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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呂希晨]笑面劣虎(花街十二少系列)[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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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8-10 00:04:54 |顯示全部樓層
呂希晨-笑面劣虎【花街十二少套書】

  他怎麼會看走眼?本以為花了二百多兩為青樓買下的是性烈如火的姑娘,誰知事實卻證明:那個兇惡得像匹小狼的少女根本是貨真價實的少年!這兔崽子不僅敢跟他挑釁、罵他蠢,這會兒還領著殺手進房行刺他?!嘖嘖,竟有如此不知感恩的小子,不好好「調教」一下怎麼行……

  他真搞不懂這個花街「笑面虎」!前一刻他還像個黑心佬,不擇手段要他聽話,下一刻卻為了保護他挨了刺客一劍,害他流下男兒淚!爹曾說:「做人要感恩圖報」,這個恩,他報定了……

  三年前,怕陷入不合禮教的情劫,他毅然騙陸麒出海磨練,此刻,一覺醒來竟發現他被一個剛氣十足的男子壓在身上、唇被非禮,而他自稱陸麒?男大十八變哪!只是,他霸道的氣勢、質問的語氣怎麼像個逮到妻子出牆的……丈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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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8-10 00:05:06 |顯示全部樓層
楔子

  情牽十二世

  「合久必分,分久必合」確實是亙古不變的定理哪!

  自秦朝統一天下,後來因暴政被推翻後,天下又陷入了群雄爭霸的混亂局面,其中以漢王劉邦和西楚霸王項羽的勢力最為龐大,兩方不時在戰場上兵戎相見,迂迴鬥智更是常有的事。

  話說到這兒,您知道打仗最需要什麼嗎?

  會帶兵的將領?沒錯!楚、漢各有一名仗打得嚇嚇叫的強將──秀將軍和段將軍。此兩位將軍皆為智勇雙全之士,三不五時就在戰場上相見,打著打著,竟由「敵人相見份外眼紅」變成「英雄惜英雄」,然後,不該發生的就發生了……

  「你這麼晚找我出來做什麼?」秀將軍一臉怒意地問道。

  這姓段的究竟在想什麼?對他欣賞歸欣賞,但他們倆是敵人耶,居然常常把他叫出來聊些有的沒的,要是被人看到,肯定以為他要叛變,到時跳一百次黃河也洗不清。

  「也沒什麼。我是想,我們再這樣下去也不是辦法,不如……」段將軍傾身在他耳邊說完未竟的話。

  轟──不知是因段將軍不期然的貼近還是被他的話氣到,紅雲從秀將軍的耳朵炸開,一路爬上了雙頰。

  「你在說什麼鬼話!手牽手一起隱居山林?啐!說得好像我們是情人一樣,你該不會是打仗打昏頭了吧?」

  「噢!你真是太傷我的心了。我這一片真心明月可鑒,說的更是肺腑之言,你怎麼可以質疑我對你的一片癡心?」段將軍雙手摀住胸口,一副深受打擊的模樣,語氣卻輕佻得可以。

  秀將軍撫了撫手臂上站起來的雞皮疙瘩,「你少在那邊作戲了!說!你真正的目的是什麼?」

  「說到目的嘛……只有一個。那就是:我愛你,生生世世。」段將軍的表情在瞬間變得正經,話中更充滿誓在必得的霸氣。

  「你想騙誰啊?我們不僅是敵人還同是男人,你會愛我?笑話!」

  「那我們來打賭,若我可以證明我能愛你生生世世,你就要卸下將軍的身份隨我隱居山林,過著只羨鴛鴦不羨仙的生活。你敢嗎?」

  秀將軍心中暗想:這根本是穩贏的嘛!未來會發生的事哪有可能現在證明?

  「好,我賭了!」

  誰知,此時一道蒼老的聲音倏地響起:「我能不能參一腳?」一位不知從哪兒冒出來的白髮老翁一臉興致勃勃的模樣,道:「是這樣的,我方才不小心聽到你們的賭約,正巧我會一點窺視未來的法術,我可以讓你們看看未來,但你們要讓我做莊哦!」

  說完,也不等段、秀將軍有所反應,白髮老翁便施法讓湖面顯出兩人未來十二世的影像──

  唐朝~洛陽
  ——花街幕後老闆「焰神」紀青焰愛上小侯爺玄烈

  唐朝~長安
  ——花街「棲鳳樓」代理樓主「長樂公子」楚羿愛上柴房裡的階下囚言宇軒

  唐朝~長安
  ——花街花魁「水月鏡花」於曉頡愛上長安巨賈私生子飛羽

  宋朝~揚州
  ——花街「媚藥發明家」懷真愛上未婚「妻」富家少爺樓心月

  明朝~廈門
  ——花街青樓老闆「笑面虎」莫昭塵愛上海寇頭子陸麒

  明朝~杭州
  ——喜好男色的北方富豪「憐袖王爺」朱玉棠愛上花街「淚姬」憐兒

  公元一九九一年~英國倫敦
  ——花街「怪客」辛伯愛上「布藍登集團」負責人義子萊恩

  二十一世紀~意大利威尼斯
  ——花街超級紅牌「獵豹」裡歐愛上服裝設計師朱瑞安

  二十一世紀~法國巴黎
  ——花街俱樂部首席男招待「冰山美人」冰緁愛上俱樂部負責人亞海

  二十一世紀~美國舊金山
  ——花街皮條客「牙皇」尹若愛上華裔金主杜皇羽

  二十一世紀~美國紐約
  ——花街黑道老大「碧眼白虎」軒轅琥愛上臥底警察凱薩

  二十一世紀~日本?東京
  ——花街同性戀偶像「花見」櫻野攸己愛上國際名攝影師武晃傑

  讓段、秀兩位將軍看完卿卿我我、幸福美滿的十二世後,前來攪亂一池春水的老翁趁他們倆仍怔愣之際,和來時一樣突地消失,只留下一堆震撼。

  「嘿嘿,我贏了!願賭服輸,你可別想賴掉。」首先回過神的段將軍臉上有掩不住的得意,大手不再按捺地摟上秀將軍的腰。

  「我……」

  秀將軍兀自在心中哀歎「今日不是賭博日」,完全沒注意到段將軍的「魔掌」已爬上他的腰,樂得段將軍盡情享受「得來不易」的嫩豆腐……

  就這樣,在一個月黑風高的夜晚,兩位將軍卸下戰甲,攜手隱居山林去也,從此再無兩人消息。

  楚漢之爭有可能因為兩位將軍退隱就不打了嗎?用膝蓋想也知道不可能!僵持數年的楚漢之爭在漢王劉邦的知人善任和西楚霸王項羽的大意下畫下了句點,自此開始了漢王朝的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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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8-10 00:05:24 |顯示全部樓層
第1章

  明崇禎年間——

  「來來來!遠從阿剌伯(今阿拉伯)飄洋渡海來的一等一香料啊!不買可惜,要買要快啊……」

  「快快快!尼八喇(今尼泊爾)運來的孔雀石啊!難得一見的珍品,錯過可惜啊……」

  「各位過客來人仔細瞧啊!這可是千金難買、遠自索馬利(今非洲東岸一帶)渡海來的極品乳香,是上等藥材、更是絕佳香料,錯過這一回可沒有下次了啊!要買要快啊……」

  「來來來!暹國(今泰國)挑染的新花色啊!上等的布料啊……」

  陣陣喝在市集中此起彼落,好不熱鬧,熙熙攘攘的人潮像川流似的沒有停息的打算。

  而人來人往間,不乏金髮藍眸、棕髮碧眸等等異於漢人黑髮黑眼的異邦人穿梭其中,多半身著一襲棕褐長袍,被稱之為傳教士。

  這裡是泉州,大明沿海通商口岸之一,泉州港是今朝數一數二的大港,南蠻、東夷、北倭哪艘船不停靠此港作買賣,於是乎百業興盛,各種珍奇異品皆備;繁華似錦,盛況比起日漸衰敗蕭條的京城簡直可謂勝之千里,全然不受明朝國勢日衰的影響,自成一地榮景。

  「爺,離場子開市只剩半個時辰了。」隨身小廝彎腰附在自家主子耳邊小聲說道:「再不走,小的怕咱們趕不上今年的買賣。」

  「我沒到,想他們也沒膽開市。」身穿銀線金絲鑲邊月牙衫、儼然一副富貴公子模樣的男子正把玩玉石攤上的青玉,玩得不亦樂乎,壓根沒把小廝的話放在心裡,依然故我。

  「話雖這麼說,好歹也別讓人拉著一票子動彈不得吶,爺,您就行行好,早些時候去挑挑貨色咱們也好早些回去,白寧姑娘交代過了,要小的瞅緊您,不讓您偷懶。」

  「你是拿寧兒的俸還是拿我的?」男子俊秀淡雅的雙眉一挑,唇角一勾的表情像在笑,卻又讓人背脊禁不住一陣發涼。

  「這個……」小廝抹抹額角冷汗,嘿嘿直笑半天也答不上話。

  「都說拿人手短、吃人嘴軟,怎麼我養的人都站在寧兒那邊,乘她的風頭、坐她的船,嗯?」怪了怪了,還是他這個作主子沒人緣,教這票子下人全往白寧那山頭靠?

  「您何苦為難小的呢?您待小的好這大夥兒都知道,可白寧姑娘那──您知道的,不聽她話這下場小的可擔待不起。」

  「那麼是我對你們太好了,才讓你們如此造次?」

  「爺……您就饒了小的,聽小的一句,早些到場子去,小的在這求您了。」小廝鞠躬哈腰的,只差沒跪下來拜祖宗了。

  「呵呵呵……」男子收起折扇,扇柄敲上小廝的腦門。「就知道見色忘義,再這麼下去,你不被寧兒吃死才有鬼。」

  早被吃死了……小廝咕噥在心裡。

  「也罷。」男子拋了點碎銀在攤面上,轉身。「時候也差不多,的確是該動身了。」

  「多謝爺!」祖上積德、祖宗保佑啊!爺終於肯幹些正事了,阿彌陀佛。

  ※  ※  ※

  採花堂會,是泉州每年在五月時節必辦的一場熱鬧集會,這堂會並非每個人都能參加,只有握有堂會寄送的拜帖的人方能與會。

  所謂採花也者,並非真就如字面上指一夥人齊赴林間採花賞鳥看山水,與會者采的,是堂會上展示的各色袖珍淡雅、將來頗有展望的小花。

  說得白一些,就是人口買賣的事兒!每年三、四月北方桃花汛過就有成批成堆的孤兒落到四處遊走的販子們的手上,為了賣得好價錢,這些個販子自然不會在日漸蕭條的北方作買賣,轉戰富庶的南方是再自然也不過的打算。

  而這打算也並非只有一個販子有,日積月累了幾年下來,每年三、四月大批孤兒便被販子們帶往江南,來到成為通商口岸而繁華不下杭州的泉州,作這樣的買賣成了例行公事。這些個販子索性賄賂泉州知府,准允他們每年五月帶著手頭貨色齊聚在此辦起採花堂會,發函邀請與會的對象不乏富賈達官,更不缺勾欄青樓。

  久而久之,五月的採花堂會便成泉州市集的重頭戲之一。

  「莫大爺!就等您來啦!」堂會門口招呼的夥計見一襲月牙白長衫的男子領著小廝施施然走來,大老遠便招呼道,得到對方注意,又趕緊朝裡頭喝:「廈門瀟湘樓莫昭塵莫大爺到──」

  「我到需要這麼喝?」緩步來到大門前的莫昭塵挑了眉,唇角帶笑的望著迎上前來的夥計,「就算你把嗓子喊破,這過檻的銀兩我也不會多給。」每年都像雞拔毛似地拉高嗓子喊,哪天倒了嗓就別怪他。

  「嘿嘿嘿……小的是想念您哪!一年不見,莫大爺是愈來愈俊俏了呵,嘿嘿嘿……」夥計灰白的眉隨口中的話上揚,「都認識好幾年了哩……」

  「說的是,你都黑髮轉灰白,怎麼不回老家享福還窩在這堂會?呵,這堂會的事兒可不是你一個老頭兒打理得起的。」

  「嘿嘿……就要回鄉了,今年是小的最後一次管堂會的事兒,堂會之後小老兒我就要回去抱抱我那孫子,家裡頭捎信來說是發了一顆牙,長得可俊的哩!」

  「是嗎?」莫昭塵呵聲一笑,拋了錠白銀到老夥計手裡。「今年有啥好貨色?」

  「嘿嘿嘿……」小老兒像作賊似地左看右望好幾回,才拉著莫昭塵到一旁悄悄附耳:「今年啊沒啥好貨色,不過其中有一個極好,這眉眼長得俊秀,好好調教倒也不會差到哪去,可惜呀,那是個──」

  既然沒啥新鮮事,也就不必再聽下去。「看來今年沒啥新貨色了。」莫昭塵執扇在指間旋了一轉,以扇柄搥肩。「白來了。」

  「爺,說不定是老夥計看走眼,咱們不親眼見見怎麼知道?」開玩笑,一個都沒買就走,那、那他怎麼跟白寧姑娘交代。

  莫昭塵瞅了隨身小廝一眼。「你就這麼怕寧兒?」

  「就這麼怕……」男子漢大丈夫是不該怕區區一名女子,但──他就是怕嘛!誰叫白寧姑娘她──唉,不提也罷。

  「怕個女人,你孬是不孬?」

  「小的──就是這麼孬。」小廝甘心承認敵不過他們口中談論的一介女子。

  「呵呵……好,就依你的意進去看看。」

  「謝!多謝爺!」

  「來!給莫大爺挑個高座,好生伺候著啊──」老夥計朝裡頭喝一句,笑臉迎進貴客。

  ※  ※  ※

  「爺,這堂會是一年比一年熱鬧吶!」站在主子身後的小廝左右張望,笑嘻嘻道:「瞧,這入門賓客是一年比一年多。」

  「值得高興?」讓夥計領到二樓正對一樓檯子的莫昭塵只手撐額,似笑非笑的視線掃過四周。

  「當然嘍,人多才熱鬧,咱們的生意就是要熱鬧才做得起來嘛!」

  「照你的說法,這桃花汛該愈嚴重愈好囉?」

  「爺?」小廝一臉茫然的看向主子,不懂他什麼意思。「這怎麼說?」

  鮮少有變化的表情始終揚著氣定神閒、雲淡風也輕的適意笑臉,以同樣輕鬆的口吻如是道:「桃花汛愈嚴重,到販子手上的孤女恃兒就愈多,這貨源愈多,採花堂會也就愈熱鬧,原來你是巴不得桃花汛多淹幾戶人家啊。」

  「呃……」小廝聞言,臉色一陣青白。

  唔……主子的笑臉沒變,可是──發寒吶!「小的知道錯了。」

  「我有說你錯嗎?」

  「沒、沒,是小的自己知道錯了!」怕啊!就怕主子來這招笑裡藏刀,看得人心寒、聽得人膽顫。

  難怪認識主子的人暗地裡都叫他笑面虎。小廝在心裡嘀咕道。

  「在心裡偷罵我?」莫昭塵垂眼看著被推上台待價而沽的貨樣,卻神准地抓住身旁下人的心思,讓人不怕也難。

  「喝!沒、沒這回事!」這樣也能聽見?見鬼了真是!

  「的確沒什麼令人驚艷的貨色。」年年水旱交替、饑荒連連果然連孩子都養不起了,個個骨瘦如柴、面黃肌瘦,難以入他的眼。

  收合扇面起身,莫昭塵轉身便走。「回廈門。」

  「爺,您不買了?」

  「寧缺勿濫,買錯了寧兒也不會饒我呵。」

  看吧!連您都怕白寧姑娘了還說我哩!

  「我不是怕寧兒,而是懶得應付她翻天覆地的本事。」果然是他脾氣太好才教這票子下人跟在他身邊也敢在心裡頭犯嘀咕。

  「爺……您……」怎麼知道他在想這事兒?小廝瞠著眼,好半天愣在原地。

  「怎麼?我猜中你想的事?」

  「這……這……」小廝已經嚇得說不出話來。

  就在莫昭塵要走出專為貴客隔出的樓台間時,樓下檯子一陣兇惡狂吼頓住他的腳步、拉回他目光。

  一道紅影在台上掙動,壓根不像其它安安分分站在台上低頭,等著被賣被買的小姑娘。那掙動的激烈就像被獵人的陷阱困住的小猛獸。

  只見紅影左躲右閃,一下子彎腰閃過販子伸來的狼手,一會踹倒跟著上來幫忙的夥計,須臾又將另一個夥計踢下台。

  呵,這可有趣了。莫昭塵揚扇輕搧幾許微風,回到座位上坐定。

  「爺?」小廝跟上前,本想再說話卻教主子揚手制止。

  亂成一團的檯子仍然不見平息,不時還能聽見出自小姑娘口中的臭罵,字字帶髒含渾,沒一字乾淨,粗魯得很。

  「呵呵……」

  「爺?」看人家鬧成這樣還笑得出來?真是唯恐天下不亂的爺啊。小廝忍不住歎息。

  「放開我!你們這票狗娘養的,沒心沒肺沒肝的畜牲!我不是──唔唔唔唔……」畢竟還是三餐沒個溫飽的小姑娘,再怎麼頑強,最後仍然敵不過三、四個臂壯手粗的彪形大漢,轉眼便被五花大綁強壓上台,排在最後。

  買賣也就立刻展開,一陣吆喝、箭影滿天的場面立現。

  之所以箭影滿天,是採花堂會不知從哪兒天外飛來一筆立下的規矩,由於與會貴客眾多,若以喊價方式為之,定是鬧哄哄一片,於是乎,想到利用竹箭喊價的方法,展示一個便在台上立一面箭靶,一枝竹箭價值十兩,從最底價開始喊,最高價者得標。箭尾刻有賓客代稱作為辨識,若所欲喊之價超過十兩,則可用手邊紙墨寫下銀兩綁在箭尾射出,喊價三回無人加價便成交一樁。

  這,就是採花堂會最特別之處,人稱射售。

  為方便控制場面想出的法子連帶也考驗賓客們的射術,於是,有本事的便自己上陣,沒本事的也得請個射手一同前往。

  瀟湘樓莫大爺昭塵老兄,向來親自上陣。

  「領弓箭來。」

  「爺?」不會吧?買下那小姑娘?小廝揉揉眼定睛再看──這麼一個青不溜丟的小姑娘?就算養胖了也不會有什麼姿色吧?「買下她回去也難跟白寧姑娘交代啊。」

  「我自有主張。」

  「可是──」

  「瀟湘樓是我的還是寧兒的?」始終含著濃濃笑意的桃花眼,即便在此刻也不見笑意稍減一絲一毫,不過──看得人心驚;一腳橫上扶手,斜倚在另一頭的閒淡坐姿卻讓跟隨多年的下人感覺到自主子身上隱約約發出的怒氣,一點一點滲透進骨子裡,教人冷汗直冒。

  「小的立刻去領!」不消片刻,小廝拿來一袋竹箭與一張弓。

  也在這時,台上叫賣的販子頭兒像是擔心那像野獸似的紅衫小姑娘再次鬧事,賣掉前一個小姑娘之後立刻將排在最後的她推到台前,一開價只有十兩,低得不能再低,大概是心想經過方纔的鬧劇之後這粗魯的小姑娘肯定乏人問津。

  但不知是怎麼回事,一下子滿天箭影齊飛,競標這個野性粗魯的小姑娘,轉眼最高價已近百兩。恐怕正是看上她那野火般的性子。

  「自找苦吃的人還真不少。」莫昭塵閒閒道,還沒有出手的打算。

  而台前待價而沽的小姑娘似乎知道自己逃不開也放棄了掙脫,靜靜地站在原地任人評頭論足。這麼簡單就放棄逃跑的打算?莫昭塵坐起身向前傾,垂落的視線仍膠著在台上的鮮紅身影。如果這麼簡單就放棄,也沒有他出價買下的價值了。莫昭塵本來打算執弓箭的手失望地垂在腰間,不準備動。

  像是感覺到被某道讓自己覺得不舒服的視線注視,紅衫小姑娘猛地抬起頭,準確抓住射來目光的莫昭塵,兇惡得像匹伺機而動的小狼。

  我會逃出去!絕對會!從大膽迎上自己的目光中,莫昭塵讀出這絲強烈的篤定,暗暗加深唇邊不曾減過的笑意。

  這小姑娘性子之烈,下頭的人難道都沒有發現?

  「看來有好玩的呵。」莫昭塵起身,右手執弓左手取箭。「寫,一百五十兩。」

  「一、一百、一百五十兩!」這……這是天價啊!「爺,您──」

  「難道你不識字?」

  「不是,但這──」

  「寫。」

  無可奈何之下,小廝乖乖寫上一百五十兩。唔……為主子的銀兩心痛啊!之後順手綁在箭尾。莫昭塵拉滿弓瞄準靶心射去,無視靶心上已被一枝枝竹箭箭頭佔滿。只聽見咻的一聲自兩樓高處射向台上箭靶,準確劈開原先沒入靶心的竹箭,取而代之。

  台上販子頭兒取來紙條,高喊:「瀟湘樓莫爺,一百五十兩──」

  一、一百五十兩!四周忽起交相談論的嘈雜聲。另一枝箭隨後在眾人喧鬧聲中劃空而過,同樣的,取代莫昭塵的竹箭搶下靶心。

  「若竹閣柳娘,二百兩──」

  二、二百兩?這價錢讓全場為之靜謐。又是她。莫昭塵站起身往下望,果然看見一張仰首看向他這樓台的花容月貌。隔空向樓下名花拱手。

  「許久不見了,柳娘,你依然風華絕代。」

  「比不上莫爺您的英姿煥發。」托全場錯愕無語的福,柳娘不必拉大嗓門便可隔空與樓上的莫昭塵對話。

  「可惜那小姑娘在下要定了。」

  「誰出的價碼高誰就能得。」

  年年這樣吸引他注意到底是為什麼?莫昭塵含笑的唇暗暗歎了氣,向身邊小廝不知交代了什麼,忽地大手撐上護欄,長腿一跨,輕輕鬆鬆落足在柳娘面前。「你何苦相逼?」

  「你明知我心意。」一雙眼,是含情脈脈,也夾怨帶恨,流轉間暗斥眼前男子的薄倖無情。「這些年我的心意不變,這一輩子也不會變。」

  「何必作繭自縛。」笑臉迎人,可惜,得不到佳人友善響應。

  「我就不信白寧長得比我美、比我更惹你憐愛!」她不但是漳州若竹閣的花魁,更是若竹閣的主人,白寧算什麼!最多也不過是他瀟湘樓中的花魁而已,憑什麼得他憐愛寵溺,這不公平!

  「牡丹芙蓉本不同,何來美醜之說。」折扇托起柳娘完美的下顎,莫昭塵湊近臉細看。「要我說,你比寧兒美上千倍不止。」

  「那為何……」柳眉含悲微蹙,怨懟迎視忽然逼近自己的俊容。「你選她不選我?」

  「並非故意──」拉長了尾音,在另一手輕觸柳娘右頰輕蹭時才續言:「而是情非得已,我啊,生平最怕一件事。」說話間,吐出的熱氣也在太過短促的距離間有一下沒一下輕觸柳娘吹彈可破的美膚。

  「最怕……什麼?」像啜了酒似的,柳娘雙頰微紅,醺醺欲醉地咕噥疑惑,瞧著笑容可掬的俊容當真令人醺然。

  他的眉、他的眼、他的容貌神態不曾變過吶!柳娘心想,依然俊秀、依然風雅卓爾,依然能在一舉一動間撥亂她心弦。

  如果能與他相依相偎、白首終生,就算捨去漳州的若竹閣她也甘願。女子再如何貌美、如何受人愛慕追求,到最後不過也只望能與心儀的男子共偕白首啊!她的這份情意,他懂了嗎?

  不知柳娘心裡翻轉何種念頭的莫昭塵笑著欣賞近在眼前的美麗容顏,自動送上門的美景不看白不看。

  「說啊,莫爺您最怕什麼?」

  「最怕──」

  「瀟湘樓莫爺二百一十兩得──」台上,販子頭兒高叫定下買賣的聲音打斷莫昭塵的話。

  這一聲,同時也叫回柳娘散去的心神,美目冒火怒瞪。

  「你!」原來剛才只是──可惡!

  「在下最怕野心勃勃的女子呵!」得逞後立刻鬆手退步,莫昭塵這才道出真心語,雙手抱拳行禮。

  「多謝承讓。」

  「莫昭塵!」他竟敢這樣對她!

  無視美人怒氣,莫昭塵只是抬頭,笑著對樓台上的小廝道:「小三子,這麼點距離竟然沒有射中靶心,回頭練滿一千箭,聽見沒有。」

  啊?「爺……」小三子聞言,眉頭打了死結。「能不能五百就好?」連續一千箭中靶心──這不是要他的命嗎?

  「沒得說,下來領人。」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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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8-10 00:05:41 |顯示全部樓層
第2章

  辦正經事總是累人,所以事成之後難免會想好好搞賞自己一番,莫昭塵更是吃喝玩樂的個中翹楚,一回落腳的客棧便叫小二準備佳餚美酒送進廂房,一手動箸、一手執壺,兀自吃喝起來。反正其它瑣事有小三子代理,他何苦事必躬親——這套異於常人近乎不負責任,甚至可說是懶散的行事作風,跟在他身邊的人都知道。

  這也是為什麼下人們不怕他卻怕花魁白寧姑娘的原因——說起來,白寧姑娘反而比較像瀟湘樓真正的主人,至於他們的正主兒嘛——就像靠女人討飯吃的小白臉。

  事實上,也的確是靠女人討飯吃吶——身為掌控廈門花街,首屈一指的瀟湘樓主人,誰不知他手下姑娘千嬌百媚、各有風韻。

  但如果因為他一臉無害的笑容以為他好欺負,那個人可得吃大虧了。

  談笑間,強虜灰飛煙滅——跟他作過買賣的人無一不是這麼說的,他可以說說笑笑讓對手賣了自己的家產而不自知,等醒神時卻已回天乏術,跟在他身邊不少年的小三子如是想。

  「想吃就說一聲,用不著眼巴巴的看著我。」這小子進來擾他就只為了要他吃不下嗎?「有什麼事?」

  小三子一醒神,紅了臉。「爺,那個小姑娘我將她安置在前面的廂房,現下正交給翠兒打理。」

  「很好,明日起程回廈門。」

  「是。」小三子應道,卻沒有退出去的打算。

  「還有事?」莫昭塵索性放下木箸,撐額笑瞅。

  「爺,我看那小姑娘沒啥姿色,您何必花二百二十兩買下那樣的貨色,就算真能調教可再怎麼也比不上白寧姑娘不是?」

  「女人不光靠姿色。」跟了他這麼久還弄不清嗎?「女人的姿色再怎麼美也敵不過時光荏苒,寧兒之所以能成為我瀟湘樓的花魁不單是靠她的姿色,若沒有才情,空殼美人不過只能養眼,怎麼引來王公子弟、賊王冠首?仔細看著,那小姑娘我買的是她的性子,呵呵,我還打算讓寧兒親自調教。」想到兩匹同樣性如火的烈馬相向的情景,莫昭塵忍不住壞心嗤笑。「不知道寧兒接到這燙手山芋會有何反應。」

  把那小姑娘交給白寧姑娘!「爺……您是賺瀟湘樓太平日過久了嗎?」這、這不演出全武行,他小三子就把自個兒的頭擰下來當球踢!

  「確實是覺得近來日子過得沒啥意思。」呵呵,這可有趣了,緊張成這德行。

  「爺……」整個臉皺成麻花結似的小三子,苦哈哈瞅著看似俊秀文弱書生實則滿腹壞水的主子。「您——」當真是唯恐天下不亂吶!

  「去看看翠兒打理得如何再回來。」

  「是……」無奈啊……他小三子怎會跟了這麼個主子,哀怨吶……自憐自艾地轉身正要跨出門坎,一聲雞拔毛似的尖叫從前頭廂房般來。

  「是翠兒的聲音!」小三子緊張地回頭看主子,怎知主子早先一步唇角揚笑越過他奔出房門。唉……一副看好戲的模樣,真的是嫌太平日過久了吶……

  ※  ※  ※

  莫昭塵出現在前頭的廂房門前,正好接住從裡頭開門衝出來的翠兒。

  「見鬼了嗎?」扶住正埋頭以一股千軍萬馬難以阻擋的氣勢衝出門的翠兒,他依舊一派輕鬆自若的口吻。

  「見、見……見鬼了……」翠兒慘白著臉,喘氣連連。

  「呵,真有鬼?」莫昭塵往裡頭望了望,也不見半個鬼影。「漂亮的女鬼?」

  縮在他懷裡的翠兒像博浪鼓似的猛搖頭,口中囁嚅:「那、那那……那見鬼的……見鬼的……」

  「什麼見鬼?」

  「那……那不是個……」

  「不是個什麼?」

  翠兒咽嚥唾沫,喘了好幾口大氣,不安地回頭往房裡一瞧,小臉莫名其炒地燒上兩團紅火。「爺您自個兒去瞧便、便知分曉。」

  莫昭塵覺得奇怪地揚了眉,放開翠兒走進房。

  「小姑娘你——」一道向臉面襲來的黑影打斷莫昭塵出口的話,直覺便抬手朝黑影衝勢一抓,定睛看是本該安分在床榻上的竹枕。

  好個火烈性子。莫昭塵心想,寧兒跟這小姑娘比起來恐怕是小巫了呵。

  「走開!給我——不准碰我!天殺的該死的一群!全是混帳!」

  這丫頭……莫昭塵邊往內室方向走邊好言相勸:「性情剛烈在下還能忍受些許,但口出穢言就真的難聽了,小姑娘——」莫昭塵在看清楚床上衣衫凌亂的人影後,從不曾變過的笑眼終於有機會露出錯愕的訝異,像死魚眼似地緊盯在床榻上不放。

  「翠兒?」莫昭塵一動也不動喚著還在門外等候吩咐的丫鬟。

  「爺。」翠兒提心吊膽的緩步進了房到主子身後待命。

  「什麼時候——多了這小子?」揉揉眼再看,那襲女孩兒家穿的紅衫似曾相識,好像是不久前見過……可凌亂敞開的紅衫下——什麼都沒有。

  問題就出在什麼都沒有——連女孩兒家的肚兜也看不見,只有再平坦不過的胸口因為怒氣難抑止劇烈起伏著。

  「正如您所見,爺——」翠兒囁嚅好一陣子,再咽幾口唾沫才讓話能說得清楚明白些。「翠兒照您的吩咐要打點新進的姑娘,可沒想到一脫掉小姑娘的衫子,這……這姑娘就變成……變成個少年!」

  變成少年?「你在作夢?」

  「所、所以才說翠兒見鬼了……」

  「豬啊你!」床上人影扯開喉嚨大吼,準確劈向莫昭塵:「被販子頭騙了還不知道,老子打一出生就帶把,去你的小姑娘!活該!色迷心竅的糟老頭!賠了銀子算你倒霉!」

  真的是個……少年……莫昭塵一手靠上就近的木榤,垂頭歎氣。

  「那個該死的販子頭……」這個虧不能明的找人算,要不然讓外頭的人知道他看走眼豈不丟人?

  可是,暗暗吃下又不合他莫昭塵的脾氣……「叫小三子來。」

  「是。」翠兒應了聲。

  「甭叫,我來了。」跟在主子後頭來到的小三子走進房內。「要小的辦什麼事?」

  「去找主辦採花堂會的張爺,就說是我說的,要他把今年的販子頭給撤了,今後不准他再出現在泉州,否則別怪我每年來砸他堂會。」

  「呃……」

  「要等我動氣才肯辦事嗎?」

  「不!當然不!」要真動氣還得了!「我這就去!」

  「還有翠兒——」

  「是,爺有何吩咐?」天老爺、活菩薩吶!保佑保佑可憐的翠兒。「爺……爺要翠兒做什麼?」

  「沒要你做什麼。」這一僕一婢是被他嚇壞了嗎?莫昭塵嗤聲一笑,「我有那麼可怕嗎?」

  「不……沒的事……」

  「沒有妳幹嘛伯得發抖?」

  「哪、哪有這事?翠、翠兒才沒……」

  「到外面候著,這姑——小子交給我處置。」

  「是!翠兒告退。」呼!沒她的事!阿彌陀佛,真是菩薩保佑啊!

  翠兒退步離開,順手關上門,留下莫昭塵和床上那被當成女孩兒打扮的男孩。盯著內室好一會,莫昭塵再度歎氣。回廈門鐵定得受白寧恥笑一個月以上。

  「活該,算你倒霉。」

  唉……真是個少年,而且還是個粗俗無禮到姥姥家的少年。莫昭塵第三次歎氣。「生平頭一遭瞎了眼……」他嘀咕。

  「知道自己是瞎子就好!」裡頭數落的聲音不絕,表明床榻上的人耳力極好,連他低聲咕噥都能聽到十成十。「還不放了我,你這可惡的糟老頭!」

  「小子。」該面對的還是得面對。莫昭塵雙腳踏進內室,這才將縮在床榻上一臉防備的人看得清清楚楚。「瞎眼的是你。看清楚,我不是糟老頭。」

  「還不是一樣色迷心竅。」呸!不屑!

  「我也沒有色迷心竅。」這小子真認定他是個色胚子,唉……

  「不好色去買什麼小姑娘,呸!」

  「把你的嘴洗乾淨,否則別怪我欺負小鬼。」欠揍吶這小鬼。

  「我偏要說,你這個色迷心竅、糊里糊塗的糟老頭!」少年愈罵愈起勁,乾脆來段順口溜:「花街老頭色心起,老眼昏花腳無力,迷迷糊糊付銀兩,錯把少年當姑娘,笨笨笨,蠢蠢蠢,錯把少年當——唔!唔唔唔……」死老頭!竟敢捏他的嘴!少年燒紅一雙眼死瞪著捏緊他嘴不讓說話的莫昭塵,那張笑臉看得他火大。

  得意什麼!不過是以大欺小,有什麼好讓他得意的!

  「記住——」這小子脾氣挺拗的呵。面對這場點燃的火氣,莫昭塵壓根不想動怒也懶得動,只是以平淡的語氣開口:「第一、我年方二十五,離糟老頭還有好幾十年,遠得很!第二、我不好色,更不可能色迷心竅;第三、我買你也等於救你,對身為恩人的我不該如此無禮;第四、雖然我脾氣很好,可也不容得你口出穢言,不想挨揍最好自製點。」

  「你這個——」

  砰的一聲,床梁被莫昭塵的拳頭擊出一角,應聲斷裂的殘木不偏不倚,正好掉在少年跪起的雙膝前頭,垂眼可見。

  慘白迅速爬滿少年的臉,怯怯壓下視線瞅著殘木,困難地嚥了口唾沫。

  「怎麼?有哪句話沒聽清楚要我再說一遍的?」笑臉依舊在,可少年覺得全身發毛。「但說無妨,我可以一直重複到你完全聽清楚為止。」

  「用、用不著!我、我我聽清楚了。」

  「很好。」甩甩手鬆開少年,莫昭塵坐上床邊木凳,蹺起腿。「說吧,為什麼男扮女裝?」

  「誰跟你男扮女裝啊!」他又不是瘋子!

  「對救命恩人最好規矩點。」似有意又像無意地揚起拳頭,果然看見少年縮了縮身子,忌憚地盯著他的拳,像被嚇著似的,可眼底就是硬生生燒著不服氣的怒火,熾亮灼人。

  呵,真有意思,不服輸吶這小鬼!

  「不說嗎?」

  「是那個販子頭!」想到那傢伙他就一肚子氣!「那傢伙急著把我脫手偏又賣不掉,才失心瘋地耍蠢把我汾成個姑娘家,以為這樣就可以賣出去,呸!這麼蠢的伎倆偏就有更蠢的——」

  砰!又一塊斷木飛到少年膝前。

  帶笑的俊容轉向他。「你剛說什麼我沒聽清楚,再說一次如何?」

  「我、我沒說什麼,反正……就是那販子頭把我扮成姑娘家賣,然、然後你買了就是……」死傢伙!十年風水轉,五年人事換,總有一天輪到他耍威風,可惡!給他記住!

  「那個販子頭何必費這功夫?」

  「哼!從太原到泉州,一路上他捉了多少孤兒孤女誰知道,又是打又是罵,老子看不過眼,就算注定被他賣掉,老子也要找機會尋他晦氣,讓他沒好日子過——痛!你作啥敲我腦門!」

  「規矩點,少老子老子在嘴裡嚷。」這小子的脾氣還真是大。「那販子頭一路上想甩開你偏甩不掉,最後只有出此下策是嗎?」

  「就是這樣。」

  「你叫什麼名字?哪裡人?今年多大?」

  「問這幹嘛?」少年防備地盯著他,退身縮進床角。

  「你以為我會放你走?」莫昭塵挑眉望向少年。「你是我買的,不管被迫也好被騙也罷,你都屬於我。」

  「哪、哪有這回事!」

  「就是這麼回事。」少年慌張漲紅的臉惹笑了他,惡意染上眉眼,逼問:「沒有名字也不打緊,就叫小狗子怎樣?」

  「我、我叫陸麒!不是什麼小狗子!」呸呸呸!那是人的名字嗎?去!存心欺負他無父無母啊!

  「好,陸麒,從今天起就跟著我。」

  「去!跟你就有飯吃啊!」

  桃花眼瞇成一線,湊近哼氣的少年。「撐死你都有可能。」這少年還是這幾年來頭一個敢挑釁他的呵。

  聽他在說!「我告訴你,我別的本事沒,就是這肚子能裝的飯比別人多,不放我走我就吃垮你!」

  「呵!呵呵、哈哈哈……」能把食量比人大說得這麼正氣凜然的,這普天之下大概只有他一個了吧,呵呵……真有趣。

  「你、你笑什麼!」

  「我倒想看看你能吃多少。」莫昭塵起身,這才重新將注意力放到少年不倫不類的衣衫上。「翠兒,進來。」

  「爺有何吩咐?」在外頭一會聽見少年暴吼而心驚肉跳,一會又聽見主子笑聲而寬心的翠兒應聲走了進來。

  「替陸麒張羅衣衫。」

  「是。」

  「然後——」回頭再看一身狼狽的陸麒一眼,莫昭塵噗哧笑出聲,續道:「準備點東西讓他吃,別餓著他。」

  「是。」翠兒疑惑地揚起眉。

  爺今兒個的心情怎麼這麼好?怪了,明明白花二百二十兩買了個少年而非姑娘,怎麼還這麼高興來著?真是奇了,一點也不像精打細算的爺啊。

  ※  ※  ※

  水……滔滔不絕的水……沒有聲音,無聲無息地流動,又緩又慢地從河裡頭湧上岸,慢慢流到眼前……

  雨……像天公倒水似不會停的雨……嘩啦啦地下著,雨水淋濕了人,也落進河裡——

  河……河水愈來愈高!比堤防還高!好高好高……

  一絲、一厘、一分、一寸……慢慢地,慢慢地淹進村子裡,田——一塊塊種著綠油油的菜葉的田慢慢地不見了:然後是屋子,滲了水不能住人。

  逃啊——大家嘴裡都這麼喊著!逃!快逃啊!

  可是……逃不掉啊!

  水一波接著一波來,躲也躲不開啊!

  那水——先淹過腳、埋了腿、蓋住腰——然後、然後淹到咽喉!淹到嘴巴,最後——

  唔唔……不、不能呼吸!不能啊!

  只要換口氣成不成?他只要一口氣,不要被淹死!不要——

  「不要!」倏地直起身,陸麒一張眼便吸進一大口氣,吸得過猛,連咳好幾回。「咳……咳咳……」

  還活著?他、他還活著!「呼……還活、還活著!沒、沒死……呼……」

  穿透紙窗的校風襲上陸麒滿額的冷汗,涼得他一陣哆嗦,逼退惺忪睡意,硬是醒了神。

  夢……「又做這種夢……」抬手拭去額角冷汗,陸麒重重吐了一口氣。這種夢還要纏他到幾時?都好幾個月了,能不能忘了?能不能別再做這樣的夢?能不能別再夢見年復一年的洪泛?可惡!

  該死!陸麒握緊拳奮力捶上床板,咬牙忍住不由自主的顫抖,日復一日的夢魘糾纏,令他總在夢醒後得花上好一段時間,才能認清夢境的虛幻與清醒後的真實。

  這段時間的他,脆弱可欺到家!

  他討厭軟弱無能的自己!痛恨連一隻雞都殺不了的自己!

  這一雙手——什麼都不能做!連自己的爹娘都——都救不起來!都救不起來啊!眼睜睜看著他們隨波逐流,流到他再也看不見的地方……

  屈膝收肘緊抱自己,陸麒將身子縮在床角,等待徹底回神後的清醒,等待清醒的自己能抑制此刻尚未平息的顫抖。

  不怕……不要怕!這裡是江南,是沒有水患的江南……沒有水患……沒有會吞人的水患……他不怕!他不會柏!反反覆覆,陸麒一次又一次在心裡默念給自己聽。

  時間就在等待中流逝,遙遠處傳來模糊的打更聲報時三更,陸麒才感覺身子不再劇烈顫抖,緩緩動了身子走下床。

  他非逃不可!穿鞋時他想著。

  白天那個丫鬟口中喊的爺是青樓的主人,哇!青樓出身的人會是什麼好人嗎?跟著他,只會弄臭自己!

  他才不屑認識那種人,更別提跟在他身邊當小廝,呸!

  將門扉拉開一點縫,先探頭一看——前方左右都沒有人影。

  哼,那個笨傢伙,讓他獨睡一房不就等於給了他逃跑的機會嗎?笨蛋!陸麒暗自嗤笑,拉開門走出後反身將門關上。

  一邊左右張望一邊走進四方廂房圍起的中院,他努力回想白天被帶來時走的路,想著想著便停在小徑上。

  須臾,尋了方向欲走。銀光在月下一閃,從陸麒身後搭上其頸側阻斷逃離的生路。

  「你——」

  「收聲!」身後人低抑聲音道:「出聲就殺了你。」

  該死!他是走了什麼霉運!陸麒暗咒在心裡。

  「說,莫昭塵住哪間房?」

  陸麒不發一語。

  壓在他頸側的利劍運勁劃上一道淺痕。「是不知道還是不說?」

  他仍是沉默著不作聲。

  好一個忠僕。身後人再使勁一壓,增加血痕深度。「再不說就殺了你!」

  這個人是瘋子啊!「你不是叫我收聲?」他知不知道這樣會痛啊!陸麒氣得咬牙低叫:「要我收聲還問我個屁啊!」

  「現在要你說話!」

  「去!你要我說什麼?」

  「莫昭塵住哪間房?」

  「莫昭塵是哪根——」啊啊,不就是那丫鬟口中直喊的爺嗎?「你找他作啥?」

  「與你無關,帶路!」

  「帶什麼——」

  「小鬼,我就睡東廂頭一間,有事就敲門……」啊啊,他想起來了,那傢伙睡在東廂。

  「小子,你帶路不帶?」

  帶不帶路?陸麒心裡思忖著。

  不帶路的話,站在他背後的人一定會殺了他,就算不殺讓他逃走,莫昭塵一定會追上來;如果帶路——這人如果是為了殺莫昭塵而來,那他不就可以無後顧之憂地逃了嗎?

  「再不帶路我就殺了你!」身後人不耐煩地吼道。

  「我帶!」陸麒趕緊出聲。「爺別氣,我帶路便是。」心念一定,陸麒揚著不懷好意的笑容說道。

  「那就快帶路。」

  「是、是,往這邊走。」

  哼哼,到時候他再來個趁火打劫,拿點盤纏上路。

  反正——那些也是靠青樓裡的姑娘賣靈肉賺來的骯髒銀兩,用來維持他生計也算功德一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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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8-10 00:05:57 |顯示全部樓層
第3章

  咿——呀——

  深夜人靜時,木門推移的聲音顯得格外刺耳。

  但床板上的人似乎沒有動靜,仍舊在黑甜鄉中,沒有清醒的打算。

  這全拜侵入者開門前戳破紙窗吹進的迷香所賜。

  「這裡就是那傢伙住的房間。」帶路的陸麒指著床板。「他就在那,要找自己去。」

  他要乘機找些銀子好上路。說完,他往旁邊一轉,立刻被轉動身面扣住咽喉動彈不得。這才發現一直在他背後的人身穿夜行衣,也蒙了面。

  「我已經帶路了你還想怎樣?」

  「我怎知你是不是誆我。」蒙面客沉聲道,逼他一同走向床板。「等確認床上的人再放你也不遲。」中了他迷香的人還有什麼危險性可言,哼。

  陸麒邊掙扎邊被帶到床側,兩人四目一瞧,透著月光勉強看清床上躺的是誰。

  「看,我沒騙你吧,還不放我走。」這傢伙忒笨,死到臨頭還睡得這麼香甜,陸麒心想。

  「的確是莫昭塵。」蒙面客呵呵低笑,劍尖指向陸麒。

  「你做什麼!」陸麒被逼得連退數步,直到背抵上牆,退無可退。

  「留你,後患無窮!」

  「你卑鄙!」

  「納命來!」蒙面客劍勢一起,銀光逼向無處閃躲的陸麒。

  死定了!可惡!這個混帳竟然來這麼一招!算他倒霉!去他的,反正十八年後又是一條好漢!陸麒緊閉雙眼,咬牙等死。

  「我做鬼也不饒你這個混帳!」他詛咒似地大吼。

  就在這生死攸關之際,直逼向牠的劍尖忽地被人從旁彈了開,氣勁逼得蒙面客往房門方向一個驢子打滾以卸去勁道。

  「不知閣下深夜拜訪莫某有何指教?」

  莫昭塵?「你明明中了我的迷香!」怎麼可能清醒!

  「呵呵,在下就是因為閣下的迷香才清醒的。」莫昭塵悠哉起身,瞅著半跪在門前的黑影。「是誰派你來的?」

  事跡敗露,蒙面客咬牙順勢出招攻向莫昭塵下盤。「納命來!」

  「下回記得,要取人性命前千萬則先出聲。」呵,敗露行跡的刺殺不過是餘興。莫昭塵向後空翻,雙足落在桌面。「再不走就走不成了。」

  「我要殺了你!」

  「在下與你素不相識,有什麼深仇大恨非要你來殺我不可?」奇了,他鮮少與人結怨,哪來的仇恨夜襲?除非——「是柳娘派你來的?」

  「不是!」蒙面客飛快答道。

  此地無銀三百兩坷。「瞧你回答得這麼快,呵呵,果然是她。」

  「你——該死!」蒙面客舉劍刺向站在桌上的莫昭塵。

  只見他左足一點,側翻躍過刺客上方,同時出掌擊中來者的肩胛,令其踉蹌數步,跌趴在床邊。

  「轉告柳娘,男女情愛誰也勉強不來,她的情意莫某實在難以回應,還望她趁早死心、另覓良緣,不要自誤誤人。」

  「莫昭塵!」

  「在下不想動手,更不想染血。」染了血還得洗——麻煩。

  「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何苦自絕生路?」莫昭塵邊說,悠哉的拿起火折子點亮燭火,才清楚看見跌坐在牆邊的陸麒與蒙面客相距不到一尺,黑眉不由得一凝。

  許是遊走的目光和瞬間轉變的神態引起蒙面客的注意,他側首看見陸麒。

  「你!你做什麼?」他殺他的,捉他做什麼?「放開我!放開我聽見沒有!」

  拎著陸麒的刺客仗勢移動身面,隔著桌子與莫昭塵互調位置,站在門前。「不想這小子死就自盡!」

  「呵呵……你以為我會為這小子送上自己的命?」揚扇輕笑,莫昭塵搬了張木椅,從容就座。「這小子窩裡反引你進我房門,就算你不殺,我也會動手。」空出的手輕鬆一揚。「說來你還幫了我大忙,不過煩請你將他帶離客棧再動手,免得我還要派人清理。」

  「你——」不料他竟這麼說,刺客當場接不下話。

  「莫昭塵!」什麼嘛!「見死不救!你果然是個壞傢伙!什麼玩意嘛!老子我做鬼也饒不了你!反正十八年後又是一條好漢,到時我一定——一定劈了你報這輩子的仇!」

  莫昭塵的回應是——輕搧涼風,朝他一笑。

  「我……我恨你!恨死你!詛咒你不得好死!罵你祖宗一百零八代通通下十八層地獄!我——」

  「閉嘴!」被吵得不耐的刺客執劍抵上他咽喉。

  就在這時,莫昭塵忽地眼睛一亮看向刺客後方。「來得好!小三子快出手!」

  刺客聞言,下意識的回頭一望,挾持的手不由得一鬆。

  說時遲那時快,原先還坐在椅上的莫昭塵竟利落地空翻向刺客,落定時拉過陸麒往後退。

  晃子!刺客一驚,揮劍直砍背對自己的陸麒。

  面向刺客的莫昭塵自然沒錯過這幕,想也沒想的,便將陸麒拉進懷裡轉身——劍影在這同時迅速一落,準確的砍上莫昭塵後背,立時劃下一道傷口,鮮血淋漓。

  「莫昭——」被護在懷裡的陸麒才剛要開口,門外便傳來吆喝聲打斷他的話。

  「爺!」被嘈雜聲驚醒前來探看的小三子見狀急吼了聲:「你是誰!為何行刺我家主子!」

  可惡!眼見情勢不利於己,刺客興起退意。「莫昭塵!我不會放過你的,咱們走著瞧!」點足一躍,刺客立時翻上屋簷。

  「追!不准留活口!」事要辦就得辦個徹底不留餘地,為免日後紛擾,莫昭塵下了命令。

  「是!」深知主子意思的小三子應了聲,往刺客消失的方向追去。

  待小三子依令追去,莫昭塵才允許自己昏厥,墜入黑暗之中。

  ※  ※  ※

  「他……他不會有事吧?」陸麒盯著趴在床上雙眼緊閉的莫昭塵半晌,怯問忙著照料的小三子。

  「大夫說不會有事就不會有事,你還要問幾遍?」不耐的口吻直衝囁嚅詢問的人,恨不得拿話砍他百八十刀,以洩心頭火氣。

  「他臉色白得像紙糊似的——真的沒事?」

  「再問我就轟你出去!」

  「不要!」陸麒抱緊床梁,說什麼都不出去。「我、我不問就是!」

  「哼!」全是這小鬼,害他主子受這麼重的傷。去他的!真想砍他個十刀八刀消消火!「你幹的好事!竟然引刺客到主子房裡行刺,好樣的你!等主子醒了看我怎麼處置你!該死!真不知道主子為什麼要捨命救他這個忘恩負義的小鬼!」可惡的小鬼!包藏禍心的惡人!

  他也想知道啊!

  「我、我怎麼知道他會……他會救我……」為什麼救他?陸麒自己也不明白啊!明明當時還說刺客殺他是幫他一個大忙,為什麼到最後他會替他擋下那一劍?「我……我不知道他……我真的不知道他會救我……」

  他明知是他引刺客摸上他的房間,為什麼還要救他?

  「幸好爺身子挺得住那一劍,要不然把你千刀萬剮都難消我心頭之火!」

  「我不知道……」陸麒茫茫然的表情像聽不見小三子的劈頭臭罵,順著床梁滑跪在地,血絲佈滿雙眼,眼眶微顯濕意,口中不時喃喃自語:「我真的不知道他為什麼救我……不知道……」

  爹和娘——撐住最後一口氣也要推他爬上樹頂,最後力竭被洪水沖走雙雙喪命,可他心裡明白,爹娘是疼他愛他才這麼做;但莫昭塵……他又是為了什麼要救他?他不過是他花銀子買來的下人。

  毫無關係為什麼要——

  「喂!你這小子哭什麼哭!」真正想哭的是他啊!保護主子是他的職責,可瞧瞧他把主子護成什麼樣子,回去怎麼跟白寧姑娘交代!

  「該哭的是我吧……」虛弱的笑聲自床上發出,間或伴隨牽引疼痛的低嘶。「受傷就罷,耳邊還不得清靜,連覺都睡不安穩……」莫昭塵覺得自己才是最委屈也最有資格哭的那一個。

  「爺!爺您醒了!」

  「被你這大嗓門直嚷,死人也給你吵活了。」莫昭塵撥開遮住視線的散亂長髮,略帶疲憊的眼即使在此刻仍笑意濃濃,彷彿受傷的人不是他一樣。「捎封信回廈門告訴寧兒,我另有事辦會遲半個月動身。」

  「是,等翠兒回來,我會差人送信回去。」

  「先去辦。」

  「可這樣就沒人照顧主子您了。」小三子不放心道。

  莫昭塵撐起額角——噢,痛!背上的傷口疼得他齜牙咧嘴,因此令他頓了一會兒後才開口:「這屋裡不只我跟你吧?」

  「難道——」斜眼餘光掃向床尾。不會吧?

  可莫昭塵下一句話解了他的疑惑,「還有陸麒在,他會照料我。」

  「他?」小三子揚聲叫,正眼看向淚流不止的陸麒。「他行嗎?」靠這個淚痕未乾的小鬼照顧爺?

  「不行就學,學了就會。」目光瞥向小三子看去的方向,莫昭塵才知道陸麒縮在床尾哽咽掉淚。「哭什麼?被砍了一口子的人又不是你,有什麼好哭的。」這個倔強的小鬼竟然因為這種小事哭成淚人兒,要不是有傷在身,他絕對要捉住這機會好好笑他一番——唔!疼……

  「陸麒?」嚇傻了嗎?莫昭塵看向小三子。「他怎麼回事?」

  小三子聳肩。「從見您背上給人劃開這麼大口子,血流如注之後那小鬼就像傻了似的,嘴巴一直唸唸有詞又聽不懂他在念啥東西。」

  「帶他過來。」

  「是。」小三子依令行事,可拉扯的動作粗魯到家,彷彿是乘機出氣,存心不讓陸麒好受。

  被拉到床頭的陸麒仍傻愣愣的跪在地上,怖滿血絲的眼掉出一滴又一滴連自己都沒察覺到的淚。

  「有什麼好哭?」莫昭塵伸手抹去那一臉淚,熱呼呼的淚在他的指間、他的掌心,慢慢蒸散,或者——

  說是滲入體內,化成唇邊一笑,「我又沒死。」怎麼淚流個不停呵。莫昭塵極有耐心地抹去陸麒滿臉濕意。「收淚看清楚,我還活著,別哭得像我死了似的。」

  「爺!這玩笑哪能亂開啊!」小三子急叫。

  他沒死?陸麒動了動呆茫的眼。莫昭塵沒死?沒有像爹娘一樣?

  「陸麒?」見他雙唇微動,莫昭塵又喚了聲。

  等了會,才聽見陸麒斷斷續續的哽咽道:「爹和娘……死了……你——嗚嗚……」

  「我沒死。」這小子要他說幾遍哪?「不過你再哭下去,遲早我會被你的眼淚淹死。」

  「你……你少胡說!」陸麒吼叫,雙頰燒紅兩圓火。「我、我……我哪有哭!」

  「那這是什麼?」濕漉的手揚在他面前,莫昭塵好心情地逗他:「難不成屋裡下雨了?」

  「那個、那個是……是……」

  「好了,不哭就成。」大掌拍上他發頂,莫昭塵抬眼望向小三子。「還不去辦事?」

  「可是——」

  「有陸麒在。」笑眼轉向忙著偷擦眼淚的少年,莫昭塵朝他挑了眉。「你會幫我的對吧?」

  會!會!陸麒不停用力點頭,黑漆漆的瞳子灼亮如星。「我、我的命是你救的!從今以後我只聽你一個人的話,你叫我往東我絕不走西,就算要我死也絕不偷生,我發誓!要是違背誓言就天打雷劈不得好死,教我在路上被馬車撞、喝口水也給水嗆死,讓我——」

  「呵呵……唔!痛……」

  「你沒事吧?」陸麒湊近床邊,擔憂的盯著剛裹上藥的背。「痛嗎?要怎麼你才比較不痛?」

  看他這樣痛得滿臉汗,似乎很難受。陸麒想也不想就拉起袖口為他拭汗。

  「看吧,這下你可以放心去辦我交代的事了吧?」這話是對小三子說的。

  「那麼——」看了看背對他專心替主子拭汗的陸麒,小三子遲疑好一會終於點頭。「小的這就去。」

  ※  ※  ※

  「你——」

  「嗯?」

  「為什麼救我?」遲疑許久,陸麒終於鼓起勇氣將心中的疑問說出口。

  為什麼救——「沒有為什麼。」

  「騙人,現今世道沒人會那麼笨,毫無理由替跟自己不相干的人擋劍。」

  「這麼說我是笨蛋囉?」這是第二次還是第三次被這個小子罵他笨?

  「我不是這個意思!」陸麒急忙澄清。「我、我只是想知道你為什麼——為什麼捨命救我。」

  「我還活著,沒有哪來的捨命。」

  「小三——小三哥說只差一點就見骨,救不回來……」這樣還不叫捨命嗎?

  「那又如何?」他到底還是沒死不是嗎?

  「你為什麼要救我?」

  「救你一定要有理由嗎?」這小子真固執。「我救人,你活著,我也沒死,皆大歡喜就好,何必非要有什麼理由不可。」

  「那個販子頭一開始對我極好,說可以幫我找我爹娘,所以我跟他走,結果他一路上只想賣了我好換銀子,這世道——沒有人會不求回報地幫另一個不相干的人。」

  「這道理是誰教的?」他才多大,把世道看成這樣?

  雖然看得準確,卻不合他這年紀吶,莫昭塵心想。

  「不用教,只要用眼睛去看,看個幾回就知道了。」他低聲說。

  「從太原到泉州這一路很苦?」

  「大家沒一頓吃飽的,有像水一樣的米湯喝就算一頓,餓得大夥兒沒有力氣反抗逃走,只能乖乖被帶來泉州。」不知自己被成功轉移話題的陸麒,順著莫昭塵的話題走,想起過去一路走來的苦日子,無心再開口說話,任憑沉默籠罩滿屋滿室。

  半晌,莫昭塵開了口,顯得有些虛弱。

  「陸麒……」

  啊!陸麒收回失焦的心神。「什、什麼事?」

  「床邊有水盆絹巾,不必用袖子抹我的臉,這樣——很痛。」是高興他心甘情願照料受傷的他沒錯,但用粗布磨他臉,還沒有停手的打算——與其說是照顧,不如說是增加他的痛苦,莫昭塵苦笑想著。

  「啊?是、是嗎?」陸麒眨著異眼,這才發現旁邊的確有盆水和一看便知觸感柔軟的絹巾,再看向莫昭塵被自己袖口磨紅的額頭。「呃——對、對不起。」

  「你會道歉?」這可忒有趣了。

  「是我做錯事。」陸麒擰乾絹巾為他拭汗邊說:「爹對我說過,做人要是非恩怨分明,我——我以為你是壞人,所以……所以才會——」

  「你爹娘都死了?」莫昭塵打斷他說不出的話。

  「嗯。」他是故意這麼問的吧?陸麒心想,順從他的好意轉了話:「我是山西太原人,今年洪泛我爹和我娘只顧著救我,結果……結果都淹死了……連、連屍身都、都找不到……」

  「男兒有淚不輕彈,這話你沒聽過?」

  「爹說過,可是……」

  「就是想哭?」

  「嗯……」他知道這樣丟人現眼,可……可就是想哭,想起爹娘會哭、想起他替他擋了一劍也會哭。「我知道不該哭,但忍不住不哭啊,所以我、我——」

  「最後一回。」莫昭塵抬掌將陸麒的臉壓在鋪著錦被的床板上。「我准你趴在這哭最後一回,今晚過後不准讓我看見你掉淚丟我們男人的臉。」

  「哪有不准人掉淚的……」被壓在床板上的陸麒悶聲咕噥。

  「是誰剛剛說我要他往東絕不走西?」

  「我哭會讓你丟臉?」

  「非常丟臉。」身邊跟了個愛哭的小鬼,他莫昭塵不只丟臉,堂堂花街笑面虎,淪落成一個愛哭小鬼的奶娘不丟人才怪!

  「那、那我不哭!」陸麒抬頭,抬臂粗魯抹去一臉濕意。「我不哭!從今以後再也不哭!」

  「就算刀架在脖子上也不哭?」

  「不哭!」

  「就算害怕也不哭?」

  「不哭不哭!打死我都不哭!反正十八——」

  「年後又是一條好漢!」莫昭塵替他說完,忍不住呵呵直笑。「哎喲!疼……呵呵……」

  陸麒見狀,一雙黑瞳盯視被蒼白減了幾分俊秀的笑臉好半晌,跟著冽嘴,揚起傻氣的笑。

  他跟他,跟定他了!小小的心靈暗自立誓——

  不管到哪兒,他陸麒都跟定他了,跟定他莫昭塵!

  就算是哪天要用自己的身子為他擋刀擋劍也跟定了,絕不後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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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8-10 00:06:28 |顯示全部樓層
第4章

  這小鬼未免轉性轉太快了吧?辦完差事回來的小三子看見主子廂房內的情景,兩道眉打了死結。

  爺也忒奇了,頭一回見他睡得這麼熟。小三子心裡嘀咕。

  聽見窸窣聲響轉醒的莫昭塵揉揉惺忪睡眼,懶洋洋打了呵欠。「信送出去了?」

  啊啊……果然醒了,這才是平時的爺。小三子想著,嘴上應道:「是的。」

  「忘了問你——」莫昭塵撐起額側首看他。「那刺客呢?」

  「小的已經斬下他首級送回柳娘手上。」小三子低聲應,但也難掩隱憂,「主子,柳娘不會這麼容易就善罷罷休,您在堂會上給她那麼大的難堪,我怕——」

  「再有下次,我會封了她的若竹閣。」莫昭塵笑笑說,目光巡過四周。「陸麒人呢?」

  小三子手指向床尾。

  莫昭塵順著他手指方向往下看,陸麒蜷縮成蝦狀睡在床尾不遠處,一隻手攀掛在床尾緊握被角。

  「看來這小鬼是服氣了。」不得不佩服主子收服人心的本事,連這個拗小子也能收得服服帖帖。「可是爺,這小鬼信得過嗎?他先前還替刺客帶路進您的房不是嗎?」

  「呵……」莫昭塵輕笑,「他不過是想保護自己。」

  「爺,您對陸麒是不是太——」

  「太怎麼?」

  「太不一樣……」小三子挖空心思想著能形容出的詞兒,可怎麼想都找不到適當的話形容。「反正和對別人不太一樣就是。」

  「怎麼個不一樣法?」

  「說不上來,就像——」啊!他想到了!「除了白寧姑娘在場之外,爺您從不在人前合眼,但我剛進來的時候——」

  「我知道了。」莫昭塵打斷他的話。「把陸麒抱回房去。」

  「是。」小三子依令彎身抱起陸麒往外走。

  「小三子。」身後莫昭塵叫住他。

  「爺還有事?」

  「把我的被子留下來。」莫昭塵指著被陸麒握住一角,因小三子的舉動被連同帶走的錦被,似笑非笑瞅著一臉尷尬的手下。

  這小子……真是個麻煩。小三子嘖了聲,將陸麒放回地面,蹲身欲扳開他的手指拉出床被。

  陸麒緊閉的眼倏地大睜。「你做什麼?」

  「喝!」小三子嚇得跌坐在地。

  被驚醒的陸麒齜牙咧嘴怒目瞪視小三子,像極全身豎起警戒毛皮的小狼,死盯誤以為是敵人的小三子。「你想對莫昭塵做什麼?」

  「好大的膽子!」竟敢稱爺的名諱!小三十一拳敲上他頭頂。「放規矩點,爺的名字豈是你叫的,睡迷糊了你!」

  「痛……」清醒後看清眼前人的陸麒盤腿坐在地上,雙手抱頭直呼痛。「你幹嘛打我?」

  「要睡回房睡,別賴在這兒礙眼。」小三子抱起床被替莫昭塵蓋上。

  「我要在這裡!」他要看顧莫昭塵。陸麒推開高出自己許多的小三子,擋在床前。「我要照顧他!」

  「爺有我照顧便成,讓開。」要是讓他繼續待在這兒,向來有人在旁無法安睡的爺肯定一夜無眠。「跟我出去。」

  「他是為了我才受傷的,我——我要照顧他!」

  「你——」

  「讓他留下。」看不出這小子倒挺有心的呵。莫昭塵打了呵欠後如是道:「你回房休息。」

  咦?「行嗎?」

  「他都說要你滾回自己的房間去了還吵什麼!」陸麒不耐的大吼:「快滾啦!少礙手礙腳的!」

  真正礙手礙腳的是誰啊!小三子忌憚主子所以只能偷罵在心裡。「你給我好好照顧爺,要是出什麼岔子我絕對劈了你!」

  「知道了!」這人真煩,婆婆媽媽的。

  趕人出去後,陸麒關上門回頭。「你缺什麼嗎?肚子餓?還是被子不夠?說一聲我立刻替你去辦。」

  「過來。」莫昭塵朝他招手,拍拍空出的床沿,示意他坐。

  「幹嘛?」陸麒乖乖坐上床板,看著他的掌按上發頂。「你做什麼?」

  「還是個小鬼。」

  「什麼啊?」莫名其妙說這句話。「別看我小就瞧不起人,好歹我也十六了,什麼活都幹過,什麼苦也都能吃。」

  十六——的確是個小鬼。「你想保護我?」

  「不是想,是要,我要保護你。」小臉上的信誓旦旦不容忽視。「你救我,所以我的命是你的,我也只聽你一個人的。」

  「你已經說過很多次了。」莫昭塵點住自己的腦袋。「我記性很好,用不著一再重複。」

  「我是說真的。」

  「可你現下這樣要怎麼保護我呢?」

  「什麼意思?」

  「你會武功?」第一問,得到陸麒的搖頭響應。

  「識字?」第二問,還是搖頭。

  「懂算術帳目?」

  「聽都沒聽過。」陸麒低頭沉吟。他問話的口吻讓他覺得自己很無能。

  「那你能做什麼?」

  「我……我懂種菜。」

  「我不是農夫。」真有趣呵,臉都紅得像火燒似的。「別忘了,我是瀟湘樓的主人,知道瀟湘樓是做什麼的嗎?」

  「我知道,那是……」

  「青樓。」他替他接話。「這樣你還要跟著我嗎?」

  「當然跟!我已經發過誓要跟著你!難道——難道你不要我跟你?」

  「要跟在我身邊得學很多事。」

  「我學!我什麼都學!」只要能跟在他身邊,要他做什麼他都願意!

  「好,那就跟我回廈門。」

  「嘿嘿……」陸麒舒了一大口氣,癱坐在地。「嘿嘿嘿……」

  「你笑什麼?」雙肘撐高上身,莫昭塵望向床邊坐在地上嘿嘿直笑的陸麒。

  「沒、沒事……」呵,能跟在他身邊了。

  不曉得是怎麼回事,知道能跟在他身邊這事讓他鬆了口氣,一鬆懈下來就腳軟站不住——

  「真是個怪孩子。」莫昭塵揉亂他發,笑斥道。

  ※  ※  ※

  休養近十日,莫昭塵傷勢大致好轉,已經可以自行下床走動。但——就有人見不得他好手好腳的走,執意拿他當七旬老叟看待,硬是堅持有人攙扶他才能走動。

  真是——搞不懂誰才是主子。

  「不是說沒有我扶不要隨便走動嗎!」回房見不到人焦急地四處尋找的陸麒,最後在客棧花園中的涼亭欄杆處發現欲找之人,這才放下心,但嘴裡還是忍不住直嚷嚷:「你受那麼重的傷,萬一不小心跌倒扯裂傷口怎麼辦?我——」

  「你真吵。」莫昭塵笑說。「破壞我賞景的好心情。」

  陸麒抖抖隨身帶來的外掛,小心翼翼的披在他肩上,對於他漫不經心的抱怨絲毫不在意。「小心著涼。」

  「看不出你這麼會照顧人。」

  「我只照顧你。」小臉皺起惱怒。「其它人的死活我才不管。」

  「你比小三子還煩人。」目光落在牡丹叢上的莫昭塵淡淡如是道。

  因為專注在花叢間,他錯過身後陸麒聞言瑟縮的一顫,直到後頭沒有平日慣有的衝動反駁,才引他回頭,發現他不知何時已退離涼亭,低著頭看地上。

  「你在數地上有幾隻螞蟻嗎?」

  他仍低著頭

  「陸麒?」莫昭塵喚了聲。「怎麼不說話?」

  「你說我吵,所以——我退到外頭來不說話就不會吵到你。」

  這小子——質樸得教人覺得可愛吶!沒有察覺自己投注的目光早在無意間流進多少不知名的柔和,莫昭塵只知道從自已為了護他受傷之後,這個他花了二百二十兩買來的少年便處處以他為重,甚至——連夜裡都要在他廂房裡打地鋪才能安心入睡。

  「過來。」他朝他招手。

  陸麒委屈地走向他,還是不說話。

  「我不喜歡吵。」

  「為什麼?」

  莫昭塵看著他好一會,歎笑道:「平日待在瀟湘樓耳邊充斥的就是嘈雜聲,想圖個安靜簡直是作夢,所以,能獨處時我不想被打擾。」

  「可是小三他一天到晚在你身邊吵也不見你說話,都由得他吵,所以我——」

  「他是他,你是你。」呵。莫昭塵逗弄地捏了陸麒鼻尖一下。「如果想待在我身邊,就得清楚我的喜好。」

  「只有我知道你不喜歡吵?」

  呵。莫昭塵點頭。「嗯,只有你知道。」說完,看見一張少年的臉孔揚起藏不住的得意笑容。

  只有他知道!陸麒暗自心喜。只有他——這樣的字眼沒來由的讓他覺得自己在莫昭塵眼裡與眾不同。

  因為他只告訴他,只有他陸麒知道,多特別!

  「那——我馬上離開,不吵你。」他說,轉身便走。

  沒出兩步,身後人便抓住他。

  陸麒疑惑地轉回頭。「你不是不喜歡吵?」他走,他不就能圖個安靜,沒有人吵?

  「我背上有傷,不能躺靠著樑柱。」莫昭塵冒出牛頭不對馬嘴的怪話。

  「聽不懂。」陸麒搔著頭,還是乖乖被他拉到身邊。

  「這樣坐久了也會累。」

  什麼啊!「我還是不懂你在說什麼?」沒頭沒尾的,聽得懂才有鬼!

  「好好站著。」莫昭塵拍拍他雙臂,板起認真臉孔道。

  「幹嘛?」

  「接下來我得靠你呵。」

  靠他?「你要我做什麼儘管說,我一定辦!」

  「你什麼都不用做,只要這麼站著就成。」

  「啊?」陸麒有如丈二金剛摸不著頭腦,只能搔頭。是他笨還是莫昭塵老打啞謎?為什麼到現在還是聽不懂他到底要他做什麼。

  「不准亂動,讓我跌倒就有你好受。」話完,莫昭塵毫不客氣的側身躺進少年單薄的胸膛。

  「啊!啊啊!」血氣立時衝上陸麒頸子再順勢到兩頰,漲滿腦門,連耳根子都像斜陽夕霞般燒成兩朵紅雲。「你!你你你……」原來這就是他剛說的「靠他」啊!

  「直挺挺坐這麼久很累,暫時讓我這樣靠著。」他說,全身重量有了新的支撐,賞起風景來也格外輕鬆。

  ——雖然,隔著胸蹚傳來的心跳聲大得讓他貼緊的右耳嗡嗡作響。

  ※  ※  ※

  怦怦!怦怦……

  他站多久了?陸麒左看右望,園子裡的景色不知道被他瀏覽了多少回,算不清楚自己像木頭似的杵在這裡已經過了多久。胸前的人一點動靜也沒有,像睡著似的。

  睡著……「莫昭塵?莫昭塵?」

  沒反應。

  陸麒又開口欲喚,卻忽地頓停,垂眼看見躺在自己胸前的發頂,由於養傷,莫昭塵並未束髮,任由黑髮如瀑隨風亂拂。

  黑髮遮掩下的俊容若隱若現,一雙總是笑著的眼此刻關上素日的靈動活現,合起的眼簾遮去平常的笑意盈盈。

  啊?真睡著了?陸麒訝然看著胸前的莫昭塵,忍不住出口:「這樣也能睡?」

  要叫醒他才行。陸麒抬起手,本來是想拍醒他,可這時一陣風吹來,莫昭塵的發撩上他鼻頭,像頑童趁人睡覺用稻草撩人鼻頭似的,讓他直想打噴嚏,立刻轉了念頭,改拂去輕飄在臉上的髮絲,小心翼翼的梳整那頭被風吹亂的長髮,忘了要叫醒莫昭塵。

  寸寸黑髮隨風暢,縷縷青絲繞指柔——柔柔的發在他十指間滑動,說不上是什麼滋味和念頭,陸麒不想叫醒胸前的人。然而要他像呆子似站在原地什麼都不想也忒奇怪,園子裡的花花草草他根本看不出什麼興致,索性將目光放在最近的地方。

  呃,莫昭塵的肩膀比他寬……陸麒開始注意起兩人身型的差異。

  他的手也比他大而且修長好看,哪像他的,由於長年跟爹下田種菜,十隻手指頭又圓文短,掌心淨是厚繭——忍不住再看看自己的手指頭,唉,真不是普通的短和粗糙。

  也比他來得高。啐,想到這事陸麒就覺得老天爺太厚待莫昭塵,什麼好的都讓他拿去,難怪自己長相平凡、個兒又小——質樸的他腦子也像通道一般直接,根本沒想到和莫昭塵的年紀相差九歲有餘,只覺得老天不公平。

  而且——這傢伙身上有種奇怪的香味,像極娘兒們的胭脂味,不像他滿身的汗臭,嘖,不都是男人嗎?怎麼差那麼多。

  「老天爺真不公平。」嘴裡忍不住嘀咕:「什麼好處都給他。」

  有事稟告的小三子走進園裡正好聽見他自言自語的話,也瞅見這幕不可思議的景象。

  是他眼花了嗎?爺靠在那小子身上睡著了!

  這也忒奇了!這小子哪來的本事讓爺在外頭也能放心地睡著?

  這情景看起來——有說不出的怪,可又覺得悅目,陸麒這小子出現後爺好像變得有點不一樣了……

  「有事嗎?」就在小三子恍惚當頭,莫昭塵的聲音從陸麒胸前冒了出來。

  果然。「爺您醒了。」小三子抽出放在暗袖裡的紙簍遞交坐直身的主子。「這是白寧姑娘差人快馬送來的短箋。」

  莫昭塵接過,看也不看便塞回袖中。

  「您不看?」

  「不急,先下去。」

  「若不是急事,白寧姑娘不會——」

  「你以為我這遠水能救她那的近火?」莫昭塵靠回陸麒胸前,雙眼微瞇,「她捎信不過是事先照會一聲,然後打算用她的法子解決問題。」

  聽不懂也不想聽懂他們在談什麼的陸麒只注意一件事——或者該說是一個人。

  「白寧是誰?」

  「要叫白寧姑娘!」這小子當真無禮到家,指名道姓叫主子,現下又不把白寧姑娘放在眼裡。「她可不像主子這麼好商量,能容你沒大沒小!」

  「她是誰?」

  「你這小子!白寧姑娘可是我們瀟湘樓的花魁,豈容你稱名道姓!再說,她跟咱們主子可是廈門大夥兒皆知、人人稱羨的一對。」

  一對?陸麒聽見這字眼時,心莫名響起咚的一聲,突然覺得整個身子像灌了鉛似的沉重。奇怪的感覺令他不舒服地皺眉。

  尤其是,莫昭塵的那張笑臉在聽見小三子這麼說時不但沒變,還加深笑意似的咧開嘴,看得他非常刺眼。

  陸麒忍不住退了一步,忘了莫昭塵正靠在自己胸前。

  差點跌倒的莫昭塵幸好還有能力自保,一足落地穩住身勢。「怎麼了?」

  「沒事。」白寧——那娘兒長怎麼樣?陸麒不悅地想著,也不客氣地問出口:「白寧長得很美?」

  「美若天仙。」莫昭塵像沒有察覺他的反應以地笑說:「不單是瀟湘樓的花魁,也是整個福建首屈一指的大美人。」

  「沒錯,許多王公子弟南下就是為了看白寧姑娘一眼,甚至要為她贖身,不過她——一顆芳心早給了爺,寧可留在廈門當賣藝不賣身的青樓花魁也不願踏進侯門,說來也算是世間奇女子一名。」尤其是不輸爺的處事手腕,愈想愈覺得爺和白寧姑娘很登對。

  陸麒收回目光,重落在莫昭塵身上。「你喜歡她?」

  「寧兒是個好女人。」莫昭塵隨手越過欄杆摘朱紅粉牡丹托到鼻前輕嗅。「你也會喜歡她。」

  「我討厭她。」

  「啪」的一聲,一詞耳光力道不大卻令在場所有人錯愕,除了揚掌的人。

  「爺!」怎麼沒預警就動起手?小三子驚訝的瞪向動手的主子,不曾見過主子沒來由的責打手下人。

  「你——你打我?」被打的陸麒愕然呆茫地垂頭凝視掌摑自己的人。「你打我?」

  「對一個人是討厭或喜歡得等見過、談過、相處過才能下定論;就算有定論也不能隨性說出口。」莫昭塵站起身,任由肩上披掛的外衫落地,沒有撿起的意思。「要跟在我身邊就不准妄自評斷任何人,我是個生意人,結友不結仇,若你性子不改只會變成我的麻煩。」

  「你打我?」撫著頰,陸麒呆愣詫愕的表情連小三子看了都忍不住同情。

  這是爺頭一回動手教訓下人——看來爺果然非常重視白寧姑娘,小三子這麼想著。

  可,真是如此嗎?或者——還有待商榷也不一定。

  畢竟,花街笑面虎的心思向來以深沉難測聞名,不曾有人看得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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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8-10 00:07:58 |顯示全部樓層
第5章

  「聽小三子說你晚上沒吃飯?」隔著門,莫昭塵問回房後不曾踏出一步的人。

  回應他的是一片沉寂。

  「陸麒?」在使性子嗎?真是個小鬼。「開門。」

  還是沒應聲。

  「再不開門就別怪我不客氣。」

  「不要進來,我、我想一個人靜——」

  砰!伴隨在巨響之後的是兩扇門板離開固定的木栓飛進房內的景象。

  「啊?啊啊?」縮在角落的陸麒見狀,先叫了幾聲,然後想起莫昭塵身上有傷,衝到他面前,握不住他臂膀的小手只能拉著衣袖。

  「你的傷!大夫說你不能動勁用力,為什麼不聽!」拉他坐上木凳,陛麒緊張地盯著他背後,生怕傷口因此裂開,等下會有血滲出。

  「傷口沒事。」忘了自己剛才還使性子不開門嗎?壓抑一口怒氣在心的莫昭塵瞅見他擔心的表情,當下氣消,逸出發自內心的笑聲。「你叫我一聲我就會開門,幹嘛——」

  「你會開門?」他轉身,回眸似笑非笑的瞅著說會開門的傢伙。「有句話叫「口是心非」,你聽過沒有?」

  「呃……至少我等一下就會——」

  「等一下?」莫昭塵的俊眉挑起。

  「好吧,我不會開。」陸麒終於老實承認,可是——「如果你說我要是不開門,你就會拆門,我一定開。」萬一不小心扯裂傷口怎麼辦?

  「我不強人所難。」

  這還叫不強人所難?陸麒瞪大黑瞳,依稀記得方纔他說過要一個人靜一靜,卻有個人不惜拆了門也要進來。

  而那個人好像就是——眼前這姓莫名昭塵的傢伙,對吧?

  是他會錯「強人所難」的意思還是莫昭塵用錯詞?又或是他們對「強人所難」的會意不同?

  正在傷腦筋之際,觸及臉頰的微涼拉回陸麒的思緒。

  「痛嗎?」

  陸麒搖頭,可就是莫名湧上一陣鼻酸。

  本來一個人關在房裡是難受,但一點也不覺得有什麼好鼻酸;然而,當莫昭塵的手撫上他臉的時候,鼻酸的感受立刻湧上,要不是記得已哭過最後一回也保證不再掉淚,陸麒知道自己一定又會像娘兒們似的掉眼淚。

  真厭惡這樣的自己,啐!

  「是男人就不應該怕痛。」

  「誰說痛了!」倔強的秉性很快便被莫昭塵激起,回復生氣勃勃的姿態,儘管那是怒氣使然。

  「既然不痛,把自己關在房裡不出來做什嗎?」

  「我……」勃勃生氣因為這話霎時散去,執拗抬高的下顎縮了回去,換成滿臉的落寞垂首。

  「說話。」

  一雙細臂代替回答攬住莫昭塵的頸子,將他緊緊摟在單薄的胸前。

  「陸麒?」他這個舉動……莫昭塵瞇起眼,無法克制浮現在腦海中逐漸清晰的景象。

  曾經也有人這麼對他……可那個人——

  「不要討厭我,不要趕我走……」發頂上低喃的語句中可明顯聽出聲音的主人難以掩飾的害怕與擔憂,勾回莫昭塵的注意。

  雖然簡單、雖然幼稚可笑——他卻笑不出來,因為他聽出陸麒是真的怕。

  「我有說要趕你走的話了?」

  「沒有……可是你罵我,所以我想你大概會—」

  「我沒有罵你。」莫昭塵歎口氣,他若想罵人不會這麼和顏悅色。「我在教你。」

  教——「教我?」

  「記得我問過你識不識字、懂不懂武功,知不知道算術帳目嗎?」

  「記得。」陸麒紅了臉。「我……我都不會。」

  「如果要跟我就要懂這些,既然不會就需要人教,我教你的第一件事就是如何待人處世,想要在這亂世中求得生存就要懂得待人接物的規矩,不能隨心隨性、恣意而為,凡事就算心中有定論也不能輕易說出口。」

  「你是說喜歡什麼或討厭誰都要放在心裡不能說?」

  「沒錯。」

  「那樣過日子不是痛苦嗎?」什麼都不能說、不能讓別人知道。「明明討厭那個人還要裝出喜歡的樣子,明明喜歡一個人卻不能讓對方知道,做什麼事、說什麼話之前都要一想再想,明明不想做的還是得去做,想做的又不能做,活在世上沒有一個人懂你——這樣的日子不痛苦嗎?」

  「可以找一個你信得過也不會背叛你的人據實以告,告訴他你喜歡什麼、討厭什麼又在乎什麼。」

  「只能找一個?」

  「陸麒——」莫昭塵拉他到眼前,抬頭望著他。呵,那一雙黑得發亮的眼睛即使是覺得困惑也依然晶亮灼人呵。

  打從第一次迎上這雙眼至今,他從沒見這雙眸失去光采,不論是喜是怒、是悲是哀,這雙眼始終閃閃發亮,讓人很難——不去在意。

  還是個小鬼哪……「人生在世須知一件事。」

  「什麼?」

  「多一個人瞭解你就等同於多一個人知道你的弱點、你的罩門,哪天也將成為你的致命傷。」

  「我……不懂。」

  「也是。對你而言,這些話似乎說得太早。」是他太過急切。「總之,我希望今後你能做到不妄自論斷人,就算是已經見過的人也一樣,行嗎?」

  「你不希望我討厭那個叫白寧的娘兒們?」

  莫昭塵呵笑出聲:「我懷疑你會討厭她,等見過她你就知道我為何這麼說,告訴你這些並不是為了寧兒,只是教你一些道理,今後你會認識更多不同的人,任意論斷一個人表達自己對他的好惡會讓你損失很多東西,現下同你說這些還是太早,總有一天你會明瞭。」

  「你沒有討厭我?沒有要趕我走?」

  「我——」

  咕嚕咕嚕……陸麒肚中唱起的空城計打斷莫昭塵的話。

  「呃……我、我沒有吃飯……」丟人!真的丟死人!

  「呵!哈哈哈……」這小鬼真的很有趣吶!每天都有不同的事發生在他身上,呵呵呵……

  他笑了!陸麒雙瞳緊緊鎖住眼前笑意濃厚的人。

  不知為何緣故,莫昭塵笑了這件事讓他覺得鬆口氣,才發現自己先前一直憋著一口氣沒換,繃緊心神在聽他說話。

  鬆懈後特別容易讓笑意感染,想辯解的話也化成笑意出口:「我——嘿,嘻嘻……哈哈……」

  這是否就叫誤會冰釋?

  誰知道呢。

  ※  ※  ※

  「噢呵呵呵……噢呵呵……這種事咱們花街鼎鼎大名的莫爺也做得出來,呵呵呵……」銀鈴似的笑聲在女子特有馨香飄揚的廂房中盤旋,許久仍不見消減半分。

  「夠了,寧兒。」莫昭塵半帶為難地摸摸鼻頭苦笑,「你非往我紕漏上猛戳不可嗎?」

  「笑話!奴家怎敢恥笑咱們莫爺。」白寧板起臉,正經八百的說:「這事有什麼好笑的!誰要是敢笑,奴家就替你討公道去!什麼嘛,不過是一時瞎了眼把男扮女裝的孩子當成真的小姑娘,還出二百多兩高價買下而已,這種小事有什麼好笑的!就算說出去也沒人信啊,您說是不?堂堂莫爺眼光何等犀利高超,怎麼可能眼睛沾了漿糊,錯把少年當姑娘!」

  如果這是安慰,肯定是曠古絕今的安慰法。莫昭塵覺得自己彷彿被人一掌劈下十八層地獄走過刀山、滾過油鍋,一身傷。

  早知如此,他應該帶陸麒和小三子在泉州多待一些時日,避避風頭。

  「損人不帶一個髒字,寧兒,你愈來愈會說話了呵。」

  「當然,有個專引麻煩上門的主子,我們當手下的怎麼能不自力更生、自求多福?」啐,不提就不會想到,這傢伙真有他的,竟然惹毛漳州若竹閣那姓柳的老女人,讓她帶人上門挑釁。「要不是本姑娘機伶,你這瀟湘樓不被她一把火燒了才有鬼。」

  「所以說唯女子與小人難養也。」古聖先賢所言的確有幾分道理。

  唯女子與小人難養也?白寧瞇起眼,好藏起想把某人的頭擰下來和姐妹們踢著玩的念頭。「莫大爺,您剛說什麼來著?」

  一陣寒意忽湧上背脊,笑臉染上尷尬。「一時口快。」

  「常聽人說口快之言是真心語,你說的應該是真心話吧,嗯?」

  「這個嘛——」

  「我說莫大爺吶!」俏臀坐上莫昭塵大腿,溫香軟玉自動送入懷,是男人應該覺得心猿意馬,但詳知白寧脾性的莫昭塵此刻只覺得冷汗涔涔,有種大難當頭的預感。「您說我是不是該找齊姐妹們一塊到哪去遊山玩水個把月,讓瀟湘樓高唱空城計,免得讓你覺得難養吶?」

  「我說錯話了成嗎?」莫昭塵抱拳打揖。「在此向你陪不是,請寧兒姑娘大人有大量,高抬貴手一回,原諒昭塵一時無禮。」

  「這個嘛——」櫻唇逼向眼前只隔數寸的俊容,芬蘭輕吐:「讓我考慮考慮。」

  「放開他!」

  一聲粗啞的暴吼破門殺入重圍,在房中男女不及反應下,白寧馬上覺得自己被用力拉離莫昭塵的大腿,美臀跌在冷硬的地上,疼得她直想掉淚。

  「哎喲……疼……」待回眸,便見莫昭塵身前站著一名怒氣衝天的少年。

  唉呀呀!應該就是在泉州買回來的少年吧?「你就是陸麒?」

  「不准碰他,你這個老女人!」

  老女人?他叫她——老、女、人?在錯愕中站起身,白寧瞪著眼前蠻橫無禮的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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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8-10 00:08:06 |顯示全部樓層
第6章

  半晌——

  「噢呵呵呵……有意思!昭塵,你這回可買到好貨色了喔!」第一個,第一個看見她沒臉紅脖子粗,像根胡蘿蔔佇在原地動彈不得的男人呵!雖然只是個少年,但一樣特別。

  尤其,他還叫她老女人,多有趣吶!「難怪你會將他帶在身邊。」話,是說笑居多,但美目也在此刻犀利地挑起,來回稄巡兩人,最後與莫昭塵的目光交集。

  似乎有什麼地方不對勁……白寧瞅著笑意未減的莫昭塵,那張百年不變的笑臉老是讓她有想撕爛的衝動。

  可惡的男人,除了笑就沒有別的表情嗎?真是!

  而陸麒,跟他不同,一張臉打從剛才就皺緊到現在,火氣忒大沒見消退一分。

  一個喜一個怒,還真是好玩。

  但——若是其中有人別有用心就一點也不好玩了。

  蓮足輕移向前,立刻被陸麒喊住。「不准過來!」

  白寧會被嚇住嗎?

  答案當然是——不會。

  要是這樣就被嚇住,她白寧豈不白活這些年?

  非但繼續走,藕臂伸出,一把摟住擋路的陸麒,抱在紗衫半敞的酥胸前。「真可愛的少年,放心好了,今後就叫我一聲寧兒姐姐,我啊一定好好照顧你,讓人不敢欺負你。」

  「你!放、放開我!」陸麒紅著臉大叫。「放開我啊!」

  「哎呀?難不成你還沒開過葷?」她這會兒更有逗弄他的樂趣了。「來,跟姐姐走,最近有個新丫頭就要在咱們樓裡掛上紅牌,我帶你去認識認識。」纖臂勾住陸麒脖子,不由分說便往外拖。

  「放開我啊!」陸麒奮力掙扎,可怪的是怎麼都掙不開。

  照理說,再怎麼樣他十六歲大的少年,力氣也不至於輸給一個看來手無縛雞之力的青樓女子,再說他打小扛鋤種田的,力氣也比一般同年紀的少年大,怎麼就是掙脫不開?

  「饒了陸麒呵。」這女人是認真的吶。莫昭塵終於開口,挽救陸麒的——該怎麼說?算是貞節吧。「他只是護主心切。」

  「小三子也護主心切,可也從來沒打斷你我親近吶。」白寧意有所指,暗示意味極濃。

  「陸麒擔心你染指我。」

  「染指?呵呵呵……莫大爺,只有您染指人的份,哪個人敢染指您吶?」

  「少胡說。」她是故意說給陸麒聽的嗎?莫昭塵思忖,輕鬆的笑意增了一絲只有自己明瞭的沉重。

  她看出來了呵……

  「莫、莫昭塵!」這個女人到底是怎麼回事?陸麒抬臂擋住逼向自己的紅唇,心急的大叫:「這個、這個女人到底在幹嘛?莫昭塵!」

  「寧兒。」她真不該叫寧兒,叫惹麻煩也許更貼切。「別鬧。」

  「這麼在意他?」白寧頓住染指的舉動,蹙起柳眉望向看似悠閒坐躺在椅上的男人。「你知道這意味什麼?」

  「白寧。」再出口,莫昭塵的語氣已不若先前輕鬆自在,雖然笑臉沒變,卻讓週遭空氣變得凝重。「陸麒,你先出去,沒有我的命令不准進來。」

  「我不要!」他得防範這個女人欺負莫昭塵。黑眸打破門而入後就沒鬆懈警戒,一直瞪著神色自若的白寧。

  「寧兒不會對我怎樣。」明白他心思的莫昭塵不禁苦笑。他看來有這麼容易被女人欺負嗎?「不要看輕我,比起你,我應該更有本事自保。」

  「我知道了。」他說的是事實,陸麒垂頭喪氣暗忖。

  是啊,他一點武功都沒有,根本就保護不了他,還裝得那麼神氣要保護人,真丟臉。

  「你可以去找小三子,告訴他從今以後由他負責教你武功。」

  教他武功!垂頭喪氣的臉忽地亮了起來。「你要小三哥教我武功?」

  「你想保護我不是嗎?」

  「我馬上去!立刻去!」心思全教這意外的消息吸引,奪門而出的陸麒只留下少年憨直的粲笑。

  那笑,亮眼得讓房裡這對已在世間打滾,經歷風風雨雨的男女瞬間覺得自己太過污穢陰險。

  ※  ※  ※

  「別太過分、莫昭塵。」白寧板起臉色,回頭毫不客氣的點住老闆鼻尖,指名道姓的說:「他不是崎弟。」

  聽見這名字,莫昭塵臉上的笑意退卻到只剩一片空白,一反平日的表情竟冷酷得教人背脊直發寒。

  「你聽見我話沒有?」

  肘靠扶手摀住臉,莫昭塵並未吭聲,整個人像是陷入某種無法自拔的膠著之中,難以脫逃,濃濃的悲哀緊裹著他,一點一點逼近,使得他幾乎無法喘息。

  退下笑臉,真實的莫昭塵不過是滿身纍纍傷痕的普通人,一個被情傷得鮮血淋漓的失意人。

  「昭塵?」斂起正經嚴肅的口吻,白寧擔心地探上前拍撫他肩頭。「抱歉,我話說得太重。」

  「不,不關你的事。」是他丟不開過去,活該受折磨。「你怎麼看出來的?」

  「眼神,陸麒保護你的眼神和崎弟——一模一樣。」

  眼神?「是嗎?你也覺得他的眼神和他很像?」

  「根本是一模一樣。」陸麒知不知道自己執意護他的眼神、態勢意味著什麼?若是為了報恩,不會有這樣決絕的堅毅。

  他護莫昭塵的模樣像在極力保護自己珍藏的寶物,就像——當年她相依為命的弟弟保護他的樣子。

  是巧合嗎?還是他這幾年來的痛苦連老天爺也看不下去,決定派陸麒來取代崎弟在他心中的地位、來救他?

  但——這樣的情愛如果再一次,結果是否會再一次重複?那樣的結果……

  「我原先沒有這打算。」莫昭塵的聲音拉她回神。「剛開始並不覺得像,可是之後發現他愈來愈像、愈來愈像——」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莫昭塵仔細回想,記起是從受傷之後他日夜照顧他開始,熟悉的感覺日漸強烈,才驚愕地想起封鎖在記憶深處的人。

  「像也絕不是。」白寧抱住深陷傷痛回憶無力自保的他,他們之所以相互扶持全因有一個共同珍惜的人,一個他們共同珍惜卻因一椿意外失去的人——白若崎,她至親至愛的弟弟,莫昭塵所愛的男人。「他和若崎長得並不一樣。」

  他知道。這點他是最清楚不過的。莫昭塵側傾,靠在白寧肩窩,閉眼低喃:「但是照顧人的粗魯質樸很像,還有——」

  「桀驚不馴的眼神。」她替他接下去。「乍見時我很驚訝,他的眼神和崎弟一模一樣。」也難怪他會將陸麒帶在身邊。「但怎麼也不是他。」

  「我再清楚不過。」他歎息,「為何不裝作看不出來,偏要挑明說?」這句話,說得飽含嗔怨。

  「我擔心你再陷落一次,再傷一回。」白寧坦白相告。「陸麒再怎麼像,也不是崎弟,不一定會響應你的感情。」

  「我怪嗎?愛的並非像你這樣美若天仙的女子,偏鍾情於男子?」

  「這世間道理規範太多,守禮規的事兒交給別人就成,我倒喜歡你和崎弟這樣不在框框裡的世俗凡人,畢竟人生在世不過數十短暫春秋,隨心所欲到死總是比較不留遺憾不是?」

  「你是好女人,世間奇女子。」

  「現在才知道不覺太遲。」白寧揚聲,企圖活絡迴盪在兩人之間的淒冷氣氛。

  「陸麒他——」莫昭塵開口,話到嘴邊頓住,轉而沉默。

  「怎麼?」

  「沒什麼,幸虧有你點醒,我知道該怎麼做了。」

  「那孩子在乎你,我看得出來他在乎你,然——」白寧動了動唇欲言又止,最後決定不說。

  這些莫昭塵看在眼底,也知道她這欲言又止的話是什麼。

  站起身,收斂滿心疼楚,再回頭看向紅粉知己,又是平日送往迎來的和善笑臉。「用不著擔心。」

  「昭塵?」

  「我知道該怎麼做,也已經決定要怎麼做。」

  「昭塵?」這話,聽得她心慌。

  「放心。」朝她深深一笑,莫昭塵又是一副稀鬆平常、凡事無礙的從容。「不會重蹈覆轍,就算老天想,我也絕不允,我不想讓他變成第二個若崎。」
  八成猜出他的決定是什麼,白寧澀然揚唇一笑,私心裡,她不贊同他做下的決定,偏偏——真怕當年情事重演,所以無法阻止,只好轉移話題:「這是四年來你我頭一回提到崎弟。」

  「是啊。」莫昭塵的目光投向前方,彷彿在凝望遠方的盡頭似地茫然無焦點,口中低喃,更像歎息,「頭一次提到他……」


  「木已成舟,何必再提當時。」莫昭塵朝上方麗顏揚起迷人微笑,抬起勾在指上的玉壺,以口就壺嘴飲進美酒。「這樣不也很好,我當我的瀟湘樓主人,你做你的當家花魁,你我仍是廈門大街小巷談不倦的話題。」

  「是啊……」他不願談,唉……白寧扯扯唇色,配合他移轉話題。

  可,想到廈門流傳的閒言閒語,她笑得無力。「真不懂哪來的蜚短流長,我跟你能發生什麼事?我白寧又不是瞎子,看上你這成天懶散悠閒、啥事都不干、毫無建樹的男人,去,太瞧不起我白寧了!」

  「我這麼差?」

  「是不怎麼好。」她朝他漾起勾魂倩笑。

  「要是比起小三子,我莫昭塵當然是連他一根小指頭都比不上,古人說得好,情人眼裡出西施呵。」

  「你!」紅雲飛上俏臉,白寧難為情地咬唇重搥他的肩。「你少貧嘴。」

  「呵呵……誰想得到咱們寧兒姑娘心儀的竟然會是咱們瀟湘樓第一護院吶!呵呵呵,要是這消息傳到大街小巷不知道這些人會有怎生的反應?想必精彩可期。」

  「你敢!」

  「我說寧兒啊——」莫昭塵坐起身,回眸笑看佳人緋紅雙頰。「既然有意,何不表明心跡?」

  「要你管。」

  「不必因為我而耽誤自己。」她遲遲不肯脫籍,離開瀟湘摟背後真實的原因他不是不明白。「就算你離開瀟湘樓嫁為人妻,仍舊是我莫昭塵的紅粉知己,這點不會改變。」

  「與你無關,是我想再霸著這當家花魁的位子多撈些嫁妝,少臭美了你。」

  「你這幾年掙的銀子都可以買下我這間瀟湘樓了。」

  「少來,你自個兒還不是一樣,廈門花街柳巷哪樓哪院沒有你的份?」

  「你都知道了?」

  「你啊,看起來成天閒閒沒事兒干,就會左逛右晃,實則暗地裡買下各家花樓的不少股,以為我不知道啊。」這點事也瞞她,真不像話。

  「總得找事做不是嗎?免得你老說我閒散度日。」

  白寧沉笑歎了口氣,不忍戳破他之所以找事做的緣由。

  找事做讓自己別丟想陸麒那小子——他以為她這紅粉知己是當假的嗎,看不穿他心事?真是忒傻了他。

  崎弟,若你地下有知,會讓他繼續這樣孤獨地過下去嗎?

  ※  ※  ※

  「收帆——」

  「靠港——」

  「下錨!」

  一聲接一聲的吆喝下,一艘左右合計能容下二十門火炮的巨船緩緩停入廈門碼頭。

  就在甲板放下前,一抹黑影已迫不及待的從船上飛躍而出。

  「啊啊——頭、頭子!」來不及攔住首領動作的水手們在船上急叫,有的一手抓護欄一手伸向欄外想抓卻撲了個空。

  黑影在近二三十尺的空中利落翻了幾圈,以蹲跪之姿輕鬆落地,是名壯碩高大、一身銅皮似的男子,無視岸上市集來來往往的路人瞠目注視,站直身,任人觀賞。

  的確,方纔那一個驚人的跳躍足以讓人看得張口結舌,但除此之外,他的穿著也引人注意。

  上身慢著豹紋短掛,露出泰半黝黑健壯的胸膛,與兩隻看得出蘊含猛烈力道的鐵臂,下身一件白麻布褲,沒入扎捆至半截小腿高的皮履。

  僅及肩的凌亂黑髮隨風飛揚,遮住臉讓人看不清男子長相,只看見他額上束了條豹紋頭巾。

  半晌,風停了,凌亂的黑髮這才甘心垂落男子肩頭。

  露出臉的男子,英氣十足的五官因為同樣的黝黑膚色,教人一看難免想到霸氣、霸道等字眼,一雙眼本就炯炯有神、黑白分明,因長年在海上難免向陽瞇眼張望,使眼尾添增些許細紋而顯得深邃,閃亮得灼人。

  就在這時,橋甲板已然靠上陸地,施施然走下一人來到男子身後,濃眉擰起有拿他沒轍的無奈。

  「三年都熬了,還差放下甲板這一些時間?」這烈陽怎麼跟在海上相差無幾?

  唉……真熱。

  男子沒有搭理,逕自興奮說著自己的話:「我回來了,哈哈哈……我說過我會回來的!」

  「是啊是啊,你是回來了。」冷言自他身後響起,澆來一桶涼水。「跟隨你出生入死的弟兄有一半被你方纔的舉動嚇軟腿在船上站不起來。」另外半票弟兄是像呆子似的站在原地,忘了自個兒的工作。

  唯一還清醒的只剩見怪不怪、習以為常的他。

  「膽子這麼小怎麼跟我?」男子咧開嘴大笑。「叫他們十五人一夥輪流看顧船隻,沒輪值的人可以上岸玩玩,唯一要記得的就是——」

  「不准滋事擾民,違者死。」

  「你都交代好了?」

  「除了十五人一夥,我以為十人一夥足矣。」

  「也好。」男子揮揮手,對這等分配的小事一向漫不經心。「韓昱,這裡就是廈門。」

  「我知道。」韓昱啟扇抬至額前擋去正午烈陽。「很熱。」

  「經不起熱怎麼在海上討生活?」男子皺眉瞪向白淨額頭已開始冒汗的韓昱。

  「一介文弱書生,沒想過在海上討生活。」韓昱正經八百道。

  文弱?「這句話就別被弟兄們聽見。」身為他副手的人會弱?哼哼。

  「我還沒問你,為什麼要到廈門?」他們的航線向來不停靠福建沿海口岸,為什麼他數月前決定要進廈門港?

  「為什麼啊……」男子舔舔唇,雙眸投向碼頭市集通達廈門市街的筆直礫石路,寬厚的唇咧開哼哼直笑起來。「你想知道?」

  韓昱退了幾步,用折扇隔開兩人距離。「不想,我不感興趣。」

  「這裡有我要的人。」

  「你要的人?」頭一回聽說,很輕易便挑起他的興趣。「怎麼樣的人?」

  「一個——」黑眸瞇成一線眺望著眼前的路,一端彷彿起始於他足下,一端則連接著讓他重踏上廈門的理由,那個讓他必須回來的人。

  「一個什麼?」

  粗糙手指捏上韓昱鼻頭,痛得他直呼,男子失笑道:「這麼怕痛,打架時怎麼一點痛都不怕?」

  「痛的是別人,我怕什麼?」這傢伙一會兒正經一會鬧,完全沒個准,也虧船上弟兄能忍受,韓昱心裡悶想。

  就在這當頭,男子突然沒預警的蹲下身,手掌接觸足下的礫石路。

  「又怎麼了?」韓昱不解,跟著蹲下好奇問。

  「呵呵……」男子朝他一笑,才解他的惑,「這塊地,三年沒碰了。」廈門,睽違三年的廈門呵。

  「瘋子。」韓昱白他一眼,收扇敲他腦門一記。「不過是塊地方,咱們來來往往經過不少地方,倭國、南洋各地都去過了,也沒見你瘋成這樣。」

  「不同。」男子站起身,邁步往廈門市街走去。「那些地方對我來說都一樣,沒有任何意義就沒有差別。」

  「廈門風水好?」他怎麼看不出來。

  「我說過我來找人。」他的腦子上陸後就沒用了嗎?男子瞅他一眼,哼氣。

  「你讓我對那人很感興趣。」

  「你可以感興趣、可以看,但不准碰!」男子首次厲聲警告:「否則再也當不成兄弟。」

  這麼嚴重?韓昱挑眉瞪大眼。

  呵呵,這下他更有興趣了。

  那個能讓陸麒板起臉放話威脅他的人究竟是何方神聖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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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8-10 00:08:25 |顯示全部樓層
第7章

  瀟、湘、樓?

  是他眼花嗎?韓昱揉揉眼再看,「瀟湘樓」三個大字還是一變也沒變,耳邊鶯聲燕語的調笑聲也沒變,這裡的確是勾欄院。

  而且,是雕樑畫棟的勾欄院!

  一階階朱漆點綴的樓梯正對人來人往的大門,樓梯盡頭是一處平台,自平台左右各分則兩排樓梯通往呈方型環繞一樓的第二層樓,第三層樓亦同樣繞著一樓大廳環繞建構。

  旋視樓內規模,韓昱收回心神。「你要找的人在這裡?」一名青樓女子?

  「呵呵呵……兩位大爺怎麼站在門外不進來呢?」司職招呼迎賓的鴇娘扭著纖細腰肢走向兩位賓客。「嗯……兩位大爺面生得很,不像是廈門人?啊,兩位定是行經廈門來玩的?噢呵呵呵……想必兩位一定打聽過了,我們瀟湘樓是廈門首屈一指的花樓,這裡的姑娘、風華絕代、眼含媚唇帶倩這廈門無人不知——」

  「你真吵哩,紀嬤嬤。」還是老樣子。

  「哎呀呀,人家本就這麼吵——咦?這位爺您怎知我紀嬤嬤?」這位爺——她沒見過吶。擅長記人臉孔名姓的紀嬤嬤狐疑的瞅著眼前的大爺——還是沒見過。

  陸麒被問愣,還不打算表明身份的他一時不知道要怎麼答。

  跟來看戲的韓昱順手幫了他大忙:「紀嬤嬤的大名這花街柳巷,誰人不知誰人不曉?」

  「是這樣啊,噢呵呵呵……」好話人人愛聽,送往迎來賓客不計其數的紀嬤嬤也喜歡被人奉承後的自得。「說得好,這位俊哥兒,說!要什麼樣的姑娘,紀嬤嬤我一定我給您,保證包您滿意。」

  韓昱抿起唇,折扇頂著下顎側首認真思考。

  既來之則安之,添點樂趣也無傷大雅。「在下中意的女子不難找,只要有昔日趙飛燕掌中輕舞的婀娜、楊玉環霓裳羽衣由的婆娑、董小宛的溫婉娟秀和李易安的才情能與在下吟詩對賦較奕即可。」

  「呃……」紀嬤嬤張大口傻了眼。

  趙飛燕是史上有名的清瘦佳人,楊玉環是出了名的胖美人——這兩個能兜在一塊兒嗎?難了……

  「哈哈……哈……」陸麒被紀嬤嬤為難扯起的笑逗得心喜大笑。

  不愧是韓昱呵!哈哈哈……陸麒的腰笑彎到得手搭上韓昱肩頭才能站穩。

  「玩笑話,紀嬤嬤別介意。」韓昱啟扇搧出清風徐徐,淡言道。

  「不、不會。」一回神,紀嬤嬤又回復笑臉。「兩位爺來是有中意的姑娘嗎?要不,紀嬤嬤我為您倆引薦咱瀟湘樓的姑娘可好?」

  韓昱看向陸麒,等他安排,也等著見他踏進青樓要尋找的女子是怎生風貌。

  「不要姑娘,我只要兩間房。」

  「我們這瀟湘樓可不是客棧。」

  「我有的是銀子,一天一百兩佔兩間房,這行情可好?」

  一百兩!紀嬤嬤瞠大了眼。「一、一百兩?」

  「如果規矩沒改,叫個普通的掛牌姑娘陪酒加上一桌酒菜也不過二十多兩,一天一百兩銀只要兩間房,說來還是你們瀟湘樓賺到利頭不是?」

  「您——您真是頭一回來?」怎麼懂他們行裡的規矩?

  「給是不給?」

  「給!當然給!」紀嬤嬤想也不想的抬手招來小廝。「來,領兩位爺到天字號頭兩房。兩位爺,這天字號房位居咱們瀟湘樓內院,一般客人可沒那行情到那去,是咱們最安靜的地方。」

  內院……陸麒想了想,點頭。「行。」

  「好,小狗子,好生伺候兩位爺,要有個差池可不饒你。」

  「是。」小狗子精神抖擲地應和著。「兩位爺隨小的來。」

  「你——叫小狗子?」陸麒黝黑的臉瞬間閃過狼狽,很快又消失,隨著小廝帶路彎進通往內院的長廊。

  不叫姑娘他到青樓做啥?望著眼前背影,韓昱滿腹疑雲。

  ※  ※  ※

  「兩位爺請往這走。」小狗子恭敬的領陸麒二人往正對瀟湘樓大門的樓梯走。

  陸麒兩人才踏上樓,一陣嘈雜聲自頭頂傳來,一個圓球似的黑影從左側樓梯直滾而下,停在走至平台正要往右邊樓梯走的兩人。

  「哎喲喲喲……」圓球發出連連哀號聲,雙手抱腹在地上屆成蝦狀。「好痛呀……」

  「少爺!少爺!」四、五個家僕打扮的男子連忙急追下樓,扶起自家主子。「您、您沒事吧!」

  打扮艷麗的女子在兩名女婢相伴下,施施然走到左側樓梯盡頭,傲目垂視。

  「把……」那顆圓球鼓著兩腮,指著上頭的姑娘,「把她給我抓過來!竟、竟敢這麼對本、本少爺!」

  「是!」幾個家僕同喝一聲,大步踏上櫻。

  「誰敢!」女子厲聲喝,懾住家僕的腳步。「王公子,在廈門花街是有行規的,尤其是在瀟湘樓,您也不是第一次來,怎麼?連這點規矩都不懂?」

  「你……好個白寧!」王公子氣得連指人的指頭都不停顫抖。「今兒個我不拆了你瀟湘樓,我就不姓王!」
  「你敢!」白寧瞠目迎視,毫無懼意。

  「你看我敢不敢!給我上!」

  「是!」

  「白寧姑娘!」哎呀呀——紀嬤嬤慘叫在心裡。「小心吶——」

  說時遲那時快,彪形大漢的家僕一湧而上之際,兩道人影一個切入家僕之中,一個來到白寧面前。

  不過一眨眼,哀叫聲哼哼唉唉傳來,所有家僕,甚至是吆喝的王家公子,像翻面烏龜似的,四腳朝天。

  站在烏龜堆裡的陸麒甩甩手,不滿地看向一臉從容,風度翩翩護在白寧前頭連根手指頭都沒動的韓昱。

  惡!一臉做作。「就會撿現成便宜。」

  「有你在,我何須出手。」呵,要是事必躬親,他哪能涼涼得閒?韓昱搧出幾許微風,轉身朝白寧一笑,「姑娘無恙?」

  「多謝公子相助。」白寧屈身一福回禮道,目光卻不由自主的投向正抬腳將王公子一夥人踹下樓趕出瀟湘樓的陸麒。

  那男子……有點眼熟……是在哪看過呢?嗯……

  「姑娘在看什麼?」白寧的反應讓韓昱好奇。

  「你身後這位爺……奴家好像見過。」越過韓昱看向似乎相識的男子,白寧輕輕一福,「敢問這位公子可曾到瀟湘樓?」

  陸麒不料她會有此一問,突然一愣。

  「公子,奴家可曾見過您?」

  回過神,陸麒搖頭。

  「不曾。」還不是承認的時候。陸麒調開目光看向韓昱。「走了。小狗子帶路!」

  「是,爺這兒請。」

  「姑娘,在下告辭。」韓昱執扇一揖,瀟灑跟隨陸麒離去。

  「沒見過嗎……」白寧看著最前頭的背影,心中有一團疑雲。

  她真的沒見過嗎?可那眼神很熟悉吶。

  「看見我一點驚艷也無,還那麼厭惡的目光……」方纔那翩翩公子最起碼還看了她幾回,微笑以對;可那傢伙卻對她嗤之以鼻,像她跟他有過節似的。

  「白寧姑娘,您在說什麼?」身邊的婢女上前好奇一問。

  「沒什麼。」艷笑輕揚,白寧轉身走上樓。

  ※  ※  ※

  內院、園子、涼亭、秋池——還是老樣子,一點都沒變。

  深夜,黑影像熟透瀟湘樓內外擺設位置似的竄出躍入,輾轉經過瀟湘樓內院,更閃躲過眾多夜巡護院,探入內院之後不為人知的深園。

  半晌,利落翻入深園東廂房門前。

  匕首刺入兩扉間的縫隙小心翼翼挑開門閂,在木閂落下前側身滑進房,接下差點掉地出聲的木閂,重新從裡頭上閂鎖門。

  這黑影不是別人,正是今午才以一天一百兩的高價佔下兩間房的陸麒。

  此刻他靜悄悄的,只怕驚醒房中熟睡的人。

  移走到隔出內外兩室的屏風前,潛入者心中難免生疑。

  當年用迷香也迷不倒的人,才隔多久這警戒心就變得這麼差,他進來好半晌還不動聲色。陸麒有些納悶,但還是繼續走向床頭。

  隨著腳步愈接近,他知道自己心跳愈是急促,直令自己手指冒冷汗。

  突然在夜裡見到他會是怎生反應?以這方式知道他回廈門的消息他又會如何因應?

  會訝異、會錯愕、會欣喜若狂?還是仍然像當年一樣,沒有預警地背對他、趕他走?

  思及此,探向床榻的腳步頓了下來。

  是啊,他怎麼沒想到,如果他再一次趕他——

  「你打算站到天亮嗎?」銀鈴般的嗓音在伸手不見五指的房裡突兀響起。

  白寧!是她的聲音!陸麒被震回心神,轉身便走。

  「慢著。」火折子打出一點火光,落在燭上,房裡立時明亮,坐在床頭的白寧衣衫端正、神情清朗,彷彿是料準他今晚會探進這間房,專門待在這等他自投羅網似的。

  而這房裡,除了夜探的陸麒和早在房裡的白寧外,再無旁人。

  尤其是,沒有陸麒要找的人。

  ※  ※  ※

  左看右望,確定房裡只有他們兩人的陸麒終於開口:「你怎麼會在這?」

  「三年多不見,陸麒,你怎麼長成這副德行呵?」今兒個想了一整天總算讓她想起這似曾相識的男人是誰,呵呵……三年而已吶,竟然長得如此健壯高大。「要是讓昭塵見了,八成認不出你。」

  「你怎麼知道是我?」

  「除了一個叫陸麒的小鬼頭以外,鮮少有男人見到我之後會擺出我欠他銀子的臭臉。」纖指點向他黝黑的臉。「哼,只有這張死人臭臉沒變。」

  被認出來,陸麒倒也乾脆,挑了椅子坐,蹺腳看她。「你怎麼會在他房裡?」質問的口氣含帶濃酸的醋味。

  「我不在他房裡又該在哪?呵呵……」

  「白寧!」撲了個空讓陸麒很惱,火氣全出在話上。

  「小聲點。」這傢伙的烈性子一點都沒變吶。「要是被發現看你怎麼說。」

  「你為什麼在他房裡?」現下的陸麒只關心這件事。

  一對男女同在一房,誰都知道接著會有什麼發展。

  「誰說我不能在這的。」白寧還是沒有回答。

  「他在哪?」這女人……還是一樣難纏!陸麒在嘴邊咒罵。

  「下回夜探先打聽好消息。」她提醒,輕移蓮步到他面前,臉色凝重的盯著他。「為什麼回來?」

  「不甘你事。」

  「只要與昭塵有關,就是我白寧的事。」白寧的表情彷彿在說:「若想對莫昭塵不利,先殺她再說!」,正經八百得讓人不能不跟著嚴肅。「你回來做什麼?」

  「我說過,不甘你事。」陸麒也堅持不說。

  「我知道你進瀟湘樓是為了昭塵,但我要知道,你找他想做什麼?」

  「與你無關。」這女人真煩。陸麒惱火的想,起身欲往外走。

  「如果你是為了報復他騙你上船出海,這點我可以為他辯駁,其實他根本不想那麼做——」

  「這是我跟他的事。」雖然好奇當年他的用意,但他寧可聽莫昭塵親口說。「用不著第三人插嘴。」

  「你還是一樣霸氣蠻橫。」

  「我就是這種人。」怎麼?不服氣就咬他啊!陸麒抬高下顎瞪著相距不到一尺之遙的花容月貌。

  「對昭塵就不一樣。」俏鼻一哼,她刻意調侃:「小心翼翼呵護,像老媽子似地叮嚀東注意西,以前的你就像繞在他腳邊打轉,死都不離開的忠犬。」

  這女人的嘴還是一樣惡劣。「白寧——」

  「現在回來會一樣嗎?」白寧打斷他的話搶白道:「你對他,會像以前一樣嗎?」

  她問這是啥意思?陸麒挑眉瞅看她。去!那是什麼臉,笑得像狐狸似的。「你的嘴臉——很難看。」

  「你回來——」從容坐上身側的木椅,蓮足優雅交叉,看向從一開始就不悅垂視自己的兇惡嘴臉。「到底是想對昭塵做什麼?為了報復?還是為了——」

  「怎樣都與你無關。」他和莫昭塵的事與她這旁人何干?「不要煩我!」

  「那我去告訴他說你回廈門了如何?」這消息一定能讓那張笑臉條變吧,呵呵呵……她很期待哩。

  「你敢!」

  「那就說你回來有何目的。」

  陸麒怒視著他。

  「不說我就去——」

  「你敢!」

  「嘴長在我身上,我愛說什麼就說什麼,難不成你想殺我滅口?」

  「你——」輸了。陸麒向後傾坐回椅上,臉埋進右手手掌,歎息:「你真煩人……」

  「誰叫我是昭塵這世上唯一的紅粉知己,噢呵呵呵……」

  紅粉知己——這詞讓陸麒聽得刺耳。「閉上你的嘴。」可惡!

  狂妄的笑聲讓他想起當年莫昭塵和白寧相偕在涼亭吟詩彈箏品茗的種種情景,酸意難掩。

  「要我閉嘴我可不依。」最重要的事沒先問明白,就算他真打算掐死她也得先問:「你對昭塵還會像以前一樣嗎?」

  「不會。」

  不會?「你回來是想報復他!」白寧落了結論,防備地瞅著他。「滾,瀟湘樓不歡迎你!」為的竟然是這目的。「你這可惡沒良心的男人!給我滾!滾離昭塵愈遠愈好!」

  這潑婦樣——怎麼有辦法讓一票紈褲子弟拜倒在她石榴裙下?那些個王公子弟是瞎了眼嗎?「他在哪裡?」

  「你以為我會讓他傷他嗎?」

  「你——」這個笨女人。陸麒歎息,「我若要傷他就不會容你在我面前大呼小叫,一刀分了你也省得耳邊吵。」

  他這話的意思是——

  「聽不懂是你笨。」陸麒站起身,拜她所賜,讓他覺得跟女人說話比在海上打劫做沒本生意還累。「現在可以告訴我他在哪了吧?」

  「你對昭塵他——」

  「這是我跟他的事。」黝黑的臉困窘地別開。「夠了,再問就別怪我不客氣!」

  呵!呵呵呵……原來如此,呵呵……

  「笑什麼笑!」

  「沒……沒事……呵呵!」勉強自己斂住笑,白寧眨眨眼道:「打從送你上船之後他就不睡在這了。」

  不睡這?「那他睡哪?」

  「還記得自己的房在哪吧?」白寧說道,瞅他聽見這話的神情,噗哧笑出聲。「呵呵……瞧你那什麼臉。」

  「他——睡在我房裡?」

  「去看看便知分曉。」白寧打著啞謎,忽然想起一事,連忙出口叮嚀:「如果他睡著別吵醒他,這些年他——」

  話未完,人已走,白寧只能對看不見的空氣說話。

  「鮮少睡得安穩……」唉,還是老樣子。

  呵呵……崎弟,這是你一手安排的嗎?獨坐在房裡的白寧默問於心。

  可以放心了吧?這三年多來懸念的心……

  陸麒和昭塵——這樣的安排可以吧?

  ※  ※  ※

  他在他房裡?

  從當年騙他離開廈門之後就移居他房間?

  為什麼?

  疑問在心中凝結成一團濃霧,腳步卻莫名地因興奮而加快。

  至此,他仍舊想不通莫昭塵換房的用意何在,想見他的念頭強烈得讓他無暇深思這許多曲折。

  想見他,只想見他!這樣的念頭就像緊追在後的官兵,催促他加快腳步衝向當年他住了數個月之久的西廂房。

  這念頭在三年來不斷的強制壓抑下,早成為他腦中日思夜想的牽絆,糾纏著他不放。

  一踏上廈門的港口,他腦子裡想的就是這件事。

  見到他的時候要說什麼?方才沒想到的事此刻全湧上心頭。

  他認得出他嗎?三年多過去,在海上討生活改變他許多,他還會認得他嗎?

  對他又是什麼想法?當年為何騙他離開廈門?

  急切的腳步突然被幾年來不停反覆的疑問絆停在西廂房門前。

  這時候的莫昭塵……是醒著還是已經睡了?

  頓了半晌,陸麒的腳跟轉了方向,繞到西廂房後頭的小別院。

  如果他記得沒錯,西廂房面對小別院的方向有一排窗子。

  他記得莫昭塵最愛坐在窗旁優閒觀景,有時還會不小心就在這憑窗打盹,為了他這個令人傷腦筋的習慣,在他房裡就有張躺椅放在窗邊。

  倘若這習慣未改,他極有可能坐在那。陸麒心想,腳步也轉至小別院。

  果然——窗邊幾台的燭光照著一張斂目入睡的俊容。

  踮腳無聲無息的接近,陸麒隔著窗欞凝視窗邊月下閉目的莫昭塵,剛硬的輪廓不自覺放柔許多。

  還真是老樣子吶——一個人獨處的時候不愛束髮總任它因風凌亂,也懶得整理衣著,懶得動,活脫像個頹喪的敗家子。

  但是——比他記得的模樣瘦了點,還有憔悴。注意到躺椅上的人衣衫微敞,露出的單薄胸膛和連入睡也不鬆開的眉心凹谷,陸麒不滿意地皺緊眉頭。

  他怎麼把自己弄成這模樣?「瘦成這樣能見人嗎?」真是糟糕。

  「唔……」沉睡中的莫昭塵嚶嚀出聲,像掉進惡夢的糾纏無法逃脫,頻頻囈語:「不想讓你走但……不能留……留……」

  不想讓誰走?又不能留誰?陸麒爬窗進房,才發現莫昭塵垂在躺椅後頭的手指上勾著一壺酒。

  皺皺鼻,又聞到來自他身上的濃濃酒味。

  「這傢伙在做什麼?」難怪他接近西廂房他還一點警覺也沒有,壓根失去當年被迷香驚醒的敏銳。「把自己弄成這樣子,這三年你是怎麼過的?」

  「唔……若崎、若崎……」

  若琪?捕捉到這名字的陸麒頓住伸向前欲抱他到床上的雙臂。

  那個叫若琪的傢伙是誰?

  該不會他離開廈門這三年有人捷足先登,搶在他前頭勾引莫昭塵吧?哼,是哪個女人不長眼,敢跟他搶人!

  可惡的白寧也不告訴他!

  「別走,若崎……我……」

  夢囈聲聲呼喚不屬於他的名字,陸麒愈聽心火愈熾。

  「若——唔!」

  還喊!

  是嫉妒、是介意、是該死的惱怒,陸麒氣沖沖地以唇壓住不斷呼喚的唇,完全忘記原先不打算吵醒他的想法。

  被夢魘糾纏而始終睡不安穩,游動在眼瞼下的眸倏地睜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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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8-10 00:08:43 |顯示全部樓層
第8章

  睡夢中被人吻醒第一個直覺反應是什麼?

  答案是一腳踹開壓在自己身上的人!

  莫昭塵這一踹使盡全力,把陸麒踹得腰背撞上桌沿跌坐在地,悶悶發出哼聲。

  這傢伙……踢他踢得這麼狠!唔……

  莫昭塵趁隙迅速起身,自惺忪轉醒不過眨眼的工夫,神色甚至已轉為從容,唇角噙笑,像戴上一張面具似的。「閣下進我瀟湘樓找姑娘何必偷偷摸摸,儘管走大門,在下一定歡迎。」

  「誰……跟你找什麼鬼姑娘!」該死!那個叫若琪的女人到底是誰?捧起肚子的陸麒,抬起一臉怨慰的神情。「去你的!」

  「那麼你是來找在下晦氣了?」麻煩一波接著一波來,真煩人。笑臉下,莫昭塵厭倦地想著。「這回又是誰派你來的?」

  聽他的語氣——「你遇過不少麻煩?」

  「連你在內,大概已有二、三十回吧!」掐掐手指,呵,不夠數。

  「在這幾年?」

  「說吧,是誰派你來的?」沒有必要回答,莫昭塵詢問他要知道的事。

  「既然知道有人想對你不利,你還敢門戶大開,簡直就是找死!」

  「呵!你也是想對我不利的人之一不是嗎?」真好笑。「來殺我的人卻教我求生之道?」

  「誰要殺你來著!」他像殺手嗎?陸麒,站起身走到他面前,怒火四射,「有人要對你不利你就該隨時保持警覺,門戶大開就罷還喝得醉醺醺的,這不是擺明找死!」

  「我找死與否干卿底事?」他笑問:「閣下要的是我的命不是嗎?」這名殺手真是有趣得緊。

  不過……又是哪個人惱他佔住廈門大半花街動起殺意來了?與眼前男子對峙間,莫昭塵邊分心想,頭隱隱泛疼——呵,今晚酒喝多了點,真糟……

  「你的死活就關我的事!」毫不知情的陸麒吼叫的怨聲正好在這一刻加重莫昭塵的頭疼,甚至令他覺得一陣天旋地轉。

  糟!見自己給對方有機可趁,帶笑的面具戴得再怎麼牢固也難掩狼狽。

  更何況此刻雙腳突然一軟往旁倒。

  慘了……莫昭塵在心裡哀叫今晚小命難保,但想像中的利刃並沒有襲上身,反倒是一隻粗臂適時攔住他的腰身,阻止他跌倒。

  在臂膀中被轉了身後,抬眼正好對上方才吻醒自己的唇,莫昭塵愣了住。

  這眼神——好熟悉……

  「你是——」

  開口欲問的話被陸麒粗魯打斷:「若琪是誰?這幾年你買進的姑娘嗎?」

  若崎?「你怎麼知道他的名?」

  「別問!說,她人在哪?」非要找那女人算帳不可!敢搶莫昭塵,哼!也不看看莫昭塵是誰要的人!

  「你到底是誰?」

  「連我都認不出來?」

  認?「你是……」
  「當年你在泉州買下我不准我逃也不讓我離開,硬是把我帶回廈門,等到我真的不想離開你、只想待在你身邊賴定你的時候又把我騙上船推得遠遠的,現在又滿腦子連作夢都念著我見都沒見過的女人的名字——莫昭塵,你真的是把什麼事都做絕了,這樣對我難道你一點都不在乎會不會傷了我!」虧他三年來滿腦子塞的都是他,想的也都是他!一心一意只想把他當年說的事學會好回來找他,讓他點頭答應他能再次留在他身邊。

  他這麼用心良苦,他卻——

  這個人是——「陸……陸麒?你是陸麒?」

  認出他這事根本不能使他滿腔怒氣平息一絲一毫。

  畢竟,如果他沒提醒,莫昭塵根本就認不出他來!想到這一點陸麒就滿肚子火藥直爆。

  「我讀書習字、學算術帳目,更學張帆結網、武功航海,為的是什麼你知不知道?要不是衝著一定會回來找你的念頭我早在海上死了好幾回,現在我回來,你說的事我全學了,甚至你沒說的我也學了!可是你——你竟然勾搭上別人,嘴裡念的是別人的名字?說!你把我放在哪裡!」

  「陸麒?你真的是陸麒?」還來不及消化這突來的消息,莫昭塵壓根無心聽他一連串兀自開火的怨懟。

  才三年吶!他怎麼長成這模樣?仰視的眼盈滿錯愕不信,怎麼樣都無法相信眼前一臉兇惡、剛氣十足的黝黑男子,會是自己三年多前買下的那個又小又瘦的少年。

  他怎麼可能在突然之間變得這麼高壯?身形比他高,手臂也比他健壯,完完全全像換了個人似的。

  「我是、我是、我當然是!」氣死他了!剛才說的話,他有沒有聽進去啊!

  「還要我說幾遍?我是陸麒,如假包換的陸麒,那個當年你在泉州誤以為是姑娘家用二百二十兩買下來的陸麒!」

  啊啊,真的是他!「怎麼長成這副德行?」

  跟白寧說一樣的話。陸麒的濃眉凝起惱怒。「我長成這德行是礙到誰了!」他長得像怪物嗎?為什麼看見他就說這句話?真氣人!

  「你應該又瘦又矮、臉色蒼白,全身上下沒有半點力氣,脾氣執拗才對。」

  又瘦又矮、臉色蒼白——陸麒翻了白眼。「你在說你自己吧!」才三年,他也沒想到會看見單薄憔悴的莫昭塵。

  記憶中的莫昭塵比他高,總是站在身前護他,有時會捉弄他,天天像傻子似的直笑,不知人間疾苦似的逍遙度日。

  而今——單薄纖瘦得讓他訝異。

  還有那一臉的憔悴疲憊——是為了他運在夢裡都念念不忘的人嗎?

  可惡!竟然被人捷足先登!

  「你真的完全不一樣了呵。」總算接受他已歸來的事實,素日的從容又回到莫昭塵臉上。「看來田兄的確把你照料得極好。」

  「哼!」那算照料得極好?「一天之內學不會升帆就丟進海裡餵魚、三天之內抓不到掌舵訣竅丟到海裡餵魚!做不到這丟海、辦不到那餵魚——這叫好?」他的命因此短少幾年自己都不知道。「我如果英雄氣短全是他害的!」

  「這個傷——」莫昭塵手背觸上陸麒頸側淺白的傷疤。「就是這麼來的?」真的是他呵。莫昭塵鬆了戒心,酒意甦醒,混沌了方才因驚醒而暫時清醒的腦袋。

  醺醺然的醉意被喚起,眼皮也沒來由變得沉重。

  他的身體還是和三年前一樣,比他來得暖呵……

  「被魚刺傷的。」陸麒解釋:「全身上下這種傷多的是。」想到三年來的海上生涯,真是滿紙辛酸,嘔死人!

  「呵呵……」

  「還笑得出來!」他低頭。「難道你就見不得我——」睡著了?陸麒垂視打橫在他懷裡,靠著他手臂沉睡的臉,和醒時一樣,那兩片唇噙著笑意,彷彿連作夢都能夢到好事似的。

  可剛在窗邊看的時候,莫昭塵的眉頭打得跟麻花結似的——這一前一後的差異將陸麒推進五里迷霧。

  難道他剛才是做惡夢?現在正做著美夢?

  那麼在他的美夢裡出現的是誰?是他還是那個叫若琪的女子?

  「啊!」陸麒懊惱的咒罵自己一聲糊塗。

  蠢吶他!竟然忘記問明這件事!

  ※  ※  ※

  「唔唔……」模糊的嚶嚀迸出莫昭塵乾澀的喉嚨,咽喉內沉澱一夜的酒味更讓他覺得口渴難耐。

  腦海中深刻的景像在朦朧的此刻浮現,稍稍減輕了乾澀的難受——

  他做了一個美夢,永遠無法實現的美夢呵……莫昭塵咕噥著翻了身,不知道自己將心裡想的事說了出來。

  身旁微沉的嗓音淡淡開口:「你做了什麼夢?」

  「唔……夢見、夢見陸麒,夢見他出現在我面前……嗯……像變成另一個我不認識的人似地,和以前全然不同……嗯……」

  夢見他!?看了他一夜未眠的陸麒突地振奮精神,翻身雙膝跪在他身子兩側,雙肘撐起自己,與半夢半醒的莫昭塵眼對眼、鼻碰鼻,距離不到一寸。

  「夢見他不好嗎?」還是沒變吶,一大早神志渙散,連三歲小孩都比此刻的他精明百倍。

  這件事只有當初在他身邊跟前跟後,甚至夜夜賴在他床邊才肯睡的自己知道。

  一大清早的莫昭塵只有迷糊兩字可以形容,什麼笑面虎的在大清早的此時此刻只能改叫花臉貓。如此一來,昨晚說的話他也當在作夢了,陸麒猜想。

  還是沒變呵。手指凌空畫著如此接近的俊俏輪廓,陸麒還不想徹底叫醒他。

  「不是不好……」咕咕噥噥的聲音從陸麒身下傳來。「我想他……沒人知道我有多想他……那小子很倔強、老說要跟在我身邊,嗯……成天叮嚀我這、照顧我那的……讓我——」

  他想他?嘿嘿……哈哈哈哈……狂放的笑難以抑制,又因為還想問個明白而不好發作,讓陸麒一張臉憋得跟包子似的。「讓你如何?」

  「讓我忍不住……咦?」半斂的惺忪睡眸至此才想到要睜開,不張眼還好,一張眼,黝黑含笑的臉嚇得莫昭塵輕喝一聲。「你——」不是夢?

  昨晚看見的他不是夢?

  「還在作夢?」陸麒好笑地挪挪指頭替他撥開貼在臉上的亂髮,讓他雙眼能完全看見他。「清醒了嗎?」

  「你……陸麒?」

  「還要我說幾遍才肯信?」忍不住內心激動,陸麒壓下身子吻住他訝異微啟的唇。「我回來了,就在你面前、就趴在你身上。」

  在他面前?趴在他——這話點醒莫昭塵此刻兩人的姿勢透露出的無言曖昧。「你在做什麼?」

  「你該問的是我將要做什麼。」清楚自己對他異於平常的執著基於何種緣由,是在一年半前意外瞥見那個姓田的和教他學問的洛然兩人私下相擁的景象,才恍然大悟,這份情感和隨之在後燃起的慾念,他苦苦壓抑了一年半!

  現下要他再忍就太過火了。

  「陸、陸麒!」被拉開裡衣露出白淨胸膛的莫昭塵把住他遊走的手,抬起膝蓋在兩人之間以為屏障,神情顯得緊張,潮紅微現。「你瘋了!」

  「當年為何騙我上船,把我送出海?」停住在他頸窩的啃吻,探求的詢問隱藏勉強壓抑的低啞。

  語氣裡的怨懟和不滿,讓莫召塵湧起一股熟悉的情愫,才真正感覺到此時壓在自己身上的人是陸麒。

  這般的質問就像當年他用一雙無懼黑眸瞅著他,直問是不是討厭他、要趕他走一樣,很倔強、執拗的口氣……

  才三年呵!就算他長成高壯強健的男子,和他相比,到底還是個青澀小鬼。

  「你已經不是小毛頭了。」輕拍他肩頭,莫昭塵笑聲道:「起來,你好重。」

  「你不說我不起來。」

  「像個小鬼似的,脾氣還是老樣子。」

  「你不也是,一張笑臉面具在別人跟前硬是不肯卸下。」抬頭與他正眼對視,濃眉皺起不贊同的波瀾。「連在我面前也要逞強?」

  莫昭塵被他說得不由得一愣,他剛才以為不過還是小毛頭一個的陸麒,正以一雙男子的眼堅定地盯視他。

  那視線,瞅得人換不過氣,難以喘息。

  他是從哪學來這眼神的?「好了,回來就好。」莫昭塵揚笑安撫。「讓我起來,得為你接風才成。」

  「別敷衍我!」為什麼要躲他?感受到他疏遠態度的陸麒執意不讓他離開。「把話說清楚我才放!為什麼?」

  「我認為海上生活更適合你。」

  「你也答應過讓我一直跟在你身邊。」那根本不是理由。「莫昭塵,你在躲我什麼?當年的你一定是想躲我什麼才會把我騙上那般賊船對不對!」

  他的敏銳讓莫昭塵驚心。「你想太多了。」別開玩笑!才三年,陸麒應該還是個質樸呆愣的孩子才對,怎麼可以——如此敏銳!

  陸麒變得太多,令他招架不住。

  「是你什麼事都寧可放心裡不說,我才必須想那麼多!」陸麒拉他坐起身,蹲跪在他跟前拉開喉嚨吼:「要是你什麼都說清楚,我就用不著花腦筋想這麼多!莫昭塵,當年你到底在躲我什麼?」

  「如果你什麼都不說,就別怪我。」陸麒惱怒粗魯地扯開莫昭塵的衣衫。

  「你這是在做什麼?」

  「做我這些日子以來一直想做的事。」兩指扣住他下顎,陸麒用力覆蓋莫昭塵的唇,以近乎洩恨的激烈吻住他。「你知道你的所作所為有多讓我無所適從嗎?」他吼道:「什麼都不說,任由旁人猜測臆想,從一上岸就聽說你和白寧這些年來不間斷的蜚短流長,昨夜又聽見你叫別人的名字,但是今早你口中唸唸有詞的是我的名字——你把我弄糊塗了!莫昭塵,你讓我搞不清楚你心裡在想什麼?」

  他不懂他!原以為這三年的磨練可以讓他更接近他一些,所以他將被騙上船的憤怒全用來磨練自己,告訴自己總有一天能追上眼前這個人,讓他答應他跟隨在身邊,總有一天會因為有他在旁守護而不管身在何處都能安心,不必時時保持警戒,就算入睡也不放鬆;但——他還是失敗了,還是捉不著他深沉心思遊走的方向,什麼都看不清、摸不透。

  「現下我再也不想了!不再揣測你想要的是什麼、想做的又是什麼,喜歡還是厭惡——我再也不管了!我只做我想做的——」話尾結束在貼上裸露肩頸的雙唇。

  莫昭塵困難地扭了扭身。「我騙你離開廈門,照理說你該恨我才對。」到現在,他還沒聽見他對他當年作為的憎恨,難道他不氣他、恨他?

  「就算如此我還是想待在你身邊。」陸麒壓低頭,啃咬他光裸的肩頭,留下一排排淺淺的齒痕。

  不痛,但搔人心癢。莫昭塵不安地扭了扭上身。

  「我發過誓,要跟著你,就算是哪天要用自己的身子為你擋刀擋劍也絕不後悔!從你為我擋劍那天起,我就在心裡發下重誓,就算拼了我這條命也要保護你。」

  「我不需要你報恩。」莫昭塵握拳搥他肩膀。「放手!」

  陸麒反而將他摟得更緊。「原先是為了報恩。」大掌移到微涼的背脊,輕輕使勁壓向自己,低下的唇正好迎上莫昭塵送上來的咽喉,在吻的空隙問道:「後來,報恩的念頭淡了,可惜當時的我並不明白這究竟是為什麼,一樣是打定主意就算死也要保護你,但心裡想的並非是為了報恩。」

  「不是為了報恩?那又是為——唔……」抵抗的同時,又不可自拔陷入他的欺近之中的莫昭塵只能重複他的話,在陸麒的手觸上他敏感的胸尖時震了下,徹底清醒。「你的手在做什麼?」

  「只是手而已你就這麼緊張?」陸麒發出男人傲然的哼笑,推他躺回床榻,欺身壓制。「如果用嘴會有什麼反應?」

  「你——喝!」袒裸的上身因為胸前突來的親吻緊繃弓起。「啊……陸麒,別鬧了,這一點也不好笑!」。

  「我也不是鬧著玩。」深深吻進他嘴裡嘗過一回味道,陸麒意猶未盡地抬起臉。「我是認真的。我要你,這是我回廈門的目的。」他不會知道,離開反而讓他認清了自己的感情,見不到面的思念更堅定他的心意,無法動搖。

  要他?「你、你知道什麼!放、放開我!」心慌首次染上素日不變的笑臉,莫昭塵困難地在陸麒的壓制下翻身背對他。「別想用這方式報復我!」

  「我不恨你,哪來的報復?」他什麼時候變得這麼固執、這麼笨!「報復就可以讓我親近同樣身為男人的你?」懊惱地勾起莫昭塵,將因此被迫跪坐的他摟進懷裡。「做這事哪有那麼簡單?你這個瀟湘樓的主人會不清楚?」

  背脊貼著熾熱胸膛——如果能,陸麒衷心希望這樣的接近能將他的心意傳達給他,讓他明白。

  「除了你,我不想碰任何人。」遊走在莫昭塵耳珠、頸背的唇低低吐著熱氣道:「我只想碰你,當明白自己對你是什麼心思起就想碰你,我忍耐了好久你知道嗎?」

  「你胡說……」莫昭塵被壓弓起背,困難地平撫紊亂的呼吸。「別、別開這種玩笑,唔……」

  「我已經不是三年前不懂情愛的毛頭小子了。」他邊說,手滑移到他因跪坐而毫無防備的下身。「我知道我要什麼。我要你。」

  「陸麒!」莫昭塵按住他下探的手,彎腰用上身的重量壓制他妄動的手,由陸麒燃起的熾烈熱火燒得他全身繃緊。「不要這樣……」

  「告訴我你心裡究竟在想什麼。」不想再費心思刺探推敲,他只想從他口中聽見實話。「騙我上船之後決然背對我離開,你知道那讓我有多痛苦?頭一遭知道什麼叫心痛如絞、心如刀割——」

  他何嘗願意,但是不得不。「我必須——」

  陸麒打斷他話逕自續道:「本來想恨你卻恨不了,就算你這樣對我,我還是想回到你身邊、想守著你,想讓你有我在的時候能安心入睡不必小心警戒,更想為你多做點什麼——」

  他……「啊啊——」陸麒未被壓制的手毫無預警扳直他上身,使原先被壓住的手得以在同時挑撥慾望,令莫昭塵控制不住自己而叫出聲。

  「你的心裡究竟容下了誰?」掌握莫昭塵勃發慾望的手不停折磨他,每一回都刻意增添一絲力道,雖輕,但是以讓敏感的感官嘗到一波高過一波的情潮;心知在這情況下逼問是卑鄙的作法,但他別無選擇。

  誰教莫昭塵不肯老實!

  「白寧?那名叫若琪的姑娘?還是我?哪一個才是你心裡想要的人?」

  「嗯……啊啊——別再、放手啊唔……」以跪坐之姿承受陸麒給予的一切挑逗,莫昭塵難掩一陣陣敏銳湧上的燎原熱火,連喘息都變得異常困難的他,說起話來斷斷續續難以連貫,「若、若崎他……他、不是……呼……不是……」

  若琪?在他心裡的人是那名叫若琪的女子?聽見他口中斷斷續續吐出的名字,陸麒的心涼了一截。

  原來他心裡——沒有他,沒、沒有他……

  刀鋒劃上心頭原來——這麼難受……比溺水還痛苦……

  「哼哼,呵呵……我明白了。」陸麒退開,在莫昭塵神智險遭情慾擊潰的前一刻鬆手,跳下床。「原來你要的不是我,在你心裡的人也不是我……不是我……」

  不是這樣:「陸、陸麒!」莫昭塵伸手欲拉住他卻撲了空,想下床追他,偏偏方纔的情火燒得他雙腳發軟,趴伏在床上動彈不得,只能看著他淒涼的背影離去。

  亂了,什麼都亂了!

  因緣際會買下他並帶回泉州時就亂了,決定送走他、將他推離身邊也亂了;現下他一聲不吭突然出現在他面前更亂了!

  情況亂、思緒亂,心也——亂了……

  像團找不到頭尾的綿絮,這該怎麼解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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