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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任倩筠]傲慢金釵(十二金釵套書)[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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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7-24 00:12:23 |只看該作者 |倒序瀏覽
任倩筠 - 傲慢金釵【十二金釵套書】

古代男人都這麼煩嗎?
難得出門閑逛卻遇上緊跟不放的登徒子。
她進書坊他也進,
還一廂情願待在一旁幫她拿書,
逮到機會就甜言蜜語。
此刻他不過抱開她免於被板車撞,
竟荒唐地以“損害名節”之名要對她負責?
太扯了!
再不趕緊甩開這難以捉摸的橡皮糖她肯定瘋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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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7-24 00:13:07 |只看該作者
楔子

回到大現園

二OO二年海島

古時候的人重男輕女,怕女子有才能後不肯受禮教束縛,認為女子無知無識、只知順從便是美德。

所以說:女子無才便是德。很抱歉,e世代的新女性可不來這一套!

T大歷史系就有十二個博學多聞、通曉古今的才女,她們個個生得眉清目秀、氣質獨特,在校園裡擁有「十二金釵」的封號。

正所謂「讀萬卷書,不如行萬里路」,求知慾旺盛的十二金釵趁著連續假期,不約而同報名前往北京參觀秦始皇文物展的旅行團,打算來越知性之旅增廣見聞。

無奈,天有不測風雲。在她們飛往北京的途中,原本萬里無雲的天空突然瀰漫起混沌詭譎的氛圍,不消多久,一陣暴風驟雨襲來,飛機也漸漸飛離航線不受控制,在一番震天撼地的搖晃之後,飛機更以驚人的速度墜毀……

嗚……真是天妒英才!想不到她這個百年難得一見的才女不但要英年早逝,而且還即將摔得粉身碎骨,怎是一個「慘」字了得……

是的,這正是十二金釵在飛機墜落的剎那打從心底發出的大喊。不過在她們衷號的同時,卻也察覺自已正被一股神秘強烈的力量吸引過去,眼看自己漸漸脫離身體,意識也漸漸模糊……

這……這是哪兒?紛紛醒來的十二金釵奮力睜開雙眼想看清楚四周的環境,東瞧西瞧卻只看見一個女子的陶像。

她們定睛一看,發現陶像和真人一般高,而且那陶像水靈秀麗的容貌宛若出水芙蓉,盈盈淺笑的嬌態更是栩栩如生。

十二金釵發揮研究精神仔細打量眼前的美人陶像,卻也發現一絲不對勁——

她……她的身體怎麼輕飄飄的?還有點兒……

透明?而且——她什麼時候離美人陶像這麼近?!

眼看就要撞上去了,「不要、不要礙…」

果真是禍不單行?……她竟被吸進美人陶像裡頭了。而且還出不去!

誰來救救她?她是聽說過靈魂出竅,可沒人告訴她靈魂出竅後會碰上這麼悲慘的事呀!要是讓她知道是誰把她封在陶像裡頭,她非要那個人求生不能、求死不得。

「算了、算了,隨便詛咒人家可是會遭天打雷劈的!」

這會兒可真是應驗了「好的不靈,壞的靈」這句話!

正當十二金釵想收回先前的咒罵,不想再造口業讓自己陷入萬劫不復的地步時,天老爺卻搶先一步的打了一記響雷,不偏不倚,正是朝美人陶像身上劈去,讓被封在陶像裡的她們再度失去了意識……

**********************

有句成語說「無獨有偶」。十二金釵同時搭上失事班機,又分別被一股神秘的力量封在十二個美人陶像裡頭,除了某些細節,其古怪的際遇可說是如出一轍!

還是不懂?那舉例說明好了,就拿「她」來說吧——

「我還活著?而且通體舒暢,四肢活動自如……」嘿嘿!這麼個折騰法都還沒蒙主寵召,也稱得上是天下奇聞了。

她在心裡感謝老天爺的厚愛,讓她「重新做人」。她走到波平如鏡的湖邊,想瞧瞧自己劫後餘生的神氣模樣,不意卻被自個兒映在水面上的容貌給嚇了一大跳。

這是她嗎?剪水秋瞳、桃腮杏臉,一身「古色古香」的妝扮更添風韻,連自個兒看了都陶醉不已。

不過,她這絕色容貌似曾相識,就好像——那個陶像美人!

敢情她的靈魂附在陶像美人身上,而陶像美人復活了?唉!實在是太複雜了。她低頭拉拉身上礙手礙腳的衣服,思索著自己究竟身在何方。

「算了!就算想破頭也想不出個所以然,事有輕重緩急,還是先解決當下的問題比較實際。」現在肚子正高唱空城計,得先找個地方飽餐一頓才是。

可,走著走著,觸眼所及冷是些古時的房舍、街道以及古裝打扮的人。

方纔她走來彷彿聽見有人歌頌著咱們大明皇朝如何、如何,難不成她回到了歷史上那個明朝?!

……咦?是哪個古人這麼囂張?走沒三步路就在牆上張貼告示,惹得她好奇心大發,不得不暫時將填飽肚子的正事擺一邊,停下腳步瞧瞧上頭究竟寫些什麼——

美人貼

賈府為廣招天下美人,將於近日舉辦「選美大會」,

錄取名額十二人。若有幸入尋十二金釵」者,

賈府將提供免費食宿作為獎勵。

意者請洽賈府總管。

是她孤陋寡聞嗎?歷史念這麼久都沒聽過古代也有選美這檔事,真是不經一事,不長一智……

「免費食宿」這一項根本是為她設的嘛!不過,為了保險起見,還是先打探一下這大手筆張貼告示的賈家究竟是什麼來頭。

就他了!前面這位向她走來的老人家看來慈眉善目,應該不會誆她才是。

「這位大叔,小女子想向您打聽一個人,不知是否方便?」

「姑娘請說。」

「這四處張貼告示的賈家究竟是何方神聖?」

「姑娘是打外地來的吧?在金陵沒有人不知道賈家的。」

「是、是埃」而且還遠得很呢!

「這賈家是金陵首富,世代經商,不但有錢有勢而且交遊廣闊,政商關係良好,人家說『龍交龍,鳳交風』,出入賈家的可都是文人雅士、達官貴族呢!

姑娘對賈家這麼感興趣一定也想參加選美,聽說賈家評審的標準十分嚴格,不過姑娘放心,憑你的條件一定可以入循…」

「謝謝大叔的讚美,小女子這就去賈府瞧瞧,後會有期!」

天!古代人都像大叔一樣熱情嗎?瞧他一副欲罷不能的模樣還真是怪可怖的。

不過言歸正傳,她歷史系可不是念假的,在大叔說得口沫橫飛之際她發揮速記的本事歸納出以下重點:

第一,她現在回到了五百多年前的明成祖時代。

第二,她現在所處的地方正是明朝時的「金陵」。

第三,賈家富可敵國,就算多張嘴吃飯也沒差,這麼好的飯票不容錯過,是她「算計」對象的不二人眩

她在古代舉目無親,現在的模樣又是美得不可方物,不去參加選美太對不起「自己」了,再說連閱人無數的大叔都說她選得上了。事不宜遲,馬上就去賈府報名……

就這樣,「醉翁之意不在酒」的她們憑著傾國傾城的絕色容貌如願選上賈府的十二金釵,住進賈府。

不過,各位可別誤會,遠道而來的十二位才女才不稀罕贏得「十二金釵」的頭銜——因為她們自己就是!

對她們而言,在古代找個「衣食父母」好讓自己衣食無憂才是當務之急……

************

金陵賈府

十二金釵個個貌似天仙、風姿綽約,無論才貌。

氣質皆是萬中之選,生性愛熱鬧的賈老夫人對這十二金釵疼愛得緊,還收她們為養孫女。

不過,就算平淡的日子多了這些人陪伴,老夫人還是頗有怨言。這天——

「我說老爺啊,每回我想找丫頭們總要等人通報,麻煩得很,而且……」

賈府輩分最高的老太爺賈金正埋首書堆中,驀然被耳邊高分貝的噪音拉回思緒,萬般無奈地說:「好了。我替你找人來,有什麼怨言你自個兒同他們說。」話才說完,眼尖的老大爺便瞄見賈家總管從門前經過,連忙扯開喉嚨喊:「賈尚!」

「我有重要的事情要找人商量,你替我去找老爺、夫人和少爺到大廳,順道要賈妝去請我那幾個孫女一塊兒來。」賈老太爺看了面有難色的賈尚一眼,繼續說:「你就說是我要他們立刻趕來,一炷香的時間後還是見不著人就惟你是問!」

「是,奴才這就去辦。」

就在賈老太爺等得不耐煩之際,賈老爺總算偕同賈夫人步入大廳,而賈家少爺懶洋洋的聲音也在門外響起:「究竟是什麼十萬火急的事,非得要我立刻趕來?」

「寶玉,別這麼不耐煩,不會耽擱你太久。我長話短說好了,我想替那幾個寶貝孫女換個空氣好一點、地方寬敞一點的住所,免得委屈了丫頭們……」

「這算哪門子大事?!」賈寶玉率先發難,回頭給了兩個貼身侍從一記白眼。

好歹他也是賈家的獨子、賈府現任當家,怎麼不見有人心疼他操勞過度?他難得悠哉地在他的地盤品茗賞花,這兩個侍從居然沒搞清楚狀況就「架」

著他來。

喚!順道提一提,正心虛低著頭的兩兄弟是賈府總管的兒子賈仁、賈義,打小和賈寶玉一塊兒長大,和賈寶玉情同手足,所以才會如此斗膽「以下犯上」。

「丫頭們在這兒住不慣嗎?」發問的是一臉困惑的賈夫人。

「那倒不是,只是我想……」

「您想怎麼樣都成,這事兒由您全權做主。」

「哎呀!我就是拿不定主意才想聽聽你們的意見,我……,,老夫人正想發表長篇大論,賈妝領著十二金釵進入大廳,讓眾人鬆了一口氣。

「瞧你滿頭大汗的,天氣有這麼熱嗎?」賈銀納悶地打量甫進大廳的賈妝。

「啟稟老爺,我奉命去找十二位小姐,可人找齊了,我的腿也快廢了!」

「賈尚,你這位夫人跟了你這麼多年了怎麼還是一個口令、一個動作,不知變通?」賈銀實在快被這對寶貝夫妻給打敗了。

「要她一個一個去找是我的意思,你們瞧瞧,賈妝她身強體壯,可要她在賈府裡找齊十二個丫頭都像去了半條命似的,何況是我這個老太婆?」

「原來如此啊!」賈寶玉笑得可得意了,他這個奶奶終於露出狐狸尾巴了吧!

「你們別用那種眼光看我,難道我說錯了?」

「您說得都對,可住得好好的何必換環境,到時候還得重新適應呢!」

「好?我想和丫頭們說句體己話還得跋山涉水,哪裡好了?再說……」

「那就全住進『大觀園』好了!離主屋近,風景好,裡頭的閣樓、院落格局獨特,住在一起彼此有個照應,想獨處時也可以不受人叨擾,奶奶想看孫女還可一次看個夠!」賈寶玉見老夫人還想發揮三寸不爛之舌說服眾人,乾脆主動獻計。

經過眾人一番討論之後,十二金釵住在哪一處總算是塵埃落定了——

甄晴雯被安排居住於「怡紅院」

花襲人被安排居住於「探花坊」

柳元春被安排居住於「綠雲軒」

彭迎春被安排居住於「蝶夢苑」

武探春被安排居住於「舞春閣」

辛惜春被安排居住於「曉鳳館」

何妙玉被安排居住於「夢園」

秦可卿被安排居住於「天香樓」

王熙鳳被安排居住於「凹晶溪館」

史湘雲被安排居住於「彩雲閣」

林黛玉被安排居住於「露香別苑」

薛寶釵被安排居住於「蘅蕪苑」

「好極了,我心頭的大石總算可以放下,接下來就輪到你們的終身大事……」

「什麼?!」十二金釵聞言不禁尖叫連連。

這還得了?十二金釵是以「選美」之名行「騙吃騙喝」之實,住進賈府是想先找個落腳處,再等待回21世紀的契機,她們壓根兒沒想過要在這兒長住,更別談找個良人共度一生了。十二金釵此刻可說是「人在古代,身不由己」!

她們接下來的日子究竟是怎麼度過的?發揮一下想像力,謎底即將揭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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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7-24 00:13:22 |只看該作者
第一章

賈府天香樓內——

假作真時真亦假,無為有處有還無。

這「無」字的最後一點輕輕巧巧地點完,毛筆的尖端凝在無字上一寸處停住,久久不動,寫字的主人一雙柔波似的眼端詳著自己的字,陷入了一片沉思之中。

「好。」

「寫得真好!」

這一左一右發出不同音調讚歎聲的,正是秦可卿的貼身丫鬟,寶珠跟瑞珠。

兩人都是一身淡紫杉,寶珠瓜子臉,秀麗清雅略顯羞怯,瑞珠則是圓臉,爽直有正義之氣。

她們兩人是她自己從一堆丫鬟中選中的,選的時候,沒有什麼特別的條件,最重要的是直覺,感覺對了,什麼都好說;感覺差了,則寧缺勿濫,她秦可卿就是這樣的一個人。

秦可卿一雙柔波左右橫了她們一眼,優雅地把毛筆放在琴形硯上,沒被她們的讚美沖昏頭,反而一本正經地問:「好?好在哪兒?」

「這……」寶珠靦腆地笑笑,她也說不上來。

柔波轉而斜睨著瑞珠。「你呢?好在哪兒?」

「嗯……』瑞珠思索了一會兒那雙圓圓的眼睛靈巧地在字上游移著,過了一會兒,爽快地答:「反正小姐您寫得就是好,好在無法用言語來描述;既然無法用言語來描述,所以我們想不出來怎麼形容它的好,寶珠,你說是不是啊?」說完還呵呵地笑了兩聲,靈動的眼神滿是頑皮之色。

「是是,我也是這樣想。」

秦可卿黛眉微蹩,似怒又似無可奈何地分別橫了她們兩人一眼;她倒不是生氣,只是覺得受不了。

寶珠跟瑞珠並不是那種成天只會拍主子馬屁,阿諛奉承的人,只是她們把自己當成了仙女,覺得她的一切都是完美、無可挑剔的,她的一舉一動、一言一行都被這兩個小丫頭貼上了「零缺點」的卷標,所以不管她做什麼,兩人總是口徑一致地喊「好」,至於好在何處?一問便露出符合她們個性的回答——

寶珠永遠是那抹靦腆的笑,瑞珠呢,則一定在機靈的腦中轉個幾圈,再跑出個雖然文不對題,卻令人莞爾的回答。

她再看了一眼自己寫的這幾個字,說清新不清新,說雅正也不雅正,縱橫奇逸那就更談不上了,純粹只是心清的抒發,信筆寫來,絲毫不講究;只不過因過去曾經參加過書法社,也曾得了幾個獎,所以雖是隨手寫來,倒也蠻像個樣子就是。

輕移蓮步,慵懶地往花梨木椅上一靠,自阿拉伯商人那兒購得的波斯貓適時地跳進主人懷抱,撒嬌地磨蹭,她一雙青蔥玉手若有似無地撫著貓兒潔白的長毛,目光沒有焦點地放在遠方,就這麼隨意閒散的姿態,也是一幅明艷不可方物的絕美景象。

「你們兩個……」舒服地斜靠在椅背上,她嬌柔地數落兩人:「想些新鮮的詞兒來讚美我吧!成天美呀、好的,你們不膩,我都膩了。」雖然是責備,可那嬌柔的語氣,一點兒也不會讓人覺得難堪或尷尬。

寶珠跟瑞珠對望一眼,利落地收拾桌上的毛筆硯台,雖然是她的貼身丫鬟,整天看著她,但秦可卿的美就是有辦法讓女性都為之目眩神迷。

她的美,若仙若幻,既神秘又朦朧,有秋天湖水般的剔透柔美,又有江南女子特有的輕盈飄逸;一雙眼波光閃閃,眉宇間偶爾有股淡淡的憂鬱,笑的時候溫柔和善,彷彿所有的美好都在她眼睛裡蕩漾,不笑的時候又自有一股冰清玉潔的高貴,孤傲卻不至於讓人無法親近。

十二金釵裡,就屬她們這位可卿主子最為神秘優雅,想法也最古怪。

怎麼說呢?看看她的臥室佈置與稀奇古怪的收藏品吧!

她案上陳設武則天鏡室中的寶鏡,另一邊擺著趙匕燕立著舞過的金盤,盤內盛著安祿山擲傷了楊貴妃玉ru的木瓜,床呢,則是壽昌公主於含章殿下臥的榻,懸的是同昌公主的聯珠帳,還有西子烷過的紗衾、紅娘抱過的鴛枕,壁上掛著的則是唐伯虎的海棠春睡圖。

這些東西奢靡馨香,倒是頗為符合她外表朦朧夢幻,總是給人罩了層輕紗般的感覺;只有她們兩人知道,她表面上溫柔高雅、嫵媚嬌柔,內心其實是憤世嫉俗,固執而堅定的。

她看這些收藏品,總是以一種清高又置身事外的態度在看,收集這些與她外表吻合的東西,總在欣賞時流露出一種雅致的微笑。

這就是秦可卿,一個既優雅又古怪、既冷靜又多情、既懶散又神秘、既飄忽且表裡不一的女人。

「寶珠,把它扔了吧!」她看著寶珠小心翼翼地捧起那張絹紙,毫不在意地開口道。

只不過是一時心血來潮,對自己目前的處境感到有些迷們所寫的;不過看在寶珠眼裡卻宛如皇帝御筆親書,每一張都值得細細收藏,再這樣下去,她的天香樓就要被這些字啊畫啊給塞滿了,因為她無聊時就喜歡寫寫畫畫。

「扔了?」寶珠感到可惜地道,她還打算把它裱起來呢!

「是呀,扔了。」抽起插在裙帶間的圓形牡丹花絹扇,有一下沒一下地輕撫。她其實並不熱,金陵的初秋舒爽宜人,只是她心裡悶,寫字也好、逗貓也好,都是為了排解心裡的鬱悶。

來到明代,被拘束在這個身體裡面,當真如夢也似幻,似假也似真;有時她覺得這只是一場夢,夢醒了發現原來她只是在飛機上睡著了,做了一場跟她讀的科系有關的夢。

她向來懶散,能隨遇而安便隨遇而安,能簡單則簡單,不能簡單就隨便,不能隨便就乾脆假裝沒看見。

沒看見自己成了古代美女,沒看見自己選上十二金釵,沒看見自己住進貿府的天香樓,沒看見眼前她抱著好玩的心態佈置的一切。

武則天的寶鏡也好,趙飛燕跳舞的金盤也罷,雖然是她歷史系人夢寐以求的東酉,可她寧願醒來一切都是夢、都是假的,她想離開這個身體,回到她生活的現代。

究竟有什麼辦法能讓自己離開這個身體呢?如果是在現代,那就好辦了。

網絡上多得是這種專門討論靈魂出竅的網頁,她可以多方搜集,順便跟人討論一下這種「卡」在別人身體裡到底是屬於什麼樣的一種情況,再不然,也可以去圖書館找找相關書籍,或者找哪一位大師談談,現代信息發達,總是有辦法解決的。

可是,很不幸的,她在古代,這就注定了她只能整日在天香樓晃晃,到花園裡走走,坐困在這具嫵媚多情的軀殼裡了。

「小姐成看您這字寫得挺好,要不然我先替您保 管起來,等哪天您想到了,再幫您裱起來可好?」瑞珠一手抱起跳下素可卿懷中的波斯貓說道。

「嗯……隨便你吧!」她把荷花翠玉扇墜繞在掌中把玩,漫不經心地應著。

這瑞珠就是比寶珠多了些心思。她不像寶珠,奉秦可卿的話為聖旨,比較勇於提出自己的想法。

「小姐啊,不如我們不要待在房裡寫字了,今年菊花開得很好,我們到花園裡賞菊去好嗎?」除了機靈,她還常利用各種機會走出天香樓,比方說借口讓她到花園賞菊,自己順便游賞大觀園。

她懶懶地脫了瑞珠一眼,似怪非怪,倒是身體已然離開花梨木椅,走到罩著窗紗的方格窗前,將已然開啟的窗門又往外推了一些,極目測覽,果然秋菊怒放,滿園新色。

她輕輕巧巧地倚在窗邊,閉上眼深吸了一口氣,接著轉身下樓,頭也不回地對瑞珠道:「好吧!就稱了你這鬼靈精的意,我們到花園走走吧!」

******************

賈府的這座大觀園,富麗堂皇,精雕細琢、雕樑畫棟,具有皇家園林的氣勢,想當然花費了賈府不少銀兩。還好,賈家乃是金陵首富,至於到底有多富有?那就不是她秦可卿關心的重點了。

杭菊沿著鵝卵石步道種植,其它如大波斯菊、秋海棠則穿插其間,她邊走邊看,繞過石塊堆砌的假山,穿過小徑,已經可以遠遠地看見沁芳橋。沁芳橋上蓋著沁芳亭,若由亭內往外望,可以看見碧綠如鏡的湖水。

大觀園的建築除了有皇家園林的氣勢之外,又兼有江南園林的典雅。園中的中央部分是一個大湖,有個小河道將各部分的建築連接起來,所有的庭園建築都費了一番巧思,處處展現貿府金陵首富之家的與眾不同。

寶珠與瑞珠在她的身後,一會兒放目四顧,一會兒又交頭接耳、竊竊私語;她知道她們在找賈寶玉的蹤跡,那個住在怡紅院,見了女兒便覺欣悅的賈府少爺。

很多丫鬟都喜歡他,可她偏偏厭惡他那滿身脂粉味的樣子,雖然表面上見了他她總是一副溫柔可親的笑臉,可實際上,她盡可能別遇著他。

像現在,明知道沁芳亭是他平常與眾家姐妹約會談天的地方,她就故意駐足停留在一株萬壽菊前,泰然自若地欣賞她的菊花,故意不去看瑞珠、寶珠那一顆心早已飛到沁芳亭的焦急模樣。

「小姐,您別只顧著停在這兒,沁芳亭那邊還有更好的菊花呢!」瑞珠心裡著急,有些沉不住氣。

「是嗎?」她的視線仍停留在萬壽菊上,笑著嗔怪道:「我看啊,要我出來看菊花是假,你自己想看寶少爺才是真的。」現在是賈寶玉不在沁芳亭,她才願意停留在這裡,若是見他在沁芳亭,那她肯定會往反方向而去。

「小姐……」瑞珠小臉一垮,像受了極大的委屈似的。「您可別冤我,您也看到啦,這菊花的確是開得很好嘛!而且天氣這麼好,不出來走走多可惜呀!

再說您這位仙女一出現在花園啊,這些花花草草就更有顏色了。」她語氣一轉,又變得聰明伶俐起來。

她對這些恭維只是不以為然地搖頭笑笑,目光的焦點則轉向另一株菊花。

寶珠雖然也是心神不定,但是比起瑞珠則沉穩多了,她見不遠處有塊大石頭,便道:「小姐,我看您也累了,不如我們到那塊石頭上坐著歇息吧!」

「嗯,還是寶珠好,時時刻刻惦記著我這個主子,你啊,腦袋裡一天到晚就裝著寶少爺。」

「小姐!」瑞珠嬌嗔著,羞窘地為自己辯駁:「我不是忘了自己的本分,光想著寶少爺,而是……您也知道,我跟寶珠從小被買進來跟著少爺一塊兒長大的,除了寶少爺,還有寶少爺身邊的侍從,賈仁賈義兄弟,他們也都是跟我們一樣,我們感情如同一家人嘛!多日不見,總是難免想念……」

秦可卿優閒地搖著絹扇,心裡雖然也很樂意放她們走,她好一個人靜下來想些事情,但表面上她還是得維持主子的架式,因為瑞珠這個直率的丫頭,得意起來有時會忘記自己是個婢女;她倒是無所謂,但賈老夫人以及賈夫人可就不允許丫頭這麼放縱了。

「我知道你們倆一旦出來,心就往沁芳亭那兒跑了,我看這會兒寶少爺不在沁芳亭,你們也是魂不守舍,心思都在大觀園裡尋找他的蹤影;也好,你們去找他吧!找著了順便替我問候一聲。可是切記,主子是主子,丫頭是丫頭,我雖然縱容你們,我的頭上還有許多人,你們別給我惹麻煩,知道嗎?」

兩人一聽喜出望外,瑞珠已是迫不及待,寶珠則顯得有些不好意思。「可是我們倆都走了,誰來伺候小姐呢?」

寶珠一張嘴雖然沒有瑞珠靈巧,心思倒是非常細膩,為了減輕她的愧疚,她放柔目光,綻出一抹溫煦的笑容道:「行啦,我就在這兒坐著,賞花看蝶,用不著怎麼伺候的,你們倆平常也夠辛苦了,就趁今天秋高氣爽,放你們一天假吧!」

「那,多謝小姐。」

兩人欣喜地一福,挽著手臂就往沁芳亭的方向去了。

直到兩個淡紫色的身影過了橋,繞過沁芳亭,消失在沁芳亭的另一端,她才把視線重新放回滿園的秋色。

其實想想,她們做奴婢的也真可憐,天天在主子面前轉來轉去,沒有自由也就算了,比較倒霉的,遇上脾氣差的主子,三天兩頭地挨罵,那做奴婢的就更是辛苦了。

還是現代人好,像她,從小衣食無缺,一路念到大學,想上哪兒便上哪兒,擁有完全的個人自由,相較之下,古代女子就可憐多了。

出生時命運操縱在自己父母手上,一旦嫁人了,就變成操縱在丈夫手上,運氣好的,一輩子安安穩穩,榮享富貴,就像認養她做孫女兒的賈老夫人一樣;運氣不好的,就像瑞珠跟寶珠,做人家的婢女,將來要被安排嫁人那是福氣,要是犯了錯,得罪了主子,那就被轉手賣出也不一定。

所以呢,成全她們一時的快樂,也算是做一件好事吧!

秋風恰人,她一件淡黃對襟帔,上繡菊花與翩翩飛舞的彩蝶,鮮艷嫵媚,宛若花中仙子。

她以自己特有的慵懶節奏慢慢地觀賞菊花,渾然不覺沁芳亭裡有一雙眼正噙著微笑,把她當成花園裡最美麗的光景在欣賞。

直到游移的目光慢慢地又轉回沁芳亭,這才發現那兒站著一個男子,束腰白衣長袍,束髮結冠,手上一柄折扇輕扇,姿態雍容儒雅,儼然也是富豪或貴族子弟模樣;他往自己坐的方向凝視,不知道這樣看著她多久了。

原本的閒情逸致頓時消散,那雙既柔又深,帶著幾分朦朧的美目一斂,冷冰冰地看著那人。

沁芳亭下的陰影很巧妙地遮住了他的容顏,秦可卿看不真切,只依稀辨出是個年輕男子;相對之下,自己位於初秋亮麗的陽光下,容貌想必是給他瞧得一清二楚了吧。

她心裡一陣不快,這人怎麼如此大膽,目光直盯著她不放呢?

她乾脆站了起來,搖著絹扇,一雙冷澈的眸子也絲毫不客氣地往那人身上打量,這在古代其實是相當大膽的行為,可她來自現代,沒道理給人瞧透了卻不知道對方長什麼樣子。

沁芳亭那人明顯地笑了,折扇一收,向她彎身行禮,她臉上的神情則更冷了,連禮也不回,舉足便往與沁芳亭相反的方向走。

她走,他也走,兩人的視線遙遙相望,那人目不轉睛,癡癡地只是向她凝望,絲毫不留意自己的腳步,終於「咚」的一聲,額頭撞上了沁芳亭的木柱。

他痛叫一聲,一手揉著額頭,一手搔著後腦,不好意思地笑笑,眼睛仍癡癡地鎖住秦可卿。

她怔了一怔,這種蠢樣可跟他外表的瀟灑一點都不相稱,她掩著嘴笑了出來,不知這個見了美色便渾然忘我的呆子是打哪兒冒出來的?

她本想走過去看看那人到底是誰,賈寶玉的聲音卻在此時由另一邊傳來——

「小王爺,原來你在這裡,害我滿園子找得……

咦,你怎麼啦?額頭怎麼啦?」他的聲音有些喘,卻是一派的天真爛漫。

她不願意讓賈寶玉看見自己在這兒,於是迅速轉往另一個方向而去,那個沁芳亭裡的小王爺也就這麼被她給遺忘了。

*************

一頂素轎抬進了南京城最熱鬧的街巷內,領在前頭的淡色青衫侍女正是寶珠跟瑞珠。

寶珠靦腆害羞得只敢用雙眼興奮地瞧著熱鬧的市集;瑞珠就不一樣了,巴不得把她所知道的一古腦兒通通倒出來。

「前面是三山街,南京城的店肆酒樓都集中在那兒了,有綢緞廊、裱畫廊、書鋪廊、折扇店、包頭店……不過小姐您要找書的話,還得去狀元境;三山街和太學前當然也有書鋪,不過還是以狀元境最集中,您可以到十竹齋,再不然可以到富春堂、文林閣也可以。」

「就先到十竹齋吧!」

秦可卿在轎內吩咐。她並沒有打算制止瑞珠的嘰哩呱啦,因為她的聒噪並不是毫無用處,雖然在書裡見識過南京城的繁華,但真正身歷其境,仍是被五花八門、嘈雜熱鬧的商肆給弄得頭昏腦脹。

「還有還有,淮青橋西邊的貢院,就在狀元境東鄰,那兒是秋試之所,秋試快到了,蘇皖兩省的舉子都會往這兒來,貢院街前賣的東西大都是舉子所需之物,小姐若逛完書齋,也可以往那兒瞧瞧去。」

「秦淮河呢?」

來到南京,當然不能錯過秦淮河。

瑞珠興奮的語氣忽然凝住,臉色顯得有些為難。

「小姐……想游秦淮河嗎?」

「有什麼問題嗎?」

除了找書尋找回去的方法,當然也要順便暢遊秦淮河羅!

「嗯……」瑞珠連珠炮似的語調緩和了下來。

「城裡有一條河,從東水關到西水關,足足有十里,那兒便是秦淮河。秦淮河沿岸房舍精緻典雅,一間賽過一間,是很值得游賞,可是……可是裡頭住的卻都不是一般的人。」

「喔?」秦可卿興致來了,她掀開轎子的窗簾,探出一張蒙著面紗的臉追問:「為什麼?」由於已是賈府的閨女,雖然老夫人不反對她閒著無聊出來京城晃晃,可是為了不失尊貴的身份,老夫人堅持她出門一定要蒙著面紗。

「因為那裡頭住的不是妓女便是舉子,再不然便是外籍官員或是流寓的文人。」這回說話的是寶珠了。

「尤其是青樓女子。」瑞珠又接著道,語氣明顯又輕快起來,「都集中在秦淮河東段,到了晚上啊,就穿起輕紗衣裳,頭上戴著茉莉花,捲起她們的湘簾,臨窗聆聽船上歌女的吟唱;這時她們房裡焚的龍涎香霧一齊散到河裡,朦朦朧朧,宛如夢境,那才真叫秦淮風月呢!」

秦可卿聽得心神嚮往,那是多麼詩情畫意啊!

「好,那我們就等晚上,雇條小篷船,蕩進你說的這個夢境裡——」

話沒說完,寶珠便急急地制止:「這可使不得!」

「哦?這又是為什麼?」

「哎呀!我知道寶珠的意思,我也是這個意思。

秦淮兩岸白天還好,晚上那裡頭的都是些什麼人?

不就是些青樓女子、賣唱歌女;還有文人舉子的嗎?

他們郎有情來妹有意,就等著看對眼送作堆。」

小姐您是咱們賈府賈老夫人的掌上明珠,論身份、論地位、論時機,您都不應該出現在晚上的秦淮河,這種風月場所可不是大家閨女應該來的地方,一不小心啊,就會被誤認為是……是……」

她停口不說,要是小姐被認為是青樓女子,被哪個風流文士不小心輕薄的話,那她跟寶珠不被老夫人趕出大觀園才怪。

「說的對。」

她在轎裡不慌不忙地附和,「是不該用賈家小姐的身份,所以我們就雇條大一點的船,再叫船家遮起紗帳,這樣別人就看不見我們了。」

「啊?」瑞珠跟寶珠同時驚呼,她們一向知道這位可卿小姐特立獨行,溫柔端莊的容貌下裝著的卻是一顆古怪善變的心,但她們萬萬沒想到她居然這麼大膽。

瑞珠首先從驚訝中恢復過來,急急地勸阻:「這可不行,這麼一來,那我們不就像是……」

「青樓女子。」她冷靜地接下去,「就是要這樣才好,等會兒我進十竹齋,你們倆就去幫我張羅這件事吧!」

話聲剛止,轎子也在十竹齋前停住,她掀開轎簾下轎,抬眼剛瞧見十竹齋門上的匾額,便忽然刮起一陣風,那陣風來得奇巧,將她臉上的面紗刮起送上了天,再如棉絮般地緩緩飄落,落在一個年輕文土的肩頭上。

這個文士一身五色長衫,頭戴高帽,手上搖著描金扇,一張俊逸出塵的臉原本帶著迷人的微笑,一見秦可卿,微笑竟凝在嘴邊,一雙清亮的眼則直直地看著她,眼底閃爍著激動的光芒,瀟灑的步伐顯得有些舉足無措。

沒了面紗,優雅高貴,既清艷又嫵媚的秦可卿,一身雍容華麗、繡金嵌銀的湖色披風,頓時使書香味濃厚的狀元境陷入一團瑰麗的氛圍中,平民百姓的目光都往她身上瞟了過來。

她一點兒也不以為意,參加過賈家的十二金釵選美,早已習慣了眾目睽睽;更何況眼前的書生比起她的美貌來也分毫不差。

他瀟灑飄逸、英姿煥發,瞧,應該在此時大呼小叫的瑞珠不也看得目瞪口呆,忘了她慣有的嬌悍去幫她取回面紗嗎?而寶珠則早是一副羞得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的模樣。

但見瑞珠嬌怯怯地道:「公子,我家小姐的面紗……」聲調嬌柔,完全不像是她的。

「喔,是。」那書生也宛如大夢初醒,靦腆地合起描金扇,將她的面紗挑了起來,恭恭敬敬地向前還給她,那一雙灑脫中又帶點英氣的烏眸始終正視著秦可卿的臉,彷彿除了她的臉,他就再也看不見別的事物。

「多謝。」她握在手裡,不打算戴上了。

「不、不客氣,小姐客氣了。」

他大概暈頭轉向了吧?連說話都結結巴巴的。

以前在學校她也是人群注目的焦點,因此習慣了別人的注視;二來她對於長相俊美、溫文儒雅的人有著習慣性的厭惡,總覺得這種人通常自命風流,其實是非常下流。他們喜歡假裝不知道自己生就一副令女人難以抗拒的輪廓,然後又故意裝出一副脈脈含情的笑容,等女人給他迷得死去活來時,他才無辜地申辯說自己從來都不知情。

眼前的這位公子就是這副模樣。對付這種人最好的方法就是面無表情,把他俊美的輪廓、深情的笑容當空氣,來個視而不見,通常這一招會讓他們知難而退。

見她若無其事地準備進人十竹齋,那人錯愕地道:「你……你要進去嗎?」

寶珠掩嘴一笑,覺得他的問題也太愚蠢了,轎子停在十竹齋前,小姐一腳也跨人門內了,他卻來問這種明明知道的問題。

見寶珠失笑,瑞珠像是突然間醒了過來一樣,這才想起這位俊美的相公那雙眼睛就像是粘在小姐身上一樣,從頭到尾都沒有離開過,終於嬌悍地問道:「我說這位相公,你是今年秋試的舉子吧?」

「舉子?」他摸摸自己的後腦,像是給問倒了的樣子,好半晌才重新綻放那迷死人的微笑,有禮地回答:「您說我是舉子,那我就算是舉子吧!」

這是什麼回答?秦可卿在心裡嫌惡地想著。

這裡的文人雅士大多自命風流,這位「算是舉子」的當然也不例外;瞧他的答法,分明就是想引來瑞珠更多的問話,好絆住她們,她可沒那個閒工夫跟一個白面書生瞎扯,好不容易出來一趟,重要的是買書以及瀏覽秦淮風光。

她伸手制止瑞珠進一步問話,秋水般的雙眸盈滿客氣卻充滿距離的笑,向那位書生微微頷首,壓低聲音吩咐瑞珠跟寶珠:「你們倆快去辦我說的事,辦好了就在金陵茶館等我。」說完,她輕盈地進人十竹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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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7-24 00:13:49 |只看該作者
第二章

十竹齋是金陵著名的私人書坊,除了刻書,也出版發行,數量龐大,內容廣泛;堆書的架子除了擺放書籍,也放些古玩盆景。

她在專門擺放佛經的書架前停留,隨手拿了一本翻看,剛翻沒幾頁,發覺有人走近,一抬眼便看見一雙湛亮如水的黑眸,正是剛剛那位俊雅清秀的書生。她記得他剛剛才從十竹齋中走出,怎麼這會兒又進來了?算了,假裝沒有這個人的存在,把他當空氣就是了。

她把手上的書放回書架,目光調高至最上層,那兒有一整排的手抄本,其中有幾本很令她心動,都是關於玄與虛的,她想那裡頭的內容或許會對自己目前的情況有所幫助,但是高度實在是太高了,就算她踮起腳尖也夠不著,正氣餒之餘,書生的聲音低低地傳來:「你……你要哪一本呢?」

她心中一動,似乎是因為狹窄的空間,使得他的聲音別有一種低沉的性感。她這時才注意到,就站在自己身邊的書生比她印象中高大許多,他的胸膛與自己近在颶尺,隨呼吸起伏的瞬間會飄來一股男人特有的味道。

她覺得有些壓迫,但卻不像平常那麼樣的厭惡,於是隨手指了一本,書生很快將它取下,遞到她手中。

「謝謝。」她輕聲道。

「懷文,朱懷文。」書生像是很高興似的,扯開一抹閒逸的笑。她發現他有一口潔白的牙齒,笑起來有幾分孩子般的稚氣。

「喔。」她隨便應了聲,並沒有打算打開話匣子。

翻了幾頁,她發現那本書並沒有她想要的東西,這時她把目光從書本上移開,發現那個名叫朱懷文的書生依舊站在身邊,並且很有禮貌地與她保持三步的距離。

用那雙楚楚動人的明眸看了他一眼,他大步一邁,來到自己面前,還是那好聽的聲音:「這次要哪一本?」

她再指了幾本,接到書時,仍只是輕聲道了句謝,就把目光再度專注於書本上。

如此反覆幾次,他始終靜靜地在一旁,一等她有需要便上前來替她服務,絲毫沒有用言語打斷她的意思,反而是她自己終於被好奇心征服,從字裡行間慢慢地抬起頭,緩緩地將目光往他身上移去。

他的眼神老早就等在那兒,還是那抹溫文儒雅的笑,手中的折扇仍輕搖著。

真是個奇怪的書生。她將手中的書輕輕合上,「我發現你根本沒有在找書。」從剛剛到現在,除了幫自己服務,他沒有從書架上拿過一本書,那麼,他到底來十竹齋做什麼?

「喔,原來你也注意到了。」他的語氣有受到重視的愉快,還有一點點的受寵若驚。「我還以為你真的打算一直把我當空氣呢!」

柔和從秦可卿的眼中瞬間消失,心裡的堤防也再度高築;如果他以為耐心可以換來佳人青睞的話,那麼他恐怕要失望了。

她輕描淡寫地道:「我是打算繼續這樣。」她得意地等著看他那張俊臉出現挫折的表情。

「哦?」他的確感到挫折,不過剛強也很快重回臉上,他聳聳肩笑道:「無所謂的。」揮開折扇,英俊的臉重新掛上溫雅的笑。

她必須承認,這個朱懷文的確有點與眾不同,他眼中那抹自信的光芒很是耐人尋味,也就是說,可能從來也沒有人讓他失望過。

可是她秦可卿在意的是在那張俊美的臉孔底下裝著的,到底是不是一顆與之相符的腦袋。

內涵比外表更能吸引她的注意。

「你是今年秋試的舉子對吧?」她問。

「嗯。」折扇一合,他思索了一下之後才緩緩回答:「這個問題你的侍女問過了,我只能說,這次秋試的確有我的份。」

那就是舉子嘛!拐彎抹角的回答令人生厭。

「你不認為先通過秋試再來追求姑娘會是比較理智的做法嗎?」

他折扇揮開,伴隨著有禮的聲音道:「姑娘所言極是,但是我並沒有失去理智啊!姑娘何以這麼說呢?」

縱使心裡在輕蔑地冷笑,她的表情依舊溫柔,語氣也優雅得很:「傻傻地在這邊當個陌生姑娘的書僮,這不叫失去理智叫什麼?」

「喔,這不能算傻,老闆為顧客服務,本來就是應該的嘛!」他輕鬆地笑著,一臉的真誠,看不出任何的虛偽與做作。

秦可卿外表所有的溫柔在瞬間凍結,那雙永遠泛著柔波的眼出現了難得的失措。「你的意思是……」

「在下不才,正是這十竹齋的老闆。」他躬身,彬彬有禮地一揖。

老天!她雙頰紅似火,原來從頭到尾一直表錯情的是自己,這可真是糟糕至極,也尷尬至極,她差點就要掩臉逃離這個擁擠的地方。

但是不行,無論如何,與生俱來的優雅從容不會容許自己在任何人面前露出窘迫的羞慚,尤其是在男性面前。

在現代,她一直是男人目光的焦點,總是在享受愛慕目光追逐的同時,又超脫地以一種冷眼旁觀的輕蔑態度,看待這些為她癡迷的男性;她以為在古代也是如此,尤其自己所在的這個身軀又是如此的嬌美如花,真真沒有想到,自己也會有會錯意的時候。

她輕咳兩聲,掩飾自己不安的聲調。「既然、既然你是老闆,那麼我剛剛看過的書,就請您幫我拿下來,我要買回去。」

「全部?」他詫異地一揚眉。她剛剛看過的書少說也有二十來本,一個姑娘家怎麼會對玄學、佛學的書籍這麼有興趣呢?該不會是心向佛門吧?真是這樣的話,那可真是糟糕!

他心裡想著糟糕,自然是因為自己對她一見鍾情,因此目光顯得有些慌亂,想要說些什麼,卻又不敢唐突地開口。

「是的,全部。」她從容不迫地重複,「對了,你們這齋裡就這些關於玄佛之類的書嗎?」

「就這些。」這些就已經夠多了。

「喔。」她聽不出他聲音中的沮喪,只是在心裡想著,看來她得再到別家去看看,於是腳步一轉,準備離開,卻見那個朱什麼的傢伙兀自擋在前頭。

眼見身後是一堵牆,她只好客氣地道:「既然你們十竹齋沒有我想要的書了,那麼我就到別家去找找看吧!」

他不知道是聽不懂還是故意不肯讓路,居然仍然杵在原地,並且不以為然地道:「如果姑娘還打算到別家去看看的話,我勸姑娘打消這個主意,因為我這十竹齋沒有的書,別說金陵城裡沒有,就算是北京城也不會有的。」他說得極為誠懇,倒沒有絲毫自大的意思。

但是她並不打算相信他,實際上她從來不輕易相信任何人,她只信自己的眼睛、自己的親身體驗,、於是腳步逕自往前,逼得他連連退了好幾步,模樣有些狼狽。

她臉色一沉道:「你不覺得你應該讓開好讓我過去嗎?」

「這怎麼可以?」他正經地回道,「我應該退出去,這樣才不至於不小心碰著小姐。」

說著,他居然真的連連倒退,只是眼睛始終盯著她,以至於沒留心腳步,差點給書架絆得四腳朝天。

秦可卿剛聽了覺得這個人心地倒是頗為光明,就是不知怎麼地,偶爾會顯得愣頭愣腦,有些呆氣;見他差點被書架絆倒,她終於忍俊不住笑了出來。

這個人外表看起來瀟灑聰明,怎麼這會兒卻變得這麼爆笑呢?

正笑的開心時,見他不好意思地搔搔頭,一臉的靦腆,她心中猛然被什麼東西撞了一下似的,這副模樣怎麼似曾相識呢?

他見她這麼一笑,心魂飄飄,忍不住道:「你、你笑起來真美。」

她的笑容瞬間冷卻,頓時又警戒起來。 果然,跟一般的風流文士一樣,一逮到機會便開始甜言蜜語。

她不假辭色,緩步穿過他讓出來的窄道。

「請恕在下無禮,姑娘為什麼……為什麼對玄佛之類的書這麼有興趣呢?」見她清冷的目光掃向自己,他似乎是鼓足了勇氣才問出來的。

她應該要對他的問題感到生氣的,只是不知道為什麼,見他這副誠惶誠恐的樣子,卻又生不起氣來,看著他的秋水明眸瞬間一黯,突然幽幽地歎了一口氣。

「我也不是愛看玄佛之類的書,只是我必須看……」她將面紗重新蒙上臉,禮貌地向身後的他欠身,走出十竹齋的大門,眼神盯著對面那家「富春堂」

的招牌。

他聽她最後的語氣,似是被困難纏身,包含了許多的無可奈何,忍不住在身後道:「為什麼是『必須』看呢?你有什麼困難嗎?我可以幫你的!」

他說得義正辭嚴,一副赴湯蹈火在所不惜的語氣,只是聽在她耳裡,猶如石沉大海,一點兒也不感動。

「我說出來你也不會懂,懂了你也不能幫我,你還是好好地經營你的十竹齋,好好地準備你的秋試吧!」

他困惑地望著她輕盈飄逸的背影出了十竹齋,心裡霎時間轉過了好幾種想法。

我雖然喜歡她,但她未來如果終究要遁入空門,那我不是白暗戀一場?

但又想著,喜歡一個人就要學會分擔她的喜怒哀愁,我既然對她一見鍾情,分擔她的憂愁也就成了我分內的事;她看玄佛之書,不一定是要遁入空門,假使要遁入空門,我又怎知不能勸得她回頭呢?

這麼一想,他頓時豁然開朗,於是邁開步伐,跟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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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來你並不相信我所說的話。」

正準備進人富春堂的秦可卿,被身後這道沮喪的聲音給嚇了一跳,隨即眉頭一皺。

又是他,陰魂不散!但在轉身時卻立刻換上嫵媚的笑,巧妙地掩飾心中的厭惡,再丟給他一句不輕不重的諷刺:「公子言重了,我是希望別家能有我想要的東西,公子應該不會認為生意給別人搶去了吧?」一樣是書坊,縱使自己店裡沒有客人想要的書,也不希望看到客戶往別家跑,原來他也有這種可鄙的商人心態。

「哪有?」那張俊臉微微變紅,委屈地叫著:「我絕對沒有這種想法,相反的,我還很希望這富春堂有你要找的書呢!」

是嗎?目光盯著他服中閃著輕蔑,她認為這只是他的反諷之言。

儘管那種輕蔑掩藏在既柔且深的眸底,敏感的他還是察覺到了。

「看來我暫時無法取得你的信任,既然如此,姑娘請。」他躬身一揖,讓她輕巧地跨過富春堂的門檻,自己則隨後而人。

秦可卿在稍後立刻明白了他之前胸有成竹的原因——藏書量與規模絲毫不遜於十竹齋的富春堂,原來也是他開的。

最初迎面而來的夥計叫了一聲老闆,她還以為不過是同行間彼此客氣的稱呼,直到一名看來應該是總管的人跑過來跟他鞠躬哈腰,還很恭敬地向他報告堂內的一些事情,她才恍然大悟,心裡立刻有一種被捉弄的不愉快。

真想一巴掌打掉他臉上那種故作謙遜的表情,兩家書店有什麼了不起?

她心裡這樣想著,沒有被面紗遮住的眼睛卻閃爍著佩服的光芒,這樣肯定能滿足他的虛榮心吧!

「真想不到公子年紀輕輕的,就擁有兩家規模不小的書坊,想必對經營方面很有天分。」

「不敢不敢。」他謙遜著,眼中突然生出好奇的光芒,像是看到了新鮮的東西一般。「你為什麼這樣說呢?」

什麼為什麼這樣說?「我稱讚你對經營很有天分有什麼不對嗎?」

「不對!」他突然鄭重其事地道,「我問你為什麼這樣說的意思不是說你稱讚我,而是你眼中明明覺得那沒有什麼,卻又為何言不由衷地來稱讚我呢?

你為何要這樣?」

最後一句話問得極為關心,好像是長輩在問晚輩為何撒謊一樣,語氣絕無苛責,也不會讓人覺得難堪,反而使人產生一種信任感,一種無事不可對他言的信任感。

那種被看穿的錯愕與剎那間產生的信任感僅僅只是一瞬間,她隨即莞爾一笑,「我哪有什麼言不由衷,難道公子不喜歡人家稱讚?」

那雙清澈的眼銳利地直視著她,彷彿直接看到她的內心深處,使她產生前所未有的惶恐;過了一會兒,他忽然歎了一口氣。

「你為什麼要這樣?」銳利的目光轉為心疼,一定有某些痛苦的記憶使她緊閉了心房,處處示人以華麗卻空洞不實的表情。「我倒寧可聽你說出心裡想要嘲諷我的話,那樣我會比較舒坦,畢竟那是實話,表裡不一的感覺總是不太好。」他困擾地搔著頭,樣子頗為煩惱。

她胸口重重一震,忽然不笑了。

這人若不是老實過了頭便是精明過了頭,無論如何,他確實能洞悉人心,她不喜歡這種感覺。

「公子似乎想太多了吧?」她的口氣變得極冷,一方面保護自己,一方面掩飾被看穿的狼狽。

他灑脫一笑,笑容裡有自我釋懷的輕鬆,那把描金扇重新搖了起來。「是啊,我一定是想太多了,其實你這樣也挺好,只要你喜歡就好,我沒有意見。」

本來就是她喜歡就好,莫名其妙的人!

他跟著她出了富春堂,又跟著她來到文林閣前,她抬眼看了看,美眸瞥向身後跟屁蟲一樣的他,輕柔卻譏刺地問道:「我說公子,該不會這家文林閣也是你開的吧?」

沒想到他竟眼現驚奇之色,詫異地道:「你怎麼知道這家也是我的?」真是太厲害了。

她在心裡連連抽氣。

連這家也是?這……好端端的幹嘛連開三家書坊,還開在一起呢?

面紗裡的表情實在很難維持平靜,莫非這位朱懷文是錢多到不行,開這些書店來解悶嗎?

目光緩緩地掃向狀元境的盡頭,往剩餘的二十餘家書坊看去,再轉回來脫著朱懷文時,口氣已經完全沒有辦法維持輕柔。

「該不會這狀元境的書坊全是你朱家開的吧?」

如果是,那就太離譜了。

朱懷文雙手瀟灑地負於身後,目光在狀元境掃了一回,客氣又謙虛地回答:「沒有全部啦,後面那幾家新開的不是。」

只有後面那幾家新開的不是?我的天啊,真是離譜!

她笑瞇著眼,目光卻一點也沒有微笑的溫柔。

「我可不可以請問公子,為什麼在狀元境開那麼多家書坊呢?」

「呢……」他不好意思地笑笑,「興趣,純粹是興趣。」

她聞言心中一陣輕蔑。真是奢華又離譜的興趣,他們家的錢一定是多到不行吧!不知比起賈府來又是如何呢?

總而言之,她認為這個朱懷文若不是幼稚可笑,便是深不可測。

好吧!如他所說,她再也不可能找到自己滿意的書籍了,既然如此,也就沒必要再待在狀元境了。

但是這麼一來,從書上尋找可能的離開方法也就宣告行不通了,思及此,她一雙彎彎的秀眉不禁憂鬱地蹙了起來。

見她一雙似水美眸隨著這個蹙眉又陷人一片黯然神傷中,朱懷文心中不捨,關切地問:「你到底有什麼心事呢?」

愁眉斂起,她冷冷地道:「關你什麼事?」

「本來是不關我的事,不過如果你有困難的話,說出來大家一起想辦法、一起商量,那事情會比較容易解決,俗話說『兩人齊心,其利斷金』,一人的智力畢竟有限,如果有個人跟你一起想,那便是有了兩個人的智力,如果有三個人——」

「你、閉、嘴!」她受夠了,他該不會打算一直講下去吧?「我可不可以拜託你離我遠一點,能滾多遠就滾多遠好嗎?」這是她第一次用這麼差的口氣跟人講話,但這個呆子實在令人抓狂。

被這麼一吼,朱懷文愣住了,怔怔地站在原地,一會兒突然嘿嘿笑了兩聲。

「你笑什麼?」她回頭對他怒目而視。

這個莫名其妙的傢伙,已經出了狀元境,踩上淮青橋了他還跟在後面,他難道打算像蒼蠅一樣粘她一輩子嗎?

他不回答,只是站在原地,又笑了兩聲,露出一臉欣賞的表情。

她轉回到他面前,怒火把她的臉頰都燒紅了,氣急敗壞地問:「你到底在笑什麼?」

「我笑你啊,總算露出些許真性情了。」他說這話沒有一點諷刺,反而充滿安慰。

她臉色一沉,「什麼意思?」

「你外表雖然嬌貴如花、溫柔似水,但是你既不是花也不是水,依我看,你倒很像一株沙漠中的仙人掌,多刺而憤世嫉俗,你真正的性情就像你現在的容貌一樣,都掩藏在這張美麗面紗底下了,假如撕開這張面紗的話……」

「你做什麼?」他突然伸向前的手把她嚇了一大跳,「你打算當街調戲我嗎?」

她話說得很重,表情也很嚴肅,朱懷文一直溫文儒雅的神色在瞬間斂下,受到侮辱似的辯白道:「我朱懷文才不是那種下流的人呢!」

她輕鄙地冷笑。「如果剛剛的舉動不下流,那麼請問什麼樣的舉動才算下流?」就算在現代,隨便對女孩子動手動腳都會被冠上「色狼」的封號,她不相信時光退回到明代,這樣的舉動能不算下流。

溫和重回朱懷文的俊臉上,他解釋道:「你誤會我了,我只是希望你別把自己藏得那麼深,畢竟一個人要經常維持表裡不一也是很辛苦的。」

她瞪著他,一雙似水明眸劇烈地波動著。

到目前為止,他所說的每一句話都既誠懇又充滿關切,倒好像他真是發自內心想關心她一樣;但是……但是他為什麼要對自己露出這種真誠的關懷?這是毫無道理的。

她仔細地看進那雙眼的深處,想從那雙眼中找出跟他的神情不相符合的狡獪,但是他的眼太過清澈,清澈到令自己在他的注目下居然感到自慚形穢,她心中大為慌亂,當場衫袖一甩,有些狼狽地道:「你別再跟著我!」

「這可不行。」他厚著瞼皮道,「這橋不是你造的,人人皆可走,你不能硬說是我跟著你。」雖然很無賴,但是為了能繼續跟著她,只好這麼說了。

「你……」她眉毛怒挑,但想一想又隨即收斂。

「好,你既不是跟著我,那請問你現在是要往哪個方向走?」已經下橋了,一條往東,一條往西,一旦他說東她便往西,到時他倘若又跟了上來,看他還拿什麼理由來辯。

「我?」沒想到她會這麼問,他有些無措,一柄扇子心虛地搖著,過了一會兒才吞吞吐吐地道:「我……我看心情。」總不能說是看你往哪一邊吧!

秦可卿聽到這回答雙眉一豎,怒容已經出現在臉上了,但是在最後關頭又忍了下來,認為自己沒有必要為了這種人失去應有的優雅。

「好吧!」她的步伐又變得從容,對付這種死皮賴臉的人不需要跟他爭辯,先向西走,如果他跟上來,再向東,讓他措手不及。

輕盈地下橋,緩緩轉向西邊,朝貢院而去。她故意慢慢地走著,約十餘步後,眼角便瞥見朱懷文的玉色長衫在身後飄動。

她在心中冷笑。

待會兒我忽然疾步往東,非逼得你疾步追上來不可,到時我便大喊:你這個登徒子,為什麼一直跟著我?虧你還是狀元境幾十家書坊的老闆,原來這麼風流低下,見了姑娘美貌便像蒼蠅見了糖一樣地粘著不放!讓這來往的人群為你的風流作個見證,到時看你還拿什麼來辯?

心中這麼想著,她腳步忽然一轉,疾步往東而去;就在此時,一個青衣男子拉著裝蔬菜的板車迎面跑步而來,她見狀驚呼一聲,眼看著就要撞上去——

「小心!」

她分不清這一聲驚呼究竟是朱懷文還是那青衣男子發出的,她嚇得閉上眼,再睜開眼時,人已經躲過男子的板車,跌在道旁的青草地上;之所以沒有感到什麼疼痛,是因為朱懷文的身體充當了她的軟墊。

四周頓時響起一片喝彩聲。

「好!」

「英雄救美人,還是個大美人呢!」

她一呆,立刻驚覺自己臉上的面紗已然脫落,但是更令人面紅耳赤的還在後頭。

「一個姑娘家讓你這男子漢給抱住了,你可得負責啊!」

這本是一個老婦的玩笑話,她卻突然驚叫一聲,霎時一張臉變得通紅,一顆心怦怦亂跳。他……他的手正不偏不倚地按在自己的胸部上!

朱懷文也立刻警覺到這點,不過他並沒有像被燙著般地立刻鬆開手,而是慢條斯理地滑下,光明正大地圈住了她的腰。

「你……」她又急又氣,準備撐起身卻被他故意翻身壓住,她羞窘難當地低斥:「還不快點讓我起來!」

朱懷文明知眾目睽睽之下,與一個姑娘家摟在一起不僅十分無禮,甚至對這位姑娘的名節已有所損害,但他就是無法將目光自近在眼前的嬌媚臉蛋上移開。」

她白玉般的肌膚透出暈紅,一雙蕩漾著柔波的眼羞窘地閃躲著他的目光,烏雲般的秀髮部分垂落背後,部分攏在頭頂,上頭簪上墜著珍珠的金釵,那珍珠隨著她緊張的呼吸前後輕搖,使她看來楚楚可憐又明媚動人,他不禁深深為之著迷。

他伸手停住珍珠的搖晃,讓震動在他掌中止息,順勢撫上她的臉頰,深情的目光直視著懷中的她,低柔誠懇地道:「你放心好了,我一定會負責的。」

再深深看了一眼,他才依依不捨地起身,伸手欲扶她起來,卻被她憤恨地揮開。

顧不得拍去身上的青草,顧不得尋找不知落在何方的面紗,也顧不得分辨方向,秦可卿只想立刻逃離這個讓她出醜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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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7-24 00:14:12 |只看該作者
第三章

「姑娘,姑娘……

不管後頭的朱懷文如何叫喚,秦可卿只管低頭往前走,再也不肯回頭看他一眼。

不知不覺,遠離了喧囂熱鬧的街道,忽然瞥見右邊一條清冷的小巷筆直地伸展出去,也不管它到底通往何方,腳步一轉便走了進去。

哪知這條小巷原來是條死巷,盡頭是一整面的綠瓦粉牆,她愣住,往左邊望去,見三重石階上是一間規模不小的寺院,寺院的金漆匾額上寫著——鐵檻寺。

朱懷文從後面跟上來,微喘地道:「姑娘,這兒是鐵檻寺,你跑來這兒做什麼?難不成小生失態非禮了你,你便要削了頭髮做尼姑嗎?」

這幾句話原本也是朱懷文為了消她心中之氣,開玩笑說的,哪知道秦可卿一聽更覺心如火燒。

她突然轉身,啪地一聲,用力地給了他一巴掌。

他在完全沒有預料到的情況下,結結實實地挨了她一巴掌,俊美白皙的面頰頓時出現鮮明的指印;他摸著面頰,臉色陰沉下來,一雙眼高深莫測地閃爍著。

秦可卿雖然一掌得手,暫時得了痛快,卻也不禁被他的面色嚇呆了。

從遇見他開始,他一直是折扇輕搖,一派溫文有禮、閒逸瀟灑的書生模樣,如今給她這麼一打,頓時變了個樣子,目光陰惻側的,神情極為可怕,這使得平常優雅從容,天塌下來還是那副漫不經心模樣的她不禁看得心中發麻。

「你為什麼打我?」他負氣地問。

她一咬牙,有些害怕又有些氣憤地回道:「你難道不該打嗎?」

摸著臉頰的手緩緩地放下來攬在胸前,他不服氣地道:「好,那你倒說說,我為什麼該打?」

她萬分驚愕地看著他。「你為什麼該打?你居然問你為什麼該打?這表示從頭到尾你根本不認為自己有什麼地方犯錯是嗎?」

「我是不這麼認為,所以要請姑娘為在下指點迷津。」他雖然說請,言語間卻仍然顯得相當氣憤。

哼,裝瘋賣傻是吧?「好,那我就為你指點迷津。

你分明一直跟著我,卻又不承認;在十竹齋,那是你的書坊,你在我身邊一站就好幾個時辰那也就算了,可為什麼我出十竹齋,你也跟著我出來?

「我進富春堂,你跟著我進富春堂,我上淮青橋,你跟著我上淮青橋,下了橋我往西,你還是跟著我往西;為了避開你,我才會迫不得已往東走,才會差點被板車撞著,也才會被你……被你……」說到這裡她臉頰羞紅,被他摸到胸部的事她講不出口,只好支吾其詞。「你……你還敢說你沒有錯嗎?」

本來他的確是在跟著她,承認了也沒有什麼,但是被她這麼一打,倔氣一上來,他是說什麼也要反駁到底。

「你也說了,十竹齋是我的書坊,那你也知道,富春堂也是我的書坊,你在十竹齋找不到你要的書,我跟你說除十竹齋之外別處再不可能找到你要的書,你不信我,硬要進富春堂。

「我覺得你是在懷疑我朱懷文說的話,而我朱懷文說的話從來也沒有人敢懷疑過,所以我才會又跟著你進富春堂;至於淮青橋,那橋上來來往往的人那麼多,你怎麼不說別人跟著你,非要說我朱懷文跟著你呢?至於你往西走,我剛好也要往西走,你忽然往東,本來也不關我的事,我只管走我的路就是了,但是眼看著板車要撞上你了,我又是離你最近的人,你說我能不管嗎?

「我救了你的命,你卻反過來賞我一巴掌,我說了你是個表裡不一的人,果然你的確是個表裡不一的人!因為你的外表溫柔和善,應該是個知恩圖報的人,可是你的內心偏偏喜歡跟你的外表作對,所以你才會出手打你的救命恩人,我說的對吧?」

什麼?她腦中一團混亂,只覺得自己快要昏過去了。

他怎能……怎能說得好像他是無辜的那個,而她才是無理取鬧的人?她向來最以自己能在任何情況下保持冷靜,不會失去溫煦的面容自豪,但是現在,她真的有種想上前掐死他的衝動。

「我知道你氣我不小心輕薄了你,但是我不是說了我會負責嗎?我說了我會負責我就是會負責,你這樣生氣地到處亂走,萬一遇到壞人怎麼辦?我既然說了我要負責,當然就得保護你的安全,我看你一路走到鐵檻寺來,擔心你一時想不開削了頭髮做尼姑,這才好心問你,誰知道你竟然不領情;你不領情也就算了,又為什麼忽然打了我一個巴掌呢?」

聽他理直氣壯地說了一堆,她混亂的頭腦不禁亂上加亂。世上怎麼會有他朱懷文這種人?怔怔地看了他半晌,她忽然用沮喪帶點硬咽的語氣道:「你……你到底是在裝傻,還是存心戲弄我?」

他眉一挑,正色道:「裝傻?我為什麼要裝傻?你說戲弄,我又為什麼要戲弄你?」

她眼睛看著他,心底卻在自嘲,笑自己怎麼會倒霉至此,遇上這樣一個寶貝蛋;說真的,他還有點無厘頭,可說無厘頭他又還挺正經的。總之到目前為止,她完全看不清楚這個人的真面目,那讓她既挫敗又沮喪。

她不知道眼前這個朱懷文到底是深藏不露,還是他真的本性就如此?無論如何,她從出生到現在,還未曾有一刻像現在這樣,既氣憤又沮喪,既懊惱卻又無力。

她閉了閉眼,忍住心中巨大的挫敗感,道:「好,朱懷文,你贏了。不管你是裝傻也好,或是想戲弄我也好,總之我奉可卿今天是狼狽透頂也倒霉透頂,本來我也不是那麼想去鐵檻寺,但是現在看來我是非去不可了;你挨了我一巴掌,現在我跟你道歉,至於負責,那也不必了,我只盼今生今世永遠都不要再見到你。」

她最後說了這句話,一點激動的情緒都沒有,倒是誠心誠意,只盼佛祖能保佑她再也不要遇見他了。

朱懷文聽了這話,忽然喜上眉梢,如獲至寶地道:「原來你的名字是秦可卿,可卿可卿,嗯,可人溫柔,這卿字嘛,說卿卿我我可就行不通了,若說卿本佳人那倒是說的通,總而言之,真是個與外貌相符合的名字……」

她聽他口中唸唸有詞,兀自陶醉地咀嚼著這兩個字,那神態模樣呆氣十足,跟之前挺起胸膛來狡辯的朱懷文簡直判若兩人。

「本來我是很生氣,因為我在家裡從來也沒被人打過,不過現在你告訴我你的名字;讓我不用費心地去查問,那麼你打我這一巴掌」,我也就不生氣了。至於你說不想再見到我,這可就有點難了。」他側著頭,狀似苦惱地思索著,「因為這金陵城說大雖然是很大,但比起整個大明朝的土地卻也只是滄海一粟,只要兩個人有緣啊,走到天涯海角都還是有可能會碰頭的,更何況我們兩人已然是緣訂今生了,不只今天碰,以後的每一天,只要我不是出外不能回來,那就一定能碰頭,所以你說今生今世都不想再見到我,那是很難,非常難。」以後跟她成為夫妻,自然是要天天見面的嘛!

他瘋了!

除了這三個字,她實在想不出任何形容詞可以形容他了。原來他不是太聰明也不是太白癡,而是一個徹徹底底的瘋子!

他興致勃勃地問:「你想去鐵檻寺,不是要削了頭髮做尼姑,難道是想去燒香拜佛嗎?」

不然我還去做和尚嗎?心裡這麼想,她嘴裡卻回答:「對。」跟一個瘋子對答最好是用最簡短的言語,免得一不小心又引來他一長串的話。

誰知道那朱懷文又道:「你想去鐵檻寺,我既然來了,也進去看看好了,不如我們就一起走吧!」

這句話剛說完,秦可卿身體晃了一下,只覺得自己真的要昏倒了,她給他一個有氣無力的回答:「隨便你。」反正她確定她今天是要倒霉倒到底了。

心裡才剛這麼想著,另一件倒霉的事情很快便發生——鐵檻寺居然大門深鎖!

剛剛她在狀元境浪費太多時間,不知不覺已近黃昏,鐵檻寺已經關上寺門了。

看著緊閉的大門,她既想放聲大哭也想縱聲大笑,因為她無法相信自己居然會倒霉至此。

朱懷文見她一臉受到嚴重打擊的樣子,頗為不忍地問:「你今天一定要進鐵檻寺嗎?不能等明天嗎?」

等明天?

等明天再來,然後再被他倒霉地纏上嗎?算了,她沒力了,既然鐵檻寺沒開,那麼她能多快離開朱懷文就要多快離開。

朱懷文見她不回答自己的話,轉身離開的背影看來又是那麼沮喪,便在後面喊著:「如果你今天一定要進鐵檻寺那麼我就叫他們開門讓你進去好了。」

她一聽,頭也不回,冷冷地道:「叫他開門,你朱公子好大的口氣,難不成這鐵檻寺也是你開的?」嘴裡這麼說,她心裡卻審過一個不太妙的念頭:不會吧!

只聽得朱懷文在背後謙遜地笑道:「說是我家開的,那也未免太市儈了,寺廟嘛!

就是要讓人免費來參拜的,我家不過就是出了錢建造罷了,也不能說是我家開的啦!」

秦可卿腳底一軟,差點跌倒。我的天啊!她要不要乾脆這麼問呢?這金陵城裡到底有哪些不是他朱家開的?

************

朱懷文提起門環,噹噹噹地連敲三下,大喊:「得得大師,我是懷文,請開門。」

過了一會兒,門居然真的緩緩地打開了,他轉過身,做了一個邀請的姿勢道:「門開了,姑娘請。」

秦可卿剛重新拾步上階,就聽見那位被稱作得得大師的人詫異地對朱懷文道:「你怎麼來了?咦,你這臉是怎麼一回事?是誰這麼大膽敢打你?你……你該不會是惹你娘生氣了吧?」他這話問得關切。

她想,這廟既然是朱家出錢所蓋,兩人關係自然非比尋常,有這樣的語氣出現也不足為奇。

誰想到朱懷文居然把從遇到她開始,到剛剛為止的點點滴滴一五一十地向他報告,大師一聽,捻著鬍子沉吟道:「既是如此,那是應該要對人家負責,我看啊,你明天就讓你娘去把這件事情給辦了吧!」這話完全是一副命令式的口吻。

朱懷文居然也很恭謹地回道:「是。

秦可卿看著這副情景,眼中露出不可思議的光芒。這簡直……簡直就像父親在吩咐兒子辦事一樣嘛!

若說朱懷文吩咐得得大師,那她還不會覺得很稀奇,因為畢竟得得大師這間氣派的鐵檻寺乃是他朱家出錢建造,言語間自然要客氣些;但是現在卻是得得大師反客為主,朱懷文一副惟命是從的模樣,這怎能不令人好奇呢?

得得大師向她靠近一大步,捻著長鬚將她從上看到下,從下再看到上,十分仔細地看了一遍之後,眼中露出讚賞的光芒,側頭對朱懷文道:「嗯,儀態萬千、明媚動人,不錯、不錯。」

朱懷文聽了他的讚美,心中很是高興。「您也覺得不錯嗎?」

「嗯,是很不錯,可以的,我很滿意。」

那種眼光,讓她想起了當初的選美,現在得得大師的目光就給她一種「你有資格被選上」的感覺。

她掩著嘴,婉轉又很有技巧地橫了朱懷文一眼,意思是「你夠了吧!」再把目光移回得得大師身上時,腦中突然閃過一個想法——

她卡在別人身體裡的這件事,既玄妙又神奇,已經不是普通人可以理解的了;既然不是普通人可以理解,那麼就得求助於神佛之力。得得大師既然被稱為大師,對於這種靈魂出竅、卡在別人身上之事應該能夠瞭解,或許也能提供她些許幫助也不一定。

於是她斂容一福道:「得得大師,小女子心中有些疑惑,希望能私下與大師談談。」她說私下,自然是不希望朱懷文在場了。

眼神暗示性地朝他一瞥,這次他倒是很識相,不過回答的話依舊莫名其妙得令人生氣:「嗯,是該讓你們兩個好好談談,那我先到外面等著。」

*********

走出鐵檻寺時,太陽已經完全隱沒,四周將暗未暗,有些朦隴。

得得大師於佛理上頗有心得,引經據典地跟她闡述佛典上對於靈魂與肉身分離的解釋。

重點是,如果意志力不夠堅定的話,靈魂便會一去不回頭,至於意志力要怎樣堅定呢?得得大師建議她打坐。

這倒是一個不錯的方法,只是得得大師最後的話實在令人費解——

「喜愛佛理、鑽研佛法那是好的,不過現階段你可不能太人迷,至少得等過了門,生個白胖小子再說。我們家啊,已經有兩個人遁人空門了,一個就是我,在鐵檻寺;另一個本來也快了,就是沒見到孩子娶妻,終究放心不下。」

說到這裡,他還若有深意地朝她看了一眼,又是感慨又是高興。「不過,現在她總算可以放心了。」

她覺得奇怪,她要學習打坐、鑽研佛理,這跟得得大師家有什麼相干呢?

過門?又是過誰家的門啊?

台階下,朱懷文雙手閒散地置於身後,抬眼望著天上疏落的星星,沒有注意到秦可卿正站在台階上默默地審視他。

撇開對他的壞印象不說,朱懷文其實五官端正。

身形修長,顧盼之間英俊非凡。

似乎是注意到秦可卿在注視他,他忽然轉過臉來.兩人目光一上一下地交接,他灑脫一笑,她則心中怦然,隨即將目光轉往別處。

台階上的秦可卿。一襲湖色披風隨風飄動,白玉般的臉透出微紅,一雙眼似怒還羞地閃躲著,站在朱漆大門前更顯清麗不可方物,朱懷文癡迷地望著,不禁呆了,過了一會兒又傻傻地笑了。

「你……你笑什麼?」

她微怒地問她發覺他喜歡動不動就傻笑。

他笑著搖搖頭,很是自我陶醉。「沒什麼,沒什麼,只是覺得我很幸運罷了!」說著他拾階迎了上來,慇勤地問:「都跟得得大師談了些什麼呢?」

她自顧自地走下階。「我需要向你報告嗎?」

「是不用啦,不過如果以後兩個人要在一起的話.還是坦白一點比較好,不是嗎?」

她斂容,兩道清冷的目光射向身邊的朱懷文。

「誰要跟你在一起?」

「「你啊!」他的表情像是很詫異她的問法,「我說過我要對你負責,既然是要負責,當然就要讓你跟我在一起,不然怎麼負責?」

「你……」她感到不可思議地皺起眉頭,「你到現在還在跟我裝傻嗎?聽好了,我不會因為不小心讓人碰著了,就死纏著那個人要他負責,所以你自然也不用對我負責,聽清楚了嗎?」

「那、那你的名譽怎麼辦?」

「名譽?」她對這兩個字報以輕蔑的冷笑,「用那是我自己的事。」

「可是我說了要對你負責的。」他的口氣突然變得嚴肅,「我既然說出口就一定要做到。」

「那是你自己的問題,你想要對我負責,還得看我喜不喜歡、願不願意。」她這話說的既重又冷,絲毫不理會朱懷文的感受。

被人碰了又不是什麼失身的大事,如果說男子因此就要對女子負起什麼責任的話,那反過來,當一名男子暗戀另一名女子時,不就可以用這個方法來達成跟那個女子在一起的目的了嗎?

看他既是書生又開了書坊,難道連這點道理也不懂?

移步走著,她不覺已到小巷的轉口處,斜眼一看,發現身邊空空洞洞,朱懷文竟沒有跟上來;轉頭一看,見他呆立在小巷那頭,這時巷內一片漆黑,他那炯亮的目光在黑暗中森寒地閃動著,格外令人畏懼。

他凝視著秦可卿,嚴峻地問:「你不喜歡我嗎?」

每當溫和從他的臉上消失時,一種恐怖陰冷的氣息便瀰漫他全身,使他看起來既威嚴又不可違抗。

秦可卿本來想直接回答:是啊!我不喜歡你。

但轉念一想,別說他現在一副可怕的樣子肯定受不了刺激,就算是平常,被人家當面說不喜歡,心裡多少也會受到傷害,於是話到嘴邊隨即止祝

她緩了緩臉色道:「我不是不喜歡你。」

他聽到這裡,臉現喜色,立刻接口道:「你不是不喜歡我?那就好、那就好。」他抬步向前,儼然又是那個儒雅溫和的朱懷文了。

秦可卿本來還想進一步解釋,但見他已然恢復原來的儒雅,也就不願意再多說什麼。她心裡想著反正過了今晚,彼此再見的機會極為渺茫,她本身又是個愛好和平之人,不願意見他變臉的樣子,所以就什麼也不說,繼續走她的路。

她本來覺得自己已是極為古怪、極難捉摸,沒想到碰到這個朱懷文,竟比她更為古怪、更加難以捉摸——

和顏悅色時天真爛漫,板起臉孔時卻又高深莫測。

**********

朱懷文跟在她身後,聞得陣陣暗香飄動,心中大為舒爽,但隨即又想起什麼似的,幽幽地歎了一口氣。

秦可卿蹙起眉頭,不解地問:「你為何歎氣?」

朱懷文遲疑著,似是欲言又止,最後才慢吞吞地道:「我想叫你把面紗蒙上,因為就快接近熱鬧的街道了,我不想讓別人看見你的面貌,可是又想,這樣會不會很自私呢?畢竟你也有你自己的想法……」

她「嗤」的一聲笑,淡淡地道:「我也想蒙上面紗。」

因為等會兒要去游秦淮河,她可不想惹來那些風流文士垂涎的目光,「但是面紗不見了,我也沒有辦法。」

「在我這裡。」他從懷中掏出剛剛撿起來的面紗,慇勤地遞到她面前。「你快點戴上,我也好放心。」

他本來要把面紗遞給她,但臨時又縮回手。

「怎麼?又不想我戴了嗎?」

「不是。」

他凝視著她在月光下明媚動人的臉,深情款款地道:「只是我想多看你一眼,面紗罩上之後,別人看不見,我也看不見了,所以我要多看一眼。」

朱懷文面貌原就俊美,一雙眼再這麼含情脈脈地一凝視,就算是原本對他無動於衷的秦可卿,也不禁心中為之一動。

「你真美!」他低聲讚賞著。

那雙眼宛如星辰,在黑暗中閃閃爍爍,似是含有無限情意,就算是對他沒有感情,見了這樣惑人的眼神,也不禁心中飄飄然的。

他俯下身,輕輕巧巧地在她唇上一點,頓時使她由錯愕中轉醒過來,待要發脾氣時,朱懷文已經將面紗戴上她的臉,溫柔地道:「你暫時先委屈一點,以後在家裡,就用不著這樣了。」

當他俯低臉為她戴上面紗時,也讓她瞧見了他臉上幾道尚未完全消去的指痕,她覺得有點於心不忍,於是低聲問:「你……還痛嗎?」

他撫著臉頰,不但沒有說痛,還一臉很珍惜、很幸福的樣子。

秦可卿本來一臉歉然,但見他這種表情,不禁輕笑。「你這樣子,倒好像被我打了,心中還很快慰似的。」

雖然蒙著面紗,但是她笑起來那深邃的眼裡就好像有水波在盈盈蕩漾,非常非常的迷人。朱懷文凝視著她,誘哄地道:「我從小到大,可從來沒有人敢碰我一根寒毛,今天讓你打了也就打了,以後可不許再這樣了,知道嗎?」

以後?當然不會有以後了,過了今晚,是咫尺天涯;要等她回現代了,那就真的是人各一方,永難再見了。

想到此,她心中突然一沉。想到以後都不能再見,心中居然酸酸的,她略一凝神,揮去這種類似牽 掛的感覺,目光也回復到柔和卻缺乏真實感情的樣子,舉步往金陵茶樓的方向而去。

「其實你笑起來很好看,你應該多笑,我說的是真心的笑,而不是刻意擺在臉上的笑。我說你表裡不一,指的不是你做作或虛假,而是你在擺樣子,你明明看起來不是那麼溫柔親切,卻擺出一副溫柔親切的樣子。」

「喔?那你認為我是什麼樣的呢?」

「你外表平和溫柔,像是隨時散發著熱情,其實內心陰鬱、敏感而多刺;我好奇的是你眉宇間那抹淡淡的憂鬱,彷彿隱藏了極大的心事。」

朱懷文的話,一句一句地敲在她心坎,她沒有被揭穿的憤怒,反而黯然神傷。

「我說出來你也不會懂的。」沒有人會懂的,一個現代人卡在一個古代人的身體裡,說出來誰懂?

「為什麼?」他像受了侮辱般突然大嚷:「你不說我又怎麼會懂?就算我不懂,我認識的朋友那麼多,總也有一個人會懂的。你有心事卻不肯告訴我,這是為什麼?兩人在一起,應該要彼此互相信任的不是嗎?你不肯告訴我,那我們……我們要怎麼在一起一輩子呢?」

她一怔,隨即啞然失笑。

說了半天,他到現在還一廂情願地以為自己會因為那「負責」兩字就跟著他一輩子嗎?他從頭到尾發書獃子氣,她卻是從頭到尾清醒得很。

過了今晚,不,是等一下他們就要分道揚鐮,永遠不相見了,難道他真的看不出來、真的想不懂嗎?

他也真是有趣,有時成熟世故得跟什麼似的,有時卻又固執稚氣得宛如孩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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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7-24 00:14:34 |只看該作者
第四章

轉眼間,兩人來到金陵茶樓。

這金陵茶樓是一江南庭園式的茶樓,分東西兩座樓,一為紫霄樓,一為明月樓。樓下為大眾茶區,有假山、流水、造景園藝;樓上則分閣,各閣又有不同的造景。 貴族富豪一般都會選擇樓上,一來顯示身份尊貴,二來若有女眷也能保持隱密性。

各座閣樓造景各異,都以茶為名,什麼鐵觀音閣、毛蟹閣、龍井閣,瑞珠跟寶珠就在碧螺春閣等候著。

她們已等候多時,一見秦可卿,瑞珠一張憂慮的臉立刻亮了起來,滿臉喜悅地迎向她。

「小姐,您怎麼那麼久啊?害我跟寶珠都擔心死了,還以為您出事了呢!」

「我的確是出了點事。」就是被個呆頭書生給纏上了。她目光若有所指地瞥了身後的朱懷文一眼。

寶珠幫她拉開座椅,服侍她坐下,瑞珠則睜著一雙大眼,驚奇地瞧著朱懷文,同時也不忘伺候他人座,順手幫兩人都倒了一杯茶。

「我說這位公子,您一直跟著我們家小姐嗎?」

「是啊!」他也不客氣、不拘禮,端起茶水就喝了一大口。

秦可卿簡短地幫他們介紹,瑞珠則好奇地繼續她地問話:「從十竹齋開始就一直跟著?」

「對啊!」

瑞珠看看他,再看看小姐,「嗤」的一聲笑了出來。

「你笑什麼?」朱懷文問。

瑞珠掩嘴,又笑了一聲。

這次是秦可卿覺得莫名其妙了。「瑞珠,你笑什麼?」

「我說啊,『窈窕淑女,君子好逑』,這話是說得一點也沒錯。可是公子您也太離譜了,一見我們家小姐,魂都給她勾來了嗎?居然從十竹齋開始跟著我們家小姐,這中間少說也有三個時辰,怎麼?利用這三個時辰向我們家小姐訴衷情嗎?」

「瑞珠!」秦可卿丟給她一個警告的眼神。這瑞珠給她慣壞了,說話是越來越沒規矩了。

寶珠忙著替他們張羅小點心,一向不多話的她,一邊抿著嘴笑,一邊用看著金童玉女的眼神在秦可卿和朱懷文之間掃來掃去。

「我們家小姐固然是國色天香,公子您也不差呀!相貌堂堂、英俊儒雅,就可惜只是個舉子,如果您能努力點通過今年的秋試,再努力點通過京城的殿試,得個狀元回來,那您就可以大大方方地到我們府上來提親了。」

聽到這裡,秦可卿神色一凜。「瑞珠,你越說越不像話了。」

可朱懷文卻聽得眼睛一亮,高興地道:「你的意思是說我們兩個很相配嗎?」

「那當然,可是我說的是面貌喔!公子啊,請問您府上是?」

「喔,朱府。」

「誰問你家的府第名稱啦!我是指您府上是做什麼的?這喜歡啊也得門當戶對,我瑞珠可不是嫌你窮酸喔,照我看您的樣子應該也不會太窮酸,但是若要配得上我們家小姐,那又得另當別論了,我們賈府可是——」

「瑞珠!」這次秦可卿是以非常嚴厲的口吻制止她的。「你忘了老夫人的交代嗎?」

被秦可卿這麼一點醒,瑞珠才想起,賈老夫人雖然不反對她們出來,卻也不希望讓人家笑話賈府的閨女不懂規矩。出來拋頭露面,因此交代除了不可與陌生人隨意攀談外,更不可隨隨便便把賈府的名稱搬出來。

她這一下是兩樣忌諱都犯了,秦可卿縱然寵著她,但賈老夫人對婢女可是恩威並施,有功必賞、有錯必罰,尤其在這罰上面,決不詢私寬待,以彰家法之嚴謹。

瑞珠掩著嘴,一臉的懊悔。「小姐,你饒了我吧,千萬別跟老夫人說啊!對了、對了,公子,您也不能再待在這兒了,您得趕緊出去,免得壞了我家小姐的名節!」

她抓著朱懷文的胳臂,也不管他正在喝茶,急急地就要將他從椅子上拉起,推了出去。

「喂,你這丫頭怎麼變臉變得這麼快?」

秦可卿也不去理他們,自顧自地喝她的茶、吃她的點心。

她向來是這樣,對週遭的事抱持著一種無關緊要的態度,除非一把火真燒到她的眉毛來,否則就是一副淡淡的。置身事外的模樣。

現在她的目光被一座精緻的小樓吸引住了。

*********************

從二樓的花格窗往外看下去,河的南岸建造了許多凌駕於河面之上,極富江南水鄉特色的水閣河房,鱗次櫛比,果真有六朝金粉的艷麗。此時華燈初上,閣樓裡的燈火與秦淮河悠悠而行的船燈相輝映,構成了一幅美妙的圖畫。

這其中,吸引秦可卿目光的那座小樓張燈結綵,門口懸著的兩隻燈籠特別華麗奪目,朱漆木柱上還掛著粉色紗帳,紗帳迎風款款飛舞,把一個端正雅麗的門口變得朦朧綺艷。

樓中出來了六名婢女,各三名分站左右,粉色透明大衫啟色長裙,皓臂隱隱可見。她們手中各拿一支笛,站定之後便湊在嘴邊優雅地吹奏起來。

這六名婢女清麗脫俗、姿態裊娜,笛聲悠揚婉轉,頃刻間小樓猶如神仙洞府,吸引了秦淮兩岸的目光。

就連原本在推擠的朱懷文和瑞珠也被這笛聲吸引了,一起湊到花格窗前,寶珠則是早已看呆了。

「眉香樓……」這三個字自瑞珠那清脆的嗓音中逸出,「不就是青樓嗎?呵,好大的氣派!」言語中頗有貶抑的味道。

寶珠則不管那是不是青樓,她羨慕的是這樣的排常「要讓我此生也有這樣的一次排場的話,該有多好……」

「寶珠你這個傻瓜用S場再好,她也是個青樓女子啊,假如給你這樣的排場,然後叫你去青樓賣笑,那你要嗎?」

「不行不行,我娘會打死我的!」寶珠嚇得螓首頻遙

瑞珠咯咯笑了起來。「就是你真的做了青樓女子,也不見得會有人願意砸銀子幫你弄這樣的排場啊,能得這樣的排場,那肯定得是樓裡最紅牌的妓女才成。」

這話說得寶珠發窘,瑞珠的意思是說她姿色不夠,她憤怒地橫了瑞珠一眼。

「喔?那你倒說說看,能得這樣排場的是什麼樣的妓女?」秦可卿聞言側過瞼來,頗感興趣地問。

「小姐,這你就不知道了,秦淮河兩岸青樓眾多,裡頭的妓女賣藝、賣笑、不賣身,當然啦,要做到這樣得真有些本事才行。這些個搖錢樹都是老鴇從小便物色進來悉心培養的,琴棋書畫、舞蹈樣樣精通,所吸引的客人也都是文人雅士、高官貴族,這些人若是喜歡哪位妓女,就得想辦法幫她『梳攏』。」

「梳攏?」看著小姐眼中興趣增濃,瑞珠更是說得眉飛色舞了。「這梳攏啊,就是讓這個妓女專門為這個人服務,在青樓裡,這可是非常風光的一件事喔!這個人得先給妓院一筆重金,再出資辦一場隆重的宴會;若這名妓女的身份地位高,邀請前來參加宴會的對象也一定是有頭有瞼的風流雅士。之後呢,這人還得再給鴇母一筆厚重的禮金,這才算是完成了梳攏儀式。」

秦可卿輕笑道:「你這丫頭,本領真不小,居然連這種風花雪月的事也知道得這麼清楚。」

「我有個親戚,以前在秦淮河撐船的,我每次回家啊,總要纏著他跟我說這些事。」

「你說到這裡,我倒想起來了。」寶珠道,「剛剛我們進金陵茶館時,就聽到樓下的客人在談論眉香樓的眉香姑娘,說今晚有個客人要幫她梳攏,還說什麼好大的手筆,邀請了好多名人,我起先還聽不懂那是什麼意思,經你這麼一說,我就懂了。」

秦可卿支著頭,望著眉香樓,淡淡地道:「眉香姑娘嗎?不知是誰有這麼大的本事幫她梳攏?」

瑞珠轉身喝了一口茶,不以為然地道:「還能是誰?不就是那些個自命風流的文人雅士嗎?小姐,您別以為他們真的這麼有錢,他們散盡家財去討一個名妓歡心,最後弄得落魄潦倒,那也是常常有的事。」她轉頭過去,見站在身後的朱懷文一臉深思,便開玩笑地說道:「我說朱公子,你若喜歡我們家小姐,可得專情些,不許去搞這種事情知道嗎?」

經她這麼一說,朱懷文突然臉色大變,一拍額頭慌張地叫了出來:「哎呀!梳攏、梳攏,我怎麼就忘了這件大事呢?」

他急忙提腳欲出碧螺春閣,想想不對,又湊近秦可卿,一臉歉疚地道:「秦姑娘,我有事得先離開,不過呢,我答應你的事一定會做到。這樣吧!這柄扇子先送給你,當作我們的定情之物,等我忙完了,立刻就到你府上去提親。」說著,他便把那柄折扇硬塞人秦可卿手中。

「等等,我又沒有——」

手中的掙扎止於他施力緊握的掌中,他歡喜甜蜜又有幾分害羞靦腆地道:「相信我,我一定會到你府上提親的。」

「啊?提親?」瑞珠跟寶珠同時瞪大了眼,心裡不住地訝異。他們這麼快就私定終身了嗎?

「喂,你快放手!這樣成何體統?」

秦可卿羞窘地低叫著,在朱懷文聽來只當是她不好意思當眾做這親熱的舉動,只好不捨地一握,隨即放開。

「你好好保重,我先走啦!」目光盯著秦可卿,他一步一步地倒退著走出碧螺春閣。

「小姐,你們兩個……」

瑞珠的話還沒問完,就見朱懷文又慌慌張張地跑了回來,一瞼慎重地道:「對了,你可得趕快回家去,別在這風月場所多逗留,我會不放心的,也不喜歡你這樣拋頭露面,知道嗎?」說罷,他又轉身離去。

這句話說得既關心也霸道,瑞珠走到門口,確定朱懷文下了樓,這才回來,一把拿起秦可卿擱在桌上的折扇,訝異地問:「小姐,你們兩個——」

「住口!」她難得在她們面前動怒地低斥,奪回她手中的折扇,一把揮開,氣急敗壞地捂著。

「誰跟他私定終身了?」到現在還不知道要死心,真是個書獃子。

「那這折扇……」

「他要送我,我有什麼辦法?」這個莫名其妙的書生,老是做這些莫名其妙的舉動。她不耐煩地歎了一口氣,隨即問道:「我要你們辦的事都辦好了嗎?」

「好了,船在下面等我們了。」

經過烏煙瘴氣的一天,美好的夜晚總算來臨了,折扇一收,她輕柔地道:「那走吧!」

*******************

這就是秦淮風月。

富麗繁華、燈月輝映,笙歌繚繞、繽紛朦朧,連蕩漾的河水,都顯得異常輕柔嫵媚。

秦可卿坐在籐椅上,手裡搖著朱懷文的折扇,一雙眼因為心情舒暢而綻放柔光,悠閒地瀏覽兩岸鳳光。瑞珠跟寶珠則湊到船尾,對著一旁那些窗戶大開,裡頭或者開筵席,或者有妓女彈琴吟唱的小樓指指點點。

她這船,在秦淮河算是小的,沒有船艙,船夫就在船尾搖著槳,甲板上擺著兩張籐椅,可坐可躺;兩邊各有兩根木柱,撐著一個弧形的頂。

本來瑞珠幫她租的是兩邊有窗格,裡頭擺有簡單的傢俱,可容納七八人的船舫,後來她看了一看,覺得現在的這艘小船玲瓏輕盈,雖然擺設簡單也沒有遮蔽的篷子,但是視線能看得開闊、一覽兩岸樓閣,便當下更換過來。

「哇!好美的船喔!」

聽見瑞珠的聲音,她凝於兩岸樓閣的視線掉轉向後,果然看到一艘氣派非凡的大船自小船身後劃來,船上有笙樂隱隱傳來。

大船很快便追上小船,進入秦可卿的視線範圍內,此時寶珠突然叫了起來:「瑞珠快看,那不是那位相公嗎?」

「什麼相公啊?」

瑞珠正被大船的華美佈置吸引,順著寶珠所指的方向望去,大船頂層雕花窗內站著的正是朱懷文,不禁驚叫起來:「哎呀,是朱公子!你看他身邊那六名女子,那不正是眉香樓前吹笛的那六個姑娘嗎?」

秦可卿自籐椅上站了起來,啪地一聲,一柄折扇掉在船板上。

瑞珠跟寶珠轉過頭來,見秦可卿神情古怪,似乎是驚奇詫異,又是傷心憤怒。

她走向前,清澈的目光直盯著緩緩駛過的大船。

眼看著大船就要越過她們,瑞珠不甘心,扯嗓叫了起來:「朱公子!喂,朱公子!」

船上的朱懷文聽到叫喚,視線瞥向身側一艘毫不起眼的小船,本來還談笑風生,一見到小船上站著的人,當場臉色大變,他撲到窗前,一雙眼與她對峙,烏雲立即密佈。

「你!你在這裡做什麼?」他憤怒地質問。

可惡!這裡是什麼地方,她一個大家閨秀怎可跑到這兒來拋頭露面?一不小心就會被誤認為是……該死!

他狠狠地捶了一下雕花窗格。

秦可卿不答,一雙眼只是冷冷地瞧著他。

「那你呢?朱相公你又在那艘船上做什麼?」瑞珠問。

「我在幫眉香姑娘梳攏啊!」他理直氣壯地答,「你們快回去!不許在這兒逗留了。」

「啊?幫眉香姑娘梳攏?」瑞珠跟寶珠同時叫著,又面面相覷,一會兒又悄悄地側頭,觀看秦可卿的臉色。

只見她咬著牙,一張花容月貌頓時變得陰森森,冷冰冰。

朱懷文還在窗前叫著,但是不管他說什麼,都不及「我在幫眉香姑娘梳攏」來得讓她震撼。她只覺得心中一陣陣的妒意泛上來,卻又痛恨自己這種莫名其妙的心情。

直到大船的船尾越過她們的船頭,她才恍然醒悟過來。她在做什麼?朱懷文幫眉香姑娘梳攏就梳攏,關她什麼事?

側臉一看,她發覺寶珠跟瑞珠的表情十分奇怪,又是同仇敵愾又是替她惋惜。

「你們兩個這是什麼表情?」

兩人互看了一眼,還是由比較大膽的瑞珠先開口:「小姐,您別生氣……」

「誰說我生氣了?」她怒斥。她幹嗎為了朱懷文幫眉香姑娘梳攏而生氣呢?莫名其妙!

瑞珠跟寶珠又互看了一眼,兩人眼神都清楚地說著——

既然沒生氣,那你原來的雍容優雅都跑到哪兒去了?

「咦?船為什麼沒有再前進了?」秦可卿眼見大船越離越遠,小船卻靜止不動,不禁疑惑。「船家、船家!」她轉頭看向船尾,見船家已經把槳收起。「你在做什麼?為什麼不劃了?」

「這……剛剛那位公子叫我停止,不許再前進了。」

什麼!?

她一聽,怒火中燒,口氣很差地道,「哪位公子付銀子給你了嗎?他讓你停你就停,你給我聽好了,現在加速劃,贏過大船我就給你兩倍的銀子!」

瑞珠跟寶珠又交換了一次眼神——

小姐好大的脾氣,她們從來沒見過她發脾氣,她就算是生氣,也還是溫柔得不得了,像現在這樣惡聲惡氣,還真是她們倆首次見到。

船家一聽有雙倍銀子可拿,一雙手臂突然生出力量,小船本就輕盈,再加上船家這麼奮力一劃,立時迎頭趕上朱懷文的大船。

朱懷文此時已由雕花窗格的船艙走出,正在船頭與人閒聊,一眼瞥見秦可卿的船正快速地由身邊經過,當下顧不得正在與一名文士打扮的人交談,趴到船邊,氣急敗壞地對著秦可卿大嚷:「你!我不是讓你回去了嗎?你又跟上來幹嗎?」

秦可卿早已拾起地上的折扇,一把揮開,閒閒地扇著,語氣輕輕柔柔、慢條斯理地道:「笑話!這秦淮河是你朱家開鑿的嗎?憑什麼你朱公子讓我回去,我就得回去?告訴你,我偏不回去,不僅不回去,我還要在這秦淮河裡來迴盪個七八回,直到姑娘我高興為止!」

她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這樣說,總之心裡就是有一把無明火正熊熊燃燒著。

「你……」朱懷文氣得臉色一陣青一陣白,神情猙獰可怖,一雙眼惡狠狠地放著怒光。

秦可卿心底有些懼怕,但是她卻把視線轉向別處,故意不去看他鐵青的臉,一把折扇扇得呼呼作響。當時已是秋天,河上晚風微拂,應當是有些涼意才是,但是她就是覺得燥熱難耐,心中一把火直燒了上來。

朱懷文身邊的文士一見秦可卿嫵媚動人、國色天香的姿色,心魂早已被勾去,又聽她柔柔膩膩的聲調,似怒似嗔,當場心神為之所奪,趕緊向朱懷文問道:「朱兄,這是哪一樓的姑娘?如此姿容、如此身段,真令小生一見鍾情,盼朱兄告知,小弟立刻回家去籌措銀兩,幫她辦個不亞於朱兄的梳攏大會。」

文人雅士相交,彼此推薦青樓女子,本也是一件雅事,誰知道朱懷文一聽此言,一張原本鐵青的臉更加難看。他絲毫不留情面地怒斥:「住口!什麼哪一樓的姑娘?她是我的未婚妻,是我朱懷文未過門的妻子!」

真是該死!他早就知道會有這種誤會出現,她好端端的一個姑娘,還是他朱懷文的未婚妻,居然被誤認為是青樓妓女,教他怎麼忍得下這口氣?

「啊?這……」文士聞言當場傻眼,不敢再胡言。

「船家!船家!」朱懷文暴怒地大叫。

船家自船尾跑來,朱懷文側頭低聲對他說了幾句,船家臉色忽然大變,遲疑地道:「公子這……」

「快去!」

船家邊走邊遲疑地回頭看他,心裡想著,剛剛還一副文雅秀氣的書生模樣,怎麼一轉眼兇惡起來,居然硬要去擋人家的小船。

*************

當三根長竹篙向著小船而來時,秦可卿再也無法維持原來的平靜。

「你、你擋我的船做什麼?」

朱懷文不答,身後一個木板企圖搭上她的船。

這會兒連船夫都訝異得叫了起來:「這位公子爺,您這是在做什麼?」

「立刻停船!」他不容置疑地道:「你這艘船我以十倍的價格跟你買下了,現在立刻停船,我要過去。」

「喔?真的嗎?好、好,我立刻停。」今晚真是好運,遇到的都是出手闊綽的大財主,這下子他可以換艘更大的船了。

瑞珠心底發急。這怎麼可以?她氣不過,對著船家咆哮:「喂,船家,你懂不懂買賣規矩啊?這船是我們家小姐先跟你承租用來游河的,你都還沒有完成我們這筆生意,怎麼可以轉手又把船給賣出去呢?」

「是呀、是呀!」膽小的寶珠也附和著,「船家,你這樣教我們怎麼辦?」

船家打恭作揖,臉上又是抱歉又是掩不住的欣喜。

「這可對不住了小姐,您也知道,咱們做生意的,總是盼著能賺錢,能賺多少就盡量賺,沒有道理把白花花的銀子往外推的,您說是嗎?對面那位公子答應用十倍的錢買小老兒的船,這是天大的生意啊!

我在這秦淮河劃個十年也賺不了那樣多的錢,您就行行好,讓我順順利利地把船給賣了,再說……」他別有用意地看了秦可卿一眼,露出一臉別有深意的笑。「我看對面的公子對您挺有意思,說不定,他也想幫姑娘您梳攏呢!」

「呸!」瑞珠啐了一大口,怒道:「你說這是什麼話?你知不知道我們家小姐是什麼人啊!」

船夫居然誤以為她是青樓女子!秦可卿一張臉憤怒地微紅,目光恨恨地瞪了朱懷文一眼。都是你這個傢伙!

長木板搭上小船時,因為過度用力,引來小船一陣晃蕩,瑞珠跟寶珠嚇得抱在一起,秦可卿則因一時站不穩,驚叫一聲便往一旁跌下。

這一跌,可教朱懷文大大不忍,惱怒地回瞪了粗魯的船夫一眼,一腳急急地踩過木板,來到她面前,慌張地問:「怎麼樣?跌疼了嗎?哪裡疼?」

她甩開他攙扶的手臂,「你離我遠點,我不想看到你!」說著便提裙爬起,卻因為腳步踉蹌,一不小心踩到自己的裙擺,再度往前撲去。

「小心!」呼!還好。他及時從後面抱住了她的腰。

「你……你放開我!」她既羞窘又生氣,急急扳開他的手指。「你抱著我幹什麼?你快放開我!」天啊!

還有比這更糗更慘的嗎?她真的快要氣瘋了。

「好,我放開你可是你得走好喔!」一邊吩咐,他一邊小心地鬆開十指。

她頓足,腰身一扭,往船頭走去。

「喂,不是那邊,」他喊著,「我是來接你上我的船的。」說著又要往前拉她。

她掙脫他的手臂,氣憤地推開他。「誰說我要上你的船了?你給我回去,回你自己的船去,我不想看到你!」

由於秦可卿外型嬌柔,連生氣時也是嬌嬌柔柔的語氣,教旁人看了並不知道她心中怒不可遏,還以為她欲拒還迎,只是在耍脾氣呢!

朱懷文被這麼一推,心裡也有氣了,他拉下一張臉,不高興地道:「你怎麼可以說你討厭看到我呢?你是我未過門的妻子,我是你未來的丈夫,你看到我應該要很高興才對,怎麼可以說討厭看到我呢?」

什麼?他怎麼可以這麼說!這教她以後怎麼做人啊?

她面紅耳赤地辯解:「你在胡說什麼?誰是你未過門的妻子啊!」

「你,就是你。」他斬釘截鐵地道:「你秦可卿就是我未過門的妻子!」

天!她一口氣差點換不過來。這傢伙……這個一股傻勁的呆子,他……他怎麼可以當眾這麼說,還說得這麼理直氣壯呢?

目光迅速地瞥了一眼在旁關照的瑞珠跟寶珠,見她們非但不幫著自己反駁,臉上表情反而有隱忍著的笑意。

只見朱懷文還在滔滔不絕地講著:「我說了要對你負責,那你就是我未過門的妻子啦!既然是我未過門的妻子,又怎麼可以涉足這種風月場所呢?我早說了讓你早點回家去的嘛!你為什麼不聽呢?你知道你一個未嫁閨女,又是這麼天仙般的一個姑娘,很可能會被誤認為……被誤認為是……」他說不下去了,顯然相當激動。

「那是我的事!」她終於被逼得拋開矜持,不顧一切地朝他吼:「我愛游河、愛在這風月場所閒晃、愛被人家當成青樓女子,那都是我的事,你沒資格管我!」

什麼?!

朱懷文眼睛一瞪,臉孔逐漸扭曲起來。她怎麼可以這樣……

憤怒的表情又漸漸轉為冰冷,原本湛亮有神的眼睛狠狠地瞇了起來,他開始捲起袖子,露出一臉的兇惡。

「我看我跟你講道理是講不通了,既然這樣……」

「喂!你幹什麼?快放我下來!」她做夢也沒想到他居然敢如此,就這麼把她扛在肩膀上,然後強硬地帶著她踩上木板回到大船上。

「朱、朱公子——」瑞珠原本還抱著看好戲的心情,見朱懷文變臉把泰可卿扛上肩頭,她才覺得事態嚴重,再也不能坐視不管,但剛一張嘴,便被他狠狠地吼回來。

「閉嘴!想挨耳刮子嗎?」

耳……耳刮子?

瑞珠一點也不懷疑盛怒之下的他會這麼做,連忙搖了搖頭,眼睜睜地看著朱懷文把秦可卿扛上他的船,她跟寶珠急急忙忙也跟著上了那艘華麗的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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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7-24 00:14:50 |只看該作者
第五章

「坐下!」力道似乎大了點,看她眉頭微微地皺了一下,朱懷文心中不忍,又趕緊關心地問:「你……我摔疼你了嗎?讓我看看——」

「走開!」秦可卿衫袖一揮,阻擋了他。

她從貴妃椅內站起,抬眼往四週一看,精緻的雕花窗格、精美的紅木傢俱、秀雅的盆景擺設以及四處懸掛的山水名畫,心裡不禁有氣。哼!好個氣派的梳攏大會。「我問你,你到底想把我怎麼樣?」

「我?」他指著自己,對她語氣裡的敵意感到一臉茫然。「我怎麼會想對你怎麼樣呢?我是擔心你,你一個人在晚上游河很危險的,更何況別人都會把你……把你當成……」他看了看她,欲言又止。

「把我當成青樓妓女。」她接下他不敢說的話,絲毫不以為意地往貴妃椅的扶手一靠,故意嬌媚地道:「那又怎麼樣?我根本毫不在意。」

他溫和的臉霎時鐵青,湛亮的眼射出凶光,暴跳如雷地道:「那怎麼可以?誰要敢說你像青樓妓女,我朱懷文絕不善罷甘休!」

「可是我今天已經被很多人誤會了,就連幫我搖船的船夫,都覺得我像個妓女。其實像個妓女就像個妓女嘛,這實在沒有什麼,我沒有辦法去控制每個人的思想,可是卻有辦法控制自己的思想,只要我覺得無所謂,那些流言也就傷害不了我,你又何必耿耿於懷呢?」不過,他剛剛說的話的確很是動聽。

這一番新奇的高論聽得朱懷文目瞪口呆,他先是不敢置信,繼而慢慢地變了臉色,一張面目清秀的臉隱隱透出青光,看得秦可卿心中微微發毛。

「你剛剛說那船夫說你像個青樓妓女,是嗎?」

那種面無表情的森冷問話,讓她心中一駭,略顯不安地答:「是埃」

「好。」他斂容,服中射出銳利的精光,轉身就準備離去;「你去哪裡?」她急忙起身擋在他身前。這傢伙一股傻勁,也不知道他打算做什麼。

「我即刻命人去擒了那船夫來,先甩他幾十個耳刮子,再叫他跪在你面前,睜大他的狗眼看清楚,仙女般的你到底哪一點像青樓妓女,他要說不出來,我還要賞他幾十個耳刮子!」

「等等!喂,你等一下!」她一隻手臂攔在他胸前,聽這霸道的口氣簡直是王公貴族,世家子弟才會說的話嘛!他一個文弱書生、商人之子,怎也如此陰狠蠻橫?「你真的打算去擒那船夫嗎?」

他雙手攬胸,一臉的不可一世。「我朱懷文向來說話算話,你是我未過門的妻子,我絕不許任何人污蔑了你!」

「你……」這朱懷文的所作所為實在令人匪夷所思,她不忍無辜的船夫因為這一番話而挨打,只得又道:「我只是跟你隨便說說,你可別真的去對人家動粗。」

他一聽,臉上立時神采煥發。「是嗎?他真的沒有這樣污蔑你?」

「沒有。」

「那就好。」他忽然握住她的手,緊緊地握住,「你生得那樣美麗動人、氣質高貴成無論如何也不准別人污蔑了你,知道嗎?」

他有力地一握,使得秦可卿一震,心中一股暖流竄過,不禁低聲問道:「要是整個秦淮河的人都誤認為我是妓女,那你又怎麼辦?難不成把每個人都捉來賞耳刮子嗎?」

他想也不想便答:「那也不用每個人都捉來賞耳刮子,我派人把他們都捉進牢裡關起來,讓他們以後都沒有機會開口說話就成了。」

「唷!你當自己是王公貴族嗎?這麼大口氣。」

雖然這麼說著,但她心裡卻益發甜膩,忍不住笑了出來。

她這一笑,宛若春風拂面,教朱懷文看呆了,忍不住就要把她摟人懷中。

她輕輕巧巧地避開,剛好躲到了一幅美女畫像前,抬眼一看後面印著「眉香」二字,一張臉瞬間冷了下來。

她輕輕地掙脫了他的雙手,正色問道:「你在這艘船上做什麼?」

沒有注意到她臉色的轉變,他飛快地回答:「我在幫我的妹……呢,眉香姑娘梳攏啊!」呼!

好險,差點就說溜嘴。朱懷瑩,他那個鬼靈精怪的妹妹,千交代、萬交代他不可洩露此事的。

我的眉香姑娘?多麼親呢的語調啊!她覺得生氣,卻仍不動聲色地繼續問:「那麼請問,這是你幫第幾個姑娘梳攏呢?該不會像你開書齋一樣吧?」一家接著一家,想到這兒,她就覺得胸口煩悶,心像纏了根絲線一樣,有著說不出的不舒服。

「哪有?」他像受了極大的冤屈一樣,不平地叫了起來,「我這可是第一次,是眉香姑娘硬逼著我幫她弄一個梳擾大會的!」

逼著?人家逼他他就幫人家梳攏嗎?那人家要他娶她,他也不敢說不了?

她心裡氣憤卻又不便發作,便繞過他轉身走向另一邊;這一邊掛了幾幅山水畫,她看了看落款,居然都是當代名家,便回頭譏刺地睨了他一眼。

他好大的手筆,弄這些畫得花費不少銀子吧?

想到這裡,心裡的那根絲線纏得益發緊了。

「誰管你是第一次還是第幾次,那都不關我的事。」

雖然說不關她的事,語氣卻是酸溜溜的,大有埋怨之意,朱懷文不禁失笑,「你……你在生氣嗎?」

這麼一問,秦可卿胸口猶如被重重地捶了一拳,當場清醒過來。

對啊!她為什麼覺得心裡難受?朱懷文幫眉香姑娘梳攏是他家的事,她幹嗎心裡發酸,連語氣也跟著酸了起來?不!她才不是生氣,她幹嗎要生氣?

臉色一緩,她綻出一副無關緊要的笑容道:「我生氣?你誤會了,那是你的事,跟我一點關係也沒有。」

朱懷文聽完這話,突然神秘兮兮地笑了起來,「你啊,又表裡不一了。你心裡明明氣得要死,表面上卻裝出毫不在意的樣子,其實你……」他忽然放低音量,靦腆地問:「你是在乎我的,對不對?」

她不笑了,面罩霜雪,語氣冷冰冰的。「誰在乎你?」

你啊!朱懷文在心裡回答。你就是喜歡這樣心口不一。

知道她在乎自己,他滿足地竊笑著蹺著她轉來轉去,讓秦可卿往左也不是,往右也不是。

「你幹什麼繞著我轉?」她氣急敗壞地道。

他忽然轉到她身前一把摟住她,像抱住了心肝寶貝一樣。

「你真的生氣了啊?」他低哄著,「要是你不喜歡我幫眉香姑娘梳攏,那我就去告訴她我不幫她梳攏了,然後帶著你立刻下船去好嗎?」

這話又不知道是真的還是假的了。她斜睨他,嘴唇微扁,一臉的不相信,心中卻暗自歡喜。

*********

「朱公子,您怎麼可以說話不算話呢?」

一名姑娘掀開竹簾款款走了進來,手裡捧著一枝含露的荷花,花瓣白裡透紅、嬌艷欲滴,那位姑娘也是如此;花上的露珠晶瑩剔透,猶如那姑娘閃爍晶亮的眼神。那名姑娘顯然就是眉香姑娘了。

她做荷仙打扮,潔白合身的裙染著淡淡的粉紅色,兩隻蓮藕般白皙的手臂露在衫外,頭髮全盤到頭上,簪著一朵較小的荷花,額前的美人尖貼著梅花金箔,既明艷動人又不會顯得太妖冶,當真宛如躲藏在荷花裡的仙女一般。

她身材嬌小玲瓏,烏亮的眼睛清靈有神,帶著一點嬌悍、一點稚氣還有一點點辛辣的味道。

她見秦可卿氣質高貴、美麗絕倫,比她手上的荷花更加淡雅雍容,眼底閃著又是嫉妒又是讚賞的光芒,心裡則想著哥哥真是好福氣,遇上這麼一個大美人;視線向朱懷文看去,見他正眼也不向自己瞧上一眼,不禁有氣。

今晚他扮演幫眉香姑娘梳攏的文土,怎麼可以連看都不看她一眼呢?

眉香綻放著花般的笑容,嬌嗔地問道:「朱公子……」見他沒反應,又輕咳兩聲,「我說朱公子,您說我跟這荷花比起來,哪個比較美啊?」

他回過神來,漫不經心地朝朱懷瑩看了一眼,才文不對題地回道:「喔,你要跳舞是吧?很好,你跳吧!我跟可卿坐這兒瞧著。」

這樣說著,他依然是不向眉香瞧上一眼,逕自攙扶著秦可卿到貴妃椅上坐下。

眉香一呆,暗自頓足生氣。說好了要扮演文士來捧她的嘛!怎麼這會兒見了秦可卿魂都飛了!

眼見隨後而來的六名婢女偷偷掩嘴而笑,朱懷瑩面子掛不住,也就顧不得自己扮演的是個嬌滴滴的秦淮名妓了,當場變臉地怒嗔道:「我說朱懷文,別忘了你今天是來幫我梳攏的!」

給她這麼一喝,朱懷文想起來了,他之所以會答應幫朱懷瑩辦這麼一場胡鬧的梳攏宴會,是因為他欠朱懷瑩一個人情,當下站起來打恭作揖,「是是是,我知道了,眉香姑娘不要生氣。喔,對了!小蓮、小荷,去把外面的客人請進來,就說咱們美麗動人、艷冠群芳、才貌雙全的眉香姑娘要開始跳舞了,叫他們趕快進來欣賞,晚了看不到,我朱懷文可不負責喔!快去快去。」

眉香聽這話,嬌羞地掩嘴輕輕笑了起來,「嗯,這才像句話。」

秦可卿別過臉,輕輕咬著下唇,眼中閃過一絲痛楚,心中酸澀無比。她不知道朱懷文跟眼前的眉香姑娘乃是親兄妹,只道朱懷文風流調儻,見了眉香姑娘便失了魂,因愛生怕,導致任其擺佈。

朱懷文見她神色有異,擔心地問:「怎麼了?你不舒服嗎?」

「沒有。」越是酸澀,她就越要擺出跟心底感覺完全不同的表情,目光更柔和,語氣更甜膩。「既然朱公子今天是幫眉香姑娘梳攏,又何必硬把我弄到船上來,惹得眉香姑娘不高興呢?」

見她這樣,他更加小心翼翼地問:「你在生氣啊?」

她笑,笑的嫵媚動人。「我為什麼要生氣?」

他想了一想,「你是該生氣的啊,因為你是我未過門的妻子,見我在外面花錢幫個妓女梳攏,那是一定要生氣的;你生氣不要緊,就是別氣壞了身子,回頭我再好好跟你解釋,總之我是有苦衷的。」

她心中憤怒。既然口口聲聲說我是你未過門的妻子,又為什麼拉我上船看你大手筆地幫名妓梳攏呢?這到底是什麼意思?一邊又立即反駁自己.我為何要管他是什麼意思?總之不關我的事.沒有必要覺得不是滋味。

她笑容更深了。「朱公子言重了,我沒有什麼感覺啊!」

「可卿,不要這樣對我好不好?」朱懷文忽然重重地歎了一口氣,「你的笑容越深,眼底也益發不見熱情,這代表你又把自己掩藏在這華麗的外表內了.我不喜歡這樣。我說過了,我喜歡的是真性情的你。」

笑容在一瞬間僵結,內心被什麼東西重重地撞了一下,面對他真誠的眼神,她居然對自己產生厭惡感。

眉香在旁邊瞧著,心裡噴噴稱奇。他們兩人多麼相配啊!畫筆畫出來的都沒他們這麼登對。可是……嘿嘿,內心狡詐一笑,她朱懷瑩就是有這一點癖好,喜歡破壞完美,越完美的東西她就越想要破壞。

就像她自己,好好一個千金之軀,身份尊貴的王府小郡主,日日從鏡中瞧著自己的完美,讚賞的同時也興起破壞的念頭,讓這麼一個千金之軀成為最低等下賤的妓女,不知是何滋味?

費盡心思、千方百計進了青樓,在不完美中她還想做一個與眾不同、接近完美的人,於是梳攏這點子便跑出來了。

這梳攏。當然不能隨隨便便的人來,不只得相貌俊美,還得有雄厚的財力幫她辦一場有聲有色的梳攏大會。但是看了看來捧場的客人,有錢的沒相貌,有相貌的沒錢,還真是很難兩全其美。

後來有一天,他這個既有書生傻氣,又有貴族豪氣的哥哥來了,說什麼她也要纏著他來替她辦,於是死纏爛打再加上威迫利誘,終於一場別開生面的梳攏大會就這麼熱熱鬧鬧地展開了。

本來還以為這宴會一完,就再也沒什麼新鮮有趣的事了,她心裡還真是有些惆悵,但是……

靈動的眼中閃過一抹興味的光芒,眼前是金童玉女般的朱懷文跟秦可卿,身為妹妹的她當然不至於惡劣到拆散他們,不過在他們之間興起小小波瀾,讓他們產生誤會,完美中略帶瑕疵,那一定有趣得緊。

*********

賓客們都進來了,那裡頭有文人雅士,有當地的富豪貴族,一見如仙女下凡般的眉香姑娘,眼睛頓時一亮。這些人裡有不少曾是她眉香樓的顧客,三天兩頭的來捧場,想到從今以後眉香樓只為朱懷文一人而開,眉香姑娘的笑容、婉轉如黃鶯的歌聲只為朱懷文一人吟唱,不禁或妒或悵然起來。

賓客分兩邊人座,寶珠跟瑞珠則站到秦可卿的身後。

秦可卿的嬌艷絕俗立刻成了在場的另一個焦點,賓客們見她坐在朱懷文身邊,紛紛交頭接耳議論起來。

其中一個也是文士打扮,神情看來頗為狂傲不羈的人,很直接地站起來拱手問:「請問朱公子,這位姑娘是?」一雙眼大膽又充滿愛慕地直視秦可卿。

她也不避諱,大大方方地拋給那位公子一個婉約的微笑,那公子受寵若驚,直視她的眼神更加明亮。

這一個明目張膽地眉來眼去,讓朱懷文一張俊臉瞬間垮了下來,他站起身,修長的身體有意遮在秦可卿面前,擋住所有朝她而來、居心叵測的目光,清了清喉嚨道:「各位都是金陵城裡有頭有臉的人物,今天賞光來參加我為眉香姑娘舉辦的梳攏宴會、小弟感激不荊」說完深深一揖,再抬起時,嚴肅取代了原先的隨和,表情變得相當凝重,以宣告大事的口吻又道:「趁著今天,也順便跟大家介紹我的未婚妻,秦可卿姑娘。」

在場響起了一陣驚愕聲,竟也有不少歎息。

朱懷文仍然遮著秦可卿,似乎再也不願讓別人瞧見她的容貌。事實上,他打算介紹完就讓瑞珠跟寶珠護送她到後面休息。

此時,一聲嫵媚動聽的嬌笑聲傳出,伴隨著低柔慵懶的嗓音,緩緩地道:「朱公子真是愛說笑啊!」

秦可卿站了起來,閃過朱懷文,款款走到眾人面前,以柔媚優雅的目光緩緩地在眾人身上掃過,然後裊娜多姿地側身一福。

這種姿色,這種柔媚如波的眼神,再加上風情萬種的聲音,當場使得兩旁的人如癡如醉,神情宛如喝了醇酒般微醺。

「可卿,你……你這是在做什麼?」

朱懷文壓抑著憤怒的低沉嗓音在身後傳來,更讓她覺得此舉是做對了,但不是這樣而已,她的話還沒說完:「朱公子說我是他的未婚妻,這純粹是跟大家開的一個玩笑,為的是讓眉香姑娘的梳攏大會增添些不同的趣味;試想,梳攏是怎樣的一種宴會?說白話一點,不就是你們男人在外面金屋藏嬌嗎?為了向大家宣告從此以後這朵嬌美的花只為這個男人服務,所以才開了這樣的宴會,不是嗎?」她稍頓,刻意地朝剛剛那人看了一眼。「各位想想,如果我真是朱公子的未婚妻,見了這等場面,早就勃然大怒了,哪還有這等閒情逸致跟著各位公子大爺參加這場宴會呢?所以我說這只是朱公子跟大家開的一個玩笑罷了。」

眾人早已為她所迷,起先聽說她是朱懷文的未婚妻還很是失望,如今聽她這樣解釋,大夥兒終於釋懷。

原先的那名文士迫不及待地問道:「既然姑娘不是朱懷文的未婚妻,那麼敢問姑娘究竟是誰呢?」

她嫣然一笑,款款地道:「我是天香樓的姑娘,尚未正式掛牌接客。」

這句話當真語驚四座,眾人面露喜色,紛紛躍躍欲試,讓她更滿意的是身後陡然變得粗重的呼吸聲;她心中竊喜,笑得更媚更惑人了。

「今天來眉香姑娘的梳攏會,主要是開開眼界,增長增長見識,當然啦!希望有一天能像眉香姑娘這樣,有人賞識,也能幫我梳攏。」說完,她還刻意又緩緩地掃視眾人一眼。

這席話說得眾人心花怒放、情緒沸騰,有幾個人甚至已經暗暗摩拳擦掌,大有那種為卿不惜散盡家財的意味。

但見瑞珠跟寶珠憂心忡忡地交換眼神——

小姐這是怎麼了?怎麼把自己說成青樓妓女呢?她們在身後看得分明,朱公子的肩膀隱隱抖動.看起來就像是隨時會爆炸的火藥。

「請問可卿姑娘何時掛牌呢?在下就是散盡家財,也要搶得姑娘的頭牌。」先前那名文士慇勤地道「張公子此言雖能博佳人一笑,卻也未免狂妄;就算是你散盡家財,也不見得能得可卿姑娘青睞。」

「喔?蘇公子的意思是您也想搶可卿姑娘的頭牌羅?」言語間已見火藥味。

「是又如何?你家財散盡也不及我家的三分之一,又有什麼資格來與我爭奪呢?」

「你……」只見那張公子臉色微紅,一雙眼瞪得老大,似乎恨不得將那姓蘇的一口吞了。

喔,原來一個姓張,一個姓蘇,看起來都是飽讀詩書、文質彬彬的模樣,誰想到轉眼間居然為了爭奪一個妓女的頭牌,弄得面紅耳赤、臉紅脖子粗的呢?

想那眉香姑娘何等國色天香,爭著為她梳攏的人當然也不會少,朱懷文能夠勝出,又是花了多少銀子、費了多少心思呢?想到這裡,秦可卿心中一陣不痛快。

「我說張、蘇兩位公子也不必為此動怒了,」另一人閒閒地道:「小生今年尚未娶妻,如蒙可卿姑娘賞識,不論要花多少銀子,在下都願為可卿姑娘贖身。」

此語一出.四座嘩然。說話的是金陵幾個財富可堪與賈府匹敵的王府公子,這些富家公子父母早逝,又是王府獨子、年紀輕輕便坐擁萬貫家財;聽他這麼說,竟是有意為秦可卿贖身,娶為正室夫人,在場已經沒有別人可與他家的財富相比,所以也就沒有人再出言爭奪。

秦可卿風情萬種地一笑,把目光往說話的那人身上望去「請問這位公子貴——」

話尚未說完,後面鏗鏘一聲,一個盆景摔到了秦可卿腳下。

她驚魂未定,跟隨著大眾的目光往後面看去,只見朱懷文一張俊臉青得不能再青,眼神惡狠狠的。

「你給我過來」他往前一把拽住秦可卿的手臂,絲毫未節制的力道使得她皺起眉頭,發出一聲痛苦的低叫。

眾人見她臉色痛苦,心中跟著一痛,直覺朱懷文的手就像是狠狠地抓在自己心上一般,王、張、蘇三人搶上前去就要來個英雄救美。

一直在一旁看得津津有味的朱懷瑩驚覺事態嚴重,立刻像一朵雲一樣飄至朱懷文身邊,剛好擋在王、張、蘇與朱懷文之間。她嬌美一笑,嬌嗔地道:「哎喲!怎麼說著說著就上了火呢?一定是船內太熱了,你們幾個,快來幫眾位公子消消火氣,順便給幾位公子上茶!」

一聲令下,六名侍女趕忙向前,揮動她們手上的羽扇,並乘機把三人拉開。

眉香順勢拉過朱懷文的手臂,邊扯邊壓低聲音道:「放手!快放手啊!」

見他身體繃得死緊,一雙眼狠狠瞪著倔強地昂著下巴的秦可卿,她只好湊到他耳邊道:「你發脾氣幹什麼?她這純粹是在氣你,她越這樣就表示越在乎你啊你這書獃子!」

後面那句話雖然惹惱了朱懷文,但是想想她的話也不無道理,於是繃緊的五官漸漸舒緩,但仍是陰森得很。

眉香巧笑倩兮,一邊拉著他一邊膩著嗓子道:「朱公子,你過來,人家有話跟你說。」

「朱公子,你聽見沒有?眉香姑娘叫你過去啊!」

秦可卿的語氣雖然柔和,眼神卻是冷冰冰的。

朱懷文五指兀自抓著秦可卿不放,生怕這麼一放手,秦可卿就要離他遠去,「你有什麼事就說吧!我聽著呢。」

眉香努力維持著臉上嬌媚的微笑,再度湊到他耳邊,這次是極不耐煩地低語:「快放手啊你這書獃子,我自然有辦法證明她這是故意在氣你。」說著她硬把他帶到一邊,順手拿了一個侍女手中的羽扇。

不待朱懷文怒氣發作,她羽扇一揮,遮住兩人大部分的表情,只露出一雙眼,低聲道:「我問你,你喜歡可卿姑娘嗎?」

「那當然!」他想也不想便大聲道。

這傢伙,這麼大聲幹嗎?她再低聲問:「那麼她喜不喜歡你呢?」

這麼一問、朱懷文頓時陷入一片迷們中,看了看秦可卿,見她的兩個婢女正在幫她揉著手臂,忽然沒來由地感到一陣心酸,道:「我……我不知道。」心裡卻隱約明白可卿是討厭他的,否則怎麼會當眾否認是自己的未婚妻呢?

朱懷瑩搖了搖頭,輕輕地歎了一口氣,這口氣既悲憫又充滿了同情朱懷文一呆,不悅地問:「你歎什麼氣?」

朱懷瑩再度搖了搖頭,這次氣歎得更重,眼中的悲憫與同情更明顯了。

「你到底——」

「你再這麼大聲嚷嚷,就永遠無法得知她喜不喜歡你了」她忽然正色道。

朱懷文一張原已漲紅的瞼瞬間冷卻下來,他素知朱懷瑩鬼靈精怪,往往有令人意想不到的奇招出現,當下低聲問道:「那……那你有什麼辦法?」

「把頭靠近我。」

「咦?」

「我說把頭靠近我啊呆子!再靠近一點,對了,現在你維持這姿勢不動,慢慢聽我說礙…」

朱懷瑩在搞什麼鬼?要他把臉貼得這樣近,身體不但靠攏 過來,還將他的一隻手臂繞到她腰上,在外人看來,就像是眉香姑娘使出了渾身解數,在緩和朱公子的情緒一般。

「我說啊,她為什麼要自稱是天香樓的姑娘?好好的一個大家閨女,她幹嗎要自稱是青樓妓女?不就是為了氣你嗎;她又為什麼要氣你呢?如果她完全不在乎你,她大可以心平氣和地觀賞你為我辦的梳攏會啊,她為什麼要氣你?嗯?」

他皺眉,總覺得朱懷瑩拐來繞去還是沒說到重點,於是直愣愣地問:「是啊!到底為什麼呢?」他是不是什麼地方惹她生氣了,所以她要做這些報復的舉動?但仔細想想,沒有啊!他什麼也沒做啊!

朱懷瑩閉了閉眼,心裡不住地歎氣。為什麼她這麼聰明伶利,這朱懷文卻笨得像條豬一樣呢?她懷疑他是不是真的書讀太多讀傻了,她記得小時候這傢伙還挺活潑的,會千方百計掩飾他們兩個一起犯的錯啊!後來爹爹逼著他讀書之後,他就變成這樣子了,真是可憐又可悲。

算了算了,對這種人不能拐彎抹角,於是她乾脆地道:「因為她在乎你!」

他渾身一震,看看她,又看看朱懷瑩,像是不敢置信,又忍不住心裡的歡喜,靦腆地問道:「是、是嗎?你……你如何看出來的?」

「你仔細看啊,她瞧著我們兩個的樣子,是不是又妒又恨?眼底燒著兩團火焰呢?」

他瞧了半天,瞧不出端倪,因為秦可卿一驚覺他的目光,立刻轉頭看向別處,他頓時沮喪萬分。「哪有?她根本一點也不在乎我,你看,她對著別人時眼神是那樣柔和,對著我時卻是一臉兇惡。」

「她幹嗎要這樣?她大可以對你一視同仁,卻為何單單對你不同呢?」

「因為……因為她……」

「因為她喜歡你。」

這麼直截了當的一句話,讓朱懷文胸口猛地一跳。

「女人就是這樣,越是心裡在乎,外表就越要假裝毫不在乎。」她指著朱懷文的胸日道,「所以她為什麼生氣?那是因為她以為你在捧一個妓女的場,但是她卻不知道這個妓女是你的妹妹;你捧妓女卻把自己的未婚妻找來觀賞,你說,她能不氣嗎?」

「啊,對啊!」他一拍額頭,恍然大悟。「我沒有告訴她你是我的妹妹啊!那當真是我的不對了,我現在就去告訴她!」

「慢點,你慢點!」唉!這個書獃子,還好她及時扯住他的手:「如果你現在去告訴她,就永遠無法證明她喜歡你了。」

「那、那怎麼辦?」又想證明她喜歡自己,又捨不得她生氣,還真是為難,「聽我的,一切都聽我的,我自然有辦法。」

朱懷文點點頭,目光情不自禁地向秦可卿望去。

她也像他喜歡她那樣喜歡自己嗎?雖然已經要把她娶進門了,但只是他一廂情願,也不知道可卿是否喜歡他?

「現在,親我一下。」朱懷瑩突然這麼說,拉回了朱懷文盯著秦可卿的視線。

他想也不想地便駁斥道:「我幹嗎親你?」

「你要證明她喜歡你就要親我一下,而且要用力地親。」

是嗎?他雖然半信半疑,但還是照做,引得眾人皆把目光投過來,惟有秦可卿立刻轉過臉去。

「嘻嘻,你看,她轉過臉了,這代表什麼?代表心中傷痛,不忍卒睹。」

「是嗎?那可不行,我去安慰她。」

「站住!」朱懷瑩低聲喊道。真是有夠笨的,點這麼多次還點不通。「從現在開始,你要假裝沒看見她,把她當空氣一樣,我說什麼,你做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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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7-24 00:15:02 |只看該作者
第六章

船在吵吵鬧鬧中依然繼續向前駛,鑽過一座橋,四周突然變得開闊,畫坊、小船、大船穿梭其間.每個船頭都吊著兩個燈籠。四周罩著薄薄的霧,沿河兩岸有細細的歌聲傳來,間雜著笛聲以及胡琴聲。

眉香姑娘的玉臂挽著朱懷文來到中央,將羽扇交給傳女,眾人一見眉香姑娘準備跳舞了,頓時安靜了下來。

六名侍女緩緩圍成一個圓圈,將眉香姑娘包圍在圈圈裡,然後在眉香姑娘甜潤的歌聲引導下,舞動羽扇並且踩著小碎步繞著她轉。

六人邊舞邊緩緩蹲下,接著一個維持不動另一個則緩緩站起,營造出荷花緩緩綻放的場景;然後荷仙在花瓣中輕舞,正自欣賞四周風景時,突然發現身邊有人默默凝視,她嬌羞地窺探著進而愛上那個凝視她的書生,最後將荷花摘下送給那名書生。

這場舞蹈以荷花來暗示眉香姑娘出污泥而不染,而她手中的那朵荷花名為「有客來」,意思是指青樓生涯得遇恩客;而把荷花交給那名書生,則是表示願將終身托付的意思。

朱懷文自然是那名風流倜儻的書生,他背著秦可卿.看不見她的表情,秦可卿也看不見他的,因此沒有見到他舉止失措、頻頻想要回顧,卻屢屢被眉香姑娘的玉臂挽回的情景。

秦可卿眼中只見到眉香姑娘充滿魅力的舞蹈、顛倒眾生的微笑,她想像朱懷文的眼神此時定是著迷地望著她,胸口便一陣又一陣地揪緊。

她的表情失去了原有的優雅自在,眼神落寞,見眉香姑娘牽著朱懷文的手,一步一步地往後退,六名侍女的羽扇款款遮向前,遮住他們兩人的身影,她不由自主地站了起來,見湘竹簾微微顫動,六名侍女在簾外分向兩旁垂手而立,湘竹簾裡原有的燈火在此時一暗,她的心也跟著墜入了一片黑暗中。

再也無法抑制內心的激動,她掩著臉跑到前艙,直到船板擋住了她的去路。

「可卿!」朱懷文見她奔出,忍不住低聲叫著,要不是朱懷瑩拚命拉著他的手臂,他就要跟著跑出去了。

「你現在出去就前功盡棄了!」這個呆子,現在正是最關鍵的時刻啊!

「可是……可是她看起來好像很難過……」

「你說到重點了。」朱懷瑩突然語氣一轉,凝重地道:「她為什麼要難過?」

朱懷文側頭,表情陷入一陣迷思中。「我……我不知道,就是不知道所以才要去問她啊!」

朱懷瑩一聽,緩緩搖著頭,一臉無可救藥的模樣,好半晌才有氣無力地道:「哥啊,有時我真懷疑你到底是大智若愚還是大愚若智?那些蒙古文、西洋文那麼晦澀難懂,在你看來都輕鬆易學,還可以振振有辭地跟你的老師討論並且辯倒他,怎麼對人的肢體語言反而愚鈍得不如三歲小孩呢?」

「你、你怎麼可以這麼說我呢?」他一臉的不服氣。

「我問你,你看到她自稱天香樓的姑娘,還跟那三位公子眉來眼去、有說有笑的,會不會生氣,會不會難過?」

「當然會啊!」現在想起來,他的胸口就像要炸開一樣。

她又道:「那你為什麼要生氣?為什麼會難過?」

「因為……因為我喜歡她啊!」他囁嚅著,盯著朱懷瑩的臉,心中突然豁然開朗,接著激動地掐著她的肩膀,急切地問:「你的意思……你的意思是……」他不敢去想像喜歡的字眼,只覺得那兩字離他太遙遠朱懷瑩皺著眉,只覺得肩頭快被掐碎了。「現在你可以去看她了,記住,她越生氣就表示越喜歡你。

她如果哭了,那你就可以去放鞭炮了,因為這代表她深深地愛著你,愛你愛到無法自拔了……」

不等朱懷瑩誇張的話說完,朱懷文早已迫不及待地往前艙走去。

***********

秦淮河的水兀自冷冷地流著,看著它左右兩旁的風花雪月。這河水承載著歷朝歷代青樓女子悲傷的淚水,現在也一樣承載著秦可卿說不出口的悲傷。

她撫著船頭前支撐圓形弧頂的木柱,迷們地看著前方,燈影幢幢,幽怨的歌聲若有似無地傳來,她生平第一次感到愛情的辛酸難言,卻是在異朝異鄉,這樣一個朦朦朧朧的秋夜裡。

船行到了大中橋,那是一座擁有三個橋拱的大橋,船到此停住,之後搖搖擺擺地後退,接著優雅地往回走。

往回走了,她在心中想著,往回走了最好,待上岸她便離開這船,永遠永遠不再見那朱懷文。

她想著永遠不見朱懷文的同時,心底卻又湧上一股酸澀難言的滋味,她憤恨地拍打著木柱,氣自己居然隱隱不捨。

身後有腳步聲傳來,她以為定是瑞珠和寶珠,當下頭也不回,只冷冷地道:「走開,我現在不想看到任何一個人。」

可腳步卻未遠離,仍是一步步逼近。驀地感到一股不尋常的氣息逼近,當她驚覺這股熟悉的氣息想要轉身問避之時,那人突然伸出鐵一般的手臂,自後面緊緊地抱住她。

「你幹什麼?走開,走開!」她拍打著他的手,一連喊了幾次,身體轉來轉去企圖掙脫,誰知道那雙手卻越收越緊,她感到胸骨就快要被擠碎了。

「你生氣了?」朱懷文將頭擱在她纖細的肩膀上,貼著她的臉頰,享受著她脖頸間傳來的甜香。

「誰有空跟你生氣?」她搖晃著,卻始終掙脫不了他的手臂,不禁氣惱地一頓足。

朱懷文輕笑一聲,既滿足又安慰地道:「你果然在生氣。」

她本來還想回嘴,但突然間想到,這傢伙不是在船艙內跟眉香姑娘相好嗎?怎麼此刻又跑到這兒來?當下酸溜溜地問:「你不在眉香姑娘那兒,跑到這兒來幹嗎?」

朱懷文又是一聲輕笑,鼻息噴在秦可卿脖頸間,傳來一陣微熱。

「你笑什麼?」她惱火了。這傢伙不在美人窩待著,跑這兒來緊緊抱住她到底是要做什麼?

「你在乎嗎?」他低柔地問。

她的胸口頓時猶如被狠狠一撞,低下頭,迴避這問題:「什……什麼?」

朱懷文將她身子一扳,轉了過來,炯炯目光緊緊盯著她慌亂的眼神;她背抵著木柱,退無可退,無可奈何抬起眼,卻撞上他湛亮的眼神,無論她怎麼躲,那雙眼就是緊緊地盯著她不放,她索性一頓足,氣惱地道:「你到底想要幹什麼?」

「我想知道你真正的心意,」他溫柔地說,眉目間也淨是呵寵。「你在乎我幫眉香姑娘梳攏嗎?你因為這樣而生氣對不對?這表示你也喜歡我對不對?」

他越說到後面,神色越是煥發。

秦可卿眼波流轉,像是瞪著他又像是怨著他,過了一會兒才懊惱地低嗔道:「你問我這麼多幹嗎?我什麼都不知道啦!」說完眼神一轉,投向船下流動的秦淮水。

朱懷文一聽重重地歎了一口氣,輕柔地將她的臉扳回,讓她正視著自己,也讓自己能看進她的靈魂深處。

「你就是這樣。」他用一種長輩般溫柔的語氣責備她,「心裡想的是一回事,表現出來的又是另一回事。我說你老是躲在這副軀殼裡面,神色表情無一不華麗,也無一不空洞;你為什麼就是不肯人性化一點呢?

「我第一次見你,便覺得你像是被囚禁在這個身體裡一樣,你憤世嫉俗,卻偏偏擺出一張和善面容;你倔強易怒,卻偏偏裝出一副優雅從容的溫柔模樣。

世人很容易以為你是外表所表現出來的樣子,我卻在你稍縱即逝的眼神中捕捉到與外表截然不同的你;我喜歡的是那樣的你,但你卻老是在跟自己的心作對,老是言不由衷、老是表裡不一、老是——」

「你住口!」她沉痛地制止他接下來的言語c原以為接下來該是勃然大怒,誰知道她只是面色蒼白地瞪視著他,一雙眼由怒漸漸轉怨,幽幽地看了看他之後慢慢地垂下眼瞼。

「你說的沒錯,我是這樣……」她淒然低語,一雙眼重新抬起,眼中的溫柔盡退,只剩下光輝閃閃的倔強。「我是這樣,那又如何呢?我一直以自己能這樣為傲,我的外表本來就跟我的性格南轅北轍,我國在這個身體裡,這個外貌溫柔似水、優雅如仙的身體裡,我只好表裡不一;你不瞭解我的處境,卻一再地揭穿我。讓我無路可退,這樣……很好玩嗎?」

她說到最後,聲音越來越低,最後那一句話卻是咬著牙說出的,說完之後,睫毛一眨,蓄積在眼眶裡的淚水默默地滑落,朱懷文見她落淚,心下大為慌張.一陣手足無措之後,猛然將她接入自己胸膛,又是歉疚又是心疼地哄道:「別哭別哭,卿卿你別哭啊!好了好了,都是我不好,是我不該拆穿你,其實……其實你這樣也很好,我只是……我只是希望你能更真實一點,更有人性氣息一點,更……」

他說不出來了,感覺到胸前逐漸被她的淚水濡濕,當下覺得自己實在罪孽深重,於是提起她的手往自己臉上打去,「你打我,都是我不好,你打我,打到你高興為止好不好?」

見她並不使力,他乾脆自己來,舉起雙手左一下右一下打得辟啪作響;秦可卿抬眼,見他雙頰紅腫,知道他不是隨便出口哄哄,而是真的使力在打,當下又是好氣又是好笑,終於噗嗤一聲笑了出來。

朱懷文見她笑,也不敢太高興,暫時先住了手,遲疑地問:「你……你不氣我了嗎?」

她小嘴一抿,螓首一側,不回答他的話。

「好,你不說話,那就是還在生我的氣了月p我再打,打到你不生氣為止。」說著一手又舉起來,往自己臉上打去。

「別打了!」她攔住他。這個人既聰明又有一股書獃子的傻勁,若是不攔住他,只怕他真的會一直打下去。

當初看這個人外表聰明瀟灑,行為舉止卻令人難以理解,還以為他是高深莫測之人,現在他卻因為看她傷心,便如此自責,甚至不惜傷害自己以求得她的寬恕,才明白他原來並非故意裝得高深難測,他的難以捉摸,全因為那股書獃子的傻勁。

這麼一想,也就能夠理解他一路上那些莫名其妙的行為舉止了。像他這種書獃子,不喜歡的東西就算是拿刀架在他脖子上他也不願去瞧上一服.但是如果是他喜歡的,那便是全心全意,用書獃子的傻勁去對待,現在他的行為,不正是如此嗎?

想到這裡,她心中又是激動又是甜蜜.小嘴雖然仍是緊緊地抿著,但眼波流轉間已然掩藏不住唇邊流瀉的笑意。

朱懷文見她欲笑不笑,神情嬌嗔,反手一握,將她的手握在自己掌中,又把另一隻手也拿來握住,然後舉到自己胸前,便像捧住了稀世珍寶一樣,珍惜萬分「卿卿,你捨不得我痛,對嗎?」

她小嘴一撇,嗔道:「誰會捨不得你啊!」

這句話大有撒嬌的意味,他一聽,心中大喜,樂不可支地將她擁入懷中。「你捨不得,你捨不得的,我現在知道了,你總是口是心非,其實你嘴裡說不會。心裡卻疼得很,所以你才會擋住我的手。現在我知道了,以後我都知道了!」

在他的懷中,被他以窒人的力道抱住,她覺得整個身體彷彿要融人他的胸膛一般,但又覺無比舒適、無比安心,一雙手悄悄爬到他腰後摟住他,讓兩人的身體更為貼近。

他的臉頰貼著她的,嘴唇則湊到她耳邊低語:「卿卿,我是真的很喜歡你,第一眼看見你便非常喜歡你,因為太過喜歡,所以行為舉止就有些失常了;一路上惹你生氣,我自己也懊惱得很,你一直叫我別跟著你,可是……可是我怎麼能不跟著你呢?

我一看見你時整個神魂就都跟著你了,我的腳不跟著移動都不行你知道嗎?」他抬起頭,一雙眼深情款款地俯視她。「幸好我臉皮夠厚,一直跟著你,也幸好有那輛板車讓我有機會救你,更幸好的是有那個大嬸,她說出了我的心意,讓我可以順水推舟……」

「你沒有說到重點。」她低低地提醒他。

「什麼?」

「幸好你夠憨傻啊!」她俏皮地道,一雙如水明眸正視著他的眼。

他搔搔頭,露出靦腆的笑容道:「我是夠憨傻的,我第一眼見你就覺得非你莫娶了。」他稍頓,忽然又略顯遲疑地道:「卿卿,我……我想問你一件事,你誠實地回答我好嗎?」

她有些迷惘。他那個搔頭的動作似曾相識,她在什麼地方曾見過這樣的動作呢?「什麼事啊?」

「你……你喜歡我嗎?」他的語氣激動,之後又有些畏縮地垂下眼,似乎害怕聽到她的答案。

她掩嘴輕笑,嗔道:「你啊,現在才來問我這個問題不嫌太晚嗎?」

「怎麼……怎麼會晚呢?」他神色緊張,一臉的害怕。

「你想想看,當你當眾說要對我負責,又當眾宣佈我是你未過門妻子的時候是多麼的理直氣壯,好像我不嫁給你都不成了,你根本就打算硬把我娶進門,我喜不喜歡你又有什麼重要呢?」

「那當然重要啦!」他著急地申辯,「雖然我是打算硬把你娶進門,可是如果你也能喜歡我像我喜歡你那樣的話,那豈不是很好嗎?」

「你有多喜歡我?」她忽然正色問他嚴肅地回答:「我有多喜歡自己,就有多喜歡你。」

她硬嚥了。「假如,我是說假如,有一天我突然不見了,突然……突然變成一尊陶像.永遠都不會跟你說話,也永遠都無法對著你笑了,你要怎麼辦?」就在幾天前,她還積極地想辦法要回去.現在卻一點也不想了。如果能繼續留在這裡.有這樣一個愛她的人跟她廝守,那不也很好嗎?

他認真地想了一會兒,不明白地問:「你為什麼會變成一尊陶像呢?好好的一個人怎麼會變成一尊陶像?」沒道理啊!她為何這樣問?

唉!這個傻子。「我是說假如嘛!假如是這樣的話你要怎麼辦?」

這次他毫不思索地回答:「假如是這樣的話,那也很簡單,我就娶了你這尊陶像,吃飯跟你一起吃,睡覺跟你一起睡,我一樣全心全意地對待你,一樣請婢女來服侍你;我會忘記你是尊陶像,而把你當成一個有血有肉的人。你不能跟我說話,可是我可以跟你說話啊!你不能對我笑,我可以對你笑啊!當我有事要離家,也一定把你帶上,我跟陶像不離不棄,永遠永遠地愛她。」

滔滔不絕地說到這裡,他還是不明白。「可是,你到底為什麼會變成一尊陶像呢?正常人不可能會這樣啊!除非發生了不可思議的事,可是這世上又有什麼不可思議的事,會把一個活生生的人給變成陶像呢?」

見他一臉的費疑猜,自顧自地說著,那呆氣十足的樣子看得她忍不住又笑了出來,但是頰邊卻流下了兩行淚水。

「喂,你看著我,看著我呀!」她溫柔無比地道。

等到他的目光與自己交疊,她才猛然發現自己從來沒有注意到他的眼神是如此深邃清亮,在一片漆黑中,她清楚地看到自己的倒影,那雙眼癡癡地凝望著她,就像是在對她傾訴愛語一般。

「我……喜歡你。」她嬌羞地垂下眼去。

雖然她的聲音細若蚊鳴,他卻聽得一清二楚,心一陣怦怦亂跳之後,忽然捧住她的腰,將她舉在半空中歡呼道:「你喜歡我,你真的喜歡我,那太好了,真的太好了!」他神情雀躍,興奮得像個孩子般。

之後,他輕輕將她放下,摟在自己懷中溫存了一會兒,然後托起她的臉,嘴唇緩緩貼近她鮮花般的唇,就在此時——

「朱懷文,朱懷文,已經到眉香樓了,朱懷……」

正嚷嚷著跑來的眉香猛然撞見這場面,頓時雙頰如火燒,一時間尷尬得不知該如何是好。

船已經回到眉香樓了,賓客們都下船散去,她想朱懷文定是跟秦可卿誤會盡釋,正在船頭談情說愛捨不得離開,這才出來叫他們,誰知道會碰上這等場面。

她雖然在眉香樓掛牌,見多識廣,畢竟還是小姑娘一個,戀愛也沒談過一場,自然沒有這種經驗;她羞得以手掩面,呆在原地,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眉香樓三字一人秦可卿耳中,她頓時渾身一震,原本含情的臉在一瞬間冷凝,嘴唇緊緊地繃著,她推開朱懷文,漠然道:「眉香姑娘來找你了,你可以跟她回眉香樓了。」

只在一瞬間,她宛如變了個人似的,神色冰冷已極,朱懷文一時還想不出是什麼原因,急嚷道:「卿卿,你怎麼了,怎麼又生氣了?」

「你管我怎麼了,你已經幫眉香姑娘辦完梳攏會了,從今以後她便只屬於你一人,只為你一人服務;現在人家來叫你了,你隨她去吧!不必管我怎麼了。」

一聽她這話說得既委屈又酸溜溜的,朱懷瑩就知道是怎麼一回事了。朱懷文這傢伙,一定是弄到最後重點一點也沒有講到,於是眉毛一挑,質問道:「朱懷文,你是不是忘了跟她講什麼了?」

「啊?我忘記講什麼了?我忘記講什麼了嗎?」

秦可卿見她一副咄咄逼人的樣子,又見朱懷文一副惟惟諾諾的樣子,又氣又惱,推著他就要離開,誰知道她越推,他越是慌張,更不敢放她走,緊緊拉著她,生怕她一氣之下走人。

「你放開我、放開我!」她以另一手扳著他的手指,左右甩著,卻硬是甩不脫,最後索性張口往他手臂上咬下去。

他一陣吃痛.只覺得自己一定是又做錯什麼事惹她生氣了,所以也不閃避,忍痛讓她咬著,直到她驚覺他全無反抗,才愕然抬眼。

「你……你怎麼不躲?」

他雖然痛得眼淚都快要掉出來了,但表情仍是心甘情願。

「我一定是惹你生氣了,所以你才要咬我。沒關係.你繼續咬我好了,直到你氣消為止。」

「你……」她掀開他的袖子,見他手臂上烙下了兩排齒痕,又瘀又腫,當場又氣又心疼,實在是拿他沒辦法,只能懊惱地道:「你這個呆子……」

「他本來就個呆子!」朱懷瑩在一旁閒閒地插口道:「而且還是個比呆子更呆的書獃子!」

「朱懷瑩,你……」他氣憤地瞪著她,怪她到現在還在落井下石。

「唷,你還記得我叫朱懷瑩啊?」她調侃地道:「那麼朱懷瑩跟你是什麼關係呢?你記得嗎?」

「廢話,我當然記得,怎麼會連這都不記得。」他怒氣沖沖地道:「你是我一母同胞的妹妹,誰會不記得啊?」

「妹妹?」秦可卿詫異地重複這兩個字,原本氣怒的表情頓時緩了下來,轉成一臉尷尬。「怎麼……怎麼你們是兄妹?」

「對。」朱懷瑩走向前,臉上淨是捉弄的笑。「這個呆子叫朱懷文,我呢叫朱懷瑩,現在你知道啦,不生我哥的氣啦?」

她看看朱懷文,再看看翩然走近的朱懷瑩.果然眉目神似,當場又羞又窘,不禁橫了朱懷文一眼.氣他讓自己如此尷尬。「你為什麼沒有早點告訴我呢?」

他一臉迷惘。「我……我還沒告訴你嗎?」

「沒有,呆子。」

對朱懷瑩的譏罵他絲毫不生氣.只是一雙眼歉疚地看著秦可卿。

「你咬我是應該的,我痛死也是應該的,誰教我這麼呆,忘記跟你說眉香姑娘是朱懷瑩,朱懷瑩是我妹妹,害你生氣難過成疼死應該……」

顧不得他在耳邊叨叨絮絮地自責,她轉臉看向朱懷瑩,不解地問:「怎麼他是你的哥哥,你卻叫他幫你梳攏呢?」

她撒嬌地解釋:「因為我找不到跟朱懷文一樣,既是文士又面貌英俊,重點是還很多金的人嘛!」

重點是後面那句。既然哥哥多金,你又為何會淪落青樓為妓女呢?她心中想問,卻又覺得不妥;朱懷瑩看出她的疑惑,於脆自己招認;「我只是一時好奇,不知道當妓女是什麼滋味,所以就……嘻嘻!」

「她就是這樣,專門喜歡做一些驚世駭俗的事c喂,警告你喔,你將來可不准把這些教給你大嫂,知不知道?」

朱懷瑩朝他吐吐舌頭,秦可卿卻垂下眼,掩飾自己竊喜的微笑;「好啦,這船也靠岸啦,一干閒雜人等也讓我請回去了,我已吩咐人在眉香樓擺好酒宴,我們這就下船吧!」

說罷,她先行而去,朱懷文則攜著秦可卿的手,隨後而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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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秦淮河裡川流不息的船隻漸漸地少了,歌聲也漸漸稀落了,薄薄的霧則漸漸地濃了。

眉香樓裡笑聲漸稀,寶珠跟瑞珠以及其他侍女早已不勝酒力,人房去睡,朱懷瑩則模模糊糊地尋到一張臥榻,倒頭便睡,大廳裡,剩下朱懷文和秦可卿兩人對酌。

這時天漸漸地亮了,秦可卿一隻玉臂輕輕地擱在眉香樓臨窗的欄杆上,微風輕拂,送來了秦淮河兩岸淡淡的胭脂香味。

她微閉上眼,讓自己沐浴在這金粉凝成的香氣之中,再睜開眼,見朱懷文迷戀地望著自己,當下回眸朝他微微一笑。

她此時已有七八分醉意,悄臉暈紅、意態嫵媚,這麼回眸朝他一笑,更是柔情無限,他心神蕩漾,兩眼只是癡癡地望著她。

她嬌媚地笑著,目光再度往秦淮河望去,輕聲道:「你聞到了嗎?風裡有姑娘們的胭脂香氣呢!」

他目不轉睛地回道:「我聞不到什麼胭脂香氣,我聞到的就只有你身上甜甜的幽香,這香味是我聞過最香的。」

她聽著,臉上又多了一層暈紅,嗔道:「你喝醉了,滿口胡說八道。」

雖然說他胡說八道,但她心裡卻甜絲絲的。

他瞧著她的笑容,只覺得整個心魂都飄飄然,一手突然越過杯盤狼藉的桌面,將她擺在桌上的手牢牢握祝

「卿卿,你不要不信我,我這個人雖然有些呆氣,卻從來不胡說八道。我當日在花園見了你,便隱約嗅到空氣中傳來一陣幽香,不是花香,卻是你身上獨特的香味;那時我只覺得通體舒泰,說不出來的舒服,於是便傻傻地看著你、看著你……後來你走了,我竟魂不守舍,心裡空空落落,倒好像遺失了一件什麼重要的東西一樣……」

這時秦可卿腦中昏昏沉沉,只當朱懷文醉得厲害,把書齋說成花園,於是也不深究,只模模糊糊地應著:「你哪裡是魂不守舍?你是陰魂不散,後來你便一路跟隨我,我到哪兒,你便跟我到哪兒,我怎麼甩都甩不開。」

他笑著,她的語氣聽來非但沒有半分責備的意思,反像是極為懷念那件事,於是也道:「對,我是陰魂不散。幸好我陰魂不散,這才給我纏來了一個如花似玉的美嬌娘!」

聽他說自己是如花似玉的美嬌娘,她心中無限歡喜,嘴裡卻輕輕地啐了一聲:「不聽你胡說,我要去休息了,你扶我一把。」

「好,我扶你到樓上休息。」他扶起她,但覺她嬌軟無力,乾脆打橫抱起,緩步上樓。

樓上原是朱懷瑩的閨房,她為了配合自己眉香樓眉香姑娘才貌雙全的身份,將這間房間佈置得十分雅致;山水字畫、紅木傢俱的精緻自然不在話下,就連臨水窗格的窗紗也十分精巧。白色紗帳,上頭畫著幾朵荷花,至於床前的紗帳,也是同色,上頭畫的卻是海棠。

這時秦可卿被扶上床,側著身體,一手置於腰間,一手則輕輕地枕著自己的額頭,宛然是一幅海棠春睡圖。

朱懷文此時酒意正濃,腹中本就有如烈火燃燒,加上見了秦可卿這種撩人的姿態,更是心跳加快、血脈憤張,幾乎不能自已。

幸好他書讀得多,書上聖人所說的禮節法度尚能嚴守,加上從窗格送進來陣陣涼風,頓時使他清醒不少。

「卿卿,你好好歇息,我……我下樓去了。」

「等等,你別走!」

他本就捨不得離開,聽她這麼嬌聲一喚,更是再也提不起腳步,於是緩緩地轉過了身,看著床上的她。

她向他凝視,一雙眼嫵媚動人,流露著萬縷柔情,擱在腰間的手抬起,朝他招手。「你過來。」

「這……我……

她柔聲催促著:「過來呀!」

他向前,剛觸著她的指尖,便被她輕輕一扯,她抬起嘴唇,主動含住他的。

這時,什麼禮教,什麼規矩,全都給他拋到腦後了,他輕易地找了個理由原諒自己——

反正她很快便是我朱懷文的妻子了,與她一起也是早晚的事。

這麼一想,他心中再無顧忌,一手穿過頸後,扶住她纖細的頸子,另一手則環住她的腰,她則伸出雙手勾住他的頸項,不斷加深自己的吻,兩人越抱越緊,體溫也越升越高,朱懷文空出一隻手,扯落兩旁紗帳……

********************

秦可卿醒來時,身邊猶有朱懷文的餘溫,卻不見他的人影,正奇怪時,發覺手裡似乎握了東西。拿起一看,原來是之前朱懷文強塞給她的折扇。

原先拿著這扇子時,心底其實還為他的幼稚天真覺得可笑,現在回想起來,那不是幼稚天真,而是對自己的一往情深。

往窗外望去,正下著如弦的細雨,她起身,掛起窗紗,見外面一片煙雨濛濛,這般秋景本是極易惹人愁思的,但她想著昨夜的旖旋之事.一片溫暖在心頭,便連飄在肩頭的雨絲也不覺得冰涼。

她猜想朱懷文定是到樓下去了,正想呼喚寶珠和瑞珠進來幫她梳洗時,敲門聲忽然響起,正是寶珠跟瑞珠。

瑞珠神色詭譎,一雙烏溜溜的大眼在她臉上轉來轉去,一臉抓到別人做壞事的表情;寶珠則始終嘴角含笑,充分顯示出主子幸福她就感到幸福的忠懇模樣。

看著銅鏡中反射出來的自己,雪白的臉頰泛著微暈,眼底深處的一點高傲不見了,現在被完整的溫柔取代,嘴角含著一抹幸福的笑,現在她終於相信一句話——戀愛中的女人最美麗。

「懷文呢」她問。

瑞珠故意裝傻,「懷文?那是誰啊?」

「你……你越來越大膽了!」她雖然是罵,可語氣溫柔極了,銅鏡裡的眼轉而望向寶珠。

寶珠就沒有瑞珠這麼狡詐了,她笑著回答:「朱公子他出去了」

瑞珠搶白地問道:「小姐你猜猜,他去哪兒啦?」

銅鏡裡的人兒白了她一眼,嗔道:「我怎麼會知道」

「您怎麼會不知道呢?」瑞珠學她的語氣。卻完全學不來她那種柔膩的嗓音。

寶珠熟練地幫她把部分頭髮攏到頸後,用一條細紅繩綁住,再把原先預留在耳邊的兩股青絲堆到頭頂,做成兩個髻,然後分別插上新鮮的茉莉花,最後再將金釵簪上。

秦可卿左看右看,很滿意鏡中煥發的自己,回過頭來橫了瑞珠一眼,隨後站了起來,讓瑞珠為她披上帔子。

「你啊,手上功夫有嘴上功夫的一半兒就好了。」

瑞珠討好地道:「說到手上功夫啊,那是整個賈府誰也比不上寶珠姐姐的呵要說到逗主子開心的嘴上功夫,那我瑞珠就敢拍胸脯說整個賈府沒人及得上我了,比如說現在我要說的事,那就一定能讓小姐開心。」

「喔?」她笑著睨了她一眼,問道:「什麼事?」

「您剛剛不是問我朱公子哪兒去了嗎?我告訴您,他啊,生怕不趕快把您娶回去,您就會被別人搶走,所以一早天還沒亮,就到樓下去把眉香姑娘拉起來,要她陪著他回家去,稟明他們的父母,然後盡快到賈府下聘。」

聽完這話,她低下了頭,心底當真是說不出的高興。

「還有一件事,您聽了一定也會很高興。」

「什麼事?」

「他吩咐眉香姑娘的侍女先去雇轎,讓我們在這裡等著你醒來,然後立刻把你送回賈府。」

她抬起臉,疑惑地問:「這有什麼好高興的?」

「這當然值得小姐高興啦!因為朱公子,也就是我們未來的姑爺說,小姐您長得太美了,這附近都是些有錢又有閒的公子哥兒,整天在秦淮兩岸閒晃,要是不小心讓他們瞧見了,一定會神魂顛倒,萬一又碰到一個跟他一樣癡心。死纏著你的怎麼辦?

「為了防止你被別人搶走,他萬萬不能冒這個風險,所以轎子一早就在門口等著把您抬回賈府藏起來了。小姐您看,咱們這未來的姑爺護著你跟護著一件稀世珍寶似的,就怕別人多瞧一眼起了覬覦之心。

「我們姑娘家啊,最盼望的就是能遇上這種把你當寶一樣捧在掌心呵護的人,朱公子對您情深意濃。

小姐能不高興嗎?」

她初聽時,又是好氣又是好笑,直覺朱懷文這個人。面貌俊雅又飽讀詩書,就是有一點不好,那便是太過於呆氣。

他自己視若珍寶,便理所當然地認為別人也有跟他一樣的心思,雖然這種深愛未免有些自私霸道,但也證明了他對自己的確非常珍視,所以她聽到最後,眉目間漸露出說不出的喜悅。

這時,寶珠將她的大袍取了過來,為她披上,順便道:「既是如此,那就聽姑爺的吩咐,我們伺候小姐回家等著姑爺來提親吧!」

這左一句姑爺,右一句姑爺,完完全全地把朱懷文引為自家人了。

**********

一隻白色的鸚鵡停在秦可卿肩上,她悠閒地努著嘴唇逗弄它,腳步輕盈地走到閣樓外的陽台,那兒擺了幾株怒放的秋菊。

寶珠一見她往陽台走,隨手就把一張躺椅搬了過來,笑道:「今日陽光好得很,小姐就在這兒曬曬太陽吧!在這兒也可以看見花園裡漂亮的秋菊呢!」

她知道小姐雖然喜歡賞花,卻不喜歡遇到其他人,所以特意叫花匠將幾株秋菊搬來陽台,並且在陽台上放了躺椅,好讓她可以俯瞰花園,又不至於碰到其他人。

秦可卿剛要坐下,便瞥見瑞珠從花園另一頭穿廊過廡,急急奔來,由於腳步倉皇,有幾次還差點踩到裙擺跌倒;她心中怦然,直覺應該是她所盼望的消息來了,但又隱約覺得不安。才過了一天,朱懷文的動作能有這麼快嗎?轉念一想,或許是府裡發生其他事了。

瑞珠跟各樓的姐妹交情極好,平時聚在一起總會互通有無,她盼望朱懷文早早來提親的心情不亞於秦可卿的期待。

才第二天,她便往大廳探消息去。要知道,提親這事是件大事,無論是何人,賈府總要在大廳接待;瑞珠頭腦靈活,知道若要獲得第一手消息,便得先跟大廳的姐妹們知會一聲。

於是這會兒她一早便到大廳去了,不一會兒,只見她奔上樓,一口氣還沒來得及喘,便急急道:「小姐……有人……提、提親來了!」

秦可卿聽到這裡,抿著嘴唇微笑,佯裝鎮定緩緩地坐到躺椅上去,心中雖然意外朱懷文動作如此之迅速,但外表卻裝得若無其事,輕輕嗯了一聲,伸出食指,與鸚鵡嘻戲著。

寶珠連聲恭喜,瑞珠卻神色越來越淒慘,她撲到秦可卿膝前,急道:「小姐,提親的不是……不是朱公子啊!」

她心中一震,臉色微微一變,卻沒有大驚失色;她仔細地凝視瑞珠臉上的神情,過了一會兒才輕笑出聲,以食指指著她道:「你這丫頭,又想弄什麼玄虛啊?」她心裡篤定是瑞珠頑皮,明知她心裡掛意,就偏偏要來戲弄她。

連寶珠都笑了起來,不以為然地道:「瑞珠妹妹,到這關頭,你就別再耍 寶吊小姐胃口了,快把你知道的說出來吧!」

瑞珠垮著一張臉,淚水在眼眶中打轉,悲切地道:「小姐,我這次可沒有耍 寶,是真的!」

秦可卿從未見她如此神情,臉色不禁嚴肅起來。

「怎麼回事?」

瑞珠斷斷續續地道:「我今天一早本來是要去大廳跟賈總管探消息的,哪知行到半路就遇到伺候老夫人的一位姐姐,她見到我,便連聲向我道喜,說昨天……昨天早上有人來拜訪老夫人,是一個宮裝打扮,臉上蒙著紗巾的少婦,老夫人見她到來,似乎很是訝異,隨即命人設宴款待。」

「那位姐姐心想,自己從未見過此人,卻見老夫人受寵若驚,神態間對那少婦極為恭敬,於是便很留意她們的談話。」

「那少婦也不囉嗦,扯下面紗之後,點名就說是要來提親的;老夫人一聽,頓時大喜,直道:『是嗎?

承蒙您看得起,不知是看中了我家哪位姑娘?』」

「她心想,賈府位居金陵首富,老夫人又是賈府位高權重的人,有什麼人來提親,都不必顯得如此光榮吧!」

「而那少婦說是她那小兒看中天香樓的可卿姑娘,他說前日有幸在花園中得窺可卿姑娘容貌,驚為天人,於是百般央求她親自出面來跟老夫人提親,希望老夫人能首肯這樁婚事。」

「那少婦說話極為謙遜,言語中卻自有一股威嚴;這位姐姐心想,此人來頭定然不校就見老夫人聽完,臉上容色更為煥發,喜道:『喔?原來小王爺看中了我那可卿丫頭,這可真是賈府之光了,勞駕王妃娘娘親自跑來提親,可卿那丫頭也真是夠福氣了。』」

「我那位姐姐心中一驚,跟其餘各姐妹交換了一個眼神;她們心中本來想這位少婦來頭定然不小,卻沒想到竟是一位王妃。」

「接下來那王妃又笑問老夫人應是同意了,老夫人則連連點頭,喜上眉梢地回道:『當然當然,我一直聽說小王爺無論人品才華都深得皇上賞識,心中還想這王妃人選將來必是由皇上親自擇定了;既是皇上欽定,那必然是公主或郡主,沒想到小王爺居然自己看中我那可卿丫頭,這真是天賜良緣啊/」

那少婦見老夫人一口應允,當即又微笑道:「那這樁婚事就這麼說定了。小兒一再央求我將婚期盡量訂得早些,我心想,賈府乃金陵首富,這和數什麼的自然得樣樣周到。我估計出動王府上下傾力去辦下聘以及婚禮所需,總也得要十來日。我那小兒被我寵慣了,再加上皇上寵愛,行事不免任性些,但我這做母親的,眼見他對可卿姑娘如此著迷,恨不能立刻娶來,也就盡量順著他的心意,就是對老夫人有些唐突,還望老夫人莫怪。」

「老夫人一聽.立即說賈府也將出動全府上下來辦這樁婚事,還問王妃心中可有適當的日期。那王妃便道:「有的,就是實在過於緊迫。」

「老夫人見她面有為難之色,便道:「無論多緊迫,我賈府總是能配合,王妃儘管說吧!」

只聽王妃建議下個月十五是個好日子。二十則是黃道吉日。我那姐姐臉色一變,心想到下個月十五隻剩下不到二十天的時間,賈府跟王府,一個富貴,一個顯赫,這婚事真要辦得盛大隆重.非得有兩三個月時間準備才成,但老夫人卻泰然自若地決定十五下聘,二十迎娶。

「小姐,老夫人親口答應了王府的親事,那便是萬萬不能更改了,這可怎麼辦才好啊?」

秦可卿一聽說提親的是王府的小王爺,心中原已大為不安,更聽說老夫人一口應允,還將日期都訂下了,當場臉色刷白。

她再也坐不住,倏地站起身來肩頭上的鸚鵡似乎也感受到她內心的驚訝,撲撲地展翅往外飛去。

「老、老夫人答應了?」她顫聲說著,只覺得背脊發寒,一顆心幾乎要從胸口跳出來。

賈老夫人在賈家是最具份量的人物,既是她親自應允,那這門親事便再也沒有轉圜的餘地,她想到這裡,不由得眼前一黑,整個人搖搖欲墜。

「小姐!」

寶珠眼明手快,上前扶住了她,讓她坐回躺椅;瑞珠見狀,趕緊去倒了一杯茶過來,伺候她喝下。

她撫著緊室的胸口,虛弱地問道:「那王府……

那王府的小王爺究竟是何人?他……他怎麼會在花園見了我呢?」

瑞珠見她這樣,心神更亂,沮喪地回道:「我那姐姐說,王府就是康王府,康王乃當今皇上的第四皇子,小王爺則是康三獨子,將來必定承襲康王的封號爵位;她又說這康王府小王爺,是我們寶少爺在秦淮河畔無意間結識的。」

「兩人認識未久,寶少爺也才請他來咱們府中做客一次,也許就是在那一次在花園裡碰上了小姐。

「我那姐姐還直跟我道喜,說我跟寶珠好大的福氣,您嫁人王府當王妃,我們也必定跟著陪嫁,到時就是王妃的婢女了;這王妃的婢女可又比賈府的婢女身份來得尊貴多了。

「可我當時心慌意亂,怎麼也開心不起來,心裡想的都是您跟朱公子的婚約;這婚約還不打緊,小姐您已經是朱公子的人了,如果進了王府,被小王爺察覺……察覺到的話,這可怎麼辦才好啊!」

秦可卿一聽,心中更有如巨石壓頂。

她原來並沒想到這些,只想著跟朱懷文的婚約,但瑞珠的活真是當頭棒喝!

賈府是何等人家?康王府又是何等人家?她現明媚啊,這陽光照在可卿姑娘的天香樓,特別的燦爛耀眼呢!」

聽到這裡,她一顆心不斷往下沉,往下沉……

在身處明代,別說明代,歷朝歷代,哪一個男子不是將女子的貞操看得極重呢?更何況現在是康王府,既是王府的王妃,那對貞操的要求自然又比一般人家來得更為嚴格了。

如果嫁進去之後被發現自己早已不是處子,那不僅自己身敗名裂,要是康王府追究起來,那……那賈家如何還能在金陵立足?

寶珠禁不起這等打擊,早已哭著抱住她的膝頭道:「小姐啊,這可怎麼辦才好?朱公子又不在這兒……」

秦可卿原本紛亂的心情,聽到「朱公子」三個字,反而完全冷靜了下來,她轉頭吩咐瑞珠:「瑞珠,你立刻去打點一下,我現在就出去找朱公子。」

「不行,那沒有用的。」瑞珠道:「我剛剛就在腦中想了好幾遍了,別說這朱公子名不見經傳,就是他家大業大,又怎及得上康王府?更何況是老夫人親口應允,總不能教老夫人失信於王府啊!

「雖是口頭之約,但都是經過兩府具有權力威望的夫人所訂,更何況賈府是做生意的,難免要跟官府打交道,要是我們毀婚,康王府惱羞成怒之下,透過官府那邊對我們的生意大加阻撓,那就糟了!」

秦可卿慘然一笑,虧得瑞珠腦袋這麼靈光,一下子居然想得這麼深遠。

「你說的沒錯,但是你看,眼下我還有什麼路好走?難不成真這樣嫁去王府?我說現在去找朱公子,是想讓他立刻來提親,到時我懇求老夫人,請她推辭王府的親事,就說朱公子早已向夫人提親,只是夫人還沒來得及向老夫人報告,這樣一來或許還有挽回的機會。」

瑞珠跟寶珠一聽,也覺得這是目前惟一可行的辦法,瑞珠當即飛奔下樓,準備去打點外出的事宜,寶珠則動手幫她換裝。

誰知道偏偏此時,卻聽到老夫人的侍女遠遠地叫著:「可卿姑娘,可卿姑娘,老夫人來看你啦!」又聽得她討好地向老夫人道:「老夫人您看,今天陽光多明媚啊,這陽光照在可卿姑娘的天香樓,特別的燦爛耀眼呢!」

聽到這裡,她一顆心不斷往下沉,往下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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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賈老夫人親自到天香樓跟秦可卿說了康王府的親事之後,各樓各院的姐妹們聞訊也紛紛趕來道喜。

如此一來,竟浪費了三天時間,到了第四天,她才借口要到鐵檻寺燒香謝佛,得以自天香樓脫身而出。

一路坐轎趕到十竹齋,找到的老闆卻是個留長鬚的老者,她跟瑞珠、寶珠當場愣住了,老闆笑容可掬地解釋著:「這間店確曾暫時屬於朱公子。」

她聽到這裡,心頓時涼了半截。

「因為這十竹齋本是我家三代經營,到了第三代,那便是老朽我。有一天朱公子來到我這十竹齋,開口便問我,我這書齋怎麼賣?我一時傻眼了,睜大眼睛看了看這位朱公子,見他衣著華麗,顯然是個富家子弟,只是我在金陵住了這麼久,可從來也沒有見過這號人物。

「但我也不想得罪人,於是便笑嘻嘻地回答,我這書齋乃先祖經營,是不能賣的。他聽了也不感到失望,仍然和善地說,他不是想整個買下來,只是想試試當書齋老闆的滋味;他說只要一個月,一個月後他就將書齋還給我,然後要我算算賣給他一個月要多少銀子。我心裡想說這個人是不是瘋了?哪有人跟人買店只買一個月的?而且還只是為了想試試當書齋老闆的滋味。

「但他接著又說,不僅一個月的經營權,而且這一個月的支出算他的川文人卻歸我。我聽了心裡又是驚喜又是懷疑,他大概也看出我的想法,便從懷裡掏出幾錠黃澄澄的金元寶,神態間仍是極為客氣,問我這樣夠嗎?

「我心想這些元寶買下整間書齋的書都可以了,這人家裡定是有錢得不得了,在家裡悶得發慌,所以想出這種奇怪的方法來解悶,我就答應他了。

不只我十竹齋,連富春堂、文林閣,這狀元境大部分的書齋都賣給這朱公子一個月,所以他一當就當了二十幾家書坊的老闆。」

沒有想到事實竟是如此,這富春堂。文林閣想來也不用去詢問了,她只覺得一陣暈眩,整顆心都揪緊了,好不容易才用平靜的聲音問:「那這位朱公子呢?」

「喔,他六天前來找我,說是有重要的事,匆忙跟我解了約,後來我就再也沒見過他了。」

六天前?是她與朱懷文自眉香樓分開的那一天,這重要的事,應該就是提親的事了。

可令她感到害怕的是,既然連三代居住在此的人都不知道朱懷文是誰,那麼他肯定不是居住於金陵的人了:如果不是金陵人,那麼……那麼他是哪裡人呢?

再趕到眉香樓,結果更令人意外了。

樓裡比前些日子更為熱鬧,但裡頭的佈置已全然換了。

「喔,眉香姑娘啊!」老鴇起先驚艷的眼神,在聽說她乃是金陵首富賈府的閨女之後,一張燦爛的笑臉頓時冷了下來。

「這個姑娘跟我租了樓,說是只要一個月,她想要嘗嘗當妓女的滋味;有錢賺我當然是好啦,就是不知道這姑娘腦子裡在想些什麼,明明是富家千金,什麼遊戲不好玩,卻玩起當妓女的遊戲來了……」

聽到這裡,秦可卿腦中已然是空白一片了。

這朱懷瑩的作法跟朱懷文如出一轍,都是捧了大把銀子喬裝成他們想扮演的人物,連走都走得倉促。

推算起來,她離開眉香樓的那天,也就是朱懷文跟十竹齋解約,朱懷瑩也跟眉香樓解約的那天;現在兩人都不在原處,卻也無人知道他們真正的身份到底是什麼、來自何處。想到這裡,她一臉愁慘,就連自己,朱懷文口口聲聲稱為未過門的妻子,還曾共度一夜的她,不也完全不知道這對兄妹的底細嗎?

出了眉香樓,茫茫然地望著兩岸傳統的明式建築,她現在惟一的希望便是鐵檻寺了。

但是當鐵檻寺緊閉的朱漆大門映人眼簾時,霎時一種無法言喻的恐懼感隨血液竄流身體四周,她怔怔地看著朱漆大門,心中全沒了主意,對寶珠、瑞珠的敲門聲恍若未聞。

膽小的寶珠哭了起來。

「小姐,怎麼辦?會不會是朱公子騙了您啊?」

「寶珠!」瑞珠厲聲喝阻得臉笑著安慰:「小姐,寶珠就是容易胡思亂想,您別聽她的。」

秦可卿腦中轟轟作響,心中茫然一片,喃喃復誦著寶珠的話:「會不會……會不會是朱懷文他騙了我?他……他騙了我?」想到這裡,她臉上突然顯出堅毅之色。

她緩緩地道:「我不相信他會騙我,到康王府來迎親那天,如果他還沒出現的話,我自然知道應該怎麼做。」這幾句話說得輕描淡寫,但言詞決絕,似乎已然下了很大的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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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雨傍沱,秦可卿獨自站在長板橋上,她華麗的衣服早已被大雨淋濕,但她不躲不閃,也沒有撐桑

她一雙失焦的眼只是癡癡地向眉香樓的方向望去,一張如花似玉的臉神色黯然,如困愁城。

此時雨霧如織,不只她看出去的眼前迷茫一片,就是心裡也是霧茫茫的,不知該何去何從。

心裡想著瑞珠大概已經起床開始梳妝,準備代她嫁去康王府了,可她呢?究竟該怎麼辦?

緩緩閉上眼,留下兩行熱淚,真不願相信自己被騙了,寧可相信朱懷文是在途中耽擱了,也不願相信自己被騙了。

只是命運捉弄人,途中偏偏又冒出個康府的小王爺,急著想把她娶進門,這才逼得她不得不倉皇逃出;這麼一來,不但連累了寶珠,還對不起賈老夫人的一番厚愛。

回想起過去一切,她只覺得迷迷惘惘,彷彿如夢,真希望再睜開眼時,發現自己仍在飛機上,之前發生的所有事情,都只是一場夢……

這樣想著時,天空突然響起了轟轟雷鳴,她睜開眼看著遠方天空一道又一道閃電,心中突然明白——

是了,當日卡在這個身體裡時,也是聽到這樣的雷聲,接著轟隆一響,自己就突然能夠活動了。

是的,就是這樣!

只要自己持續站在雨中,說不定雷會打中自己,便可以讓她脫離這個身體,回到現代了。

她當下忘了身體的寒冷,也不管兩岸樓閣推窗出來觀看的人指指點點,這幾日來閱讀的佛經—一在心中流過;只要意志堅定,她一定能脫離這個身體,回到現代的。

她再度閉上眼,想靜心幫助自己集中意志,但一閉上眼,朱懷文的影像便充斥腦海,她懊惱地在心裡低咒,還想著他幹什麼?

就在此時,她隱約看見離長板橋不遠的另一座橋上,一個穿著紅色蟒袍的男子匆促地奔跑過橋,過了橋之後,左右張望,似是拿不定主意該往哪一邊;過了一會兒,轉頭又匆匆跑回橋上,到了橋的另一面,仍是左右張望,拿不定主意要往哪一邊,於是又回到橋中央,還是左右張望,似乎正在苦苦思索到底要往哪一邊?

眼見他如走馬燈一般跑過來又跑過去,最終的結果竟是回到橋上重新思索,她不禁打從心底笑了出來,心想,這人也真呆,不會先過橋往左邊走,找不到再往右邊走,然後回橋的另一端,再如法炮製一遍嗎?像他這樣在橋上舉棋不定,不是平白無故地耽誤了許多時間?

其實雨下得很大,他若著一般的灰布青衣,站在長板橋上的她本是不易瞧見的,但那人偏偏穿了一身的紅蟒袍,就算是在視線不佳的雨中,仍然極易引人注意。

那人背對著她,似乎正傻傻地瞪著遠方,過了一會兒,重重地敲了一下自己的額頭,又重重地捶了一下橋欄,看起來像是懊惱到了極點。

她見他好像歎了一口氣肩膀無力地垂下,然後趴在橋上不知是沮喪還是在哭泣,一會兒,突然又猛然抬起頭來,像是生出了無比勇氣似的,又急急忙忙地準備過橋去。

看到這裡,她終於忍不住噗嗤一聲笑了出來。

這人的呆樣,還真像極了朱懷文。

這麼想著,她心中猛地一震,該不會……

那人剛好在此時轉過身來,一眼瞥見橋上的她,呆了一呆,隨即撲身撐著橋欄,身體俯向前,這樣一來,縱使容貌不清楚,卻認出彼此的身形來了。他指著她,大喊:「卿卿!」

這一聲宛如雷鳴,轟隆隆傳人她耳內,她頓時呆了。是夢嗎?競是朱懷文的聲音呢!

******************

不多久,那聲音越來越近,朱懷文抹著臉上的雨水,又驚又喜,邊喊著她的名字,邊跑上橋來。

由於腳步急促,朱懷文上橋時足下一個踉蹌,險些跌倒,雖然狼狽不堪,但總算是來到她的面前了。

「卿卿,卿卿……

朱懷文連喊她兩次,但她充耳未聞,雙眼雖然看著他,但卻好像是越過他,看向更遠的地方。

「卿——」他話未說完,啪地一聲,臉上已然吃了她重重的一巴掌。

「你——」第二句未完,另一邊臉又吃了她一巴掌,他捧著雙頰,又驚又怒地大聲斥問:「你為什麼打我?」

「你這陣子跑去哪裡了?」

她嘶啞著嗓子大聲問著,眼裡充滿了淚水。

他負氣地回道:「我……我還能去哪裡?自然是回家去啊!」

他本來歡歡喜喜地自王府出來,跟著八人大轎往賈府迎親,誰知寶珠一見到他,像是見到怪物一樣,指著他連喊了三聲之後,突然「哇」的一聲大哭出來,接著便扯開新娘的紅蓋頭,露出瑞珠猝不及防的一張臉,之後又笑著對瑞珠說,是他,居然是他!

然後便是瑞珠更為驚天動地的哭叫聲。好不容易聽她又哭又笑地把經過的事情說出來之後,他急得派人四處尋找,深恐她一時想不開,跳了秦淮河,這才在橋上像個瘋子似的跑過來跑過去。

正在絕望沮喪之際,忽然聽到另一端橋上傳來清脆的笑聲,一看之下,居然就是追尋不著的她,他當下驚喜,只覺心情陡然由谷底升上了雲端,但給她這麼兩耳光一打,不僅又從雲端掉到谷底,也跟著動了氣。

「回家去……回家去……」

她喃喃地重複著,心情也是如洗三溫暖,正想問他你家到底在哪裡時,忽然看見他身上的紅蟒袍,當下只覺得一片天昏地暗,無法細想,氣急敗壞地扯著他的蟒袍問:「那你……你又為什麼穿成這樣?」

「我大喜之日不穿這樣要穿怎樣?」

他被逼急了,口氣也跟著差了起來。

「大喜之日?」她看著他怔怔地重複著,「大喜之日……大喜之日……」只覺渾身酸軟,略一搖晃,再也無法支撐。

「卿卿?」

朱懷文見狀慌忙上前接住她的身子,滿腔的怒氣在見到她這個樣子之後,立刻又轉為擔憂。

「你……你怎麼樣?」

「你不要抱我!」她不知哪裡生出來的力氣,居然推開了他,癲狂地撲到橋欄,對著天空滄涼地笑了起來。「你果然騙了我……你騙了我……你……」

她忽然轉過身揚起手,又要朝朱懷文的臉頰打來,不過這次他緊緊扣住了她的手腕。

「又想打我,你講理不講理?」

見他語氣嚴厲,她心中更加悲憤,此時雷聲大作,就像要將天地都劈開一樣,她望著天邊的閃電,直覺今天的雷來得詭異,直如當時打中陶像的一般,心想也許自己就快要回去了,不由得深深望了他一眼,悲切地道:「算了,不管你是騙了我抑或我自作自受那都不重要了。」

她輕輕推開他的手,再次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我要回去了……永遠永遠都不會再回到這兒了……」

今天的雷打得這樣響,她得先找到一個空曠的地方……

朱懷文見她說到最後竟似生離死別一般,再見她舉步往橋下走,背影無限淒涼,猛然想起她曾開玩笑地問他,如果她變成陶像的話,他要怎麼辦?

想起了這段對話,他突然有種將要失去她的感覺,嚇得趕緊往前,自背後緊緊地抱住她。

「卿卿,你……你這是要去哪裡?你……你在生我的氣嗎?」

她不語,逕自看著大邊的閃電,如此一來,朱懷文更是打從心底害怕起來,一雙手臂收得更緊,言語已然帶著哽咽了。

「卿卿,你生我的氣,不想再理我了嗎?好……

好嘛!我向你道歉,雖然我真的不知道自己什麼地方騙了你,但是既然你生氣,那就一定是我的錯了,你的巴掌打得好。打得好,我、我跟你賠罪便是,你別離開我,不要離開我!我朱懷文自從降生在康王府以來,從來沒有人打過我,只有你——」

「你說什麼?你說你朱懷文什麼?」

陡然升高的音量把朱懷文給嚇了一跳,秦可卿轉過身來,像是發現了什麼可怕的事情一樣,顫抖地道:「你……你再說一次,你朱懷文什麼?」

「我朱懷文自從降生在康王府以來,一直被人捧在掌心呵護著,莫說打,就連大聲罵我一句我的父母親也捨不得,就只有你……你怎麼又打我?你怎麼……卿卿?」

她又打了他一耳光,接著撲到他懷中,又捶又打地罵道:「你騙我,你這個該死的朱懷文,你一直在騙我!」

「我……我哪有啊?」

他哇哇大叫,含冤莫白地申辯:「我說要去你府上提親,當天不就請我娘親自到賈府去提親了嗎?我說一定會盡快娶你,這不就來娶你了嗎?我到底哪裡騙了你?」

她抬起頭,又氣又怨地道:「你還說沒有?你明明就是康府的小王爺,為什麼一直沒有告訴我?為什麼一直騙我?」

「他沒有騙你,只是他實在太呆太蠢,忘記告訴你罷了,可卿嫂子。」

一道清脆的聲音笑嘻嘻地插了進來,秦可卿回頭一看,赫然是盛裝的朱懷瑩。

「朱懷瑩!」朱懷文咬牙切齒地道,「我好歹是你的哥哥、今天的新郎官,你、你怎麼可以一見面就說我呆呢?」朱懷瑩慢條斯理地頂了回去:「你若不呆,怎麼會忘記告訴大嫂你就是康府的小王爺呢?你若不果,又怎麼會忘記告訴大嫂,得得大師是咱們的爹,也就是康王爺呢?你若不果,怎麼會忘記讓娘告訴賈老夫人,說你朱懷文是在秦淮河的眉香樓跟大嫂約好了要來娶她呢?你若不呆,怎麼會讓大嫂一個人在雨中站這麼久,也不曉得趕快找個地方先避一避,光顧著跟她吵呢?你若不呆,大嫂又怎會動不動就甩你耳刮子呢?我說了這麼多,你倒是自己仔細想想,你呆也不呆?」

秦可卿滿腔怒火早已被她這麼左一句大嫂、右一句大嫂的給叫得氣消了,再看朱懷文一臉憤慨卻又無從辯駁的模樣,她抿著嘴,當場笑了出來。

這一笑,化開了僵硬的氣氛,朱懷文不好意思地搔搔頭,接過朱懷瑩手中的油傘,攬了攬秦可卿的纖腰,低哄道:「卿卿,原來……原來我真是這樣呆的一個人,惹你傷心生氣了,我……我……」

他一句話說不上來,秦可卿用食指點住他的嘴唇,輕輕搖了搖頭。她既然知道他的身份是小王爺,自然也就知道他不善於說些道歉的話,於是用手點住他的唇,示意他不用再多言。

他拉下她的食指,把她摟得更緊。「以後我若還是這樣呆,你儘管打我好了,不過……可不要在人前,私底下無人的時候,再讓你打好不好?」

「你……你怎麼這樣說呢!」她面上一紅尷尬地看了看朱懷瑩,嬌羞地將臉埋進他胸膛。

「唉,那麼以後要看哥哥你光鮮著一張臉可就不容易了!」朱懷瑩搖頭歎息,一臉同情地走遠了。

不理會朱懷瑩的譏刺,朱懷文只關心懷中微微發抖的她。「你冷壞了對不對?都是我不好!」

他手忙腳亂地看著自己,偏偏自己也是一身濕,只好更用力地摟住她,抬眼尋找可以避雨的地方。

此時,一道雷惡狠狠地劈過天際,將天空一分為二,秦可卿這才想起,自己不能在雨中再待下去了,這樣說不定真的被劈中,那她就得回現代了。於是急急拉著朱懷文,往屆香樓的方向奔,邊跑邊道:「快躲這閃電,我不想回去了!」

「卿卿,你說什麼?什麼不想回去?」

被拉著一路躲到眉香樓樓下,老鴇正好開了門出來,一見兩人,認出其中一位正是前些日子自稱是賈府十二金釵之一的秦可卿,她要嫁進康王府的事在金陵城轟動得很,不知道有多少人羨慕呢!當場堆起笑臉恭喜道:「唷,是賈府的秦小姐啊,真是恭喜啦!聽說你今天出閣,要嫁進康王府當王妃娘娘了,真是好福氣啊,可你怎麼……」

她說到這裡才猛然想起,既然是今天出閣,又是嫁進康王府,怎麼這會兒又到她這眉香樓來了呢?

再看向朱懷文一身的紅蟒袍,這……這是怎麼回事?

饒是她在風月場所中打滾多年,大風大浪見過不少,也很難想出擺在眼前的陣仗是怎麼一回事。

朱懷文見秦可卿拉著他竟來到了眉香樓下,不由得想起那一個美好的夜晚,心中一陣激動,當場橫抱起她,大步便往裡面走去,邊走邊道:「我便是康王府的小王爺,我看上了你這眉香樓,要跟你買下來作為我跟我妻子的新房,多少錢你儘管開口,想好了就上康王府拿錢去吧廣一邊說著,他一邊已經踩上樓梯,往當日來懷瑩的房間而去。

「是嗎?」居然有這麼好運的事,「是要買斷嗎?」

「對,想有好價錢你就帶著姑娘們快快離去吧,別來打擾我的洞房花燭夜!」

***********

一陣翻雲覆雨後,朱懷文心滿意足地擁著他的新婚嬌妻。

「對了!」他突然想起,「你剛剛急急地拉著我躲到眉香樓,又說什麼不想回去了,那到底是什麼意思啊?」

「意思是說……」秦可卿笑著啄吻他好看的唇道,「我要永遠待在你身邊,永遠不離開你了!」

是的,她不想回去了!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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