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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凝隴]鹿門歌(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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藝術之星 美食達人勳章 拈花惹草勳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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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後由 大頭寶珠 於 2017-7-9 21:21 編輯

鹿門歌 作者:凝隴

內容簡介】:

  【文藝版文案

  錦衣衛都指揮使平煜奉旨押解罪臣之女傅蘭芽進京。

  路途遙遙,沿路風霜。
   
  兩廂算計,各懷思量。 離京日近,是智取?是逃亡?

  他抱懷冷笑:還有什麼手段,盡數使出來也無妨。

  【通俗版文案

  傅家有女,才色雙絕,名滿天下。老爹權勢滔天之時,無人敢明目張膽打她主意,一朝獲罪,沒等進京,就已經湧來居心叵測的各路人馬……

  【閱讀提示】本文無節操,He+甜。男女主一點也不真善美,且文中角色不對應歷史上任何一個真實人物,謝絕考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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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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藝術之星 美食達人勳章 拈花惹草勳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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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7-5 00:12:39 |只看該作者
第一卷:夷疆詭事

第1章

      劉百通從宮裡出來時,時辰不早不晚,剛好是酉時,暮色蒼茫,天邊一輪金勾彷彿不堪重負,正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沉沉西墜。

      他舉棋不定地盯著那斜陽出了好一會神,眼看入夜,終於下定決心,從袖子裡掏出一方雪白的絹帕,胡亂拭了拭額角的細汗,隨後一撩官袍,跨上早已候在宮門外的馬車,吩咐車夫趕往柳葉胡同.

      這條道車夫是走熟了的,雖然天色漸晚,卻頗為駕輕就熟,一路穿街過巷,走了不到半個時辰,將馬車停在了柳葉胡同深處一座宅子前。

      門內早已有人得了消息,劉百通剛一下馬車,大門便“吱呀”一聲,緩緩而開。

      劉百通聽到這動靜,來時的急切被澆熄了一大半,沒由來生出幾分怵意,定了定神,看向黑洞洞的門口,直覺眼前這宅子已幻化成了一頭陰森森的怪獸,正張著血盆大口,等著將他吞吃入腹。

      可沒等他心底的那份恐懼繼續發酵,便有個長眉細目的年輕男子從門內出來,這人二十出頭,穿一身錦衣衛飛魚服,看見劉百通,臉上掛上個似笑非笑的笑容,立在臺階上,居高臨下道:“劉大人總算來了。”

      劉百通一凜,斂了臉上懼色,對年輕人一拱手,諂媚笑道:“下官來遲了,還請王大人莫要見怪。”不敢再耽擱,幾步上了臺階,跟在那人身後,往府內走去。

      這宅子外頭看著不起眼,裡頭卻是十足十的金堆玉砌,不說腳下漢白玉磚鋪就的甬道、園子裡千金難求的奇珍異卉,就連廊下那關著鸚哥的籠子,都是用暹羅國進貢的玳瑁所制,放眼整個京城,這般稀奇難得的鳥籠等閒難得一見,聽說乃是今年上元節皇上賞賜給王公公的節禮。

      他暗歎,如此盛恩,當世僅王令一人耳。

      年輕人先他一步進了正房,劉百通未得傳喚不敢擅入,垂手屏息守在廊下。

      半昏半暗中,忽然傳來一聲低斥聲:“狗東西。”這聲音粗嘎低啞,近在耳邊,說不出的怪異。

      劉百通本就覺得這宅子壓抑氣悶,正不自在,驟然聽到這怪聲,更嚇了一跳,及至倉皇抬頭,才意識到原來是鳥籠裡的鸚哥在出言不遜。

      若在往常,被這畜生罵上一句,根本不值一哂,但這幾日他心境不同往日,這句「狗東西」徹底將他早已不剩多少的羞恥感勾了起來,仿佛被人當面打了一個耳光,愧意之上添上一份破釜沉舟的意氣,竟破天荒萌生出退意。

      “劉大人,請入內。”這時先前那年輕人從屋內出來,喚了一聲,見劉百通臉色灰敗,對他的話充耳不聞,臉色微微一沉,揚聲道:“劉大人?”

      劉百通被這句明顯帶著警告意味的喚聲喝住,背上汗毛一豎,如夢初醒,腦中剛冒出的念頭立刻煙消雲散,對那年輕人擠出僵硬笑容,抬步進了正房。

      年輕人眼睛裡閃過一絲鄙夷之色,立在門旁,看著劉百通小心翼翼從身旁走過,這才放下簾子,跟在他身後入內。

      屋子上首坐著一個面白無鬚的中年男子,長相陰柔,身杆卻筆直,不似宦官,卻有幾分武將的影子。

      他正就著身旁婢女手中的琉璃燈翻看一本薄薄的書冊,抬眼見二人進來,放下書冊,和顏悅色道:“來了。”

      每回見到這位權勢熏天的司禮監掌印大太監,劉百通心裡都免不了生出怪異之感,也不知此人究竟習過什麼秘術,分明已年過半百,看著卻直如三十許人。

      他這一年來,暗中沒少跟王令來往,對對方脾性多少有些瞭解,深知他此時雖然帶著笑,耐性卻著實有限,不敢拖延,上前一步,將該交代的話一一交代清楚,“都察院這邊已經做好部署,只等明日上朝,下官便會率眾上折彈劾傅冰父子。”

      “唔。”王令滿意地眯了眯眼,悠悠介面道,“劉大人是傅冰的得意門生,由你親自帶頭彈劾傅冰,效用自然非旁人可比。”

      他說完一笑,笑得眉舒目展,像是盤桓在心頭多年夙願終於得償,說不出的暢快。

      劉百通卻嘴中發苦,不知什麼滋味,惶惶然立在當地。

      一旁的王世釗看著劉百通這副瞻前顧後的模樣,很是不以為然,暗嗤:坑害恩師、背信棄義、落井下石,林林總總,這位劉百通俱已做全,這時候作出不忍姿態給誰看。要不是他倒戈,叔父能這麼快跟李士懋坐實傅冰父子的罪名?

      如今李士懋在叔父的暗中協助下問鼎首輔,傅冰鋃鐺入獄,連傅冰長子傅延慶都被連夜從大興押回京受審。

      不過短短半月,傅家便從雲端被重重打落,再無還手之力。

      他冷笑,傅冰仗著先帝寵信,眼高於頂,孤傲狷介,處處跟叔父作對,叔父早已視他為眼中釘肉中刺,如今落得家破人散的下場,委實是咎由自取。

      只是——

      他眼前掠過一張容光豔絕的臉龐,不知道傅冰那位如花似玉的小女兒得知自家一夜覆巢,心中會作何感想。

      一想到那位嬌滴滴的小美人,王世釗便心癢難耐,第一次見到此女是兩年前,那時候新君尚未即位,叔父不過是東宮一位掌事太監。他來京城投奔叔父,在叔父打點之下,進了錦衣衛,因無武舉功名在身,不得不從最底層的小旗幹起。

      而傅家作為先帝近臣,卻正是鮮花著錦之時。

      不久之後嚴太傅生辰,朝中百官赴宴,連太子都親自登門為恩師祝壽,叔父有心提攜侄兒,暗中做了安排,攜他一同前往。

      就是在那次筵席上,他見到了那位玲瓏剔透的傅小姐。彼時,她尚未及笄,卻已出落得蛾眉皓齒,被眾女簇擁在水榭中,意態悠閒地解著九連環,舉手投足間,仿佛有豔光流淌。

      她談笑風生,聰明外露,如皓皓夜空中的一輪明月,在一眾貴女中,最為矚目。

      此後他輾轉在叔父面前打聽她的一切,卻聽說她自小便與大學士陸晟長子訂親,只等出了母孝,便會嫁與陸公子為妻。

      他聽了後,失望到齒酸,可也知道他與傅小姐直如雲泥之別,這等難得一見的美人,本就非他所能覬幸,雖不甘心,卻也不得不暫且按下念想。

      不料時移勢易,短短兩年,太子繼位,叔父步步為營,成為權傾朝野的司禮監掌印大太監,而傅冰卻因為人傲慢,不為新君所喜,漸漸失勢。

      更讓他快意的是,一月前,正當叔父和李士懋預備對傅冰發難之際,陸家那位跟傅小姐訂親的陸公子忽然酒後失德,玷污了家中一位遠房表妹的清白,此事不知被誰傳揚出去,鬧得沸沸揚揚。

      陸公子狼狽不堪,無法收場,不得不納了這位表妹為妾。

      說起來,這等風流韻事於男子而言是為尋常,無傷大雅。誰知傅冰得知此事,勃然大怒。

      因他時任都察院右僉都禦史,奉命巡撫雲南,身雖不能至,竟連夜去信京城陸府,斥責陸公子品行有瑕,不堪為良配,信中言辭激烈,半點不留情面。

      原來傅冰疼愛女兒,擇婿為謹,早在兩家喜結秦晉之好時,便曾得過陸大學士替兒子許下的一句承諾——舉案齊眉,五年內若無所出,方可納妾。可眼下尚未過門,陸公子已然背諾,傅冰如何不怒。

      傅冰以善辯聞名,陸大學士被傅冰信中的話逼問得下不來台,索性趁勢回了一封信,提出兩家解親。

      傅冰明知陸家人於這等關頭鬧出此事,定然懷了別樣心腸,齒冷之下,依然義無反顧與陸家解了婚約,兩家關係就此墮入冰點。

      如今傅家倒臺,傅小姐失了陸家這步退路,當真是孤苦伶仃,被押入京之後,除了被罰沒教坊司,再無他途。

      他嘴角勾起一個笑意,這樣一朵妍色正好的嬌花,若從此碾落塵泥,真真可惜可歎……

      眼下他已然升了錦衣衛同知,叔父又正炙手可熱,若要娶妻,傅小姐這樣的戴罪之身,自然已不是良配,但當作一件玩意似的贖了回家,收歸己用,倒也未嘗不可。

      最讓人暢快的是,這回皇上點了他前往雲南罰沒傅家家產,押解傅家女眷進京。一路行來,不知多少便宜。

      王世釗想著想著,胸膛湧出一股隱秘的快|感,躍躍欲試,險些坐不住。

      王令卻已在向劉百通細細打聽傅家家事,對傅冰女兒之事問得尤其仔細,末了,又追問當年傅夫人去逝時的詳情。

      劉百通身為傅冰門生,以往時常在傅家走動,妻子也曾跟傅家後宅有來有往,對傅家之事知之甚詳,知道王令不容敷衍,不得不硬著頭皮將自己所知道的一一道明。

      王世釗見叔父饒有興味的模樣,不由暗吃一驚,想起一樁陳年異聞,肚子裡同時冒出幾百個疑問,幾回欲言又止,瞥見叔父那張在燈光下愈發陰柔怪異的臉龐,又硬生生忍住。

      王令聽得差不多了,揮手令劉百通噤聲,垂眸想了一會,忽然轉頭對王世釗笑道:“聽說傅冰對這個女兒疼愛有加,自小當作男兒來養,不但讓女兒隨她哥哥一道啟蒙,在雲南外放時,更親自教習女兒學問,除此之外,傅夫人非中原女子,在世時,聽說很會些旁門左道,你此次前去,莫見傅小姐年紀小便掉以輕心,若大意之下出了什麼岔子,差事辦砸了,叔父也不好向皇上交差。”

      “侄兒省得。”王世釗聽出叔父口中嚴厲的警告意味,那種怪異的感覺更加明顯。

      卻也不敢敷衍,起身應了。

      “不過,”王令皮撣了撣衣袖上並不存在的灰塵,氣定神閑道,“托賴劉大人的福,傅家早已安插了咱們的內應,不怕那位傅小姐耍什麼花樣。”

      劉百通訕訕然掏出帕子拭汗。

      忽然外面傳來幾聲敲門聲,有人求見。

      王令坐了大半天,早有些乏累,聽到這動靜,便將身子閑閑斜倚在太師椅中,令那人進來。

      那人進來後,附耳在王令耳旁低低說了幾句話,旋即退下。

      王令面色微微變了一變,須臾,目光如刀看向劉百通,道:“劉大人且到外頭稍後片刻,雜家跟侄子說兩句話。”

      劉百通正心下打鼓,聽了這話,不敢討價還價,忙不迭退到屋外。

      “怎麼了,叔父?”王世釗覷了一會叔父的臉色,看不出什麼端倪,小心翼翼問。

      王令神色恢復如常,不鹹不淡道:“傅冰案尚在審理,雲南暫且無人坐鎮,如今有幾處流民作亂,剛才皇上聽了消息,預備從朝臣中挑一位大臣接替都察院右僉都禦史,前往巡撫雲南,並指了讓平煜親自護送,到那之後,再由平煜押解傅家女眷進京。”

      “平煜?”王世釗險些沒跳起來,“怎麼又是他!有他插手,傅家之事,咱們還如何施展得開?”

      “不過一個罪臣之女,他押解便押解,何須如此暴跳如雷。”王令已經徹底平靜了下來,“你別忘了,先帝在時,傅冰自恃首輔身份,曾屢次三番彈劾西平侯屍位素餐。當時滿朝都是傅冰門生,聲討之聲日盛,使得西平侯爵位被削,一家被貶謫至宣府,若不是後來先皇去宣府視防,夜宿軍營時,遭遇大火,被當時在軍營充軍的平煜從火海中救出,西平侯一家焉能恢復爵位?怕是一輩子都要在宣府吃沙了。如今傅家遭難,平煜不落井下石就不錯了,就算察覺什麼,也只會袖手旁觀,絕不會多管閒事的。”

      話雖如此,可王世釗一想到這位頂頭上司就覺不忿,明明二人年齡相仿,可此人卻因出身的緣故,始終壓他一頭,又慣會含笑遞刀,狠辣陰險,他雖早有取而代之之意,卻一直抓不到平煜的把柄……

      ————————————————————

      劉百通在廊外等了一盞茶功夫,王世釗才從屋裡出來。

      劉百通要入內向王令道別,被王世釗攔住,“叔父乏了,已歇下了,劉大人不必多禮,這便隨我出府吧。”

      劉百通笑應了,兩人一路無話,往府外走去。

      怪異的是,諾大一座宅子,竟連一個走動的僕從都沒有。

      轉過一道長廊時,迎來兜來一陣夜風,吹到人臉上,仿佛沁入肌骨似的寒涼,劉百通不由得打了個寒戰,又覺鼻端隱隱拂過一陣夾雜著血腥氣的怪味,只因太淡,來不及細細捕捉,這氣味便已隨風而散。

      正自狐疑,瞥見王世釗正在一旁審視自己,那目光淩厲至極,劉百通嚇得脖子往後一縮,不敢流露出任何痕跡,只佯作咳嗽,狼狽地將方才那份失態掩蓋住。

      出了大門,二人分道揚鑣,王世釗忌憚平煜親自去雲南押解傅家女眷之事,馬不停蹄去了錦衣衛北鎮撫司。

      劉百通則上了馬車,自行回府,掀簾前,他不經意抬眼看一眼夜空,只見濃墨般夜色沉沉壓頂,漫漫長夜已然到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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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半月後,雲南曲靖,傅宅。

      乳娘林嬤嬤睡到半夜,忽被一陣細微的動靜給驚醒。

      正是萬籟俱寂的時候,夜裡安靜得連風聲都不可聞,這聲音不但突兀,而且悚然,登時將她的睡意驅散得乾乾淨淨。

      她摸索著撩開床帳,探出身子側耳傾聽,聽這聲音斷續而壓抑,透著股煎熬的意味,清清楚楚是從裡屋傳來。

      這情形早已不是頭一回出現,她心知肚明地歎口氣,起身披上衣裳,掌了燈,三步並作兩步進了裡屋。

      “小姐、小姐。”她走到床前掀起簾幔,俯下身,焦聲喚道,“嬤嬤來了,別怕,是不是又做噩夢了?”

      暈黃的燈光靠得近了,清楚照見床上躺著個雪膚花貌的少女,不知她此刻正夢見什麼,白瓷般的額上滿是細汗,烏黑的鬢髮俱已汗濕,秀眉緊緊蹙著,口中不時發出痛苦的低泣聲。

      林嬤嬤怕小姐魘得久了會有損神思,不由得心急如焚,匆匆將燈放到一旁,摟了小姐在懷,連連拍撫,又低喚了好幾聲,小姐才終於大喘一口氣,猛的睜開眼睛。

      傅蘭芽眸底還殘留著悚然的痕跡,雙手緊攥著衾被,兀自喘息不停。見了林嬤嬤,又是一驚,險些沒低呼出聲。

      直到林嬤嬤柔聲細語勸慰了好一陣,才弄清到底身在何處,漸漸安靜下來。

      林嬤嬤見小姐眼底的懼意退去,重新變得清寧,鬆了口氣,喚了幾個大丫鬟進來,端了熱水巾帕,給小姐擦身,換下濕透的寢衣。

      傅蘭芽靜靜躺在床上,任憑林嬤嬤帶著下人們忙前忙後,思緒卻仍停留在方才的夢境上。

      自從父親被急召回京,這些時日,她總做噩夢。

      初始時的夢境,大多支離破碎,事後無論她如何回想,都只能記起一些斷斷續續的片段。

      最近幾日,夢境漸漸變得具體而清晰,有好幾回,她夢見自己置身幽谷,四周昏暗,滿聚濃霧,眼前事物仿佛菱花鏡中的影像,扭曲而怪異。

      她孤身一人,驚惶不安,在夢中大聲喚著父親和哥哥,可耳畔只能聽到峽谷傳來的陰森空蕩的回音,始終聽不到父親和哥哥的應答。

      她跌跌撞撞,疲於奔命,恍惚間,肩上搭上一隻帶著涼意的胳膊,她大駭,倉皇回頭,眼前卻是母親那張悲哀而慘白的臉龐……

      每當回憶到這處,她心底便會湧起深深的不安,母親死後,幾乎從未入過她的夢境,好不容易得見,模樣為何如此陌生可怖……

      “小姐。”林嬤嬤遞過一碗熱情騰騰的寧神湯,將她的思緒打斷,“換了幾劑方子,這夢魘的毛病卻總不見好,明日還得讓周總管另請大夫來瞧瞧。”

      說著,探手觸上傅蘭芽的額頭,慶倖道:“虧得沒熱起來。外頭流民鬧得厲害,程大夫避禍回了鄉下,一時半會也沒法請他上門診視,否則,以他的醫術,恐怕早就找著小姐的病根了,何至於病了這些時日。”

      她憂心忡忡地望著小姐,若不是小姐好端端發起了夢魘,白日裡精神不濟,早在一月前,她們主僕便啟程去往蜀州看望小姐的伯父,如此一來,剛好能跟後頭的南夷作亂錯開,又怎會像如今這般被困在城中,哪也去不了。

      傅蘭芽接過寧神湯,默默飲著。想起父親那夜被一道密旨急召回京,走時將雲南事務暫且交由雲南兵備使沈阜年接管,如今已一月有餘,父親卻始終音訊全無,由不得她不起疑心。

      說起來,自從新帝登基,父親已連遭貶謫,先是被擠出內閣,此後又調離京城,千里迢迢來到雲南戍邊,與此同時,父親素來的政敵李士懋卻頗得聖眷,不但升為首輔,同時還兼任吏部尚書之職,在朝中擁躉者眾,日漸宣隆。對比之下,父親的境況何等艱難,不必想也能知道。

      “嬤嬤。”她忽道,“哥哥這兩日可有信至?”

      林嬤嬤正替傅蘭芽掖被角,聽得這話,搖搖頭,“白日嬤嬤特意去問過周總管,老爺和大公子都不曾來信,想來都忙於公務,一時不得閒。”

      傅蘭芽沉吟,父親來回奔波、政務煩心,無暇給她來信,勉強說得過去,但大哥卻在大興任上,因兄妹感情甚篤,幾乎每隔一段時日,便會來信詢問家中近況,還會將任上趣聞細說與她知曉,像這種長達一月沒有書信的情況,幾乎是史無前例。

      更讓她煩心的是,外頭南夷作亂,流民大批湧入城中,她們被困府中,猶如坐困孤島。現下連父兄的書信都不知影蹤,無異於已跟外界斬斷了一切聯繫。

      她輕蹙著眉頭,望一眼黑黝黝的窗外,忽然想起,她夢魘的毛病,也恰好是一月前父親離府之時突然起了症兆。

      她想著心事,渾然不知月光透過窗紗,交織著床畔的燈光,投映到臉上,使得她每一處五官都精雕細琢,無可挑剔,肌膚吹彈可破,仿佛上等美玉,在暗夜中靜靜綻放著光彩,自有一股奪人心魄的美。

      林嬤嬤一旁瞧著,饒是她自小將小姐親手帶大,也一時挪不開眼睛,只不合時宜地想,夫人已是出了名的美人,小姐卻青出於藍而勝於藍,比夫人年輕時還要美上三分,也不知陸公子是犯了什麼糊塗,竟會捨了小姐這樣的良緣不要。

      她想起兩月前,老爺得知陸公子納妾之事,盛怒之下與陸家解親,小姐聽了消息,不見傷心憤怒,反倒過來雲淡風輕地寬慰父親。

      她知道,小姐雖然嘴上從來不說,心裡對這門親事還是頗為滿意的,畢竟陸公子模樣和學問都是一等一的出眾。

      更讓林嬤嬤唏噓的是,由於兩家交好,常有來往,偶然陸公子來府拜訪,撞見小姐,遠遠看著小姐時,那眼裡的笑意怎麼也掩蓋不住。

      她當時就知道陸公子心裡中意小姐。若兩人結親,小倆口顯見得會舉案齊眉、和和美美。

      可誰能料到好好的一門姻緣就這麼散了,別說小姐,連她這個乳娘都覺得揪心憋悶,這不,小姐多半是因為鬱結於心,這才病倒的。

      傅蘭芽卻無暇理會乳娘在想些什麼,悶悶躺回床上,盯著帳頂出了一回神,開口道:“嬤嬤,這一月以來,咱們可是一封外頭的信都未曾收到?”

      林嬤嬤不明白小姐為何要糾纏於這個問題,雖然不解,卻也不好扯謊,一邊放簾帳一邊道:“嬤嬤每隔一日便會去問周總管,也是奇了,最近確實一封信不曾收到。”

      傅蘭芽聽了這話,再也躺不住,索性坐起身,正了正臉色道:“嬤嬤,母親去世前留給我的那個錦匣可是放在多寶閣裡?”

      “小姐怎麼突然問起這個來了?”

      傅蘭芽只道:“我有些想娘了,想瞧瞧那匣子,煩請嬤嬤幫我取來。”

      林嬤嬤想著病中之人多思多慮,就算偶然心血來潮也不足為奇,忙應了,起身到多寶閣前,掏出隨身帶著的鑰匙開了暗屜,隨後捧出匣子,回到床前。

      這匣子共有三層,裡外都有機關,捧在手裡沉甸甸的。

      傅蘭芽接過,輕車熟路打開最下面一層,從裡頭取出一個小小荷包,隨後又抽開繩子,倒出幾粒圓滾滾的雪白藥丸。

      “這——”林嬤嬤驚疑不定地看著傅蘭芽。倘若她沒記錯,這錦匣裡除了些舊書藥方,便是幾包藥丸,白的這種藥丸,不知夫人從何處所得,聽說花費重金,能解百毒,當年老爺在薊州巡按,曾被韃靼的流箭所傷,那箭上餵了毒,老爺連日高燒不退,險些病死,虧得服了這藥丸,老爺才撿回一條性命。

      不知小姐好端端將這包藥丸取出來,意欲何為。

      傅蘭芽拈著一粒藥丸在指尖端詳,少頃,忽然笑了笑,抬眼看向林嬤嬤道:“嬤嬤替我取水來,我要服藥。”

    “  服藥?”林嬤嬤大驚,“這怎麼使得?小姐該知道,這藥丸是用來解毒之用,就算吃不出大毛病,也不能隨隨便便服用。”

      卻見小姐將食指放於于唇邊,面露警告,示意她噤聲。

      林嬤嬤看著傅蘭芽,忽然回過味來,極力壓低嗓音道:“小姐,難道……”

      傅蘭芽眉頭緊鎖,語氣轉為冰冷:“這幾日我想了許久,總覺得府裡有些不對勁。嬤嬤,我現在急於確認一件事,到底我是夢魘,還是……中了毒。”

      “中毒?”林嬤嬤震驚地看著傅蘭芽,好半天沒說出話來。

      這時候,忽然有人急促地敲起內室的門來,“小姐,小姐,外頭來了一幫官兵,說是,說是,咱們老爺犯了事,他們要進府辦案,那些人都穿著飛魚服,好像都是錦衣衛的大人。周總管捱不住,已經給開了門了。”

      錦衣衛?這三個字簡直如雷貫耳,林嬤嬤面色白了一白,強自鎮定道:“胡說八道!咱們老爺是朝廷欽點的雲南巡撫,就算要辦案,也是咱們老爺查別人的案!什麼錦衣衛不錦衣衛的,不用多說,多半是流民假扮的,快,快讓周總管帶人把他們打出去,別嚇著了小姐。”

      那幾個大丫鬟還未回話,外頭忽然傳來一陣喧嚷,原本昏暗的院子忽然如同白晝般亮了起來。

      傅蘭芽心突突直跳,只聽外頭有年輕男子的聲音,“聽說府上現在正兒八經的主子只有傅小姐一人,她人呢?再不出來,我們可就不客氣了,直接進去搜了!”

      周總管在一旁連聲懇求:“咱們小姐尚未出閣,各位大人們能不能稍微講究點禮法——”

      “禮法?”那男子冷笑,“你該知道,罪臣家眷拒不接旨,論律當斬,都什麼時候了,還這般輕重不分,可別等掉腦袋了都稀裡糊塗的。”

      說這話的正是王世釗,進入傅家後,平煜徑直帶人去了傅府的外書房,他卻直奔內院而來。

      林嬤嬤聽在耳裡,身子如墮冰窟,周總管跟在傅冰身邊多年,走南闖北,見識頗廣,不至於連真假錦衣衛都分不出。

      傅蘭芽心底卻是死潭一般的寂靜,再一開口時,卻已經倒了嗓子,聲音澀啞得厲害,“嬤嬤,不管外頭是人是鬼,先幫我穿上衣裳吧。”

      林嬤嬤本已覺得天崩地陷,見小姐依然鎮定自若,未自亂陣腳,丟了一大半的主心骨又找了回來,忙哎了一聲,抖著手幫傅蘭芽穿衣梳妝。

      王世釗說完話,見幾間廂房依然靜悄悄的,絲毫沒有動靜,正中下懷,目光從東邊的屋子緩緩滑到西邊,暗自揣測傅蘭芽到底住在哪間房,嘴裡卻揚聲道:“咱們可是先禮後兵,既然罪眷抗不接旨,咱們只能硬闖了。”

      話音未落,東邊房門忽然猛的打開,隨後裡頭出來兩人,前面那個是個四十多歲的婦人,後頭那個卻是位十五六歲的少女——

      王世釗目光落在那少女身上,眼珠子都轉不動了,他書雖讀得不多,卻也於風月場合中學過幾句儂詞豔曲,譬如「花開時節動京城」、又譬如「脈脈眼中波,盈盈花盛處」。他只覺得無論哪句詩句,似乎都不足以形容此女的芳容麗質,只一眼,就足以讓人神酥骨軟。

      他艱難地動了動喉結,剛要開口,身後傳來腳步聲,回頭一望,心頭升起一股無名火,卻不得不迎上前去:“平大人。”

      傅蘭芽也在不動聲色地觀察王世釗等人,見他們果然穿著錦衣衛官服,腰間赫然是繡春刀,更兼來勢洶洶,無法無天,正是令世人聞風喪膽的錦衣衛作派,先前隱存的那絲僥倖徹底被碾碎。想起父親如今不知如何,嘴唇一陣陣發白,心更是針紮似的疼。

      正自煎熬得厲害,忽然外頭又進來一行年輕男子,這群人進來時仿佛在後頭生出一雙暗黑的翅膀,給院中帶來一陣凜凜寒風。

      當先一人身形修長偉岸,眉目英挺,著實俊秀,他進來後只淡淡看一眼傅蘭芽,便似笑非笑對先前那名男子道:“原來王同知抄家時,不搜旁處,專往女人堆裡跑,倒叫我們好找。”

      面上含笑,語氣卻譏諷得厲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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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王世釗臉上不是顏色,卻仍嘴硬:“平大人見笑了。下官雖然資歷粗淺,卻也知道內院向來能藏汙納垢,以往好幾回奉命抄家,都是於內院之中搜出了關鍵的犯官罪證。下官怕罪眷做手腳,不得不第一時間來搜查內院。”

      “哦。”平煜眼中閃過譏誚之色,卻仍故作認真地點點頭,“王同知說得很有道理。可是倘若我沒記錯,傅冰父子之案經三司會審,已然罪證確鑿,洋洋灑灑十餘條罪狀,足夠他們父子廷杖上百回,這樣一樁板上釘釘的鐵案,咱們大可依照規矩來行事,何須如此心急?方才王同知心急火燎直奔內院,不知道的,還以為犯官已從詔獄中越獄而出,正藏在內院中呢。”

       王世釗被噎得說不出話來,傅蘭芽卻聽得手腳冰涼,「傅冰父子罪證確鑿」、「廷杖」、「詔獄」……每一個字都仿佛炸雷一般,轟得她耳畔嗡嗡作響。

       她早知道這兩年父親在朝中舉步維艱,也知道宦海沉浮,起起落落是為尋常,可她沒想到的是,父親這株曾經在朝中枝繁葉盛的參天大樹會以這樣一種猝不及防的方式轟然倒下。

       “你們……”明知道希望不大,她仍掙扎著開了口,聲音沙啞,微微顫慄,“一無詔令,二無問罪文書,怎知爾等不是流寇假扮官兵?”

       她說這話明顯帶著垂死掙扎的意味,因為依照錦衣衛令人膽戰的名聲,膽敢假扮他們的賊匪恐怕還未橫空出世。

       平煜聽到這話,終於正眼看向傅蘭芽,見她衣飾昳麗,姿容豔絕,想來正是傅冰那位視作掌上明珠的女兒。

       此刻她雖然臉色蒼白如紙,腰背卻挺得筆直,難得言辭還伶俐清晰,倒也不負傅家之女的名聲,嗤笑一聲,懶洋洋從腰間取出詔令,開口道:“吾皇有令,傅冰目無朝廷,以權謀私,罪可當誅,如今暫且收押在詔獄,待審定後處死,另有人舉證,傅冰與南夷勾結,有不臣之心,因此案關係重大,吾皇特令我等前來搜查證據,押解罪眷進京候審。”

       說完不等傅蘭芽回應,對諸手下一揮手,冷聲道:“還愣著做什麼,幹活。”

       一眾錦衣衛立時應了,齊聲拔出繡春刀,如潮水般四散開來,長驅直入。

       傅蘭芽只覺一陣天旋地轉,虧得林嬤嬤眼疾手快扶住,才沒有失足從臺階上滾落下來。

       ————————————————————————————————————————

      傅家為官多年,家底委實不薄,抄家持續了大半夜,依然沒有停歇的意思。

      怕傅家人趁亂逃走或是尋死覓活,平煜另派了幾人將傅蘭芽及傅家一眾下人聚攏在院中,暫且看押起來。

      下人們見主家大勢已去,大多已經心如死灰,當中年紀小些的,為著往後未知的命運,不知偷偷哭了好幾回。

       林嬤嬤恨不能將老臉哭得皺成一團,後見傅蘭芽氣色著實不好,擔心夜風寒涼,小姐會病上加病,顧不上再自怨自艾,只好將手中僅有的一件披風將傅蘭芽緊緊裹住,摟著她無聲掉淚。

       一眾被困在後院中的下人裡,唯有周總管是男子,他因在傅家位置特殊,未跟前院那些護衛及家丁關在一處。

       他不好放任自己像女人似的哭哭啼啼,卻也因心中憂懼,重重哀歎不已,不時執袖拭拭發紅的眼圈。

       正自傷心感歎,忽聽耳旁傳來小姐的聲音,“周叔,我有些口渴,能不能請您去跟他們討些水喝。”

       他錯愕抬頭,就見傅蘭芽正靜靜地看著他。

       夜風徐徐,穿堂而入,拂得廊下燈影晃動不已。

       小姐的臉龐被燈光照耀得忽明忽暗,神情異常平靜,瞳色卻幽深如井,不知已這樣看著他多久了。

       他心中浮起一絲不安,無聲地張了張嘴,旋即僵硬地點點頭,“哎,周叔這就去。”

       他知道錦衣衛雖然奉旨拿人,但在老爺罪名徹底定下來之前,並不敢隨意折辱女眷,尤其是小姐,別說只是一碗水,便是這回京途中的一粥一飯,錦衣衛也不至於棄而不管。

       離眾人最近的那個錦衣衛似乎剛入職不久,面龐稚嫩,行事看著還勉強有幾分赤子之心。聞言,看一眼傅蘭芽,頰邊微微一熱,很快走開去,跟另外幾個錦衣衛商量了一下,不一會竟取了整整一壺水和一疊茶盅來。

       周總管千恩萬謝地接過。

       林嬤嬤斟了一盅茶遞給傅蘭芽。

       傅蘭芽卻只抿了一口,抬眼見身邊不少丫鬟默默看著她,眼裡竟有渴慕之意,想來因被困了大半夜,早已口乾舌燥,仍顧忌著主僕之分,不敢隨意僭越。

       她便令林嬤嬤將茶盅分發給眾人,除此之外,又親自給林嬤嬤和周總管斟了一碗茶,舉杯呈給他們,勉強笑道:“嬤嬤,周叔,今晚之後,咱們主僕的緣分恐怕就要盡了。”

       林嬤嬤眼圈頓時紅了起來,周總管卻微微一滯,哽聲道:“小姐何出此語,老爺尚未定罪,翻案並非不可能,說不定還沒等小姐進京,老爺已經官復原職了。”

       傅蘭芽並不接話,只看著他將滿滿一盅茶飲完,忽道:“周叔,倘若我沒記錯,你來我們傅家已經有二十年了,這些年你操持府中諸多雜務,日夜不休,真是辛苦你了。”

       周總管面色不易察覺地僵了一下,須臾,忙聲告罪道:“小姐折煞老奴了。小姐想來也知道當年老奴是為著什麼來的傅家為奴,那年渭水發洪災,岸上百姓瘟疫橫行,若非老爺防汛及時,沿岸發放防疫湯,老奴恐怕早已病死,怎會苟活了這許多年?真說起來,老奴這半條命都是老爺救的,何來辛苦一說。”

       傅蘭芽目不轉睛看著周總管,見他雖然言之鑿鑿,神情更是哀戚誠懇,目光卻分明有閃爍之意。

       傅蘭芽看得胸口一刺,忽然笑了笑,瞥一眼在不遠處樹下飲茶的錦衣衛,仿佛聊家常般閑閑道:“周叔,你該知道我這些日子總在夢魘,看了好幾位大夫、換了好些方子,卻總不見好。我心中鬱鬱,知道父兄公務繁雜,不忍讓他們掛心,便去信給蜀州伯父,想請他推薦幾位醫術高明的大夫,誰知這信卻一去無音訊,一月來都未能收到伯父的回信……”

       說到這,她突兀地收聲,跟周總管平靜對視,見周總管始終平靜無瀾,神情並不因她這番話有任何變化,頓了一頓,又道:“周叔,平日府中書信都由你親自照管,長達一月,府中與外界毫無消息往來,你可知是什麼緣故?”

       林嬤嬤卻在一旁聽得疑竇叢生,她知道小姐向來不肯糊塗度日,既然對府中與失去外界聯絡之事耿耿于懷,必然會想方設法弄個明白,只不知為何會特意選在這個當口質詢周總管。

       她想起之前小姐剛醒時跟她說的那番話,腦中倏的閃過一個念頭,猛的偏過頭,不敢置信地看向周總管。

       傅蘭芽卻目不斜視,只盯著周總管,緩緩道:“除了書信失聯之事,還有一事令我不解,便是我夢魘之事。實話說,我原以為是我宗氣不足、運化失職,只需服上幾劑補中益氣的方子,再調養一些時日即可,誰知前兩日我做了一夢,得了夢中的啟示,才知道我連日夢魘不休竟是另有原因。”

       周總管聞言神情不變,只微微笑道:“如此甚好,既能找到病因,小姐的夢魘病想來很快就會痊癒了。”

       傅蘭芽搖頭嗟歎:“這話未必,因為我所做的夢太過荒唐,竟然夢見母親對我說我之所以夢魘,不是因著生病,竟是有人下毒。周叔你說,好端端的,為何會有人給我下毒,你說荒誕不荒誕?”

       她說話時聲音壓得極低,語調神情又與平日沒什麼不同,不遠處幾個錦衣衛看了,只當他們主僕在閒聊,並未往深處想。

       周總管聽了這話,臉色卻如同上好的瓷器裂開了一條縫,終於變得難看起來。倒不是他自亂陣腳,實在是他在傅府傅府多年,深知這位小姐的心性,聰明過人不說,更不肯無的放矢,這番話看似無頭無尾,卻句句意有所指,他心頭大震,怎麼也想不到,今夜經此大難,小姐仍能抽絲剝繭,猜到大致的真相。

       傅蘭芽將他的神情變化看得一清二楚,只覺胸口血氣翻湧,恨意如同雨後的濕氣般絲絲縷縷從心底沁出,緊緊咬緊牙關,將神情勉強維持住,只冷笑,那份解藥看來是不用送出去了。

       好一會,她啞聲道:“周叔,我知道你跟隨父親多年,父親待你著實不薄,照拂你的家人不說,更曾教你讀書認字,不知你可曾聽過秦時胡亥的典故?父親性情秉直,眼裡容不下沙,每回說起胡亥等奸佞小人之事,總會說:由古至今,背信棄義之人,從來只有一個下場——”

       她微微一笑,傾身向前,輕啟唇瓣,用只有她和周總管能聽到的聲音,輕聲說道:“當誅。”

       周總管面色鐵青,猛的站起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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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旁邊幾個錦衣衛見周總管行止有異,紛紛拔刀,喝道:“站起來做什麼!快坐回去!吾等奉旨辦案,膽敢違抗者,當謀反定論!”

       恰在這時,王世釗和平煜等人從院外進來。見周總管跟其他同僚起了衝突,王世釗神色微變,急步上前,欲要喝止周總管。

       可周總管卻不知見到了什麼可怖情形,雙目直瞪瞪地看著前方,對耳旁的呼喝聲充耳不聞。少頃,仿佛終於看清眼前景象,瞳孔劇烈收縮,身子篩糠般直抖起來,邊抖邊連連往後退。

       餘人見他神情如此驚怖,背上汗毛不由得一豎,順著他的視線往前一看,卻只看見院中月光朗朗,花木隨風簌簌搖動,除此之外並無異狀。

       “快、將他抓起來!”王世釗見周總管情形不對,生恐他發了失心瘋,將不該說的話抖摟出來,也顧不上支使旁人了,搶先一步,揮刀刺向周總管。

       平煜見狀,眸光一動,若有所思地看著王世釗的背影。

       周總管仿佛根本察覺不到身後王世釗等人逼近的刀鋒,只死死盯著看著前方,五官漸漸恐懼得扭曲成一團,不等王世釗及另外錦衣衛靠近,便怪叫一聲,胡亂揮動雙臂,大嚷:“別、別過來。”

       他力氣大得出奇,雖然手無寸鐵,竟然硬生生將王世釗等人的繡春刀隔開一旁,眼看殺開一條血路,猩紅的眼睛居然一亮,邁開步子,瘋了般往前急跑,一邊跑一邊倉皇回頭,口中呼喝不已,仿佛後頭有厲鬼在索命。

       可他沒跑多遠,便仿佛被人迎面痛擊了一拳,一個趔趄,跌跌撞撞跪在當地。他痛苦地捂緊胸口,掙扎著要起身,可身子只劇烈地抽搐幾下,很快便僵在當地,徹底不動了。

       傅蘭芽見狀,虛脫般的鬆口氣,悄悄拭了拭汗,趁眾人的注意力仍落在周總管身上,借衣袖的掩蓋,將指甲裡藏著的粉末一點一點慢慢彈到地上。

       她手指微微發抖,心砰砰跳個不停,雖然一絲也不後悔,但想起自己方才親手誅殺一人,仍覺胃裡湧起強烈的不適,幾欲嘔吐。

       早在幾日前,在她意識到府中與外界失去聯絡之後,便對周總管起了疑心,因他在傅家多年,深得父親信重,府中大部分庶務都經自他手,除了他以外,沒人能不動聲色將傅家變做一座孤島。

       更奇的是,在她起病之後,本以為周總管會請了程大夫上門給她診病,因程大夫是曲靖名醫,又對她的脈案極為熟悉,由他親來診視,多半能藥到病除。誰知周總管只找些陌生面孔的大夫,程大夫始終未曾露面。

       她好奇之下,問過周總管一回,他卻說程大夫因流民治亂避禍去了鄉下,暫時不在城中。

       她收不到父兄伯父的書信,亦無從向旁人打聽外界的消息,整日被困府裡,備受夢魘的折磨。

       那日忽然想起曾在父親書房中讀過一本游方大夫所贈藥經,上面曾記載,有一種慢性毒藥,雖不至於立時斃命,卻能讓人整夜噩夢不斷、驚惶不安,長久以往,會讓人神疲體乏,有性命之虞。

       說起來,倒跟她的病症極度吻合。

       今夜再次從夢中驚醒之後,她忽然意識到,她第一次夢魘時,恰好是父親奉旨回京的第二晚。彼時她打算攜林嬤嬤等人去蜀州看望伯父,卻因夢魘導致白日精神不濟,一拖再拖。

       這起病的時機太過巧合,細想開去,簡直匪夷所思,竟像是有人為了不露痕跡地將她困在府中,故意致她夢魘。

       等她將府中種種異狀一樁樁梳理清楚之後,忍不住想,周總管到底受何人指使、又到底出於什麼目的要這麼做。

       倘若真是他所為,那麼父兄遭人構陷之事,多半也與他脫不了關係,畢竟他身為父親的忠僕,跟在父親身邊多年,沒人比他更清楚父親的命脈在何處,要對付父親,他是再理想不過的收買對象。

    剛才她借敬茶不動聲色給周總管喂毒時,解藥就藏在袖中,心底仍抱著一絲希翼,只望這一切不過是場誤會,周總管始終是那個忠誠可靠的周叔,不曾被人收買,亦不曾暗害他們父女。

       可她沒想到周總管這麼快便露出了破綻,更讓她萬萬沒想到的是,母親留下的錦匣裡的毒藥藥性這般霸道,竟似乎還有致幻的功效……

       ————————————————————————————————————

       剛才那一幕將傅府的下人們嚇得不輕,很長一段時間,院子裡除了查看周總管屍首的錦衣衛的腳步聲及衣袍窸窣聲,再無其他動靜。

       王世釗第一個趕到周總管屍首旁,直到揪住周總管的頭髮迫他仰頭,確認此人已死之後,臉色才顯見得好轉。

       平煜本正快步往周總管身邊走去,瞥見王世釗的臉色變化,心中一凜,腳步不經意間緩了下來。

       王世釗又再三查看一番屍首的死狀,這才起身對平煜道:“大人,這人死得奇怪,看著像是心悸而死。”

       林嬤嬤悄悄將傅蘭芽摟得更近一些,背上緊張得直冒汗,方才小姐跟周總管的那番機鋒,她在一旁聽得清清楚楚,心知周總管的死恐怕跟小姐脫不了關係,唯恐錦衣衛懷疑到小姐身上。

       傅蘭芽卻已然恢復鎮定,她指甲中毒粉已經處理乾淨,身上只餘一小包母親留給她的解毒丸,就算被錦衣衛覺察出什麼不妥,亦可說是用來治病的藥丸。雖然這藥丸剛才她在房中已吃過一粒,但萬不得已時,即便當面再吃給他們看一回也無礙,反正此藥除了藥性有些寒涼之外,並無其他害處。

       只可惜母親錦匣裡毒粉太少,剛才全用來對付了周總管,剩在指甲裡的,亦全灑在了地上,要不然此去京城途中,遇到棘手之事,這藥粉說不定還能派上用場。

       平煜在原地立著,緊緊盯著周總管的側影,神情難得帶著幾分困惑,饒是他這幾年在詔獄犯人身上見過不少怪事,也覺不可思議,因為從他的角度看去,周總管死時的跪姿,怎麼看都像是在以死謝罪。

       走到周總管身旁,他蹲下身子,低頭察看周總管的面容,見屍首雙目仍驚恐不堪的睜著,眼珠子幾乎破眶而出,臉色透著一層青灰,活像嚇破了膽。

       隔得近了,鼻端驀的飄來一股帶著苦味的腥氣,他皺了皺眉。

       傅蘭芽靜靜留意著他的一舉一動。

       王世釗臉色轉陰,他這幾年也大大小小辦過不少案,各種光怪陸離的死狀見過不少,見平煜久久不出聲,心中咯噔一聲,湊前聞了聞,道:“先前並無這股異味,難不成,這人竟不是心悸而亡,而是中毒?”

       中毒?院中一陣騷動,誰那麼大膽子,敢在錦衣衛眼皮子底下下毒。

       平煜不置可否,起身看向院中的傅家家眷,默然不語,眼神透著審視的意味,看得人心裡發毛。

       “大人。”剛才給傅家家眷送水的那幾名錦衣衛近前道:“剛才那位周總管曾要了一壺水給傅家下人分飲,他自己也曾飲了一盅。大人,若犯人是中毒而亡,毒藥有沒有可能是投入了水中?”

       平煜舉起水壺看了看,又接過茶盅一個一個聞遍,只覺那味道太過飄渺,無從確認,重又遞回給屬下,轉過身,目光緩緩從傅家一眾下人身上移過。

       “大人,”王世釗不經意看一眼傅蘭芽,忽道:“倘若真是投毒,多半那毒藥還在這些人身上,要不要搜搜身?”

       平煜無可無不可地道:“也對,既然這些人全都在此處,那便好好地搜搜吧。”

       此話一出,院中下人都流露出幾分懼意,其餘錦衣衛領命,欲將眾下人驅散至院中一間空置的廂房內,以便一個一個搜身,林嬤嬤顫聲道:“各位大人,我們小姐素來知書識禮,平日裡連只螞蟻都捨不得碾死,斷不可能害人,而且前些時日已病了好些時日,身上還未大好——”

       王世釗心中自是稱意,面上卻做出奉公行事的姿態,冷冷打斷林嬤嬤道:“方才那位周總管死得不明不白,你家小姐方才也在院中,若不就此搜檢明白,說不得犯人身上還藏有害人的東西,下一個倒楣的不知道是誰。”

       一邊說,一邊不耐地推開林嬤嬤,傾身抓向傅蘭芽纖細的手腕,饒是夜色下,她曝露在外頭的脖頸和手腕也瑩白晶瑩得耀目,讓人心癢不已。

       傅蘭芽早已覺此人目光放肆,離得近了,見他眸中更是難掩急色之態,不由得大怒,忙往後退開一步,她腹中早已準備好長篇大論,正合用來疾言厲色呵斥王世釗。

       那邊平煜見著王世釗這幅猴急模樣,先是詫異地揚了揚眉,隨後暗暗嗤笑一聲,忽道:“且慢。”

       王世釗動作一頓,帶著幾分惱怒和不解,轉頭看向平煜。

       平煜正了正臉色,指了指傅蘭芽,慢悠悠道:“這位傅小姐我親自來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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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7-5 00:13:24 |只看該作者
第5章

       王世釗聽了此話,吃了一驚,待反應過來,深覺臉上無光,惱怒至極。

       若他沒記錯,平煜雖然性情狡詐,時常笑裡藏刀,卻並非貪戀女色之人。

       以往錦衣衛同僚偶爾出去同樂,旁人都是左擁右抱,唯有他只顧談笑風生,甚少肯讓姬妾陪酒。

       因平煜做得不露痕跡,他初始時並不覺得有異,時日久了,才疑竇漸生,暗猜平煜有什麼見不得光的癖好,心中竊喜。

       當下言官當道,禦史們的唾沫星子能將人活活淹死,倘若以此為把柄借題發揮,說不定能將平煜從指揮使的位置上一舉拉下,取而代之。

       他急於證實自己的猜測,暗中借了叔父東廠中最得力之人四處打聽,輾轉搜羅了半月之久,才知道當年西平侯遭貶謫,平煜作為西平侯的小兒子,受了牽連在宣府充軍,曾遇到過一樁深以為恥之事。

       當時蒙古瓦剌部在大汗坦布的統率下,擁軍日盛,時常騷擾邊境,宣府作為戍邊重地,自然首當其衝。

       有一回,坦布集結了數千騎兵夜襲宣府,一夜鏖戰之後,俘虜了數十名戰俘,當時平煜作為在宣府大營充軍的士兵,因在戰火前線作戰,不幸也是戰俘之一。

       坦布押解戰俘回了部落,親自從這些人中挑選了幾個相貌俊美的年輕後生,當作獎賞,賞給了一位跟隨軍的女巫師。

       這位女巫師是和碩特部落一位出了名的異人,甚懂占星卜卦,能預知吉凶,長久以來都是蒙古一眾部落你爭我奪的對象,極為炙手可熱,坦布幾乎是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將其收歸己用。

       坦布在這位女巫師的指引下,收歸了不少分散部落,兵馬一日比一日充隆。其後對宣府及薊州發動突襲,幾回借助冰雹暴雨之流的怪天氣,攻其不備,贏了好幾回勝仗。

       坦布嘗到了甜頭,愈發將女巫師視作當世奇人,奉為座上賓。這位女巫師在坦布軍中數年,雖然地位超然,卻不貪財帛,更不隨意邀功,唯有一個癖好,即因習練秘術,酷愛夜馭長相出眾的少年郎,尤其喜好中原男子。

       故而坦布每回出征,但凡俘到了戰俘,都會送到這位元女巫師帳中供其挑揀。那一回,平煜便是其中之一,他當時不過十五六歲,因相貌清俊,被女巫師一眼看中。

       那位女巫師四十有餘,生得肥碩高大,行房時,喜歡將男子綁在椅上。

       那一回平煜自然也不例外。

       等帳外伺候的下人聽的裡頭動靜不對衝進去時,驚愕地發現平煜不知何時已掙脫了捆綁,正赤著上身,狠狠掄拳痛毆那位已經脫得光溜溜的女巫師。

       他眼睛猩紅,下手極重,女巫師身上白花花的肥肉被打得顫顫晃動,連聲痛呼,險些淪為一塊破布。

       因此事轟動一時,不少瓦剌人至今記憶猶新。

       事後平煜趁亂奪了劍,接連砍殺幾名奴僕,搶了帳前的馬翻身而上,一口氣縱馬衝到營前,欲要逃走。

       坦布得知消息後大怒,立刻領人將那位膽大包天的少年包圍,擒住後,將其綁在牧欄前的木柱上,親自持鞭,狠狠抽了數十鞭。

       所幸當夜鎮守宣府的守將張魯率軍夜襲坦布的部落,順手救出平煜及一干戰俘,否則,平煜當時便已死在坦布營中,又焉能在兩年之後于軍營失火時救出先皇,僥倖恢復其父西平侯爵位。

       王世釗聽見這樁奇聞,暗笑了好長時間,誰能想到威風八面的平大人,還曾有過這麼一段不堪的過往。

       他萬分好奇,不知當時平煜跟那位女巫師在帳中時是什麼情形。想來十分“銷魂”,否則如何能讓平煜至今都不喜女子接近。

       想到此處,他狐疑又惱怒地看向平煜,剛才他說話時笑意淡淡,不見得對傅蘭芽多有興趣。

       忽然想到另一個可能,頓生戒備。難道平煜竟對周總管之事另起了疑心不成?

       他迅速回顧了一遍方才的情形,周總管死得乾淨俐落,一個不該吐露的字都未吐露,應該不至於露出什麼破綻……

       只是……

       倘若此人真是被人毒殺,下手的人又會是誰呢?

       他將院中之人都迅速掃了一遍,目光情不自禁落在身旁那個烏髮明眸的美人身上,少頃,又暗笑自己想得太多,就這麼一個弱不經風的小姑娘,想必再借她十個膽子,她也不敢殺人。

       ————————————————————————————————————

       傅蘭芽冷冷看著平煜走近,忽道:“平大人,我父兄之案雖然已在受審,卻尚未定罪,按我朝律例,一日未定罪名,爾等便不得折辱官員家眷,此其一。其二,剛才我府中總管突然暴斃時,院中有不少你屬下,既然在場諸人俱有嫌疑,你怎麼不先從自己屬下身上查起,反倒拿我等手無寸鐵的女眷開刀?”

       平煜聽她言辭犀利,譏諷笑道:“不愧是傅冰的女兒,跟你父親一樣伶牙俐齒。只是我錦衣衛行事,由來只需跟皇上一人報備,無需向旁人多費唇舌,用得著跟傅小姐解釋嘛?”

       林嬤嬤在一旁含淚懇求道:“大人,我家小姐尚未出閣,怎能任男子搜身?她最是知禮,倘若因此事想不開尋了短見,想必大人也不好向朝廷裡交差。”

       平煜眼睛只盯著傅蘭芽,“看來你這位嬤嬤還不大清楚咱們錦衣衛歷來的規矩,活著自然是不易,但既然落到了咱們手裡,想死更不容易。只要我不答應,你家小姐想死也死不了。傅小姐是聰明人,莫再多費唇舌,再一味胡攪蠻纏,我不介意當著眾人的面搜你的身。”

       林嬤嬤嚇得噤聲,唯恐平煜會當著眾人的面羞辱傅蘭芽,滿臉惶然,噙著淚,不敢再多話。

       傅蘭芽沉默地跟平煜對視,靜若寒潭的眸子裡漸漸燃起兩小簇熊熊火焰。

       平煜冷冷看著她,毫不退讓。

       長久的沉默之後,傅蘭芽終於明白自己沒有任何討價還價的立場,轉過身,往那間用來搜身的廂房走去。

       王世釗眼睜睜看著平煜負著手跟在傅蘭芽身後進了房,心裡酸得直冒泡。

       只盼平煜那不喜親近女人的毛病不會不藥而癒,若是傅蘭芽這等難得一見的美人讓平煜給先得了手,他豈不白來一趟。

       ————————————————————————————————

       傅蘭芽一邊走一邊極力思索,終於想起父親曾跟她提過的一件事。

       兩年前,先皇去宣府視防夜宿軍營時,遭遇坦布派細作偷放的大火,被當時在宣府充軍的西平侯的小兒子救出。先皇死裡逃生之後,大讚那人有勇有謀,詢問那人生平時,也不知那位西平侯公子到底如何應答,皇上聽了,龍心大悅,不但恢復了西平侯的爵位,更將其幼子召回京城五軍營歷練。

       假如她沒記錯,西平侯正是姓平。

       記得父親當時提起西平侯這位幼子時,曾慨歎:此子雖遭大變卻不墮其志,臥薪嚐膽數年,終得起複,可知其絕非池中之物。

       可惜她因忌諱錦衣衛的名聲,從不肯關注錦衣衛的官員升降,對如今錦衣衛都指揮使的生平來歷毫無頭緒。但倘若那位西平侯的幼子便是眼前這位平大人,那可當真叫冤家路家。因為當年正是在身為首輔的父親的彈劾之下,西平侯這才丟官棄爵,被發配到宣府。

       怪不得他提起父親時,言行間滿是不屑。

       她苦笑,什麼叫屋漏偏逢連夜雨,全都讓她遇上了。

       廂房內窗戶緊閉,幽幽點著一盞燈,她走到屋子中間站定,回過頭,靜靜望著在她身後數步之遙的平煜。她知道,今夜之事還只是開端,倘若父親真的翻不了案,往後還不知道有多少折辱在等著她。可惜她向來不肯服輸,更不肯毫沒出息的尋死覓活,只要父兄還活著一日,總有翻案的可能。

       若是死了,可就真的什麼都沒了。

       平煜抬頭看一眼屋內陳設,這才走到傅蘭芽身前,負著手,居高臨下看著她。見傅蘭芽始終戒備地看著他,扯了扯嘴角,忽然伸手一把扣住傅蘭芽的手腕,只不過跟王世釗不同,動手時,還記得隔住傅蘭芽的衣袖,免得直接跟她的肌膚相觸。

       傅蘭芽往後一躲,沒能躲過,心中暗恨,身子忍不住微微顫慄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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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她直到現在都不後悔親手誅殺周總管。

       一來此去京城,路途遙遠,自己孤身一人,毫無依傍,周總管已然被人收買,再任由他在身旁蟄伏,無異於被毒蛇暗中窺伺,終是一患。

       二來周總管身為父親親隨,對父親官場上的私隱知之甚詳,到了京城之後,若以家僕身份跳出來反咬父親一口,父親的案子恐怕再沒有翻案的可能。

       是以,她在確保自己不會留下破綻之後,毫不猶豫地下了手。

       可等到她真正被一個陌生男人扣住手腕預備開始搜身時,原有的底氣和冷靜終於有了崩潰之勢,驀然生出一種屈辱和悲涼的情緒,這兩種情緒交織著在胸膛裡翻滾奔湧,讓她喉頭發哽。

       平煜注意力原本正放在傅蘭芽的手上,忽覺掌心傳來一陣細微的動靜,眉頭一皺,目光掃到她臉上,就見她面色煞白,似乎正極力壓抑胸膛的陣陣顫抖。

       “怕了?”他嗤笑,低下頭,將她的手指放到鼻端聞嗅,果不其然,雖然已淡得幾乎捕捉不到,仍有一絲若有若無的苦味,跟周總管屍首身上的味道如出一轍。

       他迅速抬頭看向傅蘭芽,心中詫異莫名,沒想到竟真的是她。

       原以為傅冰這位愛女除了一張漂亮臉蛋之外,跟旁的女子並無什麼不同,沒想到她如此有膽色,不但能不動聲色在他們眼皮子底下殺人,事後還如此鎮定自若,他之前倒是小瞧了她。

       須臾,他收回眼中的詫異之色,重新恢復了淡然。

       為了再次確認,他又低頭聞了聞。也不知這毒|藥是什麼來歷,不過一息功夫,那苦味又淡了些許,相信再晚片刻,便會徹底消散殆盡。

       他冷笑,她是吃定了這一點,所以才毫無顧忌麼?

       “說吧。”雖然並不能用這點虛無縹緲的味道當作罪證來指證她殺人,他仍沒有放過她的打算,冷冷放開她的胳膊,淡淡道,“為何要殺害周總管?”

       他身形高挑,比她足足高了大半個頭,傅蘭芽不得不仰頭跟他對視,她早在他聞嗅她指尖的時候,便知道他多半已猜到了她的投毒手法,一時倒也不慌,只不動聲色拉開二人距離,平靜道:“平大人何出此言?”

       “嘴還挺硬。”平煜斂了笑意,離得近了,他才發現她眸子極為清澈透亮,仿佛靜謐的幽湖,在燈下綻著灩灩光澤。

       他淡淡移開目光,落在她嘴唇上,卻見她唇瓣竟是水紅色,如同春日櫻花。

       他索性哪也不看,只盯著她烏鴉鴉的髮頂,繼續質問她:“周總管有什麼非死不可的理由,你非得這個時候置他於死地?”

       等了一會,沒等到她回答,鼻端卻猝然闖入一縷清雅至極的幽香,不用想也知道是從她身上傳來,更加不自在,冷哼一聲,退開一步,轉身往桌邊走去。

       傅蘭芽只覺籠罩在頭頂的傾軋之勢驟然得解,繃著的身子頓時鬆懈了下來。

       要知道她除了指甲裡的毒粉和袖中的解毒丸,還另藏了一冊母親留下錦盒裡的舊書在小衣裡。那書極薄,上面全是她看不懂的古老文字。雖然並不見得有什麼用處,但既然是母親留給她的遺物,她怎麼也不願意讓它落入旁人之手。

       平煜走到桌前坐下,將腰間的繡春刀順手解下,放於桌面,若有所思地看著傅蘭芽。

       傅蘭芽坦蕩蕩地跟他對視,時間久了,直覺他目光如同明鏡,仿佛能將她每一寸心思都照得透亮,她心跳如鼓,雖然勉力作出若無其事的模樣,背上仍慢慢沁出一層冷汗。

       此人太過精明,遠比她想像的難對付,不但短短時間內便猜出下毒之法,甚至一開口便能問到關鍵之處。越是這樣的聰明人,越不喜歡旁人質疑他的結論,既然對方並非無的放矢,自己再一味辯解,無疑會徹底激怒他,不如索性沉默。

       平煜見傅蘭芽不說話,難得倒也不惱,他雖然有的是辦法逼她開口,但只要細思一番前因後果,她的殺人動機其實並不難猜。但凡欲置人於死地者,無非有三:一為利,一為仇,一為情。

       傅蘭芽家遭遽變,除非是得了失心瘋,才會在這個當口為所謂的利和情殺人,之所以對多年老僕痛下殺手,多半是察覺此人有背主負恩之舉。

       想到此處,他心底掠過一絲疑惑。

       若他沒看錯,剛才王世釗甫一看見周總管發瘋便臉色大變,二話不說便拔刀刺向周總管,且所使的是要命的殺招,就算周總管不毒發身亡,只怕也會被王世釗一刀斃命。

       王世釗如此行事,明明白白有滅口的嫌疑。

       他凝眉不語,王世釗是個草包,他叔叔王令卻是極有城府手腕之人,借由剛才種種,不難猜出這周總管是王令埋在傅冰身邊的一枚棋子。可讓他不解的是,傅冰早在半月前便已鋃鐺入獄,周總管卻似乎仍在發揮作用,否則也不會被傅蘭芽發現破綻,繼而動了殺機。莫非這位周總管除了被用來對付傅冰之外,還對傅蘭芽有所不利?

       可笑王令精明一世,恐怕做夢也想不到他的這顆棋子,竟會被一個小姑娘給不動聲色地除去。

       他抬眼看向傅蘭芽,目光裡隱含探究,也不知傅蘭芽身上有什麼地方讓王令忌憚或有所圖謀,讓他即便遠在千里之外,也要繼續操控人對付。

       他默了一晌,決定暫且按下,既然此事已被他窺得些許端倪,不如靜觀其變,只要傅蘭芽在身邊,不怕王令叔侄不露出破綻。

       傅蘭芽在一旁冷眼觀察他的神情,對他突然不再繼續逼問自己好生疑惑,心知他不會輕易揭過此事,腦中那根弦一直繃得很緊,時刻處於戒備狀態。

       誰知過了片刻,平煜竟然拿了繡春刀起身,看也不看她,從她身旁擦身而過,打開門便走了出去。

       —————————————————————————————————

       王世釗等了許久才見平煜和傅蘭芽一前一後從廂房裡出來。見二人衣裳平整,臉色都並無異樣,雖仍疑心平煜已得了便宜,心裡那股酸意到底消停不少,沒再繼續翻騰。

       平煜出來後,只吩咐屬下繼續給傅家其他下人搜身,對方才搜檢傅蘭芽的結果一字不提。

       一番搜檢後,自然是毫無發現,平煜點點頭,大言不慚道:“事發時在場諸人已然查遍,並無投毒的證據,想來確如方才王同知所說,周總管是心悸而亡,此事就此打住,李瑉,陳爾升,你二人將此人屍首移交當地知縣收管,剩下人等繼續方才抄家之事。”

       諸人領命,分頭行事。

       傅蘭芽聽了,心知平煜突然改口,定然另有原因,可她早已身心疲憊,再也無暇推敲其中深意,只無聲摟著林嬤嬤,不知何時,竟在嬤嬤懷裡昏昏沉沉地睡了過去。

       林嬤嬤一顆心顫顫巍巍地懸在半空,見傅蘭芽臉色蒼白,想著小姐剛才被那位大人拘在房中許久,也不知受了什麼委屈,想要細問,又怕小姐聽了愈加煎熬,一時也不敢開口。

       見傅蘭芽半睡半醒,只得用披風將她裹緊,連連輕聲拍撫,直到小姐入睡後,才輕聲歎了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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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抄家一直持續到次日晌午,才勉強告一段落。

       期間,平煜想是嫌路程遙遠,怕人多不好上路,遂遵照本朝祖制,將傅家一干下人統統送往曲靖縣衙,交由知縣就地發賣或罰沒。

       短短半日,諾大一座傅府便只剩下寥寥幾名下人並一眾錦衣衛,所幸林嬤嬤身為傅府老僕,於定案多少有些用處,平煜總算高抬貴手,未將她和其他僕人一道發賣。

       胡亂用些午膳後,傅蘭芽主僕獲准收拾簡單的行裝,因正值盛夏,所著皆是輕薄衣裳,金銀細軟又暫被罰沒,收拾起來倒也容易。

       即便只是打點行裝,旁邊亦有錦衣衛監視,想是怕她主僕二人做出自盡之舉或是生出旁的事端。

       傅蘭芽心中鬱鬱,整個過程都靜默無言。

       一切就緒之後,眾人出府,傅蘭芽見門前停著兩輛簡陋馬車,車前皆掛著厚重車簾,令人從外頭無從窺視裡頭光景,正是用來押解她們這幾名女眷之用,錦衣衛則佩刀上馬,將馬車前後給夾在中間。

       傅蘭芽沉默地走到馬車前,停下腳步,轉過頭,依戀地看傅宅最後一眼。

       她記得母親曾跟她說過,二十年前,父親第一回外調,所任之地正是曲靖。當時雲南境內諸蠻作亂,曲靖因地勢緊要,一度淪為危城。

       父親身為曲靖知縣,臨危不懼,在當時鎮守雲南的穆王爺所派的援軍到來之前,率全程軍民苦守城池,與蠻軍對抗三日三夜之久,在平定蠻夷一戰中,發揮了至關重要的作用。

       戰後穆王爺上奏表功,對父親大加贊許,其後父親得以擢升,以布政使司右參議之職在雲南駐守三年。

       也就是在這三年裡,父親娶了母親,生下哥哥傅延慶。另聽說,這座老宅也正是在那時置下。

       在那之後,父親因協助穆王爺平亂有功,雲南境內終得安寧,於三年後被調回京城,從此一路高升、平步青雲。

       可以說,曲靖是父親仕途上的一個重要轉捩點,由普通官員變為當世權臣,曲靖發揮著奠基石般的作用。然而世事無常,時移勢易,恐怕連父親自己都沒想到,二十年後,他會再一次回到雲南,並以一種猝不及防的方式被人從雲端打落。

       她輕歎口氣,收回目光,轉身上了馬車。前路茫茫,她無暇自怨自艾,但只要父兄活著一日,她便不能輕易言棄。

       ————————————————————————————

       因近日南夷作亂,雲南境內並不太平。

       平煜似是怕節外生枝,晌午出了曲靖城之後,不抄近路,只走官道,饒是如此,一路行來,亦可見到不少面黃肌瘦的流民。

       到得傍晚時分,一行人到得一座客棧,平煜見天色已然不早,離下一處驛站卻還有大半夜的路程,便勒了馬,下令在此歇夜。

       這座客棧位於曲靖通往曲陀的官道上,每日都有許多過路人在此打尖住宿,既有來往官員,也有不少商人,算得上龍蛇混雜,

       傅蘭芽昨夜幾乎整夜未眠,疲乏到了極點,一上車之後,便窩在林嬤嬤懷裡打起了盹,林嬤嬤挺了一會,沒能擋住睡意的侵襲,在傅蘭芽睡著之後沒多久,也跟著睡了過去。

       許是服了解毒丸的緣故,傅蘭芽入睡之後未再夢魘,這一覺竟睡得極沉。

       直到王世釗的聲音在馬車響起,主僕二人方才驚醒過來。

       下車之前,林嬤嬤躊躇了一下,冒著被錦衣衛大人們呵斥的風險,到底還是給傅蘭芽戴上了幃帽。

       王世釗起先見那所客棧內人多眼雜,想起傅蘭芽相貌招眼,本來還在猶豫要不要驅散客棧中的其他散客,沒想到一抬眼,傅蘭芽竟戴了幃帽下來,意外之餘,倒解了一樁心事。

       他瞥一眼平煜的方向,見平煜剛好翻身下馬,下馬後,將馬鞭丟給身後的屬下,邁步便往客棧內走,似乎根本沒留意傅蘭芽。

       他轉過頭,目光落在那層籠罩在傅蘭芽臉前的紗簾,盯著看了一會,可惜她的面容掩映在紗簾後,影影綽綽,讓他看不真切,只好道:“傅小姐,今夜咱們不再繼續趕路了,先在此處盤桓一夜再走。”

       其實他何須跟一介罪眷做交代?無非眼見肖想了兩年之久的美人就在眼前,獨處機會卻少得可憐,想找個機會跟傅蘭芽說說話罷了。

       傅蘭芽見他言行不堪,心中冷笑一聲,並不接話。
  
       林嬤嬤見王世釗一雙眼睛肆無忌憚,只顧在小姐身上打轉,詫異於此人的皮厚,又惱又怕,自然也不齒理會。

       王世釗討了個沒趣,卻並不死心,仍欲開口說話,身後忽有同僚喚他道:“王大人,平大人問罪眷為何還不進去?又問你是不是也在外頭,令你莫再耽擱,速速將人帶進來。”

       這話頗有幾分揶揄的味道,王世釗聽得暗暗火起,林嬤嬤卻如蒙大赦,忙扶著傅蘭芽繞過王世釗,往客棧內走去。

       天色已暮,客棧兩旁已點了燈,地上投下巨大的黑影,正隨風微微晃動。

       進去後,傅蘭芽隔著紗簾打量客棧內部,這才發現這客棧遠比自己想得寬敞,有上下兩層樓梯,極為開闊,想來客房數量也不在少數,此外,大廳竟還依次擺放了十餘張酒桌。

       酒桌雖然彼此相去不遠,格局卻綽綽有餘,零零散散坐著十餘名酒客,正把酒言歡,看起來暫時沒有離去的打算。

       傅蘭芽穿過正堂中間時,注意到這些酒客雖然都做中原人打扮,但其中有兩三個顴骨高聳、凹目深眉,顯見得是夷人。

       她微訝地垂下眸子,錦衣衛向來行事霸道,路上又並不太平,原以為平煜會仗著錦衣衛都指揮使的身份將這些雜客“請”出去,免得橫生枝節,沒想到竟彼此相安無事。

       走到正堂深處,卻見平煜早已到了,正負著手打量周遭,他身前站著一位富態的中年男子,看著像是這間客棧的大掌櫃,諂媚笑道:“小的從來沒見過像您這般和氣的大人,只是一樓客房已住了不少客人,大人們恐怕不能全數住下,二樓倒還有兩間相鄰的客房,但因裡頭帶著淨房,這價錢嘛,是樓下客房的足足一倍——”

       他一邊說一邊留意平煜的神色變化,話未說完,便見平煜臉上笑意淡了幾分,膽氣頓時給嚇得沒影,忙改口道:“大人們肯賞臉來鄙店小住,小的求之不得,別說這兩間房,便是樓下大人們所住客房,都一併不算價錢,全當小的給各位大人洗塵了。”

       誰知平煜卻道:“放心,錢會照給。只是我一干屬下連日奔襲,好幾日未曾睡個好覺,今夜我們住下後,莫再放客進來,免得吵吵嚷嚷,讓人睡不踏實。”

       掌櫃忙點頭應道:“自當如此!自當如此!大人請放心,一會小的便在外頭掛上客滿的牌子,絕不會再放客進來了。”

       平煜這才滿意地點點頭,令掌櫃領諸屬下安置,又派人到外頭將馬領入馬棚,餵水餵草。

       眾人方才都聽得清楚,兩間較好的客房彼此相鄰,正在二樓,剩下較差些的客房俱在一樓,因此次來雲南的一眾錦衣衛中,除了平煜,只有王世釗官職最高,來時路上遇到這等情形,由來是以平煜和王世釗為尊,當下眾人心照不宣,都以為樓上那兩間房必是平煜和王世釗二人居住,就連王世釗自己也這麼認為。

       王世釗一時不急著往二樓去,只暗猜,不知平煜會如何安排傅蘭芽。

       心知平煜最愛跟他陰陽怪氣地唱反調,只在一旁靜觀,並不主動提起這茬,以免這廝故意給他找不痛快。

       傅蘭芽等了片刻,見平煜並沒有開口讓她和林嬤嬤到後院住柴房的打算,正猶豫要不要跟在餘人身後,自找一間客房。

       剛和林嬤嬤走兩步,平煜忽道:“慢著。”

       她不得不停步,就聽平煜淡淡道:“你去樓上。”

       此話一出,眾人微妙相覷,王世釗更是驚怒交加。

       傅蘭芽去了樓上,平煜難道還會捨得住在樓下?

       他果然猜得沒錯,昨夜在傅府給傅蘭芽搜身時,平煜已然嘗到了甜頭,眼下為了一己私欲,竟連表面上的功夫都不屑於維持了。

       平煜對王世釗的怒視視若無睹,往前走了兩步,回頭看向仍靜立在原地不動的傅蘭芽,故作驚訝道:“盧小姐,還杵著做什麼,請移尊駕罷。難道非要我親自「請」麼。”

       傅蘭芽思緒還停留在猜測平煜此舉的目的上,聽了這話,愈發覺得古怪,盧小姐?她分明姓傅,何時竟改成了盧氏?

       她默了一瞬,念頭忽轉到堂中,那幾名酒客神色如常,照舊談笑風生,仿佛根本沒注意到他們的異樣,可無論他們如何裝得若無其事,她卻始終有一種這些人正豎著耳朵偷聽的錯覺。

       其實從剛才開始,她便覺得身後有幾道目光,如影隨形,讓她覺得背上生刺。

       堂上湧動著的暗流,更是無處不在,讓她心生不安。

       見平煜還在樓梯上等她,她眸光動了動,誠如她昨夜所見,平煜是個絕頂聰明的人,在某種特定的情況下,離聰明人近一點,是不是也意味著離危險遠一點?

       她斂了異色,攜了林嬤嬤,緩緩往二樓走去,將那幾道令人如芒在背的視線徹底甩在身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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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樓梯轉角處早有兩名夥計在等候,等平煜和傅蘭芽一前一後上了樓,便領著他們往那兩間空餘的客房走去。

       走廊兩旁約莫有二十餘間客房,一路走過,幾乎每間客房都緊閉房門,聽不到半點動靜。

       走廊極長,盡頭一扇窗戶,窗外一輪皓皓明月掛在半空,月光如流水般傾瀉而入,給原本昏暗的走廊鍍上一層碎銀子般的光芒。

       一直走到走廊盡頭,夥計方停下腳步,回過頭,帶著討好的意味對平煜笑道:“大人,就是這兩間房,已經到了。”

       林嬤嬤抬眼,見兩間客房果然挨在一處,頗有近水樓臺的嫌疑,神色警惕地看一眼平煜,悄悄將傅蘭芽攬得更緊。

       說話那名夥計推開較近的那間客房的房門,持燈將房內照亮,請示平煜道:“大人,不知您打算在哪間房下榻?”

       平煜臉上沒什麼表情,打量一番周遭景象,目光落在那扇正不斷有清涼夜風徐徐灌入的大窗上,少頃,忽指了指夥計已然推開房門的那間房,對傅蘭芽道:“你就住這間吧。”

       說完,自顧自越過她們主僕,走到盡頭那間房門前,令另一名夥計開門。

       傅蘭芽主僕進了屋子,見房屋還算寬敞,開著一扇小窗,清涼爽利。屋裡佈置著幾件簡單傢俱,除了一張簡易的拔步床,另有一桌數凳。

       林嬤嬤走至近前,用帕子拭了拭,見上頭浮塵無幾,還算潔淨。

       這夥計極年輕,見傅蘭芽雖然幃帽遮面,但身形窈窕,氣度如雲,顯見得出身體面,也不敢多看,只快步走到屋內,將桌上那盞油燈點亮。

       轉過身,因一時吃不准傅蘭芽跟平煜的關係,只好含糊道:“這位……姑娘,這客房共有兩間房,除了這間寢室,裡頭另有淨房,一會您若要沐浴,直管跟小的說一聲,小的會送熱水來。”

       傅蘭芽早覺身上汗津津的,聽見這話,自然沒有拒絕的道理,便道謝道:“那就有勞了。”

       夥計聽她聲音柔和婉轉,極為悅耳,不由得一滯,隨後笑應道:“小的這就去張羅。”

       快步走到門前,回身掩門時,不經意抬目一望,便見那位小姐不知什麼時候已走到桌前坐了下來,想是口渴,正拿著茶碗斟茶。

       從他這個角度看去,女子舉止如行雲流水般舒暢,背影玲瓏,纖腰不盈一握,說不出的誘人。

       他燙著了似的收回視線,悄悄掩上門,快步離去。

       等熱水送來,傅蘭芽沐了浴,換了套潔淨衣裳,將解毒丸收入袖中,又慎重地將母親那本舊書重新藏在小衣內。

       過不一會,門外有人敲門,卻是夥計送了晚膳來。

       因林嬤嬤仍在淨房沐浴,傅蘭芽應了一聲,戴上幃帽,上前開門。

       剛要從夥計手裡接過託盤,忽然耳畔飄來隱約說笑聲,似是從樓下傳來。

       “錦衣衛的大人們在樓下用膳。”夥計見她似乎有些疑惑的模樣,笑著解釋道,“您隔壁那間房的大人剛剛也下了樓,正令上酒呢。”

       倒是時刻不忘苦中作樂,她心下不以為然,面上卻不置可否地笑笑,捧著託盤回身,放到桌上。

       主僕二人用膳時,林嬤嬤只當傅蘭芽心情愁煩,胃口必定不佳,誰知小姐竟不聲不響吃了足足一碗飯,不免心酸又感歎,小姐正身處逆境,難得卻未自亂方寸,時刻記得周全自己,毫不含糊。

       這樣一想,忽覺自己先前的長籲短歎當真多餘,精神不自覺一振,忙又給傅蘭芽夾了好些菜,自己也跟著吃了不少。

       用過膳後,主僕二人上榻歇息,傅蘭芽躺在內側,閉著眼睛假寐,精神卻一刻不敢放鬆,始終留意著外頭的動靜。

       走廊上不時有人走動,腳步聲夾雜著開門關門聲,片刻不得安寧,那些一個時辰前還寂靜無聲的房客們,仿佛被觸動了某種機關,一瞬間都活絡了起來。

       傅蘭芽眼睛雖未睜開,眉頭卻忍不住深深蹙起。

       又過了約莫一個時辰,忽然樓梯上響起重重腳步聲,仔細一辨,來人卻不只一個,當中一人腳步重而雜亂,似乎走得東倒西歪,同時夾雜著說話的聲音。

       走過傅蘭芽客房時,有人笑道:“平大人難得一醉,一旦醉起來,卻一點也不含糊。”

       另一人聲音吃力些,仿佛正扶著什麼人,接話道:“別忘了咱們從京城送新任雲南巡撫上任,因怕南夷戰事告急,一路緊趕慢趕,連個囫圇覺都未睡過。這會該辦的事都辦得差不多了,就等著回京覆命了,平大人想來是覺得心裡暢快,這才痛飲的。”

      傅蘭芽微訝,聽這意思,平煜似乎喝醉了。

       等了一會,聽隔壁開門關門,一陣忙亂,隨後便是兩人離去的腳步聲,又重新恢復寂靜。

       她靜靜躺了一會,聽外頭一片奇異的死寂,仿佛連風聲都靜止了,忽然再也躺不下去了,輕輕推了推已經有濃重睡意的林嬤嬤。

       林嬤嬤心裡掛憂傅蘭芽,不敢放任自己睡熟,頓時清醒過來,不解地看著傅蘭芽。

       剛要開口詢問,傅蘭芽卻示意她噤聲,悄悄拉她起床,走到桌前,將桌上油燈滅了,隨後傾瀉了燈油,將沉甸甸的油燈握在手中。

       做完這一切,傅蘭芽便借著窗外月光,拉著滿臉困惑的林嬤嬤進了淨房,藏在浴桶後,對林嬤嬤悄聲道:“嬤嬤,我總覺得外頭有些不對勁。”

       林嬤嬤嘴無聲張了好幾下,見傅蘭芽面色慎重,絕不像是開玩笑的模樣,不由得汗毛一豎。

       —————————————————————————————————————

       因雲南山高谷深,氣候比旁處來得濕潤,淨房裡還氤氳著之前沐浴留下的水汽,久久未能散去。

       雖然時值盛暑,夜裡並不寒涼,但被這種濕氣包裹久了,傅蘭芽仍覺得不舒服,仿佛呼吸都滯重了些似的。

       在浴桶後抱著雙膝坐了一會,外頭一無異動,主僕二人雖然依舊不敢懈怠,卻擋不住席捲而來的睏意。

       正強行掙扎間,忽然外頭傳來一點輕微的動靜,這聲音落到耳裡,如同雷鳴一般,登時將二人的睡意驅散。

       傅蘭芽心咚咚直跳,極力屏住呼吸,借著高大木桶的遮掩,往外看去。

       等看清外頭景象,身上的肌膚不自覺起了一層細細的顫慄。

       就見原本撒著窗外月光的地面上不知何時多了一個黑影,那黑影一動不動,蟄伏在窗臺上,似乎正警惕地分辨屋內情形。

       過了一會,那人一躍而下,不知身上有什麼古怪,行動間幾乎未發出半點聲響。

       等他緩緩走到屋中,身形清晰的暴露在月光之下,傅蘭芽和林嬤嬤一望之下,幾乎是要費盡全身力氣,方能避免自己的牙齒不恐懼地打起戰來。

       就見那人身形極矮小,幾乎只有常人一半身量,偏偏長手長腳,看著似猿非猿,古怪異常。

       更令人費解的是,此人頭上纏著包頭,短袖短褲,精瘦的四肢暴露在外,竟做著夷人裝扮。

       他手中握著一柄似笛非笛的東西,無聲無息走到床前,冷冷撩開簾幔,舉起那根笛狀的物事,放於唇邊。下一瞬,便見銀光閃閃,仿佛有什麼銳利的東西被吹到了床上。

       傅蘭芽看得倒抽一口氣,腦中同時轉過千百個念頭,此人來意不善,決不肯輕易罷手,估計很快便會找到淨房來,屆時,自己如何能躲得過去。

       喊人?且不說平煜此時極有可能已經爛醉如泥,就算是醒著,多半沒等到他聽到動靜趕過來,自己便已經遭了毒手。

       想到此處,她目光情不自禁瞟向房門的角度,暗暗比對自己和林嬤嬤在這人眼皮子底下逃出生天的可能。

       那人果然很快便察覺棉被底下空無一人,猛的一把掀開衾被,看清床上景象之後,倏的轉過身,厲目緩緩在屋中掃了起來。

       傅蘭芽在他轉過來臉的瞬間本能地駭了一駭,本以為會見到一張可怖的臉,沒想到這侏儒雖然鷹目勾鼻、面目陰森,卻並非鬼怪之相。

       林嬤嬤眼見那人離開床前,開始緩緩在屋中移動,身子止不住抖了起來。

       那人本要往桌前走,忽然腳步一頓,耳朵動了動,仿佛捕捉到了這細微至極的動靜,隨後便轉過身,握著那柄怪笛往淨房走來。

       傅蘭芽眼看那人就要走到門口,忽然奮力擲出手中一直握著的燭臺,那東西極沉,破空而出,砸向來人。

       那人不防黑洞洞的淨房裡竟有重物襲來,吃了一驚,旋即提氣,往後掠去。

       傅蘭芽見那人身形如風,不過一息功夫便退到了窗前,白白露出大片破綻,忙瞅準時機,一把拽起林嬤嬤,拔步便往門口跑去,一邊跑一邊大喊救命。

       誰知那人很快便看清屋中情形,眼見傅蘭芽主僕很快便要跑到門邊,眸色戾氣陡重,將那柄怪笛放於唇邊。

       傅蘭芽只覺身後襲來幾股怪風,越逼越近,很快便離自己不過一尺之遙,心知那人恐怕又像方才那樣放出了暗器,咬了咬牙,拼盡全力往前奔去。

       正在這時,忽然門前傳來一聲悶響,抬頭一看,卻有人從外頭一腳踹開了房門,不等傅蘭芽看清來人模樣,便見那人身形一動,旋即貼著她的頭頂掠過一陣利風。

       她錯愕了一瞬,只聽身後幾聲噗噗悶響,那幾根本已逼到身後的閃閃發亮的銀針被不知什麼物事一擋,如數彈回那怪人身上。

       傅蘭芽這時才看清出手之人是平煜,他身上飛魚服穿得齊齊整整,眸子清醒銳利,半點醉態皆無。

       那怪人左躲右擋,好容易將銀針打落,見已驚動旁人,並不戀戰,轉身躍回窗臺,便要遁走。

       平煜冷笑一聲,提步欲追,剛要側身越過傅蘭芽主僕,誰知傅蘭芽因剛才跑得脫力,直到現在還心有餘悸,未注意腳下,不小心絆倒了裙角,直直往前一趔趄。

       平煜不提防一具嬌小溫軟的身子撲到自己懷中,面色一變,仿佛被燙著了似的,忙將傅蘭芽一把推開。

       傅蘭芽猝不及防,被推得差點跌倒在地,虧得林嬤嬤匆忙扶住,方才沒摔倒,狼狽地轉頭一看,就見平煜臉色蒼白,並不看她,等呼吸轉為平穩後,這才冷冷道:“到我房間,哪也別去。”

       說完便一腳勾起方才那柄因對付暗器落在地上的繡春刀,提刀在手,直奔那個剛剛消失在窗臺的身影而去。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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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7-5 00:14:13 |只看該作者
第9章

       傅蘭芽心知留在原地兇險無比,毫不猶豫便拉著林嬤嬤往門外跑。

       剛到門外,猛然想起什麼,複又停下。

       “怎麼了小姐?”林嬤嬤驚魂未定,滿頭是汗,見小姐面露猶豫,訝道。

       傅蘭芽無暇答言,匆匆走回房中,借著月光低頭找尋,未幾,從袖中取出帕子,蹲下身將剛才散落在地上的幾枚銀針樣的物事包裹起來。

       她動作俐落,但又極其謹慎,似乎唯恐被銀針紮到,取好後,一刻也不耽誤,起身便走。

      “這是?”林嬤嬤更加困惑,那暗器駭人得緊,說不定餵了什麼要人性命的怪毒,小姐為何還要將它收將起來。

       “先離開此處。”傅蘭芽走到林嬤嬤身旁,拉著她便快步跑到隔壁客房。

       房門果然虛掩,一推便開。

       屋內油燈未滅,室內陳設清晰可辨,格局幾乎與她們所住那間客房一模一樣。

       “小姐,剛才那怪人什麼來歷,為何要害咱們。”林嬤嬤回身抖抖瑟瑟關好門,亦步亦趨跟在傅蘭芽身後,無心坐下,只惶惶然在屋中團團打轉道,“萬一他的同夥殺回來可如何是好?”

       經歷剛才那一遭,她只覺得這客棧裡頭哪都不安全。可就算要逃,她們主僕又能逃到哪去呢。

       傅蘭芽並不作聲,剛才那番死裡逃生,讓她至今都兩腿發顫,要開口說話,只覺喉頭發澀,乾渴得厲害,瞥見桌上有茶壺,忙伸手給自己斟茶。

       斟茶的時候,手仍在細微地顫抖。

       接連飲了好幾口,自覺情緒稍緩,這才望向林嬤嬤,見她滿臉驚怖,忍不住拉了她在身旁坐下,安撫性地拍了拍林嬤嬤的手背,啞聲道:“放心,樓下的錦衣衛肯定已經聽到了動靜,估計很快便會到樓上來。”

       她話音未落,樓梯果然傳來聲響,一陣陣腳步聲快速往走廊盡頭奔來,到了隔壁客房,腳步聲倏而止步,有人訝道:“出了何事?罪眷呢?”

       很快,似是有人發現了房中的打鬥痕跡,揚聲道:“像是從窗口逃出去了,我去看看。”

       饒是如此,原地似乎仍留了不少人,“平大人呢?”

       俄而,紛遝的腳步聲旋即便往隔壁客房而來,下一刻,門被大力推開,“平大人!”

       幾名錦衣衛出現在門前,俱手持兵刃,也都穿戴齊整,從出現響動到趕到現場,速度快得驚人。

       傅蘭芽暗歎這些人果然訓練有素,見他們欲進來,正了正神色道:“剛才有賊子偷襲,平大人發現及時,已追那人去了。”

       說完,又補充解釋道:“就在隔壁那間客房,那賊子越窗而入,又越窗遁走。”

       諸人頓時明白發生了何事,不敢耽誤,立刻兵分兩路。

       一路人轉身返回隔壁客房,欲順著窗子躍下,以便沿路去接應平煜。

       另一路則回到走廊,奔向樓下,似乎打著裡應外合包抄賊子的主意。

       王世釗本來也在來人當中,可剛隨眾人走了兩步,眼見同僚很快便會散盡,忽然意動,回頭看了看房中的傅蘭芽,腳步收回,轉身又往房中走來。

        林嬤嬤一向忌憚王世釗,對他的畏懼之意更甚於平煜,見這人去而複返,目光灼灼,不知他意欲何為,心底警鈴頓起,如臨大敵地望著他。

       王世釗徑直走到傅蘭芽身前,見她饒是受了驚嚇,面色顯見得有些不虞,卻仍然明眸如波,唇如春櫻。

       他看得喉嚨乾癢,忽然又逼近前一步,含笑看著傅蘭芽道:“傅小姐受驚了。”

       林嬤嬤看得膽戰心驚,男人這樣的目光意味著什麼,她自然再清楚不過,眼見他離小姐越來越近,瞠目結舌之餘,乍著膽子道:“大、大人,平大人他們估計很快就回來了。”

       她知道錦衣衛雖然惡名昭昭,但因深受皇帝信重,能得進錦衣衛者,大多為世家子弟。

       從親歷抄家到今晚遇襲,她縱觀旁人行止,都還算坦蕩,唯有這位王世釗,對小姐幾乎是擺明瞭懷著不軌之心。

       她又恨又懼,知道王世釗是平大人下屬,故意搬出平大人出來,好震他一震。

       誰知她不提平煜便罷,一提平煜,王世釗這幾日受的窩囊氣簡直壓都壓不住,火蹭蹭蹭直往上冒。

       此次雲南之旅,他為著傅蘭芽而來,可自見她第一面至今,連她一塊衣袂都未曾碰到過,這其中當然有平煜存心跟他作對的緣故,可傅蘭芽主僕又何嘗肯識抬舉?

       他行事向來講究先禮後兵,「禮」他自問已經做得足夠,可這僕婦當真是狗眼看人低,她家小姐跟平煜共處一室時,怎不見她呱噪?如今自己不過是想跟傅蘭芽說說話,她就這般大驚小怪,著實可惡。

       他愈發覺得,他就不該給這對主僕好臉色看,往後傅蘭芽到底會落得何種境地,還不全在他一念之間?

       不讓他碰,他就偏要碰。

       他打定主意要佔佔傅蘭芽的便宜,只極其輕蔑地笑了笑,便要伸手點住傅蘭芽主僕身上的穴位。

      他自恃身手,自覺有的是法子在她二人尚未呼喊之前,便叫她二人動彈不得。

       不料剛伸出手,傅蘭芽忽然身形一動,只聽嘩啦啦一陣響,莫名其妙的,桌上的茶壺茶碗竟然悉數跌到了地上。

       這聲音在寂靜的夜裡直如春雷一般,很快便引起一陣騷動,先前已走到樓梯轉角處的腳步聲頓了一頓,少頃,幾名錦衣衛去而複返,快步往走廊盡頭奔來。

       王世釗定定地看著滿地狼藉的碎瓷片,好半天沒反應過來,等明白傅蘭芽拂落茶碗的深意,登時面色一陰。

       抬目瞪向傅蘭芽,只見她目光沉沉地跟他對視,眸子幽深如同古井,分明不懼不退。

       接下來,他聽到身後傳來同僚的聲音,“發生了何事?難道那賊子又去而複返了?”

       既然已將旁人引來,他再不甘,也只得罷手,只重新審視地看著傅蘭芽,目光透著幾分複雜。

       來人當中,有一名錦衣衛年紀極輕,名叫李瑉,是雲陽伯之四子,不過十六七歲,無論模樣還是行事都透著幾分青嫩,正是那晚抄家時給傅蘭芽主僕送水的少年。

       甫一進門,見王世釗也在房中,先是一怔,隨後看向傅蘭芽主僕,見傅蘭芽雖然還算平靜,她身旁的那名婦人卻緊盯著王世釗,目光裡滿是懼恨之意。

       他陡然明白過來幾分,忍不住進到房中,問傅蘭芽道:“傅小姐,出了何事?”

       傅蘭芽這才將目光轉向他,目光澄亮,口吻卻仿佛猶有餘悸,“那賊子似乎有同夥,而且好像不在少數,說不得會去而複返,我怕這位王大人一個人在此應付不來,心生畏意,一時不慎,摔落了茶碗。”

       睜眼說瞎話。王世釗鼻子裡暗哼一聲,緊緊地抿住嘴角。

       李瑉聽了這話,與身旁那幾名同僚低語商量幾句,道:“王同知,平大人暫未回轉,不若我同你一道在此處留守,以防那賊子前來偷襲?”

       王世釗一時拿不出冠冕堂皇的話再將這幾人支開,情知今夜斷不能稱心如意了,只好皮笑肉不笑地對李瑉道:“也罷,我只擔心平大人,去了這許久還未回來,莫出了什麼岔子才好。”

       言語之間,似乎對平煜的安危頗為擔憂。

       李瑉等人都知道他跟平煜素來不睦,這話聽聽便罷,也不接茬。

       當下李瑉留下,餘人下樓去接應平煜等人。

       房中於是只剩四人,因各懷心思,俱不出聲,氣氛說不出的沉悶詭異。

       所幸沒過多久,外面便傳來聲響,說話聲夾雜著腳步聲,平煜等人回來了。

       進來後,平煜掃一眼房中景象,最後目光落在傅蘭芽身上。

       不過只一瞬,便移開目光,對一眾屬下道:“不過是個會些身手的流民,想摸些吃食,誤打誤撞進了客棧,剛才被我捉住教訓了幾下,看他可憐,放他走了。倒白白折騰了咱們半夜,現下已然無事,各自回房休息吧。”

       “流民?”王世釗身子不動,看著平煜道,“以平大人的身手,區區一個流民,竟能勞您親自追襲這麼久,真叫屬下大開眼界。”

       這話陰陽怪氣的,旁邊那些同僚本已打算離去,聽了這話,又訝然地止步。

       平煜回過身,如同看待傻瓜似的看著王世釗,眉梢一挑,若有所思地點點頭道:“也對,王同知這些年忙於擢升,出來的時候太少,要增長眼界的地方太多,偶爾大驚小怪也怪不得你。”

      王世釗一噎,旁人極力憋著笑,也不敢再逗留,唯恐一不小心笑出來,被王世釗所忌恨。

       眾人很快散去,王世釗留在原地,他之前一直擔心傅蘭芽已然讓平煜占了便宜,但依剛才兩間客房所見,兩人倒暫時還相安無事。雖仍不甘心,但自知自己差了職位,一時在平煜手下占不到什麼便宜,只得暫時離去。

       屋內很快便恢復寂靜。

       平煜對傅蘭雅主僕視而不見,也不說讓她們主僕回自己客房,只走到桌前,解下繡春刀。

       他早看見桌上茶碗盡摔成了碎片,想起王世釗方才也在房中,瞥瞥傅蘭芽,並不訝然,又走回門前,要喚那幾個一直縮著不露面的店夥計換套茶具。

       忽聽身後傅蘭芽道:“平大人用罪眷作餌的滋味如何?”

       油燈的火苗“劈啪”爆出火星。

       傅蘭芽的聲音不疾不徐,卻隱含著某種壓迫性的力量。

       平煜開門的動作一滯。

       “傅小姐何出此言?”他回過頭,淡淡道。

       林嬤嬤也頗為不解,茫然地看向傅蘭芽。

       傅蘭芽了然地望著平煜,“若我未猜錯,平大人恐怕早就察覺有人要對我不利,是以在入住之初,你故意當眾喚我盧小姐,又讓我住在你鄰房。”

       “沒錯。”平煜神色轉為輕鬆,似笑非笑,“我這麼處心積慮護你周全,難道不該感激我麼,”

       傅蘭芽面色平靜,“我是個弱質女流,平大人卻早已見慣大風大浪,連我都不相信一句盧小姐的稱呼可讓人打消疑慮,平大人豈會相信?更何況,今晚那個對付我的人並不像臨時起意,說不定已在此處守候多時,對我的來歷更是瞭若指掌,無論你如何稱呼我,他們都清楚地知道我姓傅。你心知肚明,卻仍如此行事,無非是取此地無銀三百兩之意,有意引他們出手罷了。”

       平煜靜靜立在門旁,看著傅蘭芽,臉上的戲謔之色終於隱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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