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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幻奇幻] [尾魚]西出玉門(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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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後由 為了一口餓 於 2017-6-6 10:15 編輯

西出玉門 作者:尾魚

內容簡介】:

有人說,你在深夜沙暴里隱約看到的黃土方城,其實是玉門關的鬼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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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引子】

  西安。

  一道古城牆圍出西安城的中心區域,中心的中心是鐘鼓樓,鼓樓後頭拖出一條街,無分淡旺季,不論晴雨天,永遠美食薈萃,遊客雲集。

  這條街叫回-民街,又叫“著名美食文化街區”、“西安風情的代表”,“西安必遊景點”。

  人氣一旺,寸土寸金,各類店面卯足了勁要往錐尖一樣的地方擠——街面不夠,就往窄窄的岔道裡延,街面上挑出個牌子就行,上寫諸如“往內15米,住宿”的字樣。

  距街尾約莫三分之一的位置,就有這麼一條巷子,巷口是賣酸梅湯的,高處挑的牌子上寫“皮影戲,定時開演”。

  牌子下頭綴了個皮影女人,眉眼妖媚,腰肢纖細,腦後拖烏油油的長辮,俏生生的美招牌。

  感興趣或者逛累了的遊客,會在巷口順手端杯酸梅湯,買張十塊錢的戲票,看場十分鐘的皮影戲表演。

  皮影劇場不大,戲臺之外只有十來平的地方,擺了三排桌椅,牆上掛五彩繽紛的各色皮影,遊客喜歡的話,掏50塊錢可以帶走3個。

  耍皮影的挑線手是個老頭,叫丁州,六十來歲,頭髮花白,腿腳不好,所以不大對外應酬,只長時間坐在魚油打磨得挺括透亮的白幕布後頭,兩手操弄兩三個皮影小人,就著鼓點,舞一出舊年代的熱鬧故事。

  有時是《賣貨郎戲大姑娘》,有時是《哪吒三探海》。

  這一晚,皮影戲七點正開演,六點五十分,台下就已經坐滿了人。

  丁州把幕布掀開些往下看。

  觀眾以家長帶小孩居多,小孩大多坐不住,屁股在板凳上扭來扭去,七嘴八舌地問:“動畫片什麼時候演啊?”

  丁州能預見到接下來會發生什麼:開演之後,小孩們就會覺得沒勁,知道皮影戲跟動畫片相去甚遠,嫌咿咿呀呀的唱腔晦澀難懂,鬧著要出去玩,大人會開口呵斥,小孩會又哭又叫。

  而他將在這雞飛狗跳之中,就著秦韻老唱腔,堅持著把一齣戲演完。

  想想挺沒勁的,不過人活著的大部分時候,本來就沒勁。

  差兩分鐘七點的時候,進來一個年輕女人。

  丁州心裡一跳。

  她又來了,已經連續三天,每次都是七點。

  她第一次來,丁州就注意到了:她長得很漂亮,半長的蓬鬆頭髮,單肩挎半舊的黑色帆布大包,穿格子襯衫,破洞牛仔褲,綁帶的牛筋底大頭皮鞋,袖口卷到肘,胳膊和褲子上,都有機油的痕跡。

  像個修機車的,但一定不是。

  皮影戲這玩意,觀眾第一次來,無非聽個新鮮;第二次來,也許是有興趣;第三次,就有點意在沛公了——七點正的戲場,來來回回都是那出《賣貨郎戲大姑娘》,直來直去的調情戲,並不值得一看再看。

  更何況,有幾次耍戲的間隙,他從幕布的邊沿往下瞥:那個女人,並不是在認真看戲。

  她似笑非笑的,目光像是要穿透那層幕布。

  幕布後頭有什麼呢?除了耍戲的燈源,放唱腔的唱機,不就是……他嗎?

  丁州心裡有點慌。

  ***

  一場戲散,燈亮。

  大多數觀眾嘟嚷著“不好看”往門口走,也有三兩留下的,挑揀牆上的皮影人,準備帶幾個回去作旅遊紀念。

  那個女人坐著沒動,帆布包掛在椅背凸出的一角,一隻手撚搓著戲票,手腕上紋了圈蛇一樣的東西,乍一看,還以為帶著手串。

  丁州咳嗽著,拖著腿從戲臺邊沿下來,裝著是拖齊桌凳,經過那女人身邊時,對她客氣地笑了笑,問她:“來旅遊啊?”

  “算是吧。”

  “看你來幾趟了,聽得懂嗎?都是老唱腔,很多年輕人不喜歡。”

  那女人看暗下去的幕布:“那麼多皮影人,就一個人挑線,真厲害。”

  丁州說得謙虛:“我差多了,你去後臺看,那些唱腔、鑼鼓調,都是事先錄好的。真正的老皮影人,叫‘雙手對舞百萬兵’,手上挑十來號人混戰不亂,還得唱、敲、念、打,那才叫真厲害……姑娘怎麼稱呼啊?”

  “姓葉,葉流西。”

  丁州沒介紹自己,他的大名在戲牌戲票上印著,她不可能不知道。

  他指了指牆掛的皮影:“不帶兩個?都是牛皮制的,皮子透亮,推皮刀法,純手工,複雜的要下三千多刀,出一個要兩三天,好東西呢。”

  自己都知道是胡說八道,現在有專事雕刻的皮影機器,一台機流水作業,一天能出幾百個皮影人,很少有人願意手工一刀刀去雕了——但是忽悠遊客嘛,都這麼說。

  葉流西笑笑:“你可能已經看出來了,我也不繞彎子,我的目的不在看皮影……想找個人,聽說你有個外甥,叫昌東?”

  丁州的手顫了一下。

  觀眾都走得差不多了,燈光灑在牆掛的皮影人上,桃紅柳綠杏子黃,一刀刀刻出來的細長眉眼,擠擠挨挨,妖邪撩人。

  丁州走到門邊,把“休息”的牌子掛出去,然後閂上門。

  門板擋不住回-民街上的喧鬧人聲,還有各色燒烤的煙火氣。

  他看向葉流西,聲音比剛才更加蒼老:“你找昌東有事?”

  葉流西說:“我聽說,他是戈壁沙漠裡的好手,曾經單人單車穿越羅布泊,又有人叫他‘沙獠’,普通人到了那裡,只有聽天由命的份,但他是能刺透沙漠的一根獠牙。”

  丁州聽明白了:“準備進沙漠?想找昌東當嚮導?”

  “是啊。”

  “那你知不知道,昌東前兩年出了事,新聞都報了,被網友罵得跟條狗似的。”

  葉流西打開帆布包,抽了卷雜誌放到桌面上:“如果你要說的是‘黑色山茶’這件事,那我知道。”

  ***

  丁州的目光落在雜誌封面上。

  這是份戶外雜誌,封面是個網路熱帖的截圖,丁州看過那個帖子,這兩年在國內最大的戶外網站長期加精置頂。

  帖主是個資深戶外玩家,以警示後來者的良苦用心,總結了過去幾年間的重大戶外災難,包括“墨脫徒步失蹤”、“夏特死亡河道”、“喀納斯雪地失聯”,還有就是“沙漠黑色山茶”。

  兩年前,有個叫“山茶”的戶外團體,計畫穿越國內四大無人區,首站是羅布泊,搞得聲勢浩大,做了新聞採訪,一路網路發帖播報,請的嚮導就是昌東。

  出事的那天晚上,其實剛進沙漠,連羅布泊的邊都還沒擦著——“山茶”的官博發了條即時消息,大意是關於晚上的宿營地,領隊和昌東起了爭執,領隊想就地住宿,但昌東堅持多趕兩個小時的路到鵝頭沙坡子附近紮營。

  很多玩戶外的網友回復,一邊倒地站昌東。

  愛上不回家的熊:昌東是“沙獠”,人家經驗豐富,當然應該聽他的,那些沒經驗的人就別瞎逼逼了。

  我是沙特王子:有些驢友,其實長的是驢腦子,只去過沙灘,就以為自己能走沙漠了,當然應該聽昌東的。人家穿越過羅布泊哎,要知道,餘純順都沒能走出來。

  香菜去死:聽昌東的沒錯,人家的確是專家,在我心裡,他是跟趙子允一樣的沙漠王!

  ……

  當晚,誰也沒想到,突發一場罕見的沙暴,沙丘平地推進,營地遭遇滅頂之災。

  除了昌東,一行十八人,全部遇難,而且由於沙丘的流動性太強,一夜之間,可能將遺體和營地推走數裡之遙,遺體的搜尋工作毫無斬獲。

  山茶的官博頭像從此變成了黑色,再無更新。

  而一旦出了人命,戶外新聞就會向社會熱點的方向發酵,關注的人以幾何級數增長。

  事情還沒完,兩天之後,一個自稱瞭解內情的人發帖爆料,拋出重磅**。

  ——山茶羅布泊之行,除了嚮導,組隊十七人,遇難的是十八個,昌東既然還活著,那麼多出的那一個是誰?

  ——昌東為什麼要堅持多趕兩小時的路?真的是出於行進的合理安排和紮營的安全考慮嗎?

  網友憤怒地發現,多出的那一個是昌東的女朋友孔央,而昌東堅持要趕到鵝頭沙坡子,是因為那一片沙山有許多裸出沙面的沙漠玫瑰石,昌東想在那裡向孔央求婚。

  罵聲鋪天蓋地,比沙暴更肆虐,瞬間吞噬了昌東。

  ……

  丁州問葉流西:“知道‘黑色山茶’,你還想請昌東?”

  葉流西覺得不衝突:“請他是看中他的能耐,犯了過錯,不至於也同時丟了能耐吧。”

  丁州說:“那你跟我來。”

  他佝僂著身子,一路嗆咳,帶葉流西進了後臺。

  ***

  後臺擁擠而局促,除了耍戲,還用隔板間成了好幾個小房間,丁州在盡頭最小的一間門口處停下,拿鑰匙開了門。

  門一開,塵黴味撲面而來,裡頭太黑,什麼都看不到,只有一面小玻璃,反白色的光。

  葉流西正想說什麼,丁州拽下燈繩。

  暈黃色的光亮下,她看得清楚,那面小玻璃,其實是個玻璃相框,黑色邊沿裡框了張黑白照片,上頭是個二十七八歲的年輕男人,眉目英挺,眼神絕望。

  照片前有香爐,盞內積淺淺香灰,又有兩個小瓷碗,一個裝米,另一個堆滿小包裝的糖果餅乾。

  昌東死了?

  丁州說:“害死了十八個人,全世界都在罵他,不止罵他,也罵孔央是個賤女人。昌東變賣了所有家產,托人賠給死者家屬之後,過來找我。”

  他跟丁州同住,沉默寡言,長時間呆坐在戲臺下,周而復始地看丁州耍皮影,盯著那些並無生命的皮影人,聽著古味悠長的唱腔淚流滿面。

  三個月後的一天半夜,昌東在自己的房間裡割了腕,血流了滿屋,流出門縫,流進戲臺後的走道。

  早起的丁州看到晨曦籠住走道裡的一片暗紅色時,還納悶了一下,心想:這是什麼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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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山茶】

  葉流西低聲說:“真想不到……”

  她上前一步,手指在香爐的邊沿一抹,舉起了看。

  指腹上一層灰。

  而供桌的角落處,結網的蜘蛛被人聲驚擾,細瘦的步足快速移動,泛銀光的蛛網晃了又晃。

  葉流西彈了彈手指,又送到嘴邊吹了吹:“你不大祭奠這個外甥啊。”

  丁州神色冷漠:“人家信任他做嚮導,他卻仗著有經驗一意孤行,後果這麼嚴重,我也覺得他該死。我看過新聞,死的人裡,有的人剛做爸爸,他多死幾次都贖不了罪。”

  葉流西歎氣:“話也不能這麼說,沙漠這種地方,誰都想不到的……”

  她退出來。

  丁州帶上門,引著她往外走:“葉小姐,你只能找別人了。不過我提醒你一句,能不去就別去了。沙漠那麼危險,只有它咬人,沒有人咬它的道理,什麼‘沙獠’,起這種外號,聽著都可笑。”

  葉流西笑起來,她步子快,先一步下臺沿,打開帆布包,從裡頭取出一個封好的快遞信封遞給丁州。

  丁州意外:“這是什麼?”

  邊說邊掉轉了信封看:沒蓋章,沒貼單,只是拿來裝東西的。

  葉流西說:“裡頭有些東西,你慢慢看,小心拆,別撕壞了。我這就走了,出了巷口,我會往北走,你要是想追上我,得跑得快點。”

  丁州莫名其妙:“我為什麼要追上你?”

  葉流西把包往肩上一挎,示意了一下那個信封:“那得看你,想追就追,不想追就算了。”

  她打開門。

  新買了票的觀眾正等得不耐煩,見門打開,吵嚷著一擁而入,葉流西逆著人流出去,很快就不見了。

  丁州撕開快遞封皮的口。

  到底是什麼東西?掂起來沒重量,摸上去平平展展,應該是張紙吧。

  抽出一看,是個牛皮紙大信封。

  拆了口,伸手進去掏,又掏出一個中號的白色信封。

  丁州有點不耐煩:這一層層的,是耍著他玩呢?

  好在,白色信封裡,有東西了。

  手感像是張照片,他抽出來。

  有那麼一兩秒,耳朵忽然聽不見這屋裡的聲音,卻能聽到無窮遠處的:沙暴卷襲,冰川裂塌,落石隆隆。

  丁州沖了出去。

  太久沒出過屋子了,忘了這條街上有多擁擠,一出巷口,幾乎衝撞到遊客身上,踉蹌著差點絆倒,滿目攤頭、店面,連街中央都被佔據,吆喝聲此起彼伏,相機閃光彼伏此起。

  好不容易站定,四下都是人,到處是被燈光切割得光怪陸離的人臉和背影。

  人聲像蛇,扭曲著往耳膜裡鑽,有人抱怨說,這老頭有毛病吧,有人催促說,離他遠點,別摔了賴上我們。

  丁州站在熙來攘往的人群之中,大吼:“葉流西!”

  沒有回應。

  喧鬧聲像海浪,夜色越重,浪頭越高。

  ***

  售票的小何正忙著安撫等得不耐煩的觀眾,見丁州回來,急急迎上去,催促的話還沒說出口,丁州先說了句:“退票。”

  他推門進屋,迎著滿屋的詫異目光,僵硬地走過戲場,走入後臺,走進自己那間擁擠的臥房,一屁股坐倒在床上。

  門外的吵嚷聲大起來,夾雜著小何賠不是的聲音,丁州呆呆坐著,忽然伸手去拽自己的頭髮,拽下了發套,拽破了臉上結層吹皺的硫化乳膠。

  ***

  退錢,退票,挨駡,小何終於點頭哈腰地送走了最後一個客人。

  然後趕緊竄進後臺,叫:“東哥……”

  下一句話咽回了嗓子裡:昌東坐在那,花白的頭套拋在邊上,臉上的膠皮有撕下的,有仍掛著的,作假的鬍子搓扯得淩亂,整個人怪異猙獰,像面皮耷拉的喪屍。

  這是怎麼了啊?

  ***

  小何早先和丁州搭夥,丁州耍皮影,小何宣傳、接待、物料一把抓,仗著是旅遊景區,客流大,不敢說很有利潤,過日子是沒問題的。

  但也有隱憂,丁州上了年紀,身體又不好,像秋天掛在枝頭發黃脆幹的葉子,指不定哪天就化作黃泥更護花去了。

  兩年前,丁州的外甥昌東忽然投奔了過來。

  小何忙著賺錢娶媳婦,懶得趴網,也不關心新聞,沒聽說過什麼“黑色山茶”,就覺得昌東挺怪的:大好的年紀,大好的人才,不事生產,整天死氣沉沉,幾天都不說一句話,也不出屋子,跟個現實版怕見太陽的吸血鬼似的。

  丁州也勸昌東:“你找點事情分散注意力也好,不要每天都想著那些不好的事。”

  然後昌東就玩上皮影了,跟著丁州學挑線,讓皮影人跑、立、坐、握、滾、鷂子翻身、殺回馬槍,有時也自己刻皮子,用鑿刀雕出星眼、梅花、萬字紋,酒精燈烘烤著融膠色,趁熱點染敷彩。

  小何心裡別樣欣慰,覺得丁州後繼有人了:耍皮影戲本來也用不著什麼正規訓練,現在觀眾專業的少,看熱鬧的多,看門道的更是幾乎沒有——昌東能學個樣子,糊弄著開戲就可以了。

  一年多以前,丁州因病去世,戲場“休息”的牌子掛了幾天,怕影響生意,沒太對外聲張,事了之後,小何正琢磨著怎麼跟昌東開這個口,哪知昌東主動提說,暫時可以幫忙救場。

  小何喜出望外,不過緊接著,就被昌東上場的行頭給鬧懵了。

  昌東翻了石膏臉模,買了影視特妝的硫化定型乳膠、發套、用來粘取的假鬍子,化裝成了老人,穿起丁州留下的舊衣服,連走路時拖腿的樣子都跟丁州一無二致。

  開始時,手法拙劣,細看其實有破綻,但他並不應酬,只縮在幕布後頭耍戲挑線,一場戲散,根本沒人注意幕後的老頭什麼模樣,還有觀眾評論說:“這大爺真厲害,一人挑三個皮影人呢。”

  小何天生沒什麼探究心,慢慢也接受了:是人都有怪癖,昌東本來就怪,隨他去吧,再說了,老手藝人總比年輕面孔看起來穩重,方便宣傳,對生意也好。

  日子久了,昌東化裝的手法跟皮影耍線一樣,越來越惟妙惟肖,聲音也刻意蒼老低沉。

  但要說扮老是為了生意吧,他扮上了之後,卻能不卸就不卸,帶妝吃飯睡覺,妝殘了再重扮。

  小何還勸過他:“東哥,這膠在臉上,時間長了,皺紋就成真的了,現在男人也要保護皮膚,你這樣,對皮膚不好啊,還容易長痘……”

  後來就不說了,反正說了也沒用,還有個原因是,昌東扮老反而正常,會聊天、會笑,一旦卸了妝,臉色木然得叫人發怵。

  如眼下這樣,妝殘如鬼,更叫人心頭發毛。

  小何問得小心翼翼:“東哥,出什麼事了啊?”

  昌東悶了很久才開口:“你前一陣子,是去了敦煌旅遊吧?”

  “是啊。”

  小何前陣子帶了准女友和未來丈人去了莫高窟一帶旅遊,看完石窟看雅丹,看完雅丹看漢長城,朋友圈一條條地刷屏。

  “給你看張照片。”

  小何接過來,粗掃一眼,說:“呦,這是PS還是恐怖片劇照啊,跟真的一樣。”

  照片上是個雅丹風蝕黏土包,中近景,形狀像個船首,上頭嵌了個年輕女人,像是黏土裡長出來的,樣貌清秀,面色慘白,兩手交疊著摁在胸口,如同鑲在船身的壁畫雕刻,圓睜著失焦的眼,長髮在風裡飄起。

  看久了有點瘮人。

  昌東問:“你覺得這是哪?“

  小何看所有的雅丹包都是一樣的:“魔鬼城吧,這土包跟船似的,是不是西海艦隊啊?”

  西海艦隊是雅丹魔鬼城的著名景點,風蝕堆隊隊排列,如整裝待發的軍旅。

  昌東喃喃:“國內的雅丹,不止魔鬼城一個。這個更像龍城。”

  龍城又是哪?小何正想問,手機響了,接起來一看,是不認識的號碼。

  為了宣傳皮影生意,小何的號碼常年在無數旅遊網站上掛著,戲票上也印得醒目,接到遊客諮詢電話是家常便飯。

  他“喂”了兩聲之後,納悶地把手機遞給昌東:“東哥,說是……讓你接。”

  從來沒人打電話通過他找昌東,破題兒第一遭。

  昌東接過來,那頭,傳來一個女人的輕笑聲。

  “葉流西?”

  葉流西的聲音裡帶嘲諷意味:“沒追上啊,是不是扮老頭扮上癮了,腿腳都不靈便了?”

  “你到底是誰?照片怎麼回事?”

  “你覺得我會在電話裡,回答你嗎?”

  昌東沉默了一下:“你提過要找嚮導,現在我答應了。”

  葉流西咯咯笑起來。

  “昌東,你已經廢了兩年,誰知道你這根獠牙還好不好使啊?這麼著吧,給你一個星期,要是能找著我,證明你有點腦子,咱們可以搭夥做點事,找不到的話,你繼續抱著你的皮影過日子吧。”

  ***

  葉流西掛了電話。

  她其實沒走遠,就窩在街尾停的一輛白色小麵包車上,副駕上隨意堆著她從回民街上打包來的吃食:綠豆糕、石榴汁、優酪乳、還有用塑膠袋裹著的十來串羊肉串。

  先不忙著吃,掰低車裡的後視鏡,拆了管新買的雜牌液體眼線筆,對著鏡面開始描眼線。

  手很穩,不抖,到眼梢尾時,本該一挑了事,但手卻習慣性地外滑。

  葉流西心裡一動,儘量只依手感去畫。

  鉤、挑、抹、轉、收,俄頃眼梢尾處掛出一隻小小的蠍子,蠍尾斜上掛,像丹鳳高挑的餘勢,兩隻鼇肢呈攫取狀一上一下,像是下一秒就要把她的眼珠子給掐出來。

  葉流西喉嚨裡發出“呵”的一聲,甩下眼線筆,從帆布包裡摸出小筆記本和筆,翻到最新一頁,咬下簽字筆的筆蓋,在本子上寫了句:蠍子畫得不錯。

  寫完了,本子一扔,抽出打包袋裡的羊肉串,不緊不慢地嚼起來。

  羊肉一涼,總有膻味,多少調料都壓不住,不像嘉峪關的羊,喝祁連雪水,吃戈壁草藥,皮酥肉嫩,佐著啤酒,一點腥膻氣都沒有。

  陸續有遊客出街口,三三兩兩從車前經過,葉流西漫不經心地看各色男女,最後一挑眉,又盯住了後視鏡裡自己眼角邊的那只蠍子。

  喃喃說了句:“真是迷一樣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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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6-2 00:28:43 |只看該作者
第3章

  找人這種事,其實不難,現在身份資訊都是全國聯網:只要名是真名,姓是真姓,再有個警務系統的朋友,分分鐘搞定。

  昌東請小何幫忙,小何有個發小在市局,舉手之勞的事兒。

  那邊很快就給了回復:全國各地,有五六個葉流西,但要麼是年紀不對,要麼是性別不對,沒有切合昌東描述的這一個,連打個擦邊球的都沒有。

  倒也在昌東的意料之中:找葉流西這件事,不會很容易,太容易了沒挑戰性;但也不會很難,畢竟是她自己找上門來的,話都沒說清楚就給人設五關,正常的人都不會這麼做。

  既然身份資訊查不到,最有用的法子,應該是調監控,這不是普通員警的職權範圍,昌東也就沒再提。

  ***

  昌東進戲場這兩年,像一潭死水,社會關係清零,連門都很少出。

  然而這兩天,先是撂場,然後托他打聽人,死水冒了泡,也讓小何生出危機意識:從一開始,昌東就是“暫時”救場,臨時工,兩人的合作,說散就散。

  是時候要做兩手準備了,整個白天,小何都在托人找關係,電話甚至打去了有“皮影之鄉”之稱的渭南華縣,四處打聽有沒有能頂班的人。

  一天下來,焦頭爛額,有幾個備選,還不如昌東,要價居然都挺狠,小何抱著僥倖,決定去朝昌東探探口風:萬一是自己多想了,人家昌東其實沒這心思呢?

  陪女朋友吃了晚飯之後,小何趕去回民街,戲場不開戲,整條巷子都沒燈,看到別人家生意熱鬧,小何一肚子酸水。

  開門,穿過黑魆魆的戲場,看到後臺盡頭處的洗手間亮燈,門虛掩,裡頭有嘩啦水聲。

  小何推門打招呼,說:“東哥……啊呀!”

  腳下一絆,忘了洗手間門口有高低臺階,跌坐下去的時候手忙腳亂,想抓住點什麼,帶翻了門口的垃圾桶,一地狼藉。

  昌東皺著眉頭看他:“怎麼了?”

  小何狼狽地從地上爬起來,扶著腰笑得尷尬:“沒事,我自己抽瘋……”

  他見慣昌東佝僂著腰花白頭發的老態,冷不丁看到洗手台前站著個身材挺拔穿黑色運動套裝的年輕男人,棒球帽遮得眼睛周圍都是陰影——一時沒反應過來,還以為是屋裡進了賊。

  昌東擰上水龍頭,抽了紙巾擦臉,眼皮垂著,並不看鏡子。

  小何打著哈哈,自己找話說:“東哥,你這一身,挺精神的……這麼晚了,想去哪啊?要不要我送你?我是有東西落這兒了,所以過來拿……”

  昌東把紙巾搓了,扔進翻倒的垃圾桶:“我有事出去。”

  小何下意識給他讓路,目送他走遠,才想起該問的話沒問。

  不知為什麼,反而松了口氣,蹲下身子去收拾倒翻的垃圾。

  正忙活著,身後忽然響起昌東的聲音:“小何?”

  小何回頭:“啊?”

  昌東又回來了,走廊裡沒燈,他帽檐壓得低,兩手揣在兜裡,像個站起來的影子。

  “你找人救場吧。”

  ***

  習慣頂著別人的臉過活,忽然恢復原貌,像被扒了皮,從回民街到街口,短短幾分鐘的路,昌東出了滿手心的汗,總覺得滿街的人都在看他。

  終於坐上計程車,吩咐司機去朱雀路古玩市場。

  司機顯然對地方很熟,嚼著口香糖把車掉頭,還跟他搭話:“去淘東西?古玩市場已經搬掉了,你不知道啊?”

  昌東沒說話,司機知趣地不再開口,一路把車開到目的地。

  朱雀路古玩市場有些年頭了,曾今風光一時,但這兩年,一來生意不好做,二來管理集中規範化,也就自然沒落下去,不過聽說逢週六有早市,鋪張報紙或者拿粉筆在地上畫個圈就算占上攤位了。

  今天不逢週六,也不逢早市。

  昌東付了車錢,往近旁的風華巷走,最後在一家小超市邊停下。

  超市的燈箱上亮四個字,“漢唐風韻”。

  裡頭貨架相隔,一分為二,左邊賣瓷器、青銅器、字畫、古書、古幣,右邊賣本地土雞蛋、陝西紅富士蘋果、各類炒貨,還兼貼手機膜。

  結帳櫃檯就一個,裡頭坐了個精瘦的男人,一雙小眼,才二十多歲的年紀,髮際線已然飆高,心眼太多的緣故。

  那是肥唐。

  據說他一生下來就精瘦如猴,他媽巴望著他能長胖,給他起個小名叫“胖頭”,後來《機器貓》熱播,又改叫“大雄”,他也很體諒母親的心思,把網名起叫“國寶級相撲手”,倒騰上古玩這行之後,又起了個業內諢號叫肥唐。

  但肉這玩意兒,從來青睞那些不要它的人。

  昌東跟肥唐打過幾次交道,不大喜歡這人,關係也是泛泛,而且出事後,已經很久不見——

  他猶豫著怎麼進去打這個招呼。

  ***

  肥唐正忙。

  他瞪著眼鼓著腮,額頭上青筋暴起,拼命晃著手裡的一個純銅龜殼卦具,咣啷聲不絕於耳——末了一聲“著”,龜殼一倒,跌出六枚乾隆通寶的卦錢來。

  肥唐趴近櫃檯,眯著眼一枚枚卦錢看過,心裡掂算著爻數,喜得眉開眼笑,大叫:“沒錯,出門往西,大富貴!”

  橫豎店裡沒客人,他樂顛顛推開門探出頭,看向門西。

  昌東下意識想低頭,又覺得太欲蓋彌彰,僵立了兩秒之後,肥唐認出他來了:“東……東哥?”

  昌東尷尬地嗯了一聲。

  肥唐反應過來,趕緊把他往店裡讓:“東哥,這得小兩年沒見了吧?你說你站門口幹嘛,我還以為是變……”

  他把後半截話咽下去:大晚上的,一身黑,還戴壓那麼低的帽子,鬼祟地站人家門口,真像罪案片裡那種變態。

  昌東說:“想請你幫個忙。”

  “東哥客氣了,什麼事啊?”

  早兩年,肥唐生意好,交了不少富貴朋友,這些人有錢,嫌只征服錢沒勁,於是又想征服高原沙漠戈壁灘——就是因為這個跟昌東認識的,關係談不上熱絡。

  而今表現得這麼熱情,完全是好奇心起:臥槽你帶隊死了人啊,一死十幾個,都上電視新聞了,你這兩年怎麼過的?居然還有臉露頭?

  昌東說:“以前聽你提過,你有個朋友,電腦玩得很溜?”

  ***

  肥唐跟朋友通了電話,對方表示是小活,正好有時間,直接過來就行。

  反正也到關門的時候了,肥唐關了店,招呼昌東:“我朋友住得近,走兩條街就到了,咱走走吧。”

  路上,本來還想敲打昌東,問問他這兩年的情況,但昌東話少,答得都讓人沒法往下接,再加上微信**“古玩同道”裡正聊得熱火朝天,肥唐很快轉移了注意力。

  聊了一會,神氣活現,對著手機大放厥詞:“今天我收了塊硬貨,知道是什麼嗎,和氏璧!”

  昌東看了他一眼。

  肥唐察覺到了,嘿嘿乾笑:“東哥我是扯呢,這小子說前兩天有人去他那賣獸首瑪瑙杯,我不得壓他一頭啊?”

  他放語音對話給昌東聽。
  果然,那裡七嘴八舌,有人說今天收到了清明上河圖,有人說兩萬塊買下了王羲之的蘭亭序。

  那個被眾人願懟的“這小子”也說話了,氣急敗壞,吼:“騙你們我是個鳥!我他媽看得清清楚楚的!店裡的老師傅也看了,人家幾十年沒走過眼!”

  昌東說:“說得挺像回事的。”

  肥唐嗤了一聲:“獸首瑪瑙是我大陝博鎮館之寶,免費票都看不著——東哥,獸首瑪瑙要丟了,新聞還不翻天啊……到了。”

  ***

  肥唐的朋友跟他一般瘦,叫齊劉海,人如其名:髮型蓬亂,卻留著齊整的劉海,打理得服服帖帖。

  他忙活了一會,調出那天的街口視頻給昌東:“你慢慢看,找到那女的比較清晰的臉就行,其它的交給我。”

  昌東看得仔細,這得一個個認人,又不能快進,齊劉海估摸著一時半會出不了結果,去找肥唐聊天打發時間。

  扯東扯西,順便也吐槽昌東:“你這朋友真沒禮貌,我算是幫他,笑都沒對我笑一下。”

  肥唐瞥了一眼角落裡的昌東,壓低聲音:“十幾條人命壓身上,擱你你也笑不出來。”

  齊劉海頓時來了興致。

  肥唐繪聲繪色:“兩年前他帶隊,選錯紮營地,人都讓沙暴活埋了,自己女人也賠進去了……哎你搜視頻,死者家屬堵上門,打得他孫子似的,現在網上還有。”

  齊劉海趕緊掏出手機,搜了關鍵字,翻了幾頁之後,還真有,肥唐配合地遞過耳機線,兩人心有靈犀,一人耳朵裡塞一隻耳機,點擊播放。

  路人拍的視頻,渣圖元,畫面抖,但還是可以認出跪在地上的是昌東,有幾個中年男女拉扯著他,嚎啕大哭著拿拳頭砸他,揪他的頭髮,上腳踹。

  齊劉海雙眼放光:“打這麼帶勁啊!”

  肥唐看得專注,順手拈過一袋開了口的薯片,嚼得咯吱咯吱:“往後看,還有拿磚頭砸的,你想啊,這是人命,聽說那之後,他連門都不敢出……”

  面前忽然響起昌東的聲音:“我找到了。”

  肥唐一驚,閃電般拽下耳機,順勢推了齊劉海一記——忙中出錯,耳機線被帶松,女人撕心裂肺的聲音響徹房間。

  “人活著跟你走的,死了我都沒看上一眼,連口棺材都沒有啊……”

  齊劉海慌了神,抖抖索索地就是點不中視屏上那個“×”,終於關掉的時候,臉紅得跟猴屁股似的。

  昌東說:“我已經找到了,點了暫停,還有輛車,能跟到車牌號就方便了。”

  齊劉海如逢大赦:“那交給我,下麵我來。”

  他走得飛快,撇肥唐應付昌東。

  肥唐覺得空氣都尷尬了,做什麼都不妥,只好裝著認真吃薯片,還客氣地讓昌東也吃,過了會偷發微信給齊劉海:“隨便找出點什麼,先打發他走,老子實在撐不住了……”

  齊劉海沒讓他失望,很快拈了張便簽過來給昌東。

  “運氣挺好,附近的街道攝像頭拍到車牌號,我查到車主,還有電話。但車主不姓葉,你可以先打過去問,我今晚再跟一下,有什麼發現會發給肥唐。”

  昌東接過來。

  車主叫黃德福,46歲,住蒙甘省界處的那齊鎮。

  ***

  回去的路上,明知希望不大,昌東還是撥通了黃德福的電話。

  黃德福的回答出乎他意料。

  “車子啊……我不開,租給別人開了。”

  “好像是姓葉,叫什麼記不清了,是女的沒錯。”

  “你找她啊?她這一陣子在街上賣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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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6-2 00:28:56 |只看該作者
第4章

  昌東的行李很少,收拾全了只一個手拎包,比來時的那個包還癟。

  看著怪淒涼的,小何送他出門的時候,忍不住再次確認:“東哥你再四處看看,別落了東西啊。”

  這話提醒了昌東,他折回後臺,拎出一個皮影戲箱。

  解放前,那些走街串巷規模不大的皮影戲班,全部道具裝起來也只兩口戲箱,扁擔顫巍巍挑起來,就是滿副家當。

  昌東說:“我這人悶,也沒什麼愛好,這戲箱送我吧,沒事的時候,我還能刻皮子練挑線打發時間。”

  戲箱不值什麼錢,小何樂得做人情,他把昌東送到巷子口,客氣地說了句:“東哥,你要想回來,隨時啊,打個電話就行。”

  昌東說:“謝了。”

  他沉默地走向街口,一手拎包,一手拎戲箱,箱子比包沉,墜得他一邊肩下壓。

  小何歎了口氣,覺得昌東回來這事,八成是沒指望了。

  ***

  昌東打車到北郊坊下,這裡是片待拆遷的城中村,因為開發商資金不到位,拆拆停停,一半殘磚剩瓦,一半樓屋尚存,風一起就嗆灰,基本沒人住了。

  他憑著記憶認找,在一間大門面外停下腳步,掏出鑰匙開了自動捲簾門,用力往上一掀。

  積灰簌簌落下,瞬間讓他灰了頭髮,陽光過處,塵灰亂舞。

  屋裡停了輛越野車。

  昌東走到車邊,車外後視鏡旁插了一朵已經風乾的玫瑰花,殘成了黑褐色,伸手一撚,脆碎的屑飛在空氣裡。

  車是幾年前孔央送他的,到手之後,昌東幾乎花了車價一半的錢來改裝,戈壁沙漠不是鄉村公路,沙漠易陷車,羅布泊又有成片的大鹽殼,會把輪胎戳磨得像狗啃一樣慘不忍睹。

  裝了防滾杆,做了車體升高,換了全地形大輪胎,配了電動絞盤,一系列改裝之後,原本強悍帥氣的越野多了幾分不倫不類的敦實,孔央嫌不夠好看,昌東回答說,實用就行。

  路上多的是外形煊赫的路虎悍馬,能引美女垂青,但于他,車是拿來用的,遇險要能救命。這車能留存也是運氣——“黑色山茶”那次,有大品牌車商贊助,為了廣告效應,不能開自己的車。

  後來孔央死了,他變賣家產,留下了這輛車,封在這的時候,覺得也許有一天會用到。

  車身積了灰,昌東拿手撣了撣,在後車廂前站了會,緩緩打開。

  悶了很久的塑膠味道撲面而來,裡頭一捆裹好的加厚黑色PVC屍袋,不用數,十八個,還有一袋零碎物件,有他的,也有孔央的。

  昌東把屍袋往邊上挪了挪,給皮影戲箱挪位置。

  不知道肥唐他們有沒有把那個視頻給看下去,4分12秒的時候,也就是他被磚頭砸得血流滿面的時候,他嘶啞著嗓子說了句:“我會想辦法幫他們收屍。”

  沒有死者家屬相信這句話,相關搜救單位跟他們解釋過很多次了:“屍體找不到是正常的,知道彭加木吧?八十年代初在那失蹤的,六次大規模搜救,直升機都上了,到現在三十多年,屍體還沒找著呢。”

  放好行李,昌東坐進駕駛室,清理手套箱的時候找到一塊過期的巧克力糖,兩年寒暑,融過又凝,已經沒了形狀,他剝了包裝紙,把糖送進嘴裡慢慢嚼。

  甜味裡有變了質的酸敗味。

  他從衣服內口袋裡掏出那張照片。

  黃色黏土裡長出的孔央,圓睜了眼,死不瞑目,長髮亂在風裡,像招引的手,喚他過去。

  ***

  一覺醒來,肥唐還是覺得怪堵的:背後講人壞話,沒毛病;做點虧心事,沒問題;但是被人當面撞破,太他媽沒臉了。

  所以起床氣比往日大,先開店門,經過雜貨區的時候沒留心,碰掉兩土雞蛋,蛋殼一碎,蛋液流了滿地,分不出蛋清蛋黃——太久賣不出去,都壞濁了。

  肥唐想罵娘:這兩年古玩生意不好做,他辟了半爿門面賣雜貨,就是為了找點貼補,沒想到一樣的不景氣,開一天店賠一天錢,這樣下去,哪年哪月才能發財啊?

  還是老話說得好,人無橫財不富,馬無夜草不肥,得有橫財才行。

  洗漱完畢,日上三竿,沒客上門,肥唐從貨架上拿了麵包牛奶當早餐,邊吃邊開電腦,準備上□□玩兩圈麻將排遣眼前鬱悶。

  剛一登陸,收到齊劉海的留言。

  ——昨晚比對了一下,又找到幾個跟葉流西有關的視頻,都發你郵箱了,你看看要不要轉給你朋友。

  肥唐漫不經心點進郵箱,打開視頻。

  他沒昌東耐心,進度條拖前拖後,走馬觀花地掃,直到冷不丁看見一個熟悉的大門面。

  陝博?

  這年頭,倒騰古玩的人不能只倚仗天花亂墜的一張嘴了,得有點“文化素養”,肥唐書翻得勤,經常跑去陝博自我薰陶,忽悠客人時沒事就抱博物館大腿:“你看這彩繪胡妝女立俑,跟陝博保存的那個,幾乎一模一樣……”

  他對那兒的展館佈局像自家貨架一樣熟。

  肥唐眯著眼睛看剪輯拼接的視頻:葉流西走得不緊不慢,並不停留,順著指引,一路進珍寶館。

  入口處的兩甕一罐,她視若無睹;流光璀璨的玉器金器,她直接略過……

  終於等到她停下,肥唐的頭皮一麻。

  獸首瑪瑙杯。

  珍寶館裡人來人往,獸首瑪瑙的展櫃前,解說員來了又走,人都過了幾撥了,葉流西還是沒挪地方。

  肥唐連呼吸都屏住了。

  葉流西終於離開的時候,肥唐心跳如擂鼓:三十塊錢的珍寶館門票,那麼多價值連城的玩意兒,她不看舞馬銜杯壺,不看熏球銀香囊,為什麼單看獸首瑪瑙?

  有什麼念頭在他腦子裡往外突,像水滾之前要炸開的泡,就差那麼一點點……

  他撥通自己那個同行的電話,問得有點語無倫次:“我問你啊,那個去你那鑒瑪瑙杯的人,男的女的?貨真不真?”

  那頭答:“女的。我同你說,我和老師傅,四隻眼珠子看,貨是真的,一整塊纏絲瑪瑙,俏色玉雕,口鼻戴金帽……”

  “那怎麼沒拿下呢?”

  那頭也懊惱得要死:“獸首瑪瑙多有名啊,陝博收著呢,你第一眼看到,肯定也覺得是贗品,不會往真了去想,而且人家也不賣。”

  “那女的前腳走,我後腳就回過味來了,一直說獸首瑪瑙是海內孤品,但它是酒器啊,就算是給皇帝的——有龍袍還有鳳袍呢,理論上該成個雙……”

  說到這兒,語氣忽然警惕兼熱切:“你問這幹嘛?你也見著了?”

  肥唐支吾了過去,只說正好在陝博逛,見著了,所以順口一問。

  放下電話,口乾舌燥,自己跟自己說:沒可能的,哪來這麼巧的事,獸首瑪瑙,要真還有一個流落在外頭,業內早掀起腥風血雨了,輪得到他起心思?

  肥唐晃晃腦袋,幾口把牛奶喝完,奶盒扔進垃圾桶裡的時候,想著:這玩意,得值好多錢吧。

  又上網打了圈麻將,打到中途恍神:萬一是真的,自己哪怕只分上那麼一點點……

  不由就笑了,做白日夢真他媽甜。

  他往椅子裡窩,腰後有點硌,摸出來一看,是那個純銅的龜殼卦具。

  昨兒晚上,他排卦,卦辭說,出門往西,大富貴。他一探頭,看到門西站的是昌東,而昌東要找葉流西,也許這個“西”字指的是葉流西呢?大富貴,獸首瑪瑙,可不就是大富貴嗎?

  冥冥之中,這麼多跡象,難不成是老天指路?

  肥唐的臉一陣陣發燙,他拿起那個龜殼,用力咽了口唾沫。

  再擲一次,如果還是同樣的結果,哪怕……哪怕老天是耍他玩呢,他也作陪了!

  ***

  昌東花了三天時間到那旗鎮。

  鎮子在蒙甘省界,蒙族和漢人雜居,差不多已經漢化,從小鎮驅車往外,到騰格裡或者巴丹吉林沙漠都不遠,再加上前些年周邊發現不少西夏古城遺跡,那旗一躍而成西北線上的一個新熱門去處——不過小鎮設施跟不上,遊客一多,生活交通都不便,顯得又雜又亂。

  昌東路上添置了件羽絨服,十月中下旬,這種早穿棉襖午穿紗的地方,夜裡蓋兩床被子都哆嗦,不能掉以輕心。

  車進那旗鎮,發現旅遊開發還是給當地帶來了不少發展:汽車站外頭的道路已經修得很有中小城市規模,什麼便利店、汽配店、炸雞速食連鎖店應有盡有。

  但缺少規劃,難免新舊錯陳:有時只拐一個彎,水泥路立馬變土路,流浪狗在水溝邊找食,風一起,灰塵都撲在路邊將死的老樹上,臨街的小飯館只三五張桌面,門口掛被油煙熏黑的彩色塑膠簾子。

  昌東找了酒店住下,買了張新的那旗城區圖,原計劃是把鎮子都走一遍,但運氣不賴,只走了半個多小時,就看到了葉流西。

  她在公路岔口的一條土路邊,車後箱門打開,布成攤位,裡面放了一堆麻皮哈密瓜,現在是晚熟瓜靑麻皮上市的時候,算是當地特產,路邊的瓜攤一個接著一個。

  昌東怎麼也不相信葉流西真的是個賣瓜的。

  他進了路口的一家速食店,選了個靠窗的位置,方便觀察。

  從上午到下午,他小食飲料點了好幾輪,而葉流西,居然真的一直在賣瓜。

  她車上放著寸厚刀板,板上擱一把尺來長的直柄西瓜刀,青麻皮都是橄欖形,皮厚,男人切起來都費勁,但她料理得輕而易舉,手起刀落,片瓜像切豆腐一樣容易。

  人長得漂亮是有好處的,她生意比近旁的攤位好得多。

  中午的時候,她去就近的飯館買了份盒飯,坐在馬紮凳上拿勺子舀著吃,有流浪狗擺著尾巴湊過來,她從飯盒裡撿了塊排骨扔過去。

  下午人不多,溫度漸低,她裹上軍綠色的棉衣看雜誌,那種地攤豔情雜誌,封面都是穿著暴露的女郎。

  快傍晚時,昌東肯定自己是觀察不到什麼了,招呼服務員買單。

  店裡的女服務員一臉的刻薄氣,幾次給他送餐都黑著臉,昌東原本以為是小地方的人沒什麼服務意識,真結帳了才知道不是。

  那女服務員接了他的錢,斜一眼玻璃外的葉流西,走開的時候不屑地說了句:“看一天了,這麼好看啊?不就是個做雞的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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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6-2 00:29:07 |只看該作者
第5章

      昌東先回酒店。

      這兩天,他的腦子已經冷下來,並不急著到葉流西跟前報導:是她千里迢迢去的西安,連看他三場皮影戲,帶著一本有他“醜聞”的雜誌,藏著一張關於孔央的詭異照片。

      她一定也有求於他,只不過故弄玄虛。他不想被人牽著鼻子走,收屍的事,兩年都過來了,犯不著爭分奪秒。

      開門進房的時候,看到門縫下塞進來的色-情服務小卡,彎腰撿起,隨手扔進垃圾桶。

      離睡覺還早,昌東打開戲箱,取了塊打磨好的牛皮出來刻皮影人。

      鑿具擺了一桌子,光花樣鑿刀就要用到圓、半圓、梅花、人字、星眼,推刀運皮,臉譜的口訣好像響在耳邊——

      柳葉眉,杏杏眼,櫻桃小嘴一點點……

      傳說皮影戲源自漢代,漢武帝思念死去的寵妃李夫人,於是術士設壇招魂,在晚上點了燈燭,設了帷帳,漢武帝只能在帷帳裡觀望,看到仿如李夫人的影子伴著搖曳燭光投在帳布之上。

      傳到民間,就是皮影。

      李夫人死了,漢武帝死了,術士死了,皮影還活著,一直活到現在。

      這世上大多數物件,有形沒形的,都比人活得久,所以人真沒勁。

      刻著刻著,昌東的手指凍得僵直,這裡晚上的溫度持續降低,空調制暖不行,打到最大也無濟於事,他雙手籠到嘴邊哈了哈氣,又搓了搓,目光忽然落到垃圾桶裡那張色-情小卡上。

      ——這麼好看啊,不就是個做雞的嗎?

      昌東俯身撿起那張卡片,頓了一會之後,拿出手機,照著上頭留下的號碼撥號。

      接電話的人像是專業的客服,問:“先生想要什麼款的?偏瘦的還是豐-滿型的?清純的還是性-感的?我們可以先過濾一下,省得過去了你不滿意。”

      昌東想了想:“偏瘦,清純……還是偏性-感吧……”

      他搞不清葉流西屬於什麼型,她像根懸起的擺針,時而偏左,時而偏右,但都是偽裝,遮不住身上的妖氣。

      ***

      上來的小姐叫Sunny。

      接到指派電話時,她正在酒店隔壁的棋牌室看姐妹摸牌,手包拎起了就跑。

      進了電梯,掏出小鏡子抹口紅、抿唇、補粉,出電梯到昌東門口這段時間,襯衫的扣解了兩粒,露出粉紅色帶蕾絲的bra邊沿,又把小皮裙拽正。

      最後撳了門鈴,擺出一個職業化的微笑。

      門開的時候,她愣了一下。

      昌東說:“進來吧。”

      Sunny往裡走,目光溜到客廳茶几,一排十幾樣鑿刀閃冷光,心裡咯噔一下,更慌了。

      她見慣了大肚禿頂口臭的各色客人,遇到昌東這樣的,並不覺得是中了大彩,前輩們諄諄教誨:“那種年輕長得帥的,會缺女人嗎?你得多個心眼,越是這樣的越變態:帥的、看起來乾淨的、陰鬱的、叫了服務又不急色的、有點特殊興趣的……”

      昌東條條都中了,而且,大晚上的,屋裡,他戴個黑色棒球帽,上半邊臉都埋在帽檐的陰影裡。

      Sunny咽了口唾沫,前些天老闆組織她們看碟,韓國的一個電影,講專門有變態誘殺妓女,提醒她們要提高警惕——她看完了晚上做噩夢,這兩天難免有點疑神疑鬼。

      她有點訥訥的:“要麼……我先去洗個澡?”

      昌東在沙發上坐下,伸手拂去牛皮上鑿刻之後的皮屑:“過夜三百,陪聊呢?”

      Sunny腦子轉得很快:“一樣價,不便宜,因為今晚來你這,接不到別的活了。”

      昌東從錢包裡抽出三張一百,拿茶杯壓住:“我剛到這,想開個店,對地頭不熟,所以找個行內的聊聊,打聽一下。”

      這樣啊,Sunny松了口氣,她在對面的沙發上坐下來:“老闆,不是我說,想開我們這種店,你沒戲的,插不進腳了。”

      昌東不動聲色:“你說說看。”

      反正又不是商業機密,Sunny說起來滔滔不絕,兼毫無章法,想到哪說到哪。

      ——這鎮上的這類業務,沒有散做的,基本上被兩家收攏,本地人拉不下臉做這個,小姐都從外地來,按地域,南北派,各自抱團,上頭有大老闆。

      ——南北派原本有矛盾,後來又有一家想往裡插一杠子,促成了南北齊心,鬥走了外人之後,兩家開始分餅、劃勢力範圍。Sunny是南方人,就拿昌東住的酒店來說,這周是南派發廣告,到了下周,也就是明天,小卡廣告就得換一版了。

      說著說著又訴苦。

      “做這個多辛苦,你不知道,我們這行日夜顛倒,皮膚都不好,因為總要熬夜,帶妝,你看我這臉,我才22,一卸妝,臉色蠟黃,都說我30好幾……”

      昌東嗯了一聲,他只聽不說,Sunny得一直講話,這陪聊也挺累的。

      她絞盡腦汁,什麼沾邊的都拿出來講:“我們上下班,大多是半夜,走夜路回去挺危險的。去年的時候,有好幾個姐們被都被變態跟過,說那人長一張皮臉……”

      昌東有點感興趣的樣子了:“皮臉?”

      Sunny比劃給他看:“就是那種一張軟皮子蒙臉上,露眼睛鼻子,大晚上的,多嚇人啊,幸虧沒真出事……後來我們就多了車馬費,雇車接送,單程10塊錢……”

      昌東問:“有一個叫葉流西的,你認不認識?”

      Sunny茫然,她的姐妹們都有英文花名,什麼瑪麗,艾曼達,凱莉,沒聽說過葉流西——這名字聽起來像真名字,誰會拿真名字來做小姐呢,萬一消息傳回老家,多沒臉啊。

      昌東提示她:“白天的時候,她會在街口賣瓜。”

      Sunny一下子反應過來:“哦,她!我沒跟她說過話,她常跟北邊那些小姐在一起,應該是吃那邊飯的。”

      是嗎?

      Sunny很聰明:“說了這麼多,原來你是想打聽她,明天在這裡派廣告的就是那邊的人了,你可以問問啊。”

      她把事說破了,昌東反而不想究葉流西的底了。

      只要她能帶他找到孔央的屍骨,她是賣瓜的,還是做雞的,甚至是男是女……其實都無所謂。

      ***

      昌東睡了個好覺,夢裡起了大風沙,沙流像金色的霧,從塔克拉瑪幹公路的柏油路面上翻滾而過,一叢叢的紅柳把黃沙固成了幾米高的墳。

      夢裡沒有人,沒有變故,沒有聲音。

      這樣的夢,於他就是好夢。

      醒來時已是正午,昌東直接去找葉流西。

      她剛忙完一輪,自己切瓜自己吃,低著頭才啃下一口,就看到有人影傾過來。

      葉流西把手裡的瓜放下,順勢一抹嘴角,眼眉微掀:“買瓜?”

      她第一眼沒認出他。

      昌東站著不動,陽光曬著他一側的臉,挺暖和。

      葉流西眯著眼睛看他,她眼梢生就略略上揚,眼波流轉的時候,總像是轉著無數壞心思,但笑得又很有迷惑性,十個人裡有九個會覺得她無害。

      認出之後,笑容裡多了點意味,開口居然先誇他:“不扮老頭了?這樣不是挺帥的嗎。”

      說著從車上拖出個帆布馬紮,拍了拍布面上的灰,扔過來。

      昌東單手接住了,沒坐,另一隻手從兜裡掏出那張照片。

      葉流西嗤笑了一聲:“這麼快進主題啊?都不說寒暄一下,本來還想切塊瓜給你吃的。”

      說著拈過那張照片,夾在兩指之間,手腕轉了個角度,相片的正面對著昌東:“你就不懷疑這照片是我造假嗎?”

      昌東回答:“女人的直覺很准,我想向孔央求婚,沒告訴她,但她猜到了,特意為這場合買了件新衣服。”

      “那天晚上,在營地的帳篷裡,她第一次換上這衣服,問我好不好看,我還沒來得及給意見,就聽見外頭的風瓶撞得亂響。”

      風瓶就是玻璃酒瓶子,紮營的時候拽根直繩,酒瓶子依一定的間距懸掛上去——掛著好玩,同時也測風,玻璃酒瓶子有自重,響得那麼厲害,絕不是小風。

      他剛掀開帳門,就看到鵝頭沙坡子那標誌性的“鵝頭”被沙暴扼斷,揚成了夜色裡的沙霧。

      孔央的新衣服,緋紅色的長裙,第一次穿,也是最後的喪服,沒來得及拍過任何一張照片,卻和亂髮一樣,飄在眼前這張照片上、雅丹帶沙塵的風裡。

      葉流西對這回答很滿意:“第二個問題,照片裡,是哪兒的雅丹?”

      雅丹這個詞其實是維-語,意思是“險峻的土丘”,這種地形在西北遍佈,有些自成規模,名聲在外,比如敦煌以西的三壟沙,叫魔鬼城;克拉瑪依附近的烏爾禾,叫風城;疏勒河附近的,叫人頭疙瘩城。

      也有沒那麼有名的,大大小小,有時候越野自駕,路邊忽然冒出不大的一片,那也是雅丹。

      所以,是哪兒的雅丹?

      昌東說:“龍城。”

      “怎麼看出來的?”

      昌東指向照片:“這裡的土台鹽鹼成分重,有石膏泥,對比其它雅丹,顏色偏灰白。白天陽光好的時候,會泛銀光,像鱗甲,所以古人把這裡稱作白龍堆,現在常跟龍城納入一個範圍,都叫龍城雅丹。”

      葉流西咄咄逼人:“為什麼這灰白色,不能是下的霜雪?”

      “下雪是一大片,不是照片上這種情形;霜是水汽凝華,日出前後會有,照片上是正午,陽光這麼大,霜早化了。”

      葉流西說:“哦……”

      聲音拖得長長,顯然對他挺滿意,轉身拿起西瓜刀,手起刀落,從半爿瓜上切下一片。

      金黃色的蜜瓤,汁水足,瓜香清新得很。

      葉流西把瓜遞給他:“你帶我去龍城,我帶你找到孔央屍體。”

      並不是商量的口氣,昌東看了一眼,沒接。

      葉流西笑得溫柔,語氣軟中帶硬:“進羅布泊的嚮導不難找,但你找不到第二個知道孔央屍體在哪的人。”

      昌東還是沒接:“照片怎麼回事?鵝頭沙坡子距離白龍堆很遠,屍體怎麼過去的?又怎麼可能嵌到黏土包裡?”

      葉流西不耐煩了:“我怎麼會知道?我只幫你找到她,你只做我嚮導,愛做不做,不做拉倒。”

      話音未落,手一翻,那塊蜜瓜直跌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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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6-2 00:29:20 |只看該作者
第6章

  昌東下意識伸手去接,接了個空。

  瓜還在葉流西手裡——她做了假動作,才剛撒手,反手又接,搶在他前頭拿到,然後笑眯眯擱到他空張的掌中:“剛才接了不就結了?就這麼說定了,手機。”

  昌東拿手機給她,她撥了自己的號碼,響一聲掛斷,然後遞回給他:“你準備好出發的時候,通知我就行,我白天都在這,找不到的話打我電話。”

  什麼都讓她說了做了,看來沒討價還價的餘地,昌東不想多話,轉身走時,葉流西又叫住他。

  “哎,昌東。”

  昌東回頭。

  “你是住酒店的吧?”

  昌東嗯了一聲,隨手指了個方向:他住的酒店算是那旗鎮上最好的,也最顯眼。

  “晚上能去你那洗澡嗎?”

  她解釋:“反正你付了過夜的房錢,洗澡水不用白不用,省得我去公共浴室洗了。”

  昌東皺眉:“你家裡沒洗澡間?”

  葉流西拿起西瓜刀,刀背在車廂上敲了兩下,響聲咣當咣當的。

  “我就住車裡。”

  ***

  昌東送車子到鎮上最大的汽配店作行前維護,接手的師傅見車子模樣不起眼,起初很是漫不經心,真到緊固排損時才看出端倪,不時一驚一乍:“兄弟你真懂行啊,這改裝絕了!”

  昌東沒吭聲,盤腿坐在一邊的地上,朝工人借了紙筆,慢慢地勾畫路線圖。

  兩年了,大多時候都困在回民街那個幾平米不到的後臺,逼仄的空間裡除了幕布就是皮影,忽然間,像平地起了風暴,把周遭的炫目色彩零碎聲響刮成齏粉,極目四望,還是身處萬里戈壁。

  他早知道終有一日要回去的:死了十八個人,憑什麼只活他一個呢?

  墨筆在紙上迤邐出一道彎彎繞繞的路線圖,一個個網站,像是刻在腦子裡的。

  羅布泊的東西向穿越,可正可反,正的這一條,起始點是玉門關,業內叫西出玉門。

  他看自己標出的路線。

  玉門關——三壟沙魔鬼城——彭加木失蹤地——紅柳墩——羅布泊鎮——湖心——餘純順墓——龍城

  “龍城”兩個字上,他劃了一道又一道的圈痕。

  孔央的屍體,怎麼會到了那呢?

  沙漠腹地有個詭異的傳說——

  死在沙漠裡的人,屍體從來都找不到,因為起伏的沙堆下藏著看不見的鬼魂,它們會帶著人的屍體,乘著戈壁的大風,在大漠裡來回行走,直至帶出百千里之遙。

  除了孔央,還有其它人呢,是否也嵌在灰白色的黃土壟堆裡?

  ***

  車子檢修完已經是晚上,有幾樣損件沒貨,要等明天調配,昌東在車行旁邊的飯館吃了碗面,步行回酒店。

  到酒店門口,透過玻璃門,看到大廳裡跟前兩天不同:幾個穿著撩人的年輕女人,正坐在沙發上聊天,不知道是講到什麼好笑的,正前仰後伏樂不可支。

  而一側的樓梯口,有對男女正摟抱著上樓,那個女人很是眼熟。

  葉流西?

  昌東想起Sunny的話。

  ——明天在這裡派廣告的就是那邊的人了……

  南北果然有差異,南面含蓄點,而北面的廣告發得活色生香。

  葉流西今晚既然已經找到下家,看來是不需要去他房間洗澡了。

  昌東推開門進去,垂著眼經過沙發時,有幾句壓低聲音的對答傳進他耳朵裡:

  ——“他偷偷給流西下藥,你看見沒?”

  ——“看見了,大概想玩花樣,怕她不樂意……今晚那男人會爽到吧。”

  ——“我沒提醒她,反正她也樂意,自己跟人走的……”

  幾個人咯咯笑成一團,風月場裡人情味少:自己生活得不如意,於是樂見別人倒楣。

  昌東皺了皺眉頭,走到電梯邊撳鈕:走樓梯的大多是住二樓的客人,三樓以上就要用到電梯了。

  電梯到了,昌東進去按了樓層,沒人同乘,電梯門緩緩關閉,小地方的電梯,廣告包滿四面,連地毯上都印餐飲店標語,講明全年八五折。

  這是葉流西自己的“工作”,客人有什麼情趣想必她也司空見慣,自己用不著多管閒事。

  到了樓層,昌東出電梯,快走到房間時,忽然猶豫。

  有人對她下藥,于情於理,是不是應該提醒她一下?

  他走過房門口,從疏散樓梯下了二樓。

  走廊裡靜悄悄的。

  這酒店大堂挑得高,二樓的空間受擠壓,房間少,都是單排,門對著走廊,有幾間沒亮入住燈,空關。入住了的大概有十來間,只有一間門把上掛了“請勿打擾”的牌子。

  昌東上去敲門,沒人應答,他手上力度大了點:“葉流西?”

  試了幾次,裡頭還是沒動靜,昌東低頭去看鎖,就在這個時候,身後忽然有人說話:“你叫我啊?”

  昌東迅速回頭。

  居然是葉流西,左手提浴筐和衣服袋子,右手拎一雙拖鞋,臉上的表情比他還奇怪:“你明知道我住不起酒店,怎麼會敲一間客房的門喊我的名字呢?”

  昌東收回手:“你怎麼在這?”

  “不是說晚上去你那洗澡嗎?我車停在後頭車場,從後樓梯上來的,聽到你在叫我……你不是住三樓嗎?”

  昌東說:“我認錯人了。”

  ***

  葉流西洗澡的時候,昌東又下了一趟二樓:剛剛的事情,他總覺得不對勁。

  那間房的門口明明亮燈,卻怎麼敲都沒人應,他試著用樓道的電話撥房號,同樣沒人接。

  昌東從樓梯繞進酒店後的停車場。

  停車場其實是片半開放的用地,裡頭停了不少車,有私家車,也有電動三輪,並不只對酒店住客開放,他在停車場站了會,抬頭看酒店的大樓。

  黑漆漆的牆身幾乎和夜色融為一體,亮燈的窗戶像嵌進黑幕的一隻只巨大的眼睛,有些房間拉著窗簾,簾上偶爾映上人影。

  冷風吹過,昌東打了個寒噤,轉身想上樓,走了兩步,心裡忽然一動。

  他轉頭看向二樓的一扇窗戶。

  裡頭沒亮燈,這不稀奇,這酒店入住率不高,很多空關的。

  稀奇的是,那間房開窗——那旗鎮多風沙,窗戶很少打開,即便想開窗透氣也是選中午沒風的時候,更何況現在是晚上,溫度正持續往低走。

  整幢大樓,只有那一間開窗的。

  昌東將衣服的上拉鍊口松了松,活動了一下頭頸,退後幾步,快跑提速,一個踏沖踩上牆面,身體拔起,胳膊伸長扒住空調外掛,借力提氣翻進窗子。

  這屋裡有動靜。

  昌東在窗口站了會,借著外頭微弱的光,漸漸看清楚。

  床上躺了個肥胖的男人,赤-身-裸-體,手腳都被捆住,嘴裡塞著枕巾,喉嚨裡唔唔的,正試圖掙脫,但無濟於事。

  昌東走到床邊。

  那男人掙扎得更厲害了,似乎是想求救,又似乎是害怕來者會對自己不利。

  半晌,昌東彎下腰,抓住拋在地上的被子順手一提,把被子拋蓋在男人身上。

  ***

  酒店的熱水水流大且穩,相較之下,公共浴室的出水真像老牛拉破車,催不得也踹不得。

  葉流西洗得心滿意足,換好了衣服出來,扯了條毛巾擦頭髮。

  昌東在看電視,看不出這麼大個男人,居然愛看狗血的婆媳劇:兒媳婦正拽著男人不依不饒,另一邊,婆婆騎驢樣跨坐在窗臺上,聲嘶力竭叫囂:“你今天不趕她走,我就跳下去!”

  葉流西擦著頭髮,目光往電視上溜:她想看那婆婆到底跳不跳。

  就在這當口,昌東舉起遙控一摁,電視機黑屏。

  葉流西覺得他是故意的,皺著眉看他。

  昌東迎上她目光:“我去過那間客房了。”

  “什麼?”

  “你幹的?”

  看來沒法裝傻蒙混了,葉流西毛巾往邊上一擱,伸手抓理頭髮:“你把人放了?”

  “給他蓋了被子。”

  葉流西語帶諷刺:“真看不出來,你還長了顆菩薩的心。”

  “你知不知道以現在的溫度,開窗,人脫光了過一夜,輕的凍殘,嚴重點會失溫凍死?”

  葉流西漫不經心:“所以呢?”

  昌東盯著她看:“那人凍死了,就是命案。那麼多雙眼睛看見你和他摟在一起,員警第一個找上你。”

  葉流西笑:“這麼為我考慮?怕我坐牢啊?”

  昌東回答:“你去坐牢或者賠命沒關係,但會耽誤我的事。”

  “龍城這事沒了結之前,我希望你循規蹈矩,有點法律意識,別給大家找麻煩。完事之後,殺人放火都隨你,跟我沒關係。”

  葉流西不說話了,臉上還是帶著笑,過了會說:“好啊。”

  語氣柔和,好像一點都不介意,但走的時候關門,整個樓道裡都有回聲。

  這聲響……昌東知道自己得罪她了。

  ***

  葉流西下樓,在心裡罵昌東:教訓我,什麼玩意兒。

  進了停車場,回頭看那扇半開的、黑黝黝的窗戶:她要是再翻窗進去生事,顯得忒不大度了。

  算你運氣!

  她走向自己的麵包車,離著三五步遠時,驀地停下腳步。

  車門是開的,隱約能看到車裡有個人影。

  葉流西笑起來:今天是什麼日子啊,一個兩個的,都來撞她的槍口。

  她放輕腳步,悄無聲息地走過去,身子倚住半開的車門,手伸進離得最近的座位底下,慢慢抽出一把刀來。

  尺長的直柄西瓜刀,刀身鋥亮,夜色裡閃寒光。

  那個人還在車裡翻找著什麼,動作很小,窸窸窣窣的聲音像老鼠刨食。

  葉流西拿刀背磕了磕車門框,那人猝不及防,打了個哆嗦,僵住了再不敢動。

  葉流西說:“你找什麼呢?我對這車熟,不如說出來,我幫你一起找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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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6-2 00:29:32 |只看該作者
第7章

  接到電話之後,昌東匆匆下樓。

  隔著幾米遠,就看到肥唐雙手抱頭,腳邊放行李包,勞改犯一樣蹲在半開的車門邊,葉流西倚著車身,已經等得很不耐煩。

  肥唐看見昌東,如見親人,嘶啞著嗓子大叫:“東哥,你快告訴她,我是跟你一起的,是你讓我翻她車的!你跟她說啊。”

  邊嚎邊使勁向他擠眼睛。

  前些日子托肥唐的關係查監控視頻,想不到欠下的人情,這麼快就要還了。

  昌東在葉流西身前約莫丈遠的地方停下,然後點頭:“是,他跟我一起的。”

  葉流西下巴微抬,笑裡帶幾分故意做出來的詫異:“還以為你是個老實人,原來也會幹見不得光的事兒……都翻到什麼了啊?”

  最後一句話是向著肥唐說的,順帶著一腳踹過去,肥唐撲跌在地上,也不敢叫疼,手腳並用著爬遠了些,繼續蹲著。

  昌東給葉流西道歉:“對不起啊,沒別的意思,就是想查查你到底是什麼人,做得過了,保證以後不會了。”

  他認得這麼乾脆,葉流西反而不好借題發揮,頓了頓唇角一彎,居然笑起來。

  “沒事,大家還不熟,一起做事,起初總會有摩擦的,我也不是這麼計較的人,不過昌東……”

  她意在言外,一字一頓:“別再有第二次啊,我這個人,沒什麼法律意識的。”

  ***

  肥唐跟在昌東後頭走,開始不敢出聲,後來估摸著葉流西聽不見了,嘴裡開始罵罵咧咧,什麼賊尼瑪,濕你北,萬貨,不乾不淨的話都出來了。

  進了房間之後,眼珠子溜溜四下打量:“東哥,我剛到,你這屋大,勻我個沙發睡覺唄,省得我去找地方了。”

  昌東說:“剛到,旅館還沒找就去翻人的車,主次抓得很清楚啊。”

  語氣不善,肥唐心裡打了個突,昌東的做派,他或多或少聽過,“沙獠”這詞,絕不是形容他和藹可親。

  他腦子轉得飛快,琢磨著怎麼樣才能把話說得周全。

  “其實是這樣的,東哥,我也不瞞你,這葉流西,之前不是在西安待過一陣子嗎,她路數不正,順了我朋友的貨,硬貨。”

  肥唐的朋友,都是做古董古玩的,他說是硬貨,必然價值不菲……

  “我那朋友呢,貨也不是明路子來的,不好報警。撂了話,誰幫他找回來,車馬費不會低於十萬。說起來還得謝你,要不是你去齊劉海那找監控,我也不會發現這事跟她有關。”

  “東哥,你也知道,我這兩年生意不好,開店還背了債……別耽誤兄弟發財行嗎?”

  葉流西順貨,失主懸賞,肥唐求財,這事確實跟自己沒關係,昌東點頭:“行。”

  肥唐心裡一喜,但也知道有後話——

  “但是這些天,我需要她幫忙,不希望節外生枝,你找貨也好,找她算帳也好,時間押後,不要耽誤我的事。”

  肥唐趕緊點頭,頓了頓小心翼翼:“東哥,我知道你車開出來了,你是不是要跑戈壁?葉流西……也去?”

  昌東嗯了一聲。

  肥唐心跳得突突的:“能不能帶上我?不盯著她,我心裡不踏實……”

  昌東說:“不只這個原因吧?”

  他打開戲箱,取了根鑿刀出來,在刀石上細細磨口,兩年了,已經養成習慣,每到晚上,不磨刻點什麼就不自在。

  肥唐被他問得一愣,不過既然已經被看穿,也就無所謂藏著掖著了:“出來一趟,誰也不想跑空啊,東哥你懂的。”

  葉流西的車裡能不能翻出寶,說到底還是未知數,一顆向著錢的紅心,得做兩手準備。

  昌東跑的線,跟古絲綢之路有大部分的重合,這條線要麼已經是無人區,要麼就是沙漠——且不說那些被掩埋的古城遺跡,上千年來,多少商旅駝隊因為沙暴被埋進了沙漠啊,同時埋掉的還有那些值錢貨,隨便一件放到今天,都不是小數目,要是他能撿上一件兩件……

  這可不是做白日夢,組隊去沙漠碰運氣的人年年都有,雖說樓蘭古城已經建了文保站,小河墓地也被保護起來了,但就不興他走狗屎運,撞上個樓蘭古城2號,或者小河墓地奢華版?

  夢想還是要有的,萬一實現了呢?

  “我跑線,不帶閒人,不帶吃白飯的嘴,你想我帶上你……你能給我什麼啊?”

  肥唐想也不想:“東哥你儘管開口,規矩我懂,要麼出錢,要麼出力,不會白蹭的。”

  昌東點頭,指腹在磨好的刀口上刮擦了一下試鋒:“在她車上,翻出什麼了?”

  有求於人,肥唐答得積極:“亂七八糟的,什麼都有。爐子,鍋,盆,還有瓜。這女人睡車裡的,床是塊掛板,可以放下來,床底有副拳擊手套,哦對了,還有塊皮臉……”

  昌東手上的動作一頓:“皮臉?”

  “就是塊軟皮子,疊在手套箱裡,我以為是什麼呢,抖開一看,上頭挖了兩眼窟窿一張嘴,嚇我一跳……”

  ……

  淩晨兩三點的時候,昌東起夜,洗了手,本來要回房,誰知道鬼使神差,走到窗簾邊,把簾子稍微掀開了些。

  停車場裡,葉流西的車位已經空了。

  昌東沉吟著放下簾子。

  沙漠裡有一種植物叫紅柳,是用來固沙的,阻了沙之後,乍看像墳頭,長得不甚高大,只一米見方,但很少有人知道,它的根株粗壯密集,可以往地下抽伸30多米。

  葉流西給他的感覺就像紅柳,只要事不關己,他就不想究她的底,因為不知道帶起的,會是什麼樣龐大的秘密。

  也許應該提醒肥唐,有些人,擦身而過也要目不斜視,儘量別去惹。

  ***

  第二天傍晚,昌東取回車,特意從土路口繞了一下,想跟葉流西說一聲,已經準備好可以出發了。

  他的所謂“準備好”,就是列了張單子,寫明要帶的東西、要聯繫的後援——那旗鎮太小,連衛星電話都沒處買,他預備路上購齊,至於最占重量的吃喝消耗品,到距離戈壁最近的補給點再裝車。

  葉流西居然不在,攤位被一對老夫妻給占了,昌東打聽時,老頭答說:“她今天去別塊(處)做工咯。”

  又做什麼工?

  昌東給葉流西打了個電話,她很快接了,那頭嘈雜得很,她在忙,回了句“在德勝街,有事過來,沒事回頭再聊”,就掛了。

  昌東翻出新買的那張城區圖看,在“推薦去處”的版面裡找到德勝街,居然是個標四星的去處,寫著“那旗人氣最高的美食文化街”、“不可錯過”。

  遣詞造句跟回民街的版本如出一轍,可能是那個編輯跳槽過來的。

  昌東決定過去吃個飯。

  到了才發現,也就是比較熱鬧的小吃街,正是飯點,露天搭了不少桌,生意最好的是燒烤和小火鍋,有小販推著大桶的杏皮水穿梭其中。

  至於葉流西,非常顯眼——她正在烤串。

  燒烤爐裡火正旺,那些串釺,新放的、要翻面的、要刷油的、要撒料的,她居然真的一點都不亂。

  昌東在一張空著的小桌子邊坐下來,點了些燒烤,又加了瓶啤酒,他的單子送過去時,葉流西抬頭朝這邊看了一眼,昌東朝她點點頭,算是打招呼。

  他有點佩服她,每次見她,她都能換份工,每份工之間還風牛馬不相及——說她是三百六十行成的精他都相信。

  這一餐快吃完的時候,葉流西終於得了個空閒,嚼著烤餅過來找他:“找我?”

  昌東一條條說:“昨天你見到的那個,叫肥唐。他會跟我們一起走線——我讓他去租一輛四驅越野,這樣多一輛車裝補給,更穩妥。”

  葉流西說:“好啊。”

  邊說邊順手拿起裝辣椒面的調料罐,給烤餅添點料。

  “我們從敦煌進,行程順利的話,預計四天出,我會在進戈壁之前談好後援隊,每天定點跟他們聯繫,報GPS位置,失去聯絡48小時就開始救援。”

  葉流西說:“挺好的。”

  “還有就是,龍城的面積比半個上海都大,東西南北都長得差不多,人在裡頭很容易失去方向感,你憑什麼說你能準確找到孔央的位置?”

  葉流西斜乜了他一眼:“懷疑我啊?”

  昌東掏出列好的物類單,在背面畫圖:“不是懷疑你,你至少給我大致的方位,這樣我可以事先規劃路線,少走彎路。”

  他把畫好的方點陣圖給葉流西看。

  “龍城大致的形狀,是斜三角,很多人去過,但都是循前人的路線,快進快出,基本是這條東南斜插到西北的線……”

  他在方點陣圖中央位置穿插了一條曲線。

  “而這條線,每年都有不少車隊在走,如果孔央屍體在這附近,早就被發現了,所以你去的那次,一定是深入龍城腹地了。”

  “這條線上,有三個方位點,這裡,是漢代的烽燧台,只剩下一個土台了;這裡,有兩個灌滿沙的大汽油桶,桶身用紅漆刷了個指向標,是70年代的考古隊設的路標;這裡,是百米溝槽,裡頭都是駱駝的骨架——你是在哪個點附近偏離安全路線的?”

  葉流西看了會,示意了一下烽燧台和汽油桶路標之間的方位:“這裡。”

  昌東皺眉:“這一帶鹽殼多,路不好走。”

  葉流西聳聳肩:“所以那些進龍城的人,都沒發現你的孔央啊,要是路好走,早就找到了。”

  昌東收起清單,把餐錢壓到調味罐下:“明天淩晨,4點半,那旗鎮外,大家在前進橋頭匯合。”

  前進橋在鎮西十多裡,河道早幹了,空留一座橋。

  葉流西意外:“為什麼橋頭匯合?不能在鎮子上匯合了一起走嗎?”

  “不能。”

  “四點半是不是太早了?需要這麼趕嗎?”

  “需要。”

  葉流西覺得好笑:“就不能解釋一下為什麼?”

  “明天見了面,會告訴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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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6-2 00:29:44 |只看該作者
第8章

  葉流西淩晨四點從鎮上出發,她習慣早到,不喜歡讓人等。

  車過土路時,看到路燈下或站或蹲一堆堆的人,裹著棉襖,縮著脖子避風,這些都是鄉下出來,等著去工地打零工的,據說五點多工頭就會開車來挑人,隨拉隨走,最近這段時間活少,要靠搶,所以排隊的時間越來越早。

  路邊有家早點鋪子開著,賣豆漿、包子和油條,葉流西下去打包了一份,給錢的時候,鈔票被玻璃罩旁的掛燈映得通透。

  血汗錢呢。

  四點一刻,車停在了前進橋頭,四下黑洞洞的,吃飯還嫌太早,葉流西開了車載DVD聽歌。

  這車子有些年頭了,碟片也都是黃德福買的,姓黃的什麼口味,她就湊和著聽什麼歌,從來不挑,也懶得費那個事。

  機子裡鑼鼓磬兒鐃鈸月琴齊響,老生唱腔的《鍘美案》,一個字能拖得人喘不上氣——

包龍圖打坐在開封府,尊一聲駙馬爺細聽端的……

  葉流西往車玻璃上呵氣,呵糊了外頭天邊的星,又伸手抹擦出來。

  四點半,昌東沒到,葉流西下了車,朝來路看了看,沒任何動靜,唱曲換成了《蘇三起解》裡最有名的那段西皮流水,也不知誰唱的,捏著嗓子,聲音尖細,風把唱腔送出去,像野地裡鬧鬼。

  一個男人,要女人等,什麼玩意兒。

  葉流西上了車,車門轟一聲撞上,翻出手機設了5點的鬧鈴:做人要大度,她等人的容量一般在半個小時。

  車裡改裝過,為了有足夠大的地方放貨和掛床,後排座位全拆,只留了駕駛座和副駕,葉流西閑著無聊,腿掛上椅背,做懸空倒掛的仰臥起坐。

  二十個做過,腰腹和大腿發酸,她掛著不動,像蝙蝠入了定。

  唱曲改《夜奔》了,武生駐馬停牌,唱:


良夜迢迢……我急急走荒郊……身輕不憚路途遙……


  這是最後一首,唱完了自動停機,哢一聲響,車子裡安靜得像被鍘完頭的陳世美。

  ……

  五點鐘鬧鈴響,葉流西撥昌東的電話,提示關機。她做了一個深呼吸,覺得自己應該耐心點:沒准是出事了呢。

  六點鐘,葉流西裹著棉襖看東邊的天:日出前,天空會先罩一層紗紅,然後紅得越來越濃烈,像車禍現場——昌東要麼是傷得不能動了,要麼是死了,不然真是很難讓人原諒。

  日出的剎那,葉流西喝光涼透了的豆漿,仰頭眯著眼睛看太陽,說了句:

我操。

  ***

  車子重新進鎮,土路兩邊蹲守的人都已經不見了——大概是已經找到了工,求仁得仁。

  但她得什麼了?折騰兩三個小時,就看了個日出。

  葉流西把車子開到昌東住的酒店門口。

  想查昌東有沒有退房、什麼時候退的,前臺不讓,一臉我們很保護客人隱私的凜然,葉流西不再跟他們廢話,直接進了電梯。

  電梯門快關上的時候,外頭有人叫:哎,勞駕,等一下。

  葉流西撳了開門鍵,那人興沖沖邁步進來,轉頭想說聲謝,笑容忽然僵在了臉上。

  肥唐。

  葉流西盯著他看:昌東還住這呢?

  肥唐說:是……是啊。

  他有點怕她,那天晚上,她揪著他後頸把他從車上拖下來,讓他想起小時候看殺豬的場面。

  葉流西的目光落到他手中拎著的袋子上。

  肥唐主動交代:豆……豆腐腦,給東哥帶的早飯。

  葉流西說:哦。

  肥唐被她哦出了一身雞皮疙瘩,電梯裡空間小,有她在邊上呼吸,他覺得特不自在,又覺得時間過得太慢。

  終於到了三樓,還得讓她先走。

  葉流西朝他伸手:豆腐腦給我。

  誰帶給昌東都是一樣的,肥唐趕緊把袋子遞給她,葉流西拿手指頭勾著,經過垃圾桶時,手指一松,豆腐腦準確無誤地砸開翻蓋,進去了。

  肥唐及時剎住腳步,決定不跟過去了:早上空氣好,再四處轉轉吧。

  ***

  門沒關,虛掩,葉流西推門進去,在洗手間找到昌東,他正刷牙,一嘴牙膏白沫,眼角餘光瞥到她進來,咕嚕漱了口,又拿毛巾擦了擦嘴角。

  想出來的時候,葉流西身子倚住一邊的門框,腿一抬,踩住另一邊門框正中央。

  昌東抬眼看她,她皮笑肉不笑的:昌東,做人是不是該守時?

  昌東點頭:那做人是不是該誠實?

什麼意思?

那張照片,真是你拍的嗎?你真的去過龍城嗎?

  說完了,屈指在她膝上磕了磕:放下。

  鬼使神差,葉流西居然下意識照做了。

  昌東從她身側繞過,進客廳倒水,葉流西跟出來,眉頭微蹙:是不是有什麼誤會啊?

  有一種人,不見棺材不掉淚,昌東坐到沙發上,把一張紙推過來。

  是昨天他畫的龍城路線圖,葉流西覺得不妙:是自己說的方位有問題嗎?

  果然,昌東指了指烽燧台的位置:這張圖裡,我故意畫錯了一個地方,龍城沒有烽燧台。

  葉流西腦子轉得飛快,眼神真誠:雅丹的形狀本來就千奇百怪,說像烽燧台也不稀奇啊,再說了,我指的是大致方位……

那好,你再指一次。

  葉流西沉吟了一下,覺得昌東是在詐她。

  她要是改了位置,那就著了他的道兒了:昨天指那,今天指這,不正說明瞭她根本不知道方位嗎?

  只是沒有烽燧台而已。

  於是還是指同樣的位置:就是這。

  昌東沉默了會,說:挺聰明啊。

  葉流西嫣然一笑,可惜沒笑完——

……頭一次見到心這麼大的,至少做點功課,去網上查點資料都沒空嗎?

  他拿起筆,劃掉那處路標:龍城沒有汽油桶路標。

  然後一處處劃下去:沒有堆滿駱駝骨架的百米溝渠、沒有這條東南進西北出的穿越線,龍城的形狀也不是斜三角……我說得夠明白了吧?

  夠明白了,□□大爺的。

  葉流西在沙發上坐下來,抱歉地笑:這事是我不對,真特別不好意思,我也不是故意的……這樣,你就說你想怎麼解決吧。

  認得這麼乾脆,還笑得這麼好看,伸手不打笑臉人這話是有道理的——明知道她滿嘴鬼話,都不好發脾氣了。

  他要是再不依不饒,她一定會很懇切地說:昌東,我都已經道歉了,你還想怎麼樣呢,你一個男人,怎麼這麼較真呢。

  昌東把那張照片攤出來:我已經知道孔央在龍城,但你,確實不知道具體的方位,也就是說,我不需要你了。

  我可以自己去,大不了在庫爾勒住下來,每隔一段時間就進龍城,劃區劃塊去找,龍城面積3500平方公里,花上個一兩年,足夠了。

  所以,你說說看,我為什麼還要帶上你。

  葉流西說:這事吧,其實……

  昌東打斷她:我提醒你一句,一個人,撒一次謊,還可以給第二次機會;撒兩次謊,永遠也不值得信任。

  葉流西歎氣:我不講實話,是因為你不會相信的……

  昌東說:你覺得,一個人被嵌進無人區的黃土壟堆這種事,有幾個人會相信?我這都信了,還有什麼不能信的?

  葉流西又改口了:這還不是最主要的,最主要的是……

  她壓低聲音,苦口婆心:我怕你嚇到。

  這真是他有生以來最煩的女人。

  昌東沒耐性了,他伸手指門:再讓我聽到你說一個字的廢話,只一個字,你就從那……

  下午四點半,前進橋頭,不見不散。我保證,你想知道的,都會知道,走了,下午見。

  ……

  為了表明態度誠懇,她關門的時候動作很輕,鎖舌哢噠一聲輕響,盡顯體貼。

  不過沒立刻走,在門口站了一兩秒,五指內扣,指甲在門面上哧拉劃過。

  ***

  下午五點多的時候,昌東泡了桶泡面,肥唐殷勤地湊過來,硬要給他加根火腿腸。

  為了找最便宜的四驅越野,他可謂挖空心思:最後以月租金兩千的價格,在網上定下一輛老吉普,車主買來也不貴,3萬多的二手,但很會搞表面文章,車身漆成迷彩色,備胎上橫綁軍工鏟,車前頭還立個掛海盜旗的標杆燈。

  肥唐自己都覺得是豬鼻子裡插蔥,沒想到昌東掃了一眼,居然讓他過關了。

  真是感激不盡,唯有以代買早飯、塞火腿腸等聊表心意,以及口頭上關心昌東的一切——

  東哥,你不是說今晚約了那女人嗎?幾點啊?

  昌東拿塑膠叉子卷面:四點半。

  四點……半……肥唐撳開手機看時間,呦,東哥,過點了已經。

  她不會準時的。

  畢竟他讓她枉等了近三個鐘頭,還是在一天中最難熬的時段。

  吃完面,肥唐積極主動,熱情地幫他把湯碗拿出去扔掉,理由是屋裡雖然有垃圾桶,但扔屋裡多悶味兒啊。

  回屋的時候,正看到昌東開戲箱,揀了根鋥亮的鑿刀出來,攏進袖口。

  那鑿刀像管筆,刀口是斜鋒,刻皮子最怕鈍刀拖磨,所以刀子一定要利——昌東經常磨刀,肥唐這兩天看多了,夜有所夢,有一次夢見刀口在自己咽喉上一撩,血線噴出的弧度特別優美。

  昌東抬頭,看見肥唐盯著看,於是解釋了句。

  ——防身用的,怕她把我給殺了。

  肥唐訕笑著打哈哈:東哥你開什麼玩笑……咱們這是法治社會……

  笑著笑著就不笑了。

  他想起自己被抓個正著的那個晚上,葉流西手裡倒拖著刀,探身進來的時候,刀光都折進她眼睛裡。

  ***

  葉流西果然遲到。

  日落的時候她才出現,車子打西邊來,一路疾馳,像半抹夕陽紅裡射出的子彈。

  近前,她匆匆下車,小跑著過來,隔著車窗跟他道歉:不好意思啊,有點事耽誤了。

  昌東說:沒關係,我送你看日出,你讓我看日落,很公平。

  葉流西笑盈盈的:

那我開前頭,你跟著,車程大概一個半小時。

  去哪?

  一個半小時車程,以那旗鎮的方位,東南西北不是荒漠就是戈壁,更何況……已經日落了。

  葉流西略彎下腰,胳膊疊支到車窗沿:怕啊?我一個女人,單身,貌美,這麼大黑天,跟你去荒郊野外,要怕也該是我啊。

  昌東說:那是你沒看過《聊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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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6-2 00:29:57 |只看該作者
第9章

  一個半小時的車程,前一個小時是公路,後半個小時上了戈壁灘,黑燈瞎火的,葉流西倒是認路——雖然彎彎繞繞,但確實沒走過回頭路。

  葉流西停車了。

  昌東隨後下車,夜裡的荒漠很冷,他下意識把半敞的外衣拉起,腳下有沙層,不厚,踩了踩,能感覺到底下戈壁的硬土層。

  這裡是沙漠週邊,沙子都是被大風從沙漠刮帶過來的,日復一日,遇阻沉積,也會形成沙丘。

  葉流西招呼他跟上,還得徒步走一段,兩人都沒亮手電筒:黑夜裡,眼睛適應了自然光之後會看得更遠。

  天上有月亮,半彎,偶爾路過幾蓬枯乾但沒死的駱駝刺,帶刺的影子被月光投射在地上,被風吹得晃晃悠悠。

  葉流西在一片沙坡上停下腳步,伸手指前方不遠:看。

  看輪廓,黑魆魆的,半人來高,不長的一段牆。
  
夯土的,文保單位來看過,說可能是古代某個驛站的圍牆,但是只剩這一面,殘缺不全,就近又沒挖到任何東西,加上交通不便,所以就這麼撂著了。

  就是讓我來看牆?

  葉流西指牆後不遠處:當然不是,看到那棵樹了嗎?

  看到了,孤零零只一棵,剪影貼著鈷藍色天幕。

  昌東認出那是胡楊樹,而且是死胡楊,因為姿態淒慘,難以名狀——黑水城遺址附近也有大片的死胡楊,當地的傳說裡,那是慘死的將士冤魂化成的,每一棵都是人間地獄裡的生靈姿態。

  所以不管胡楊的精神被如何傳唱,什麼生而不死一千年,死而不倒一千年,倒而不朽一千年,昌東始終對胡楊喜歡不起來,枯死的胡楊扭曲掙紮的形象,總讓他想起類似死不瞑目這樣的話來。

  看樹?

  也不是,你站的位置不對,還要再挪一點。

  她拈拽起昌東肩膀處衣服的衣料,牽著他往邊上走了一兩步,又幫他挪了角度:現在再看。

  目光及處,昌東頭皮微麻。

  那是吊在樹上的一個繩套,看高度、圈口大小,上吊用的。

  深夜,荒郊,廢棄的古代驛站,枯樹,上吊的繩套……目前,也就差一個吊死鬼了。

  昌東不動聲色地把袖裡攏的鑿刀刀柄垂進手心。

  葉流西問他:你做過噩夢嗎?

  做過。

  葉流西說:有一次,我做了個噩夢——聽好了啊,我就從這個夢開始講。

  夢裡,我年紀不大,十一二歲,躲在牆角的一個水缸裡,缸上罩著蓋,缸口有豁齒,缸外堆著柴火,我就透過豁齒和柴火的縫隙往外看。

  看到是晚上,木頭門正被風掀得撞來撞去。屋裡很簡陋,屋子中間生火,很旺,火星子被熱氣拱上來,在空中亂飛。

  火堆旁邊,坐著一個人,在吃人,發出嘎吱嘎吱的咬嚼聲。

  我一直盯著看,忽然發現,那個人的嘴裡叼著一根帶濾嘴的煙,用來吃東西的,其實不是他的嘴。

  她示意了一下自己的鼻子以上:確切地說,在這個位置,還有一張嘴,張得很大。人都被吃得差不多了,剩只腳露在外頭,隨著咀嚼的動作上下晃,腳上還穿了只膠鞋,鞋帶有點松。

  眼看鞋子就要落下來,那人一個吞咽,連鞋子帶腳,全吞下去了。

  吃完之後,他打了個飽嗝,臉扭曲變形,那張嘴越變越小,我這才發現,原來他用來吃人的,是他的一隻眼睛。

  那只眼睛通紅,像是血肉在裡頭混攪,再然後,他拿過身邊的一個水壺,大踏步向水缸走過來,大概吃得太幹,想喝水……

  說到這,她長籲一口氣,拿手拍了拍心口:嚇得我一下子就醒了。

  這就醒了?這夢,和他關心的事情,有關係嗎?

  葉流西像是猜到了他在想什麼,她抬起手,緩緩指向樹上掛著的那個繩套。

  這個角度看,那半彎月亮恰爬到繩套裡,爬成一張吃飽喝足半抿的嘴。

  醒的時候,我就吊在那個繩套裡。

  昌東冷冷問了句:沒死?

  葉流西咯咯笑:你這個人,怎麼一點都不盼著人好呢,我要是吊死了,現在跟你說話的不就是個鬼了嗎,多嚇人啊……繩套是死結,我掙紮了兩下,就摔到地上去了。

  然後,我試著去回憶前因後果……

  昌東覺得不妙:一般這種情況,結合上下文,她大概是要失憶了。

  我發現我的記憶,出現了大片……鋸齒狀的空白。

  昌東差點笑了,真不容易,兩年來,他第一次想笑:你失個憶,還帶形狀的?

  葉流西說:我那不叫失憶,很多事情我都記得——我記得我不止一次向一些地方的貨商進貨,敦煌、嘉峪關、酒泉,最遠到過張掖,買的東西五花八門,有鞋子、衣服、碟片、書、明星海報……每一次,開著貨車進戈壁之後,就沒下文了。

  但最關鍵的事情不記得,比如生哪長哪、家人、朋友,我到底是誰,誰把我吊上繩子的……都不記得。

  怎麼說呢,記憶如果是一張紙,我的好像是被撕開了,有些事,我要麼記得前半截,要麼記得後半截,要麼記多點,要麼記少點,像是被狗啃過。

  昌東總結得一語中的:也就是說,我想知道的,你恰好都忘了,是這意思嗎?

  葉流西歎氣:你這麼一說,好像我故意揀你感興趣的事情失憶似的……不過差不多,就是這樣。

  頭一次聽說還能掐點掐長度失憶的,昌東放任臉色難看,沒有任何要遮掩情緒的意思。

  這在葉流西意料之中:還沒完呢,聽完再下結論——我四下看了一遍,樹底下有個包,黑色單肩,還記得嗎,我去看你皮影的時候背過。

  包挺沉的,裡面有一些東西,我拿出手電照了照周圍,發現沙地上沒有腳印。

  又照包裡,看到一個膠捲照相機……

  昌東心跳突然加速,終於聽到跟照片有關聯的東西了。

  海鷗牌,是國內八-九十年代比較常用的照相機牌子,裡頭有一卷膠捲……孔央的照片,就是從膠捲裡洗出來的。

  還有個東西,就更奇怪了,是個獸首瑪瑙杯,整塊雕的,戴金帽,單從材質上說,已經很值錢。更別說後來我發現,陝博也有一個,還是鎮館之寶。這趟去西安,我特意找了個古玩店幫鑒,這玩意的年代,至少是唐或者以前的……

  昌東打斷她:這是什麼時候的事?

  一年多以前吧?

  一年多以前,你到現在才來追查?

  葉流西嗤笑:昌東,你吃不飽穿不暖,會想著去探索宇宙的奧秘?

  我是個腳踏實地的人,秘密不會飛,但人是會餓死的。再說了,知道真相是吃喝拉撒過一天,不知道也是吃喝拉撒過一天,著什麼急啊?

  她伸手指向來路:
我挎上包,順著那個方向走,快天亮的時候,到了個鎮子,就是那旗……接下來,你也差不多都知道了,無非就是想辦法先養活自己。

  賣瓜?

  是啊,做生意上手最快啊。

  也賣燒烤?

  瓜又不是一年四季都長,閑下來的時間,當然賣別的。

  那皮臉呢?

  葉流西有點意外:這你都知道?

  她往那半截夯土的牆上一靠,還真是什麼都認:賺錢唄,那些個**,沒什麼安全意識,半夜三更在暗巷裡亂走,我不跟,也早晚有人跟的——這樣不是很好?她們安全,我也賺到錢,那旗鎮治安不錯,難道沒我功勞?

  稍微攢了點錢之後,我就挨個去找打過交道的那些貨商。

  他們倒記得她,熱情跟她打招呼說,葉**,你有一陣子沒來啦。

  葉流西跟他們吃了幾次飯,推杯過盞,話裡話外,套到些事。

  ——葉**做生意爽氣,出手大方,不像有些人,總要講個一塊兩塊的價,摳裡吧唧的!

  ——葉**每次都一個人來,我還替你擔足心呢,長這麼漂亮,開這麼大車,可別被人惦記上了,尤其是前陣子有個團夥攔路搶劫,沒被公安端掉之前,多少車遭了殃,還是你運氣好,次次出入平安……

  ……

  那些老闆的說辭裡,她有時是南方人,有時是北方人,有時已婚,有時待嫁,有時是給人打工,有時是自家生意——看來,她那時習慣把身份胡謅一氣。

  葉流西找了個小本子,一條條推理著去記,像用磚頭塊塊疊出迷城。

  她居然能覥著臉問昌東:怎麼樣,是不是覺得我像個謎一樣,特別有意思?

  沒覺得,昌東只覺得她陰,還滴水不漏:玩個失憶,輕飄飄把前因後果帶過去,反拋過來一堆謎團。

  他說:你覺得我會相信?

  她側身給他讓路:不信就走唄,我攔著你了嗎?

  昌東沉默了會,從她身邊擦過,往沙坡下走。

  葉流西輕笑了一聲,果然也沒攔著。

  沙地柔軟,一腳下去半腳陷,很多細沙順著鞋子的縫隙漏進來,不硬,不硌,但不舒服。

  他倒不是不信那些詭異的事。

  常跑羅布泊的人,對未知的敬畏超過常人,那裡各種詭異的失蹤和死亡層出不窮,網路盛行雙魚玉佩的故事,就是濫觴於此,甚至有人覺得,羅布泊的腹地,深藏著一個平行世界。

  這也是昌東看到孔央的那張照片時,並沒有太多排斥和懷疑的原因。

  但葉流西的這些話能不能信,還需要斟酌。

  ……

  快走到沙坡下時,手機響了,來電顯示是葉流西。

  昌東接了電話,同時轉身。

  隔著有些距離,只能看到剪影,她入定般坐在那段坍塌的夯土圍牆上,身後的胡楊像猙獰多刺的骨爪。

  昌東,我這人做事不勉強,早前我就說過,想追就追,愛做不做。

  不過我提醒你一句,凡事有機緣。孔央的照片出現在我這,一定不是巧合。你要是覺得撇開我也能給你朋友收屍,是不是太樂觀了?

  難道我還圖你什麼?覺得我圖你,也要先看自己有沒有那價值啊——錢你已經賠得差不多了,人又沒勁,做事神神叨叨,聽說至今你都不願意看自己的臉,頂著別人的皮才敢直起腰板。

  你這輩子也就這樣了,回去刻皮影吧,祝你拿個金刀獎。

  她坐姿的剪影囂張,連聽筒裡傳來的呼吸都帶挑釁。

  昌東沒吭聲,頓了會才開口:你也算是半個生意人,買賣不成仁義在,不合作了就翻臉,不大好吧?萬一我現在改主意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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