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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它小說] 洛心 -【人之初】《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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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5-12 00:43:28 |只看該作者
人之初 第二卷 18

  沿著中正路,很快地我們回到國中校園。
  警衛叔叔詢問時,沈文耀很白爛地在訪客簽到簿詢問返校原由那欄,寫了“尋找童年回憶”的字眼。
  警衛接過本子,很想笑,卻又故作正經,他指指大門,讓我們通過。
  “寫那什麼鬼啊?”我剛跨進校門,就埋怨沈文耀。
  沈文耀哈哈笑了出來。
  我們上了階梯,沈文耀指了穿堂壁上那個消防水管,然後說:“記不記得二年級的時候,我跟玉石還有文豪他們被派來澆前庭的花?”
  我點點頭。沈文耀這個偷懶鬼,常常藉口他必須澆花,蹺掉升旗。說什麼花要早上澆才會長得好長得壯。壯個屁,我在心裡不屑。二下時,前庭的花枯了一大片,他們一群死小孩被生活組長罰跑了好幾圈操場。
  “你知道那時候我們都用什麼澆水嗎?”他笑得很賊。
  我一頭霧水,順著他手指的位置往下看過去,忽然覺得頭上有很多條黑線,“不、會、吧?”
  “對啊,我們就都用消防水管,哈哈哈,噴得到處都是。”沈文耀笑得好開心,仿佛當年做了什麼了不起的事情。
  我先是瞪他,後來也憋不住地跟著他捧腹大笑。
  我們一路笑,一路走進穿堂,經過左手邊的訓導處時,我一陣恍惚,好像看到有人站在那半蹲一樣。
  下意識地,我扯扯沈文耀,要他停下來。他往我看的方向看去,不解地問:“怎麼,有誰在那裡?”
  我看著訓導處的走廊,眨眨眼睛,當然是空蕩一片。
  我吸了口氣,又吐氣,“還記得孫力揚嗎?當初他就在那裡罰半蹲……”說完以後,我忽然覺得全身沒力。原來,要說出一個人的名字,需要花這樣大的力氣。說出他的名字後,我也才明瞭,原來我一直逃避的事物,是可以這樣輕鬆地說出來。這瞬間,我想到林宇傑。林宇傑,謝謝你,你看,都是因為你的幫忙,我才能走出來。瞧,我現在可以無畏地說出當初那個令我心疼的姓名。
  如果他能看到我的成長,一定會很高興地拉著我跳起大腿舞吧?
  “記得。孫力揚,我記得。”沈文耀聲音低低的,把我的思緒拉回來。
  我笑了笑,“對呀,我記得我們班當初巴不得剝了他的皮……其實他人不壞。”
  沈文耀搔搔頭,低聲地說:“他根本是大爛好人。”
  “嗯?”我聽得模糊,嗯聲問他。
  “沒、沒……我是說,唉,當年年紀小,做了很多白爛的事情,還自以為是替天行道,結果不過是一堆白爛正義感跟是非觀,嘖……”
  我笑了笑,沒有其他回應。
  我們走著,來到當年的教室,只見教室裝上鐵窗、拉上窗簾,門口上方大大地掛著“教官室”三個字。
  “啊,變成教官室了。”我吃驚地說。
  沈文耀點點頭,“變得不只這裡咧,你看!”他拉著我走到教室後頭,也就是當初的學校後門。
  看到那棟五層樓高的教學大樓時,我著實楞住。
  “不見了……”我呆住。
  那棟樓所在的地面,以前是塊很大很大的草皮,體育班常在這裡練跑,高爾夫球班也在這裡練球,很早很早以前,我們被罰青蛙跳時也是邊罵髒話邊在這綠綠的草皮上跳……當年孫力揚就站在這草皮上,一球踢破了三班的教室玻璃,而當時阿桃跟我就坐在那棵樹下……
  哪棵樹下?
  我倏然回頭,往那棵樹的方向看去。
  哪還有什麼樹啊……早就被磁磚跟階梯代替。
  我突然很想哭的,不知道為什麼。
  即使那是我永遠也不想提起的記憶,但親眼看著它“人不再,物也非”時,我難過得幾乎要痛哭。
  “很多事情都改變了。”沈文耀拍拍我,“我第一次看見他們在蓋大樓時,也是嚇了一跳。不過還好,躲避球場還在……”他安慰似的指指那塊空地。
  我睜著眼睛看向我們當初揮霍汗水打躲避球的場地,越看越模糊。
  啊,青春啊……回憶哪,走了走了,走了走了。
  “走吧,我們去那裡坐坐。”沈文耀拍拍我。
  我們走回一班,啊,我是說教官室,然後在前面的磁磚椅坐下。
  我們聊起以前的很多事。沈文耀嘲笑我國中時凶巴巴的,他跟男生都私底下打賭我以後一定嫁不出去,我則回嗆說,我們女生才在疑惑你們這群有熱血的男生腦袋不知道有沒有花生那麼大。
  花生大?沈文耀氣不平了。
  “是誰下課都縮在那個小陽臺,跟阿桃偷看對面的男生啊!”沈文耀大吼。
  然後他噤聲。
  “對不起,提到了、提到……”
  我搖搖手,轉頭看沈文耀,一陣熱風吹來,揚起我的長髮。我抬手壓了壓頭髮,輕輕地說:“沒關係的,很多事情我都忘了。”
  沈文耀看著我,他的眼神這瞬間變得黯然,然後我見他低了頭。
  我沒有說話,只是把頭別開,我想有些傷心的事情,我們口裡說忘了,心卻忘不了。好像有人那樣說過,不是忘記了,只是沒有人提起而已……
  “愷君,”沈文耀再度開口喊我時,聲音啞啞的。
  我嗯了聲,然後回頭看著他。
  “對不起。”這三個字他說得很堅定很誠懇。
  我訝異,不懂他怎麼會突然這樣跟我道歉,而且口氣內疚之深,好像他真的傷我很深似的。
  “你可能忘了,但是我一輩子忘不了。國三那次,阿桃……阿桃走後,你跟班上感情開始變不好的時候,有一天你走過來,跟我說你不想玩躲避球了,然後我……”沈文耀吸口氣。“然後我用了很過分很過分的口氣跟你說話,我一輩子都忘不了……你那時的神情……只是一瞬間,我知道你被我傷得很深……很深……你那眼睛、你那眼睛……後來我作夢,關於你的印象很可怕的,不再是以前那歡笑的時候,而是你那受傷的臉,還有那雙眼睛……明明我們歡笑的時間那麼多,卻怎麼夢怎麼想都是你最後那張臉、那個表情。後來我才知道,我傷害你有多深,連我都這麼難以釋懷了,何況是你……”
  我撇開頭,感覺到一股心痛,眼眶疼了起來。
  “對不起,愷君我……真的對不起。”沈文耀抓住我的手,整顆腦袋低下來,頻頻道歉,只差沒有跪下來。
  我搖頭,拚命搖頭,“沒關係、沒關係。”我努力讓自己聽起來快樂點,但是聲音中卻帶著濃濃的鼻音,“那是……那是過去的事情,我說的,我忘了,都忘了。”
  “沒有。”沈文耀抬頭,“我知道你沒忘,你沒有忘……你剛進中山那幾天,我一直都在看你,我沒想到還會看到你。你、你根本沒有忘,不要問我怎麼知道,但是我就是知道、我就是知道!”沈文耀說得激動。
  我終於忍不住讓眼淚滑落,我沒有抹去它們,只是任淚珠滾落臉頰,墜落到我倆之間的瓷磚上。我從來沒有想過,除了我之外,會有人因為過去的事情受傷,除了我之外……我閉上眼睛,努力回想沈文耀當年跟我說那句話的表情,如他所說,我並沒有忘,在療養院的時候,我時時刻刻都記得。即使我不記得究竟是為了什麼事、究竟說了什麼話,但是我清楚知道,那時候的沈文耀是如何離開我的,他離開我後,那心痛心寒的感覺,還清晰地在殘留在我心底,仿佛就像是昨天發生般。
  我無法形容我現在的感覺,只覺得像松了一口氣,可是卻又想好好大哭一場。
  “對不起。”沈文耀又說。
  我搖搖頭,這次勉強擠出笑容。“沒關係了,就像你說的,有時候有些人說些話,他們不是有意的……”
  沈文耀沉默。
  我拍拍他,破涕為笑,“好啦別這樣。這樣吧,我現在說:‘我原諒你了,沈同學。’這樣算不算一筆勾消了?”
  沈文耀猛然抬頭,然後他有些呆楞地微微張開嘴巴,過了一會才點頭,一直點頭,很用力地點頭。也就在那時候,我確定他是哭了,不論有沒有眼淚。
  看著沈文耀的樣子,我終於明白,原來有人原諒自己的過錯──不論是有意還是無心──那種被寬恕的力量居然是如此強大。我不太能體會被赦贖的感覺。那一定是很輕鬆的吧?或許傷人的人也是很痛苦的,不僅僅是被傷的人會有這樣的感覺。雖然說原諒沈文耀不過是形式上的,但看到他解開枷鎖的樣子,霎時間,我也感到好輕鬆。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我也懂得背著罪過生活的感覺?所以看到沈文耀在這瞬間解脫了,我也感到好感動。想著,我便想到我自己。
  “誰來原諒我……”我有些難過,因此低下頭。我想到我犯下的錯,即使我想,也、也沒有人可以原諒我了,那個人、那些人……都離去了。悲傷的感覺沖上來,我不禁喃喃自語。
  沈文耀聽見我這樣講,先是沉默,然後忽然看了看表。
  我瞧見他這樣的動作,小聲地問:“你趕時間,要走了嗎?”
  沈文耀搖搖頭,有些遲疑,然後他才開口,“愷君,你呢,你趕時間嗎?”
  我聳聳肩,說:“不趕啊,本來以為要續攤,所以跟我媽說好會晚點回去。”
  那我帶你去別的地方繞繞好不好?他這樣問,卻已經拉著我往校門外走去。我沒有抗拒,只是一邊走一邊回頭,看著那早就不存在的一班教室,朦朧之間,我似乎聽見一陣嘻笑聲,就像當初我們一班在那,每當下課時,那熱熱鬧鬧、開開懷懷的笑聲……
  笑聲?笑聲充滿我的聽覺,真實到令人感覺恐怖,我嚇了一跳,瞬間以為我的幻聽又出現了,我嚇得連忙回頭,差點撞上人。
  “愷君小心!”沈文耀在一旁提醒我。
  我這才看清楚,我們身後有一群像是體育班的小男生,個個穿著運動服,正上氣不接下氣地在繞著穿堂跑。後面幾個跑得較慢的學生邊跑還邊偷懶,不知道說些什麼笑話,笑聲爆出來,在他們之間飄蕩。我才知道,不是我有幻聽,而是笑聲真正存在。
  我停下腳步,看著他們跑過、繞過我身旁,一瞬間,好像時間洪流忽然往後退、往後退,我又回到那個青澀的國中時代,這一刻,我難過到再度想哭泣,我想,也許止住腳步,那些人、事、物就會再回來。
  但是我終究沒有停下來,因為我清楚明白,那些東西都過去了。因此,我只是再度踏出腳步,跟在沈文耀後面,走出學校。
  那些歡笑啊,無憂無慮啊、不知道愁強說愁的年代啊,我把它們遺留在學校裡,一點一滴都在留在那裡、葬在那裡。往後,我想我只能回來這裡,悼祭那永遠不會回來的天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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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5-12 00:43:42 |只看該作者
人之初 第二卷 19

  這次我們並沒有去太遠的地方。
  機車過了幾個紅綠燈,又轉進小巷裡頭,然後來到一處用鐵皮搭成,占地挺廣的球場。沈文耀剛停好車,我就聽見裡頭傳來球聲,還有男孩們呐喊的聲音。
  我脫掉安全帽,交給沈文耀,好奇問:“你是真的約了人打球啊?在學校修理別系的還不夠嗎,要來這裡電人?”
  沈文耀掛好安全帽,往裡頭瞄了一眼,躊躇一會才開口說:“我找個朋友,你在這等我?等我一下就好,他應該在裡面。”
  我點點頭,半邊屁股佔據車子椅座,目送沈文耀走進那鐵皮體育館後,開始東張西望起來。路邊的一條小黑正嗅嗅聞聞,讓我想到療養院的那些黑狗。
  經過一年,不知道它們好不好。
  離開的時候,有條小母狗似乎懷孕了,現在應該已經生產完,小狗們都變大狗了吧?表哥說我可以回去找它們的,其實我也想……但是我又不願意再回到那裡。很矛盾。我發楞著,前頭那條小黑翻了翻垃圾,然後掉頭轉入另一條暗巷,我失去它的蹤影。
  “請問是你找我嗎?”後頭猛然傳來男生的聲音。
  我嚇了一跳,倏然回頭,差點扭到脖子。
  “找你?沒有啊,我沒有找……”你。最後一個字我自己吞了下去。
  我眯了眼,有些疑惑。
  眼前這個人,好眼熟。
  他也一臉不解地回望我,然後指指裡頭,“那個……沈文耀說有人在外面找我,沈文耀你知道嗎?呃,我會不會是認錯人?抱歉……抱歉。”他說著,可能是我的表情太呆滯太“你這人是來搭訕的嗎”吧,所以他臉慢慢紅起來,然後驚慌失措地連忙想轉身走開。
  他臉紅的樣子讓我更覺得眼熟了,我很久以前似乎認識這樣一個人,說個兩句話就會臉紅,黑黝黝皮膚上冒出紅紅一片,看起來很好欺負,那個人叫作……
  “你……”倏然地,他停下逃命的腳步,轉頭看我,一臉懷疑夾雜幾許訝異的表情。
  那個人叫作……
  他看我,看著我,看著我,眉頭越皺越深。
  那個人叫作……
  “張愷君?”
  “孫力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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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5-12 00:44:38 |只看該作者
人之初 第二卷 20

  我跟孫力揚在外頭尷尬了將近三分鐘。太尷尬了,連句好久不見都說不出來,我只是坐在機車上,拚命盯著空無一物的柏油路,眼尾瞧到的畫面則是他站立不安的樣子,頻頻搓手。
  沈文耀你給我記著。
  我只知道那時候在我腦袋一直一直這樣想。
  孫力揚在那頭眼觀鼻,鼻觀心,好像準備打死不說話。我想他多少還是介意我吧,畢竟我傷他……不是用深可以形容了。這點,我太清楚。即使我不願意承認。
  氣氛太僵,我決定替自己也替我們找個臺階,因此我吸吸氣,然後努力用著再普通不過的語氣開口。
  “嗯,沈文耀在裡面吧?我去找他。”口氣再穩,腳步還是透漏了我的焦慮淩亂,我幾乎是逃難似的往球場跑。
  孫力揚先是輕輕地噢了一聲,太輕了,我都要懷疑那是不是我的幻覺。但是我沒種回頭確認,只是頭一低,往體育館的方向跑去。突然之間,我後頭那個孫力揚石像像是活了過來,在我離開他三四步以後,忽然猛地轉身追上來,一把抓住我的手。
  他的手握住我的手腕,硬是把我扯住,沒讓我再前進。
  感觸到他發燙的手溫時,我整顆心差點跳出來,我站住,沒有回頭的力量,只覺得手腕上那股熱,瞬間竄遍了我全身。
  “別進去了,我們……我們去旁邊聊聊吧。”他在我後頭低聲說。
  曖不曖昧啊?孫力揚你可以再曖昧一點!
  我在心裡苦叫,然後躊躇幾秒,才一面點頭一面回身,可是不知怎麼的,頭始終抬不起來。
  他頓了一會,才轉身領著我走,我察覺他還沒松掉的手,連忙甩了甩。
  “手……”我只說了這個字,就接不下去了。
  他楞了一下,才像恐龍一樣遲鈍地反應過來。他連忙松掉我的手,尷尬地咳了一聲。我偷偷抬臉,看見他的臉,不知道是因為陽光還是怎樣的,他的臉似乎又紅了。看到這幕,我低下頭,一陣心酸。
  我不知道怎麼忽然會悲從中來,只是看見孫力揚那沒長進的臉皮,瞬間感到難過。他們似乎都沒有變,不論是沈文耀的大剌剌性格,還是孫力揚的薄臉皮;他們似乎都還保存著那個屬於他們的東西,只有我變了。過去的那個我太骯髒噁心,我一點一滴都不敢保存。我覺得我好狼狽,屬於我自己的我必須放棄,有時候我還是無法清楚到底我是誰……只是醫生告訴我,有些事情沒有絕對的答案,只要我快樂健康就好,因此我也只好這樣相信。但是,某方面,相形之下總是覺得自己好悲哀。
  孫力揚看我沒有動,以為我在猶豫。
  他連忙轉過身,看著我的頭頂,然後說:“那個……中正路旁邊有個公園,如果你不嫌熱,我們、我們就去那裡吧。”
  我想了一下,又抬頭,這次看到他的正臉,他似乎訝異我的反應,不太自然地撇了撇頭,稍微避開我視線。
  “可是……你不是在打球?這樣走掉沒關係嗎?”我看到他的反應,有些許難過,但是我刻意忽視掉了。
  “沒關係,有沈文耀頂。走吧。”他說著,轉身走在前頭。
  我就這樣跟著他。
  錯覺間,感覺有點時間混亂,好像回到以前,他老是跟在我屁股後面,只是現在我們都不是國一二,他也不再跟在我後頭,而是走在我前面。有些事情,好像真的不一樣了。
  我們走過巷子,跨越車水馬龍的中正路,然後來到一旁的公園。
  濃密的綠樹稍微擋掉那略嫌毒辣的陽光。
  我們走著走著,來到一處公共長椅,孫力揚左右觀望一下,指了指椅子,“坐這吧。”
  我不太自在地縮在長椅另一端,孫力揚等我坐下後,窩在離我有點距離的另一邊,我們兩個人規規矩矩各自占著一方,身體微微前傾,兩手在膝上抱拳,一臉尷尬,沒有人知道怎麼開口。
  你知道這看起來像什麼嗎?
  從現在走過我們前面,一臉好奇看著我們的情侶臉上,我想看起來應該像是——吵架完的小倆口。
  我歎氣,不知道這時候能不能用“無語問蒼天”來形容。
  “好久不見。”他大概聽到了我的心聲,因此輕輕開了口,臺詞很八股。
  或許是天氣好,沒有下雨的緣故,這次我的臉沒有再感覺到任何濕熱的不知名液體。我只是傻傻地點點頭說聲是呀。然後對談又斷線。
  孫力揚有些尷尬的樣子。他稍微活動一下可能硬撐在那邊導致僵硬的脖子,然後將左手撐在他左方的椅把上端,輕微傾斜地看往我這邊,努力讓自己看起來自在些。可惜他的努力有點失敗,因為他現在看起來有點像全身抽了筋般不舒服。
  我實在很想叫他換個舒服點的坐姿,但是開不了口,這時候很詭異地,我想起林宇傑,那個好像腦袋裡沒有尷尬兩個字的傢伙,那個不論什麼地點什麼時候都可以開口跟你對談的男生。如果這時候是他在我旁邊,我想氣氛不會像現在這樣詭異尷尬吧?
  想著想著,一陣熱風吹過來,悶悶的,我抬了抬頭,瞧見孫力揚額前的劉海給吹起幾許,順著他的額頭,我瞧見他那雙眼睛,有些楞住地看著我。
  我下意識摸摸臉,以為自己臉上長了什麼東西。
  “你頭髮……長了。”他露出靦腆的笑,指著我的長髮。
  我楞住,才點點頭小聲地說:“嗯,高二……高三以後就沒剪了。”我抬手順順剛剛被吹起的髮絲。
  他點點頭,忽然想到什麼似的嗅嗅鼻子,“呃,不好意思,剛剛打球流了一堆汗,有點……臭。”他的臉又紅了一下。
  “又不是沒聞過。”我下意識這樣回答,然後才縮住,差點咬掉自己的舌頭。
  這種說法還真是曖昧到不行。奇怪今天是國定曖昧日嗎?怎麼我們說出來的話都這麼引人遐思?
  “啊?”孫力揚先是空白一下,才露出笑容,“唔,國中時候還好,現在更臭了。”
  他搔搔頭,做了個捏鼻子的動作。
  我笑了出來。
  他先是沉默地看著我,然後也跟著我笑,一高一低的笑聲,輕輕徐徐飄在這個接近傍晚,卻依然炎熱的黃昏。
  我們對談後來有了進展,雖然只是兩三句,只是清清淡淡的,但是不再像之前那樣死然。
  我跟他說了今天同學會的事情。
  然後問他還記得如玉嗎?衛如玉呀。
  他點點頭說有印象。
  “她變很漂亮喔,我幾乎認不出她,而且她還很時髦,跟國中安安靜靜的樣子完全不一樣囉。”
  “女大十八變。”他搔搔頭,看看我,“你也很漂亮啊。”
  唔,我想我臉紅了。
  “真的喔!”她看我不說話,以為我生氣或是不苟同,連忙加油說服,“我剛剛叫你的時候,就是因為覺得你好漂亮,一下子又認不出來,怕讓你誤會我是來搭訕的……”
  “難道只有正妹才有被人搭訕的機會喔?”我忍不住吐他槽。
  “啊,我不是那個意思啦,我的意思是……就是……”他發窘。
  我又忍不住笑了。
  笑的時候我忍不住抬頭看天,剛好看到天上那片橘紅色,那個顏色有點眼熟,不過我儘量不去想。我只是單純看了眼天空,又低頭看了在一旁的孫力揚。說真的,遇到沈文耀之後,我心裡就已經有著大概哪一天會遇到這些冤家的覺悟了。只是我怎麼也沒想到,跟孫力揚的重逢會這麼突然,而且一起坐下來的我們,居然可以相視而笑。
  這我真的沒有想過。我曾經偷偷奢望在街頭轉角遇到孫力揚,他沒認出我,但是我可以認出他,然後擦身而過的時候小聲地在心裡說聲對不起。
  我看看他,一句對不起卡在喉嚨,說不出來。
  或許是真的沒想過會這樣相遇吧,因此我沒有準備,也無法把那個練習很多次的對不起說完整。
  孫力揚時而低頭看著地面,時而抬頭瞧瞧我。他看我的時候會傻笑,呆頭呆腦的,讓我想到他國中時好欺負的樣子。這一想,那句對不起更是說不出來,但是同時間,也更感到難過和愧疚。
  “你跟沈文耀一樣念中山?”他瞧我不說話,很努力擠話題。
  “嗯,那你呢?”我點點頭,反問。
  “我喔……我念那個義守,你知道義守嗎?在觀音山那邊。”他解釋著。
  我稍微思考一下,有點不太清楚他說的是哪裡。
  “嗯,你不知道是正常的啦,那不是很好的學校。你們中山比較好。”他這樣說。語氣並不是酸,也不是話中帶刺,而是真正地讚美人那樣,誠心地佩服著。
  我知道我應該說哪有,不要這樣說哪之類的客套話,可是我說不出來,應該說這秒鐘,我激動得說不出來。只因為孫力揚那善良和順的樣子,這刻終於徹底打垮我建立很久的防備跟堅強。
  為什麼像我這樣的人,這樣亂七八糟、心地又不好的人,身邊總是會有這些好人?而我……居然就那樣傷害了他們,還深深不覺。
  孫力揚的和善溫吞,比沈文耀的出現更加有震撼力,他坐在那裡一臉茫然的樣子,居然就可以連帶卷起了那些不堪的過去,那些痛苦的、支離破碎的過去。
  我不知道為什麼,明明已經跟著沈文耀回到母校,照理說已經經過最接近當初那段歷史的地方,已經是最深切碰觸到那可以讓我抱頭痛哭的層面,我應該已經有足夠的免疫力。但是沒有。這一瞬間,就在這一瞬間,我才深深明白,不管時間過去多久,不論我願不願意承認,孫力揚永遠像以前那樣,對我而言,有種無法解釋的影響力。
  所以他沉默地摧毀了我的堡壘,卷起了那些過去,徹徹底底打垮我。
  這瞬間,我終於忍不住,淚流滿面。
  孫力揚先是被我嚇到,不懂我好好的怎麼哭了。
  但是他沒有多說什麼,或者尖叫之類的,他只是楞著,看著我哭得亂七八糟。
  然後穿插在我壓抑的哭泣聲中,靜靜地輕輕地傳來他安慰的聲音。
  在那啜泣跟拚命掉淚的混亂狀況下,我清楚聽見,他那樣淡淡的,卻堅持的聲音。
  “愷君,不要哭。那都是過去了,我知道。”
  他輕柔的語氣,讓我哭得更無法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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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5-12 00:44:51 |只看該作者
人之初 第二卷 21

  當我們回到那鐵皮屋搭成的籃球館時,我一雙眼哭得紅通通。
  我跟孫力揚站在籃球館外,我不時揉揉眼睛,他則是一直低著頭看我。
  “我要進去了,怕跑出來太久對沈文耀不好意思。”他這樣說。
  我點點頭,又大力地揉了眼睛以後,抬頭看他,讓自己維持著微笑的表情。
  他頓了頓,猶豫了一會,才又開口。
  “我手機號碼給你?”他問得小心翼翼。
  “嗯。”我點點頭,從隨身包包裡翻出手機,然後一個鍵一個鍵慢慢按,把孫力揚的號碼輸入我的手機裡。
  “那……我進去了。”他說著,緩緩轉身。
  我頷首。
  “愷君,有事……就找我,嗯?”他忽然止住腳步,回頭這樣對我說。
  我只是又點點頭,並沒有開口。
  他吸口氣,對我招了手,然後轉身再度往籃球館走去。只是沒多久,我又看見他從那端走回來。
  我正在想他是不是掉了什麼東西,因此左顧右盼,可惜除了紙屑跟死蟑螂,並沒有看到什麼。
  “快六點了。”他忽然這樣說。
  我抬頭,不太明白他的意思。
  “你……餓不餓?要不要我們找沈文耀去吃個飯?”
  我楞了一下,想起早上也跟父母說好不回家吃飯了,因此沒有多猶豫,我點頭答應。
  孫力揚笑了笑,要我等一下,然後他轉身回館場把沈文耀拖出來。
  “耶,吃飯,我好餓。”沈文耀喊著,不難看出他一臉害怕我會忽然揍他的樣子。
  孫力揚要我們先發車,他說他的車停在另外一頭。因此我跳上沈文耀噴著黑煙的一二五,戴著安全帽,跟沈文耀等著去領車的孫力揚。
  沒過多久,孫力揚從那端騎著機車過來,然後停在我們身邊。
  “吃什麼?”沈文耀問。
  孫力揚想想,“文化中心那會不會太遠?”
  “不會啊。”
  “那跟我車吧,師範旁邊有家不錯的小店。”孫力揚這樣說。
  沈文耀點點頭。
  孫力揚油門一催,飆了出去。
  是的,是用飆的。
  我一直在想,這一個個性溫吞的男生,到底有沒有……發野的時候?答案是有。
  “靠,孫力揚騎車怎麼那麼快?”沈文耀的雄風似乎被重挫了,那感覺仿佛回到當初他被孫力揚轟下球場時的無語問蒼天。
  幸好孫力揚只是車速快,並沒有亂鑽亂闖,因此沈文耀跟車算是跟得挺穩的,坐在後頭的我心中也沒有出現什麼跳車的衝動。
  十來分鐘後,我們繞到師院後面,轉入巷口。
  在我們前面的孫力揚找到停車位,他右手指一指,示意沈文耀停進去,自己則是繞啊繞啊,繞到天涯海角不知道某一方。
  我們停好車,站在機車旁等孫力揚。
  沒過多久,就看見他從那端跑回來,到了還說不好意思,久等了。
  那家小店外頭養了一隻看起來很兇猛的八哥,一雙黃眼睛不怎麼友善地直盯著我們瞧。
  我好奇地伸手,跟在我後面的孫力揚連忙喊別碰。
  “它會咬人。”他這樣說:“因為我被咬過。”
  “啥米會咬人?這個?”走在前頭都已經推開門的沈文耀忽然停下腳步,好奇地往回走,來到鳥籠前面,指著一臉大便的八哥鳥。
  孫力揚點點頭。
  偏偏沈文耀不信邪,伸手搓了搓鳥籠,八哥沒反應。
  “哈哈,不會咬……啊幹!”那鳥趁沈文耀回頭跟我們炫耀時,狠狠啄了沈文耀的手指。
  心機好重的鳥啊。
  沈文耀一臉委屈地推開門,讓我們進去,嘴上還碎碎念著,說什麼有機會要來烤鳥仔巴。
  那頓晚飯,其實我們吃得挺安靜,幾乎都是沈文耀跟孫力揚兩人聊著籃球的事情,偶而插些辦聯誼愷君介紹正妹給孫力揚吧之類這種沒營養的話。
  接近七點半時,我們離開了餐館。
  沈文耀的手機這時候響了起來,他接起來,先是說了幾句,然後誇張地叫著:“接你?鹽埕區?老大,我現在在文化中心耶!不行啦,我還要送我同學回家……別鬧了啦,什麼叫作你要跟媽說,你幾歲了啊!”
  孫力揚看他為難的樣子,忍不住走上前拍了拍他,沈文耀要對方等一下後,捂著手機,問孫力揚怎麼了。
  “你要忙就忙吧,我可以送張愷君回去。”然後他轉頭,“你……沒關係吧?”
  我沒有花什麼力氣思考,只是順然點頭,因為我的氣力都用在掩蓋那緊張的感覺。
  後來沈文耀感激地拍了拍孫力揚,就急忙騎車去接他家的小公主。
  我讓孫力揚載著,從文化中心到我家,大約十五分鐘來著。
  晚上七點半,車子不多,大概是載著我的關係吧,孫力揚的車速明顯減緩。
  到了我家樓下,他停了車,摘下安全帽。
  “謝謝。”我把安全帽還給他,點點頭。
  他做了一個不會的手勢,然後我們又沉默了半晌。
  “那我上去了,謝謝。”
  孫力揚又點點頭。
  我轉身,在公寓前面拿出鑰匙,開了門,一腳跨進去。
  “愷君。”然後他叫住我。
  我轉身,一臉鎮定地看著他,其實心裡七上八下。說不害怕不緊張是騙人的,我真的很怕他會從他嘴裡冒出什麼可怕的話。我不是自戀,而是今天一整天的氣氛都太詭異了,我無法不去多想或者少想些什麼。總之遇到孫力揚,一切都變得怪怪的。
  就好像那年下午他在小陽臺摘花給我那樣,那種氣氛讓我整個從心底毛起來。只是我不明白,經過這麼多年,那怪異的感覺,怎麼還會如此強烈?
  但是我倔強地看著他,如同那年他拿花給我時,我明明有種想要轉頭逃跑的衝動,但我還是硬逼自己從容看著他,好像我越正大光明,就越可以把那令我害怕的感覺驅逐般。
  而果然,孫力揚瞧瞧我,然後露出一個笑。
  “有事情,記得找我。”他這樣說,然後戴上安全帽,把始終沒有熄火的機車掉頭。
  我頷首,這次頭也不回地上了四樓。
  直到聽見他機車離去的聲音,我才重重地呼出一口氣。
  我知道。
  他想要說的話,根本不是那句“有事情,記得找我”。我不知道為何我如此肯定,但我就是清楚明白,如那年般,他說出來的話,並不是他想要說的。
  究竟他要說什麼,我一點想去探討的力氣都沒有。
  那天晚上我接到兩通電話,一通是如玉打來的。如玉聽起來很累,但還是跟我聊了一個多小時才收線。後來我才知道如玉在臺北念書,她是特意下來開同學會的。我沒聽出她的弦外之音,還笨笨地問耶你沒回家過年呀。
  如玉沉默一陣子,才告訴我她已經離家兩年,即使有到高雄,也沒回家了。
  我並沒有問為什麼,只是告訴如玉要保重之類的場面話。後來我們約好要時常連絡,互道珍重之後收了線。
  我靜靜一個人在房間坐著,想著如玉,想著她聽起來很滄桑的聲音。
  那年的我們,都去哪裡了。
  我還記得如玉的母親,每次她送午餐給如玉時,她們母女倆那短短幾分鐘相處的狀況,讓國中的小鬼頭,都能感覺出她們緊緊相連的親昵。我不知道發生什麼事情,讓如玉不再回家。我想這種問題,就像有人問我發生什麼事情,讓我跟孫力揚跟以前的同學走到那種地步般無解吧。
  後來沈文耀在十一點多打電話來,也在那時候我才知道,原來從高二開始,他跟孫力揚就有連絡。我嘲笑他說,不是恨孫力揚很得要命,怎麼忽然稱兄道弟?沈文耀不好意思地咳嗽,才說以前小時候不懂事,長大了,很多以前覺得重要的事情變得不重要,相反地,很多不重要的事情,卻都漸漸重視起來。
  “愷君,不管以前發生什麼事情,那都是以前了好不好?我們都重新開始了,嗯,我是指你跟孫力揚。”
  “好好好。”
  “愷君,我是認真的。你跟孫力揚以前很好的,他也是個好人,我真的覺得……唉,其實我本來也考慮要不要讓你知道關於孫力揚的事情,但是那天看你在中正的樣子,我強烈感到我必須……怎麼說,必須償還,對,就是償還!償還那些一班以前從你身上剝奪的東西
  “所以我才、我才一時衝動拉著你去跟孫力揚見面。但是我覺得這對你是最好的對不對?也是我……也是我該做的事情,嗯,該還你的、該做的……”
  “沈文耀你別這樣。”我聽了心酸,於是打斷他,“謝謝你,不要說什麼還不還,你說的,那都是過去了,真的。別說了,嗯,我……有跟孫力揚交換電話,”我頓了一下,決定說謊,“所以我們會聯絡的,你別這樣了。我跟他已經沒事了,真的。”
  最後我只聽到沈文耀頻頻說好,說到鼻音幾乎蓋過任何文字的程度。
  後來我們收了線,也這樣,度過了剩下的寒假。
  我說給沈文耀聽的話,是騙人的。孫力揚沒有我的電話,他大概也以為我會打給他,但是我沒有。
  開學了,我還是一樣常常被沈文耀拉著跑球隊。我沒有提孫力揚的事情,沈文
耀也沒有問。即使手機裡還躺著孫力揚的電話,我跟他就如同之前那樣,再也沒有聯絡。
  內心深處,不可否認,我是在躲避。那段過往太傷人了,遇到沈文耀之後,我更加明白,受傷的人不只是我,還有好多。但是我知道,不論我是受害者還是加害人,事情的開端,就是我。
  我現在有走過那段的能力,卻不清楚有沒有防止舊事再發生的力氣。因此我害怕,我好害怕。我只好選擇這種方法解決一切。我不想再動腦,也不想再冒險,我說過的,我不要再回療養院。
  有時候想著想著,都會好難過,難過自己無法再像正常人一樣,永永遠遠。心裡有個包袱,時時刻刻追著我。我時常會想到林宇傑,只要一想到孫力揚,我就會接連著想起他。想起他說“愷君我會永遠在你身邊”時臉上的表情。
  我知道這樣說很不公平,但是同樣兩個對我好的人,一個卻像是我永遠的痛,一個則是我最好的良藥。
  想到煩了,我便什麼都不去想,讓沈文耀拖著去體育館,看他們打球、聽他抱怨、抄男同學的電話、偶而聯聯誼,這樣的生活很好。後來,我並沒有在沈文耀的說服下當起球隊經理,不過也快變成義工了。我幾乎是場場練習、場場比賽報到,有時候他們缺人手做事情,我也好像隊上成員一樣,他們都不用思考,就直接愷君拜託這個一下拜託那個一下。其實這樣也好,這樣揮霍汗水,什麼都不去思考,腦袋空空的,只是跟著人群喊,跟著人群忙,都不要回頭看,這樣子的生活輕鬆多了,那怕只是一瞬間的,是假像,也足夠了。
  這種看起來忙碌,其實空洞無比的日子過得挺快,離寒假結束,感覺才一眨眼,就過了將近兩個月。
  最近沈文耀忙著練球,說是下禮拜跟別的系有聯誼賽。摩拳擦掌的樣子,跟國中時期瘋狂迷戀躲避球的模樣可以相比擬。
  因為比賽隔日得交團體報告,我下了課跟同學抱抱最後的佛腳,直到比賽開始三十幾分鐘後才姍姍來到體育館。
  踏進體育館,人挺多的。我左右看了看,果然在上頭看到琪芳一群人的身影。我走了上去,琪芳把身邊放書包的位子讓給我,口中還奮力地喊著。
  “怎麼,輸還是贏?”我往場地看去,果然看到沈文耀。
  “輸七分。”琪芳有點喪氣。
  我抬頭看了一下計分板,果然是七分。
  “加油啊沈文耀。”我意思意思地喊了幾聲。
  到了中場休息時間,我懶得下去跟他們哈拉,覺得他們也沒心情吧,雖然說還有下半場,不過,嗯,看著越拉越遠的分數,我會在心中默默哀掉的。
  琪芳她們利用這時間跑去廁所,補補妝、聊聊八卦。我則是無聊地坐在位子上替她們看書包。眼睛飄來瞄去地看著沈文耀他們。忽然之間,友隊一群人爆出笑聲。我反射性回頭,本來不太在意,後來越聽越覺得有個聲音好熟悉。因此我努力看著,發現那聲音來自某人,可惜他捂著臉遮去半張臉,加上又側對我,實在看不清楚。
  好奇心壓不住。下半場開賽時,我頻頻追著對方的身影跑。看著看著,我開始覺得他眼熟,也似乎知道他是誰了。我忍著一股想在當下站起來大叫的衝動,坐不安寧地熬過比賽。
  到最後連到底誰勝誰負我都顧不得,比賽結束後,不管琪芳在後頭怎麼喊,我只知道抓著書包氣喘吁吁地往對方的休息室門口跑去。幸好我平常就跟大家熟識,竄到休息室內也沒有人在意。
  我徘徊著,等了十來分鐘,看到對方的球員零星地走出幾人。
  我好緊張,乾脆繞到另一邊牆後,等著他們一個一個走過來。
  接著談話的聲音傳遍了走廊。
  兩個人背著球袋交談著,經過那個轉角時,我看著其中一人的後腦勺,等到他快要離開我視線,我才踏出一步。
  然後我開口:“林宇傑。”
  或許是有點緊張,我的聲音有些抖,也極小聲。有一瞬我懷疑他能否聽到。
  但是他聽到了。
  因為就在我開口叫他後沒多久,他止住腳步,回頭,看見我。
  下一刻,他把球袋一拋,揚著那時候在山上叫小狗那般宏亮爽朗的聲音:“愷、君!”
  他笑得好燦爛,伸開雙手,沖了過來。沒想到他反應如此大,讓我嚇了一跳,來不及反應,給他抱個滿懷。
  “愷君、愷君、愷君!”他更扯了,乾脆直接抱起我繞圈圈。
  我從呆滯,到稍微掙扎,最後放棄投降,只是跟著他開懷大笑。
  他抱著我繞了好幾圈,然後我看見另外一端沈文耀吃驚的模樣。
  不過誰理他,誰在意。
  我把視線調回林宇傑身上,笑容更大了。
  他後頭的朋友喊著林宇傑別亂桃花啊,不過他也沒理,只是對著我笑。
  他身上的汗,濕濕黏黏。
  或許是因為這樣,笑聲中,我感到我的雙頰,也濕濕熱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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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5-12 00:45:19 |只看該作者
人之初 第二卷 22

  林宇傑把球袋塞給死黨,然後蹺了回台南的隊伍,留在高雄。
  現在他人正窩在我的小綿羊上,戴著我的藍色安全帽,讓我載著四處跑。
  “高雄變得很美喔!”我稍微回頭對他說。
  “跟你一樣美嗎?”他在後頭哈哈大笑。
  我不禁臉紅。
  帶他到了大立伊士丹附近,我們先跑到了皇家牛排狂吃了一頓。這傢伙大概是打球打餓了,我們兩個人居然吃了三份牛排。我這邊的肉還有一半都給他瓜分走了。
  “愷君這餐你要請喔,我們教練說要請我們吃日本料理耶。”他邊吃沙拉邊開玩笑。
  “沒問題呀。”我看著他的嘴角沾著沙拉醬,傻傻笑著。
  等他又啃完三盤沙拉,才終於滿意地宣佈吃飽。
  帳單來時,我轉身從背包中拿出錢包,再轉過來,卻看見帳單盤裡已經放著一張千元鈔票。
  “不是說我要請?”
  “還真的咧!傻瓜!”他又笑出來,拿著帳單往收銀台走去。
  我只能傻楞楞地跟在他身後。
  踏出牛排館,即使是五月中旬,撲面而來的風卻卷夾著熱氣。
  “你不會帶我來這逛百貨公司吧?”他指指對面的大立伊士丹,笑著問。
  我搖頭,踮高腳,伸出雙手將他的頭往另一邊轉過去,“是帶你去那。”
  “哇,那是什麼,沙漠綠洲?好亮!”他驚訝。
  “那是城市光廊呀。”
  “好亮、好亮!我們快過去看。”他二話不說,執起我的手,興奮地往那頭跑去。
  我們穿越兩個忙碌的紅綠燈,中途林宇傑還跑太快,被台小綿羊騎士瞪。但是他可沒空理會對方,只是抓著我的手,腳步也不緩,若不是遇到紅燈一定得停,我看他是連口氣都不會喘一下。
  他穿著白色襯衫身影奔跑著,五顏六色的霓虹燈打在他背後,讓他看起來忽然很遠,越來越遠似的。我心一緊,用力握住他的手。他沒有察覺,只是持續跑著。
  然後我們穿過最後一條馬路,踏上紅磚地,來到城市光廊。
  我也記不得這裡是什麼時候改成這樣,只記得上次和朋友來,它就是這樣美麗。矗立在這個忙碌的城市裡,就像是林宇傑所說的,綠洲。
  城市光廊的地板鋪著白色的塑膠板,下頭墊著燈,這一塊在十字路正中央的小島,就這樣發著光。
  林宇傑拉著我,持續往前走。
  “我好喘。”我忍不住抗議,乾脆一屁股坐在發光的地板上。我摸著那塑膠板,感覺到手心傳來的熱度。
  他也跟著我坐下,沒多久,乾脆半躺下來,也不管旁邊來來去去的人。
  我瞧著他,從底而上的光芒,襯得他發亮,朦朦朧朧。
  “怎麼都沒有聯絡我?”他忽然轉頭看我。也不知道是燈光,還是他的眼神,讓我有些想逃避。
  我只是笑著,並沒有作答。
  他乾脆整個人躺下,把手墊在腦袋後,看著天空。我學著他抬頭,無奈燈光太強,我只能看到黑暗的天空,並沒有半顆星。
  我再低頭,看他半眯著眼睛,似乎要睡著了。
  “累?”我輕輕問。
  “很累,”他沒有睜開眼睛,模糊地說著:“你們學校那個沈什麼的,好難纏,打得我全身都軟了。”他抱怨。
  我笑了出來。沈文耀吧?我知道呢,沈文耀最不服輸了,碰到越難纏的對手,他越要發神威。
  “想睡覺?”
  他點點頭。
  我調整個坐姿,然後推推他,“欸,躺著。”我指著自己的腿。
  他稍微睜開一隻眼睛,然後一咕嚕鑽過來,把頭靠在我腳上。
  “如果有葡萄就更好了。”他找個舒服的位子,得寸進尺。
  “你找死!”我念他。
  他笑出來,然後呼呼說著十分鐘就好,十分鐘就好。
  林宇傑並沒有真的睡著,他半醒半睡著,一直迷糊地跟我聊天。只是說話變得很沒頭緒,應答之間也一直跳針,看得出來他是真的累了。
  我抬手,想把那綹蓋在他眼睛上的頭髮撥掉,只是手舉在半空中好半晌,就是沒有勇氣碰觸他。
  讓他把頭枕在我腳上,是不是很曖昧?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不喜歡看見他疲累的模樣,因此我忽然就那樣說了,只想讓他躺得舒服些。原本也七上八下的,但是看他坦然成那樣,直接枕上來,我反而松了一口氣。
  我不知道這樣算不算自欺欺人,但是有時候我還是不能明白感情是什麼。
  或許就是這樣,我抬在半空的手,最後還是收了回來。
  我不想打擾他的睡眠,如同我不想打擾現在這份感覺,不論它是什麼,不論林宇傑感受的,是不是跟我一樣。
  “如果會飛也這樣就好了。”他又咕噥一聲,這次真的睡沉了。
  會飛?
  我笑了出來,這個大男孩……
  三十幾分過後,就在我腳麻掉了,完全沒知覺時,馬路傳來緊急煞車聲。林宇傑被這聲音吵醒,他揉了眼睛,抬頭看到我的臉。
  “哇,我躺多久了?完蛋了,你腳肯定廢了。”他誇張地大喊,伸手就摸上我的膝蓋。
  本來沒知覺,給他這樣一拍,忽然兩隻腳麻了上來,我哀號出聲。
  “唔,超麻的。”我搓搓大腿,連忙住手。那感覺真是無法形容。
  “哈哈。”林宇傑又笑了,然後他就這樣推了我一把,把我推倒在地上。
  我麻得哇哇大叫,他玩得更是倡狂。
  “會死人啦!”我求饒,又笑又叫差點岔氣,連眼淚都給我逼出來。
  他住了手,哈哈笑著,又伸手揉揉我的頭頂。
  “看你這樣,你知道我有多高興嗎?”難得正經的語氣,他輕輕問。
  而再一次,我只是傻傻淺笑,不知道該怎麼回答。
  “起來走走吧!”我看著林宇傑站起來,拉直褲子,又朝我伸了手。
  我點點頭,讓他拉著我起身,但是這次他沒有再牽著我的手,只是在我站起後,放開。我有點失落,那瞬間。
  但我還是笑著,讓自己的心情平衡。這算不算心動的感覺?
  我有點害怕,那秒鐘,過往的一些事情刷過心頭,別人怎麼為愛摔個支離破碎、怎麼因為愛四分五裂情景襲上我心。
  我深呼一口氣,抬頭看了看林宇傑,感覺眼眶有點痛,也不知道怎麼回事,或許是過去那些東西又飄過來籠罩著我了。
  “怎麼了?”他忽然開口問。
  “想到過去的事情。”
  “想什麼,”他敲敲我的腦袋,“加油喔!我會一直陪著你的喔!這可是我第一次這樣深情表白耶。”他做了鬼臉。
  我笑出來。但是隱約覺得不對。
  我知道你會陪我啊林宇傑,你說過的,兩年前在療養院你就說過的,怎麼會是第一次?
  我不懂,可是又不敢問。普通人應該不會注意這種細節吧?啊,是不是?愷君別鑽牛角尖,就是鑽牛角尖害了你的喔!說不定他只是一時口誤而已,對不對?
  “走吧,我們去那。”林宇傑轉身領著我走,沒有發現我那彷徨的樣子。
  我收拾心情,要自己不要亂想,不要太在意別人的話。然後我乖順地跟著林宇傑,即使那慌張的感覺一直跟著我。
  我們走到城市光廊後段,路邊欄網上佈滿了燈泡,正閃閃發亮著,遠遠看,好像撒了張網,把天上的星星都網起來了。
  林宇傑走上前,伸手抓著網子,然後輕輕靠著,不知道在想什麼。
  我沒有打擾他,只是站在一旁,開始數起電燈泡。
  數著、數著,眼前的數完了,我轉頭數起左手邊的。
  就在這時候,我看到對面走來一個人,他穿著運動衣,看起來像剛在旁邊球場打完球。
  然後他走近,我立即知道他是誰了。
  也不知道怎麼回事,我忽然就心慌,忽然就想逃跑,然後真的,下一秒我扯住林宇傑的手,在他完全沒預期的情況下,費勁力氣地拉扯他,頭也不回地立刻地往回走。
  轉頭時,我的視線模糊瞥到了對方。
  他一臉訝異……受傷,那是我離開之前,孫力揚印在我眼裡的最後表情。
?

?
  離我送林宇傑回台南,已經過了兩周。
  我幾乎每個週末都會打電話跟他聊天,偶而用電腦在msn跟他談些五四三的東西。
  我想我是喜歡他。
  如果要我學會用這個詞,我想我會把它放到林宇傑身上。
  但是相對地,每次一想到林宇傑,就會有股悶悶的感覺在胸口,那感覺讓我害怕,好像我又快要發瘋,好像我又要一下又一下地刮自己手腕時那樣無助和空洞。我不知道這是不是對的感覺,我不知道暗戀一個人,還是說喜歡一個人,是不是會像這樣飽受折磨跟痛苦,我甚至無法分清楚,這到底是我要發神經了,還是這就是正常的愛情的感覺,阿桃走過,沈文耀走過,如玉走過,他們都感覺過的滋味?
  我不知道,我更不敢問。
  這時候我就會慶倖我喜歡的人是林宇傑,若是別人的話,一定會怕死了。被這麼一個愛鑽牛角尖、個性陰沉、根本連自己都不明白自己腦袋怎麼運作的女人喜歡上,那是多麼可怕的事啊!但是我知道林宇傑不會這樣想,因為他知道我的過去、他知道我的背景,如果有哪一天,喜歡變成兩人的事情了,我想他一定可以更從容地包容我……他也說過他會一直陪我的,不是嗎?
  我總是這樣一遍一遍地說服自己,這樣跟自己說。
  只是不論我怎麼努力,每次想到我喜歡林宇傑這回事,心總還是會隱隱抽痛。而這個痛,卻又是別人牽引出來的,只是我老是去忽略它。
  阿桃曾經說過愛情可以是很單純的。
  曾經,那部分的我死掉了,不知道怎麼去愛、怎麼去喜歡;而現在我想開始,我想學習,所以……我就單純地喜歡一個人,這樣就好。
  林宇傑偶而會來高雄找我。不同的是,他總是飆著機車下來。我說危不危險呀,他總是哈哈大笑說不會啦,一個小時多而已。
  他來找我,我樂得很,但我總是故意不去想他來找我這層面底下的真正用意,我總是期待著,卻又害怕著。所以我選擇不聞不問。讓他來找我、讓他來找我。
  有時候林宇傑會直接到球館堵我,等我忙完沈文耀他們球隊的事情,兩人一起殺去旗津大吃一頓後,他才又沖回台南。
  其實我清楚感覺到,林宇傑每次來找我時,總是心事重重。雖然他總是不說,雖然他總是大笑,可是我可以清楚感覺到,他有心事。只是我一直沒勇氣問,他背後到底背著什麼,他又到底隱藏了什麼,我不太願意知道。
  這段時間我並沒有去過台南,即使沈文耀他們應邀參加了一次台南聯誼賽,我卻因為又有小組報告而不克參加。台南聯誼賽結束以後,林宇傑更常跑高雄了,次數從一個禮拜一次,變得越來越頻繁。
  而隨著林宇傑頻頻跑到球館來找我,沈文耀的眉頭也越卡越緊。
  我不知道沈文耀在耍什麼脾氣,但是他的臉色總是在看到林宇傑後變得很僵硬,又帶點迷惘。
  “喂。”我蹲在角落整理剛收好的乾淨球衣,女經理今天趕著約會,因此千拜託萬拜託,非得要我當救火隊不可。
  摺到第N件,忽然一瓶飲料掉到衣服堆上,沉了下去。
  我往回看,原來是沈文耀邊不雅地擦著汗,邊丟了瓶飲料給我,挺沒誠意。
  “做什麼?”
  “今天那個林宇傑來不來?”他忽然問。
  “我怎麼知道。”我裝傻。林宇傑四點多打電話來說再殺去旗津吃海產吧。這也是我願意好心幫忙經理收球衣的原因,反正總是要等他。
  “你跟林宇傑很熟?”他又問。
  “還算熟,怎麼?”我站起來,打開飲料,“你今天吃錯藥啊,怎麼一臉大便?”
  “我便秘行不行?”沈文耀哼了聲,舉動真的很怪異。話說完,他轉身又走掉,整個氣氛詭異到不行。
  我不難把他現在的態度,跟這些日子他看到林宇傑時的一張臭臉連在一起。但是我並沒有太在意,整個心思都丟在等一下要吃什麼身上。
  “張愷君。”誰知道我才剛蹲下,沈文耀又折回來了。
  “什麼事?”我抬頭看他。
  “你、你、你啊……”沈文耀忽然結巴。“反正你啊……你不要跟林宇傑走太近。”
  我看他,霎那間還不太相信我所聽到的。
  我想早些前的我,一定會站起來發飆吧。幸好我只是吸口氣,把手上衣服放下。
  “怎麼了?發生什麼事情?你們打球出什麼問題?”我試圖冷靜,讓自己思考,怎麼會一瞬間沈文耀這個人好好的會要我不要接近林宇傑。
  沈文耀搖頭,閉緊雙唇。
  “他打球耍小動作?不乾淨?還是上次你們去台南比賽發生什麼事情?有什麼摩擦?我可以跟他們那邊溝通,我……”我想到沈文耀唯一會跟林宇傑有交集的時間跟地方,猛然想到台南那次聯誼賽,是不是他們打出什麼火氣?還是……
  “跟籃球沒關係。”沈文耀又搖頭,打斷我的話。“其實……其實也有點關係。”
  “沈文耀你說話別這樣啦,說清楚。”我耐不住,乾脆站起來。
  沈文耀猶豫了半晌,才開口:“上次我們去台南,然後……總之,他是……他身邊,怎麼說,有個女的啦。”
  我一時之間搞不太清楚他在說什麼,什麼有個女的?女同學?有女同學很正常啊,沈文耀你身邊也有女的啊,我不就是一個。
  “不是同學……張愷君你是真的不知道還是裝死啊?我的意思是,他有女朋友,你懂不懂啊!”沈文耀看穿我的一臉空白,火氣上來,語氣變得惡劣極了。
  女朋友?
  聽到這三個字,我腦袋真的空白了一下,霎時不知道要怎麼消化這三個字。
  沈文耀盯著我看,然後他忽然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
  “我就知道你一定不知道。我就跟他們說你不會是介入人家感情的那種人,媽的,我就知道是林宇傑,你以後別接近他了,傳得很難聽,你知不知道。”沈文耀咬牙切齒的。
  “我們只是朋友。”腦袋亂慌慌的,我沒來得及吸收沈文耀的話,只是直覺地替自己辯解。
  “朋友,最好是朋友。一個男的不會無緣無故台南高雄這樣跑好嗎?小姐,是一個半小時,不是半小時。幾乎每天來找你吃飯,我把妹都沒那麼勤勞好不好。”沈文耀說得又急又氣。
  “把妹?你把誰?”腦子還是嗡嗡響,我只能隨便亂抓話來接。
  “張、愷、君!那不是重點好不好,重點是,你這樣跟林宇傑混在一起是不行的,知不知道?”
  “我說我們只是朋友。”
  “朋你的頭啦!”沈文耀氣炸了,“是朋友他幹嘛不跟你說他有女朋友?”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反正又無所謂,我們只是朋友。”
  沈文耀閉嘴了,他只是用很怪異的眼神看我。
  恍然間,那眼神讓我害怕,好像回到很早之前那時候。
  我慌亂地低下頭,反射性地道歉,“沈文耀,對、對不起,你不要生氣好不好?”
  沈文耀楞了一下,臉色和緩些,他歎氣。
  “我沒生氣。我只是擔心你。林宇傑他們球隊上好像傳得不太好聽。”
  “傳什麼?”
  “傳……傳每次林宇傑跟他女朋友有疙瘩,就會跑到高雄找你。你說這樣只是好朋友?我不信林宇傑只把你當好朋友。我知道你一定跟林宇傑有什麼誤會,不然就是林宇傑誤導你。我知道,可是他們不清楚。”沈文耀解釋著。
  我聽著,心口有些窒悶。沈文耀說我不是那種人,我想問我是哪種人,他又怎麼知道我究竟有多黑暗、有多懦弱?
  沈文耀瞧我不說話,又歎氣。
  “我不說了,你自己……你自己小心點吧。”他轉身欲走。
  我喊住他,“沈文耀,謝……謝。”
  他擺擺手,“不用謝,大家都老朋友了。只是……”他忽然轉過身,“我不懂,你跟孫力揚……孫力揚……不好嗎?”
  我沒想到他會忽然這樣問,一時間不知道該怎麼回答,只能為難地看著他。
  他也沒多問,點點頭,仿佛在說他知道了。
  “我知道感情不能勉強,可是他是個好人,至少他從不會欺騙你什麼。算了,這也不是我的事。”沈文耀聳了肩,轉頭離開。
  我蹲回原地,拾起地上還未摺好的衣服,整理好,再拾起另外一件。我一直重複這樣的動作,直到衣服整理完,腦袋依然是空白,沒法子思考。
  後來我乾脆坐在地板上,手抱著膝蓋,靜靜等著。沒過多久,林宇傑打電話來,我才勉強撐起身子,走到外頭和他約定的地方。他還是說說笑笑,一丁點不對勁也沒有。
  我們如期到了旗津,吃了四五盤海產,然後到海邊吹了吹風。太陽下山,天空澄黃,好漂亮。風吹起來,揚起了我的長髮,我伸手按了按,轉頭也看見林宇傑被吹起的短髮,我笑了出來。
  “你頭髮飛起來了。”說著我放開手,伸手去替他壓發發。
  他看著我,忽然抓住我的手。
  那瞬間我僵住,不知道該怎麼辦,只能傻楞地瞧著他。
  然後他忽然靠近我,把我拉近。
  就在他的唇快貼上我時,他的手機響起,我們都僵了一下。他有點狼狽地放掉我的手,慌張地接起手機,像個做錯事的小孩,躲得遠遠的,避開我的視線。
  我有點受傷地看著他說話,隱約聽著他先是心平氣和地聊著,後來語氣急了,聲音也大了。大約猜測出是誰來電,我覺得心都快要酸壞掉了,乾脆走到更遠的一端,刻意隔離他的聲音。
  沒過多久,林宇傑收了線,走到我身邊。
  我回頭瞧他,他剛剛那著急的樣子消失了,只是有點不知所措地看著我,臉上恒常掛著的笑容此刻不見蹤影。
  我只能對他無奈地笑,然後隨意抓個話題來聊,希望能化解那尷尬,可惜他除了心不在焉地回覆之外,還不難發現他頻頻看手錶。
  再笨的人也知道發生什麼事情了。
  因此我淡淡地問他是不是有事情回台南。
  他說沒什麼沒什麼。
  我笑了笑,轉身就往停放機車的方向走去。他沒吭聲,順服地配合我的動作,遞過安全帽,發車,然後騎回中山。
  他在我機車旁停立,確定我牽出車後才說抱歉,真的有點急事。
  我聳了肩,跨上機車跟他說再見。
  然後他掉轉車頭,不知道怎麼,他騎走的速度,居然讓我感覺狼狽踉蹌。
  他快速地消失在停車場,機車揚起的沙塵好像吹進我眼裡,我抬手揉揉眼睛,同時用盡全身力氣,強忍住那股想哭的衝動。
?
  自從那通電話後,林宇傑依然有來找我,只是次數明顯下降。
  六月初時,他又來找我。
  我們去了愛河,在愛河旁邊的露天咖啡館聊天。
  他來得很急,聊天也心不在焉,有事沒事就看眼手機,不知道在等誰的電話。
  後來電話的確響了。他接起,刻意壓低聲音,說著說著,他收了線。
  我喝了一口才剛端來的咖啡,“女朋友?”然後我看著愛河河面,斜陽的橘紅光芒灑在上頭,閃閃發光的。
  他楞了一會,才含糊點了頭,我聽不清他說什麼。
  “那你先走吧,反正我機車在附近而已。”我說。從旗津那次後,我不知道怎麼,總是勉強要自己騎車,以方便這位先生早退。有時候我恨死這樣的“貼心”,有時候我想故意留他不要走,瞧他會有什麼反應。但是我不敢,即使我的心早就偏了方向,我還是死命扛著“好朋友”這塊招牌,也不敢做出任何任性、會惹他討厭的行為,但是天知道,我忍得好痛苦,好想尖叫。
  “愷君……”他開口。
  “我咖啡還沒喝完哩,一杯八十很貴的,你先走沒關係。”我儘量保持微笑。
  他看了我一會,才點頭,轉身快步跑走。
  我又喝了咖啡,奇怪我剛剛不是有加糖嗎,怎麼苦成這副模樣。
  我看著他跑遠的身影,忽然一股衝動,拿起手機,快速地撥了電話給他。
  響了幾聲,他接起,喘得上氣不接下氣。
  “怎麼了?”他問。
  我沉默了很久很久,然後才開口:“林宇傑,你到底知不知道,我喜歡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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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5-12 00:45:41 |只看該作者
人之初 第二卷 23

  那個問題,我從來沒有得到答案。
  他只跟我說,愷君我們改天再說好不好。
  我還記得我發不出聲音,只是點頭一直點頭,可惜他看不到,以為我在生氣,淡淡地歎了口氣,然後說他有點急便收了線。
  後來那幾天,他沒有打電話給我,也沒有上msn,好像人間蒸發了似的。
  我照樣上課、下課,但是心口一直漲,一直漲,漲到幾乎要爆炸的邊緣。我不知道這樣的痛苦跟難過,是屬於正常,還是只有我一個人會這樣?我更不知道,處理這樣的感情問題,我的反應是不是正常人所有的?我不清楚這樣的情緒反應,是正常的,還是瀕臨神經線崩斷的前兆。我好害怕,雙邊的壓力讓我不知所措,可是即使這樣,我卻無法像以前那樣關掉我的喜怒哀樂,不去思念林宇傑。我只知道我一天比一天想念他,到了極盡發狂的地步。
  他沒聯絡我,我也沒有勇氣聯絡他。就這樣熬著,逼自己不可以岔氣,一口氣就這樣撐在胸口。
  一個禮拜後,我再也壓制不住那股想念的衝動,不管明天後天是不是有大考,我打了電話給他。沒有人接聽,嘟了幾聲轉到語音信箱,我簡短地說我心情不好,下午五點左右會到火車站附近的公園等他。
  把車寄放在火車上,買了八十幾元的站票,往台南前進。
  接近一個小時後,我到達目的地。
  很熱鬧啊,我想。在火車站繞了幾圈,然後踏出火車站,右轉後沿著街道一直走,來到相約的公園,我靜靜地坐在椅子上等著。
  過了五點,他依然沒有出現。
  五點四十五分時,我正準備打電話給他,電話卻響了。
  我接起來,是林宇傑。
  “愷君,你在台南嗎?”
  “嗯,然後你遲到了。”
  “愷君,你真的在台南?”他有點為難,“可是我有點事情不能過去,可不可以……”
  “不可以。”我忍住吼人的衝動,冷靜地說:“你沒時間過來就算了,但至少讓我們說清楚。”
  他沉默。
  “上次問你的問題,你沒有回答我。”我只好開口。
  那頭的人安靜一下,才緩緩說道:“愷君,我們是好朋友……”
  好朋友?我發現,原來我拿來搪塞沈文耀的這三個字可以這樣傷人。
  “好朋友?”我空白地重覆著,“那我喜歡你,你到底知不知道?”
  “愷君,這跟喜不喜歡我沒有關係,我們、我……”他吸了氣,“我想我的作法有錯,我……不該那麼常去找你。我只是想看看你過得好不好,有沒有順利一點,我沒想到這樣做會引來……誤會,不管是你這方面,還是、還是我女朋友那方面。”
  我不知道該怎麼回答。
  我想起沈文耀的話,又思考著林宇傑的答案,再想起那天在旗津的事,我不懂,究竟是他在找藉口,還是我真的會錯意了。
  這算不算攤牌?我有點害怕,不管他是不是說謊,至少他現在明白表達了自己的感情,我會不會從此失去他?
  “那、那……我們以後還可以這樣子嗎?我是說、我是說像朋友這樣。”我慌張地問。
  “愷君,我……我只是想看你過得好不好,可是慧菲很不喜歡我去找你。我們吵過好幾次架,這件事情再不解決可能會讓我們分手,我……”
  “慧菲?慧菲是你女朋友嗎?林宇傑,那你為什麼總是要在跟她吵架了以後才來找我?你真的只是單純想看我好不好嗎?你不要騙人。你說,你說你是不是騙我?說啊,我要你說清楚,說清楚我就不纏你了,好不好?”我著急也生氣,語氣變得咄咄逼人,自己卻沒察覺,只是一味地想要找出答案,好像逼著他承認對我的感情,我就會好過一點。
  “愷君,你不要逼我好不好。”林宇傑很挫敗。“我說的,我只是想看你過得好不好……現在你很好,身邊也有好朋友,像那個沈文耀,他跟你就……”他困難地解釋著。
  “不要跟我提沈文耀!”我氣得全身顫抖,“為什麼你們總是要把我推給別人?為、什、麼?為什麼總是在我要依賴你們的時候,你們就會說你身邊不是還有誰,不是還有誰嗎?你錯了,我誰都沒有!我只有我自己,我好孤單、好寂寞……這些你都懂的,不是嗎?為什麼連你也這樣?為什麼?”說到最後,我終於忍不住嗚咽。
  “我懂,愷君我懂,可是……”
  “不要跟我說可是,林宇傑,是你自己說你會永遠陪著我的,你自己講的,你都忘了嗎?”我哽咽著、悲傷地控訴著。
  他沉默了一會,吸口氣,才緩緩說出:“老實說……”
  他停頓。然後,用一種我覺得很遙遠,很陌生的語調開口。
  “我真的忘了,沒有印象。”
  我眼淚開始往下掉,制止不住。
  “愷君,有時候我說一些話,只是、只是要鼓勵你。那是種……不算承諾的言語,就像在療養院大家都會說的:加油喔!就是這樣,那是種、那是種……”或許是聽到我抽噎的聲音,他說得很困難,努力撿著字,試圖不去傷到我。可惜沒有用,他的每一個字,都讓我心疼。
  “那是種……場面話。只是要讓你生病的時候,有一種希望,一種……愷君,你懂嗎?你這樣聰明,你會懂的對不對?”到最後,他似乎放棄了,用著討饒的語氣說著。
  我無聲地搖頭,拚命搖頭,然後帶著鼻音回答他:“不,我不懂。因為對我來說,你的話,我都當真了,徹徹底底地相信了。所以我好難過……林宇傑你可不可以過來?只要一下下就好,我現在真的很難過。”
  我帶著最後一絲期盼,苦苦哀求。
  “愷君對不起。”他回絕了,“我現在去只會讓你更難過。我真的很抱歉。之前我或許有、有做錯事情的地方,可是我真的不是故意的。愷君你不要讓我擔心好不好?你先回高雄好不好?你這樣給我壓力好大,我真的不想有壓力,我求求你,不要逼我了好不好?而且這麼晚你一個人在台南,我會擔心的,所以拜託你回去好不好?”
  我難過到無法發出聲音,縮在人行道的角落,不顧別人異樣的眼光,猛掉淚。我不知道究竟是誰在逼誰,我只是好難過。為什麼不願意承認他的感情,為什麼?承認有那麼難嗎?
  我們都沒有再說話,我努力收拾我的情緒,過了十幾分鐘,我勉強站起來,看著手機,一句話都說不出來,而我也知道,不論我再怎麼賴,他是不會出現了,所以,最後我只能虛弱無力地說了聲再見。
  掉頭回到火車站,買了回程的票。
  車上擠滿了人,我站著。昏昏沉沉,感覺世界模模糊糊,好像當初我要發瘋那時候的模樣,我拚命告訴自己不可以,不可以,愷君醒醒,醒醒,不可以。
  搖搖晃晃、淚眼模糊中,我回到高雄。
  我連車都沒牽,招輛計程車回了家。
  到了家,一片黑暗,我才想起爸媽前兩天回鄉下跟親戚一起祭拜外公。
  懶得開燈,我回到房間,然後把自己摔上床。
  我想著阿桃以前的模樣,想著那時候我是怎樣取笑她為了感情變得亂七八糟,現在的我,好像沒有好到哪裡去。
  我很想大哭,可是沒有聲音,眼淚一直流一直流,我好像就要隨著流出來的淚水蒸發掉了。
  思緒變得很亂,我想起林宇傑的場面話,心又一陣酸。這時候我才明白,原來一個人隨口的一句話可以傷人那麼重,不論他是不是有心,不論那句話的本意是好是壞。我想起自己,我以前是不是也這樣傷過人?這是不是報應?
  我東想西想,腦袋一直無法停止運作,只要想到林宇傑,心就會像被人擰了一下那樣痛。
  為什麼不能承認?
  承認喜歡我有那麼難嗎?
  我掛念著那沒有出聲的手機。他怎麼說來著?他說如果我太晚回家的話,他會擔心我,他還要我到高雄以後打電話給他,好讓他放心。可是我沒有打,他也沒有撥電話過來。
  那句“我會擔心你的”,是不是也是另一種場面話?是不是只是要把我趕離台南的場面話?
  為什麼要說場面話?為什麼要說場面話?為什麼?為什麼?
  暈睡之前,我就這樣一直反覆想著,問著,絕望著。
?

?
  半夜時,我驚醒。
  並不是惡夢,而是一陣痛。
  腹部的一陣絞痛。
  我痛得眯了眼,幾乎是狼狽地滾下床,我到浴室,打開燈,果然是生理期。我咬著牙,換了底褲跟護墊,那股痛楚卻越來越大,讓我根本站不直,只能摔坐在地上。從高中以後,我幾乎沒有經痛過,頂多有些隱隱地不舒服,即便是回到國中那個月月痛的年代,也沒有如此劇烈痛過。我痛到哀號出來,連眼淚一起掉,整個腹部像是要被攪碎那樣,痛到我渾身發抖。我牙齒打顫,第一次覺得自己會痛死。
  不是開玩笑,我真的嚇到,我覺得我真的會死掉。
  我站不起來,只好用爬的,邊爬邊哭,一丁點一丁點爬回房間。連攀上床的力氣都沒有,我靠在床邊,把自己的身體縮到最小的限度,想要調個舒服點的姿勢,但是沒有用,整個腹部像是要炸開,又像是有什麼要從我下體崩出來那樣。
  最後我痛到連呼吸都不順暢,拚命喘氣。
  人在虛弱的時候,心也會跟著軟弱吧,下午林宇傑說的話又轟轟打擊著我,讓我更是難過,更加無法呼吸。
  我用著剩下的力氣,在包包裡亂摸,找到手機,我看了看,手機沒有來電顯示,林宇傑沒有打來。我很想哭,但是腹部的疼痛壓過了心上的痛楚。我只能握緊手機,然後用著幾乎沒有焦點的雙眼搜尋手機上的號碼。
  我想打給林宇傑,至少那是我第一個想到的名字。
  我想現在我這樣,他一定會過來的。
  但是如果他不過來呢?
  這樣的想法讓我猶豫,雖然我很努力讓自己相信他還是關心我的,如果他真的關心你,怎麼沒有打電話來?這樣一想,我又沒有勇氣撥出電話,我不想看到自己被拒絕後狼狽可笑的模樣。因此我只好哭著,把箭頭往下跳,跳過幾個名字,跳著、跳著。
  電話簿終於停在一個從來沒有撥出過的號碼上,顫抖著,我按下了通話鍵。
  “喂?”他聽起來像是被打擾到睡眠,聲音很憨。
  可能是身心都飽受折磨,我想,所以才在對方接起來,喂了一聲後,我就忍不住哭了出來。
  那頭沉默了三秒,我告訴自己要快點說話,不然別人會把你當成神經病掛電話的。可是我沒有辦法吐出字來,一來是痛,而來是心情真的很激動,根本沒辦法冷靜下來。
  “愷君?張愷君?是不是你?”他問。
  我哭得更凶,被他的語氣整個打散。
  “你怎麼了?你在哭嗎?”他醒了,語氣不再憨聲,著急地問著。
  “我……好痛。”我只吐出三個字,就說不下去了。
?
  我不知道過了多久,屋內揚起電鈴的聲音。聽到那聲音,我才能夠確定我還是活著的,還沒痛死。
  我從房間爬出去,花了十幾秒把自己撐起來,按了對講機的開門鍵,又癱回地上。爬到門邊,再次使出吃奶力,讓自己站起來,手抖得像秋風落葉,扳開了門鎖,然後坐回地上,靠著牆壁。
  孫力揚很快沖了上來,他提著一袋東西,蓬著一頭亂髮。
  他看到我嚇了一跳,把東西往桌上一擺,連忙蹲下來。
  “你怎麼了?”
  “不舒服。”我勉強回答,試著站起來,可惜有點力不從心。
  “我抱你回房間好不好?”他這樣問,卻沒等我回答,立即雙手一伸,把我打橫抱起來。
  我根本沒有力氣抗拒,只能癱在孫力揚懷裡,讓他抱著我進房、擺在床上。
  “你等我。借用你家廚房。”他說著,快步走出去。
  沒多久我看他端了杯水,拿著剛剛那袋東西走進來。
  我依然很痛,痛楚沒有因為孫力揚的出現而減緩,只是沒那麼緊張,至少屋子不是整個黑漆漆。
  “我不知道你吃哪種止痛藥,所以買了兩三罐。你能吃東西嗎?這邊有點熱食,你要不要吃一點?”他拿出煎餃跟熱豆漿。
  “去、去哪買的?”我看著他手上的東西,想不通大半夜的他到哪裡……
  “來你家的路上有家早餐店,就順便買了。吃點好不好?”他說著,用免洗筷夾了煎餃遞過來。
  我勉強咬一口,可是吞不下去,試了試,終究還是吐出來。
  那喝點東西,他說。將豆漿遞過來。我只喝了一口,就沒胃口了。
  孫力揚臉色很難看,好像痛的人是他那樣。
  “吃藥吧。”他放棄,把藥跟水給我,讓我吞了止痛藥。
  我躺下,還是痛得簌簌發抖。
  “怎麼會痛成這樣,”他看我會歸天的樣子,整張臉黑了,“我看我送你去醫院好不好?”
  我有氣無力地搖頭,咬牙等著止痛藥發揮功效,閉上眼睛時,模模糊糊地看見孫力揚坐在那裡的樣子。
  我不知道孫力揚有沒有離去,我只是很累,累到連睜開眼睛的力氣都沒有。緩緩地,緩緩地,腹部依然很痛,但是漸漸到了可以忍受的地步。
  我不知道經過多久,朦朧中我似乎有睡著,又好像一直醒著,總是隱隱約約地感覺到那一陣又一陣的痛。然後我醒了過來,發現腹部絞痛已經和緩,我睜開眼睛,發現房內還是黑漆漆的。
  我下意識伸手往旁邊一摸。
  “還痛嗎?”我沒摸到人,卻聽到聲音。
  我撇頭,眨眨眼睛,等視線習慣了黑暗,才看見孫力揚似乎坐在我床邊的地板上。他的樣子看起來像是都沒動過。
  “好點了。”我沙啞回答,聲音幹得不像話。
  “我幫你微波豆漿好不好?”他問。
  我點頭,沒有拒絕。
  隱約聽到廚房傳來微波爐時間到的叮叮聲,然後孫力揚又從門邊出現,拖著長長的影子。
  我喝了半杯豆漿,又躺下去。
  “幾點了?”我摸了摸小腹,還是有點悶痛,可是至少不要人命了。
  “兩三點吧。”他回答。
  兩三點……糟糕!我的機車。
  “怎麼了?”孫力揚問。
  我搖搖頭,看了一眼桌上的車鑰匙,“沒事,只是想到我的機車還丟在火車站……嗯,那個不重要。不好意思這麼晚把你……”
  “沒關係。”他搖搖頭。
  “你要不要回去了?好晚了。”
  “嗯,”他點點頭,“你好點了嗎?”
  “好點了。不過好久沒這麼痛過了……我記得國中以後,我就……很少痛了,還記得國中嗎?我老是生理痛,那時候多虧你……”不知怎麼,我一時有感而發,感謝的話說出口,才驚覺自己說了不該說的話,然後尷尬地撇開了頭。
  孫力揚也一楞,他大概沒有想過會聽到我說出類似謝謝的話吧。
  “國中。嗯,好久以前了。”後來他這樣說。
  我聽著他的話,是啊,好久以前了。後來經歷好多事情,後來好多起起伏伏,好多悲傷,然後遇到了林宇傑……這一想,我又傷心了。我不禁想,如果這時候在我身邊的是林宇傑該有多好。我知道我該死,可是我無法阻止自己期望把孫力揚跟林宇傑替換的衝動。如果林宇傑能來,我痛死也甘願了。
  原來感情是這樣,真的是奮不顧身的。
  我想起林宇傑的話。那只是場面話。
  這是我第一次真的體會到,什麼是場面話。過去我不太能瞭解,但是我現在知道,至少我現在知道,場面話有時候會很傷人。
  我看著孫力揚,把他想成林宇傑,眼淚就忍不住掉下來。
  他以為我痛,有點慌,從我書桌上抽了張面紙,孫力揚溫柔地幫我擦臉。
  “又痛了?”
  我搖頭,哭得更傷心。把他的溫柔跟林宇傑的絕情相比,這一比,讓我更是難過。我知道我不該這樣比較,我也恨死自己如此不爭氣,更唾棄自己如此蹧蹋孫力揚的好心,可是克制不了地,我就是無可藥救地想起林宇傑。
  孫力揚當然不知道我的心思,他只是顯得很慌亂,不知道該如何安慰我。看了我哭得厲害,最後他還是只能替我抽張面紙,摺了又摺,抹掉我臉上停止不了的眼淚。
  後來我哭累,模模糊糊又想睡。
  然後恍恍惚惚地,我感覺到有人似乎要走,我睜開眼睛,看到孫力揚站起來,站在門邊,卻是看著我。
  接著他又轉身,似乎就要離開了。沒緣由的,這一秒我忽然好心慌,好擔心他像國中時,我說了傷害他的話,他轉身離我而去不再回來。那恐慌感讓我害怕,視線乍然模糊,我下意識開口喊出心底的話。
  “對不起。”
  孫力揚楞住,他停住腳步。這動作讓我心安許多,也讓眼淚瞬間掉落。
  “上次在城市光廊,對不起。”我沒有仔細思考,只直覺地道歉,不能再像上次那樣傷他,不能讓他再離我而去。
  孫力揚沉默,他知道我在說什麼,他的沉默也證明了那天他的確有看到我,也被我故意不理他的舉動所傷。
  “沒關係,”他露出笑容,“我不在意的。”
  我哭得更難過了。他的原諒跟不在意,讓我更內疚。
  我不懂,林宇傑這樣傷我一次,我就難過成這樣;孫力揚呢?他到底被我傷了幾次?一次一次又一次……他怎麼總是那麼笨?他怎麼可能不在意?怎麼能不在意……
  我不知道為何今晚我會如此替孫力揚難過,也不知道為何會討厭起自己以前對他做過的事情。
  或許,是因為我終於嘗到希望落空的痛苦吧?
  我其實很想問孫力揚,他究竟是不是喜歡我,不然為何他要這樣付出?但是我沒有。因為不論他喜歡或不,現在的我,根本都無法做出任何回應。而我不想再傷他了,真的,我真的覺得夠了。我真的很希望能夠控制我自己,不要再傷害眼前這個人了。
  後來,我似乎聽到孫力揚搖搖我,問我機車的車牌號碼。
  我聽得模糊,回答得咕噥,然後迷迷濛濛之間,我感覺自己睡了又醒,醒了又睡。
  那晚,我就這樣暈暈地搖晃在清醒與昏沉之間。
  孫力揚究竟在那裡站了多久我不清楚,我只知道最後一次睜開眼睛,看到整間房間都充滿陽光時,他已經離去。
  那日下午下樓準備去牽車時,推開公寓大門,入眼的便是我那台機車四平八穩地塞在巷裡一排機車裡的景象。
  我在那站了好久,緊緊握著手上那把稍早放在桌上,似乎沒有人移動過的鑰匙。
  我就站在那,站了好久,好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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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之初 第二卷 24

  林宇傑隔幾日打了電話過來。
  我無法,也不想掩飾我濃濃的鼻音,還有哭啞的嗓子,我壞心地認為,說不定可以因此博到幾分同情。
  電話裡我們沉默了好久。那沉默的時間讓我不禁感歎,我怎麼總是有本事摧毀別人既有的特質,以前擊潰了孫力揚的固執,現在則是打散了林宇傑的活潑。
  林宇傑在另外一頭道歉著,說一些老實說我根本聽不清楚的話語,但是我想不外是些他已經有女朋友不好意思讓我有錯覺之類的話吧。
  或許是下意識地拒絕收聽,因此不論我怎麼努力,耳朵總是轟隆隆地什麼也聽不清楚。我覺得不太對勁,但是又不敢說什麼,只好這樣拿著電話,撐著。
  我想或許我是被那幾句場面話給重重挫傷了,因此不論我多想要尖叫,多想要跟林宇傑說求求你別不要我,求求你別離開我之類的話,我都忍住了。而你也知道的,我是多麼會忍、多麼會撐,我可是曾經撐到變成個神經病呢。
  最後林宇傑要收線。老實說我根本沒聽懂他說的任何一句話,只是想到他要收線了,總得說些什麼話,因此我麻木地開口,說些連我自己都不明白的話,仔細去聽,才發覺我說的原來都是感謝:謝謝謝他照顧我;對不起我任性了;對不起給他帶來麻煩;謝謝他那一年在療養院的照顧;謝謝他寫的明信片,還寫那麼多張,真是破費了……
  “愷君,等一下。”林宇傑打斷了我接近喃喃自語的話,“什麼明信片?”
  “沒關係你不用推,我知道是你,但是沒關係的,我不會再拿那些當作籌碼,當作要逼你照顧我的籌碼。”我儘量把自己說得卑微,一方面是要自己死了心,另一方面則是希望活馬當死馬醫,讓林宇傑心疼。
  真可悲我想。
  “不,愷君我不是那個意思。”林宇傑解釋,“我沒寫過明信片給你,一張都沒有。你在療養院收到的明信片不是我寫的。”
  我聽不下去了,只覺得這人真狠心,要斷了我們之間的聯繫也不用這麼狠吧。我還沒死纏爛打到那個程度好嗎。
  因此我也不願意再問,只是說了聲再見,接著掛了電話。
  之後我痛哭流涕。
?
  就這樣,我斷了,又或許說林宇傑斷了我們之間的聯繫。接下來的日子,我只是糊裡糊塗考完了幾科期末考。我隱隱感覺到自己的不對勁,那種昏天暗地的感覺又開始慢慢包圍我。但是我卻不在意。
  我想一個人要墮落真的很簡單的。
  我想起我曾怎麼信誓旦旦地說我不要再傷害人,我要好起來,我要走回人群。
  但是緊接著我就會想到林宇傑怎麼說要支持我,然後離去。
  我知道我不該這樣想,但是我辦不到。我知道再這樣下去,有一天我一定會啪嚓一聲斷光神經線,然後又回到那個山上。我是有想過喊救命,但是那聲音太薄弱了。
  社團活動我沒有再去,也從籃球館消失。
  我常常一下課就到西子灣看夕陽。我常想,如果我就這樣忽然發瘋,再被送回精神病院,林宇傑是不是會愧疚,他是不是就會後悔?讓他痛苦,是不是就可以減輕我心中的痛苦?
  這種想法好可怕,我知道,但是我抑止不住心中這種破壞性的思想。
  有時候連我都會害怕自己,我怎麼會有這樣的思緒?想著想著,就想把自己丟到西子灣喂魚,把這個怪物永永遠遠毀滅。
  對於林宇傑的感情,我不知道怎麼形容。或許是害怕,我怕孤獨的自己,更怕自己的狀況沒有人可以接受,只有林宇傑啊,只有他最清楚。可是現在連他都不要我了,我又能到哪裡去?
  我始終不知道我對他的感情究竟出自依賴多一點,還是男女感情多一點,但是我清楚知道,他離開我後,我變得很害怕。
  或許我那日在體育館不該遇到他的,這樣我也不會發現對他的情感,也不會變成今天這樣子。但是想這些都太晚了,我根本改變不了什麼。
  有一日沈文耀不知道怎麼找,居然在西子灣防波堤找到我。
  他什麼也沒說,只是一屁股坐到我身邊。我想從我再也不去球館,還有路人甲乙丙的八卦之中,他應該不難臆測出我跟林宇傑之間的事情。
  因此他只是陪我坐了半晌,然後跟我說:要不要我幫你揍他。
  老實說,聽到他這樣講,我著實楞了一下。
  神經病,我回他。
  他沒說話,我回頭看看他的臉,發覺他是認真的。
  我歎口氣,“別鬧了,文明點吧,不會學學孫力揚喔。”
  “孫力揚文明?哈哈哈哈哈,”沈文耀一直笑,笑到岔氣,“那是你沒看過他發飆的樣子。”
  我一臉不相信。
  “你真的以為他沒脾氣?他脾氣大得很,跟他打球你就知道。那一次啊,我們在中山館打球,欸欸我有沒有跟你說我們怎麼聯絡上的?沒有喔?那我跟你說,我們就是……”沈文耀比手畫腳的,把一些古早的事情全部挖起來講。
  反正我也閑著沒地方去,乾脆就靜靜地聽沈文耀講古。
  而不知道怎麼的,聽他講著孫力揚的事情,孫力揚這孫力揚那,我的心情漸漸平靜下來。
  那日回去,我打了電話給孫力揚。跟他說想找他去吃飯,雖然有點晚了,但是還是想謝謝他那天的辛勞之類的。
  孫力揚也沒多說什麼,只跟我約了端午節晚上。
  說是要請人,還是厚臉皮地讓孫力揚來接我。他說:反正你騎車來我也是要跟你車跟到回去,何必?
  我想也是,便不再拒絕,由他來接我。
  我們先是到了師範後頭那間店吃個飯,然後直奔愛河邊。
  那天晚上有劃龍舟比賽,人真是多到不得了。
  我們先是看了一會龍舟,又逛起愛河的展覽。那次的展覽主題叫作“從天上看世界”之類的。愛河旁掛了很多很漂亮的攝影,我們就這樣一幅一幅地逛。孫力揚話好少,他總是靜靜地走在我斜後方,只在我有開口的動作時,他才會稍微接近我豎耳聆聽。
  後來我們逛進商品店,孫力揚買了幾張卡片,是剛剛我們看的那些畫的明信片版本。
  找個位子坐下來喝咖啡時,他把那幾張明信片擺在桌上,問我喜歡哪張。
  我瞧了瞧,指著一張有一堆鳥飛起來的圖樣。
  他嗯了聲,然後將明信片翻過來,拿出剛剛從咖啡廳A來的筆,開始很認真地填寫。
  “你開玩笑的吧?”我有點不敢置信。
  “很像開玩笑嗎?”他一臉不解,“我習慣到一個地方就買幾張明信片寄。你不是喜歡這張,寄給你不好嗎?”
  我看他一臉神聖不可侵犯的模樣,心想不應該嘲笑別人奇怪……嗯我是說私人嗜好。因此只好點點頭,由他去寫。
  他問了我的位址,我說了,他一個字一個填。
  等了半刻,我看著其他明信片開口問:“喂,寫好沒?”
  “寫好了。”
  “那我看。”從剛剛我就一直在偷瞄,偏偏他老兄是左撇子,我又坐在他右手邊,讓他的右手擋著了。因此瞄了半天,什麼重點都沒看到。既然他寫好了,我長手一伸,討債。
  “不行啊,等我寄了你收到才可以看。”誰知道他速度更快,在我的手摸到明信片時,忽然左手放了筆,抓著明信片高舉過頭,不讓我碰。
  “你幾歲了啊?”我瞪眼,“借看一下會死掉喔?小氣鬼!還不都是要寄給我。”
  “既然要寄給你,你就等幾天嘛。”他開始左閃右閃地躲避我的魔爪,然後乾脆站起來,硬是不讓我摸。
  “你後面是寫什麼情書是不是啊?幹嘛不敢給我看?”我學他站起,伸長手想辦法勾那明信片。
  誰知道那先生居然臉紅了。
  臉紅個什麼鬼東西啊孫先生,都幾歲了不要這麼純情好不好?
  “沒有啦,不是情書啦。你就等嘛,大不了明天一早我寄宅急便,下午你就收到了。”他臉紅之餘還要忙著拉高手,還開始繞著小小的桌子轉,有夠忙碌的。
  我實在很想說孫先生不要丟臉了,大家都在看我們了。但是又不死心,他越不給我看,我越想看,所以我乾脆也跟著他繞桌子,反正丟臉大家一起來。
  繞了幾圈,我確定這樣繞到天亮我都抓不著他,我決定換個方法。
  “好吧,改天看就改天看,哼。”因此我假裝不甘願,坐回椅子上。
  孫力揚露出一個好險的表情,跟著坐回椅子。
  就在他把拿著明信片的手放下時,我忽然跳了起來撲向他,伸手朝明信片抓。啊哈,上當了,我在心裡得意著。
  可惜沒得意很久。
  因為孫力揚的反應也不慢,他在我差一點抓著他時往後一縮,躲過我的偷襲,然後一點也不帥氣地失去平衡往後摔,跟著沒有支撐的我也倒楣地往他的方向摔下去。
  匡啷幾聲,整個場地的人都往我們這邊看過來時,我們兩個已經非常丟臉地摔倒在地,我還連人帶椅子摔在他身上,整個人貼住他。
  雖然如此,我卻不感到慌張,我睜開眼看見孫力揚特大的黑臉,才發現不知道是我過長的指甲,還是椅子惹的禍,居然把這傢伙的臉刮出一條不長,卻明顯看得出的傷痕,那傷痕還在冒血。
  我一骨碌站起,鎮定地向孫力揚伸手,他老兄也非常配合,沒有扭扭捏捏滿足現場圍觀看好戲群眾的好奇心,很阿莎力地抓了我的手站起來。
  接下來孫力揚很迅速地把兩張椅子擺好,揣了桌上的明信片,趕忙頭也不回地拉著我的手往停放機車的方向逃逸。直到我們跑到機車旁,兩人你瞪我我瞪你看半天,我才發現,從剛剛我拉起他的手以後,我們兩個人就這樣一直牽著手。
  像不像亡命鴛鴦?
  不,一點都不好笑。我連忙甩掉他的手,這時候才記得要臉紅。
  不對,也不是臉紅的時候。
  “快,開置物箱。”我催著他。
  他看我催得急,連忙拿鑰匙開置物箱,沒來得及問話。
  我拿起塞在他置物箱裡的手提包,翻了翻,找出面紙,抓了一張,連忙往他臉上擦拭。
  他楞住,眼睛睜大。
  “你流血了。”我解釋。
  這時他才皺了眉,“好像真的有點痛。”然後露出一個有點癡呆的笑容。
  我看著看著……笑了出來。
  他一臉茫然地看著我,完全不知道我在笑什麼。
  “你是恐龍喔,反應這麼慢,傷口很大耶,以後破相了你。”我邊取笑邊嚇唬他。
  “真的喔?”他被我唬得一楞一楞,“傷口多大?幸好不是在你臉上,不然就慘了。”
  頓時,一口氣就這樣悶在胸口,讓我忽然好難受。
  我用另外一隻手抓起他的手,要他自己拿著面紙,然後轉身,趁他手忙腳亂壓著面紙沒空注意我時,壓了壓眼角。
  我不知道這股忽然想流淚的衝動從哪來,是感動于孫力揚關心我的真心流露?還是因為孫力揚的過於關心,相對讓我想起林宇傑的冷漠?
  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吸了好幾口氣才把那差點哭出來的情緒壓回去。
  “我們去買OK繃,不然這樣吹風不知道會不會感染什麼東西?”我再度轉身,已經收拾好情緒。
  “嗯,好。”他和順地答應。
  我們步行了幾步,在愛河附近找到一家便利商店,我買了包OK繃,拆開一個,要孫力揚蹲低,然後替他貼上。
  貼好以後,我看著那塊貼在他臉上的OK繃又緩緩地滲出血跡,不禁感到一陣心煩。
  “怎麼辦,一直流血?”
  “沒關係,不會痛。”他邊說邊領著我往機車的方向走去。
  “傷口很大一條耶,怎麼不會痛,你沒神經啊?”我忍不住回嘴。
  他忽然停下來,轉過身來,視線在我身上飄了飄,然後忽然定格在我左手上。
  我還搞不清楚他看的是什麼時,他開口:“沒有你手上的傷痛。”
  我楞了幾秒,才領悟到他在說什麼,趕忙把手一縮,藏在身後。
  我感覺到一陣不自在,總怕他知道了我什麼過去,下巴一抬,故作鎮定地繞過他,走在前頭。
  孫力揚也沒多說什麼,只是沉默地跟在我身後。
  我們一路沉默地走回車邊,又一路沉默地騎回我家。
  我知道孫力揚沒有惡意。可是我就害怕讓人知道那段過去。我想除了林宇傑,沒有人可以接受這樣的我。何況現在連林宇傑都離我而去了,我更不願意提起那段黑暗的過去。
  我小心翼翼地隱藏,就怕露了端倪。
  
  隔了幾日,我在媽的呼喚下放下課本,來到客廳領信。我的手機帳單,還有一張明信片。我回房間,先是拆了帳單,看了看這個月通話費,嗯,很好,沒有透支

  然後我把帳單放在一旁,拿起那張明信片,果然是那日我搶著要看的那張。
  我想起孫力揚臉上的傷,不知道好些沒,想著,我將明信片翻面,看看他到底寫了些什麼。
  
  愷君
  人之初,性本善
?
  老實說,我當下第一個反應是:呃,念什麼三字經啊?這傢伙到底在打什麼啞謎?我反覆看了那六個字,實在不懂孫先生到底想說什麼。不管,明天打電話拷問他……
  思緒忽然緊急煞車。
  我再把孫力揚那張明信片拿起來看,視線不再定在那六個字上面,只是看著愷君兩個字。下一秒,我彎身用力拉開書桌最下麵的櫃子,拿出一包牛皮紙袋。隨便把紙袋往桌上一倒,裡頭掉出一堆白色的古老明信片。我隨便拿起一張看著,上面收信人寫著張愷君。
  再把視線移到孫力揚明信片上的愷君。
  我看,又看。
  林宇傑沒騙我,療養院那些明信片……果然不是他寫的。
?

?
  我輾轉難眠。
  我想把這件事忘記。但是我沒有辦法,閉上眼,能想到的就是那一張一張明信片怎麼幫助我,拉回我那極盡破碎的信心。
  可是他怎麼會知道,我不懂。
  國中以後我們就沒有聯繫了,高中兩年我更沒有遇到什麼老同學或熟人,他怎麼會知道我進療養院的事情?
  我不懂,真的想不明白。
  半夜一點二十分,我真的按捺不住。時間是週末,他又是大學生,應該還沒睡吧?
  我這樣想,就再也壓不住問個明白的想法,抓了手機,撥電話給他。
  他接起電話,喂了幾聲,我則是在這頭拚命深呼吸。
  “還有在流血嗎?”一下子不知道怎麼開口,我隨口亂問。
  “沒有,結疤了。怎麼了?你不舒服嗎?”
  “孫力揚,我、我想問你一件事。”
  “嗯,請說。”真有禮貌,可惜不是讚歎的時候。
  “你只寫過一張明信片給我嗎?”我問。
  “啊,對啊,我只寄了一張,你還要嗎?我也覺得那明信片挺好看的,可惜展覽結束了,不然我這邊這幾張再寄給你……”他誤解我的話,以為我是來討債。
  “不,孫力揚,我是說,你從認識我到現在,只寫過一張明信片給我嗎?”我重複問了一次。
  我想他聽懂了,因為他沉默了很久,電話那頭只有他平穩的呼吸聲。
  而我想我也得到我想要的答案。
  “我不懂……你怎麼、你怎麼會知道?你又怎麼麼可以裝作什麼都不知道,繼續跟我來往?”
  “愷君你別生氣。好,我跟你說我怎麼知道的,但是你別生氣好嗎。我有個朋友,他是雄中的。”他解釋,“你們二年級都會跟雄中大露營,你記得嗎?我朋友跟你同屆,剛好跟你們班……總之他有你們烤肉的照片,其中有你,他拿給我看時,我認出你。”
  “可是你又怎麼知道我……”我很困難地問。
  他沉默了一下,才開口:“因為我拜託我朋友幫我注意你。可是到三年級,他就跟我說你休學了。我不懂你為什麼休學,我明明知道不關我的事情,可是我還是去問,然後就問到……反正接下來的事情你知道了。愷君別生氣好不好,我只是很擔心你……至於現在,我也不是裝作不知道,我只是覺得不論怎樣,也不管發生什麼事,對我來說,你都還是那個張愷君,這樣而已。”
  “所以那杯奶茶是你送的,還是你同學?”
  “我。”他悶悶承認。
  “為什麼?”
  “因為……”然後那頭又寂靜了,“因為……”
  我看他說不下去,我自己也不敢聽,因此我選擇接話。
  “孫力揚,我以為……我以為我國中說永遠不要再看到你……我以為你當真了,我那時候真的以為你永遠不會理我了,你怎麼……”說著說著,我忍不住哭了出來。
  “你是說過。”他緩慢地回答:“但是我也說過,我們永遠都會是朋友。這是我答應你的。”
  我聽完以後,眼淚反而流不出來。
  取而代之的是無止盡的心痛。
  “你……”我想說些什麼,可是說不出來,只有抽咽的聲音。
  “我知道。沒關係的。”他像往常那樣有些固執地說。
  “那孫力揚,什麼是、什麼是人之初性本善?”
  孫力揚笑了,電話那頭傳來他低低的笑聲。
  “這就不能跟你說了,有天你會知道。”
  我不再逼問他。
  就如我以前說的,我相信依賴孫力揚到了讓我害怕的地步,從前是那樣,現在亦然。
  “你知道嗎,我總覺得你是個笨蛋,以前這樣覺得,現在也是,連沈文耀也覺得你是爛好人,你這……”我半開玩笑地數落他,企圖想松緩氣氛,但是濃濃的鼻音卻洩漏了一切。
  “我不是笨蛋,”孫力揚平淡地回答我,“我也不是爛好人。我只是對你特別……不一樣。”
  如果說,孫力揚反駁過我什麼話,那大概就是這一次了。相同地,如果說我跟孫力揚之間隱隱約約的曖昧曾經有過最清楚明白的時候,指的大概也就是現在了。
只是這次我並沒有太多時間消化他的話、聽清楚他話中的涵義。我只是哭泣,悲傷比對著他與林宇傑各自不同的溫柔。
  而很多日子過了以後,等我真正能靜下心來想關於他對於我的感情,我所能得到的答案,最清楚的、唯一的,也就是他這次的回答。
  所以不管是從前、現在甚至是以後,關於孫力揚的,我始終無法厘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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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5-12 00:46:39 |只看該作者
人之初 第二卷 25

  大學第一年的生活結束,隨之而來的是夏天。
  有時候總有“那個夏天”又回來的感覺。沈文耀回來了,連孫力揚都走到我身邊。遠在臺北的如玉偶而會打電話給我,聊著她在北部的生活:那是多麼炎熱,我多想回南部。
  我常會想,夏天對我而言真是個特殊的季節。好像在這個季節,總是會有某些人離我而去,也有某些人來到我身邊。
  認識林宇傑也是在夏天,林宇傑的離開也是在夏季。有時候我會在心中默默期許,或許有哪一天吧,他會像孫力揚他們一樣,又回來了。
  七月時我找到工作,跑到便利商店打工。日子就這樣消磨掉,一日一日的。
  打工這回事帶來正反兩極的效應。
好處是有地方消磨時間,還有自己能有多餘的零用錢,可以買些眼花撩亂的東西,將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我也不知道這麼往自己臉上塗塗抹抹的好處,感覺只是在掩飾我皮囊之下空空的一切。不過在大家“哇!好漂亮”的鼓吹之下,我砸在這些五顏六色瓶瓶罐罐上的金錢也越來越多。
  悲慘的事情則是,這家便利商店恰好就在沈文耀很喜歡流連的球場附近,因此這傢伙每次都會在打完球以後一身臭汗地跑進來,然後賴在店裡吹冷氣。有時候我真的很想拿雞毛撣子把他撣出去,可惜這粒灰塵太大太重,我奈何不了他。
  孫力揚偶而也會經過。他不像沈文耀那樣大剌剌跑進來吹冷氣,只是拿了他要的飲料,規矩地走到櫃檯來付錢。然後用這短短幾秒,恐怕還不到一分鐘的時間跟我聊幾句。
  我跟孫力揚的生疏感,沈文耀有時候都看不過去,他像是在主持我愛紅娘一樣,不知道哪根神經接錯線,死命地要湊合我跟孫力揚。
  我懶得跟這頭牛解釋,反正他懂就好。
  他……誰?
  就孫力揚啊。
  不知道為什麼,我就是肯定孫力揚懂的。他懂我這種彆扭的個性,他明白我是感激他,可是越是感激他我離他離得越遠。一般人早被這樣不識相的人氣死了吧。可是孫力揚沒有,他不但沒給我壓力,反而就真應了他常掛在嘴邊的“我知道”,他就是知道我的個性,能跟我處得很好。
  週末或者不用上班的時候,我跟孫力揚出去過幾次。大多是在高雄市繞繞,偶而跑到城市光廊,有時候他會帶我去旗津,搭著渡輪搖啊搖,海水鹹鹹濕濕噴上我的臉,我就會露出孫力揚口中“很傻的笑容”。
  有時候我常會這樣想,如果能這樣跟平常人一樣走下去就好。
  但是我無法欺騙自己,在我的內心深處——或許不在深處,甚至根本就存在表面——有著一個點,代表著我對愛情的期待與渴望,只是我不想去看那個點,於是它沒有擴大,也沒有縮小,就擱在那,靜靜蜇伏著,好像等著我去挖掘般,或者,是等著這個點有一天忽然放大,直到把我吞噬的那一刻到來。
  有時候我也會想,啊管他的,就談次戀愛吧。我幾乎有百分百的自信,只要我往前一步,孫力揚立刻會停下腳步回頭。但是這種到底要不要拖這傢伙來蹚一趟情愛渾水的念頭,在每次看到他那真摯的笑後便打消了。不知道為什麼,看著孫力揚那張娃娃臉上真誠的笑容,我就會有股想保護那抹笑容的感覺。
  看著孫力揚笑,我的心情也會跟著好起來。那股稚氣的天真笑容,好像從國中到現在,他一直都留著。
  而那就是我藉以說服自己,我的世界不是黑暗一片的唯一憑據。
  
  七月很快過去了,孫力揚越曬越黑,他跟沈文耀兩個人好像在比誰是黑炭似的,每次見到他們,總覺得他們又黑了一點,真怕這樣下去,有一天如果忽然停電,大家會看不到他們兩個人。
  不過即使我抱怨,他們就是不在意,總是大中午跑到外頭去釣魚做些戶外活動,若不是我搬出再曬會得皮膚癌的威脅論調,這兩人大概會頂著大太陽跑去登山吧。
  孫力揚的短髮留長,像頭小獅子,現在載我,壓在安全帽下面的頭髮都會漫天飛揚起來,我若不撇頭,便常常會吃個滿嘴頭髮。
  我們三個人常一起活動。原本不願意當“電燈泡”的沈文耀也敗給我們,放棄湊合我們的念頭,就這樣三個人結伴,幾乎玩了整個七月。
  今天,本來說好要一起去看電影的,誰知道在約定時間前十分鐘,沈文耀這傢伙十萬火急地打了電話,說他覬覦很久……好吧,覬覦是我加的,他本人很堅持地說,那是他癡癡等待的女孩子。對方終於有善意回應,答應跟他去吃個飯。
  這下別說跟我們看電影了,就算是我們“請”他看電影,都無法挽住他的人。
  沈文耀臨時蹺頭,我跟孫力揚兩人就很尷尬地在電影院門口對望。老實說,我
現在一丁點進去看電影的心情也沒有了。可能是不習慣跟他單獨待在那種黑漆漆的場所裡吧。
  孫力揚似乎也明瞭,所以他抬頭看了看時間表,又低頭看我。
  “我們去旗津好不好。”他忽然就這樣說。
  “現在?”我指著他手腕上的表,“現在下午三點多,會不會曬成幹?”
  孫力揚楞一下,似乎完全沒有考慮到可能會曬太陽這回事。
  “我衣服可以給你擋太陽。”他指指身上有著大朵白花的橘色夏威夷襯衫。
  嗯,我知道像孫力揚這種人照理說是不會穿得這麼花,那這件衣服怎麼來的?嗯,很簡單。我買的。
  別誤會,我買了兩件,一件藍底白花,一件橘底白花,分別送給沈文耀跟孫力揚兩人。他們有次還不巧地在跟我出去時都穿了這件花襯衫,一路走一路招來側目,兩人狠不得當場脫衣裸奔。那次大概是有史以來我笑到肚子最痛的一次。
  後來沈文耀學乖,把衣服洗乾淨吊在家裡當作紀念品;孫力揚則好似不在意,偶而還是會拉出來配。
  “這是我買的耶,你捨得拿來擋太陽?”我眯了眼。
  他詞窮,忽然之間不知道該怎麼辦,又露出局促的表情。
  我整他整夠了,聳聳肩,跳上他的機車,鳩占鵲巢霸住了前座。
  孫力揚看了我一眼,很認命地一手抓車頭,一手抓車尾,支撐著一二五機車的重量,和我快要突破五十大關的體重,將車子往前一推,松了腳架,然後又奮力地把車子牽出來,轉了身。
  直到機車橫在馬路上,我才挪動身子移到後座,讓可憐的孫先生上車。
  “很重喔?”我沒良心地在後頭扇風。
  “不會、不會,你不重。”他很識相地配合。
  我沒有再說話,只是閉著眼睛,隨著機車往前賓士,感覺那吹過來的夏末暖風,也感覺到孫力揚的髮絲又打在我臉上。改天要拖這個傢伙去剪頭髮。我在心裡默默想著。
  下午的旗津人不多,我們兩個人脫了鞋子,踩在有點燙人的沙灘上。孫力揚不知道在哪撿了支寶特瓶,卷了褲管拎著那寶特瓶,唰唰唰沖到海濱,裝滿水又唰唰唰地走到我身邊。
  “幹嘛?”我眯著眼看他。太陽好大啊。
  “堆沙堡。”他揚著手上那個綠色古道綠茶的寶特瓶,笑得一臉善良。
  不要。這是我心裡第一個反應。
  可是我居然沒有說出來,我只是在心裡頓了三秒鐘,消化了我直覺要說的話,然後思考一會,點頭。
  不知道這算不算孫力揚的革命成功,他讓我現在不再用反射性地話語去拒絕或者敷衍他,總是要自己思考一會。一開始好不習慣的,久而久之,我居然也懂得配合他。這感覺怪怪的。我甩甩頭站起來,不想再去想我們之間的改變。
  跟著他走到沙灘中央,我們動手蓋沙堡。
  沙堡是華麗一點的字眼,忙了半天,我們兩個的成果是一團我真的不知道是什麼鬼玩意的東西。
  孫力揚因為跑前跑後地裝水,再加上陽光的曝曬,整個人已經紅得像煮熟的蝦子。再配上那件橘色的襯衫,好像哪個地方的土著一樣。
  “累死了啦。”我大喊,抓起一把濕沙就往孫力揚身上丟。
  啪一聲正中他的左臉。
  他傻眼。
  回頭過來看我,半晌,他忽然大笑。
  我正在想這傢伙怎麼了,是不是忽然給我的沙球丟壞腦袋。
  “愷君,你的妝、你的妝……”他說著,笑得好快樂好壞心。
  我心中警鈴大響,“我的妝怎麼了?”糟糕,因為今天原定計劃是在電影院吹涼涼的冷氣,我壓根沒考慮到妝會化掉這種危險性,特別上了個不輕的濃妝。
  “花了。”他誠實報告。
  我尖叫,連忙跳起來翻出包包裡的鏡子。果然,我的妝花了,超級花。
  睫毛膏整個融掉,變成很可怕的熊貓眼;粉也因為汗水結成粉塊,看起來好像一張快壞掉的面具。
  “我去買礦泉水給你洗臉好了。”他憋著笑,努力替我想辦法。
  我趕忙轉身背對他,大喊著快去啦還笑還笑踹死你。
  孫力揚連忙沖到對面街角的7-11,過一會又氣喘吁吁地跑回來,手上拿著一罐大瓶礦泉水,還拎著可伶可利隨身包的卸妝包。
  我楞了一下,也沒多餘時間感激他的細心,抓了礦泉水就往臉上灑,然後把水往旁邊一擺,開始抹卸妝油。
  孫力揚大概看我一手要洗臉一手要抓水,顯得手忙腳亂,乾脆手一伸接走水,細心地幫我倒水。我也沒心情跟他討價還價,有人當水夫方便多了,乾脆就專心洗臉。搞到一大瓶礦泉水都見底了,我才洗掉臉上大部分恐怖的證據。
  再次抬頭,只覺得臉涼颼颼的。
  “洗乾淨沒洗乾淨沒?”我把臉湊過去,也不管醜了,連忙抓著孫力揚問。
  他蹲下來仔細瞧著我的臉,才溫吞吞開口:“這裡有點東西……”
他說著,拉起花襯衫的一角要替我擦拭,然後又忽然想到什麼般,連忙放掉襯衫,改抓襯衫下的白色汗衫。
  他抹掉我眼眶下邊的色彩,邊抹我邊著急地問:“乾淨沒乾淨沒有?”
  “還沒有,你不要動來動去,我怕會弄到你眼睛。”
  我喔了一聲,乖乖站著不動,閉上眼睛,讓他去忙。
  他擦拭了一會,忽然停了手部動作,僵在那,動作完全停格。
  “怎麼?你怎麼不動?什麼東西……”我稍微睜開眼睛,看見孫力揚的樣子,嘴邊的話戛然而止。
  他、他是怎樣啊?臉到底是給太陽曬紅?還是高血壓要爆了?怎麼忽然紅成這樣子。
  “你在看什麼?”我狐疑地問,難不成我臉上長出地瓜?
  “喔,沒、沒什麼。”他慌亂了一下,整張臉爆紅,連耳朵都紅了起來,我真害怕他會忽然爆炸。
  孫力揚手忙腳亂一會,把手離開我的臉,乖乖地擺在身側。
  “好了,乾淨了。”他說。
  我喔了一聲,還是狐疑地盯著他,然後瞬間我忽然明白他在臉紅什麼了。那日林宇傑帶我來這裡,也是忽然把我拉近,忽然用就像孫力揚那種怪異的眼神看我。這一想,我整顆心都怦怦跳起來。
  我的心跳持續,口袋的手機也像是要呼應般,忽然震動起來。
  真是感謝老天,總是在需要的時候解救我。我連忙抓起手機,看了一眼來電顯示,上頭寫著沈文耀。
  他在那頭語氣怪怪的,只問我們在哪裡,我說了旗津,他嗯一聲要我們等他,然後就這樣掛了電話。
  我莫名其妙看了手機一眼。
  “怎麼?”孫力揚手上還拿著那個空瓶。
  “沈文耀要我們等他。”
  “他不是去約會?”孫力揚問。
  “大概被甩了吧。”我壞心地胡說八道。
  結果,過了大概二十分鐘,來人映證了我的話並不是胡說八道。
  我倆在沙灘坐了一會,就看見那頭走來沈文耀。也不知道是不是太陽要下山的緣故,他的影子拉得好長,整個人看起來好悲涼。
  沈文耀拎著一打啤酒走到我們身前,然後開了一罐啤酒,把剩下的酒全都丟到孫力揚身上。
  呃,我跟孫力揚只能面面相覷。
  沈文耀灌起啤酒,孫力揚也只好相陪,我則敬謝不敏。
  “我被髮卡了。”喝了半天啤酒,沈文耀悶悶開口。
  “髮卡?”孫力揚一頭霧水,“信用卡?”
  我實在不願意,可是聽到這,實在忍不住地哈哈大笑出來。被沈文耀一瞪,才趕忙憋住笑。
  “別這樣,笑一個。”我試圖關懷一下老朋友。
  沈文耀只是歎氣。
  他喝啤酒像喝水,孫力揚則是邊勸邊陪他喝,後來兩人索性站起來,在沙灘上散步,把我一個人丟在原地。
  我悶,只好隨便撿旁邊的樹枝在地上畫畫。
  哥兒倆沿著海岸走了一會,折回來,已經是將近二十分鐘以後的事情了。
  “你在畫什麼?”開口的是沈文耀,他一腳踩在我的烏龜尾巴上,居然還看不出我在畫什麼。
  “沒什麼。”好吧,看在他失戀的份上,我不跟他計較。“心情好點沒?要不要去吃東西?我們去吃海鮮吧,我跟孫力揚請你?”
  “嗯,我們去吃飯吧,我跟愷君請你。”
  沈文耀悶悶地點頭,起身往機車的方向走去。
  我跟孫力揚對看一眼,非常有默契地追上去,兩人開始說很冷的笑話,試圖哄他開心。
  後來我們吃完好幾盤的海鮮,沈文耀啤酒也喝了好多。餐前本來還可以勉強走直線的他,現在幾乎是歪歪斜斜著走路。孫力揚看他那樣子,也不敢放他一個人騎機車,只好半撐著沈文耀到海邊,然後買了火把開始規模很小的營火晚會。
  我很聰明地把沒喝完的啤酒全部藏到機車置物箱裡,另外買了好幾罐烏龍茶代替。
  我們三個人就這樣坐在夜晚旗津的沙灘邊,旁邊插著幾支火把,邊聊天邊等沈文耀醒酒。
  我想我多少可以明白沈文耀的心情吧。那種給人家說不要的感覺。我想著,想著林宇傑當初拒絕我時的心痛,奇怪的是,我只能記住我當初好難過,直到現在都還是很難過,但是我卻無法衡量出那難過的重量,或者說深度。
  後來沈文耀的酒醒了些,但是他話還是不多,悶悶的。
  愛情真的很可怕吧,讓一個人都變了樣,猙獰的、悲傷的……
  既然這樣,為什麼我們總還是要往愛情漩渦裡頭跳?能不能到一個完全沒有愛情的世界,我們就這樣坐在這裡看海、吹風就好?
  但我知道這是不可能的,如同我現在希望林宇傑也能坐在這裡跟我們看海一樣,我知道即使我說服我自己,用平常心去面對,我還是無法割捨那感情。感情好難控制,就像我當初忽然就發瘋那樣,這一切都好難控制、好難駕馭。
  我不禁想到阿桃。
  阿桃忽然就這樣跳進我的腦袋裡,她笑的樣子我已經無法記得清楚了,但是心卻還是很深刻地刻著她、釘在屬於她的記憶。我無法像以前那樣不去理會,只好讓回憶打進來。我想,沒關係,我旁邊有孫力揚,想一想阿桃,不會有事情的。
  我淡淡思念起阿桃。
  阿桃你看,這麼多年,我們都比當初大了,卻還是無法掌握感情,當初的你怎麼會懂?阿桃你這傻瓜,如果那時候你不要……現在說不定我們就可以坐在這裡一起看海了。
  你看,好漂亮啊阿桃。
  如果當初你的腳步慢些就好……不要那麼快踏上那條我們都不知道該怎麼走的路就好了。
  阿桃,我從來沒有想過跟你比快……我現在知道為什麼當初看見你一步沖出去時我會心慌了,因為那時候我內心深處就隱約知道,那不是我們那個年齡可以走的路,只是當初我好笨,不懂得跟你解釋,只是一味地對你生氣,就這麼把你氣到我暫時去不了的地方了……
  我想著,眼眶紅。
  我們就都這樣沒說話,不知道對方在想什麼,呆滯沉寂地坐了三十幾分鐘,或者更久。
  後來沈文耀站起來,拍拍屁股後的沙子。
  我跟孫力揚也趕忙跟著起身。
  “謝謝你們。”他一手搭著孫力揚的肩膀,一手搭著我的。
  “神經病。”我回他,差點忍不住那股想大哭的衝動。
  “嗯。”孫力揚則是淡淡地回應。
  “我要回去了。”沈文耀放開我們,“我要回家好好睡一覺,醒來以後啊,又是一天啦。”他忽然哈哈大笑著說完,然後往機車停放的地方走去。
  他的步伐已經不再歪斜,但是孫力揚不放心,因此我們就一直騎車跟在沈文耀後面,直到他到家,上了樓,點了燈,還從窗戶對我們搖搖手,我們才往回家的路上騎去。
  一路上感覺悶悶的,也不知道為什麼。
  或許是想起阿桃,或許想起林宇傑,或許因為更多其他亂七八糟的元素,搞不好只是單純的賀爾蒙作祟,畢竟我那個快來了。
  但是不論是什麼原因都好,我只覺得好悶,眼眶變得好重,好像隨時會有東西從裡頭掉出來。
  孫力揚也沒說話,只是騎著他的車。
  大概是風一直在吹,加上天空又開始下起小雨,我感覺胸口好空。
  莫名其妙地,忽然好想抱人。緊緊地抱住一個人是不是可以填滿那寂寞的感覺?我寂寞好久了,或者說,我從來沒有不寂寞的時候。好多人都曾虛假地出現在我身邊過,比如阿桃,比如文倩,比如林宇傑,他們都出現過,然後又消失。
  我不想要寂寞了。看沈文耀那樣子我好難過。
  “下雨了,你躲一下,不然打到身上會痛。”忽然間孫力揚開口,他撇頭這樣對我說。然後我看見他稍微直了背,一副要替我擋雨的樣子。
  就是在這瞬間吧,我想,我再也受不了了。
  我寂寞夠久了,真的。
  什麼也沒有多想,我把原本搭在孫力揚肩膀上的手放下,把原本拉在機車後面的手往前擺,用力抱住他。
  我明顯感覺到孫力揚的背頓時僵直。
  “騎快點好不好?我抱緊了,不會摔下去。”我悶在他背後說著。
  我隔著他的胸口聽到他說了聲好。
  他真的就加快了速度,用著我當初與他重逢時那樣快的速度狂飆。
  風刮過我的臉龐,即使孫力揚努力替我擋住,還是有雨打上我的臉。會痛,真的如他所說的。但這些我都不在乎,我只是用力,幾乎用盡全身的力量去抱住孫力揚。但是即使這樣做,我還是填滿不了心中那好空好寂寞的感覺。
  綠燈轉亮,孫力揚煞車。
  我們停在一家家電行旁邊,透明的視窗擺滿電視,正在播著晚間新聞。
  雨還是打著,我依然用力抱住孫力揚。
  那個紅燈好長,上面的計數器寫著76。
  我無意識地轉頭,看著那片電視牆,孫力揚的背抽動一下,我感覺到他回過頭,把視線投向跟我的相同的地方。
  我看著,玻璃隔絕了電視的聲音,但是五光十色的畫面,不難讓人看圖說故事。
  那主播的嘴一張一合,不知道在說些什麼,忽然畫面一轉,轉到一座高樓大廈,有一個人正站在頂樓邊緣。我眯了眼,下意識告訴自己要回頭了,我卻無法做到,脖子像是僵住了,直直往電視的方向瞧。
  下一個畫面,那個人不見了,鏡頭一帶,來到了路邊,救護車正把某個蓋白布的屍體運上車。家屬哭幹淚了,記者搶著SNG報導。
  “阿桃──阿桃──”
  奇怪,明明沒有聲音啊,怎麼我感覺那電視好像忽然傳出聲響,林媽媽的哭吼一聲又一聲打進我耳裡。
  我腦袋就這樣嚴重地晃白了一下,那瞬間我看到阿桃亂七八糟散在那裡的模樣。
  孫力揚應該也看到了,因此在我眼裡還殘留著阿桃的身影時,我感覺到自己忽然往後震,我回過神,才發現原來他沒有等那紅燈閃完,直接違規右轉,沖了出去,帶我離開那片牆。
  我的腦袋一直處於空白狀態。我只知道手要抓緊不然會飛出去。
  直到孫力揚把車飆到我家樓下,轉身喊了我好幾聲,我才漸漸能聽到聲音。
  他著急驚慌失措的樣子慢慢清晰,我的瞳孔恢復運作。
  我張了張口,發現自己沒聲音。吞了口水,我深呼吸,再次開口,才終於順利發聲。
  “我、我沒事。”這時候我才發現自己的聲音顫抖得好離譜。
  奇怪。
  我不是都可以安然無事地想起阿桃,為什麼還會這樣?我是怎麼了,怎麼還會這樣?我明明可以沒事的……喂張愷君,你沒事的啊,不要裝,快醒來!
  孫力揚摘下安全帽,我也學著他拿下安全帽,然後他忽然就把安全帽往地上一丟。
  接下來,這個從來不太敢親近我的人,竟然就雙手一伸抱住我。
  我呆滯地拿著手上那頂藍色的安全帽,站著,被他抱著。
  他抱得好緊,好像從什麼時候開始就想要這樣緊緊抱住我,好像這輩子我們就只能擁抱這一次似的,用盡全力抱緊我。
  這時候我才發現好涼,原來下大雨了。大雨下了好久好久,把我們都淋濕了。我感受孫力揚接近霸道的力量。他一句話都不說,只是用力抱著我。
  然後慢慢地,他身上的溫度傳到我這邊來,雖然在大雨天,那體溫還是好溫暖。我不知道孫力揚為什麼抱我,是怕我崩潰?還是有更多的意思?我不想去想,我只想給他抱著,感受那溫度。
  後來他慢慢放開我,退後一步,看著我。
  “我沒事的。”我讀出他眼裡的焦慮,因此開口安慰他。
  孫力揚沒有說話,只是盯著我。我不知道他究竟看出什麼了。他一直很懂我的,或許現在他看出一些連我自己都沒有發覺的情緒吧,所以他才會用那種著急卻又不知道怎麼辦的眼神望著我。
  我勉強扯出一個微笑。
  “我……我上樓了。”我把安全帽交還給他。
  他默默接過,同時彎身拾起地上那頂被他丟棄的安全帽。
  然後我開了老舊紅色的公寓大門。
  “愷君,”他忽然出聲叫我,“阿桃的死,不是你的錯。”
  我沒有回答他。我只是繼續上樓的動作,我爬著,感覺自己淚流滿面。
  今天晚上那個星星跟海浪好漂亮。
  阿桃都沒有看到。
  因為那是我的錯。
  是我推下阿桃,是我當初沒有好好跟她說,是我推下去。
  從來就不是什麼鬼吳孟鴻的錯,也從來就不是孫力揚的錯,是我!是我讓阿桃永遠停留在十五歲,永永遠遠。
  我一直哭,眼睛睜得跟鬼那樣大,眨都沒有眨。我走著,經過了四樓,我沒有停在家門前,只是繼續往上走。
  我穿過五樓,爬過六樓,然後來到頂樓。
  這時才發現,原來這個住了將近二十一年的公寓,居然也是六層樓高,上頭還有個頂樓七樓。跟阿桃當初跳下的高度剛好一模一樣。
  那扇鐵門是由內往外鎖的,因此我不費什麼力氣便將它打開。
  門開那瞬間,狂風挾著大雨,立刻打到我身上,一點遲疑都沒有,我走出去。
  我一步一步走著,走到最邊緣,看了一眼高度,然後坐下來,我靠著那圍牆,讓雨淋濕我。其實那高度並沒有中那麼高,真不知道這個高度當初是怎麼摔死阿桃的。
  或許我跳下去就知道了是不是?
  阿桃一直是十五歲,而我二十了……差個五年應該不會太遠吧?我們應該還有話說吧?應該還來得及吧……
  阿桃應該很寂寞吧……就像我這幾年一樣。
  喜歡一個人應該是很空虛的,尤其當對方無法給你一樣的回報時。阿桃跟吳孟鴻後來那些日子,她應該也跟我一樣空空蕩蕩的吧?空到疼痛的感覺,對不對?阿桃你瞧啊,現在我瞭解你的感覺了,你再也不用哭著罵我說我都不懂了,我也不會再像以前那樣把你推走了。
  我們有話聊了,聊那些空虛那些寂寞那些關於感情的一切。
  我想著想著,便趴上了那矮矮的圍牆。我還記得我很小的時候上來這裡跟我媽曬過衣服,那時候還要踮著腳才能稍微看到下面的情景。現在不用了,這圍牆連我胸口都不到,輕輕一跳便能越過去了。
  我往下面看,看著自己的眼淚跟雨水一起落地不見蹤影。
  然後我看見了孫力揚。
  他還站在那。抬頭往我所在的地方看上來,雨把他整個打濕了,讓他長長的頭髮貼在臉上。
  我看不清他的臉,只知道他是看著我的。
  我不懂他還站在那裡做什麼,畢竟離我上樓已經過了十幾分鐘,他還站在那給雨淋做什麼?
  孫力揚就站在那,一動也不動地往我這方向望過來。
  我們就這樣對看了好久,他似乎知道我想要做什麼,但是他沒有一丁點動作,只是站在那看我。被他這樣看久了,我慢慢醒了。
  我的視線越來越模糊,哭得越來越激動。
  我真的不懂,他怎麼能一直在那裡?一直在那裡……
  他怎麼能那麼好,那麼無怨無尤?他寂不寂寞?他的心是不是跟我一樣也好空?在那無害的笑容之下,他是不是也哭泣過,跟我們一樣為愛情流淚?
  我站不住腳,再沒有多想,放棄了往下墜的衝動。
  阿桃,再等等我。
  我現在還不能去找你,因為……
  我跑過了七樓生銹的大門,來到六樓,然後穿越五樓,經過自己的家門,一直往樓下跑,三步並作兩步。
  因為,還有人跟我們一樣寂寞,而且,或許他寂寞得比我們更久。
  我沖到一樓,打開公寓大門。
  那裡站的就是孫力揚。
  他看見我下來,也沒有任何動作。但是我能清楚看到,幾乎被頭髮蓋住整張臉的他,露出微笑。
  我說不出什麼話,只好哽咽地看著他。
  “你要不要上樓把衣服弄幹?”最後我只能看著全身沒有一處乾爽的他這樣說。
  孫力揚沉默,他只是抬頭替我撥掉額前的頭髮。我記得這個動作,他以前總是舉了手又放,來來回回地,就是不敢真的碰觸我。
  “不了,你上去吧。”最後他笑了一下,搖搖頭。
  我想我知道他拒絕的原因。我們都好寂寞,這雨天,這大風的天氣,這個讓人心脆弱的日子,我們都太寂寞了。
  我想如果孫力揚真的跟我上來,看見我家沒燈也沒有大人在,我不難想像會發生什麼事情。不要說他主動,我自己大概也會豁出去。
  “可是你真的全身都濕了。”我不想要一個人過夜,講白了就是這樣。
  “嗯,沒關係,我不上去了。你進去吧,我在這看你進去。”他推了推我,堅持要我上樓。
  最後我只能點頭,轉身。
  就在我踏入門的時候,我又回頭,緊緊拉住他的衣角。
  “如果以後我再傷害你……你可不可以不要恨我?”抓著他衣服的手微微顫抖。
  孫力揚笑。
  “我知道你不會。愷君,還記得我給你的明信片嗎?在我心中,你就是那個樣子,你不會真的傷我的,因為我知道你是無意的,我知道。”他說,溫柔地拉開我抓緊他衣角的手。
  “那些事情都過去了,你也不要傷害你自己了。沈文耀說的,睡一覺,又是一天了。你快上去吧。”
  這次我沒有再回頭,不想讓孫力揚淋太久的雨,所以我小跑步上了樓。喘吁吁地到了家,沖到客廳,把頭探出去,對著孫力揚招手。
  他這才跨上摩托車,對我招手,扣上安全帽帶,然後我看著他的機車後燈消失在我家巷口。
  那夜我哭得好難過。
  我翻出孫力揚給我的明信片,上面寫著人之初性本善。
  我不懂他怎麼能堅持我是善良的。我一點都不覺得自己是如此。
  我把濕衣服換掉,坐在床邊,看著膝蓋上擺著那張明信片。
  孫力揚越是跟我保證,我越害怕。
  因為我看到窗戶的倒影,那頭也坐著一個一模一樣的愷君,她的存在讓我幾乎肯定,我一定會再傷害他。
  只是我們都不知道那會是哪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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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5-12 00:46:57 |只看該作者
人之初 第二卷 26

  我原本以為一切就會這樣平淡地過下去。
  暑假結束,第二年來臨。我被沈文耀拉著去當新生訓練的領導學姊。其實很不真實的,感覺在去年這個有著一樣天氣的季節,我才剛是個新鮮人,而現在已經有些害羞的小女孩叫著我學姊,開始跟我探聽哪個教授的課好拿、那個竅門在哪裡。
  沈文耀又恢復以前體育健將的樣子。
  他真的做到了。做到睡一覺又是一天那樣瀟灑。看著他手機越來越滿的電話,我知道大概不久過後就會有哪個學妹遭殃了。
  孫力揚偶而會來找我。
  我們回到以前僅僅是單純朋友的樣子,偶而三個人出去玩耍,偶而我跟他去看場電影,兩人吃頓飯,說著生活瑣碎。但是我儘量不去碰觸感情。因為我知道,那將會是我傷他最深的一個部分。
  感情這個故障很久的機能,我只能讓它持續保持故障中。
  高雄已經讓我們玩遍了。孫力揚說如果可以,明年暑假我們跟沈文耀三個去環島吧,去花東走走,看看不一樣的臺灣。
  我嚷著說好。沈文耀則是一臉不屑地說到時候他已經不知道跟哪個正妹在一起,誰要理我們兩個沒人要的老姑婆老處男。
  我笑得很陰,跟沈文耀說那他就燒香保佑明年不要孤單一人,不然跪下來求我跟孫力揚,我們都不會帶他去。
  明年的暑假啊。我好期待。
?
  九月底的週末來了一個遲到的颱風,吹起不小的風,天空烏雲滿布。我想我得快點回家,再慢一步會有變落湯雞的可能。
  因此我快步走向機車棚,一年過去了,我還是習慣把車停在這裡。彎身解鎖,感覺後頭有人走近。
  “不要求我了,我不當球隊經理,沈文耀你還是去拐無知道學妹會比較……有……用……”我站起來劈里啪啦一大串,最後幾個字在看到來人時說得結巴。
  “嗨。”他尷尬地笑了笑。
  “你也不要求我,我更不可能到你們系上去當經理,那還要轉學,還要搬去台南,更麻煩的。”我楞了老半晌,才故意板起臉。
  “嗯,不會要你轉系,”他楞了一下,“也不要你當我們經理。只是想,吃個飯賞不賞光?”
  我幾乎是沒有猶豫,便說了好。
  不知道自己為何會這樣,幾乎是跟著他到了餐廳,我才想到那個苦哈哈的孫力揚。但是我搖搖頭,把他的樣子搖出我腦袋。
  隨著點菜、吃飯、喝飲料、聊天的動作,我忽然開始明白,我說過的那一天好像要來臨了。
  不過這次我進步多了。
  當林宇傑跟我車跟到我家時,我沒有再像往常一樣沉默,我只是把車子鎖好。然後轉身看著他依然坐在他的機車上。
  “如果你不能跟我說為什麼會忽然再來找我,那就請你不要再來找我。”我說得很淡,但是用了很大的力氣,也用了很大的決心。
  林宇傑楞了一下,大概沒有想到我會這麼直接明白。
  他頓了頓,有些為難。
  “我只是想看看你過得……”他自己噤聲。
  “好吧,我說實話,”他看著我,有點喪氣地垂了肩膀,“我很想你,愷君。”
  天空下起小雨了,轉大。
  我沒回答什麼,跟他僵持一會,我只是打開公寓的大門。
  “上來吧,今天颱風會來,騎車回去太危險了。”我這樣說,然後自顧自的上樓。
  林宇傑沒有說話,他放好機車,跟在我身後。
  我們都走過那扇紅色的大門,那扇孫力揚堅持不願意跨越的大門。
  林宇傑留下來過夜並沒有太大的困難。爸媽一聽到他是當初我在療養院的輔導人員,開心地招呼他;聽見外面又是風又是雨,不用我開口,直接半強迫地留他下來過夜。
  他被我爸媽塞到客房,一臉尷尬,直跟我說抱歉不知道會這樣。
  我說沒關係,拿了茶壺跟餅乾,就這樣在客房跟他對坐在地上,喝茶聊天。
  他問我最近過得好不好。
  我挑眉,反問:“怎麼會不好?我身邊不是一直有人?”
  他低下頭,手上的餅乾握得緊緊的。我看了不忍,替他斟滿茶。
  “算了,那都過去了,沒關係。”我發現我說話越來越像孫力揚了……孫力揚。
  “我們重頭來過好不好。”他忽然這樣說。
  “重頭來過?我們一直是朋友啊。”我喝了茶,故意只聽表面的意義。
  “我不是那個……”
  “林宇傑,我這個人很笨,我不會聽場面話,我也不會聽雙關語,要說什麼請你直說,倘若說不出口,那就別說,一個字都不許說!”我把剩下的餅乾留在他房間,起身回房。
  那夜我轉著CD,一直聽著歌,試圖讓自己靜下心來。但是亂糟糟的,平靜很久的心湖被他的出現搞亂,心像忽然像松了螺絲,我漸漸控制不住它跳動的速度。我告訴自己,如我所說的,如果他不說清楚,我便不要了。
  不管他的出現有著什麼目的,這次我不要再不清不楚……
  隔日早上,林宇傑起得比我早。才開門便看到他跟我爸在研究那盆快掛掉的蘭花。他背對著我,蹲在老爸旁邊,兩人聊得煞有其事。
  “愷君你醒了啊,有客人還睡到太陽曬屁股。”爸察覺到我,意思意思地念了兩句。
  “哪有曬屁股,現在才……”我看了一眼表,“十一點耶。”
  “十一點還‘才’喔?好了,你媽學插花去了,你帶你朋友出去吃飯。”爸站起來,敲敲我的腦袋。
  “那伯父你怎麼辦?”林宇傑跟著站起來,問著。
  “我?冰箱還有東西啦,老人家要吃清淡點。愷君快點啊!快去換衣服,你真是的,有客人還穿睡衣。”爸很會念,一直嘮叨個沒完。我只好快速換完衣服,把林宇傑拎出家門。
  我們遊蕩了一陣子,來到文化中心,乾脆就在附近的木瓜牛奶王吃了簡餐,然後走到文化中心的表演圓場。
  坐下,看著在中心玩耍的小孩,看著一邊練滑板的年輕人。
  我們就這樣有一搭沒一搭地聊天。越跟林宇傑聊天,我越覺得心虛,像是不知道對不起誰一樣。
  後來下午三點多,他說該回台南了,免得天上的烏雲越積越多,到最後又走不了。
  “那你小心騎吧。”我戴上安全帽跟他交代。
  他說好,然後慢慢騎走。
  他的身影消失在我眼底的時候,我才忽然驚覺,自始至終,他都沒有說清楚,沒有講明白。
  我邊騎邊不由得滿腹怨念起來。
  好,你不說,就不要再來,我也不會再見你。
?

?
  林宇傑還是會來找我。
  我無法說服自己不跟他出去,但是兩三次過後,我總算是能逼得自己一定要問個明白。他不說,我總有問的權利。
  我在一日下午打了電話給他。
  “你跟你女朋友分手了沒?”他才剛喂完,我便立刻這樣問。
  林宇傑沒有想到我會這麼直接,他楞了一會,才說:“快分了。”
  “……”我不知道能說什麼,只好沉默。
  “是真的快分了……愷君我不想騙你。”
  “你這樣還不算騙我嗎?還騙我兩次。”
  他沒說話,兩邊持續沉默。
  “算了。你們分不分也不關我的事,就這樣吧。”我說,然後又收了線。
  老實說,聽到林宇傑沒跟他女朋友分手,我除了有點受傷,居然還有點鬆口氣。如果他真的跟他女朋友分手,是不是我就得給他一個交代?比如要不要在一起之類的。但是現在他沒有,所以我也可以繼續維持“好朋友”的身分下去,不用怕傷害到孫力揚。
  我知道這聽起來根本是狗屁不通,但是我寧可這樣相信。
  我好怕,一旦做了什麼決定,我就得放手,而不論放掉哪一邊,我都覺得好捨不得。
  我是不是很糟糕?抓了這個又捨不得放那個。我知道我喜歡林宇傑,好喜歡,喜歡到要窒息的程度。但是我卻無法完全放掉孫力揚。我不知道這是怎麼回事。以前那個說一就是一,說二就是二的愷君去哪了?怎麼我變得如此三心二意?
  即使厭惡著舉棋不定的自己,我還是無法讓自己不去跟任何一方見面。但是越跟他們見面,我的心越枯萎,越是寂寞。
  紙是包不住火。後來我跟林宇傑幾次在一起都給朋友撞著,有一次還讓沈文耀看到。沈文耀當場並沒有說什麼,卻在沒多久後打電話給我。
  他說愷君,你知不知道他還是有女朋友的人。
  我沒有說話,默認。
  沈文耀深呼吸,然後開口。
  我會跟孫力揚說的。
  愷君,我欠過你什麼,但是孫力揚並沒有。因此我會跟他說。
  我沒有說話,因為我知道我是理虧。我知道是我不好,我只能由得他去。
  我並不知道他是什麼時候告訴孫力揚,我也不知道孫力揚聽了以後有什麼反應,我只知道孫力揚還是會來找我,臉色表情什麼都沒有變,只是現在他找我的時候都會先打電話給我,問我有沒有空、身邊是不是有人朋友、現在找我會不會打擾到我……
  他每次這樣問,我都會想哭。
  我能想像他在電話那頭憋得多麼努力,才沒讓自己的聲音透露出什麼訊息,但是即使知道我是怎樣折磨這個人,我就是無法瀟灑地告訴他:嘿,別等我了。
  我只能一次又一次欺騙自己,孫力揚對我只是朋友,林宇傑對我只是朋友。我誰都沒有傷害到。
  我不知道我怎麼變得如此懦弱無能,變得如此自私。
  或許我一直就是這個樣子,狗改不了吃屎。
  
  這樣渾渾噩噩跟林宇傑曖昧到了十二月。
  天氣轉冷。
  我鬧過幾次,要林宇傑跟他女朋友徹底分手,不然就不要來找我。我本來以為林宇傑會像以前一樣,叫我不要給他壓力,然後又消失。這樣我就可以再哭泣一次,讓孫力揚再安慰我一次,然後讓這出可笑的鬧劇下檔。
  但是沒想到林宇傑這次沒有說我煩,沒有說我給他的壓力大,他只是點點頭,說好。
  他那個好字,壓得我好重,好幾日都無法入眠。
  但是也從那好字以後,他便沒來找我,只傳了簡訊要我給他一點時間。我想他又躲起來了吧。
  耶誕節的前夕,我一個人悶得慌。剛好孫力揚又打電話來約我吃飯,我想想便答應了。接著我想到消失好久的林宇傑,我開玩笑地對孫力揚說:嘿,你一定聽過流言吧?不過我現在是無事一身輕了。
  孫力揚傻傻地說:“沒有,我什麼都沒聽到。”
  “騙鬼。”我念他。
  他笑,這是這麼多個月以來,我第一次聽到他笑得那麼輕鬆。
  “那二十三日吃飯好不好?”他問。
  “幹嘛二十三日?二十四或二十五不好嗎?”我不懂。
  “因為怕到時候你又有約,放我鴿子。”他居然懂得開我玩笑。
  “就跟你說我無事一身輕了嘛!”我有點惱羞成怒。
  他又笑,笑聲中傳來他說好那就約二十四日的回應。
  聖誕夜,我跟孫力揚約在我家樓下。
  眼看著時間要到了,因此我跟爸媽說要下樓等人便出門了。我隨便靠著台機車,想著等一下要吃什麼,吃完飯又能做什麼。
  等著等著,我看到那頭有車燈閃到。看看表,他似乎早到了。
  機車騎近,我才發現那不是孫力揚的車,而車上的人是消失將近半個月的林宇傑。
  我強忍著掉頭往樓上跑的衝動,硬撐著一張笑臉,看著他在我眼前停下,心裡想著,不要告訴我這個住在台南的貴人有朋友在高雄,還跟住我同一條街。
  “你怎麼在樓下,不冷嗎?”
  “我跟你有約嗎?”我傻楞地問,一瞬間幾乎都要懷疑我是不是又精神分裂,哪天半夜打電話跟林宇傑約了今天。
  林宇傑一楞,笑了出來,“沒有,你沒有跟我約。我只是想說……來看看你,順便看你有沒有空跟我去吃飯。”
  “聖誕夜吃飯?你女朋友呢?”
  “分了。”他熄了火,“這次我們真的分了愷君。過去讓你受委屈我真的很抱歉,是我不好,不會處理事情,但是這次我們真的分手了,你不需要接受我沒關係,我只是在想,如果你有空,又沒有約,可不可以跟我去吃個飯?”
他說得誠懇,我卻聽得腦袋亂烘烘的。
  我一邊想著啊孫力揚要來了,一邊想著終於不用偷偷摸摸跟林宇傑在一起了。
  想到我都快分裂了。
  “所以你有約嗎?”他問得小心翼翼。
  我眨眨眼。想到當初在療養院他是怎麼照顧我、奮不顧身跳下水裡把我拖上岸、那些灰暗的日子他怎麼陪過我、我怎麼把他當作好起來的唯一支柱……他啊!他林宇傑,現在在我前面了,那個小太陽,在我前面。
  “我……”我不能跟你去我有約了。想這樣說,卻沒有辦法。
  “我……我沒約。”我說出口。
  林宇傑笑得好開心,他從掛在前頭的袋子裡拿出一條圍巾,說坐車會冷,你圍著。我有點木然地讓他替我圍了圍巾。然後感覺到背後傳來一陣亮,那是另一台機車的車燈。
  我連回頭的力氣都沒有。
  林宇傑把車身轉個圈,拍著後座要我上車。我用著很僵硬的動作跳上機車,一扯一扯,不知道哪裡開始痛。
  然後我終於看到另一輛機車就在離我們兩三公尺處停下來。
  我看都不用,就知道騎士是誰。
  “坐好了喔。”林宇傑這樣說,然後催動油門。
  我嗯了聲,抓緊他的腰。
  林宇傑的車子跟孫力揚的擦身而過。我閉緊眼,撇了頭,不願意去看他。
  奇怪,我明明跟自己喜歡的人在一起了,怎麼覺得好冷?抱著林宇傑的感覺,怎麼沒有抱孫力揚時那樣溫暖?我的心好痛,胸口好空。
  明明是夢寐以求的願望成真,怎麼我感覺更空洞了?一呼吸,空氣竄進來肺部都會發疼。我忍不住流了眼淚。
  這次我連在心裡跟孫力揚說對不起的力氣都沒有了。
  我偷偷張開眼睛看著林宇傑的照後鏡,似乎還能看到後頭有台機車在那。或許越來越遠,或許是我視線模糊,才幾秒,我就什麼都看不到了。
  我知道,那個永遠說“我知道”的人這次將再也不願意知道任何事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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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5-12 00:47:15 |只看該作者
人之初 第二卷 27 完

  我跟林宇傑後來當然是不得善終。其實打從那日跟他在一起開始,我就知道這感情走不了多久。犧牲還有踐踏在別人頭上才得來的東西怎麼可能長久?不要癡心妄想。
  我變得越來越暴躁,變得很任性,動不動就對林宇傑發脾氣。他不懂我的改變,只是奇怪當初那個溫馴的愷君去哪了。
  我知道她去哪了,那日他把我載走時,就把那個愷君丟在高雄市的某條街上了。或許是每次看著林宇傑,我就會想起對不起的人,而越是羞愧,我就越想把這個責任負擔丟給別人。就像我以前常做那樣,因此我總是對林宇傑發脾氣。
  再好的感情也經不起這樣的折磨,幾次下來,林宇傑跟我提了分手兩個字,在他最後一次來高雄找我吃飯時。
  我幾乎沒有多考慮,便跟他說好,速度之快,讓他楞了一下。
  那次他送我回家,在我家門口,我們對立站了很久。
  “愷君對不起。”林宇傑忽然開口跟我道歉。
  “啊?”我訝異。
  “是我耐心不夠,如果我多花點時間去……”他有些內疚。
  我搖搖頭,“你做得夠多了。我會過得很好,真的。”
  “我說過要陪著你走的,是我……”他說。
  “那些都是場面話。我知道,不重要了。”
  他欲言又止,我只是對他一笑,然後頭也不回地上了樓。
  晚上我徹夜未眠。
  沒有眼淚,沒有心碎,只是覺得好累。
  我想起林宇傑走之前那帶著抱歉內疚,還有痛苦的神情,緊接著,我便想起我傷害的所有人。間接地,直接地,我傷害了林宇傑,用最沉默最直接的方法。我想起在療養院的日子,他那身紅衣、他的笑,還有他像太陽一樣的能量。
  是他幫助我站起來。我清楚知道,是我吸收了他的能源,才站了起來。但是我想我說得不夠清楚、不夠明白,因此他要離開時,眼裡只有抱歉。
  我翻身,從床上起來。
  走到書桌前,拉開最底下的抽屜,拿出那本好久沒有動過的筆記本,那本林宇傑送我的Notebook。
  我翻開它,花了幾乎一整晚的時間,去端詳過去那個殘缺不全的我。抬起頭時,看見昏黃的燈光在窗戶上照出我模糊的樣子。我仔細看著。即使還不完整,現在的我,是比那時候好多了,是吧?
  也就在這刻,我深深覺得我欠林宇傑一句謝謝。不帶男女私情,由衷的謝謝。
  因此我拿出另外一張信紙。
  這些就是我所能還你的了。謝謝你的幫助,這是我是真的謝謝你。沒有你,我永遠不會從那個療養院走出來。不打緊的,過去的都過去了。在我心中,你永遠是那身紅衣,一如當年出現時的模樣。宇傑,謝謝你。
  然後,我用快遞,把那本筆記本,跟這封短短的信寄還給他。
  後來,我跟林宇傑就從此沒有再連絡。
?
  冬天過去了,春天來臨。
  我去了幾次孫力揚跟沈文耀常常去打球的球場,偷偷摸摸地。也不是想要跟他怎樣,只是想看看他,如果可以,我還想跟他說聲抱歉。但是幾次都撲了個空,我沒有見過孫力揚,只是有次居然看到了吳孟鴻,就在我第一次與孫力揚重逢的球場上。
  後來問沈文耀,他才跟我說吳孟鴻也常常在那打球,他跟孫力揚還有連絡,他們感情還是很好。
  我終於知道那天跟孫力揚重逢,他眼看我要進球場,卻忽然拉住我的原因了。原來他是擔心我看到吳孟鴻會想起什麼傷心的回憶啊。
  或許是孫力揚做過太多了,因此即使我再發覺另一件他為我著想的事情,我的心卻已經麻木到無法感動,只覺得更是被掏空了。
  沈文耀還是有跟我聯絡,他看我越來越像只鬼,於是很有義氣地問我想不想見孫力揚。我只是笑笑說不了。我不想再傷害人。
  沈文耀沒多說什麼,只是拍了拍我,說夏天如果到了,他跟他的正妹要去花東玩,不介意跟我三P。而我除了苦笑還能說什麼?
  三月多的時候,我在阿桃忌日的隔天,邀著沈文耀,捧了一束花去了觀音山的靈骨塔。
  沈文耀似乎常來,他領著我,熟門熟路地走到阿桃安息的位子,師父說她親屬昨天才來看過,問我怎麼沒一起來。我只好撒謊說我在外地,昨天趕不回來。其實,我是害怕遇到阿桃的爸媽。
  沈文耀簡單地跟阿桃說了些話後,就說他要到外面等我。我點點頭。
  我轉頭,看著阿桃笑得好可愛的相片掛在那青玉色的罎子上。
  “阿桃,我來看你了喔。”我才笑著說出這句話,眼淚就止不住地滑落。
  阿桃,你過得好不好?好抱歉這麼久才來看你,以前的我亂七八糟的,什麼都想不通,因此不敢來。現在的我雖然還是沒好到哪裡去,但是至少稍微知道自己到底是什麼了。阿桃你過得好不好啊?我幫你看過吳孟鴻喔,他變得好帥,聽說也改了性子,這幾年都沒交女朋友,就連學妹倒貼他都不要喔。阿桃你原諒他了好不好?那時候我們年紀都還小,什麼都不懂……所以你原諒他了好不好?
  我現在覺得什麼事情都不要計較了,開開心心地過日子最重要。你還記得孫力揚吧?那個總是在四樓偷看我的那個啊。呵,其實你說對了,我跟他還有你跟吳孟鴻都是一樣的。他是真的喜歡我的,但是我卻深深傷害了他,好幾次,數不清,所以他離我而去了。
  阿桃你現在一定給我氣死了吧?不蓋你喔,連我自己都快要受不了我自己了。好幾次就想從我家七樓跳下來,去陪你泡茶。但是我總是拉住我自己,怕死也好,沒那個膽子也好,最重要的是,我總是會忽然想到,阿桃你永遠十五歲,我卻會越來越老。所以我得補償你這些沒經歷過的歲數,所以我不可以死喔,我要好好活下去,然後每年回來,跟你說這世界發生了什麼事情。
  這樣子你在那裡,也不會落伍了吧?
  還有阿桃,我一直忘記跟你說的。
  對不起。
  
  等我走出靈骨塔,早就哭得不成人樣。沈文耀只是拍著我,告訴我別哭了,不然別人會以為他做出對不起我的事情。
  然後日子就這樣過下去。
  我始終沒有見到孫力揚,也不願意去見他。
  偶而聽沈文耀說,他好像身邊多個女的,關係不明。我只是笑了笑,這樣才好。即使想到心會疼,我卻發自內心地替他感到高興。因為我欠他的、給不起他的,他終於能在別的地方全找得到。而那些,是他應該得到的。
  因此我只能一遍又一遍聽著任何有關那些夏天的歌曲,任由那股酸到快壞掉的感覺淹沒我。
  天氣開始回暖,我發現一學年又要過了,我快要有兩屆的學妹了。
  日子怎麼快得這麼快呀?
?

  
  七月天氣開始變得炎熱了。
  如我說的,每當天氣開始轉熱,我就會想到那些往事。來來去去的人,停停留留的人,一切一切。不知道是不是經歷的事情多了,有時候腦袋開始裝不住事情。那些過去雖然痛苦,但是也有快樂的啊。我深怕我自己忘記,因此暑假空空兩個月,我決定開始記事。
  沈文耀終究沒有把到正妹,我們也玩不了三P去不了台東。為了彌補他心中的恨意,他開始拉著我去球場看他打球,把滿肚子的怨念發洩在球場上。一開始我是拒絕的,深怕會看到什麼人。
  “別擔心啦,他沒再來過那個球場了。”沈文耀這樣跟我保證。
  感覺有點諷刺就是了。
  在沈文耀的強迫下,我勉強跟他去了球場幾次,而果然,孫力揚一直沒有出現,只有把嘴巴張成O型的吳孟鴻迎接我。
  有點失落,有點鬆口氣。說不明白的情緒。
  但是也因為從來沒有碰過他,我開始放心地跟沈文耀去打球。這次我決定拎著我的筆記本跟我去。我打算邊看他們打球,邊開始說那個關於夏天的往事。
  他們的鬥牛開始,我乖乖坐在場邊,拿出筆,還有兩本筆記本。一本寫滿了零零碎碎的東西,一本則是全新空白的。我花了很多時間把那些片段寫下來,如今要串起來。
  怎麼開始呢?
  我看了一眼擠滿人的球場,有沈文耀、有吳孟鴻……然後就想到那個不見蹤影的人。
  因此我深呼吸,壓了壓眼角。
  在我全新的筆記本第一行寫下這樣一句話:
?
  夏天回來了,他卻沒有。
?
  然後我開始那冗長的敘訴。
  寫得入迷,並沒有發現身後傳來的腳步聲,還有沈文耀他們停下打球的動作。
  “夏天回來了,誰沒有回來?”
  我楞住。
  然後我轉頭。
  “沒有、沒有……沒有……”眼淚湧了出來,我用最快的速度擦掉,深怕是自己的幻覺。
  “等我一下。”然後我說。
  接著我飛快地拿起筆,用一條線畫掉了那句話。
  畫完,我才又轉頭,淚眼模糊地露出微笑。
  “沒有,都回來了,都回來了。”
  “喔,是嗎?”他笑。
  是的,夏天回來了,他們都回來了。

--人之初,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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