一張臉清清素素的,長長的羽睫低低垂著,有意識地壓制著視線不去看他。

  短暫的失措之後,蘇妤恢復了再面對這個人時習慣性的平靜和冷漠——這顯然不是嬪妃在面對皇帝是該有的態度,卻是她唯一能有的態度。因為就算她溫柔他也照樣不會喜歡。她雖無法知道日後具體會發生什麼,但僅從夢中零碎的片段,她也能清楚地知道,他對她的厭惡是會越來越多的。

  她不是沒試過逆來順受溫柔以對,但是沒用。所以她現在早已沒了笑臉相迎的心思,反倒覺得現在這樣挺好。他平日裡不會來見她、她當然也不會去礙他的眼,自己過自己的日子不犯大錯,他再厭她也不至於要了她的命。

  .

  皇帝默然不語地凝視了蘇妤一會兒,開口淡道:“怎麼回事,貴嬪,你自己說。”

  “臣妾失手打碎了陛下賜給章悅夫人的玉瓶。”她淡淡道。沒有什麼怯意亦尋不到不恭敬,只是平平靜靜地說明了事情。

  她聽到皇帝輕輕地“哦”了一聲,又說:“然後呢?”

  ……然後?她不禁蹙起眉頭,皇帝素來是懶得跟她多說話的。想了一想,她不知該怎麼答這話,只好說:“然後……隨陛下吧。”

  皇帝喝著茶險些嗆出來,她顯是會錯了意。他想問的是然後又發生了什麼、章悅夫人是怎麼說的,她卻理解成了‘然後讓朕怎麼發落你’?

  蘇妤猶自低垂著眼簾,只覺一陣安靜,她這才抬了抬眸,靜靜道:“臣妾一個人的錯,但求陛下別遷怒於臣妾身邊的人。”

  話音落後又是一陣安靜。她復又垂下眼簾,皇帝覺得她整個人周圍都是一股充滿疏離之意的寒氣。這股寒氣讓他忍不住地繼續打量她,他曾經的正妻。良久之後,他冷聲一笑:“朕若非拿折枝問罪呢?”

  她的身形禁不住地一顫。

  折枝,那是她從家中帶來的婢子,可以算是她在宮裡唯一的依靠了,他也知道這一點。

  “陛下……”她思量了一會兒,抬頭直視著他,強壓著心底的懼意,維持著平穩的口吻道,“陛下是明君,臣妾這個罪魁禍首在這兒,陛下何苦拿無關之人問罪?”

  皇帝神色一凝。

  她到底是不肯求他。哪怕她那麼想護折枝,卻寧可用這樣的話來噎他、甚至激怒他,也不肯求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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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4-13 15:36:38 |顯示全部樓層
  第二章:問罪

  蘇妤一瘸一拐地回到她所住的霽顏宮貞信殿。這是一個挺繁華的住處,卻離成舒殿最遠。把她安排在這裡,意思再明顯不過,皇帝不想見到她。

  剛到殿門口,她就見到了滿臉擔憂的折枝。折枝看她回來明顯鬆了口氣:“娘娘可是回來了……”

  折枝說著,又瞅了瞅隨在她身後的兩名宮娥,小心地道:“兩位女官……”

  “奴婢奉旨送貴嬪娘娘回來。”其中一人低眉道,說著一福,“既已送到,奴婢告退。”

  顯是半刻也不願多留。誰都知道,整個後宮裡,陛下最厭惡的就是這位蘇貴嬪,霽顏宮也就成了個眾人避之不及的地方,誰也不肯在這裡多駐足半刻。

  看著兩個宮娥遠去了,折枝才上前扶住她,緊蹙眉頭說:“跟紅踩白的東西……娘娘都傷成這樣了也不知扶一把。”

  “好了,也怪不得她們。”蘇妤笑勸了一句,就和折枝一起進了殿。費力地坐在榻上,撩起裙子又挽起中褲一看,整個膝蓋青得發紫,顯是淤血淤得厲害。折枝一見眼睛便紅了,銀牙一咬,道:“娘娘等等,奴婢請醫女去。”

  醫女,不是太醫。太醫們早已不願管她,唯恐觸怒聖顏,只剩幾個醫女還敢來看看。

  她卻叫住了折枝:“不必去了。這不是尋常的病痛,章悅夫人親自罰的,你當還有醫女敢來麼?”

  正往外走的折枝足下一頓回過頭來:“那奴婢去求章悅夫人去!”

  “你若去求她,就休怪我翻臉不認人。”蘇妤的神色淡淡漠漠的,莫說怒意,折枝甚至連半分不悅都尋不出,卻就硬生生感到一股森然的壓迫。她怔在原地忖度了一番,咬唇焦急道:“娘娘何必這麼硬氣……她是掌著權的,宮裡去求她的人多了去了。娘娘就跟她低個頭,日子便能好很多。”

  “折枝。”蘇妤聞言,聲音更添了三分冷意,“我再說一遍,我就是明日就死在這兒,今天也不會去求她。”

  折枝在她的目光下噎住,再不敢多勸。只得默不作聲地走回榻邊,輕手輕腳地給她揉膝蓋。就算再輕,傷成這樣也會覺得疼,蘇妤死咬著牙強忍,忍著忍著,竟忍出了一聲冷笑。

  她到底為什麼還要死熬著作這個貴嬪……宮裡再沒有哪個嬪妃會被欺負成這般。她的夫君早就厭極了她、恨極了她,覺得她的家族玩弄權術,覺得她蛇蠍心腸……

  可她不會自盡,她永遠都記得,她曾那麼高傲地對他說:“殿下以為這樣就能逼死臣妾麼?殿下您錯了,臣妾會活下去,且定會比殿下活得久。”

  那是兩年前,他即將繼位的時候。

  那時她還有著如今幾乎被消磨乾淨的傲骨——至少在外人眼裡,這種傲骨已經消失殆盡了。

  .

  那一晚,蘇妤再度被零散卻真實的夢境驚擾。擾得她痛苦不堪卻又無論如何醒不過來。

  她夢到……章悅夫人哭得梨花帶雨,怪她打碎了那玉瓶。然後在第二天早上,皇帝傳了她去,自是要興師問罪。

  當著一眾宮嬪的面,她無論如何也是不肯向章悅夫人叩首道歉的……

  接著,是章悅夫人身邊的掌事宮女怒了,劈手打在了她臉上。她沒能來得及躲,硬生生挨了一個宮女的掌摑……

  她終於被驚醒,出了一身的冷汗。再也睡不著,環膝坐著,一直坐到天明。

  她沒有去晨省,腿上的傷讓她不敢小覷。雖然從夢裡,她知道這傷必定會留下病根,讓她在陰雨天氣痛苦不已,但她還是想努力養好,也許能少些痛處呢?

  將近午時,那如催命符的聲音終於傳來。御前來的宦官告訴她:“陛下傳您去蕙息宮一趟。”

  蕙息宮,那是章悅夫人的住處。

  折枝扶著她蹣跚地走向蕙息宮。兩處宮殿離得很遠,頗是用了些時間,她剛踏入殿門,便聽到了章悅夫人的涔涔冷笑:“貴嬪,姍姍來遲啊。”

  她循聲四下望過去,果然是一眾宮嬪皆在了。

  皇帝也在。

  .

  蘇妤無聲一歎,鬆開折枝的手走進去,垂眸下拜:“陛下大安。”

  六宮嬪御都看著她,這個即便當著皇帝的面也不肯向章悅夫人行禮問安的曾經的正妻。

  皇帝也看著她,這個看似謹小慎微卻始終有著消磨不去的傲氣的自己曾經的正妻。

  蘇妤低低伏著,半晌,聽到皇帝的聲音沉沉響起:“免了。”

  她道了聲“諾”,起身起得艱難,死命撐著才沒讓自己跌回去。

  她不想當眾出醜。

  .

  抬起頭,恰好和皇帝視線一對,她忙不迭地低下頭去,便聽得皇帝一聲輕笑:“貴嬪,昨日的事……”

  她垂首不語。

  皇帝續言說:“昨日的事,朕已問過你。你說你是無意的,朕才沒有再罰你。”

  看來是章悅夫人告訴他自己是有意的了。蘇妤心底冷笑著,連解釋也懶得解釋。反正他也不會聽,多少次都是這樣。

  左不過就是等他發落。就如之前一樣,她沉默不語一會兒,他就有了決斷,無一例外都是她的錯。

  過了片刻,一眾宮嬪卻見皇帝站起了身,緩步走向她,停下腳步時已離她不足半步。隨著他的離近,蘇妤心中忍不住地有些懼意,卻強定著腳不往後退。

  皇帝審視著她,淡漠的語聲聽上去頗是嚴厲:“你再告訴朕一次,朕要聽實話。”

  蘇妤沉了一瞬,低著頭跪了下去,身姿是恭順的,口氣卻是如常的冷:“陛下,臣妾是無心的。”

  一聲輕笑。

  皇帝居高臨下地看著驀地矮下去一截的她,神色有些難言的複雜。

  過了須臾,蘇妤聽到他說:“朕不管你有意無意,給章悅夫人謝個罪吧。”

  和夢裡一樣,卻好像又有哪裡不一樣。蘇妤未及多想,幾乎是脫口而出地為自己爭了一句:“夫人昨日已經罰過臣妾了……”

  每次都是這樣。很多時候她都覺得,她的人生根本不受她的控制。她的夢境、她的家世、她的命運,還有她的倔強……一切都神使鬼差,沒有一樣由得她選擇似的。

  又是一聲輕笑。

  然後,她聽到皇帝好像帶著點思量的意味淡淡說道:“也是……腿傷是不是還沒好?”

  蘇妤垂首不言。

  皇帝沉吟了一瞬:“都退下吧。”

  ……都退下吧?這是不怪罪的意思?週遭嬪妃都有些錯愕於皇帝今日對蘇妤的寬和,隱有一聲低低的驚呼。

  葉景秋更是覺得意外,她本是等著看蘇妤下不來台的,怎麼皇帝卻……

  “……陛下?”一聲輕喚,皇帝被葉景秋拉回了神思,方有所察覺,略有尷尬地輕咳嗽了一聲:“罰三個月俸祿。”

  再之後,皇帝再度命眾人退下,包括她。沒有逼她認罪、沒有爭執、也沒有掌摑……

  夢裡可怕的一切都沒有發生。

  這已是第二次。那因為奇準無比而攪擾她多年的夢似乎突然間失了靈,已一連兩天出了岔子。

  這種感覺堪稱奇異。

  .

  蘇妤回到霽顏宮,反正也無事可做,便悠閒地倚在榻上歇著。過了會兒竟有了些睏意。朦朧間聽到折枝的聲音,好像在殿外與什麼人交談著,她睜了眼,揚聲一問:“折枝,怎麼了?”

  片刻後,折枝回到殿中,朝她一福:“娘娘……黎太醫來了。說是……說是來為娘娘看傷的。”

  蘇妤一怔,轉瞬間卻是不耐的神色:“誰讓他來的?章悅夫人?”

  折枝亦是疑惑地蹙著眉頭道:“不知……奴婢問了,他不肯說。”

  “那就讓他回去。”蘇妤生硬道,揚了揚下巴又道,“就說我睡著,只穿著中衣見不得人。”

  不知是誰派來的人,她怎麼敢用。焉知不是想趁機要她的命?雖然她的命在不在都已不值得旁人費心,但她到底是礙了許多人的眼,譬如章悅夫人的、譬如皇帝的。

  黎太醫沒有同折枝多加爭執,一揖告退。但他並不是回太醫院、亦沒有去蕙息宮,而是徑直去了皇帝的寢殿,成舒殿。

  皇帝抬眼看了看他:“這麼快?”

  “是……”黎太醫猶豫著如實道,“霽顏宮的宮人說貴嬪娘娘睡了……不便見人……”

  “知道了。”皇帝鬆散地應了一聲,“你退下吧。”

  黎太醫躬身告退。皇帝放下手裡的奏章凝神思索著:睡了?不便見人?

  他輕聲一笑:“徐幽,傳蘇貴嬪成舒殿伴駕。”

  大監徐幽躬身應了句“諾”,心下止不住的疑惑。幾年了,從潛邸到宮裡,陛下最不待見的就是這位蘇氏。怎的從昨天起……突然轉了性似的,昨天沒藉著她打碎玉瓶的事罰她不說,今天又只是叫來問了幾句便作罷。如若不是旁的嬪妃顯出了無比明顯的訝異,他好像連那三個月的俸祿也不想罰。

  方纔更是奇怪,皇帝傳了黎太醫去給蘇氏看傷,卻又特意叮囑了一句不要告訴她是自己的意思。當時徐幽就估摸著蘇貴嬪得把人退回來,心裡直替她捏了把汗,皇帝不告訴她不要緊,她退回來豈不是觸了霉頭?可……他認真地瞅了一瞅,皇帝似乎並沒有生氣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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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4-13 15:36:50 |顯示全部樓層
  第三章:前塵

  黎太醫要給蘇妤看傷時,蘇妤說睡下了是假的。但待得徐幽到了霽顏宮時,她確是在榻上睡得迷迷糊糊了。

  是以折枝當然是擋了徐幽進殿的腳步,如實告訴他蘇妤正睡著。徐幽瞧了瞧半步不肯退的折枝,淡漠道:“那有勞姑娘叫她起來吧,陛下親口傳的,耽擱不得。”

  徐幽一如既往的平靜的語聲,只聽得折枝渾身一個寒慄。慌忙福身應了句“諾”,進殿去叫蘇妤。

  蘇妤正睡得沉沉。昨日在烈日下跪了兩個時辰,難免身子發虛,夜裡又睡得不好,本是琢磨著一覺睡到晚上,誰知就這麼被人晃醒了。

  她睜開眼睛,看了看面前滿面焦灼的折枝,蹙起眉頭:“怎麼了?”

  折枝指了指外面,壓聲說:“徐大人親自來了,說是……陛下傳您去一趟……”

  蘇妤心中一陣緊張。

  片刻後,她坐起身子,淡淡道:“知道了,幫我理一理髮髻吧。”

  .

  皇帝在成舒殿裡等了足有半個多時辰,才聽到宦官進殿稟道:“陛下,蘇貴嬪到。”

  他輕有一笑:“請她進來。”

  又過了片刻,聽到殿門口的響動。他抬起頭,看見蘇妤淺頜著首走進殿中,一襲水墨紋的齊胸襦裙清清素素的,髮髻也綰得簡單極了,除卻兩隻雪花銀釵,半點點綴都沒有。

  哪裡像個貴嬪。

  “陛下聖安。”蘇妤在他案前幾步遠的地方俯身拜了下去,從語聲到動作都四平八穩。

  沒有驚慌是他意料中的,沒有半點因傷痛帶來的身形不穩卻在他意料之外。

  她太要強了。

  他看著如此平靜的蘇妤,心裡一陣刺痛。不能再讓她自己起身了,她會死忍著痛一直強撐下去,不讓自己看出半分不適。

  他對她兩年的厭惡,終是讓她再不肯在他面前示弱了。

  眼下……只有他去示弱。

  .

  皇帝站起身踱到她跟前,見她仍是低伏著身子,輕咳了一聲說:“你……抬起頭來。”

  蘇妤依言抬起頭、直起身子,他伸出手去。

  蘇妤卻倏然蹙起眉頭,冷視著他遞過來的手半晌,自始至終緊緊抿著嘴唇,然後喃喃道了一聲“多謝陛下”,卻是自己面色不改地站了起身。

  她始終沒有把手遞給他。

  殿裡一片靜默。宮人們屏息偷偷瞧著,沒有一個人敢吭聲。只覺在蘇貴嬪的沉容肅立之下,皇帝的面色一分又一分地冷了下去。

  皇帝端詳著面前的她,這張曾經很熟悉的面容因為太久沒有好好看過而顯得有些陌生——不僅是太久沒有“好好”看過,昨日之前,他都記不清自己有多少日子沒見她了。

  只因為他曾經那樣的厭惡這張臉。她的蘇家不僅權勢滔天、屢次想把他掌控在手中,她亦是蛇蠍心腸。不僅容不下妾室,她連未出生的孩子都不肯放過。她除掉那個孩子的時候,恰是先帝駕崩、他準備登基的時候,他本就不想立她為后,但貶妻為妾不是件小事,朝臣決計容不得,那個孩子的死……成了堵朝臣嘴的重要一步。

  彼時他冷笑著,告訴她休想做皇后了,自作孽,不可活。

  而她幾近輕蔑地告訴他,她不會死的,而且一定會活得比他長。

  兩個人從成婚起就粉飾著的太平,在那天被撕破了。

  那時她才嫁給他七個月。

  .

  之後他就一直冷著她、不肯見她,甚至從心裡希望她早一天死。這個女人……是她的家族送到他身邊的一顆棋子、一條眼線,他根本就不想容下她。

  所以他讓她受了很多罪,只想比她去死。她卻始終活著,後來……連他也驚訝於她的承受能力。

  直到他發現,自己錯得多麼離譜,自己一直在傷一個怎樣的人。

  照現在算來,那是好幾年後的事。他狩獵時受了傷,一病不起很多日,直到有一天他突然覺得所有的痛苦都沒有了,取而代之的是渾身發輕。

  他不知怎麼離開了成舒殿,然後他回頭看了一看,自己分明還躺在榻上。

  很多人在哭,他很快就意識到……自己死了。

  沒有痛苦,好像也沒有太多的恐懼,他自如地走在他無比熟悉的皇宮裡。他看到他的皇后和章悅夫人並沒有太多傷心,有條不紊地料理著後事……這好像沒什麼錯,卻讓他心裡有些涼。

  他不知不覺中走到了霽顏宮,抬頭看了看宮門才想起來,這裡還住著他曾經的髮妻呢。

  他對她那麼不好,她現在應該很開心吧。

  他這麼想著,提步走了進去。

  面前的景象卻讓他瞠目結舌。蘇妤在殿裡哭得撕心裂肺,好像是壓抑了多年的眼淚全在這一刻迸發了出來似的,幾個宮人勸了許久也勸不住,直到她哭得昏過去。

  她靜靜地躺在榻上,他不由自主地去看她,目光好像無論如何都移不開了。這是自他繼位到死的幾年裡第一次好好看她。

  她的面容……看著比其他嬪妃要滄桑一些,也對,她過得比她們要苦多了。

  他心裡忽然有些不舒服。好像被什麼東西死死壓住似的,一陣一陣地發著沉。

  他居然就這麼看她看到了半夜,看著她醒過來。她一步步地走到案邊,每一步都有些發木,眸中也毫無神采。他跟著她走過去,看到她拉開了抽屜,拿出很厚的一沓紙。

  她一張張仔仔細細地看著,他也站在她身後看著。

  那是些畫作,畫得簡單隨意卻很傳神。都是他和她。大部分話中場景他已不記得,但看著陳設,他知道,那是他們婚後不久,在潛邸的時候。

  是他和她僅有的和睦的過往。

  她的手在翻到其中一張時停住,他也看得神情一滯。那是一張畫得比前幾張精巧一些的畫,畫中的她微微笑著,一襲淺綠的交領襦裙。雙手環在他的腰上,輕仰著首看著他。他手中持著一根嫩綠的柳條,輕輕點上她的額頭。

  祓禊禮。他也還記得……這是她剛嫁給他那年的上巳節,他執著柳條行祓禊禮祝福她無病無災,恰到好處地掩下了心中的所有不快與厭惡。彼時他看著她的笑容,以為她也是這樣的心思。

  粉飾太平,世家間最常見的關係。

  他現在才知道……竟然不是,她的笑容竟然是真的。不僅這一件,之前的數張畫上記載了那麼多他們的曾經,原來那時……她的心都是真的。

  虛偽的一直是他,無情的也只有他。

  他的心驀地一陣劇痛,這種痛,在他活著的時候都不曾有過。他木訥地站在她身後,看著她繼續翻看那些畫作,一張又一張從她的指尖拂過、也拂過他的心頭。

  每一張,都像是一柄利刃。一點點刮去多年來擠壓在他心上的對於她與她的家族的厭惡,刮乾淨了仍沒有停,直直刺出他的愧疚。

  他斷然地搖了搖頭,告訴自己他什麼都沒有做錯,是她要了那個孩子的命。自己第一個孩子的命。

  不管她是不是真心對他,還是她作孽在先。

  .

  蘇妤將那一疊畫理齊了,放回抽屜裡,離座轉過身來。他屏了息,有些心驚地凝視著她,過了一會兒,他才反應過來,她看不見他。

  她的手輕支著桌角,手指一下下敲著,一縷淺笑有些淒淒的:“你還是信不過我對不對?”

  他一愕,再度確定了一下,她確實看不見他。

  “我沒有殺那孩子。”她啞聲笑著,沉默了一會兒,又說,“我活得比你長了。”

  他看著她走向妝台,從妝奩中,取出一柄匕首。他登時慌了,那柄匕首還是他給她的,他已不記得那次是因為什麼原因惱了她,扔給她這把匕首,他冷冷說:“什麼時候想通了給自己個了斷吧,朕一定厚葬你。”

  但她始終沒有自盡,一直到他死。

  蘇妤對著鏡子將那柄匕首拔出鞘,凝神望了那鋒利的寒刃片刻,唇邊的一縷輕笑比那寒刃還要寒冷。接著,她沒有絲毫猶豫地將匕首劃向了自己的手腕。

  他想要攔她,手臂卻一次次從她身上穿過,她無知無覺。他只能眼睜睜看著她的腕上噴出鮮血,穿過他的身體,他的魂魄依稀感覺到些許溫熱……

  “阿妤……”那股溫熱帶來一陣虛弱,他情不自禁地喚出她的小名,無措地看著她倒在地上,看著她的鮮血不斷地湧出來,看著她的面色一點一點地白了下去……

  他忽然有了一種很清晰的感覺,明明白白地呈現在他心裡。

  他也許仍不愛她,但他知道,他欠她的。而且欠了那麼多……

  他是皇帝,九五之尊,他從來沒有這樣過這樣的無力感……他突然很想彌補她,可他也知道,沒有機會了。他就這樣眼前一黑,再沒有知覺,似乎已經魂飛魄散。

  直到他再度醒來,宦官告訴他……現在是建陽二年七月。

  他的意識一片模糊,完全不知發生了什麼,直到早朝時才逐漸清明起來。他想起了這一天發生的一些事,下了朝就匆匆趕回了成舒殿,然後……他看到了已在那裡跪了很久的蘇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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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面對

  他們這樣相對而立了許久。他看著她,腦海中一幕幕劃過前塵往事;而她只是垂眸靜立,隨著時間的推移,心底逐漸沁出幾分冷意、幾分懼意,卻始終沒有半點表露。

  她以為自己掩飾得很好,從前在他面前她也都是這樣掩飾著心緒,小心翼翼,沒有一次例外。但這次……他是例外。

  在他抬手碰到她的臉頰的那一瞬,她禁不住地渾身一栗,登顯慌張地向後退了半步。直待看到他滯在半空中的手才回過了神,強自平復下了心緒,頜首一欠身,顯得無比恭敬:“陛下……”

  看著她的神情,賀蘭子珩一陣無力,這種無力感堪比上一世時……他眼睜睜地看著她割破手腕倒在地上。

  那時是在她面前,卻已是一縷孤魂無力救她;如今,是在她面前,卻不知該如何面對她。

  雖然現在在她的記憶中,尚沒有之後許多年的種種痛苦,但他也清楚,之前兩年他給她的痛苦,已足夠多了。

  他連該說什麼都不知道,就這樣傳了她來見他。

  他壓制著心下的慌亂,琢磨了許久才想到了合適的話題,沉然問她:“為什麼不讓太醫給你看傷?”

  “太醫?”蘇妤微愣,方才意識到他說的便是剛才在霽顏宮吃了閉門羹的黎太醫,面上的驚異隱隱一現就很快蕩然無存,她靜默地跪下身子,聲無感情地道,“陛下恕罪,臣妾不知那是陛下指去的人。”

  “不知是朕指去的人?如是章悅夫人派去的,你便不見麼?”賀蘭子珩脫口而出,語聲未落便猛地閉了口,心裡恨不得扇自己一嘴巴。他自是好意,他實際上是想說“如是章悅夫人派去的你也不能不見,總是治傷要緊”。可這話是犯了什麼糊塗?他明明知道章悅夫人容不下她,就算給她請太醫也絕不是好心,怎麼能怪她不見?

  果然看到蘇妤面色一冷,只是短短思索了一瞬便給了他答案:“是,如是章悅夫人派去的人,臣妾便斷不會見。”下一句話,卻出乎他所料。她抬起頭,眸中有毫不做掩飾的冷意,“臣妾不會接受她的施捨。”

  他倒吸了一口冷氣。

  他記得的……前一世的時候也是這樣,蘇妤大抵還是怕他的,見他的時候總是小心謹慎、畢恭畢敬。唯獨在提到章悅夫人時,她會半點也不懼,總是一副就算他當即要了她的命她也絕不示弱的勁。

  虧得他沒真因此要了她的命。否則……他大約就無緣知道那些、也無法補償她了。

  見他不說話,蘇妤幾乎就要被心底愈漸分明的恐懼擊潰——每每遇到這種情況她都是如此,圖了一時的口舌之快便後悔不已,可下次照舊忍不住。因為如今的她……除了爭一口氣之外,也實在沒什麼可爭的了。

  “你……”皇帝的嘴角不自然地翕動了一下,神色間有著蘇妤從前不曾見過的黯淡,遂伸手再度扶起她,“別跪了,方才不知是朕派去的,現在知道了。”

  口吻竟有幾分頹喪和懊惱。微一停頓,側首吩咐宮人說:“去傳御醫來成舒殿。”

  御醫?!

  蘇妤驚訝得睜大了眼睛。御醫和太醫不同,御醫只負責為帝后看病,無旨絕不為其他宮嬪出診,再得寵的嬪妃也不行——甚至連掌著鳳印的章悅夫人也請不動。

  她麼……平日裡連普通的太醫都懶得管她,今日居然直接勞動了御醫?

  她的驚愕轉而變成了一股森意,淡看著眼前的帝王,不知他又想做什麼。

  皇帝扶著她的手沒有鬆開,在她這樣的眸光下卻有點猶豫,斟酌著想了一想,啞啞地解釋說:“貴嬪你……你別多心……”

  “臣妾什麼也沒說。”蘇妤低垂著眼睫道出這麼一句,任誰也聽得出那沒說出口的下半句是“陛下您心虛什麼?”

  皇帝尷尬地一聲咳嗽,環視了四週一圈:“先……坐吧。”

  她任由皇帝扶著她走,卻在看到去處時毫不配合地立時停了腳步。那是一張胡床,到她膝蓋的高度。皇帝要她胡坐?她心底冷聲一笑,胳膊微微一掙,脫開他的手,垂首向後推開了半步,抬了抬眉道:“陛下,胡坐不雅。”

  “你的腿……”皇帝看著她的神色無奈極了。

  蘇妤靜默不言,她才不信皇帝會是照顧著她腿上的傷勢才不讓她正坐,相較於此,她更容易相信皇帝是有意想尋她的錯處——雖則覺得皇帝不是這麼無恥的人,但做出這樣的事還是比讓皇帝待她好要容易得多了。

  皇帝挑了挑眉:“先坐行不行?”

  蘇妤頜了頜首:“陛下,臣妾腿上的傷沒有那麼嚴重。”

  “你跪了兩個時辰!”皇帝有些急,蘇妤平靜地抬了抬眼:“臣妾知道。”

  簡直油鹽不進。

  好在御醫及時到殿打破了這僵局,皇帝索性揮了揮手:“扶貴嬪去寢殿躺著。”

  蘇妤神色不變地低頭一福:“臣妾告退。”

  .

  御醫奉的是皇帝的旨,自是不敢怠慢,悉心查看了半天,開好了藥,又細細叮囑了許多。各樣醫囑蘇妤都仔仔細細地記下,她也想好好把傷養好,一想到夢裡陰雨天時腿上的痛苦,她就忍不住地寒顫。

  至於那藥……她抬手攔住前來為她上藥的醫女,淡淡道:“不急,本宮先謝恩去。”

  正殿裡的賀蘭子珩有了準備,看她從寢殿出來便迎了上去,似是隨意,卻不著痕跡地抬手在她胳膊上一扶,笑問了句:“怎麼樣?”

  沒給她見禮的機會。

  蘇妤抿了抿唇說:“沒大礙……”

  “……”皇帝滯了一瞬,“沒了?”

  他特地沒留下御醫問話,就是想親口問她。誰知她就這麼回了一句“沒大礙”,就如同他沒給她行禮的機會一樣,她也就這麼不著痕跡地截斷了他再問話的機會。

  可那好歹是個御醫……無論如何,診斷也不能是句不疼不癢的“沒大礙”。

  “御醫開了藥……”蘇妤靜默地說著,“臣妾會小心。”

  “哦……”賀蘭子珩逐漸察覺出自己完全應付不來和她的對答,她和其他宮嬪的態度差異實在來得太大——當然,這全是拜他所賜,他這個始作俑者,活該無言以對。而在上一世,雖沒有今天這番相見,蘇妤對他也是差不多的態度,他對此只有無盡的厭惡,從裡沒有無措的感覺,更沒想過如何去解決。

  活該無言以對!

  默了半天,還是蘇妤先開了口:“多謝陛下。陛下若沒事……臣妾先告退了。”

  “等等。”他立刻叫住她,總覺得該慢慢解釋些什麼,思忖片刻,緩緩道,“朕今天……不是真讓你跟章悅夫人謝罪。”

  蘇妤有些疑惑,卻已是習慣了不同他多言,從容地笑道:“臣妾也沒有謝罪。”

  章悅夫人到底是他一手擱到那個位子上的人,他如是一朝重生之後倏爾變了態度,未免太過奇怪。他很想直接解釋這些,到底說不得。現在她對他也許是厭惡、是恐懼、是不信任,跟她說了這樣莫名其妙的事,她大概會覺得他瘋了。

  他沉了一沉,補了一句:“朕只是想給章悅夫人個面子。”

  蘇妤垂眸覆下那止不住的戲謔笑意:“陛下一直很給夫人面子。”

  卻從來不會給她面子。

  皇帝覺得自己今天是徹頭徹尾的多說多錯,每一句話都是好意,卻都在觸她的痛處。

  他想再解釋下去,最終卻只是張了張口,什麼也沒再說出來。他已不敢再輕易跟她說什麼,兩人間的隔閡太深,他說什麼在她聽來都是錯,就如同從前她做什麼在他看來都是不對。

  .

  蘇妤終於從成舒殿告退了,出了殿便長長地鬆了一口氣,如蒙大赦的感覺。折枝上前扶住她,猶疑不定地看了看她:“娘娘,您……沒事吧?”

  “沒事。”她瞥了眼旁的御前宮人,銜笑搖了搖頭。

  回到霽顏宮,她才把才纔的種種皆同折枝說了。折枝聽得合不上嘴,這堪稱是她這幾年裡聽說的最離奇的事情。訝然半天,她才愣愣地問蘇妤:“陛下他……到底什麼意思?”

  “我怎麼知道他什麼意思?”蘇妤翻了翻眼睛,“反正沒好心。大抵是父親在朝上又做了什麼吧,我也懶得去問。他如是覺得我能勸住父親什麼便錯了,還不如早不接這招,免得到時候辦不到,又是怪到我頭上來。”

  她倚在榻上闔上眼睛。如今的蘇家……還能在朝上做些什麼呢?官居要職的幾個人都已被他收拾得差不多了,這次再要做什麼,估計就要被收拾得乾乾淨淨了吧……她想著長長一歎,細細思量著皇帝方纔的一言一語,又是忍不住地一聲冷笑。

  要給章悅夫人面子。是啊,葉家那樣一直順著他心思辦事的,他當然要給他們面子。不像她,家族和他的一爭,她已然輸了,在他面前,她本就只有等著替家族背罪的份兒,還有什麼面子可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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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餘恨

  子時,料理完事情的賀蘭子珩回到寢殿。視線落在床頭小几的一隻瓷瓶上,蹙了蹙眉頭,拿起來細一看登時竄了火。叫來宮人,冷然問道:“蘇貴嬪的藥?怎麼沒給她?”

  那宮娥滯了一瞬,看了一看皇帝手上的東西驀地跪下,支支吾吾道:“陛下恕罪。今日……醫女要給貴嬪娘娘上藥來著,娘娘說先去謝恩便走了……藥就留在了這裡。”

  所幸是留在了這裡,若是被收走了,他就不會知道這事了。想了一想,他鼓起了很大勇氣才吩咐說:“去霽顏宮。”

  ……霽顏宮?殿中的一眾宮人都是一愕。從皇帝登基那天起,他就沒踏足過霽顏宮。亦沒有其他嬪妃在那裡隨居,只蘇貴嬪一人住在那兒,空頂個一宮主位的貴嬪名號。

  .

  一行人浩浩蕩蕩地往霽顏宮去了,在宮門口,皇帝下了步輦,抬手就制止了剛要朗聲通傳的徐幽。徐幽的聲音嚥了回去,默不作聲地隨著皇帝進去。

  整座霽顏宮都安安靜靜,比任何一處宮室都要安靜太多太多。一路往貞信殿去,他甚至沒有見到宮人,直到踏入了貞信殿前的院門,才見一個宮娥出來,愣了一愣忙不迭地行大禮下拜:“陛下聖安。”

  是折枝。

  他停下腳步,低頭看著眼前的宮女,道了一聲:“可。”

  折枝卻沒有起來的意思,跪伏在地微微發著抖,輕輕道:“陛下……貴嬪娘娘已經……已經睡了……”

  她跪得很是地方,正好攔在殿門中間,明擺著是不讓他進去的意思。

  他淡瞧了折枝一眼:“知道了,朕進去看看。”

  話已說到了這個份兒上,任誰也能明白他是什麼意思——讓折枝躲開。折枝也知道再不能裝作聽不懂,咬了咬唇,一叩首道:“陛下恕罪。貴嬪娘娘久未面聖了,今日如有失禮的地方……求陛下別怪罪。”

  折枝竭力平靜地說著,心知自己這話無異於找死。每每皇帝惱了蘇妤的時候,她多多少少要受到牽連,很多時候甚至罰她比罰蘇妤還要狠。原因很簡單,再怎麼說蘇妤也是個貴嬪、又和霍老將軍沾著親,皇帝就算再不待見她蘇家,也要顧及霍將軍的面子。折枝就不同了,一個宮女,正好拿來替她擔罪。

  “折枝。”她聽出皇帝的話語驟然冷如寒冰,渾身一栗,只聽皇帝頓了一頓,語中無甚波瀾道,“你讓開,今日朕保證不傷她分毫。”

  “陛下……”折枝想再辯,皇帝今天好像也格外有耐心。但身旁的宮人到底不能讓她這麼攔著了,兩個宦官上前便將她架了開來,皇帝面色沉沉地進了殿去。

  殿裡空空的,也沒見別的宮人。皇帝徑直進了寢殿,蘇妤確是睡了。

  他走過去坐在她的榻邊,凝神於她的睡容。其實蘇妤也是個美人兒,生得清清秀秀的,眉骨間又有幾分異族女子特有的妖嬈——她是霍將軍的外孫女,霍將軍的夫人朵頎是靳傾公主。

  睡夢中的蘇妤蹙了一蹙眉頭,不知是夢到了什麼。他看著雖是炎夏仍舊把被子裹得緊緊的她也蹙了眉頭:不熱嗎?尤其腿上還有傷,不怕捂壞了?

  要不要叫醒她?

  他踟躕了半天,好像這是比奏折上那些大事還要難以決斷的事。

  良久,他重重地沉了口氣,揮手輕輕吩咐了隨來的宮人一句:“都退下。”

  繼而又是良久的踟躕。

  “阿妤……”他終於開了口,帶著些許心驚,在前生今世加起來的這麼多年裡第一次叫出了這個名字。

  蘇妤好像聽見了,卻沒什麼意識,蹙著眉頭“嗯”了一聲就沒了反應。

  “阿妤?”他又喚了一聲,苦笑著輕輕去拽被她牢牢裹住的錦被。

  蘇妤的眉頭蹙得更近了,羽睫一顫,終於睜了眼。幾乎是定睛看清眼前之人的同時,她就猛地坐了起來,繼而便要離榻見禮。

  “……”皇帝伸手攔住了她,“躺著吧,朕只是……”他取出了那只瓷瓶,“你把這個忘在了成舒殿。”

  蘇妤的目光落在了那瓷瓶上,冷視須臾才伸手接過,生硬地道了一句:“謝陛下。”

  她並不是把藥“忘”在了成舒殿,是根本就沒打算用。她與皇帝間已全然沒了信任可言,這些東西,她連碰都不敢碰。

  賀蘭子珩對此心中有數,只是……眼前這個情景,還是不要戳穿她為宜。

  “朕走了。”他站起身,不做耽擱地往外走了兩步,又停下來,輕輕笑說,“這麼熱的天還蓋得這麼厚,別捂壞了傷口。”

  他滿心期待著蘇妤的回答,等了一會兒,身後傳來毫無溫度的一個字:“諾。”

  他只好離開。

  .

  自霽顏宮離開的賀蘭子珩懊惱不已。明明是要來補償她……他覺得他能重獲一世就是老天要他補償她,可每每面對她時,他完全不知該怎麼做。他試著想對她好,她也全然不領情。

  這樣下去,只怕任憑他怎樣做,她也不會原諒他半分。

  就像一潭毫無出路的死水。

  手無意在袖中一探,方覺腕上少了什麼東西。那串時時帶著的紫檀珠沒了,必是落在霽顏宮了。

  賀蘭子珩禁不住地啞笑:連老天也對他做的不滿意,非要他再折回去一趟。

  “回霽顏宮。”他沒有多加半句解釋地舉步折了回去,一眾宮人只好不明就裡地跟著。

  “都在外面候著。”他在宮門口扔下了這句話。方才在貞信殿,他也屏退了宮人;這次,他索性自己進去見她。

  踏進貞信殿的大門,卻在寢殿外停了腳步,他聽到蘇妤冷冰冰的話語:“扔出去,他給的東西,我斷不會用。”

  自是在說那瓶藥。

  折枝在旁溫言勸說:“娘娘何必……陛下待娘娘再不好,也犯不著用這種法子害娘娘。”

  “還有他做不出的事麼?”蘇妤咬牙切齒地一字字說著,森冷之意分明,“我不知他安得什麼心、也不想知道他安得什麼心,這輩子我都不想跟他再有任何瓜葛。他做他的皇帝、我做我的棄婦,誰要他的平白施捨!”

  他心裡驟然一陣搐痛。

  這是他今天第二次從蘇妤口中聽到“施捨”這個詞。第一句是……“臣妾不會接受她的施捨”,說得是章悅夫人。

  這次是他。

  在她眼裡他們一樣,這也怪不得她,他確實對她太狠。

  他清楚地記得,上一世到後來……她的身體愈發不濟,他從來不會主動給她傳太醫,心裡無比平靜地等著她去死。可她每一次都活了下來,頑強得令他咋舌。

  不知是不是因為她當初立誓要活得比他久。

  兩世的畫面不住地在他眼前撞擊著,使他的心速不穩起來,一陣難言的不適。他摀住心口,咬著牙不發出半點聲響,腦海中不停翻騰的畫面卻揮之不去。

  他曾經欠她的、她的一張張畫,還有……她死時那一股穿過他靈魂的溫熱液體。

  那是他死後唯一的感受,他以為自己一縷孤魂會對一切事物無知無覺,卻唯獨感到了那股溫熱的血液,連帶著那刺目的鮮紅色澤一起烙在他心上。

  “他不就是想滅我蘇家麼!”裡面的話語還在繼續,聽上去那樣凜冽,“虧得他一國之君連這樣的伎倆也使得出來,莫說我什麼都不知道,我便是知道也不會告訴他的。我傻過、我讓他騙過一次,但絕不會有第二次……”

  蘇妤的聲音微微有了顫意。那是他對她最好的一陣子,卻是她最不堪回首的記憶。那時她那麼傻,滿心覺得她的夫君對她好極了,卻不知他對她只有利用,從娶她的那一天起就全是利用。

  賀蘭子珩不敢再聽下去,又強迫著自己一定要聽下去。他要知道,她到底恨他多少、他到底欠她多少。

  她說她當初傻透了,他也覺得他當初傻透了——他利用了一個對他滿是信任的女子、之後卻對她棄如敝履,不僅如此……他還理所當然地覺得,當初她對他也皆是利用。

  .

  寢殿裡的蘇妤沉默了一會兒,略微平復了一下心緒,抬眸看向折枝,面上浮現了一抹清淺的微笑:“我不管他這次又是想套我的話、還是想讓蘇家放下戒備,隨他去好了。我就是死,也不會再相信他半句話。”

  她說得那麼平靜,其中的情緒又狠意瞭然。殿外和賀蘭子珩無聲地苦笑,手伸向門想要推開,卻又縮了回來。

  他再度退卻了,覺得自己前所未有的懦弱。他不知自己該怎樣面對自己對蘇妤的虧欠,更不知今時今日他該如何彌補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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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4-13 15:37:28 |顯示全部樓層
第六章:晨省

  翌日蘇妤照常去蕙息宮晨省。

  昨晚皇帝駕臨霽顏宮的事不脛而走,闔宮都知道:皇帝去見了蘇貴嬪。

  蘇妤也清楚,這一天的晨省必定會發生什麼。

  折枝扶著她進了殿,一如既往地默不作聲下拜——說是問安,但她從沒跟這位掌權的章悅夫人說過一聲“安”。

  還未抬起頭,章悅夫人的聲音就清凌凌地傳了來,帶著些許蔑意慢慢道:“喲,蘇貴嬪?本宮還道今日必定見不到你了呢。”

  蘇妤直起身子,低頜著首微微而笑,溫和道:“夫人何出此言?”

  章悅夫人的笑意比她明艷多了,居高臨下地瞧著她說:“也沒什麼,這不是昨天也沒見著你麼?”

  是了,昨日她也沒來,那是因為腿上太疼——其實從前她也偶爾會不來見禮,章悅夫人從來都懶得搭理,這回問了,不過是因為皇帝昨晚去了趟她的霽顏宮。

  蘇妤輕輕一哂不再答話。曼聲細語地問了這麼多,唯一的目的不就是想讓她多跪一會兒麼?反正橫豎也是要受這份罪,她懶得和葉景秋多廢話。

  果然,她不說話,章悅夫人也就不再理她,轉過頭和其他宮嬪侃侃而談,自是“忘了”叫她起身。

  一殿的嬪妃很是默契,都將她視如無物。

  類似的事情這兩年裡她已不是頭一回經歷了,且通過朦朦朧朧的夢境她知道,日後大概還會再有。心下只能暗自祈禱皇帝別來。因為她隱約記得,在有一場夢裡,也是類似的情境,本就是在殿裡跪著頗是顏面掃地,後來皇帝來了……淡瞟了她一眼說:“你怎麼在這兒?”

  蕙息宮的宮人就很自覺地把她扶到殿外去了——接著跪著。

  但願不是今天,她膝蓋上的傷還沒好,再去外面跪著,簡直是要生不如死。

  是以宦官那聲尖細悠長的“陛下駕到”傳來時,蘇妤的心裡“咯登”一聲,暗自苦笑道:“老天,我到底是如何得罪你了?非要這麼折磨我不成?”

  賀蘭子珩進了殿,目光一下就落在了那個纖瘦的背影下。老實說,他沒預料到這件事——從他兩天前重生開始,他就在有意地對蘇妤好,所以這兩天的事情都是與前世不同的。

  .

  一眾宮嬪齊齊地行禮下拜,曼聲道了句:“陛下大安。”

  皇帝隨意回了句“可”,在蘇妤身畔停了腳步。他察覺到週遭一陣異樣的安寂,好像眾人都很好奇他要做什麼。

  但見皇帝平靜地四下看了看,略有一陣沉吟,開口,是如常般的淡漠口吻:“你怎麼在這兒?”

  蘇妤渾身一冷。

  夢裡的她,大約是不願答話;現在的她,是不知如何答這話。

  總之都是靜默,她心裡一聲認命的哀歎。

  一隻手從身後伸到她胳膊下面,還未及她回神便用力向上一提,生生將她扶了起來。

  蘇妤慌張地側頭看去,定睛之下不覺輕抽了一口冷氣才平靜了心神,頜首一福道:“謝陛下。”

  “你……”賀蘭子珩不自然地輕咳,經了之前的兩天,他發現自己現在已是只要面對她就會無措、尷尬。

  但他總要面對她。上一世他傷了她,這一世總不能再避著她。他沉了一沉,問她:“怎麼回事?”

  蘇妤緊抿嘴唇,端得是不想回答的意思。他始終看著她,非得從她嘴裡得到答案不可。

  半晌,她抿得發白的嘴唇一鬆,輕描淡寫道:“夫人忘了讓臣妾起身了。”

  她覺得,這應該是他最樂意聽到的答案吧。她如是告上一狀,絕對沒什麼好果子吃。息事寧人,讓她覺得自己服了軟,總好過再鬧出什麼不快讓她當眾出醜。

  兩害相權取其輕,這個道理她不是不懂。

  她低垂著眼眸,感覺握著她胳膊的手一顫。

  皇帝凝視著她,這張在他面前時時刻刻都面冷如霜的臉,他幾乎覺得她是不會笑的。

  可他又清清楚楚地記得她曾經真心實意地笑著的樣子——他忘記過,忘了很久,是通過那些畫想起來的。

  忘了讓她起來?皇帝看向章悅夫人,明明是如常的神色,章悅夫人卻從他的眼底感受到一絲前所未有的冷厲,冷得讓她微窒了息。直到皇帝的視線落回蘇妤身上,章悅夫人才鬆了口氣,繼而聽到皇帝對蘇妤說:“去坐吧。”

  短短三個字,聽上去卻格外溫和。

  “諾。”蘇妤又一福,皇帝仍未鬆開的手卻讓她有些疑惑。抬頭望了他一眼,他側過身去,給她讓出了回席的道來。

  然後,神色自若地扶著她過去了……

  一眾嬪妃狠狠地愣在了原地。

  .

  待扶著蘇妤坐穩了,皇帝才去主位上落了座。淡掃了一眼猶自處於驚愕中全然回不過神的六宮嬪御,語氣平平地喚了一聲:“夫人。”

  章悅夫人怔了會兒才反應過來,起身一福說:“臣妾在。”

  “蘇貴嬪腿上有傷,日後跪禮免了。”

  殿裡又覆上一層分明地驚愕。

  章悅夫人愣了又愣,禁不住回頭打量蘇妤,但見她淡淡地坐著,連分毫表情都沒有。面前的皇帝……也沒什麼表情,但剛才那話,是明明白白的決斷,不是同她商量。

  再近一步講,他是在怪她方才又讓蘇妤跪,只是當著眾人的面沒重說她而已。

  個中意思,章悅夫人聽得懂,有些恍然地匆匆一福:“諾,臣妾謹記。”

  “你近來累不累?”皇帝忽然問她。

  章悅夫人心中微疑。今早……不,這兩日皇帝的舉動都反常了些,倒也沒什麼別的不對,只是突然對蘇貴嬪變了態度。目下突然問她累不累,讓她不得不多個心。想了一想,不鹹不淡地笑答說:“還好,只是……”

  “還好?”她的話還沒說完,皇帝就輕笑著接了口,與她相對的眼中似是滿滿的關切,“總之是不輕鬆了。這樣吧,讓嫻妃給你協理六宮,你也好多休息休息。”

  協理六宮?!

  這下章悅夫人完全驚住,全然不知皇帝是怎麼了。對蘇貴嬪轉了性也就罷了,怎地突然會找個人來同她分權?

  在座嬪妃間一陣騷動,大家看見了章悅夫人的驚意,卻看不到扭臉看著章悅夫人的皇帝是怎樣的神情。她們看不到,章悅夫人卻看得清清楚楚,那淺帶笑意的面容之下,分明是半分不容質疑的冷意。

  章悅夫人緩了一緩,才好像剛聽懂一般露了微笑,淺淺一頜首,遂向嫻妃道:“那就……有勞嫻妃妹妹了。”

  這邊嫻妃也有些回不過神,聽得章悅夫人說話了,才想起來施力,恭敬道:“臣妾盡力而為。”

  眾人心裡都腹誹著,今日是怎麼回事?昨天不過是皇帝對蘇貴嬪好了些,今天連六宮局勢也變了。

  .

  這是賀蘭子珩輾轉反側一夜想明白的唯一有用的事——不管蘇妤現在對他是何樣的態度,他總是要把前世欠她的還給她。可他現在對她好,她根本就不接受——不僅是不接受,那簡直是毫不掩飾的抗拒和厭惡。既然如此,就只能先讓她在後宮過得舒心一些,頭一步就是不能再讓章悅夫人刁難她。

  他知道章悅夫人和她不合,但平心而論,章悅夫人也沒什麼別的錯,於情於理他不能把她發落了。於是就找個人來分章悅夫人的權吧,章悅夫人會明白他的意思。至於他此時面對章悅夫人時的冷意……他似乎控制不住。畢竟他曾看到,在他死後章悅夫人那樣冷靜。

  冷靜得讓他即便重活一世也覺得心寒。

  .

  “阿妤。”皇帝盡力顯得自然地叫住了正往霽顏宮走的蘇妤,蘇妤側身一福:“陛下安。”

  沉容肅立,規矩得就像一尊美麗的陶俑。

  “你霽顏宮的宮人,朕吩咐尚儀局給你補齊了。”他淡笑說。這會兒大約人都該到了吧,總不好讓她回去後驀地見到那麼多人嚇一跳。

  蘇妤的眉頭不著痕跡地一蹙,又是一福:“謝陛下。”

  “那藥……”皇帝沉吟片刻,緩緩道,“你若是不願意用……自己再傳太醫開新藥便是,別耽擱了。”

  蘇妤目光微凜,瞬間覺得他莫不是知道了什麼?轉念一想,他如是昨日聽到了自己的想法,便不會是這樣的態度了——當然也有可能有個例外,便是他有什麼算計,故而強壓著火對她好。

  皇帝看著她在自己面前第三次福了身、應了一句“諾”,神情愈發扛不住地不自然起來。滯了半晌,猶猶豫豫道:“阿妤你……其實……不用這麼規矩。”

  蘇妤聞言幾乎就要冷笑出聲,抬眸看向他,徐徐地問說:“那陛下要臣妾如何呢?臣妾怎麼敢失了規矩,最近正勤練著,等著來日向皇后娘娘見禮呢。”

  “皇后?”皇帝心底一驚。

  蘇妤奇怪地掃了他一眼,眼底一片冷笑:“難不成陛下您忘了,您就要大婚了?”

  皇帝在一陣心速加劇間啞口無言。他確是忘了,從醒來開始,他就一門心思只想著如何待蘇妤好,徹頭徹尾忘記了……這一年,於在整個大燕而言,最大的一件事莫過於——他大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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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安排

  賀蘭子珩一時懵住了。重生後的這兩天裡,朝中一切一如上一世,是以他並不用為政務再煩心一遍,只琢磨如何同蘇妤相處就好。

  可他偏生忽略了大婚。即將嫁進來的竇綰,那是左相的女兒,按上一世來說,那是他的皇后。

  可這一世,他不能娶她為后。他心裡清楚,他對蘇妤的種種虧欠,都從不許她為后開始。他不能再讓這件事發生一次。

  他首先想到的,便是把婚退了。

  細一思索又覺不行。這個時候六禮已經行了二禮,他要迎娶竇綰已是上下皆知的事情。他是皇帝,甚至是個在世家問題上頗為強勢的皇帝,但到底不是個為所欲為的皇帝。

  “竇綰……”他長歎了一聲靠在椅背上,思索著出路。案頭的折子已盡數看完了——照著前世的做法再批一遍很是省時省力,竇綰的事就不行了……

  實在頭疼。

  “徐幽。”他低沉一喚,身旁的宦官一揖:“陛下。”

  皇帝長長地呼出一口氣:“去給朕傳宮正女官來。”

  .

  “陛下大安。”宮正司的掌事女官張氏入了殿,恭謹一拜,便見皇帝揮手屏退了一眾宮人,似是有什麼大事要問,一時難免有些心驚,垂眸不言。

  “張氏。”皇帝凝視著她,思量著開了口,“朕記得,你是……齊眉大長公主薦來的人,是不是?”

  張氏一叩首:“是。”

  “所以你和蘇家很熟絡?”皇帝似有一絲笑意,聽得她心中微驚,未及答話便聽他又道,“那和蘇貴嬪呢?”

  張氏一顫。定了定神,徐緩道:“奴婢只在宮正司做事……未曾……”

  “朕要聽實話。”皇帝的口氣慵懶,卻讓她清楚地察覺到那一陣冷意。

  張氏今年已經三十多歲,從先帝在時就坐到宮正這個位子上,如今七八年了。因為一直秉公處事,她身正不怕影子斜,從沒有過今天這樣的心虛——她確是與蘇妤私交甚好,不僅是因為齊眉大長公主有交代,更因她自己覺得蘇妤的處境實在可憐。

  她不知道日後還會發生什麼,皇帝卻清楚在自己的上一世裡,她是如何的下落。

  那是在他以鐵腕掃清了蘇家的最後殘存的勢力之後,要問罪蘇妤,頭一件要提的就是她當年戕害皇裔。是這個張氏拚死了要護蘇妤,甚至全然不理會他的意思朗朗道出蘇妤不會戕害皇裔的若干理由。雖是紅口白牙口說無憑,還是讓眾人心裡添了個疑影。

  於是蘇妤沒死,她卻死了。

  賀蘭子珩相信,這一世,她也會護著蘇妤的。

  “陛下。”張氏終於重重叩首,口吻堅定,“是奴婢受齊眉大長公主之托暗中照顧蘇貴嬪,貴嬪娘娘並不知情。”

  果然,面對他的逼問,張氏把蘇妤擇得乾淨。

  張氏似乎聽到皇帝鬆了口氣,未敢抬頭,聽到他說:“那好,你把當年蘇貴嬪戕害皇裔的事給朕重新提起來。”

  什麼?!

  皇帝在她的驚惶中續言說:“朕不管你用什麼法子,要讓六宮覺得,這事興許不是她做的。”

  “……諾。”她剛猶豫不決地應了一聲,皇帝又道,“此事你也要實實在在地給朕去查,朕要知道當年的真相。”

  張氏幾乎窒息。真相?他為何突然又對那件事起了疑心?

  疑惑之下一時愣是沒敢應聲,卻聽得皇帝又道:“你不是有心還她個清白麼?這次就循著你的心思去查,你能查到足夠的證據,朕就還她清白。”

  君無戲言。

  張氏按捺著心驚鄭重一拜:“諾,奴婢遵旨。”

  還蘇妤清白,這本是他心知必做的事,一時卻拿不準如何重提才合適,如今驀地被蘇妤提醒了即將大婚就顧不了那麼多了。總之先提起來,一來早晚要做到,二來她的罪名如被認為有了冤情,突然說不想立后,也能得到一部分朝臣支持。

  .

  張氏告了退,徐幽回到殿中看皇帝是否還有別的吩咐。皇帝沉吟須臾,又道:“傳沈曄。”

  徐幽連忙應了聲“諾”。

  沈曄是親軍都尉府的指揮使,上一世時,這是他最信任的人之一。所以他不需要去考慮沈曄是否樂意幫蘇妤,他只要吩咐沈曄照辦便是了。

  “陛下。”沈曄入殿後一拱手,神情一如既往的冷峻剛毅。皇帝半句過渡的話語也沒有,開口即道:“朕要你辦件事。”

  “但憑陛下吩咐。”

  他習慣於照辦皇帝的每一道旨意,這一件卻讓他驚訝而惶恐,皇帝說:“你知道朕要大婚了,六禮已過兩步,下一步納吉,朕要無論如何都是‘不吉’。”

  沈曄短促地吸了一口冷氣:“陛下您……您如此是……”

  “朕知道自己在做什麼。”皇帝口氣平淡,“去照辦。”

  “可……”沈曄猶豫道,“那可是……太廟。”

  “朕知道。”皇帝的語氣仍是毫無波瀾,言罷就淡看著他,直到他硬著頭皮應了一句:“諾。”

  皇帝讓“納吉”時的占卜無論如何都是不吉,說白了,就是要讓他在太廟動手腳。

  .

  蘇妤做了一個前所未有的清晰的夢。

  夢裡她看到……好像是皇帝與竇綰昏禮的那日,章悅夫人在蕙息宮裡冷笑著讓宮人去請她。卻不是去蕙息宮,而是長秋宮。

  到了長秋宮椒房殿,宮女躬身請她自行進寢殿,她雖有疑惑卻不敢不照做。

  她看到榻上放著一套禮服,亂七八糟地堆在榻上,殿中卻再無旁人。不明就裡地四下望了一望,她就不敢多留地退了出去。

  退出這本該屬於她的椒房殿。

  但她在殿門口被宮正司的司正荀氏攔住,荀氏向裡看了一看,冷冷問她:“貴嬪娘娘在這裡幹什麼?”

  然後畫面一片混亂,她什麼也看不清、亦聽不到自己答了什麼。再回歸清晰的時候,已是荀氏拿著那套禮服出來見她,她這才瞧見禮服上被剪刀剪開的兩道口子。

  接著,荀氏二話不說就押她去見了皇帝。

  最後一個畫面,是皇帝一掌摑在她臉上,大罵她:“妒婦!”

  蘇妤猛然驚醒,夢中的一切都那麼真實。她的心驚、她的無助到現在都清晰地感覺得到。

  甚至是臉上火辣辣的疼。

  她撫著胸口緩了好久,才揚聲喚道:“折枝。”

  “娘娘。”一個宮娥入殿一福,不是折枝。她這才想起來,皇帝給她的霽顏宮補齊了宮人。看似是關照,其實……不如說是監視吧。

  她冷聲問道:“折枝呢?”

  “折枝姐姐睡了……”那宮女恭敬答道,打量著她的神色又說,“奴婢去叫她?”

  “不必。”她放下心來,好歹不是安排了人進來又把折枝調走了。揮手讓她宮女退下,她回憶著夢境中的每一個畫面,冷涔涔地沁出笑來:葉景秋,你囂張太久了,連老天都看不過去,要助我一把。

  從前的所有夢,近也好、遠也罷,都是模模糊糊地一些影像,讓她看不出個原委,防無可防。換言之,那些夢雖是預示,卻除了帶給她無盡的恐懼以外別無用處。

  今日這個卻不同了……時間、事情、結局,她看得清清楚楚。

  也許能有機會避開……

  她這樣想著,琢磨著該如何做為宜。也不好做太多安排,畢竟前兩日的夢都不曾應驗,誰知這個准不准?

  皇后禮服……

  她輕笑著感慨葉景秋真是好心思,仗著皇帝本就厭極了自己,在皇后禮服上動手腳栽贓給她,皇帝自然會重罰她。可……皇后的禮服,就算是寵妃也毀不得吧?

  皇帝不能容她此舉,也未必能容葉景秋做出如此大不敬之事。

  並且……從先前夢到的種種,她隱約覺出,在往後的時日裡,竇綰和葉景秋十有八九會聯手對付她一個。若能讓她們先翻了臉,那是再好不過的。

  哪怕她已與后位無緣,不必同時應付兩個,日子也總能輕鬆些。

  “椒房殿……”她徐徐念叨了一遍這三個字,微微露出了笑意。

  .

  三日後,在宮正司一連忙了幾日、好不容易歇下來的張氏被敲響了房門。門外是熟悉的聲音:“女官大人,奴婢是折枝。”

  張氏微怔之後隨即心下一喟:從前皇帝很少親自召見她這個宮正,蘇貴嬪那邊更是不願麻煩她。

  如今倒好,皇帝突然讓她重查當年之事不說,蘇貴嬪居然也前後腳地遣了折枝來。

  必定也有事……這夫妻倆想幹什麼?

  .

  “進來吧。”聽到張氏發話的折枝推了門進去,盈盈一福:“女官大人安。”

  “免了,坐。”張氏和顏悅色,待她坐定後又嗔笑說,“鮮少見你主動來。”

  “是……”折枝訕訕地頜了頜首,不好意思地喃喃說,“這次……是蘇貴嬪娘娘……有事想勞煩大人……”

  張氏微有一凜,輕道:“你說。但凡我能辦得到,必定不會推辭。”

  齊眉大長公主托她多幫著蘇妤,可蘇妤不僅沒來找過她,甚至為了不給她惹麻煩時常避而不見。如今會主動開口,可見是有不得不托她相助的事。

  “娘娘說不是難事……”折枝說著,從袖中取了個緊緊封好的信封擱在她面前的漆案上,“娘娘未同奴婢說是什麼事,都寫在裡面了。”

  這麼謹慎?張氏抬了抬眸:“我知道了,你回去覆命吧,就說我一定照辦。”

  蘇妤那樣地不願給她惹麻煩,說不是難事就必定不是。

  折枝施禮退下,張氏起身閂上了門,才撕開了信封。裡面只有一張紙箋,紙箋上只有兩行小字,直看得她疑惑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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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4-13 15:37:52 |顯示全部樓層
第八章:納吉

  後宮突然出了一件事,說大不大、說小不小,不過各宮女眷都知道輕重,誰也不敢擅自往外說去。

  皇帝與新皇后竇氏的納吉禮行了,結果是……不吉。

  聽聞此事的蘇妤輕輕一哂:“不吉就不吉唄,過幾天還要再占就是了。”

  誠然,納吉禮也確實就這麼回事。說是占卜吉與不吉,然則從皇宮到民間都有一套不成文的規矩:如若是“吉”便罷,如若“不吉”,便找些“我心不誠”或是“我齋戒日子沒夠”這般的理由,改日再佔,占出“吉”為止。

  蘇妤嫁為太子妃時占卜佔得順利,一次便成了。不過這些規矩她也是早早就知道,心覺不會影響這位新皇后入宮。

  可欽天監擇了吉日,再占,還是不吉;

  第三次,仍是不吉。

  議論就按不住了,吉與不吉,怎麼說也是各一半。連占三次都是不吉,難不成這新皇后真是不吉、又或是祖宗不認可?

  .

  廣盛殿裡,負責納吉事宜的禮官已經跪了許久,坐上帝王始終沒有發話,似乎此事很是難以決斷——倒也確是很難以決斷,自本朝建立起,還真沒有過因納吉結果而退婚的皇后。

  皇帝眉頭緊皺著沉吟了良久,終於緩緩開了口:“來人。”

  那低沉的口吻讓禮官渾身一緊,簡直以為自己要被滅口了。可殺了他……還有一眾納吉執事呢。

  “去把這事稟給竇大人,讓他定奪。”皇帝無波無瀾地說。

  禮官見沒自己的事了,鬆了口氣,一叩首退到殿外去,是以他沒聽到皇帝在他退下後吩咐的另一句話:“再知會葉家一聲。”

  宦官領命告退,賀蘭子珩倚在靠背上,一縷笑意若有似無。

  他不能直接把不吉的事公諸於世,一來他的目的只是把后位留給蘇妤、不是讓竇家顏面掃地;二來……許多事,做得聲勢太大反倒叫人懷疑其中隱情。是以他細細思量了,假若前一世他迎娶竇綰之時,納吉的結果確實是屢屢“不吉”,他會如何做。

  絕不是鬧得人盡皆知。

  因此他便先只告訴了左相,讓他“定奪”。可左相就是權勢再大,也不可能明目張膽地勸他不要理會納吉結果、照常迎娶。

  可左相必定還是會費盡心思勸他娶的,搞不好會勸他再納吉一次。眼看著到手的后位要沒了,哪家也不會那麼輕而易舉地答應。

  就只能利用葉家了。章悅夫人,他知道葉家曾經費了多少力氣想把她推上后位——他曾經也是有心立她為后的,反倒竇綰才是在朝中反對聲實在太大、立不得葉景秋的時候才出現的人選。

  若此時再給葉家一線抓住后位的希望,他們必定不會放過。

  左相會盡全力去彌補這件事,葉家也會盡全力阻止竇綰登上后位。

  之後怎麼做,先靜觀其變。

  .

  輕一舒氣,皇帝起身出了殿。立於殿前的長階上,他朝四周的宮殿環顧過去。

  霽顏宮……再最西的地方,這裡看不見。可按理說,蘇妤應該住在另一個他在此處全然看不到的地方……

  長秋宮。

  長秋宮在成舒殿的正後、成舒殿又在廣盛殿的正後,是以在廣盛殿前,看不到半點長秋宮的稜角。

  “傳蘇貴嬪來。”他說。

  身邊的宦官微有一怔,即刻去了。自那日給了嫻妃協理六宮之權以後,他已有數日沒再見過蘇妤。不是他洩了氣,是怕一時做得太過給蘇妤惹得麻煩太多。現在想來,那幾日的種種做法也是欠妥的,只不過那時驀地重活過來,尚有些失措。

  好在目下蘇妤身邊的宮人都是自己遣去的,不會委屈了她。

  .

  平靜了二十餘日的蘇妤忽地見宦官來傳,一顆心再度懸了起來,理好妝容,隨宦官去見。

  她到廣盛殿的時候,抬眼見皇帝就在長階之上,好像是有意在等她。這個想法讓她有一瞬的失神,搖了搖頭,提裙行了上去。

  長階很高,她始終都是微頜著首看著腳下,依稀能察覺出那直直射向她的兩道目光。

  終於踏上了最後一階。蘇妤要俯身行大禮,被他一握手腕只好停住:“跟朕來。”

  他不由分說地轉身往裡走,她只好任由他拉著走進去。

  .

  眼看皇帝在那胡床邊上停下,她微有一驚。這次皇帝卻連問她都沒問、連一句說話的機會都沒給她,轉過身來猛地一推,她後膝剛好被那胡床的沿一硌,不受控制地坐了下去。

  皇帝淡看著她一聲驚呼後即要站起來,平靜地伸手按在了她的肩頭,眸中微顯厲色:“坐著。”

  蘇妤心中一懼。縱使胡坐不雅,強跟他頂也絕沒好果子吃。

  如坐針氈。

  皇帝看了她一會兒後也坐下來,蘇妤不自覺地往一旁避了一避,同時聽到皇帝問她:“傷怎麼樣了?”

  蘇妤平緩心神:“臣妾無大礙了,多謝陛下。”

  皇帝一聲輕笑:“無大礙,上次你也是這麼說的。”

  有些許冷意的口氣,讓蘇妤有些發寒,低垂著首沒敢吭聲。聽得皇帝沉了一沉後說:“朕看看。”

  蘇妤輕一訝,看向皇帝,皇帝往她膝蓋上睇了一眼:“你的腿,朕看看。”

  這不是商量,她好像沒有拒絕的資格,可是……

  眼前的九五之尊,讓她猶豫不決地望了又望。

  皇帝也看著她,見她坐立不安的樣子愈發明顯,還不自覺地又往側旁躲了一躲,笑說了句:“你過來。”

  “……”蘇妤僵了一瞬站起身,往前走了兩步到他面前。

  她這般謹慎與恐懼交加的神色讓他倏爾想起成婚不久的時候,他們尚過得和睦。那次……好像是她在他的書房裡,無意中碰翻了他案頭涮筆的瓷杯。污水傾了一桌子,浸過他剛剛寫好的奏折。

  在他進屋的時候,她驚慌不已地回過頭來,也是這樣的神色,支吾了半天才說:“殿下,對不起……”

  那時蘇家的勢力尚還大著,他和她並未翻臉。他往桌上看了一眼,信步走過去抬手在她額上一拍,笑責道:“淨找麻煩,虧得是明早才要用的折子。”

  同樣的神色,但那件事如是發生在今天,她卻絕不會是無措那麼久後道一句“對不起”了,只會是規規矩矩地下拜,然後說:“陛下恕罪。”

  他瞧著她的神情,須臾,睇了胡床一眼:“坐。”

  分明是不許她坐遠。

  蘇妤的內心掙扎無比,不知他到底什麼意思,只好惴惴不安地依言坐下。這個遠近剛好,賀蘭子珩一笑,抬手拽起了她的裙擺。

  明顯覺出她身子一栗。

  他淡掃了她一眼她便再不敢動,任由他撩起了她的裙子又挽起了中褲,露出已好得差不多、只還有些微微發青的膝頭。

  他仔細查看後滿意地笑了一笑:“還真是‘無大礙’了。”

  “……是。”蘇妤應了一聲,說著就要起身,他的手卻及時地在她腕上一扣:“上次跟你說不用那麼多規矩,你說你不敢失了規矩,正準備著向皇后見禮,朕現在告訴你——免了吧,不會有皇后了。”

  他等著她的反應,驚愕也好喜悅也罷,不管是怎樣的反應他都接受。然後他要告訴她,后位會給她留著——即便知道她一時不會信,他也要先讓她知道,之後再慢慢讓她相信便是。

  卻沒想到,她竟然沒有反應,沒有任何一種他所設想過的反應。

  過了良久,他也等了良久,終於見她朱唇微啟,緩緩說:“可是因為……納吉不順麼?”

  他思忖一瞬,點頭說:“算是吧。”

  蘇妤又沉默了一陣子,沉默得他全然看不出她到底在想寫什麼。只得自顧自地解釋下去:“一連三次納吉禮,都是不吉。於情於理,這皇后朕封不得,所以……朕想著,倒正好可以把后位留給想給的人。”

  “章悅夫人麼?”蘇妤脫口而出之後噤了聲,頜了頜首,笑意有些慼慼的,“其實……陛下何必在意納吉的結果?那占卜……說到底也不意味著什麼。臣妾嫁與陛下的時候,納吉倒是順利得很,之後……又如何?”

  雖則隱約知道竇綰日後也會對自己多有刁難,但在她心裡,竇綰為后還是好過章悅夫人執掌鳳印。畢竟,竇綰只是他明媒正娶的另一個女子,而章悅夫人……那曾經是她的隨嫁媵妾。

  有朝一日要與章悅夫人妻妾調換……她想也不敢想。

  她說這話的時候心中大是忐忑,自知雖是實情卻有些逾越了。皇帝猶看著她,聽言眉心一跳。

  之後……又如何?她說得如此的輕描淡寫。

  之後的種種,都在那一日之後讓今天的他悔恨不已,所以他拼盡全力也要在這一世扭轉這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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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4-13 15:38:03 |顯示全部樓層
第九章:佈局

  “朕知道你的意思。”皇帝平淡言道,“知道你看不慣章悅夫人。”

  蘇妤心裡驚意更甚了些。一直以來,章悅夫人都是他二人間提不得的話題。平日裡是,在她夢裡也是。她從前因為對章悅夫人表露不滿而挨過罰吃過虧,且從她的夢裡,她知道類似的事日後大抵還會有。

  可她實在按捺不住對章悅夫人的厭惡。

  默了一默,蘇妤見皇帝也未再開口,才囁嚅說:“臣妾不是那個意思……”

  皇帝輕有一哂。

  他依稀記得她曾經多麼倔強。這個“曾經”按現在算來不到兩年,算上他重生前的日子也不過七八年。他記得那時她是以怎樣的傲氣對他說“區區一個媵妾,還不配臣妾對她見禮”,可他卻不曾留意,自己是在什麼時候消磨掉了她這股傲氣。

  繼而……讓她越來越怕自己,幾乎每一句話都帶著無可言述的恐懼。

  “阿妤。”他再度喚出了這個名字,問她,“如若朕不迎娶竇綰、亦不封章悅夫人為后,你……”

  他忽然不太清楚自己到底想說什麼。你願不願意做皇后?你會不會原諒朕?似乎哪句也不合適。

  抬眼,他看到蘇妤直視著前方的目光冷得像覆了一層冬霜。

  她果然還是絲毫不肯接受、也絲毫不肯信他。他叫出那個小字,只讓她戒備無比。

  .

  “陛下,左相大人求見。”宦官入殿稟道。

  他暗道了一聲好快,便見蘇妤站起了身,垂眸向他一福:“臣妾告退。”

  “慢著。”他也站起了身,卻沒再碰她,與她保持了一步遠的距離說,“晚上朕去霽顏宮用膳。”

  “霽顏宮……”她下意識地便要出言拒絕,抬眸與平淡的他視線一對即刻噤了聲,化作了一聲低低的,“諾。”

  這大概是她如今懼怕他的唯一好處了,很多時候她不敢頂他,只得順著他的心思來。見她如此,皇帝雖總是愧疚頗深,卻也多多少少有半分的欣慰——如是她一味地頂他、執意不肯多見他,他就當真不知要怎麼辦了。

  .

  “陛下聖安。”左相竇寬進了殿,朝皇帝行了大禮。皇帝略有一笑命了免禮,竇寬今日顯有不安之色,斟酌了半天才道,“臣方才聽宮裡來的中貴人說……納吉之事……”

  他至此便語滯,皇帝坦坦蕩蕩地接口說:“是,納吉結果是‘不吉’,朕不能封竇綰為后。”

  竇寬心下一沉。這事出得突然,他覺得女兒坐上后位已是毫無懸念的事情,六禮都已開始行了,誰知半截被擋在了納吉上。一路上他都在揣摩皇帝的態度,希望皇帝看在竇家的份上能給他個餘地,誰知剛一見面,皇帝就把話說得這麼死,不能封竇綰為后。

  “陛下……”竇寬沉吟片刻,肅然一揖,道,“占卜之事,時有不准之時,您看……”

  “可朕已試了三次。”皇帝平淡地截斷了他的話,話鋒一轉又笑說,“誠然,先前也知她與朕的八字是合的,朕也不知這納吉為何就是占不出個‘吉’來。事已至此,朕若硬封她為后怕是不妥。不過朕也知道,朕若就此退了婚,她這輩子是嫁不了人了。”皇帝一邊說著一邊悠悠地靠在了靠背上,“所以才暫未公諸於眾,先請左相大人您來商討一番。”

  “……謝陛下。”竇寬道了一聲謝之後也不知該說什麼。這樣的事太少見了,一次不吉之後再佔,若出了“吉”也就無人再提先前的事,怎麼偏生自己的女兒連佔了三次都是不吉?躊躇再三,竇寬緩緩道,“若不然……陛下可否過些時日再擇個時日……”

  皇帝微有一凜:“再佔一次?”

  竇寬本是這個意思,但見皇帝分明的不滿,只好把話嚥了回去。皇帝也思忖了會兒,輕笑說:“倒也不是不行。但朕須得把話跟大人說明白了,如若還是‘不吉’,她無論如何也進不得宮了。”

  竇寬沉默不言,皇帝端詳著他,不急不忙地拋出了自己的意思:“竇大人,朕倒是覺得還是不佔為好。萬一真還是不吉,朕於情於理不能允她進宮,她攤上‘不吉’之事也嫁不得人……朕又不能再把她強賜給誰,大人說呢?”

  端得是為竇綰考慮的口氣。這話倒是也沒錯,一連三次都是不吉,誰也不敢保證第四次就能扭轉,竇綰一揖:“是……”

  “所以……朕思量著……”皇帝微有一歎,“讓她先進宮來,封個夫人。等過些時日,尋個合適的機會再封後。”

  “這……”竇寬有些猶豫。冊嬪妃為后和直接迎娶皇后不一樣,倒是能避開“納吉”,但若論風光,也是差得多了。

  “大人如是不答應,便還照大人的意思辦,再納一次吉。”皇帝顯得很是大度。

  竇寬簡直覺得,這是這些年來最棘手的事情了。雖說不上是關乎身家性命,卻是涉及女兒的終生、竇家的顏面。

  皇帝淡看著他,半點不急,給他足夠的時間掂量,他心知自己方纔的提議竇寬只能接受——若不接受也罷,第四次納吉的結果如何他心中有數,到時候竇綰就決計進不了宮了。

  竇寬思量了很久也做不了決定,數度欲言又止。忽聽得宦官稟道“陛下,吏部尚書葉闐煦求見”,竇寬背後一陣發冷。

  他抬眼覷向皇帝,皇帝平靜地問他:“倒是正好,不然大人跟葉大人商量商量?”

  誰都知道葉家也盯著這個后位。

  不知為何,竇寬很有一種錯覺,覺得眼前的皇帝簡直是在看笑話。卻又覺不會,他竇家不是蘇家,沒有表露蘇璟那樣的野心,封竇綰為后也是皇帝先提的,怎麼會是等著看笑話?

  竇寬沒開口,皇帝沉了口氣道:“大人不妨先回去思量思量,不知葉大人有什麼事。”

  竇寬聽言踟躕了一瞬,試探著揖道:“陛下……臣斗膽問一句,這納吉的事……葉家……”

  “葉家不知道。”皇帝笑說,竇寬還未來得及鬆口氣,便聽得皇帝又道,“不過章悅夫人知道。”

  竇寬腦中一懵。

  皇帝全做不明地揚聲道:“傳葉大人。”

  “陛下!”竇寬猛地一喝,見皇帝神色一凌方覺失禮,惶然跪拜下去,“陛下……臣……臣聽陛下意思。”

  皇帝點了點頭:“知道了。”遂又吩咐了一次,“傳葉大人吧。”

  “陛下……”竇寬全沒有告退的意思。這時候不能走,既然章悅夫人知道此事,這葉闐煦多半就是衝著這事來的。不吉,算得極充分的理由,讓他進了殿,定要極力阻攔竇綰入宮了。

  竇寬咬了咬牙,本想著再過幾日讓朝中同僚多說說話,興許還有斡旋餘地,目下卻是被逼得半刻都耽擱不得了,重重一叩首,問道:“陛下可否……先把旨下了?”

  “竇寬!”皇帝怒然一喝,大顯不悅,“君無戲言。朕既然允了,這夫人的位子定然會給你女兒。”

  “臣明白……”竇寬再叩首道,“臣並非不信陛下,只是這位葉大人……畢竟章悅夫人她……”

  “哦……”皇帝方才露出恍悟之色,口氣輕鬆地答應了,“徐幽,著禮部擬制,冊竇氏正一品夫人位。”

  “謝陛下。”竇寬這才算放了心,好生捏了把汗,叩首告退。

  “朕不會虧了你女兒。”皇帝和緩道,“除了這后位給不得她,其他比照著皇后來。昏禮該怎麼辦怎麼辦,長秋宮也給她住。”

  眼下,這於竇寬來說算得意外之喜了。一絲不苟地再行了稽首大禮,退出殿去。

  成舒殿裡,皇帝但笑不語地凝神抿了口茶,他許了竇綰長秋宮甚至是昏禮,卻絕口未提鳳印。沒有皇后,兩個夫人。一個住著長秋宮、一個執掌著鳳印,想也知道這兩家且得互不相讓,絕不是一時半會兒就能分出高下的。

  正好讓后位先空著。

  .

  葉闐煦入殿叩拜,連問安之語都還沒來得及說出,皇帝便一壁批著奏章一壁發了話:“朕知道大人為什麼來的。納吉不順,朕不會冊她為后。”

  “陛下聖明。”葉闐煦心下一喜,俯身下拜,一字一頓地嚴肅道,“立后之事不可小覷,陛下理應謹慎。如此不吉的人,自是入不得宮的。”

  皇帝輕輕“哦?”了一身,抬眼淡睇著他:“大人覺得她連宮也入不得麼?”

  葉闐煦心中惑然,不明白皇帝為什麼這麼問,躬身道:“不知陛下覺得……”

  “朕倒是覺得不封后便是了,畢竟納妾選妃本也沒有納吉之事。”皇帝站起身,悠然踱著步子道,“所以朕剛封了她做正一品夫人,先住著長秋宮,過些日子再提冊后之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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