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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它小說] [意遲遲] 閨寧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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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後由 火影鳴人 於 2017-4-27 15:50 編輯

閨寧 作者:意遲遲

【內容簡介】:

  謝姝寧死了。

  同幼子一道死在了陽春三月裡。

  可是眼一睜,她卻回到了隨母初次入京之時。天上細雪紛飛,路上白雪皚皚。年幼的她白白胖胖像隻饅頭,被前世鬱鬱而終的母親和早夭的兄長,一左一右護在中間。

  身下馬車搖搖晃晃,載著他們往她昔日噩夢駛去……

  然而這一次,人生會不會變得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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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01章 身故

  陽春三月,桃花掛滿枝頭。京都上方的天被染成深深淺淺的紅,似火,艷麗得不像樣子。而風則從火似的天邊緩緩聚攏,不停地穿過窗欞,向屋子裡的人身上籠去。

  謝姝寧無力地倚在窗邊,遠目望著天,被這早春的風吹得激靈靈打了個寒顫。她驀地重重咳嗽起來。雲錦帕子掩住了嘴,卻一點也掩不住撕心裂肺般的咳嗽聲。每一聲,都幾乎要耗盡她的氣力。

  「娘親——娘親——」

  突然間,緊閉著的門大開。穿著寶藍色緙絲夾襖的小童踉踉蹌蹌地衝進來,睜著雙圓而明亮的眼睛,手腳齊用想要撲進她的懷裡。

  是箴哥兒!

  謝姝寧一邊咳嗽,一邊急急讓人攔住了兒子。

  她病得厲害,病氣重,生怕過給了箴哥兒,所以平日裡並不叫他近身。於是大丫鬟月白跟綠濃便飛快上前,一人一邊攔住了他。

  「娘親,你不喜歡箴兒了嗎?你為什麼都不抱箴兒了?」小小的孩童癟著嘴,眼中泛著淚光,掙扎著喊道。

  謝姝寧聽得心都要碎了,可是喉間的癢意卻絲毫沒有隨著一聲又一聲的咳嗽而退去,反而越來越是叫人忍耐不得。她咳得彎下了腰去,眼角噙著淚,口中難以吐字。

  她聽到月白帶著哭腔對箴哥兒道:「世子爺,夫人還病著呢,您聽話些吧。」

  可箴哥兒已經許久不曾見她,這會哪裡肯聽月白的勸。

  「箴兒……」她無法,只得掙扎著直起腰來,努力將喉間的癢意止住,啞著嗓子勸道,「你乖乖的……等、等娘的病…好了,便……」

  話說到這,語聲停頓,她忽然再也說不下去了。

  年僅四歲的孩子苦著臉,好不容易才將眼中的淚忍住,揚聲道:「好,箴兒乖乖的,娘親也要快些好起來!娘親要乖乖地吃藥,等病好了,便帶箴兒放風箏去。」

  謝姝寧別過頭去,眼淚簌簌而下,止也止不住。

  「世子爺,奴婢領著您回去好不好?」綠濃彎腰,輕聲問道。

  箴哥兒應了,一步三回頭的被綠濃領著出了門。

  等到那小小的人影從面前消失,謝姝寧才鬆了緊咬的牙關,放聲痛哭起來。

  除了她可憐的兒子,如今這府裡還有誰不知道,她已命不久矣?

  她恨自己無用,恨毒了自己。若非她無用,一場小小的風寒又怎會演變成如今這般地步?

  時年成國公燕淮正得勢,權傾朝野。

  謝家先前得罪了他,如今苟且偷安,在眾人眼中卻早已是垂死掙扎。林遠致生怕被她牽累,親自與她餵「藥」——一碗要她命的藥!

  但她明白,如今這時節,誰不怕燕淮?

  先帝駕崩後,由便成國公燕淮扶年僅七歲的十五皇子即位,改元承興,是為嘉明帝。帝幼無助,故由成國公攝政。

  燕淮今時亦不過二十有五,可其人手段毒辣,狠戾過人。兼又喜怒無常,眾人見之無不避退。

  其不過十三之時,前任成國公燕景病重,身為世子的他自外歸京。三日後父死,他軟禁繼母,將同父異母的幼弟送往漠北。直至十六歲,繼母萬氏偷尋其弟回京,被燕淮發覺,丟下三尺白綾命其弟弔死萬氏。十七歲誅其弟,升錦衣衛指揮使。次年,升中軍都督府左軍都督,主管京師駐軍。二十二歲,以雷霆之勢吞併東西兩廠。

  此後短短幾年間,朝中眾人皆聞燕淮之名便兩股戰戰。

  所以,如今這天下雖還姓紀,卻早已是燕氏的囊中物。甚至於便連宮闈之內,他亦猶入無人之境,毫無避忌。

  這樣一個人,謝家得罪不起,林家不過一個破落的小侯,更是躲也躲不及。更何況,林家如今還有個溫姨娘……

  謝姝寧閉上了眼睛,不忍再去想。

  她知道林遠致不過是做個正確的選擇,哪怕換了她易地而處,她也會毫不猶豫地對他動手。可若是她死了,她的箴哥兒會怎樣?喉間一陣腥甜,雪白的帕子便染上斑斑紅痕。她虛弱地丟開帕子,閉著眼沉沉睡去。不知過了多久,她從睡夢中陡然驚醒,渾身冷汗淋漓,抓住身上蓋著的錦被嘶聲大喊:「綠濃,世子爺呢?」

  綠濃正往鎏金掐絲琺琅的香爐裡添粉料,聞聲微怔,遲疑地道:「世子爺不願意回房,帶著人往園子裡去了。」

  園子?

  謝姝寧身子顫慄不休,勉強支撐住,口中厲聲道:「去找!好好地將世子爺送回屋子裡去!」

  綠濃拿著銀勺的手一抖。

  「夫人——不好了夫人——」忽然,外邊響起了箴哥兒乳母周氏的聲音。

  謝姝寧心中一驚,想起自己方才的夢來,登時心亂如麻,急急喚人進來問道:「出了什麼事?」

  周氏滿臉駭色,「撲通」一聲跪倒在她面前,重重磕著頭道:「世子爺溺水了……」

  惶恐的話語像是一道驚雷落在耳畔,謝姝寧霍然掀開錦被,吃力地起身,便要往外走去。月白聞言亦是心神俱裂,又知自己此刻是決計攔不住她的,索性便取了厚厚的斗篷來為她披上。綠濃卻急急要攔,被謝姝寧冷冷掃了一眼,心虛地鬆了手。

  周氏從地上爬起來,跟了上去哭著喊道:「奴婢罪該萬死,夫人……」

  「住嘴!」謝姝寧渾身發軟,腿腳無力,哪裡還有力氣同周氏糾纏,咬著牙斥得她閉了嘴才算安生。

  路上,她大半個身子都靠在了月白身上,被月白攙扶著艱難前行,心中默念著箴哥兒可萬萬不能出事。可是堪堪靠近箴哥兒的屋子,她便聽到一陣嚎哭聲。

  心裡「咯噔」一下,謝姝寧煞白著臉,推開月白踉蹌地往裡頭衝去,卻不防一頭栽進了個冰冷的懷裡。

  「箴兒,去了。」

  頭頂上的聲音極冷,抓著自己肩膀的雙手亦是極冷。

  謝姝寧「哇」地一聲痛哭起來,想要推開林遠致,卻被他給制住,只能硬生生聽著他用痛惱的語氣道:「你知不知道,雪蘿為了救他落了水,失了孩子!」

  溫雪蘿會救箴兒?

  天大的笑話!

  說到底,不過是她錯,是她不該以為林遠致對自己有真心,不該將溫雪蘿當做閨中密友……

  謝姝寧瞪著眼睛仰頭去看林遠致那張清雋的臉,哭著哭著卻笑出了聲,「虎毒不食子,侯爺您可真是納了個好妾啊!」說完,她眼神漸冷,沒有一絲血色的唇微微開合,「你生怕謝家的事牽累你,卻怎的不怕溫雪蘿連累?」

  溫家輝煌之時,林遠致的姨娘溫氏年不過兩歲,便跟同樣年幼的成國公世子燕淮定了親。以如今燕淮的性子,便是他不要了的東西那也只有丟棄的份,林遠致敢撿,就已是觸了逆鱗!

  她頭一次,似個市井潑婦,狠狠一口咬在林遠致手上,趁著他呼痛鬆開手的時候衝進了屋子裡。

  靜寂的室內,她的箴兒,瘦瘦小小一團蜷在錦被裡,像是錦被上頭繡著的一朵花,蒼白的沒有一絲顏色……

  「箴兒,娘來了……你同娘說說話吧箴兒?」她看著箴兒蒼白泛青的臉龐,看著他纖長的羽睫像是沒有生氣的蝶一動也不動地停在那,驀地嘔出一口血來。

  林遠致衝進屋子裡,伸手要來拉她。

  她睜著無神的眼睛盯住他,面無表情地問道:「你要殺我也就罷了,為何連箴兒也不放過?」

  「你瘋了不成?箴兒也是我的兒子!我難道便不心痛了嗎?」林遠致聞言,抓在她手臂上的手霍地收緊,臉上露出沉痛的神情來。

  謝姝寧無力地垂下了頭。他心痛?他若是心痛,箴兒才去,他心心念念的為何只有溫雪蘿腹中的孩子?他究竟是如何心狠,才能在這個時候還要喝問她知不知道溫雪蘿失了孩子?

  「溫姨娘,您不能進去!」門外忽然喧鬧了起來。

  話音落,溫雪蘿卻已經由人扶著,臉色蒼白地走了進來,一把在謝姝寧面前跪倒,哭著道:「夫人,都是我的錯,沒能拉住世子爺……」

  「這怎麼能怪你,你快起來。」林遠致心疼她才失了孩子,急忙要去扶她。

  溫雪蘿卻只是執拗地跪在那,哭得梨花帶雨,叫人好不心疼。她身下茄花色的裙擺上漸漸泅出了一團暗紅,看得林遠致心疼不已,轉頭怒視謝姝寧,「你還要她跪多久才肯罷休?」

  謝姝寧權當沒有聽見,只貼著箴兒冰冷徹骨的額喃喃喚他的名字。

  「謝姝寧,你不要欺人太甚!」林遠致橫眉冷目,厲聲喝道,「我知箴兒出了事你心中不好受,可是雪蘿也才落了胎,你何必如此欺人?」

  溫雪蘿聲淚俱下,膝行著走至她腳邊,纖弱的手抓著她的裙擺,「夫人,您殺了我吧……都是我不好……是我不好……」聲音虛弱,神態可憐,可是她抓著謝姝寧的那隻手,在無人瞧見的角落卻悄然收緊,留得水蔥似的長指甲狠狠扎進謝姝寧肉中,「夫人……」

  「來人,快來人將溫姨娘送出去!」林遠致緊緊皺著眉頭,轉身衝著門外大喝起來。

  電光火石之際,溫雪蘿猛地抬起一張布滿淚水的俏臉,眼神如劇毒的蛇牢牢鎖定住她,櫻唇輕啟,用極低的聲音道:「我早知腹中孩子難保,如今用來換你兒子的命,太值!」

  謝姝寧如遭雷擊,又是一口血嘔出來,直直吐在了溫雪蘿的衣衫上。

  「是嗎?」謝姝寧嘴角帶血,凄凄笑了起來,而後眼神一凜,「既如此,那便用你的命來償我兒子的命如何?」

  病弱的身子猛然爆出驚人的力量來,她一把從髮上拔下簪子,狠狠扎進溫雪蘿的喉嚨,「撲哧」一聲,熱血濺了她一臉。

  聞聲回過頭來的林遠致齜目欲裂,大步上前將她推到地上,抱住溫雪蘿急聲呼喚起來。

  謝姝寧倒在冰冷的地上,無聲地笑。身子緊緊蜷成一團,她嗚咽著:「箴兒,你等等娘箴兒……」

  ……

  西越嘉明帝二年,春。

  長平侯之子林箴,妻謝氏,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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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02章 歸途

  「噠——噠噠——」

  耳邊不知哪來的一陣馬蹄聲,吵得人頭疼欲裂。

  謝姝寧緊皺著眉,下意識伸手去揉自己的額角,卻被誰猛地抓住了手。她心中一驚,霍地睜開眼。入目的卻是張小小的臉,上頭嵌著雙黑白分明的鳳眼,眼尾微微上挑帶著幾分張揚,眼仁卻漆黑如點墨,明亮純澈,一動也不動地盯著她看。

  這張臉……

  謝姝寧看得怔住,痴痴地喊:「箴兒!」出口的卻是軟軟糯糯,近乎嚶嚀的童聲。

  「娘親,妹妹醒了!」

  忽的,那張小臉貼近,額頭一下子便貼在了她的額上,小小的嘴裡大聲喊了起來。謝姝寧聞聲,將將要探出去的手又垂了下來。她大睜著眼睛朝緊貼自己的小童看了又看,呆愣愣地忘了要去推開他。不是箴兒,眼前的人不是她的箴兒!

  愣神間,有隻白淨纖細的手卻倏忽探了過來,撥開了緊貼她不放的小童。緊接著便有道女聲溫聲細語地道:「阿蠻還病著,你莫要擾她。」

  阿蠻……

  謝姝寧渾身一顫,阿蠻是她的乳名,是她的舅舅宋延昭親自為她取的乳名!她出生後,父親為其取名姝寧,願她性子柔順平和。可舅舅卻嫌棄這名字不好,又不好拗過父親去,只能搶了母親為她取乳名的機會。說起來,她的性子雖並不如父母所期盼的那般柔順寧靜,卻到底也辜負了舅舅想她活潑可人的願望。不過更為可惜的是,母親去世後,她被接去了長房伯祖母的膝下教養,從此便再沒有聽到過「阿蠻」這個名字。

  「娘親,我們往後當真要住在京都了嗎?」粉雕玉琢的小童撇撇嘴,皺起淺淺的兩道眉,嘟噥道,「翊兒喜歡延陵府,不喜歡京都,阿蠻也不喜歡!若不然,阿蠻此番也就不會生病了。」

  「盡會胡說八道,阿蠻病了還不是因為你夜裡偷偷鑽到她的被窩裡去,結果阿蠻大半個身子都露在了被子外頭,這才著了涼,同京都有何關係。」年輕的女聲嗔道。

  ——京都!

  原本迷迷糊糊聽著兩人說話的謝姝寧霎時瞪大了眼睛,只覺得自己背上汗濕一片,手心也沁出了細密的汗珠來。

  她記起來了,眼前的人分明就是早已經不在人世的母親宋氏跟雙生哥哥呀!

  掙扎著坐起身來,謝姝寧死死地盯住那張小小的臉,只覺心痛如絞。

  箴兒生得不像她也不似林遠致,倒是有七八分像是她早逝的哥哥謝翊。

  她的哥哥,還來不及長大,便已經去了黃泉,同她的箴兒一樣……還沒有來得及給她看一眼他們舒展的眉眼,便徹徹底底地從她身邊消失了。眼淚不受控制地奪眶而出,謝姝寧哭得喘不上氣。

  「阿蠻,這好端端的,你怎麼哭了?」身著大紅妝花寶瓶紋通袖襖的年輕婦人見狀急忙俯身將她攬入懷中,柔聲問道。

  謝姝寧透過朦朧的淚眼看著眼前膚白勝雪,人比花嬌的年輕女子,有些恍惚地想起幼年時發生的事情來。母親死後,她曾無數次怨恨母親。若不是母親的性子太過軟弱,陳氏又怎麼可能搶走她的正室之位,她跟哥哥又怎麼會被記在陳氏名下,喊賊人做母?哥哥又怎麼會死?

  明明原本一切都不該是那樣的!

  「阿蠻,阿蠻?」

  謝姝寧扯著宋氏的衣襟哇哇大哭,不願理會她一聲聲的呼喚。

  她要哭,她要拚命地哭!

  活著的時候,她不敢哭也不能哭,難道死了也還不讓她好好哭個痛快嗎?

  「太太,進城門了。」突然,外頭傳來一個略帶熟悉的聲音。

  謝姝寧哭聲漸止,隱約間想起方才的那個聲音是母親身邊的陪房媽媽桂氏,也就是綠濃的娘,她的乳母!

  她嫁入林家的時候,身邊只有桂媽媽陪著。只可惜,桂媽媽身子不好,沒過幾年便去了。謝姝寧思及此,不由愈發痛上心頭。她知道自己死了,所以才能見著這些早就都已經不在人世的故人。可是……她的箴兒去了哪裡?她的身子又似乎有哪裡不大對勁!

  疑惑間,她聽到宋氏輕輕嘆了口氣道:「阿蠻定然是想爹爹了。已經入了城,只消一會便能見著爹爹,可阿蠻再這般哭下去,想必爹爹便該不喜了。」

  謝姝寧聞言,瞠目結舌。痛哭了一場,她混沌的腦子終於清醒了些。

  馬車……京都……看上去還只有四五歲的哥哥……年輕的母親……

  她瞪著眼睛,緊緊抓住宋氏的手,不顧一切地大喊道:「娘親,不能去謝家娘親!我們回去,回延陵去!」

  宋氏聽得目瞪口呆,過了半響才安撫地親了親她布滿驚慌之色的小臉,笑著道:「阿蠻這到底是怎麼了?延陵雖好,可到底比不得京都繁華,趕明兒等你爹爹帶你出去轉悠一圈,你便該把延陵給忘了。」

  「娘親,不能回去!陳氏會害得你鬱鬱而終,害得哥哥喪……」

  「阿蠻!」謝姝寧急聲呼喊著的話語被厲聲打斷,宋氏的臉色有些難看起來,鬱郁地道,「你這孩子,上哪兒聽來的這話?陳氏……只是你爹的表妹。」

  謝姝寧怒其不爭,握著拳頭想要從她懷裡鑽出來,好叫馬車立刻便調頭回延陵去。可是她小小的身子卻被宋氏緊緊抱住了。

  「阿蠻,等到了謝家,這些話可萬萬不能再提了。」宋氏有些擔憂地看著她,惆悵地叮嚀起來。一邊說著,她心中一邊思量起來,不過四歲的孩子,怎麼能說出這樣的話來,是誰在背後嚼舌根?

  而謝姝寧則是滿腔的話都被盡數堵在了喉嚨裡。

  不能回去!

  怎麼可以回謝家去!

  那根本就不是她們的家啊!

  這一去,爹爹也成了別人的爹爹,母親成了妾,她跟哥哥成了沒娘又沒爹的可憐孩子。緊接著便是母親鬱鬱而終,年幼的哥哥命喪歹人之手。陳氏的女兒姝敏出世之後,父親官運通達,眼裡哪裡還有她這個女兒?祖母更是不必說,在祖母眼中,她或許還不如祖母身邊那幾個丫鬟來得重要。

  丫鬟學狗搖尾,尚且能乞憐。她呢?便是百般討好,也無用。

  「不能回去——」謝姝寧一顆心幾乎吊在了喉嚨口,生怕那些刻入骨髓的噩夢再來一次,困在宋氏懷中拚命喊得軟糯的聲音都變了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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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03章 父親(一)

  她記得,她全部都記得!

  陳氏同祖母性子陰狠,她後來被伯祖母接去了長房,才算是平安長大。

  她十五歲那一年,長房的六堂姐無意中被三皇子相中要聘為正妃。以六堂姐的身份做皇子正妃乃是莫大的殊榮,再加上彼時三皇子是極有可能繼承大統的人,謝家人自是動了心思,不願拒絕他。可六堂姐早已同長平侯世子定親,這也不是門說毀便能毀的親事。所以最後三伯父想出了李代桃僵的法子,將她嫁給了林遠致。

  她不能拒絕……

  因為吃了長房十幾年的飯,住了長房十幾年的屋子,所以她無法拒絕!甚至於若是她不答應這門親事便要被陳氏嫁去同人做繼室。相較之下,林遠致已是她所能做出的選擇中最好的那一個。因此她歡歡喜喜地嫁了。

  然而最後,她卻連箴兒都未能保住。

  所以這樣的日子,她明知道接下去的便是這樣的日子,怎麼還能眼睜睜地看著它們捲土重來,再一次將他們一家人傷得體無完膚?

  「我不要!我不要回去!」她尖著嗓子喊叫起來。

  一旁尚且年幼的哥哥謝翊被嚇了一跳,旋即便將她抱住,笨拙地安慰道:「阿蠻別怕、別怕。」

  可是任憑她怎麼哭怎麼鬧,身下的馬車依舊還是沿著車道揚長而去。謝姝寧知道,這一去,那個她好不容易才逃離了的謝家就會又出現在眼前。哪怕最後死在了林家,她也依舊不喜謝家。相較之下,她寧願回林家去!

  「阿蠻……」宋氏無奈地摸摸她的發,低聲道,「不會有事的,娘親跟爹爹都在,哥哥也在。就算往後我們住在這,也同在延陵時一樣的。」

  謝姝寧紅著眼睛,看看一臉期盼中隱隱帶著拘謹的宋氏,再看看一直在安慰自己的哥哥,突然間啞了聲。一樣?怎麼可能會一樣!她攀著宋氏的胳膊,正要開口,動作卻突然一滯。

  白胖的小手,肉嘟嘟的,小拳頭一握,手背上便立刻現出幾個小小的凹坑。

  她的手纖細白淨,瞧著便是清瘦的人,如今怎麼成了這個樣子?又短又肉,這怎麼可能是她的手?驚惶之中,腦海裡怔怔地冒出個念頭來,她不敢置信地咬了自己一下,齒痕立現,疼得厲害。

  這並不是夢!

  「太太,姑爺來接您跟少爺小姐了!」

  桂媽媽雀躍的聲音穿透馬車簾子,鑽入了謝姝寧的耳朵。

  不等她想起當初父親是不是有來接他們,她便聽到母親輕聲斥了桂媽媽一句:「都到京都地界了,怎麼還好叫姑爺,往後得改口叫老爺了。」

  謝姝寧聽到這話便想起,在父親未恢復記憶回到謝家的時候,他是宋家的贅婿……若不是舅舅救了他的命,他早就成了白骨一具。甚至於,父親一想起自己的姓氏,母親便讓她跟哥哥都改姓了謝。可是謝家人,卻連一個活著的機會都並不想給他們母子三人!

  入京的這一年,她清楚記得自己才四歲。

  然而她早慧,記性又好,幼年時的事竟也都記了個差不離。如今只是稍回憶一番,便能記起大部分來。她記得母親這一趟帶著他們兄妹倆回謝家一事,便是一切不祥的開端。所以不論眼前這一幕究竟是怎麼一回事,她都不願再重蹈覆轍!

  小小白胖的圓臉上不由自主地露出與她此時的年紀並不相稱的嚴肅神情來。

  一旁的宋氏看得有趣,輕點著她的額道:「怎麼了這是,聽到爹爹來了,怎地倒好似不高興了?」

  高興?

  謝姝寧差點便用鄙夷的目光直接將母親給掃視個遍。直到很多年以後她都在想,母親當初千里迢迢帶著她跟哥哥奔赴京都的時候,難道便一點也不曾想過,等待著她去應付的究竟是怎樣的生活。難道謝家還會有人對他們的到來覺得歡喜不成?

  「吁——」

  馬車在道旁停下,車簾子被打起,彼時尚且還只有二十五歲的父親謝元茂探頭進來,看著她便笑道:「阿蠻可想爹爹了?」

  想?

  謝姝寧冷眼看著眼前身形頎長,面容清俊的年輕男子。一身蟹殼青嘉禾紋杭綢直綴外罩著灰鼠皮的大氅,愈發襯得他玉樹臨風,貌比潘安。可是此刻她透過那副年輕俊朗的皮相所看到的,卻是一個說話不作數,無能無用,薄情寡義的醜陋男人!

  心中暗自冷笑一聲,她恨不得從未有過這麼個爹,又怎麼會想他?

  「福柔,一路可還好?」謝元茂見她不應聲,也不惱,臉上帶著笑便又去問起了宋氏來。

  「好,阿蠻跟翊哥兒也都好。」宋氏人如其名,說話時幾乎永遠都是柔聲細語的,方才喝斷她話的那一聲「阿蠻」,想必是聽到那樣的話從年幼的她口中吐露出來,駭極而喊。

  謝元茂聽了宋氏的話後,臉上的笑意便又加深了幾分,索性直接便鑽進了馬車內,放下簾子朝外邊喊:「跟著前頭的人,往北城石井衚衕走。」說完,他便擠到宋氏身邊來坐下,伸手便要來抱謝姝寧。

  她同哥哥雖是雙生子,生得卻並不像。她幼時愛吃,吃的也多,是個十足的胖孩子,白白胖胖像是隻剛出籠屜的饅頭,圓圓的腦袋,圓圓的身子,雖生得討喜卻離美人坯子四個字差了十萬八千里。

  怨不得當年幾個堂姐總是愛嘲笑她。

  可是,比起哥哥來,生得白胖的她卻更得父親喜歡。所以哪怕她如今已近五歲,父親還是習慣性地上了馬車便要來抱她。而且宋家只有母親跟舅舅兩人,沒有長輩,她出生的時候舅舅又去了關外,家中便只剩下了父母還有她跟哥哥,這規矩自然也就不大。記憶中,在她幼時,父親對她還是極寵溺的。

  心下鬱郁,謝姝寧下意識躲開了他的手。

  換了過去,她定然會歡喜地撲進父親懷中。可是現在——

  她不喜歡他了。

  謝元茂自然不知她心中所想,見她如此,只疑惑地扭頭問宋氏道:「阿蠻這是怎麼了?」

  「許是多日不曾見你,覺得有些眼生了。」宋氏擔憂地看了看她,搖頭道。

  「都是爹爹不好,爹爹該早些讓人去接你們才是。」謝元茂聞言,清俊的面上隱隱露出幾分訕訕來,口中說著這樣的話,伸手摸了摸她的頭。

  謝姝寧卻沒有心思理會他,她現在滿腦子都是謝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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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04章 父親(二)

  當時父親獨自先回了京都,此後又足足過了近半年才去接他們。她過去不懂其中的關竅,乃是因為年幼無知。可時年已二十有二的母親,竟也是什麼都沒有看出來嗎?這期間,祖母跟陳氏難道會一點也不部署,任由他們入駐謝家?母親這一去,本就如同闖進龍潭虎穴,九死一生,可母親卻像是滿心期盼著謝家人會好好接納他們三人,實在是叫她心煩意亂……

  她悄悄打量了眼正輕聲細語同父親說著話的母親,心裡忍不住暗暗慶幸,好在她並不像母親。

  若是她的性子像母親,不等林遠致害她,她也早就已經死了。

  感慨中,她忽然聽到哥哥謝翊輕聲道,「阿蠻,箴兒是誰?」

  小小的女童怔住。

  因為父母說話插不上嘴的謝翊嘟著嘴湊到她身邊來,一雙眼亮如星子,看得她過了半響才聲音艱澀地回道:「我夢見了一個同哥哥生得一模一樣的孩子,他就叫箴兒。」

  謝翊瞇起眼睛,同她靠著肩坐在一處,嘟噥道:「你定是睡迷糊了,哪裡會有人同我生得一模一樣呢。」

  謝姝寧茫然地點頭。

  突然,在視線觸及身上所著衣裳的時候,她再一次愣住了。沿著自己肉呼呼的手往上瞧,入目處是雪白細滑的皮毛,袖口綴著一整圈大小勻稱、圓潤的粉色珍珠……白狐狸皮的襖子,鑲嵌著粉色的南珠……

  真真是奢侈!

  謝姝寧一時間有些回不過神來。那些即將發生的大事件她都記得,可這些細節她卻是一點也想不起來了。讓她穿著這身衣裳進謝家的門,是母親刻意為之還是真的只是怕她受不住京都的嚴寒,所以才取了這樣的皮襖予她穿?

  她咬著唇瓣,想著若母親有這個心思,之後也就不會那麼輕而易舉地敗在陳氏手下,可見如今這樁事只是湊巧罷了。

  況且宋家旁的沒有,可銀子卻是多的是!

  舅舅又只有母親一個妹妹,自是捨得往她身上砸銀子,愛屋及烏,她跟哥哥的吃穿用度都是上佳的。謝家自詡世家,可她伯父叔叔家的幾個孩子身上穿戴的,素日裡用的物件根本就比不得他們的。

  興許也正是因為如此,所以謝家人明面上不願意承認母親這出身商賈的媳婦,怕折損了謝家的臉面,可心底裡卻又捨不得母親豐厚的嫁妝。故母親去世後,那些原本該留給哥哥跟她的嫁妝盡數都被謝家那張巨口給吞了,連一厘都不曾留給他們。

  貪了她生母的銀子,等到她出嫁之時,卻捨不得在她身上投一丁點。彼時謝家正昌盛,哪裡會缺了那麼點銀子?可她的六十四抬嫁妝中不過都是些虛面上的東西,還是伯祖母覺得心中過意不去,又私下裡給她添了一些進去才算是好看了些。

  本就是讓林家有苦說不出的換嫁,她雖記在陳氏名下,算是三房的嫡女,可實際上誰不知她只能算是個庶出的。加上嫁妝又不豐厚,所以她嫁入林家之後,被婆母冷眼相待,被林遠致不喜,其中立足的艱辛哪怕此刻想來也覺得像是赤足走過雪地一般。

  天寒地凍的日子裡,他們母子三人千里迢迢地從富庶溫暖的江南趕往寒冷的京都,可等著他們的卻是比京都的天氣還要寒冷許多的人心……

  謝姝寧摸著自己袖口的南珠,努力回憶起那個冬日出的事。

  她的妹妹謝姝敏,生於次年臘月。如今已是仲冬末,若是她沒有記錯,再過幾日便該進臘月了。

  這也就是說,在離開他們的這幾個月中,父親的確是信守住了當初對母親做下的承諾。

  可是父親卻在他們母子三人到了謝家後,同陳氏走至了一處,有了謝姝敏。母親不在的時候,他都能守住,母親來了,他卻為何守不住了?這其中究竟出了什麼差錯?

  思緒飛揚間,馬車已經悠悠然過了壽清門。

  沿著三喜大街一路前行,到了路盡頭右拐便能看到石井衚衕那標誌性的青石壘成的水井。繼續往前行駛三百米左右,謝家的宅子便出現在了眼前。

  可馬車過了正門,卻並未停下,而是直接便駛向了西邊的角門。

  謝姝寧覷了一眼父親的臉,神色未有一絲變化,可見他是知道的。而母親向來以父親馬首是瞻,這會見父親沒有發話,她自然也什麼都不會說。

  馬車停了下來。

  謝元茂先下了車,而後轉身要來扶她。

  「我不下去。」謝姝寧瞪著眼睛。

  說話間,宋氏也已經準備帶著謝翊下馬車,卻被她一把攔腰抱住,皺著細細的兩道眉毛道:「爹爹曾經說過,上門做客,主人該當開正門相迎才是,怎地如今卻要我們從角門走?」

  哥哥謝翊走路早,說話卻晚,而她則恰恰相反,一歲半了才堪堪學會走路,話卻是早就說得比五六歲的孩子還要順溜。所以此刻,她說出這麼一席話來,在場的諸人也都並不覺得奇怪。

  只是謝元茂聞言,臉色微訕地道:「阿蠻,往後這便是我們的家了,怎是做客……」

  謝姝寧心裡冷笑一聲,面上卻露出狐疑的神情來,睜著雙清澈明亮的眼睛定定望著他,道:「既是自家,那豈不是更該往正門進才是?」

  謝元茂目光閃爍,接不上話來。

  馬車堵在了門口,一時間裡頭的人出不來,外頭的人也沒法進去。宋氏瞧著不成樣子,唯恐給半年前才恢復記憶回到謝家的謝元茂惹了麻煩,急忙彎腰將肉嘟嘟的她給抱了起來,強行塞到外頭謝元茂的懷裡去,「阿蠻休鬧。」

  她癟著嘴,看著宋氏,滿嘴都是話,可是卻團團纏在舌尖出不去。

  前世從一開始,他們便輸了氣勢。

  祖母要他們從角門進,這其中的意思哪裡還需要再理?可父親沒有反駁,母親順從,所以從他們跨進這道門的那一刻開始,便已經輸了五分!

  謝姝寧在謝元茂懷裡掙紮起來,喊著:「我要自個走。」

  謝元茂許是心虛,好聲好氣地道:「好好,阿蠻自個走。」說著,將她慢慢地放到了地上。可是沒等她走兩步,邊上突然有個人湊到謝元茂身邊來,絲毫沒有顧忌著她的意思,道:「六爺,八小姐穿的怕是不合適。」

  「有什麼不合適的?」謝元茂疑惑地反問。

  謝姝寧聞言便暗笑了起來,父親在宋家過慣了奢侈日子,自然不會覺得她穿的有何不對。可謝家自詡清流,又不是新富乍貴的人家,自然是見不得他們這種滿身銅臭的模樣。

  「六爺,老太太素來勤儉,不喜奢華。」那人並沒有直接回答,而是轉口提起了謝家三房的老太太來。

  謝元茂的面色便變了變。

  謝姝寧看得分明,原地跺跺自己的小腳,眼睛一瞇便提著裙子飛快地邁開兩條小短腿往正門的方向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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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4-14 10:12:49 |顯示全部樓層
第005章 入府

  正門前鬧騰開的時候,謝家三房的老太太正端坐在雕花的紅木軟椅上半閉著眼睛小憩。

  「老太太,八小姐鬧著非得從正門進,守門的下人伸手推了八小姐一把將人給推在了地上。六爺氣紅了眼睛,一腳踹了過去,將人從正門裡給帶了進來。」大丫鬟春平輕手輕腳地打起厚厚的防寒棉簾子進來,恭敬地道。

  三老太太捻著手中的佛珠,微微掀開眼簾,道:「去,將門房上的人都給換了,這等沒眼色的留著也是禍患。」

  「母親,那丫頭今時不過四歲便有這般脾性,我可不敢養。」一旁坐著的陳氏看著春平又出去了的背影,微微蹙眉。

  三老太太聞言便將手中佛珠丟在了一旁,保養得宜的白細手指微曲,將原本閒置著的銅雕鳳穿花暖爐輕輕叩響,有些漫不經心地道:「你怕什麼,不過是個沒什麼見識的小丫頭,等拘起來好好教一教,還能有多大的膽子?便當是只阿貓阿狗,養上個十年,尋個人家給打發出去便是。你該擔心的,是她的兒子。」

  「還求母親指點媳婦幾分。」陳氏微微上挑的眼尾隨著她說話的動作顯得愈發妖嬈起來,然而語氣卻是謙卑的。

  她是三老太太嫡親的侄女,人都說侄女像姑母,她也的確生得同三老太太有五分相似。一樣微微上挑的眉眼,帶著三分凌厲五分明艷。怕也正是因為如此,三老太太才會願意將她帶在身邊養大。

  身為表小姐的她自小在謝家長大,雖同謝家三房唯一的男丁謝元茂未曾定下親事,可誰都知道她將來是要嫁進謝家來的。然而六年前,謝元茂跟幾名同窗一道赴江南遊學,而後便再也沒有回來。他失足落了水,便沒了蹤跡。連屍體都不曾找到。

  謝家三房就此絕了戶。

  沒多久,陳氏便在三老太太的主持下捧著謝元茂的牌位嫁進了謝家。

  府裡的人都暗傳是三房的風水不好。若不然,當初三房的老太爺年紀輕時納了一堆的妾,怎地也沒有生下一個兒子來?沒多久,正室病了一場去了。熱孝內便又娶了如今的三老太太謝陳氏做續弦。

  可才過了一年,彼時不過三十五歲的三老太爺醉酒後跌了一跤,便將命也給丟掉了。

  謝陳氏是繼室,又不足二十歲便守了寡,日子自然是不好過。不過她心思擺的正,知道自己一個孀婦,膝下空虛怕是不能過得長久,便舍了臉面求族裡答應,從枝繁葉茂的長房過繼了當時才七歲的謝元茂當嗣子。可誰知道,嗣子好不容易養大了,卻也沒能活得太長久。也因著這事,讓長房老太太厭極了三老太太,覺得是她害死了自個的兒子。

  「老六回來了也好,眼睜睜瞧著你年紀輕輕便獨守空房,我這老婆子心裡也不舒坦。」三老太太突然微微一笑,「只要我還活著一日,這正室的位置便只能是你的。」

  陳氏得到了準話,面上終於也跟著露出了幾絲笑意。

  身為三老太太的親侄女,她對自己這位姑母的手段從來都是確信無疑的。

  陳氏相信,只要有三老太太在,外頭的那個宋氏是決計掀不起風浪來的。

  「只是你自己也要長點心才是,老六回來這些日子,他可曾進過你的屋子?」三老太太笑著說完,突然又冷了臉,「你莫非還要我這做母親的壓著他同你圓房不成?」

  陳氏面皮一僵,再也笑不出來。

  同樣的,謝姝寧亦是一點也笑不出來。

  這家裡豺狼虎豹數不勝數,可其中最狠最毒的那一隻卻是當屬三老太太無疑!

  她已經是三房的老太太,可今年尚不足四十,加之保養得宜,看上去倒是只有三十左右。

  謝姝寧只要一想起她的模樣來,便忍不住打個寒顫。

  她站在謝家綠油油的大門前,將獸面擺錫環拍得怦怦作響,大大鬧騰了一通,又故意在門房上的人伸手來阻的時候假裝摔倒,惹父親動了氣,想必這會三老太太那應該已經得到消息了。果然,進了垂花門沒一會便有人出來迎他們。

  「六爺、五少爺,八小姐。」來人依次同他們彎腰行禮,卻好似故意的一般漏掉了宋氏。

  謝姝寧被謝元茂抱在懷中,瞇著眼睛仔細辨認,隱約記得來人正是三老太太身邊的大丫鬟之一冬樂,便笑吟吟地伸出短短的白胖手指點著她大聲道:「你忘記向我娘親行禮了!」
 
  冬樂怔住。

  「奴婢給太太請安。」過了半響,冬樂才含糊地略過排行,對著宋氏行了一禮。

  謝姝寧冷眼看著,抱著謝元茂的脖子用軟軟的童音道:「爹爹,這裡的人都沒有規矩!」

  「回頭爹爹罰他們。」謝元茂好聲哄著她。

  冬樂不由詫異,她萬萬沒料到謝元茂在這個她頭一回見面的八小姐面前竟是這幅模樣……跟在府裡全然是兩個樣子……

  幾人沿著抄手游廊迂迴前行,長廊外落盡了葉子的樹木覆著皚皚白雪,瞧上去冷清得很。

  謝姝寧覺得寒氣不停地從空氣裡襲上她的身子,將她凍得瑟瑟發抖。她不習慣京都的冬寒,即便過了許多年也還是不適應。在這一點上,箴兒倒是像極了她,怕冷怕得厲害。每每聽她說起江南來,他便也嚷著要去。

  可是,哪怕是她,也再沒有能回江南去看過一眼。

  她昏沉沉地將腦袋埋在謝元茂毛茸茸的大氅上,暗自嘆息著。

  不多久,一行人便走到了壽安堂。

  進了前廳,許是裡頭的人聞聲,便打發了春平出來迎人。謝姝寧抬起頭的時候便看到春平正巧打起簾子,行了禮笑道:「六爺回來了,老太太正等著您呢。」

  一句話,只問候了謝元茂一人。

  謝姝寧抿著嘴,一聲也不吭。

  從他們進門的那一刻開始,祖母便沒打算給他們好臉面。可偏生前世他們個個蠢笨,還真當這年輕的祖母是個心善慈和的。

  進了門,謝姝寧便覺得有一股濃郁的香氣撲面而來。

  三尺闊,五尺高,螺鈿描金大理石屏風前設有一張黑漆的香幾,上頭擺著隻古銅獸爐,正散發出極濃郁的香氣來。偏生如今天日冷,屋子裡點著火盆,門上又有厚厚的簾子擋著,這味道乍然冒出來幾乎能將人熏得背過氣去。

  「母親,人接來了。」謝元茂將懷中抱著的謝姝寧放下,對三老太太恭敬地道。

  「母親。」宋氏也跟著喚了一聲。

  可三老太太像是不曾聽見一般,只笑得慈愛,率先朝謝翊招招手,道:「這便是翊哥兒了吧?來,快來祖母身邊坐。」

  謝翊茫然回頭,看了看宋氏又看看謝元茂,遲疑著不敢上前。

  「翊哥兒走近了,叫母親跟祖母好好瞧一瞧。」陳氏見狀,便笑了起來,起身熱絡地招呼起來。且口稱母親,眨眼的工夫便似乎在無形中將初來乍到的宋氏給壓制了下去。然而這會,明明連誰是正室都還尚未分出來,她算是哪門子的母親!

  謝姝寧看看宋氏,見她只是擔憂地看著遲疑不肯上前的謝翊,心中暗嘆一聲。隨即她便抓住謝元茂的手,後退一步,故意裝傻充愣,用惶恐地眼神看著他道:「爹爹,這位姨娘怎麼讓哥哥叫她母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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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4-14 10:13:01 |顯示全部樓層
第006章 祖母

  脆嫩的童音一出,三老太太面上帶著的笑容便僵了一僵,不過旋即便又重新展顏。可是不知為何,此刻掛在她嘴角的那抹笑意瞧上去卻絲毫沒有歡喜的模樣。

  宋氏見狀,知是謝姝寧年紀小不知事說錯了話,不由惶恐,急忙要去攔她。

  謝姝寧卻不動聲色地邁開短短的兩條腿,躲開了宋氏的手。她知道宋氏膽小,今日入謝家,定然只求不出錯、不惹麻煩,亦不讓父親夾在中間難做人便是。所以她今日是鐵定不能指望宋氏的。

  她佯作惶恐,貼近謝元茂,軟軟央他將自己抱起來:「爹爹,我怕。」

  「母親……」謝元茂望著三老太太驟然變幻的面色,心下不由嘆息。他不敢將謝姝寧抱起來,只任由她緊緊貼著自己的褲管,低聲衝著三老太太求饒般地喚了聲。

  三老太太聞言卻只笑著,並不開口。倒是陳氏,卻是一下子便覺得不快起來。

  她本以為自己怕是要一輩子做個孀婦,可誰知謝元茂卻還活著。然而福兮禍所伏,謝元茂在外頭卻早就已經成親生子。她現如今也就只能仗著自己是三老太太的侄女撐一撐底氣。謝元茂回來半年了,卻不曾進過她的屋子,似是根本不願承認她是他的妻室。好說歹說,到底是決定等他將人從江南接過來了再說。

  可看著眼前的這一幕,陳氏突然有些慌亂起來。

  然三老太太不開口,她這個做晚輩的更是不能開口。

  主子們一點聲音也無,幾個下人更是連大氣也不敢出。一屋子的人,便這麼靜謐了下來。

  宋氏垂首,緊緊握著謝翊的手不動。謝元茂也只是嘴角翕動,不知該如何打破這一室寂靜才好。唯有謝姝寧躲在自己故作慌張的面孔後,細細打量著三老太太跟陳氏。

  此時的三老太太比她記憶裡的那人還要來得年輕許多,甚至於眼角都還連一絲細紋也無。除了那稍顯老氣的穿戴跟用具,她看起來甚至能當陳氏的姐姐!

  妖精似的老婆子!

  謝姝寧在心底裡咬著牙惡狠狠地罵了句。

  比起陳氏,她更加痛恨三老太太。

  光線並不明亮的室內,三老太太的膚色顯得極白極薄,隱約間還有種剔透。上頭連一點斑也不見,皮膚繃得緊緊的,叫人看不透年紀,也斷然不會想到這已經是個做祖母的人。她微笑著,卻仍叫人覺得她神情沉鬱,眼神更是叫人忍不住心驚的銳利。

  謝姝寧看著,眼中不由閃過一絲戾氣來。

  難怪前世他們母子三人在三老太太面前連還手之力也無,這樣一個喜怒不形於色的人,母親如何能敵?

  後宅之中,本就硝煙瀰漫,再加上母親後來又漸漸失了父親的心,情況自然也就愈發的差了。說起來,她當時也的確是太過年幼,以至於連最基本的要點都給忽視了。

  雖說後宅是女人的戰場,可男人卻才是這場戰爭中最重要的兵器。

  誰先得到了謝元茂的心,誰就能是贏家。

  而他們,先是母親不知怎地便失了父親的心,變得日日鬱鬱寡歡,便是偶爾的笑也帶著凄凄的苦澀。她性子烈,覺得母親會變成如此,皆是陳氏的錯,有一日見到了尚在襁褓中的幼妹謝姝敏,憤怒地上前去抓她的臉,生生在她額上留了道口子。

  也正是因為這麼一齣,後來謝姝敏才會鐵了心要毀她的容貌,方能洩憤。

  現在想來,謝姝寧卻是一點也想不起,自己當初是如何對眾星捧月般的妹妹動手的。她彼時尚不過六歲,年幼不提,氣力自然更是不足。她如何能在乳母、一眾丫鬟婆子的看守下突破重圍,在謝姝敏額上抓出了口子來?

  可不論如何,這一下令他們母子三人被父親徹徹底底地厭惡上了。

  祖母更是藉著這件事,要將她送到田莊裡去修身養性。

  母親自然是不肯答應,她還這般小,就這樣被送到田莊上去,誰知會長成什麼模樣,又是不是還有命能平安長大。可祖母發了話,陳氏又日日抱著謝姝敏啼哭不止,惹得長房都被驚動了,母親如何還能擋得住?何況那時,正室之位也已經落在了陳氏頭上。她小小年紀,便成了要禍害嫡妹的惡毒之人。母親自然也就成了那背後慫恿幼女害人的毒婦,自身都難保!

  聽說,她被送上馬車的那一日,母親抱著桂媽媽哭到了半夜,中途還嘔了血。直至啟明星冒頭才沉沉睡去後,第二日便再沒能醒過來。

  寒氣從地磚上侵襲上來,謝姝寧抓著謝元茂褲管的手在輕輕打顫。

  她怕。

  怕極了。

  她是壓垮母親的最後一根稻草,這個認知,在母親去世後的許多年裡都一直死死糾纏著她不放。哪怕桂媽媽拼了命地告訴她,那不是她的錯,她年紀小,只是被人給害了。可是她仍舊覺得這一切都是自己的錯。

  若不是她,母親也許就不會那麼快離開人世,哥哥也就不會那麼輕易地被歹人害死。

  修剪得圓潤光潔的指甲在謝元茂青色的褲管上泛出瑩瑩的光來。謝姝寧冷眼盯著自己的手看,只覺得此刻被自己抓在手中的不是父親的褲管,而是三老太太跟陳氏姑侄兩人。

  這一次,她絕不會再任人宰割!

  「好了。」良久,三老太太終於笑著道,「一路舟車勞頓,又是這般天寒地凍的時候,想必都累了。如今既見過了,那便先下去歇著吧。」

  只是她的笑,落在謝姝寧眼中,也笑得那般冷。

  三老太太笑的時候,只嘴角微微一彎,弧度極小,笑意極寡淡。

  可是只這麼一個笑,卻叫謝元茂長鬆了一口氣。

  他忙看了宋氏一眼,一邊道:「明日一早,兒子再帶孩子們來給母親請安。」

  三老太太將暖爐攏進袖中,「罷了,現如今天日冷,孩子們又是打南邊過來的,早上怕是起不來,倒不如叫他們多睡些的好。」說著,她突然打量了宋氏一眼,道:「瞧著便是個身子單薄的,南邊的人不禁凍,好好顧著些身子才是。」

  宋氏聞言,受寵若驚,只知點頭道謝。

  謝姝寧暗暗嘆息,母親素日被舅舅護得太好了些,一輩子不曾吃過苦頭、不曾試過看人臉色過日子,如今到了謝家,卻是一切都顛倒了過來,倒叫母親手足無措了。

  只是她畢竟年紀小,話不宜多說,只能點到即止。她方才說陳氏的那句話已是極出格的,這會也就真的只能裝作害怕的模樣,黏著父親不動了。

  可三老太太忍得住,陳氏卻沒有那般好定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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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4-14 10:13:18 |顯示全部樓層
第007章 交鋒

  陳氏死命絞著手中的一面帕子,嘴角翕動,似是忍了許久才終於將口裡的話給重新了咽了下去,轉而換了副淚盈盈的模樣望向謝元茂。旋即也不等謝元茂作何反應,她便悄悄別過頭去抹掉了眼角的淚水,起身來道:「原先定下了將東邊的海棠院給妹妹住,只是昨日裡下了場大雪,院子裡污了大片,如今怕是住不得。倒是芝蘭齋那邊未被雨雪侵到,老爺您看這……」

  謝姝寧聽著便差點笑出聲來。

  玉茗院也好,芝蘭齋也罷,左右這些個地方便是再好,布置得再如何舒適體貼也是無用的!

  這兩處地方都不算差,可是位置卻偏僻,離正房遠不提,離父親在內院的書房也遠。陳氏打的一手好算盤,想要將他們同父親分得遠遠的,她豈能讓陳氏如願!

  前世母親便是孤苦一人死在了芝蘭齋中,謝姝寧只要想起來便覺得喉間乾澀,手腳發涼。

  於是她便咬著唇輕聲問謝元茂道:「爹爹,你說住哪兒好?」

  謝元茂沒料到她會問自己,不由微怔。

  「爹爹,若是我們住在芝蘭齋,你可是同我們一道住?」見他不語,謝姝寧便仰著頭,用可憐巴巴地眼神望著他又道。

  謝元茂扯了扯嘴角,無奈地看她一眼,終是狠下決心對三老太太道:「母親,孩子怕生,芝蘭齋地方又偏了些,倒不如就讓他們先在玉茗院住下吧。」

  謝姝寧鬆了一口氣,好在這會的父親心底裡還是向著他們的。

  可陳氏的一顆心卻因為謝元茂的這句話生生揪了起來。先前明明都說定了,且讓宋氏母子三人住在海棠院,她說院子污了暫時住不得要換芝蘭齋也並非胡說,可謝元茂此刻卻突然提出要讓宋氏母子三人住到玉茗院去,這豈不是打她的臉?

  玉茗院可是正房!

  陳氏只覺得自己心口一抽一抽的疼。

  她是捧著謝元茂的牌位進的門,打從一開始便是謝元茂的正頭娘子,一直住在正房,可這會謝元茂這般說,其中的意思豈不是要她搬出正房去?分明她才該是正室!

  謝姝寧悄悄打量著陳氏面上的神色變幻,滿心冷然。

  這場正室之爭,說起來可還真是難以定奪。

  論起來,陳氏捧著牌位嫁進謝家做的謝家婦時,父親還未同母親成婚。這般算起來,似乎便該是陳氏為大,母親為小。當初謝家人便也是用的這個理由,將他們母子三人打進了泥潭裡。

  可陳氏雖然自小便是被當做父親的妻室教養的,但跟父親卻並沒有立下婚約。彼時成親一事,亦未曾經過父親的口,這得怎麼算?而母親,卻未能經過謝家人的承認。

  這場棋局中,陳氏同母親下成了僵局。

  如今撬的棋風更加霸道而已!

  謝姝寧暗暗握緊了小拳頭。從正門進,入駐正房,都不過只是個開始罷了。這一次,她定要勢如破竹,將母親的正室之位一舉拿下!她定要護住母親跟哥哥!

  她知道陳氏的性子,父親既然這般說了,她便是再不願意,也會主動讓出正房的位置來。從頭至尾,陳氏在父親心中便一直都是個可憐人,所以父親後來才會覺得母親才是惡婦。不擅弄虛作假的母親,自然是比不得喜裝白蓮的陳氏。

  「爹爹……」謝姝寧暗自冷嗤一聲,面上卻愈發張惶起來,喚了謝元茂一聲。

  「老六。」話音落,三老太太便斜眼睨了她一眼,倏忽便收回了視線,道,「你可是想好了?」

  謝元茂有些遲疑。

  謝姝寧的高祖父原是汴京人士,直至年近不惑才遷到了京都來。謝家枝葉不茂,高祖只得一子,便是謝姝寧的曾祖父謝玄。謝玄擅學,其人驚才絕艷,一舉高中入了翰林院,據說頗得當時的帝王賞識。後來他娶了京都溫家的嫡長女為妻,生了三個嫡子。

  英國公溫家是京都的老牌世家,地位之穩固焉是謝家能比。也因此,謝玄在娶了溫家女之後,便算是在京都真的站穩了腳跟。之後更是官運亨通。

  只可惜了,他的三個兒子中,只有謝姝寧的伯祖父,也就是他的長子成了氣候。

  剩下的兩個,老二自小身子不好,只留下一個庶出的兒子便英年早逝。

  行三的謝姝寧祖父更是不成樣子,文不成武不就,偏生連兒子也生不出,只得了個庶出的長女便撒手人寰。

  也因此,謝家雖有三房人,二房跟三房加起來卻也不如長房來得興旺。更何況,謝姝寧的父親謝元茂本就出自長房,長房的伯祖母才是她嫡親的祖母。

  人活一張臉,長房是要臉面名聲過活的人家,自然不願意被人說苛待人丁不興的兄弟。所以長房這些年來,對二房跟三房反倒是愈發的好了。

  府裡的宅子一分為三,誰也不多誰也不少。

  長房人多住得反倒是擁堵了些,二房庶出的獨苗伯父成年後努力開枝散葉,如今倒是也添了許多人口。唯有三房,空空蕩蕩許多年。等到如今父親回來了,才算是多了幾分人氣。

  因而府裡如今的屋子多數閒置著,刨除方才陳氏所說的芝蘭齋和海棠院外,剩下的地方還有許多,只消打掃布置一番便都是能住人的,所以謝姝寧母子三人並沒有必要非住到正房去不可。方才謝元茂下意識那般提議,不過是發現謝姝寧想要同自己住在一處,一時間只想著自己是住正房的,他們自然也該住正房才是。他回來後,並沒有和陳氏圓房,一直都獨自歇在另一間屋子裡,所以這會竟是全然忘記了還有個陳氏。

  「忘之。」就在這時,一直未曾開口的宋氏突然道,「我們住在芝蘭齋裡便可,阿蠻不過小兒心性,不必麻煩了。」

  謝姝寧一聽便懵了,自己這娘可真真是會拆台……

  可謝元茂聽了卻是暗自長舒一口氣,感激地看了宋氏一眼。

  宋氏微笑著,似乎只要這事不惹得謝元茂為難便可,自己如何壓根便沒有想到。

  「爹爹!」謝姝寧見狀愈發著急起來,不知該說什麼好,只得先喊了他一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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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08章 梳理

  謝元茂聞聲,不由低頭看了眼自己已經半年未曾見面的小女兒,眼中流露出幾分無奈來。

  擱在過去,只要自家小女吭個聲,他就會毫不猶豫地答應一切。可如今,面對三老太太跟陳氏,他是謝家人,再不是過去那個宋忘之了。當年出事後,他除了自己的字,剩下的事都盡數忘了個乾淨。他娶了宋家女,得了一雙兒女,本以為此生都將如此度過。

  可彷彿只是一眨眼,他就回到了京都來。而延陵,就這樣成了夢。

  謝元茂眼神微凝,轉頭看向三老太太,道:「既如此,兒子便也暫且先搬去芝蘭齋住吧。」

  三老太太聞言面色不變,只手中動作微微一頓,轉而吩咐起陳氏來:「瑾兒,你去安置下。」

  「是。」陳氏心中不悅,可謝元茂都這般說了,三老太太也答應了,她該有的矜持又怎好全部拋之腦後,怎能出聲強求謝元茂留在正房同她一處?她無法,只得應下了。

  一群人告退,三老太太便派了春平來領著他們前往芝蘭齋。

  方才進門時生了波折,那些從江南帶來的行李便都還擱在馬車上未曾卸下,所以便留了桂媽媽在那候著。

  陳氏聽完謝元茂的話,便帶著笑顏道:「夫君且放心,妾身先前便都準備妥當了,如今只消使人去將東西歸置了便是。」

  語音輕緩,似春風拂面,又自帶著幾分暖陽般的和煦。

  ——陳氏也是個人物。

  謝姝寧不得不承認這一點。所以這一回,不論如何她都勢必要打起百倍的精神來,好好應對陳氏才是。她不能指望著母親,可是自己如今到底是年幼,許多事都無法施展開去,到最後還是得依靠母親才行。更何況,若是母親次次都同方才一般拆她的檯子,她往後還如何繼續下去?不過這一次,好歹將父親同自家人捆到了一處。

  「爹爹,阿蠻將你最喜歡的那塊硯台也一併帶來了呢。」謝姝寧略微想了想,便仰頭看向謝元茂道。

  謝元茂聞言,便笑了起來,誇讚了她一句後才面向陳氏道:「辛苦你了。」

  他是個謙謙君子,心底裡也的確是以宋氏跟一雙兒女為重的。可是他再如何,也不過只是這世俗中的一人罷了。謝姝寧心中清楚明白,但凡有些身份的人,身邊便都是妻妾並存的。開枝散葉乃是大事,尤其是謝家三房這樣人丁不旺的人家。

  所以,陳氏方才喚他夫君,聽在謝姝寧幾人耳中不是滋味,聽在謝元茂口中卻並不稀奇。

  「夫君真是,你我之間何須如此客套。」陳氏似嗔似笑。

  謝姝寧眉頭一皺,正要將父親拉走,卻驀地察覺宋氏握著自己的手一緊,似在情不自禁地緊張。

  手被捏得有些不舒服,可謝姝寧細細的兩道眉卻是重新舒展開了。

  原來母親並不是真的一點也不在乎……

  她暗暗想著心事,那邊陳氏已經帶著人去了前頭。

  三老太太身邊的大丫鬟春平則垂首,恭敬地對謝元茂道:「六爺,這邊請。」

  一行人便浩浩蕩蕩地跟著她往芝蘭齋而去。

  路上,謝姝寧莫名有些睏倦起來。

  她如今不過四歲,又趕了這老遠的路,加上風寒未癒,倏忽間便睏得連眼皮都睜不開了。她被宋氏牽著手走著,腳步漸漸踉蹌起來,上眼皮耷拉著,重重打了個哈欠。

  「可是睏了?」宋氏聞聲,急忙低頭看她。

  謝姝寧心神漸漸恍惚,只覺得腳下長廊都像是浮雲軟土一般,走也走不穩。她將臉貼在了宋氏微涼的手背上,嘟噥著:「不能睡……這會還不能睡……」

  可是口中的話卻慢慢凝滯起來,不一會便卡在了齒間。

  「阿蠻睏了?」

  「許是趕路累著了……風寒又才……」

  身子似乎一輕,耳畔的聲音亦逐漸變得遙遠空靈。

  她閉上眼睛,眼前只有一片黑。黑得極黏稠,極厚重。她低頭看看自己的手,纖長白皙,皮膚薄得似乎能瞧見下面淡青色的血管。這才是她的手。

  突然,一道光落在離她不遠處的黑暗中。

  黏稠的黑像是霧氣散去,露出其原本的模樣。

  小小的孩子,穿著贍春衫蹲在地上,低著頭嚶嚶哭著。慢慢的,他身上的春衫顏色加深,漸漸泅出一灘水來。

  分明看不見孩子的臉,可謝姝寧卻知道,這是她的箴兒,一定是她的箴兒!

  她慌不擇路地想要衝過去,可是黑色的霧大片大片地擋住了她的去路,將她的箴兒囫圇吞噬。

  「箴兒!」

  她大喊一聲,睜開了眼。

  脖頸處一片黏膩,汗津津的。身上壓著的被子有些重,沉甸甸的叫她動彈不得。

  這是哪裡?

  「太太,您今日原不該讓步才是。那陳氏住在正房,您卻住在這,成什麼樣子?」壓低了的聲音,是桂媽媽。

  謝姝寧心中悵然,聞言明白了自己身處何地,卻不知是該高興還是該難過。方才的那一聲大喊,原來也只是夢境罷了。可眼前的這一幕幕難道便是真的了嗎?她茫然至極,原本睜開了的眼睛又閉了回去。

  似乎有隻手貼上了她的臉頰。

  「青桂,阿蠻的臉怎這般燙手,可是又燒起來了?」宋氏聲音慌張擔憂,「還出了這許多的汗!」

  桂媽媽的聲音卻穩穩的,「您別擔心,這屋子裡燒著地龍,小姐又睡不慣炕,怕是這才出的汗。奴婢使人去打水來,給小姐換身衣裳便無事了。」

  腳步聲漸漸遠去,沒一會便又回來了。

  謝姝寧緊閉雙眼,力求呼吸平穩,不動聲色地裝睡著。

  溫熱的帕子擦過她的額跟面頰,又輕柔地拭過脖子後背。

  「青桂……」宋氏道,「你說我今日不該讓步。可是我若是不讓,叫阿蠻怎麼辦?她今後是要長在這的,若是頭一回見面便先叫祖母給厭上了,往後可如何是好?」說到這,聲音頓了頓,「況且,已經足足半年不曾見過他,我這心裡到底也是慌的。」

  她這般一說,桂媽媽便登時明白了過來,嘆息道:「可方才若是六爺沒有提出要搬來芝蘭齋住,那您可怎生是好?」

  「既是試他,自然是皆有可能,我心中有數……」宋氏說著,聲音卻漸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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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4-14 10:13:49 |顯示全部樓層
第009章 舊人

  桂媽媽卻不理,收了帕子水盆,回來對宋氏肯定地道:「您能誆奴婢,還能誆了自己去不成?奴婢知道,您心中沒數!」

  話音落,屋子裡便靜謐了下來。

  頰邊一縷髮絲滑進衣領裡,微微發癢。謝姝寧咬牙忍著,生怕自己一動便露了餡。

  如此不知過了多久,她才又聽到桂媽媽輕聲道:「奴婢笨嘴拙舌不會說話,腦子也不大靈光,許多事都幫不上您的忙。依奴婢看,您還是該寫信回去讓江嬤嬤抓緊上京才是。」

  「京都、延陵之間路途遙遙,乳娘年紀大了身子不好,哪裡經受得住這番顛簸。」宋氏沉聲接話道,「不過,若是有乳娘在身側,我倒是也能多幾分安然。」

  謝姝寧屏息聽著,卻有些想不起她們話裡的江嬤嬤是哪一位。

  隱約間,腦海裡似乎有個消瘦嚴厲的婦人形象閃現,可若想再看得清楚一些,卻是不能夠了。旁的就愈加想不出了。前世,她在回到謝家後,似乎便沒有見過這位江嬤嬤。如今聽母親的意思,江嬤嬤是病了,所以這一回才沒有跟著她們上京來。

  可病,總有痊癒的那一日。

  前世,她為何始終沒有入京?

  又或是,被什麼阻了腳步不得入謝家?

  一時間,謝姝寧心中百轉千回。

  只從桂媽媽跟宋氏的話中判斷,她便能知道江嬤嬤的本事。不論如何,江嬤嬤至少應該是位精通內宅之事的人。而這樣的人,在眼下這個時候自是越多越好!最重要的一點,前世宋氏最後鬱鬱而終,如今若是有那位江嬤嬤陪伴在母親身旁,也許事情便能大不一樣。

  這般想著,她便動了心思。

  正待睜眼,外頭卻似乎鬧騰了起來。

  有人急急進來,「太太,咱們的東西太多,這還有好些都安置不下了。六爺派奴婢來問問您,剩下的那些是另尋個地方擱了,還是索性便搬到這芝蘭齋裡來。」

  「安置不下?」宋氏的驚訝地脫口道。

  「可不是,這府裡就給準備了麻雀大的地,哪裡夠放的呀!」是個略顯浮躁的女聲。

  謝姝寧聞言差點笑出聲來,眼前已是浮現出了謝家一群人看著宋氏的嫁妝跟行李目瞪口呆的模樣。

  在三老太太跟陳氏眼中,母親最初就只是個商賈之女,身份學識樣樣不如人。這千里迢迢地赴京而來,怕是也帶不了幾件行李。殊不知,他們如今看到的只是其中一部分罷了。

  她記得當初母親怕路途遙遠,東西多了不便,就只帶上了一部分而已。剩下的那些一分為二,不方便帶走的便依舊留在延陵,由人照管。母親的嫁妝,還有一些古玩字畫之類的東西便請了鏢局押送入京。算算日子,也就是這幾日的事了。

  一車隊的物件,說起來也真是難怪謝家人會動心思。世人誰不愛財,當官的那些更是愛。

  上下打點,人情往來,哪裡會不用到銀子?又自詡是簪纓世家,個個忙著讀書做官,不擅庶務,那些個鋪子莊子一年到頭又能有多少收入?

  流水一般的花費,幾個破當官的又哪裡供得起?出入之間不過堪堪持平罷了。

  一群打腫了臉充胖子的東西!

  謝姝寧暗暗鄙夷,耳中聽著宋氏道:「既如此,我親自去一趟吧。」

  這一次入京,他們帶的人並不多,所以母親身邊能用的人便更是少了。謝姝寧悄悄將眼睛睜開一條縫的時候,便看到桂媽媽打發了原本便在她房裡伺候的大丫鬟薔薇進來,自己則出門跟了母親去。

  片刻間,屋裡便沒了人。

  等到耳畔人聲皆寂,謝姝寧才睜大了眼睛打量起自己身處的屋子來。

  陳氏好臉面,不論如何也不會在這些日常瑣事上苛待誰,所以屋子裡該有的擺設都早就揀了上好的放好。也知他們是今日到,地龍早就燒上,許是怕南邊的人畏寒,又在角落裡多點了隻火盆。此刻正有熱氣源源不斷地從裡頭散出來,熏暖了一室。

  「薔薇姐姐。」謝姝寧偏過頭,朝坐在杌子上的薔薇喚了一聲。

  「呀,小姐醒了。」薔薇聞聲抬起頭來,一張宜喜宜嗔的臉,笑得明媚,「小姐渴不渴,奴婢給您倒杯水?」

  在熱炕上醒來,又出了一身的汗,自然是渴的。謝姝寧便點點頭。

  薔薇便起身,急步走到牆邊的一張長條矮几前,提起鬥彩的茶壺沏了一茶盅水送過來。她將茶盅擱置在炕几上,這才小心翼翼地來扶謝姝寧起身,一手撐著她的後背,正要去取茶盅來餵她喝,卻見門口的簾子驀地被打起,進來個容長臉的婦人,聲音爽朗:「八小姐何時醒的,奴婢竟是來晚了。」

  「李媽媽!」謝姝寧探眼望過去,等到看清楚來人,下意識低低驚呼了一句。

  容長臉的婦人見她嘴角翕動,不由快步走近,道:「八小姐說什麼?」

  謝姝寧一驚,旋即暗暗鬆了一口氣。好在方才隔得遠,她又不曾揚聲喊,來人並不曾聽清楚她說的話。她便搖搖頭,別過頭去看薔薇示意其取茶盅來,卻不妨薔薇正一臉疑惑地看著她。

  「水!」謝姝寧垂眸,故意鼓起腮幫子氣鼓鼓地道。

  薔薇慌忙去取茶盅,卻被容長臉的婦人給搶了先。

  「八小姐慢些喝。」一手端著茶盅,她一邊笑著對謝姝寧道,「八小姐睡得可好?前頭亂得很,六爺跟太太現下都脫不開身,太太便使了奴婢來照顧您。您喚奴婢李媽媽便可。」

  話歇,謝姝寧面色不變,一旁的薔薇卻是登時煞白了臉,好在只顧著給謝姝寧喂水的李媽媽並不曾發覺。

  而謝姝寧則小口吞咽著溫熱的白水,直至一茶盅水飲盡,才歪頭看著李媽媽笑了笑,道:「李媽媽?可是我已經有桂媽媽照顧了呀!」

  李媽媽臉上的笑意一滯,「桂媽媽是跟著八小姐從江南來的,不熟悉京都的生活,是以太太才打發了奴婢來。」

  她不是宋家的人。

  謝姝寧知道她口中的太太指的是陳氏,肉嘟嘟的小臉上便飛快閃過一抹意味深長的笑意,細聲道:「哦,是這樣。」說完,不等李媽媽作何反應,她便立即又道:「那你都會做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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