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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寄秋 -【懶女古代日常】《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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寄秋 - 懶女古代日常

前世做死做活為家人,一朝工作過勞死,想不到老天爺真夠義氣,
補償她讓她穿越到古代,變成個爹寵娘疼兄弟大姊惜命命的寶貝疙瘩,
唉,其實她也不願這麼嬌生慣養,能坐就不站,穿的要精細、吃的要美味,
無奈原主早產體弱,五歲遭人推落水,天生就是藥罐子黛玉命,
當不了健康寶寶,事事要人服侍,就讓她用金腦袋報答全家人的好!
她家讓貪官伯父牽連,被流放到蜀地,幸好她早有遠見的暗槓銀票,
才有了買屋置田的本錢,種桑養蠶釀酒發大財,成了流放村第一富,
這下姊有錢更是偷懶有理,小日子爽得不要不要的,這種人生誰放棄誰傻瓜,
偏偏她老愛和隔壁那個面癱無藥醫的指揮使大人套交情,說啥遠親不如近鄰,
結果人家乾脆把她變近親,一句「傾我所有皆為聘」將她娶回家,
可相公他不老實啊,居然沒說清楚他是輔國公府被捧殺的嫡長子,
犯了事還能享特殊待遇當武官,攢起軍功官升得像火箭沖,
待到皇帝駕崩新皇上位大赦天下,他們得以回京,就必須跟繼母婆媳玩宅鬥,
為了她的米蟲生涯不被破壞,她決定發揮超高效率搞定那些礙事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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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閨女偷懶有理

        「來,秋兒,吃藥。」

        「不要……」虛弱得幾乎讓人聽不到的呻吟聲無力的發出,全身的熱度快要抽光全部的氣力,她無意識的低喃。

        「乖,聽話,不喝藥不會好,我們還有一段很長的路要走,誰也不能倒下,懂嗎?小泥鰍……」

        「藥,苦……」躺在陳舊木板床上的少女比一般同年齡的姑娘長得瘦小,兩頰凹陷得厲害,雙眼緊閉。

        「再苦也要嚥下去,妳不要爹和娘,不要大哥和我及方兒嗎?妳想狠心丟下我們,一個人快活去?」年長她一歲的姑娘手捧著粗碗,努力要讓發著高燒的妹妹吞下黑稠湯藥。

        「大姊,我熱……」她嗚咽的撒嬌。

        明顯長得比小姑娘健壯的姐兒扶起妹妹的頭,將湯碗放到她嘴邊。「喝了就不熱了,乖喔!」

        「大姊,還要走多久?」她撐得下去嗎?自己心裡並不抱希望,渾身的熱度把她燒得一直昏昏沉沉,不甚清醒。

        「快到了,妳再忍一忍,爹說最多十日就到了。」如果不是半路遇到大雨擋路,又有洪水沖斷橋墩,他們一家子早就到了地頭,不至於這會兒還在路上,連想尋醫問診也找不到好一點的大夫。

        「我……到得了嗎?」她的身子骨太差了,每逢刮風下雨就要病上一病,是個十足的藥罐子。

        一雙明澈如天邊雲彩的眸子微微睜開,展露星輝一般的光彩,盈盈水亮,恍若水洗過的寶石。

        「胡說什麼,有姊姊在,妳不會有事,天塌下來有我和大哥、爹爹、娘親替妳撐起,還有方兒也替妳急,不許胡思亂想,好好養病。」他們一個都不許少,一定到得了目的地。

        說話的姐兒叫寧知槿,今年十三歲,已是議親的年紀,她上有一兄,下有一弟一妹,在家族排行行六,家裡人喊她六姐兒,下人們稱一句六小姐,生性活潑而好動,不好針黹女紅只一心習武,手腳功夫還不錯。

        原本她已和一戶高門大戶議定了婚事,等到及笄隔年便嫁入名門世家為宗婦,主持一家家務。

        誰知熱熱鬧鬧的完成訂親儀式後,家族裡有人犯事,還是嫡親的親人,九族內皆受到牽連。

        男方因此對這樁婚事遲疑了,有意退婚,但是寧父在文人間的聲望又頗高,不好主動開口,一直拖著。

        寧知槿性烈,人家不娶難道要她厚著臉皮求人娶嗎?她不管不顧地跑到男方府裡退還信物和婚書,言明兩家婚事作罷。

        她做得很灑脫,頗有俠女之風,可事後卻被她娘罰得很慘,因為罪不及外嫁女,寧父、寧母的愛女心可比日月,能逃掉一個是一個,何必像秋後的螞蚱全綁在一條繩子上。

        可她固執,不肯放棄家人,寧願背負罪女之名也要和家人苦在一起,沒有她,弟弟妹妹活不了。

        現實上也是如此,寧知秋的身子骨太差了,她是泡在湯藥裡長大的,六、七歲以前體弱到快養不活,寧家人不斷用珍貴藥材調養著,這幾年才慢慢好了一些,少了些病痛。

        可是身子才一好轉就遇到這種事,頭一個吃不消的人便是她,即使用藥撐了一段時日,還是病倒了。

       「姊,我好熱……」好像架在火爐上烤,她太瘦了,滴不出油,身體裡的水分在體內悶煮。

        發著高熱的寧知秋硬是沒流出一滴汗,明明燒得很卻手腳冰涼,兩頰是凍傷的紅,唇色發白。

        她不是一直熱著的,偶爾也會降點溫,可是不知為什麼病情反覆,剛有一點好轉又惡化,燒得燙手無法退熱。

        「誰叫妳不吃藥,一喝藥就吐,病怎麼會好?乖,聽話,別讓爹娘擔心。」她就是太嬌氣了,從小被慣出脾氣來。

        因為寧知秋打小身子就不好,因此全家都寵著她,唯恐她有個不慎,就連小她三歲的弟弟也讓著她,她這個二姊倒像是妹妹,總之家裡老老少少都護著,把她當易碎的寶。

        「苦……」丁香小舌一吐,連連喊苦。

        看著妹妹可憐兮兮又瘦弱的小臉,餵著藥的寧知槿心疼地往她嘴裡塞了一顆糖。「良藥苦口,妳忍忍。」

        寧知秋一訝。「大姊,妳的糖哪來的?」

        「我幫驛站的廚娘馬大娘劈柴,她給我三顆自個兒熬的糖塊,妳省著點吃。」她不以為意的說道。

        讓一個出身書香世家的千金大小姐劈柴?

        話說得輕省,卻包含著無數的無奈和心酸,本是富貴人家的嬌嬌女,何嘗做過如此卑下的活,連衣食起居都有人伺候的寧知槿性格剛烈,卻因為她這個妹妹的病為人折腰。

        鼻一抽,寧知秋眼眶熱熱的。「姊……」

       「不要說話,保留點氣力養病,快點好起來,妳看妳瘦得皮包骨,醜死了。」她笑著輕點妹妹鼻頭。

       「不醜,壞姊姊。」最愛美的寧知秋一嘟嘴,表現出十足的小孩子心性,可是……她的心智卻不是十二歲。

       「好,不醜,就是養得不像待宰的崽仔。」妹妹兩隻胳臂加起來還沒她的腿肚粗,除了生病這緣故,也有她挑嘴的壞毛病。

        在以前,以他們的家境是禁得起她挑三揀四,這不吃那不吃的嫌棄飯菜做得不夠用心,家裡人都得哄著她才肯進食。

        縱使如此,她依舊是不長肉,加上常常用藥的因素,長得特別瘦小的她有如九、十歲大的小丫頭,一件妝花緞衣裙穿在身上像是掛上的,鬆垮垮、乾癟癟,衣服倒顯重了,彷彿穿衣著裙就能把她壓垮似的。

        而如今……一向堅強的寧知槿偷偷的抹淚,她好擔心好擔心保不住這唯一的同胞妹妹。

        「姊姊,娘呢?」寧知秋吃力的拉開一條眼縫,人在生病時總是想看見最疼惜自個兒的親人。

        「娘照顧了妳好半天,身子撐不住,我讓她先歇一下,姊姊陪妳不行嗎?」她輕輕拭去妹妹嘴邊的藥汁,扶著她躺下。

        寧知秋眉頭一擰,輕咳了兩聲。「大姊,我們還有銀子嗎?」

        「這……」她一怔,眼神黯然。

        「僅剩的銀子都拿來給我看病買藥了是不是?」他們到了地頭還要過日子,沒有銀子活不下去。

        寧知槿強顏歡笑的安慰妹妹。「妳不用擔心銀子的事,爹和大哥會想辦法。」

        還有兩根頂梁柱在,用不著家中女眷強出頭。

        「爹和大哥又去幫人寫家書了?」兩文錢、三文錢的湊,太折騰他們了,一個是小有文名的秀才,一個是譽滿江南的文人,作育英才無數,如今卻淪落至此。

         寧知槿澀然一嘆,「好歹也是生財之計,咱們盤纏不多了。」

        「都是我害的……」她要是不貪玩生了病,至少還能撐上一年半載,日子苦是苦了一點,可不必為五斗米折腰。

        「又燒糊塗,說起胡話了,長途跋涉的辛勞有幾人能撐得住,何況妳身子骨一向不好,一遇風淋了雨難免就得風寒,多喝幾帖藥就好了。」妹妹向來是這樣。

        「明明是我跑去玩水……」才會著了涼。

        寧知秋一家子原本是京城人士,從她曾祖父那一代便是文人世家,有多位親族入朝為官,在天子腳下也是一門高戶,頗受聖恩榮寵,說是世家也不為過,基業已有百餘年。

        其祖父生有五子三女,五個兒子三嫡兩庶都各有出息,老大、老三、老五是嫡出,老二、老四則是庶出。

        其父寧錦昌是排行最小的麼兒,也最受寵,當年老太爺、老夫人疼如眼珠子,自幼就抱養在二老膝下,比其大哥寧錦隆這個長孫還要受寵,老人家有什麼好的都往他懷裡塞。

        不患寡而患不均,在各自未娶妻前,寧錦昌頂上四位兄長十分疼愛這位幼弟,不在意祖父母的偏寵,小兒子本就是老人眼中的糖丸,能承歡膝下也是好事一件,畢竟日後他分出去的家產不會太多,現在多給他一些算是補償。

        誰知當一個個成家有了家小後,兄長的妻子們對此情形小有氣憤,尤其是大嫂,她認為老人家的東西就該留給長房長孫繼承,哪能便宜捧著書死讀的小叔子。

        因為這點芥蒂,長房和五房處得並不融洽,其他幾房便幸災樂禍的作壁上觀,妯娌間偶爾還加油添醋,增加兩房的裂痕。

        真正交惡的起火點是五房媳婦又有了身孕,當時肚裡懷的便是寧知秋,老夫人喜添孫兒樂不自勝,一個高興便將一副綠寶石頭面給了五房媳婦,還把一間鋪子也一併送了。

        老大家的媳婦向來貪財,見財眼開,對此事怒不可遏,她想要那套綠寶石頭面很久了,好幾次藉口向老夫人索要未果,始終掛懷在心,沒想到她百求不得的首飾就這樣從眼前轉手經過,給了別人。

        為了這口氣,長房媳婦憋屈了好長一段時日,有一日她瞧見老夫人又順手拿下一只白玉鐲子給五弟妹,那口氣終於忍不住了,趁著弟媳下階梯時從背後推了她一把。

        那時的寧知秋在她娘肚子裡還不到八個月大,她娘因而早產,陣痛了一天一夜才將她生出來,她一出生就十分瘦弱,比小貓大不了多少,一度還懶得喘氣。

        為了這件事,長房和五房鬧得不可開交,最後長房媳婦受罰這一頁才算揭過,但是差點一屍兩命的仇恨卻就此結了下來。

        兩房為此少有往來,如此過了五年,長房仗著掌家之便對五房用度多有剋扣,五房也忍氣吞聲的得過且過,反正不缺銀子使,少理會不就得了,關起門來過自己的日子便是。

        可五房不以為然,疼麼孫入骨子的老夫人可看不下去,便悄悄地把大半私房給了五房,不肯小五吃虧。

        天底下沒有擋得住的風,這事傳到長房媳婦耳中,她一聽怒得臉色鐵青,表面上不動聲色,私底下卻讓兒子、女兒們去作怪,擾得五房不得安寧,兩方之間仇恨加劇。

        小孩子不知輕重,一鬧起來沒分寸,才剛被堂妹寧知槿狠揍一頓的五少爺寧知義很不甘心,他一瞧見在拱橋旁玩球的寧知秋,也不知道是哪來的膽氣,竟抱起她往池塘裡扔。

        「噗通」一聲,濺起小小的水花。

        那一年,沉下去的寧知秋沒有活過來,被路過小廝救起來的是來自千年後的小編輯寧秋。

        倒楣的寧秋,大家都這麼稱呼。

        其實寧秋並不倒楣,她只是苦命,自幼出生在南部的多子家庭,底下有四個弟弟妹妹,她是長姊,父母要養五個孩子太辛苦了,所以她打小就得幫忙照顧弟妹,分擔家務。

        弟弟妹妹說是她拉拔長大的也不為過,她賺的錢有一大半是花在養家活口上,一直到她三十歲了,才存下第一筆儲蓄十萬元。

        家裡的人越來越多,房子住不下了,因此她更加努力工作,把存款全拿去付了一間小套房的頭期款,自個兒搬出去住。

        為了付房貸和生活費,她每天超時工作,還兼差小說封面繪圖,省吃儉用的一個人支付兩個家的費用。

        就在她快繳清房貸的前兩個月,她因過勞趴在公司的桌上一命嗚呼,再醒來時已是五歲的寧知秋。

        她傻眼了,也有些莫可奈何,人在倒楣時喝涼水也會嗆到,她安慰自己,她只是穿越了,好歹命還在。

        不過上天像是要補償她上輩子的不圓滿似的,在穿越後,她發現她不但不用照顧一堆伸手要錢的弟妹,反而成為眾人捧在手心的被照顧者,每個人都疼惜她,關懷備至,捨不得讓她拿比筆還重的東西,怕她承受不住。

        於是她順理成章的當起寧府的十二小姐、受之無愧的小米蟲,偷懶有理的只過自己的小日子,茶來伸手,飯來張口。

        只是發生了這種事,五房再也不能忍受繼續和長房相處在同一個屋簷下,寧錦昌跪求長輩,將他們五房分出去。

        老一輩的人都希望兒孫不遠遊,盡在跟前,可是這回差點鬧出人命,那就不是家和萬事興一句話能圓得過去的,老太爺考慮再三,最後多添些家產將五房分出去,另四房不分家。

        分家後的寧錦昌帶著妻小前往江南,有著老夫人的私房和分到的錢財,買了五進的大宅子,寧錦昌之後更在一家頗負盛名的書院任教,五房的根便就此扎下。

        接下來幾年,老太爺、老夫人陸續過世,寧錦昌的爹娘也因為上了年紀交出手中大權,因此除了奔喪和較大的喜慶外,基本上五房很少回京,幾乎斷了往來,京裡人也都快忘了寧家還有個五房子嗣。

        也是慶幸早早分了家,所受到的牽連才是最小的。

        就在寧知秋十二歲這一年,她位居高位的大伯父居然貪財貪到涉入科舉舞弊,他收買了出題官員,將這一科考題以一萬兩一份的價錢賣給考生,還貪心不足的主動招攬考生,好賣得更多的銀子。

        誰知好死不死的,此事輾轉讓一名考生意外得知,他正好是剛正不阿的御史之子,御史大人一狀告到御前,聖上大怒。

        寧錦隆的官位保不住,家族中在朝為官的子弟一律革職,寧家年滿十六的男子斬首示眾,餘下家眷悉數充軍邊關。

        因為寧家五房久居江南,長年被人遺忘,當皇上想起還有一房人未受罰時,其實怒氣已消得差不多了,加上寧錦昌在遠山書院的學生們上書求情,有功無過,皇上御筆一揮免除死罪,改判一家子流放川蜀,未遇大赦不得返京。

        科舉在春天,如今已入夏,五房一家人便是在流放途中,天氣炎熱不說還遭遇一場暴風雨,其中身子最弱的寧知秋如意料中的病倒了。

        「大姊,妳拿下我的髮簪。」她想活,不想死。

        「髮簪……這一支蝴蝶簪子嗎?」她看了看蝴蝶銅簪,眼眶迅速地蒙上一層水霧。

        她的妹妹多嬌氣呀!從來非金非玉不戴,這會兒只能用銅鑄的簪子,她太委屈了……

        「嗯。」都山窮水盡了,不拿出來不行。

        寧知槿幫妹妹取下簪子,拿在手上,她以為妹妹是髮簪硌到頭了,不舒服,這才想取下。

         「妳將簪子向右轉三圈。」她有氣無力的說著。

        「轉三圈……」這小丫頭又在搞什麼鬼?

        咦,開了?

       寧知槿見髮簪從中間分成兩截,裡面是中空的,塞了幾張薄紙。

       「當年我們離京時,老太君在我的香囊裡塞了五張百兩銀票,這些年我買話本子、珍珠寶石花去一些,還有兩百兩……」來不及花掉,就壓在首飾盒內層的最底下,想著等娘生辰時再為娘買一只翠玉手鐲,她最愛玉鐲子了。

        沒等她說完,寧知槿迫不及待的抽出空心簪子中的銀票。「一張、兩張,真的是銀票!妳……妳這丫頭,讓姊姊說妳什麼好……」

        她又哭又笑,熱淚盈眶,看著妹妹的眼神是好笑又好氣。

        在得知大哥貪瀆舞弊一事的寧錦昌當機立斷的散去家產,將能變賣的都化為錢財,分給家中下人,並還了他們賣身契,讓他們各自回家去,免受發賣之苦,後來大部分的錢都是用在打點官差身上,自家傍身的銀兩其實所剩不多,一家老小只夠嚼用一年,他打算等到了川蜀再做打算。

        誰知小女兒突然病了,還病得不輕,這才捉襟見肘,知曉銀子還是不夠用,只得父子倆想辦法掙點飯錢。

       「大姊,簪子其實是金的,從前我讓櫻桃去請人做的,就想著藏私房錢讓你們都找不到呢。」那是她穿越過來後無聊,想到從前校對過的穿越小說裡好像有人做過這麼個玩意,自己便也想試試,藏個銀票、情書小祕密什麼的也很有趣。

        櫻桃是她的丫頭,大她五歲,兩年前贖身嫁人了。

        「妳讓我缺錢的時候把簪子賣了是不是?」這貪玩的妹妹呀!腦子也不知怎麼長的,老是弄出些稀奇古怪的玩意兒。

        寧知秋頭暈的點點頭,居安思危嘛!她也沒料到有一天真能派上用場,「我的鐲子看起來是木雕的,其實也是上了色的,約七、八兩重的純金,換成銀子也有七、八十兩,我們到了流放之地也不會挨餓。」

        寧知槿愕然地用濕帕子按按妹妹發熱的額頭。「妳怎麼會想到做這些,平時比蟲子還懶得動……」

        她是懶得動手,但有下人可使喚呀!「姊姊,妳把銀票給爹換成散銀,一人身上放一些,每個人都有銀子就不愁了,還有財不露白,別給衙役們瞧見,不然又來討好處。」

        他們的錢花在打點押送的官差身上不少,否則她病了哪能休息,早就拖著病體上路,連藥渣子也瞧不見。

       「知道了,管家婆,快躺好養病,我們早一點到流放地就能早一點重新過日子。」

        顛沛流離的日子她捨不得體弱的妹妹受,她打小沒過過幾日舒坦日子,別人玩耍時她只能看著,病懨懨的很羨慕。

       「我才不是管家婆……」昏沉沉地,因為藥力發揮,寧知秋的聲音越來越小,漸漸沉睡。

        嗯,什麼味道?

        好像是煙。

        是錯覺嗎?這味兒越來越濃重了。

        有點喘不過氣來的寧知秋忽地睜開雙眼,她鼻子塞塞地,感覺不太舒服,有股咳意一直要往喉間衝……

        因為有了銀子,她用的藥自然也好上一些,病也好多了,寧錦昌又塞了幾兩銀子給官差,在驛站多住了兩天才啟程。

        初初病癒的她身子還有些弱,拿了銀子的官差便睜一眼、閉一眼的允許寧錦昌用五兩銀子買了頭老驢子和半買半相送的破驢車,讓身子骨差的小女兒躺在上頭,一路往西行。

        不過即便有驢車,有婦孺和病人在,還是走不快,預估還有七日才能到的流放地似乎遙如天際,永遠走不到。

        她娘和她弟弟有時候走累了也會上來坐一坐,歇一歇腳,在官差臉色一變前又趕緊下車。

        古代蜀道難,難上了天,山多地貧路難行,越往西邊走天氣越熱,把人曬出一身汗,盛暑的氣候連地面都高熱得燙腳,冒出氤氳的淡淡薄霧。

        天一黑,又是夜宿驛站,這處驛站比先前的好上許多,似要接待準備上任的高官,處處可見用心,一共有三層樓。

        寧家一行人是流犯,分配到的房舍自然是又小又破的下等房,不過對奔波已久的他們來說,有得住就不錯了,髒臭了一點又如何,也就住上一宿,隔日備點乾糧好上路。

        此時,說寧知秋是被熱醒的一點也不為過。

        「姊姊,妳醒醒。」

        睡得正熟的寧知槿被妹妹推醒,她揉揉惺忪的睡眼。「天還沒亮,快睡,不然又要病了。」

       「不是啦!姊,妳聞聞是什麼味道?」她鼻子塞住了,聞起來不太靈,像煙味又不太像。

       「哪有什麼味道,妳作夢作懵了……」驀地,她推妹妹躺下的手忽地一僵,鼻孔翕張的抽了兩下。

       「姊……」不太對勁。

        太安靜了,靜得連蟲鳴蛙叫聲也聽不見。

       「噓!似乎是煙味……」時有時無,一絲一縷。

       「是不是哪裡著火了?」天乾地燥,很容易捲起焚風,要是沒及時阻止,一不小心就釀成火災,火一燒起蔓延開來,燒不盡的野火無法撲滅,只好等大雨來澆熄。

       「妳在房裡待著,姊去瞧瞧。」寧知槿放心不下睡在另間屋子的爹娘和兄弟,鞋子一穿便開門要走出去。

       「姊,真有火燃著了,別忘了咱們家的毛驢和驢車,妳讓所有人都在驢車等著,別走散了。」大火一燒便會慌張,人一亂就會分不清東南西北的胡亂衝撞,火燒不死人反而被踩死了。

        「妳喔!人都快顧不得了還管驢子……」她邊說邊往外走,看看左右,又瞧瞧前方是否有火光。

        姊姊一走,在屋裡的寧知秋也難以入睡,不怕一萬,只怕萬一,她將少許的細軟收拾好,往腰上一繫,坐著等姊姊的消息,她想就算有火也會很快就撲滅,畢竟今兒個除了他們一家入住外,還有一位返京述職的官員及其官眷,有的是打火的人手。

        可是她猜錯了。

        等著等著,屋內的溫度似乎越來越高,起先她以為是天氣熱的緣故,再加上不知哪兒起火了,難免熱了些,但是等一波一波的濃煙飄進屋子,她才驚覺不對,為什麼會有這麼多的煙,根據她的現代常識,死於火災的人們多數不是燒死,而是被活活嗆死的,即使不死也會傷及肺部。

        思及此,她的危機意識倏地飆高,毫不猶豫的想衝出門口好逃生,先逃出去再看情況。

        只是門一拉開,金紅色的火舌朝她最在意的臉面直撲而來,嚇了一跳的她只好趕緊關上門,往回縮,等人來救。

        同時,她也想著自救的法子。

        這屋子是專給犯人、犯眷住的,因此窗戶都做得高,而且窄小,長得瘦小的寧知秋不夠高,搆不上窗子,更別提爬到窗口爬出去了。

        很遺憾的,此路不通。

        她看了又看,唯一的出路竟是眼前的那一扇門,而她僅剩的生機是昨夜姊姊怕她渴,特意用十文錢跟衙役買來的一壺茶,茶水雖冷了,卻足以讓她浸濕帕子捂住口鼻。

        唉!她又要死一回了嗎?

        前一世是過勞死,而這一世是懶死,她一直希望擺脫長姊的責任,做個什麼也不用做的小老麼,受盡寵愛,如今她得到了,也如願了,老天爺決定收回她的命,重歸幽冥。

        「裡面有人嗎?」

        咦?她好像聽見聲音……

        盡量把身子放低的寧知秋已經出現輕微的缺氧現象,高溫之下,濕了又乾、乾了又濕的帕子已被茶水泡過好幾回,眼看著壺底就要見空了,她呼吸開始變得急促。

        她相信在這樣的大火中,不會有人冒險相救,人都是愛惜生命的,大難來時當然逃得越遠越好。

       「有沒人在?出聲應一句。」

        是幻聽嗎?還是瀕死的渴望。「我……我在……」

        不管是不是真的,寧知秋拿開帕子高喊了一聲,但隨即被衝入喉口的濃煙嗆得連連低咳。

        對生死她已經很隨緣了,大不了再死一回,說不定她能穿成武媚娘,做一回則天女帝。

       「妳在哪裡?」

       「我在這裡。」

        驀地,寧知秋忽然笑出聲,她想到男人騙女人的一段話—— 女的問:「你在哪裡?」男的回:「我在妳心裡。」女人聽了很少不動容,傻傻地便被騙了。

        「妳這是在苦中作樂嗎?」居然還笑得出來。

        看到一雙小舟似的皂靴,身子半趴在地面的寧知秋往上一瞧,她只看見一雙筆直的長腿。「你是來救我的嗎?」

        「妳想被救嗎?」男人低啞的嗓音道。

        「想。」誰不想活?

        「好,妳跟在我後頭……」

         皂靴的主人被拉住褲管,他感到腳下一重地低頭一視,面露不耐。

        「我……腳軟。」走不動。

        懶過頭的寧知秋從不運動,體能之差令人髮指,她在前一世便是四肢不動的重症宅女,穿越後還是懶人一枚,藉由「體弱多病」讓懶病更名正言順,偷懶有理。

        即使到了危急時刻她還是懶得多走一步,很光明正大的「嚇著了」。

       「麻煩!」男子低咒了一聲。

        身子忽地一飛的被人扛上肩頭,她的頭像米袋似的往下垂,一隻大手按住她頭顱,防止她左右搖晃。

        火很大,好像快把她燒灼了,原本該充斥煙味的鼻間飄進一股好聞的松脂氣味,讓她一聞再聞,有點上癮。

        她心想,也給爹和大哥用這種熏香,氣味悠長。

        「秋兒。」

        「妹妹……」

        「砰」地,寧知秋被丟到地上。

        好痛!她腦海中只閃過這兩個字,隨後眼前一黑,陷入昏迷,來不及看一眼那個沒人性竟敢扔她的混蛋。

        不知憐香惜玉,她再小也是個嬌俏的小姑娘好嗎!

*             *             *

        轆轆轆……車輪轉動聲。

        「醒了?」

        腦子還有點發脹,神智不太清明的寧知秋被人扶著頭,灌了幾口甘甜的清水後,渙散的眼神才有些許光彩。
       「娘……」糯糯的軟音帶了點膩人的嬌氣。

       「醒了就好,妳快嚇死娘,妳這丫頭打小就多災多難,沒有片刻安生,娘都快被妳嚇出病來了。」她可憐的小女兒呀!從出生起就沒好過過,先是早產,又是落水,還被沒天良的大伯父給牽累了,小小年紀跟著大人們吃這種流放之苦。

        周氏是心疼女兒,四個兒女中,她從不避諱最疼的就是這個小女兒,也一再告誡其他孩子要對妹妹好,她沒能給小女兒好的身子是她的錯,她一輩子都虧欠。

        但事實上寧知秋的身子好得差不多了,用藥強養起來,沒周氏想的糟糕,可寧知秋太懶了,一整天都懶洋洋的不練字、不做女紅,讓她看起來顯得嬌弱,面有病態。

         她是懶出來的病。

       「姊姊呢?」寧知秋轉頭看看車內。

       「在外頭走著。」母女倆輪流照顧小女兒。

       「走?」

        看著在動的車頂,寧知秋這才發現她不在驛站的破床上,眼前藏青色無花紋的驢車頂罩著刷過桐油的葛布。

        拉車的驢子太老了,最多只拉得動兩到三名婦孺,若是坐上青壯的男子,拉不動的驢子還會發脾氣,將驢車拉到路旁,低頭吃起草來,誰來拉都不走,傲嬌得很。

        若是遇到大雨才會一家子擠上車躲雨,停在路邊等雨停,畢竟誰也不想累死驢子,少了驢車,寧知秋怕到不了川蜀。

        「驛站被火燒了,不能住人,天一亮咱們就走了,妳在車上睡了一夜,娘不忍心喊醒妳。」她睡得很熟,未曾驚醒,女兒最讓人放心的是心寬,不論走到哪裡都吃得下、睡得香,從不受惡夢驚擾。

        「那爹和大哥還有弟弟睡哪兒?」娘應該叫醒她,大家輪著睡上一覺,不然還要走路哪吃得消。

        周氏笑著撫撫小女兒柔細青絲。「他們就靠在車邊打盹了一會兒,不礙事,不過幸好有妳的提醒,妳姊姊讓妳大哥及時拉出咱們的驢子,要不這一路就難過了。」

        雖然私人物品不多,就幾件衣服,幾個鍋碗瓢盤和自備的米糧、乾糧,但沒驢車載著,自個兒背著也挺累的,更別提有時能上車歇個腿,躲個暑氣,喘口氣。

       「有人傷亡嗎?」她好像有聽見慘叫聲。

        聽到傷亡,餘悸猶存的周氏微顫了一下。「是闖進盜匪了,聽說比我們早一日投宿驛站的官員是個大貪官,帶了無數的金銀財寶返回京城,一路上太招搖了,引來賊惦記,這才半夜放火想趁機奪財……」

        當然死了不少人,搶奪之際難免刀劍相向,大官身邊就有幾十名官兵相護,和盜賊打上了,兩方都死傷嚴重,連家眷下人也有人受傷,滿地是血。

       但是周氏不會把這些事告訴女兒,她認為女兒還天真得不懂世事,沒必要為這種事擔驚受怕。

        「娘,那是誰救了我?」她和他結仇了。

        救人就救人嘛!幹麼不耐煩地把人往地上一摔,那一下有多疼他知道嗎?她五臟六腑都快移位了。

        一說到救命恩人,周氏不自在的露出一臉糾結的神情。「他姓華,是咱們流放地附近的駐軍,是位把總大人。」

        把總,七品官。「他怎麼會剛好救了我?」

       「他們原本就帶兵在周遭剿匪,遠遠看到驛站這邊有火光,便派了百名士兵過來瞧瞧,正巧遇上了打劫的盜匪。」打仗的兵一來,哪有賊子猖狂的份,一會兒功夫就壓制凶險,或捉或殺的解決匪患。

        「真是巧呀!」平白的功勞從天而降。

        就像香港警匪電影裡的情節,男主角都打完了警察這才姍姍來遲,一槍未發的撿了功勞,升官發財都是上頭的事,沒男主角的份,反而還可能降級,背負擾亂社會秩序的罪名。

        貪官和盜匪兩方的人馬打得差不多了,姓華的把總大人撞大運,甕中捉鱉的撿便宜,收拾殘局,然後救援及時的大功就落在頭上。

        「是挺巧的,妳有意見?」一道涼颼颼的冷音從驢車邊飄過,涼得讓人透心寒。

         驟地怔住的寧知秋忽地握住娘親的手。「娘,外面那個……是誰?」

        聲音好熟。

        「應該是把總大人。」

        是他?!「他怎會和我們走在一塊?」

        周氏侷促的笑笑。「這次押送我們的差爺三死四傷,不好再送我們到流放地,因此便拜託把總大人代勞,官差們則隨著李大人返京。」

        李大人便是百姓口中的大貪官,布政使大人。

        「所以我們要跟軍隊到川蜀?」他們跟得上行軍速度嗎?

        「我們已經到了川蜀。」這天氣熱的呀!簡直火在燒。

        「什麼,到了?」寧知秋訝然。

        「不過到我們的流放地還有幾日光景,蜀西很大,光是我們流放的地頭就有幾百里寬,一眼望去荒涼無比。」據說人口不多,一座縣城的百姓超過兩萬就算多了。

        這要命的川蜀,「娘,熱呀!」唉,四川是盆地,四面環山,不熱才怪。

       「是呀!熱。」她一說,汗就往下一流。

       「我想吃冰。」熱死了。

         周氏苦笑的替女兒搧涼。「恐怕往後的數年咱們都用不起冰,妳忍一忍,爹和娘再想辦法。」

        「娘,我忍不住呀!」也許試著製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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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8-15 11:45:16 |只看該作者
第二章 初來乍到流放村

        「這是我們日後要住的家?」

        到縣城辦好了入籍的文書後,寧家人在寧錦昌的領路下,來到一處叫流放村的小村落。

        村裡前前後後蓋了五排大小不一的屋子,原本有上百戶人家,但有的死絕,有的獲得赦免罪刑而搬離,有的因朝中有人為其開脫,無罪返回原居住地,太平盛世之年,獲罪流放的人家不多,因此流放村只剩下不到五十戶,約一百多名人口。

       這幾年只有寧家一戶搬入,空屋子很多,任憑挑選,雖然大多殘破不堪,好的屋子早就被先來者給佔了,但也有幾戶保持得不錯,尚可住人,至少屋頂不漏雨,還有完整的窗戶。

        不過來到這兒也要講規矩,村中有村長和兼管三村的里正,若是不挑屋子的話,不用付銀子,由村長安排,但肯定差強人意,若是要自行挑屋,那就得用銀子說話,價格越高當然住得越好,一分錢一分貨嘛!任君挑選。

        因為有寧知秋偷藏的兩百兩,一入蜀地花費了一些,還餘一百多兩,寧錦昌挑挑選選後看中了一間院子裡有井的房子,井邊還有一棵梨花開盡正在結果的梨子樹,指頭大小的褐綠色果實掛滿綠色葉片後頭。

        他討價還價了一番,以二十兩買下。

        被流放的人通常都沒什麼銀子,這點村長也清楚得很,再看寧家人穿的並不體面,衣服都舊了,因此並未多刁難,能拿出二十兩已經算不錯了。村長收下一半銀兩,另一半全買了米糧,每家有分的分給村中住戶。

        不過寧家也不算撿到便宜,若是自行蓋一間這樣的屋子,實打實也就是二十兩,屋瓦還是全新的,紅磚新泥,屋梁結實,地面再鋪上石板,住起來也氣派。

        可沒得挑了,目前村裡最好的空屋也就剩這兒了,還有一口井,該知足了,最多有空時挖挖土補牆,修整修整。

       「孩子們,要委屈你們了。」唉!他辛苦了一輩子就為了讓兒女過得好,沒想到到頭來還是得將就。

        人不能擇親,血緣斷不了,儘管他已經盡量避開了,終究是逃不了,落得飄零異鄉的結果。

        好在一家人都在一起,沒有少了誰,自己兄長他們,從長房到四房都是吃罪不輕,四位兄長都不在了,幾名年滿十六歲的侄子也處斬,剩下的老弱婦孺遠遠發配邊疆。

        比起他們來,五房好上不少了,川蜀雖然地處偏僻,但是水系密佈,自給自足尚可求個溫飽,也少了關外的風沙和酷寒,就是夏天熱了些,讓人有點吃不消。

        一臉愧色的寧錦昌目光柔和的看著他四個兒女,除了三女兒知秋身子弱了些,其他三個都臉色紅潤,十分健康,他內心欣慰無比,總算對得起祖先,沒丟失一名子嗣。

        「爹,不委屈,我們承受得住。」被曬得偏黑的大兒子寧知理笑得露出一口白牙,神情明亮開朗。

         他差一點被斬首示眾,剛滿十五歲的他只差一年就十六了。

        「爹,你放心,我會幫你看住弟弟妹妹。」長女寧知槿不再膚白似雪,微微偏向蜜金色。

         小兒子寧知方咧開缺牙的嘴,很男子漢的一拍胸脯。「爹,我長大了,可以幫你做事。」

        「好,好,爹的好兒好女,以後爹就要靠你們了。」開懷一笑的寧錦昌逐一看過自家的孩子,最後目光落在正小口喝著蜜茶的小女兒身上,眼中含著調侃的笑意。

        「爹,我不行,我一定要穿好、吃好、用好、睡好,你們要多多照顧我,我太虛弱了。」臉皮比城牆還厚的寧知秋不要臉地求人多看顧,還向她九歲的小弟雙手合十地拜託。

       「二姊,妳還要不要臉,我比妳小吶!」才九歲的寧知方都長得比十二歲的姊姊高,他表情雖是鄙夷和不屑,但眼底是無奈和責任,他自認是男人了,可以保護家人。

        「可是身體差呀!你不照顧我誰照顧我?難道要我骨瘦如柴的當街要飯。」她要給家中的男人洗腦再洗腦,塑造她弱不勝衣的嬌態,好讓他們死心塌地的為她做牛做馬。

        「二姊,妳說的還是人話嗎?通常都是大的照顧小的,哪有反過來的道理,妳看大姊就做得很好。」好到他認為大姊應該是男的,她騎馬比男子好,策馬奔馳跑得飛快。

        寧家人普遍都個高,寧知秋除外,依寧知秋目測,她大姊才十三歲已有一百六十幾公分,生得杏眼柳眉,嘴唇厚實,有著江南女子的秀美以及北方人的大氣,若穿起男裝來,肯定秀逸風流,眉目如畫,迷倒一票女子。

        身為女子,是一美嬌娘,若為男子,必是俊俏兒郎。

       「所以她是大姊,我是二姊呀!姊姊本來就要照顧妹妹。」說得理直氣壯的寧知秋扯著悶聲直笑的大哥袖口。「大哥,你說我說的對不對?你以後討了老婆會不會不理我?」

        氣度溫和的寧知理揚笑地撫著小妹的頭,「不管妳幾歲了,大哥都會照顧妳一輩子。」

       「哼!聽到沒,寧小方,要和大哥多學學,和大哥一比你根本還是玩蟈蟈兒的毛頭小娃。」寧知秋扮小的一吐舌頭,嘲笑幼弟沒有男子氣概,得回爐再造,打磨一番。

       「不許叫我寧小方。」他氣呼呼的揮動拳頭,最恨人家說他小了。「爹,你也管管二姊,她猖狂得無邊。」

        看著兒女鬥嘴,寧錦昌撫著鬍子輕笑。「讓讓你二姊,她身子骨不好,沒得像你四處撒歡。」

        「偏心。」他不甘心的一撇頭。

       「嘻!爹是偏心,最偏心我了,你就嫉妒我吧!長得像棵樹似的,看了都傷心。」他憑什麼比她高,才九歲的孩子營養未免太好了,他明明吃得沒她多,是頭放養的小獸。

        看著自己瘦巴巴的手和腳,還有完全扁平的胸部,寧知秋不禁有點沮喪,幾個兄弟姊妹除了她之外每個人都正常的發育,她好像走入鴨群的小雞,和這一家人完全不像。

        不過五官倒是相似的,寧家人都有一副好皮相,雙眸大而有神,鼻梁挺直,輪廓偏向秀麗,如蓮般清雅,梅之高潔,又隱隱有股竹的傲氣,不輕易折腰,修逸出塵。

         「二姊,妳太壞了。」他長得高又怎樣,男人個兒高才有肩膀,能一肩扛起重擔,做更多的事。

        寧知秋把頭一仰,很神氣的道:「我就是壞姊姊,要指使傻弟弟幹活,喏!我看中那間屋子,你打桶水裡裡外外洗一遍,要是有蟲子、老鼠什麼的都要清乾淨。」

         寧家的院子是正院有一間廳堂,兩側各有兩間相連的屋子,左右廂各有一明一暗兩間房,能住人也能放糧食,或是當書房也行。

        寧知秋挑中的便是左邊的廂房,廂房後頭延伸過去有一塊空地,她想弄成茅廁和洗漱間,旁邊種些花草、蔬果。

         她一個人要獨佔兩間屋子,著實霸道得很。

        廚房在正屋後頭,與柴房相鄰,以一道牆隔開,實則是相通的,裡外各一扇門,取放柴火十分便利。

        「我為什麼要幫妳幹活?」他不情不願。

        她伸出細瘦的胳臂。「你看你二姊搬動得了木桌嗎?」

        他看了一眼竹竿似的細臂,搖頭。

        「還是我提得動裝滿水的木桶?」她一抬鳥足般細腿。

        他又搖頭。

        「你看嘛!你不做誰做,難道你要爹擦桌子,還是娘提水,你都不小了,怎麼還這麼不孝。」寧知秋雙手扠腰,活像個茶壺,以一個孝字把弟弟訓得抬不起頭來。

        被罵得糊里糊塗的寧小弟還不知道自己錯在哪裡,家裡的孩子就數他最小,卻自認能頂天立地,是個小男子漢,爹娘年紀大了怎麼還能讓他們做粗活,大哥、大姊比他大,更沒有指使的道理,二姊又是手不能提、肩不能挑的病秧子,他不做還有誰做?

         於是他鼻子一摸,任勞任怨的當牛馬去,從頭到尾沒察覺到被自家二姊陰了一回,反而信服了她似是而非的胡話。

        「爹、娘,咱們寧小方真是傻大頭哩!三言兩語就被誆了。」他還能再傻一點嗎?害她欺負起來怪心虛的。

        周氏笑著往小女兒眉心一點。「瞧妳得意的,弟弟是心疼妳,真當他是傻的呀!就妳淘氣。」

       「娘,我是教他應變的能力,以後他出門才不會被騙,瞧我這做姊姊的對他多好,用心良苦。」痛過的小孩才會成長,被騙過的孩子才懂得騙人,人太老實了會吃虧。

        「就妳這張嘴呀!黑的也說成白的,知理、知槿,天色不早了,趕緊打理打理,至少在天黑前清出能入睡的地方。」總歸是個家,得好好的佈置佈置,也許得住一輩子也說不定。

        似乎是寧家五房的天性,不會怨天怨地,沒有指責謾罵,他們和其他房頭不一樣,在他們看來,其他幾房既然享受過當初長房收賄得來的銀兩,那就得理所當然的接受懲罰,再說財去人安樂,這身外之物沒什麼不能捨去的,只要一家人在一起便是上天最大的恩賜。

        雖然他們與長房互不往來已久,而且家產皆來自長輩的饋贈和多年積累,可一榮俱榮,一衰俱衰,一筆寫不出兩個寧字,兄長們都付出慘痛的代價,五房又豈能獨善其身,抹滅曾經的親緣。

        無所求的人安貧樂道,寧錦昌便以身作則教育兒女,身為育人的夫子,他將孩子教得很好,一個個都如他不愛慕虛榮、貪戀富貴,能隨遇而安的融入各種變故而不改心志。

        寧家五房的風骨如竹,寧折不彎。

       「是,娘。」

        寧知理、寧知槿從正堂清理起,他們不急著管自己的屋子,先把爹娘的居所理出來再說。

        家中變故發生前他們是十指不沾陽春水的少爺、小姐,凡事有丫頭、小廝代勞,連穿衣、梳頭也沒做過,可是一朝遭逢家變,兩人在艱難中學會了照顧自己,並在一夕長大,成為爹娘最有力的左右手,幫著扶住傾頹的家。

        「那我呢?娘,妳都沒喊到我。」大小眼,寧知秋吃味的撒嬌。

        「自個兒找個陰涼的地方坐下吃糕點,妳把自己顧好就是幫我們一個大忙。」周氏取笑小女兒的故作姿態,明明什麼也做不了還言不由衷,這不是搗亂是什麼,她說空話還容易些。

        寧知秋一聽,喜孜孜的捧著糕點盒子,找了有樹蔭的梨樹底下,坐在突出地面的樹根上,一口一口吃著撒上芝麻碎粒的棗泥糕,清風拂面,十分愜意,眼微瞇地像隻愛睏的貓,日頭直照,暖呼呼的催人眠……

         反觀其他幾個家人忙著團團轉,連汗水都來不及擦,一下子向左鄰右舍借掃把、借水桶,一下子又洗窗抹桌的,把裡裡外外都打掃一遍。

        很突兀的對比,一邊忙得熱火朝天,沒一刻空閒,一邊歲月靜好,彷彿最美好的時光凝結在此刻。

        「妳就看他們螞蟻似的忙碌?」

        耳邊傳來男子清冷的嗓音,正一臉笑意品嚐美味糕點的寧知秋忽地停下手邊的動作,抬頭往左右一瞧。

        沒瞧見人,她又繼續放空,漫遊在自己的想像力裡,曾經當過十年編輯的她,應該也能寫出一本扣人心弦的話本吧?

        「妳良心能安?」

        帶著譏誚的冷音再度揚起,她放下吃了一半的棗泥糕,似水清眸往上一瞟,一人高的圍牆探出一張臉。

         對寧知秋而言是一人高,但在其他人眼中頂多只到肩高,雙手一攀就能翻過牆,輕而易舉。

        「咦,你怎麼會在這裡?」他不會專門來找碴吧!這男人的心眼真小,和個未及笄的小姑娘計較。

         她不過誇他和他的愛駒長得很像—— 馬不知臉長。

         「我住在這兒。」面色冷冽的華勝衣臉上毫無表情。

        聞言,她訝然的站起身,「你住在流放村裡?」

        「住了五年。」他剛來那年才十五歲,一度無法適應,整天尋人鬧事,打得自個兒一身的傷。

        「你被流放?」他不是七品把總嗎?

        「妳很意外?」他冷笑。

        「是看不出來,殺人犯往往有一張正人君子的臉孔,說你是盜匪我還比較相信。」會落草為 寇多半為環境所逼,養出一股匪氣來。

        「我像盜匪?」他聲一沉。

        「覺得被羞辱?」寧知秋眼一挑,旁若無人地又吃起棗泥糕,一口編貝白牙潔如白玉。

        他一哼,目光冷冽。「看到自己爹娘忙裡忙外,妳一點身為子女的自覺都沒有嗎?」連她最小的弟弟都懂事的挽起袖子,而她無事人似的置身事外,彷彿看戲的人,眾人的忙碌皆與她無關。

       「你為什麼會被流放?」她很好奇。

        見她答非所問,華勝衣雙目一冷。「不要顧左右而言他,父母恩,天高地厚,豈能容妳視若無睹?」

       「流放和從軍是兩回事,你怎會投身軍旅,當上把總大人?」他看起來很年輕,要打多少仗、 殺多少敵人才能得了官身?

       「要是妳還有心就不該坐視不理,一家人都在為日後的居處費心,唯妳不參與其中,特立獨行。」她不把自己當成寧家人,明顯地與家人隔開,有愛她的家人,她卻狠狠推開。

       「你喜歡打仗還是殺人?那夜的縱火現場你殺了幾個人?是一刀斃命還是連砍數刀,有沒有 斷手斷腳,將人砍得稀巴爛?」她一向對恐怖小說最感興趣,尤其是連續殺人案。

        看她兩眼發光的追問,向來冷情的華勝衣胸口似有一股火生起。「妳聽不懂人話嗎?還是耳聾 了!」

        小口吃著棗泥糕,她越吃口越乾的喝了口蜜茶。「我在我娘肚子時,我娘被我大伯母推了一下, 早產生下我這個七個多月的孩子,一度沒氣了,找了七、八個大夫都斬釘截鐵的宣告我活不到三歲,是個注定早夭的小姑娘。」

        他一愣,這丫頭雞同鴨講的功力會把人逼瘋。

       「我爹娘費盡苦心把我養到五歲,以為否極泰來,度過死劫,誰知又被我堂哥丟進冰冷刺骨的池塘裡,那時真的死定了,大家都認為救不回來,我也算是死過一回……」 真的寧知秋死了,死在冷冰冰的水裡,活著的是另一抹靈魂,現在她用珍惜的心態替那命不長的孩子活著。 「大夫都說我能活到現在是老天爺的保佑,如果你是我爹娘,捨得讓走三步路就會喘,跨五步就暈倒的我搬重物,做粗活嗎?」她笑著,眼眸清澈地恍若一面水鏡。

        鏡子,映出人心的險惡。

        他默然,目中一閃歉意。

       「你知不知道什麼叫多管閒事?」沒先搞清楚事情的真相就胡亂的指責人,他也真是閒得狗捉耗子。

      「妳不像有病的樣子。」她一雙靈活的眸子活似葉片上滾動的露珠,特別鮮活,引人注目。

      「你曉得幾歲嗎?」她指著自己鼻頭。

      「九歲。」或許更小。 在華勝衣的認知中,她和寧知方是孿生姊弟,兩人外貌上有七分相似,但寧知方身子健壯如牛,而她纖弱如細柳,風一吹便揚起。

      「十二歲。」

        十二……歲?「妳的確有病。」 他說的是實話,但是讓人覺得很刺耳。

      「華哥哥,你為什麼被流放?」他才有病,全家得癔症,她好得很,只是有些孱弱,發育遲緩。

        聽到突然放軟的糯音,華勝衣寒毛一慄。「妳不是說我是殺人犯,殺人犯還會因為什麼。」

       「你真殺了人?」

       「是。」

       「殺誰?」

       「曹國舅。」

       「誰是曹國舅?」八仙過海的那一位神仙嗎?

        他一頓,「妳不曉得誰是曹國舅?」

       「我是京城人士,但五歲過後便隨父兄離京,對京裡的人事物一概不知。」古代又沒電視報紙網路,八卦流通沒那麼快啊!

        華勝衣把目光投向遠方。「曹國舅是曹妃胞弟,他們兩人的姊姊曾是當朝皇后,只是先皇后福薄,皇上登基不到三年,她便薨逝了……」 姊死妹續。

        曹皇后一死,怕失了聖寵的曹家又趕忙把小曹皇后十歲的幼女送入宮中,盼著能一門二后, 接掌皇后之位。 但是曹家的如意算盤雖打得好卻不能如願,為免一家獨大,皇上索性空置后位,不再立后, 後宮之中以德妃為首,德、淑、賢、惠四妃共同掌理宮務,平分權力。

        曹立德是個天生鬧騰的人,仗著有位皇后姊姊,常常驕矜自得的挑釁權貴,對皇親國戚多有不敬,瞧不起寒門子弟,無視武官和三品以下的文官,對所謂的百年世家更多有攻訐,直言人家虛有其表,中看不中用。 他一開始鬧事之初,曹皇后都會想辦法壓下來,再交由父親加以約束,那時他還鬧得不大, 小打小鬧的不算太糟,看在曹皇后的分上,被他鬧騰過的人家盡量大事化小,小事化無,能平和落幕便不糾結細節。

        但是曹皇后一過世,這曹立德失去控制,變本加厲,什麼人也不怕,誰也不放在眼裡地鬧得快翻天,連皇家圍場也敢擅闖,把年幼的九皇子嚇得從馬車跌落,摔斷了一條腿。 皇帝大怒,嚴令他一年內不得出府,得在府中修身養性,把胡鬧的性子改好才可外出。 可是曹立德根本是關不住的人,才在府裡待一個月就受不了了,向來我行我素的他不認為皇上姊夫會治他的罪,趁看管的人不注意偷溜出府,往人多的地方尋樂子。 那一天,是他的死劫,他遇上了華勝衣。

        兩人都是囂狂跋扈的主兒,互看不順眼地要一較高下,相約城外賽馬,輸的人要跪在地上磕三個響頭,喊贏家一聲爺爺。

        那一場比賽華勝衣贏了,但他不要曹立德磕頭,只要他服輸地喊上一聲爺爺,此事便算了。 曹立德卻不肯認輸,他惱羞成怒的抽出御賜短刃,朝華勝衣馬腹上一插,還故意攪動了兩下才拔出匕首。 馬兒哀嚎數聲,當場斃命。 那是一匹西域烈馬,是華勝衣的父親特意買來祝賀他十歲生辰,當時還是匹幼駒,華勝衣親自餵食,為其梳毛,花了五年功夫才養出具有靈性的好馬,他愛逾生命。

        見到愛馬喪命,華勝衣怒不可遏的想討回公道,但反被曹立德恥笑,嘲諷他是易釵而弁的女紅妝,沒膽子為其愛駒報仇,還是滾回去當個娘兒們,玉面敷粉點絳唇。 不知死活的曹立德更加猖狂的把殺馬的短刃塞入華勝衣手中,狂笑地拉開衣襟,指指自己蒼白的胸膛,要華勝衣有膽就一刀刺下,別忸忸怩怩地活像個待嫁閨女。

        年輕氣盛的華勝衣氣不過,血氣方剛的他正在氣頭上,不曉得背後誰碰了他手肘一下,他的手臂不由自主的打直,亮晃晃的匕首便直入曹立德的心窩,不偏不倚。 曹立德愣住了,不敢相信有人真敢殺皇上的小舅子。 華勝衣也傻了,難以置信自己真殺了人。

        就在此時,有人高喊殺人了,原本不必死,還有一線生機的曹國舅在眾人慌忙的拉扯中他往後退了一步,插在胸口的匕首離了身,泉湧一般的鮮血四下狂射,紅豔一身。 幾個呼吸間,人就歿了。 曹妃聽聞惡耗,兩眼一翻暈了過去,曹家雖有多名子嗣,但嫡子只有一個,這要叫他們娘怎麼活啊。 傷心過度的曹妃一醒過來就要殺華勝衣抵命,她要血債血償,絕不容許殺弟仇人逍遙法外。 但是華勝衣的親姑姑是德妃,姑疼侄猶勝親生子,德妃出面相護,保住侄子一命,不讓他血濺金鑾殿。

        這件事鬧得沸沸揚揚,拖了半年多才由皇上判決,基於曹國舅向來素行不良,多有劣跡,張揚霸道為人所詬病,因此同樣狂妄但還算品性端正的華勝衣以失手傷人,流放川蜀。 可自願入伍從軍,但不可離開川蜀一帶。 這是皇上的後話與恩典。

        不過明眼人都看出皇上的用意,若是華勝衣還待在京裡,以他自保不足的情況下,不出一個月便會死在報仇心切的曹家人手中,喪子之痛有如活生生的刨去一塊肉,不將生人活祭,難以平復。

*             *             *

       「華哥哥,這柴火要怎麼劈呀?」 裸著上身的華勝衣正在院子裡練劍,猛地一張玉白小臉自牆頭探出,笑得天真無邪的揮著手, 手裡還拿著一柄可笑的小斧頭,那斧頭要砍得了柴,他倒著走流放村一圈。

       「妳長高了。」腦袋瓜子探得出牆。 笑臉一僵的寧知秋輕輕咬牙,在心裡腹誹「華勝衣是混蛋」一百遍。「我踩著梯子呢!大哥特意為我做的,方便我爬牆……」

        聳聳肩,她只是笑著。「華哥哥,我家的柴還堆得老高,沒人劈,我劈不動可要如何是好。」

        他一瞪眼,眉粗目橫。「放著不會長腳跑了。」

       「一會兒我娘要生火煮飯。」 見她嬌嬌弱弱的小姑娘趴在牆頭,一副柔弱無依又狡黠得讓人想痛打她一頓的模樣,華勝衣 想拒絕又不好說,驀地冒出一個連自己都深覺可笑的理由——

      「有牆。」他悶著聲道。

        寧知秋眨了眨如扇羽睫,「這是個問題嗎?」習武之人不是向來高來高去,足下一點能行好幾丈,一堵牆能擋得住他才是笑話,鷂子一翻輕如羽毛。 何況他還是打過仗的軍爺,翻山越嶺都難不倒他,小小的磚牆算什麼,輕輕一蹬就過了,一 點技術難度也沒有。

       「……」不是。 頭一回被人逼得無話可說的華勝衣臉一沉,長滿厚繭的大手往牆上一搭,似乎不費吹灰之力 的一使勁,鷹揚掠空的身影輕輕一躍,人已落在隔壁的院子,雙足平穩。 「這是什麼梯子?」第一眼,他便瞧見一層一層像階梯又像椅子的東西四足立地,它是可以平放在地上,無須靠牆。

       「我想出來的,是不是聰明慧黠?」她自鳴得意毫不客氣,反正古人也不知智慧財產權是啥玩意。

        他不信,只當她是小丫頭愛吹牛。「很不錯,拿高處的物品很穩當,不用擔心底下不穩。」 但打仗用不到,放在書樓還可以,便於取書。

       「華哥哥,我家的柴。」她指了指堆成小山的木頭。 說是柴火,其實是屋子裡拆下的廢料,以及附近廢棄屋子收集來的木桌、木椅,沒用完的木墩,一些放了很久都長菇的爛樹頭,雖是破爛了些,但劈一劈還是能當柴燒。

       「偷來的?」真刻苦。

       「撿來的。」她一貫的笑臉迎人,好不嬌柔,但清亮的眸子隱隱冒出一點火光,不悅他的「誣 衊」。

       「這是東邊王大叔家的桌子,他們前年進城了,那是李大娘家的砧板,用來剁餵豬的草料, 還有陳二家的矮凳……」他一一細數舊物,彷彿人還在,只是出了一趟遠門,他日還會再回來。 如數家珍的說著讓人聽了心裡怪彆扭的,好像真成了賊一般,專偷街坊鄰居,連根針也不落 下的順手摸走。 果然是個討厭的把總大人,人不老,心已邁入老年。

       「華哥哥怎麼不搬走呢?據說衛所的空屋很多,專給你這種形單影隻的將士居住,還有人專門煮飯給你吃呢!」 她一臉嚮往的神情,實則在心裡唸著:狗憎貓厭沒人要,難怪孤家寡人的娶不到老婆。 心冷熱水溫,面癱無藥醫。 絕路。

       掄起放在一旁的柴刀一劈的華勝衣冷睨一眼,「平時輪值便住在那邊,一休沐便回村裡,我念舊。」

       呿!念什麼舊,睜眼說瞎話,當她傻傻的很好騙嗎?「華哥哥,哪一天你不住了,屋子可不可以讓給我們?我大哥該討個大嫂了,弟弟過幾年也要說親,大姊大概嫁不出去得招贅,再加上一個我……嗯,屋子不夠用了……」 他人還在,她就想趕走他鳩佔鵲巢,心很大,膽橫。

        劈柴的手微頓,隨即力道更猛的一刀劈下,一人抱的大木墩從中裂成兩半。「今天只有妳在家? 妳家裡人呢?」

        寧知秋扳起手指頭一數。「娘做了些炸圈果子,分送給村子裡的人,順便串串門子,看他們平常做些什麼,大姊和小弟到山上瞧瞧有沒有什麼可食的野菜、野果,順便砍些柴火回來,爹 和大哥去村子裡晃晃,看接下來要做什麼生計,順便看看周邊的土地有哪些適合墾荒。」 一路上他們略微和當地人打探過了,向來流放的人犯只能在流放地活動,以開荒為主,將綿延數百里的荒地開墾為良田。

        能力所及墾出的土地皆歸開墾者所有,每開墾一畝地就能記到名下,為私人財產,旁人不得搶奪。 前三年免稅,用於養地,第四年起收兩成稅,繳交給駐軍充當軍糧,連繳兩年,到了第六年便是四成稅,餘下的糧食才是種植者的,可賣可自用。

        另外服刑期滿後便允許小規模的遷移,譬如有錢了,可以在縣城裡買屋,一家子可以脫離流放村,改為良民,遷居入城,或商或讀書皆可。 總之,要先墾地,繳交一定的糧食方可功過相抵,軍隊中最欠缺的是糧草和軍餉,若能自給自足,皆大歡喜。 但是規矩是死的,人是活的,不是完全不能通融,若用銀子打通關節,不用開墾也可以,以 銀子代糧,你歡我喜各得所願,早早離了閉塞的村落,躋身熱鬧的縣城。

       「還真是順便。」分明是分批探查村子裡的狀況,好決定用什麼方式融入,這一家人的腦子很靈活。

        華勝衣不知道的是,這一連串的安排全出自眼前看似無害的小姑娘,周氏自幼出身就好,根本沒下過廚,她的炸圈果子還是寧知秋在一旁邊說邊教,試了好幾回才做成。 懶人寧知秋出嘴,其他人負責行動,分工合作的一探流放村虛實,他們一家人不愛出鋒頭, 但也不能白吃暗虧,知己知彼方能安心度日,畢竟誰也不願初來乍到便遭到惡意對待而不自知,甚至沾沾自喜佔了便宜。

       「是呀!所以才順便請華哥哥劈劈柴,我們剛來什麼也不懂,以後請你多多關照了,我們本是良民,只是無辜受牽連,絕對不會做壞事,你看我多善良純真,我們一家是好人……」

        善良?她怎麼不說老虎不吃肉。雙目一瞇的華勝衣冷視著小姑娘,左看右看都覺得她不懷好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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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8-15 11:45:31 |只看該作者
第三章 輕鬆幹農活

        華勝衣討厭人多的地方,厭惡吵雜的聲響,全是一堆臭漢子的軍營真是讓他一刻也多待不住, 因此每逢十天一休沐,他便會回流放村獨處,有時練練功,有時靜坐練氣,翻翻兵書研究些 行兵佈陣的兵法,一個人能讓他心情平靜,少些煩躁。

        但寧知秋正好相反,她最喜歡湊熱鬧了,哪裡有熱鬧就往哪裡鑽,一刻不得閒,人多的地方就有她。 唯恐天下不亂的她老是無事生事,原本沒有的事被她三言兩語一撥弄,清水也變濁了,混水好摸魚嘛。 雖然她身子骨很差,動不動就生病,可是無法減少她愛捉弄人的興致,一有機會便滿口胡說 八道,把人唬得一愣一愣的還反過來感謝她,滿足一下她小小的樂趣。 只是隨著年齡的增長,她能玩的事越來越少了,以前還能說她小,百無禁忌的胡鬧,如今只能規規矩矩的坐不搖裙,笑不露齒,與人交談要細語輕聲,雙眼不可放肆地直視對方的眼睛, 得謙恭順良,和氣溫柔。

       「爹,這就是城裡呀!」假意驚喜的寧知秋坐在驢車上,掀開車簾子一再往外瞧街景。

        蜀地民風較開放,不若京城嚴謹,也少了江南人的拘束,這裡的女人不怕人瞧,能大大方方 的走在街上,幹著和男人一樣的活,做著男人一樣的事,潑辣的性子連男人也敢開罵。 別說拋頭露面了,露膀子打人都敢,這兒有不少人家是女人當家做主,男人只有一邊站著聽話的份。 辣妹子、辣妹子,說的便是川蜀的姑娘。

       「是呀!剛好是趕集日,人不比我們安陽少,到處人頭攢動的,一會兒妳得跟好爹,別亂跑。」 人一多難免就有拍花子,他的女兒雖然瘦弱了些但長相出眾,就擔心被有心人盯上。

       「爹,我會幫你看緊二姊的,她太不乖了,常常看到好玩的事就跑開。」根本是來亂的,沒人比她更鬧騰了。 一張稚氣未脫的臉孔出現在驢車前,惹得寧錦昌會心一笑,可是寧知方話才說完便被人拉進驢車,腦袋瓜子上落下好幾顆凶殘的栗爆,打得他無處可逃,只能抱頭哀呼求饒。

       「誰叫你說我不是,我最乖了,從不使小性子,再無的放矢毀謗我,兩罪併罰從嚴教化。」 她是他能說的嗎?活得不耐煩了。

       「是是是,二姊是天上仙女,妳可不可以不要再暴打我了,我要跟娘告狀。」二姊身材乾癟癟地,打人卻很痛。

       「呿!娘最疼我了,你若不想再被大姊揍一頓就舌長三寸吧!小男子漢也學人當八婆。」好的不學學壞的,男兒當頂天立地,豈能如無知婦人東家長西家短,盡生口舌是非。 寧知秋沒放過弟弟的又擰起他耳朵,狠轉了一圈才罷手,把他擰得哇哇大叫又淚眼汪汪。

       「爹,救命呀!二姊又發病了。」這次是瘋病,一發作起來六親不認,連親弟弟都痛下狠手。 看著車內的一兒一女滾成堆的鬧著玩,捻鬍一笑的寧錦昌目露柔光,心裡充滿愉悅。

      「不許再鬧了,惹人笑話,你二姊身子不好,你要讓著她。」他吆喝一聲,驢車停了下來。

      「每次都要我讓……」一隻揮舞的小粉拳往寧知方的眼前一晃,他滿嘴的咕噥立即噤聲,他某些時候還挺怕他二姊的,二姊拳頭不可怕,整人的花樣才嚇人。

      「秋兒,下來,醫館到了。」面對女兒時的語氣,寧錦昌輕柔得彷彿怕驚嚇到天生體弱的小 女兒。 不管有沒有生病,當初在江南時,每個月都會固定請一位大夫到府診個平安脈,以確保一家無虞,如今來到異鄉雖多有不便,但寧錦昌仍是想帶女兒來診診脈,其他孩子都健壯如牛, 連聲噴嚏都不打,偏偏小女兒身嬌體虛,叫人放心不下。 來蜀地途中女兒病了那一場,也不知有沒有好全了,即使小女兒的身子讓他們當父母的多勞心幾分,但兒女都是心頭肉,他們甘之如飴。

      「到了?這麼快呀!」她還想多看看街上的行人,剛剛她還瞧見一個變戲法的,把別人的荷包變到自個兒懷兜裡。 手快之人有橫財。

      「妳這身子呀!得讓大夫好好瞧瞧,別又病了。」她怕冷又怕熱的,不好伺候,偏偏更怕吃藥,一哄再哄才肯喝兩口。

      「爹,人家兩年多來才病那麼一場就把你嚇著了,女兒看起來身子弱,其實比牛犢子還壯, 你不要太操心了。」下了車的寧知秋拉著親爹的衣袖撒嬌,神清目明,盈盈而笑。 寧錦昌笑容中帶著微澀的疼惜。

      「妳打小就不安生,出了不少事,爹和娘心裡難免多心疼妳一 些。」 會吵會鬧的孩子有糖吃,而她卻是完全不吵不鬧,全然的接受乖舛的命運,三番兩次在絕處中徘徊。 女兒無事便罷,一有事便是要命的大事,好幾次差點過不去,莫怪他和她娘心驚膽顫,老是掛心著,放不下。 兒女都是債,一輩子還也還不清的債。

      「會好的,爹,少時多災大了福氣,所謂禍福相依,女兒吃了這麼多苦頭,老天爺也該補償補償一二吧,沒有人一直倒楣的。」看得比誰都開的寧知秋反過來安慰父親。

        他苦笑,對女兒的無怨樂觀感到欣慰。「進去吧!看完診後還要去買些糧食,家裡也得添些物事。」 現在是夏天還好,不用急著添厚實衣物和被褥,不過蚊蟲多,驅蚊的熏香和帳子總是得買, 不然孩子們被夜蚊叮得西腫一塊、東腫一塊,手臂、臉上都是一堆紅點點。 還有慣用的器皿,下田的農具,家中的碗碟也得添一些,淨身用的大木桶,裁衣製鞋的料子…… 林林總總都要錢,好在小女兒偷藏了兩百兩銀票以及金簪,兩樣湊一湊能撐個一年半載,短期內還夠用。

        寧錦昌帶著一雙兒女走進名為「和春堂」的醫館,一名四旬左右的大夫為寧知秋把了脈,確診病情已癒,寧錦昌才安心,給了五十文診金又包了幾帖養身的藥材,幾個人才從醫館走出來。

        可真應了那句人生何處不相逢,三人剛要離開時,幾名穿著軍服的高大男子正要入內,兩撥人就在門口碰個正著。 門很寬,但多了幾人就變得狹窄,一進一出堵住了,所有人都面上一怔,不知是該進還是該退。

       「喂!好狗不擋路,軍爺的路你也敢擋。」嗓門大的百戶大人一臉凶相,只差動手將人推開。

       「軍爺此言差矣,這裡是讓人出入的門口,我們要出門,是你們擋著出口不讓我們出去。」 寧錦昌不動怒,不卑不亢的講著道理,文人的之乎者也和筆鋒比刀劍還利。 好狗不擋路,擋路非好狗,不論是好狗、壞狗,擋人路的就是狗,這不是百戶大人找罵挨嗎? 他是擋路犬。

       「是這樣嗎?」滿是納悶的雲詹先搔了搔頭。

       「你們不讓開,我們就無法出去,若是全往裡頭走就太擠了,不如幾位先往後一退,也就幾步路。」有人退讓才能暢行無阻。

       「好像說得有理,我們……」咦?不對,為什麼他們要退,一個平頭百姓帶了兩個毛頭小娃,居然也敢跟他爭道,太久沒殺人都聞不出他身上的血腥味了嗎?

       「老小子,你敢誆我,明明你們往牆邊一站就讓出道來,竟然要軍爺們給你讓道,你好大的膽子!」脾氣不好的雲詹先抽出腰間的配刀,亮晃晃的透著懾人的寒光。

      「讀書人不誆人,我們只講道理,小兒、小女雖然身形瘦小,可是各位軍爺一起往裡頭走, 又是配刀又是劍的,難免磕碰到,到時又是有理說不清了。」寧錦昌暗喻武人勇武有餘,智慧不足,一遇事只會無理取鬧,粗暴動武。

      「酸儒。」他最怕讀書人了,讀書讀傻了,引經據典的能說出一大篇,連出處和文章都能倒背如流。

      「儒士不酸,酸的是心態。」他為天下文人說句話,讀書方能識人,讀書才是明辨事理的根本。

      「你……」想死嗎?還敢指正他。

      「華哥哥,你和你的朋友生病了嗎?病得很重是不是,要是快死了得趕緊抬進去治,不然就得一口薄棺眾人哀弔了。」寧知秋一開口更毒,直接咒人死,不愧是親父女,嘴上一樣不饒人。

      「華哥哥?」 幾雙狐疑訝異的眼神往後一瞧,落在華勝衣臉上,探索的目光中多了一絲逗趣的曖昧。 被眾人盯著的華勝衣一言不發,冷著臉朝寧錦昌一頷首。

      「兄弟,你認識人家小姑娘?」什麼時候認識的,在哪認識,為什麼兄弟們一點也不知情? 瞞得也太深了吧。

     「不熟。」

     「還不熟?人家都叫哥哥了。」這小子太不夠意思了,「自己人」也不引見一番,害他沒事凶了人家一回。

     「就是嘛!不熟會叫你哥哥,你這人心事藏得真深。」果然會咬人的狗不吠,悄悄藏了佳人。

     「她一向見人就叫哥哥。」華勝衣面無表情。

     「是嗎?」

     「我看不見得,她怎麼不喊我哥哥?」 一想到那張潤紅的小口甜糯地喊別人哥哥,本以為不在意的華勝衣心口有一絲淡淡惱意,好像那一聲哥哥本來就只該給他的,喊了別人不合宜。

     「這位大叔,你不是病了嗎?快去看大夫,有病最怕不看大夫,死了都不曉得死因為何。」 死不瞑目吧。 被稱大叔的蕭雲和也才二十七歲,長年在軍中至今未娶,不修邊幅地留了一嘴落腮鬍。

     「妳哪裡看出我有病,這兒不只我一人,妳怎麼不說他們病得快死了……」 晦氣。

        寧知秋表情純真的仰起頭,「因為你的臉最黑呀!不是病入膏肓便是中毒,難道我看錯了?!」

        他惱怒的大吼,「我這是日頭曬的——」每天在大太陽底下練兵,不黑才有鬼,全營的士兵 一個個面如黑炭,蜀地的夏日呀!能曬得黑死人。

       「喔!原來是曬的呀!我還以為你吞了一百條毒蛇,毒性發作,命在旦夕。」她可得注意防曬了,這裡的日頭真的很毒辣。

       「什麼叫吞了一百條毒蛇,命在旦夕?妳不能說句好聽話,別詛咒我嗎?」在戰場上最忌死不死的字眼,聽了難免心裡犯嘀咕,感覺不是很痛快。

      「是他一臉急的,嗓門大得快把瓦片給掀了,我才誤以為有人生了重病嘛!」她指向一開始就鬧事的百戶大人,就因為他那一句「酸儒」,她覺得此人欠缺一些教訓。

      「我不是……」他哪有急,只是天生雷公嗓,一開口就震耳欲聾,脾氣一起更是控制不住。

        寧知秋眉一皺,小嘴一扁,露出令人憐惜的驚懼。「我是來看病的,打小就斷不了的病根,只能好生養著,禁不起驚嚇,你平地一聲雷嚇得我動彈不得,我這下回去不知道會不會作惡夢, 如果不幸嚇死了……」

       「哎呀!小姑娘,妳膽子沒這麼小吧!幾句話就能把人嚇死。」小丫頭不老實,這話說來坑人。

       「我本來膽子就小嘛!不信你問華哥哥。」她泫然欲泣,楚楚可憐,宛若風雨中搖搖欲墜的小白花。

        男人本就有憐花惜弱的天性,一見她面白如紙,風一吹就倒的神態,鐵血漢子的石頭心都軟 了一半,不約而同的怒視一臉凶相的雲詹先,認為他太不應該了,要收斂點。

        遭同袍唾棄的雲詹先只好求助的將目光投向另一人,唯有他能救他脫離水深火熱,但是沒想到,出生入死的袍澤之誼如此脆弱。

       「華哥哥?」你敢不挺我,往後咱們沒酒喝,割袍斷義!

       「她……咳!膽子是不大。」頂多把天戳破罷了。

       「華勝衣,你是不是男人呀!那麼小的小姑娘也能迷得你色令智昏。」連朋友道義也不顧。 一閃身的華勝衣避開迎面揮來的拳頭。

       「她十二歲了。」 他不知為何會突然脫口說出這句話,但此言一出,不只他自個兒怔愕住,其他人也露出古怪的神情,想笑又忍住的在他和寧小姑娘之間來回看了好幾眼,意味深長。

         此時的寧錦昌以身擋在女兒前頭,阻隔他人的目光,寧知方則氣呼呼的鼓著腮幫子,他家的人被欺負了。

        「她看起來是不像,但事實上是……咳!咳!」怎麼有越描越黑的感覺,那個牙尖嘴利的丫頭哪有姿色可言。

        「欲蓋彌彰。」

        「禽獸。」

        「人面獸心。」

         為什麼他得承受這些罵名?華勝衣看向地上一雙藕荷色繡迎春花小粉鞋,腳小不及他巴掌大。

        「各位,天色不早了,我們父女還有事要辦,恕難奉陪。」寧錦昌一拱手,做出意欲離開的姿態。

        「你們要走了?」喊得最大聲的是百戶大人。
   
        「是的,我們不住城裡,得趕在日落前出城。」米糧、種子還沒買呢!還有農具。

        「喔!走了、走了,不送了。」滿臉彆扭的雲詹先揮著手,盡量壓低大嗓門,他可不想再聽見有人被他嚇到。

        「等一下,壓驚費。」一隻小手往前一伸。 「壓……壓驚費?!」那是什麼鬼東西?

        「你害我嚇著了,我得請神婆收驚,還有到廟裡請神明保佑,要點長明燈和捐香油錢,所以……」 要什麼你知、我知,不用宣諸於口了吧!

        「多少?」他遇到騙子了。

        寧知秋笑容純淨的比出兩根雪白指頭。

        「二十兩?好,給妳。」花錢消災。

        她一怔,笑得有若夏花般燦爛。「你真是個好人吶!我到廟裡燒香時會幫你求個平安符。」

        「原來好人這麼好當……」花了銀子的百戶大人不但不惱,反而撫額開懷大笑。

        「對了,華哥哥,你們的兵很久沒打仗了吧!軍愛民,民敬軍,四肢不動很快連長槍也拿不動,不如幫百姓做點事,我們過兩天要墾地了,需要挖溝整地的好手。」能來最好,不來也無妨。

        沒再看眾人臉色的寧知秋跟著父親走出醫館,手裡捧著兩錠十兩的銀子,川蜀的熱呀迎面撲來,她腰一彎鑽入驢車,拿起扇子放在隨後入內的弟弟手上,要他給自己搧涼。

        懶二姊,寧知方咕噥一聲,認命的搖扇。

      「秋兒,妳不該拿人銀子。」寧錦昌語重心長。

      「爹,我說的是二兩銀子,原本是想到廟裡點長明燈,捐給和尚當香油錢,可他一下子掏出二十兩,我也愣住了,遲疑該不該收,只是想到本來就是想給他個教訓,誰叫他先不客氣, 什麼好狗不擋路,嘴巴臭得很,收了這筆錢不過剛好而已,給您消消氣。」當兵的人傻錢多, 當是幫他們消業障,殺人太多會有業報。

        寧錦昌仍舊有些擔心,「還是還他吧,那人看起來很凶,不太好惹。」

       「他銀子給得那麼爽快,想來真是不計較這些銀子的,再說他真會肉痛才好,吃一塹,長一智,不再腦袋空空當阿傻。」寧知秋想了一下,又道:「爹,不如日後我到廟裡給他求個平安符吧!上戰場打仗的人都希望平平安安的歸來,算是謝他贈銀的心意。」

       「唉,也只能這樣了,幸好妳年歲不大,送個平安符還不致引人非議,以後不可再如此胡鬧了。」寧錦昌疼女兒,疼到明顯護短。 十二歲不小了,很多女子在這年紀已經在議親。

       「是,爹,我不會再犯了。」她也從不會隨便要人家的銀子,要不是對方先出聲蔑視她父親, 她也不會因氣不過而出手。

        買了糧,又去了種子行,欠缺的日常用品、油、鹽等買齊,又去了一趟打鐵鋪,寧知秋留下幾張奇怪的圖紙,二十兩銀子居然還有剩下,父女倆又買魚買肉,切了一隻蹄膀,一輛驢車滿得快載不下。

       「咦,等一下,他們在幹什麼?」 正要出城之際,寧知秋眼尖地看見有人要將一整車的石板丟棄,她連忙下車阻止,能用的東西丟了太可惜。 一番討價還價後,包含運費在內,一共五兩銀子,她一口氣買下上萬片石板,用意不明。

*             *             *

       「大姊,我們來養蠶。」

        墾荒在即,萬事俱備,連打鐵鋪子都送來已打好的奇怪農具,就等著寧錦昌一句話就要全家出動了。 當然,寧知秋除外,她負責遞茶送水,在搭起的棚子裡做些簡單的煮水的活兒,看看他們開墾的土地是否方正。

        靠近水源地的幾塊好地早被先來者給佔了,如今都種上了水稻,一片結穗的稻米黃中帶綠, 還要一個月才收割,寧家人要再播種就晚人家兩個月,怕是收成不好。

        寧錦昌原本看中另一塊約五畝的荒地,離泯江約三里遠,運水澆灌多走幾趟即可,他覺得這大小便差不多,畢竟他們家人手不足,五畝的出產夠一家子嚼用了,再多也做不了,他們可不是道地的莊稼漢。

        可是小女兒駕著驢車繞了一圈後,反而圈定一處離水源更遠,但面積更大的一塊地,長滿雜草,長著雜樹的地方還有水滲出,有些陰涼但向陽,土質鬆軟,偶有腐敗氣味。 量了量,有二十畝,一家人都咋舌,覺得泥鰍妹妹心太大,這麼大的一塊地方他們要鋤到何時才能變成田地?

        可寧知秋不管不顧,就是要這塊地,讓頭痛不已的家人苦笑地點頭,心裡打算著要做其他的活計貼補家計,被她這麼胡鬧下去根本收不到糧,不另謀出路只有挨餓的下場。 寧家人寵寧知秋已經寵成習慣了,百依百順的極其自然,殊不知她另有打算,絕不會讓自家人吃虧。

        在動土的前一天,寧知秋和寧知方到流放村左側的山頭玩耍,無意間發現山林間有很多野生的桑樹,她忽然想到四川可是蜀錦、蜀繡的發源地,可她不會織錦更不會刺繡,不過養蠶總成吧,蜀錦、蜀繡都需要用到蠶絲。

        她是個急性子的人,說做就做,一回家就鬧著她爹給她買了幾百隻蠶苗,讓大姊幫著餵。 然而事實上,她最大的動機是想要一件蠶絲被。 在前一世時為了省錢,她捨不得買,看著同事炫耀一件上萬的蠶絲被,羨慕得眼珠子都快突出來了,暗暗發誓有朝一日一定要擁有一件,她也想奢華一回,疼愛自己,可是到死她都未能如願。

        如今到了絲綢的故鄉,她還能不為己謀利嗎?一圓前世未竟的夢想,尤其在她聽說了蜀地的冬天會很冷的。做完蠶絲被,還能縫上一件蠶絲絨衣,一舉兩得。

       「這……這是什麼?」看起來像犁田的鋤頭,可又多了好幾葉鐵片,兩側有條粗繩拉曳著。 「爹、娘,大哥、大姊,你們先不管這是什麼玩意兒,只要把地面的雜草、雜樹清除了,一 會兒就知道。」

        雖然不懂寧知秋的用意,一家子抱成團的寧家人倒不怨天尤人,當真幹起面朝黃土背朝天的泥腿子活兒。 只是他們都沒幹過這種重活,很快的雙手就血跡斑斑了,大傷口、小傷口密佈,紅腫不堪。

        被流放的人不幹活就沒有飯吃,他們手邊的銀兩撐不到一年,若不未雨綢繆地預做準備,到時只有坐吃山空,等著餓死的分,因此再苦,每個人都悶頭苦幹。 而寧知方則負責將割下的野草、野樹收集起來,堆放在寧知秋指定的地方,在高溫的曝曬下, 很快就枯乾了。 花了一天的功夫,也就整理出一畝地左右,二十畝地恐怕要花上將近一個月吧!那時還來得及種稻嗎? 次日——

       「二姊,妳把咱們家的驢子拉出來做什麼?光靠一頭驢子吃不了多少草。」二姊太異想天開 了。

       「誰說我要讓驢子吃草,是讓牠耕田。」成不成就看這一回了,她也沒什麼把握。

       「讓驢子……耕田?!」她在開什麼玩笑?驢子載人運貨還行,讓牠下田想累死牠呀!

       「把昨兒個打鐵鋪送來的農具往驢子身上一套,我算過了,不會太重,牠拖得動。」她改良過,重量、大小只有原來的三分之一,葉片紮實有斜度,入土一翻一掀並不吃力,減少人力 的耗損。

       「妳說這能用?」二姊的腦子壞掉了。

       「不能用我做來幹什麼,嫌銀子多嗎?」要是不能用她豈不是心疼死,花了九兩銀子哩!足夠買半年的米糧了。

        當華勝衣帶了百名「軍民一家」的士兵來到寧家的墾荒地時,個個眼睛睜如牛眼,難以置信 一頭驢子不到半日就犁完一畝田,而且還沒累到四蹄發顫,站不起來。 這些人當中也有不少人是莊稼漢,他們很快地發現玄機,一個個兩眼發亮的衝向田裡,興奮不已的看著套在驢子身上的鐵具,十分好奇又狐疑的摸來摸去,好不歡快。

       「哎呀!你們這群蠢兵,不要把我們剛犁好的田地又給踩硬了,你們若是想試試就把周邊的草和樹給除了,留下中間這一塊不要動,一會兒有得你們玩。」可惡,沒見過世面的土包子, 她不過把鐵牛車改良了一下。

        曾經參加過農村體驗營十日的寧知秋看過農用拖曳機,車頭後面可以掛上各種深耕淺挖的農具,她改良的便是其中印象最深的一種,還能畫出簡略的草圖。

        但她畢竟不是農業專家,而且是第一次做,因此在真正使用前她不敢肯定真的能用,只能碰碰運氣。 沒想到真的讓她試成了,雖然不盡完美,但在以人力耕種為主的農業社會來說,這已經是不可思議的發展,讓見者蠢蠢欲動,忍不住要試一試。

        很難想像會看到這種情形,一群士兵爭先恐後的按照寧知秋所說除掉周邊三畝地的野草、雜樹,然後驢子累了就用自己的戰馬上場,搶著試犁新農具,甚至把犁過的地方又重犁好幾遍, 四畝田地犁得十分鬆軟。

        而後,她讓人挖溝,十六畝荒地在裡頭,四畝已開墾的田地在外圍,兩處交接點挖出一尺寬、 兩尺深的溝渠。 日前她買下的石板派上用場了,鋪在溝底和溝側,整齊排列,再用煮好的糯米汁加石灰水塗抹,等乾了之後這水溝將十分堅固。

        更讓人驚奇的在後頭,寧知秋連幫浦和水車也弄出來了,她一擠壓幫浦就有地下水流出來, 水帶動水車又按壓幫浦,形成循環,不用人力施壓便能汲出灌溉用水。 水順流流入溝渠,十六畝荒地很快被水給圍繞住。 此時荒地的正中央堆滿乾草,寧知秋讓人一把火燒著了,火勢一下子蔓延開來。

      「二姊,妳究竟在做什麼?」寧知方忍不住一問。

      「我先做了防火線,我們的地太貧瘠了,想燒點草木灰肥,但是蜀地夏季太乾燥,隨便一點火有可能引發大火,為了確保火勢在可控制的範圍內,我先各往外移一畝,除去引火的草和樹,只剩下燒不起來的泥土,再挖了一條溝注水,大火若失控了能及時舀水滅火。 「而且以後爹和大哥也不用辛苦的挑水,有這條灌溉水溝,取水不辛苦。」

        其實寧知秋很大膽,根本是個賭徒,她全是靠賭的,在看到地上滲水時,她便猜測底下有條地下河流,她看哪裡的泥土最潮濕便在那裡鑿深井做幫浦,跟老天爺賭一賭運氣。 也許是穿越女的好運吧!真讓她給賭對了。

        小時候她在鄉下外婆家住過幾年,那時候外婆家後院就有一個汲水的幫浦,她很喜歡玩水, 整日在那兒壓呀壓的,直到多年後她還深深記在腦子裡,想著有一天還要回去玩水。 但是她十歲那年外婆過世了,三舅舅偷偷地把房子賣掉,一家人搬到城市裡住,為了這件事, 大舅舅和三舅舅鬧得很不愉快。

        華勝衣驚訝問:「妳是怎麼想到這方法的?」從地底取水……他還是第一回瞧見不用打井就能汲水,手一壓就有水。 工部的那些老頭子都該汗顏,一群自詡技藝超群的工匠卻比不上一名小姑娘神來一筆的靈光乍現。

      「用腦子想呀!」難道腳指頭能思考。 她一臉的「你沒腦嗎?這種貓捉老鼠理所當然般的事還用得著想」的神情,好似他變笨了, 問了蠢話。

       「在江南水鄉,水車十分普及,妳能想得到我不訝異,可是這些……」華勝衣神色略顯困惑。 「木秀於林風必摧之,妳從來不是笨人,應該能聽出我的話意。」

        寧知秋聞言,面色一凜,收起自以為是的得意。「我很笨的,只會你看得到的,再多我也不行。」

       「很好,我希望十年後還能看見活著的妳。」幸好她把聰明才智用在農事上,並未引人注目。

        也該慶幸寧知秋身處偏遠的川蜀之地,而非皇親國戚雲集的京城,要不她那些異於常人的巧思肯定隱藏不了,遲早會有人發覺她令人驚豔的才華,進而逼迫她做出不想做的事,危及社 稷。

       「過兩天我們要插秧了,你要不要來見識我們的插秧機。」方才的話言猶在耳,她一不小心又流露出沾沾自喜的張狂。

       「插秧?」不是播種嗎?

       「先育苗,苗兒出青了再種入水田裡,你們這裡不是這樣栽種的嗎?」他們安陽一帶早用上了,她娘有個陪嫁莊子種的水稻,本來也是撒種,但是收成不佳又耗時,她陪娘去看過後便問為什麼不先育苗,發了苗不是長得快? 莊頭丁二把她的話聽進去了,隔年便用她的種法試種,結果產量多了兩成,而且收成早,還 能多種一茬。

        那年起,莊子上的收成便是一年兩穫,稻米的產量提高好幾成,後來周遭的田地一陣跟風, 安陽縣成了漁米最豐的縣城,新上任的知縣因稅收增加而官升知府,連跳好幾級。

        因為大家跟著搶糧,出鋒頭這事也是人人搶著想出名,種的人一多也就不曉得誰是第一個育苗插秧的人,所以「寧知秋」的名字不為人所知,在大伯父犯事前,她只是一名多病又惹人 憐愛的閨閣千金而已。

      「什麼是插秧機?」秧苗用插的?

        一看華勝衣雙瞳如深潭般幽暗,她話到嘴邊又帶三分保留。「代替人力插秧的一個東西,很簡單,一看就會做,不是別人想不到,而是大家還停留在播種法,只要育苗法一出,自然有人做得出來。」 她沒在安陽弄,因為她又不下田,那時候她娘有很多佃農,交由他們去做就好,不用她費腦筋。

       「不會讓人太關注的,牲畜在前頭拉著走,牠每走一步,勺子似的東西便會挖出五到七株的 幼苗往泥地裡一插,牲畜走得快就種得快,牲畜一慢也就跟著慢……」 用的是早期的插秧法,不是現代的機械插秧機,對科技發達的現代農業而言,那是十分古老而原始的做法,早已不復見。

        「才剛說完妳又犯。」她腦子裡都裝了什麼? 她振振有詞的道:「好東西就該推廣出去,你可以用在你們駐軍的屯田上,你應該也分到不少土地吧!」

        依照當朝律法,凡是駐紮在偏遠地區的將士皆有土地配給,各自擇地自行種植,土地歸該名將士所有,但所產之糧食皆由軍隊依市價收購,充作當地駐軍軍糧。 也就是說,自己吃的米糧自己種,無須等待朝廷提供,朝廷還會出銀子購買,不虧待前方將士。

      「我沒要。」轉手就送人了。

        寧知秋驚訝,「為什麼不要?」

      「因為我不需要。」他只有一個人,從小兵幹起,由軍營供飯,再來連續升級,這軍餉夠他用了。

      「難道你不打算娶老婆?」好歹存點錢娶妻生子。

      「成親?」一抹冷厲滑過華勝衣眼底。 他定過親,但是…… 淺淡的暗色如附骨的毒針,悄然的扎入心底,曾經意氣風發的臉孔,如今已是滿臉風霜。

      「華哥哥,你在冷笑嗎?」給人秋蟬遇冬蕭瑟的感覺,害她心口也跟著一陣發酸。

      「妳話太多了。」一張小嘴老是張張闔闔沒個停歇。

      「哪有話太多,我……」啊!星星在飛……

      「小心——」她又怎麼了?

      「我……頭暈……」猛一起身的寧知秋頭暈目眩沒站穩,身子往前一傾,若非華勝衣及時伸出一臂扶住她,怕是要往下栽了。

      「妳的身子到底有多差?」她的病還沒好嗎?

        她淘氣地一眨眼,「很差,慧者多殤。」

      「妳……」她是說聰明人都活不長久嗎? 莫名地,華勝衣感到煩躁,他不見得有多待見這位慧黠的芳鄰,但也不樂見一縷芳魂早逝。

      「咳!咳!華大人,我二妹雖然看起來還小,但她畢竟十二歲了,你……你們,是不是走得太近了?」不長進的妹妹,還巴著人家的手不放,她不知道他大她八歲嗎?

      「大哥……」咦?大哥為什麼瞪她,還有那恨鐵不成鋼的心痛眼神是怎樣?

      「是她捉著我,你最好看清楚了。」

        華勝衣卻沒有推開跌向懷中的小姑娘,前胸、後背讓人分不清的她竟給他一種捨不得放開的悸動,當寧知秋自個兒放開他站好的時候,他隱隱有種悵然若失之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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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8-15 11:45:45 |只看該作者
第四章 隔壁的女婿人選

「娘,妳女兒是不是很厲害?我什麼都會,什麼都難不倒我,只要我的小腦袋一轉,任何事 都迎刃而解……」 寧知秋簡直是太佩服自己了,一本活生生的百科全書呀! 雖然不是無所不知,但在以農立國的古代而言,夠用了,反正她又不製造原子彈,對槍炮類不感興趣,具有殺傷力的武器一竅不通,她有的就是小學生的知識,能做做幾樣簡易的工藝勞作,自娛娛人。

       「瞧妳嘴巴翹得半天高,完全一副小人得志的嘴臉,妳多久沒照照鏡子了,都快面目可憎了。」 周氏朝得意忘形的小女兒鼻頭一擰,取笑她小尾巴翹得太高,連自己是誰都忘了。

       「再面目可憎也是娘的乖囡,妳還是寵我寵得沒邊,我比大姊可愛一百倍,比弟弟討人喜愛千倍,他是我腳邊的一坨泥。」寧知秋下巴一仰,活似那戲臺上的女土匪。

       寧知槿嘲笑的一嗤,一百倍?她在作夢。

      「妳才是泥!我是王母娘娘座前的金童。」寧知方學到二姊三分的厚臉皮,捧起自己毫不臉紅。 近朱則赤,近墨則黑。

      「嗟!就你這長相,給我牽馬還差不多,想當金童先修修佛緣吧!你昨兒個搶了我的滷雞翅。」 她最愛吃的部分,本想留到最後再來啃,誰知這小子以為她不吃,從她碗裡一筷子夾走,直接往嘴裡一塞,讓她頓時看傻了眼。

        周氏的廚藝不是普通的差,她能繡出栩栩如生的花鳥圖樣,縫製全家人的衣服,一雙雙的鞋子做得合腳,可是一到了廚房便手忙腳亂,糖和鹽常常分不清。 看在兩個女兒眼中,那簡直是災難。 以他們目前的情形是請不起服侍的下人,為了不餓肚子,寧知秋和寧知槿是一個說菜,一個做菜,兩姊妹一說一做的配合得天衣無縫,終於化解了有可能火燒廚房的危機。

        到了最後,菜燒得多的寧知槿也熟能生巧了,不用妹妹在一旁教她做菜,除非有想吃的菜色寧知秋才會出現在廚房,用水盈盈的大眼看著大姊,懇求她施捨一道菜。

        寧知秋也是不會做菜的人,這點像極了和廚房有仇的周氏,因此寧家的掌廚人從此成了寧知槿。

       「什麼搶,我看妳動也不動的擱著,我是好心幫妳解決它,省得浪費了。」滷雞翅真好吃, 難怪二姊每次都搶先下手夾走,她太奸詐了,也不讓讓弟弟,自個兒吃好料。

       「娘,妳沒抱錯小孩吧!他一定不是我弟弟,妳看他臉上的肥油有三寸厚。」刮都刮不下來。

       「娘,二姊欺負人,我一點也不胖。」他明明偏瘦,就是吃得多,力氣比常人大了些。

       「在某個月黑風高、風雨交加的破廟裡,有位年輕貌美的少婦十分艱辛的產下一子,此時有個乞丐婆也抱著兒子入廟,她為了讓兒子吃好穿好,偷偷換了兩人的孩子……」人不自私, 天誅地滅。

       「哼!二姊又在說話本了。」誰聽不出在影射他,他又不是傻子,她隨口編兩句他就信以為真。

        三、四歲以前,他曾以為是真的,抱著大哥的腿要去找親生爹娘,好把那個可憐孩子換回來, 可是等他越長越大,和父兄相貌越來越相似,他才氣呼呼的瞪大眼,氣惱二姊又騙他。

       「真真假假,假假真真,誰說不會真的發生這種事,皇子都能換,何況是尋常百姓家……」 說的正是狸貓換太子。

       「秋兒——」周氏聲一沉,制止女兒的口無遮攔。 皇家的事由不得百姓議論,禍從口出。

        知道自己多嘴了,寧知秋自打嘴巴的逗娘親開懷一笑。「我童言無忌,娘有怪勿怪,當沒聽見。」

        沒繃住的周氏輕笑出聲,「還童言無忌呢!妳都不小了,再過幾年都要擇婿嫁人了。」 時間過得真快,一轉眼間,當年那個早產、被斷定活不到周歲的孩子都長個兒抽身子了,現在都快高過她了呢。

        感慨萬千的周氏輕撫小女兒總曬得不黑的柔白面頰,內心的感激無人能知,多少個夜裡她曾因沒護好女兒而淚流滿腮。

       「我才是小童。」寧知方指著自己。

        沒理會幼弟的寧知秋將那張湊近的臭臉推開,獨佔母親的懷抱。「娘先關心大姊吧!她比我大一歲。」 她前頭還有人排著隊呢。

       「少把我扯進去,我不愁沒人上門提親,眼界低一點也能將就,可是妳呀!看起來凡事不在意,其實什麼都在意,真該好好盤算盤算,為將來做好準備。」她這個妹妹嬌得很,受不得氣又吃不了苦,只能當菩薩供著。

        知妹莫若姊,當了十幾年的姊妹,不知十成十也有七、八成,看似好脾氣的妹妹其實性子拗得很,心眼不大又愛記仇,誰欠了她,定連本帶利討回來。

       「槿兒這話說的沒錯,四個孩子當中娘對妳最放心不下,吃要吃好的,睡也要睡好睡飽,還不許有人和妳唱反調,天底下有幾人能包容得了妳呢!」唉!一想到就頭痛。

       「有呀!」還真有一個。

       「有?」

       「近在眼前。」寧知槿剝開了一顆石榴,一半給了妹妹,一半挖了一匙放入娘親嘴裡。

       「近在眼前……」她在打什麼啞謎?

        她眼神往東邊一瞟,「不就是隔壁的把總大人,每回被二妹氣得快怒髮衝冠了,一副從此老死不相往來的樣子,可是妹妹手一招,他再不情不願也會走過來問一句什麼事。」 只是口氣很彆扭,不耐煩卻又不由自主,好像上輩子欠了她似,今生是來還債的,沒二話就得受著。

       「大姊,妳確定不是給我找仇人。」她和華勝衣?大姊的眼睛長青苔了,看得霧茫茫。

       「妳不認為他很適合妳?」一個愛裝蒜,一個目中無人。

       「他配我太老。」寧知秋用這個理由說服自己。 若不以外觀來看,她兩輩子的年齡加起來足以當他娘了,究竟是誰比較老,還嫌棄人家。

       「這倒是……」把總大人不可能等她及笄。 不過汝非魚,焉知魚之樂,真的等不了?緣分的事最難預測,當一心期待時,它過門不入, 等人不再等待,它悄然而至。

*             *             *

       「大姊,我們那批蠶繭賣了多少?」養的不多,但賣相好,結繭很順利,一顆顆圓滿飽實。

        一說到蠶繭,寧知槿也樂了,「有二兩銀子。」 在寧家未敗前,這點小錢她們姊妹根本沒放在眼裡,她們一個月的月銀就有十兩,這還不包括爹娘私底下塞給兩人的花用,銀子這種俗氣的東西從不用她們擔心。

        可是散盡家產後,才知生計艱難,從不為黃白俗物發愁的千金小姐也懂得精打細算,知曉每一文錢都來之不易。 換下綾羅綢緞著布衣,如今在她們眼中,二兩銀子等同於二千兩,萬分珍惜,手心攏不滿的碎銀子可是能把米缸裝滿。

        「不是才三斤多嗎?價錢算不錯了。」她以為蠶繭很便宜,川蜀應該有不少養蠶人家。 幼蠶脫一次皮叫一齡蠶,脫兩次皮是二齡蠶,以此類推,從幼蠶到成繭約二十七日到三十日, 蠶的生命周期很短,從孵化到破蛹而出成飛蛾,最多只能活四十幾天,完成交配後便會死去。 寧知秋從幼蠶養起,等牠們吐完絲再賣掉已經過了一個多月,她留下四十多個蠶蛹準備讓牠們再產卵,孵出更多的幼蠶再養一批。

        這一次她不準備賣了,要積累起來做蠶絲被,她要記錄多少隻的蠶吐出來的絲才夠完成一套被褥,下次才好衡量養蠶的數量,有多餘的再賣出,賺點零花錢就好。

        蠶兒收了,等著下一批再孵化,而田裡的作物也欣欣向榮,開始開花結穗,離豐收不遠了。 二十畝田地有十畝種了水稻,六畝為玉米,外圍的四畝地分別種了土豆和甘薯,在土豆和甘薯邊又種了幾排大豆,用來榨油,夠吃大半年,明年再種一些。

       「妳還說呢!田裡那些農具妳是怎麼想出來的,咱們村裡的人都來問,我回答不出來只好叫他們自己去看。」有個太過聰慧的妹妹,她都不知該哭還是該笑,慧極必傷。

        寧知秋無所謂的吃著石榴。「只要不拆了就成,能推廣出去也是積福,我功德無量呀!不知道會不會有人為我造廟?」 越多人知道她就越安全,這世上多得是功利之輩。

       「才說妳胖就喘上了,也不怕福澤過厚承受不住,妳要當神仙等我百年後,福蔭一下妳家大姊。」語調輕鬆的寧知槿話裡暗帶沉重,妹妹的身子一向嬌弱,唯恐她死在自己前頭。

       「行呀!妳是桃花,我是蝴蝶,翩翩舞在春風裡。」人生就是要活得自在,不為臭皮囊拖累。

       「桃花仙子,蝴蝶仙子……」寧知槿笑得撫著肚子呼痛,樂不可遏。

       「妳們呀!都不小了還胡鬧,不如方哥兒穩重。」周氏縫補丈夫的衣裳,也是邊說邊笑。

       「對,我穩重。」姊姊們太愛鬧了,他的責任重大。故作老成的寧知方面色憂慮地吐出一聲嘆息。

       「你滾吧!小方球。」人小鬼大。

       「哪邊涼快哪邊待。」妄自尊大。 兩個姊姊同時稚氣地朝弟弟吐石榴籽,把他氣得哪還有點穩重的樣子,找著吃剩的籽要吐回去。 姊弟仨鬧了一回方才罷休,一身汗涔涔。

       「娘,田裡的農作已經不太需要爹和大哥忙著,我看他們空閒得很,要不要讓他們找個事做。」 爹的書快被他翻爛了,而大哥時而發呆,時而嘆氣,全然沒了生氣。

       「他們能做什麼事?」她也正愁著。

        寧知秋摟著母親肩膀,將頭往她肩上一靠。「爹不是夫子嗎?村子裡也有些半大不小的孩子, 大人們也想他們有點出息,要不和村長商量辦間私塾,讓孩子們識點字?」

        周氏一聽,眉開眼笑地往腿上一拍。

       「好主意,妳爹聽了肯定很滿意,他念念不忘的就是那些書呀!」 寧錦昌從來就沒什麼做大官、發大財的志向,唯好聖賢書而已,一從本家分出來後就不願長居京城,二話不說便帶著妻小來到文風鼎盛的江南,沒多久就入了遠近馳名的遠山書院為夫子,專教八股文和書法。

        他一心縱情於山水,心繫於筆墨之美,從不爭強好鬥,汲汲於功利,心性淡泊的願有一扁舟、 一釣竿便足矣。

        寧家五個房頭裡他是唯一不熱衷功名之人,才會心胸豁達的拋卻世家子弟的富貴,只徜徉在浩瀚書海裡。 他大哥寧錦隆犯事後,他最大的遺憾怕是再也聽不到學子搖頭晃腦的讀書聲了,那是他一生的願想。 以為此生與書冊無緣,最多只能當個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田舍翁,沒想到小女兒會提出他再執教鞭這事,窮鄉僻壤的川蜀文風不盛,但不一定就沒有想讀書的孩子。

        已在當地住了兩代人的村長家就有好幾個年紀不小的孫子,半大的孩子只識幾個字,跟著爹娘種田,沒有人提攜,即便以後恢復良民身分,世世代代的子孫也只能與土地為伍。

        不是說務農不好,若無人種糧養魚,百姓們哪來的一口糧吃?可在老一輩心裡,萬般皆下品, 唯有讀書高,想要擺脫泥腿子生活光耀門楣,唯有讀書一途,那才是出路。

        入夜,兩夫妻在房裡說著家常。 「唉!也就這女兒長了顆七竅玲瓏心,咱倆沒想到的事,她眼珠子一轉就有了,說是菩薩跟前的金蓮來託生一點也不為過,她是我的福星呀!」照耀著他一路平坦,逢災化解,遇難消彌,偶有波折也是小小風浪。

        回想他這一輩子,除了和兄弟不睦外,還真是順風順水,小女兒剛出世那一年,他與妻子鬧了口角,幾乎到了和離地步,因為她的意外早產,兩人又為了護她而和好。 秋兒五歲時,發生了落水事件,雖是大難不死落下病根,但也讓他再無芥蒂的順利分家,到了他一心嚮往的水鄉澤國,感受到煙雨濛濛的南方景致。

        接下來的幾年更是順心而為,終日與書香為伍,聽著稚兒朗朗讀著詩,他的心開闊如洋流, 細水潺潺。 這一回寧家的覆滅在意料之中,他曾多次去信與兄長,要他收斂點貪婪心性,在官場上有兩種錢不能貪,一是科舉,二是軍餉,兩者都是彌天大禍,必導致家族敗亡。

        可兄長們不但不聽,還見獲利頗豐的專挑富家子弟下手,高價賣出科考題目,動作之大想叫人不發現都難。 當弊案初爆發時,寧家五房並不知情,是有在京城當官的友人命人快馬來報,他們才知出事了。

        想起當日的情景,寧錦昌不免感嘆萬分,因為事情來得太快了,他只好粗糙的處理家產,好在他人緣一向不錯,不少朋友紛紛出手買下他手邊的產業,給了他不錯的價格,不致如打落水狗的壓價。

       官差來了,全家被押解入獄,當時他以為一生已到盡頭,黃泉之下再見已逝的爹娘,他唯一 放不下的是妻子和兒女,科舉舞弊的罪很重,輕者流放,重則充入掖庭為奴為伎。

        誰知小女兒臨危不亂,峰迴路轉的讓前來探監的學生聯名上書,以動人心弦的萬言書上呈聖顏,在數百名出身江南世家的師生保薦下,難得法外開恩的皇上免他一死,只將他們一家流放還不算太糟的川蜀之地,而非冰天雪地的北境。 他這算是死裡逃生吧! 而後又是小女兒私藏的兩百兩銀票,讓一家人有了安家的銀兩,度過一開始的艱難,慢慢地轉好。

       「福不福星的倒在其次,就她那腦子不知怎麼長的,怎會想出那麼多別人想不到的東西,犁田的農具,取水的幫浦,還挖溝蓄水,免你父子倆來回的挑水,一套接一套的,看得我眼花撩亂。」她的身子骨差,怕會太傷神了,老想著一些稀奇古怪的事,身體哪好得起來。

       「七葉的農具我是頭一回見到,幫浦我倒在古籍中看過,只是書中描述得不夠詳盡,只說能從地底取水,我大約看了幾眼,覺得於我無用就放下了。」哪曉得某一天就用上了。 遠山書院的書樓是本朝藏書最豐的一處,裡頭有五層,書冊十萬本,他終其一生也看不完, 書太多了。

       「難道秋兒讀過你看過的那本古籍,而後聰慧地拚出全圖?」病中的她最愛看書,一捧著書便讀得廢寢忘食,活像個孜孜不倦的老學究。 周氏取笑過女兒,她書看這麼多又不能考科舉,何苦來哉!與女狀元無緣。

        女兒問她,學海無涯,多讀點書能充實自己,說不定哪天就靠書裡的學問來救命了,人無遠慮,必有近憂, 要居安思危。 果然被她一語成讖,書讀得多還是有用的。

        「有可能,不過那插秧機、自動播種機書上可沒有,她上哪想到的?」寧錦昌百思不得其解。

        聞言,周氏一笑。「我也問過秋兒,你知她說了什麼?」

      「說什麼?」他頓時精神一振。

        想到女兒說的話,周氏忍俊不禁。「她說懶人有懶法,她不想勞累就想著怎麼偷懶,用最短的時間做完想做的事,她討厭流汗和弄了一身泥巴,就努力的想呀想,想著少做事的法子。」

        寧錦昌失笑,「這丫頭呀!的確很懶。」 因為常生病的緣故,她待的地方不是床便是椅子,少見她走動,一躺下整天不動也是常有的事。 原本以為是身體不好才躺著養病,現在想來怕是懶病犯了,能不動就不動,小鳥似的等人餵食。

       「她還懶到跟我說要在椅子上加輪子,這樣她就不用用腳走路,轉動輪子椅子就能動了,哪天賺了銀子再買個推椅子的婆子,那她就快活了。」怎麼會有人懶成那樣子,連路都不想走。

        寧錦昌聽得面上發噱,搖頭道:「懶丫頭。」

       「可不是嘛!她弟弟笑她人懶嫁不出去,將來一定會成為禍害,他勉為其難地收留她,與其禍害別人不如留在家中為害自己人就好,做人要厚道,積善人家有餘慶。」她聽了都快笑破 肚皮,兒子一本正經的神態顯示出他是說真的。 姊弟感情好,她也少了幾分憂心。

      「都是好孩子,咱們生的孩子沒一個差的。」知理溫文有禮肯上進,知槿性情開朗,愛護弟妹,知秋腦子靈活,聰明懂事,知方疏朗有大志,一朝鴻鵠振翅,一飛衝天。

       「是不差,可我這心裡老是掛心著,你說秋兒那身子能嫁人嗎?我就怕找不到好婆家,苦了那孩子。」新婦入門就是為了傳宗接代,藥喝得比吃飯多的女兒生得出孩子嗎?

       「哎呀!別想太多了,船到橋頭自然直,屬於她的姻緣總有一天會來的。」小女兒是個很有想法的人,先別擔心那麼多。

         周氏邊唸著邊想著大女兒打趣的話。「你說隔壁的華大人如何?我看他和咱們秋兒挺般配的。」 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有趣。

         他一怔,「年歲不是差很多嗎?」

        「老夫疼少妻,何況也沒差多少,那孩子我看著是好的,被咱們秋兒指使來指使去也不發怒, 頂多沉下臉,瞪著眼不語。」脾氣好不好在其次,能縱容她實屬不易。 不怕人凶惡,能寵老婆就是個好的。

        「再看看吧!兒孫自有兒孫福,秋兒還小,過個幾年再做決定不遲。」他可不捨得女兒太早嫁人。

        「可是……」不趕緊定下來,萬一女婿人選被搶走了怎麼辦?

         寧錦昌翻身一覆,將妻子壓在身下。「妳要是還不睏,咱們來做點有意思的事,生個小五吧!」

        周氏臉一紅,羞得有如新嫁娘。「都老夫老妻了,說這些也不臊人,我這年紀生孩子能見人嗎?」

        他笑著一撫她已長細紋的面龐。「在我心中,妳依然是那個在紫藤花下摘花的小姑娘,我戀妳如舊……」 夫妻倆喁喁私語,一室情意泛著春色。

*             *             *

       「華哥哥,你又休沐呀!每天起早練武不累嗎?你都吃什麼呀?把自個兒養得又高又結實, 健壯如山老大。」嘖嘖!六塊肌,真叫人百看不厭,那一身緊實的肌肉,增一分太肥,減一分太瘦,恰到好處。 享受呀!

        聽到熟悉的脆軟聲從上頭傳來,練完功的華勝衣很自覺地穿上衣衫。「又在牆頭偷窺了。」

       「會不會說話呀!什麼偷窺,我是敦親睦鄰,看你孤家寡人挺可憐的,特地來和你打聲招呼。」 她擠眉弄眼,趴在牆頭扮鬼臉。 人見得多很自然的就熟了,流放村幾十戶人家,寧知秋就看他順眼,一有機會總要「調戲」 兩句。

       「不用,慢走不送。」他還沒可憐到需要她同情的地步。

       「哎呀!別這麼冷淡,好歹是鄰居,你在家裡燒肉我們這邊都聞得到,你說咱們都這麼親近 了,何必搞生分。」就一道牆而已,跟自家人有什麼不一樣,他那邊有什麼動靜自己這裡都 一清二楚。

       「想吃肉?」他冷冷的一挑眉。

        站在椅梯上的寧知秋真的嘴饞地吞嚥口水。「上次那個獐子肉很不錯,如果還有後腿肉的話, 鄰居嘛!互有往來,我不跟你客氣,等中秋我送你幾個自己做的月餅。」她會做,但賣相差一點,能吃,不會拉肚子。

       「妳家沒肉嗎?」老是這麼嘴饞。

        她搖頭,「小雞還沒長大,娘說要留著下蛋,等過年了再捉幾隻來宰殺,我們家的稻子和玉米還沒收,所以要省著花用,三天才吃一次肉。」 來到流放村已經兩個多月了,寧家人已將破舊的屋子修砌得能住人,還在院子裡闢了一處菜園子,種上時令蔬果,幾個月下來也小有所成,菜蔬鮮綠,瓜果垂架。

        田裡的事忙過一陣後,人就閒下來了,等著收成,沒事做的周氏就學人養雞,還抱了兩隻小豬崽,每天為了伺候這些小祖宗,她忙得十分開心,生活有了寄託。

        寧知槿幫著妹妹養蠶,每日天一亮就拎著沒睡醒的弟弟上山採桑葉,這一次蠶兒出得多,有上萬隻吧!因此怕蠶兒不夠吃,兩人總採滿一大籮筐。 不過一聽妹妹說蠶砂是一種藥材,能賣錢,一心想幫忙改善家計的寧知槿二話不說便剪了她幾件舊衣當兜布接蠶砂。

        而聽了女兒的話,寧錦昌隔日便找上村長,幾番商議後,由村子裡出錢修建西邊陳老頭的舊屋,改做成學堂,一年二兩束脩,誰想讀書識字就來繳錢,人數一夠就開課。

        因為大多都是流放來的人,手邊的銀子不多,因此來的學生比想像少,約七、八名左右。 略微失望的寧錦昌自我安慰,凡事起頭難嘛!至少一年還有十多兩的收入,等他教出名氣時, 學生就多了。

        目前還是有罪之身不能考取功名,空有秀才之名的寧知理只得給父親打打下手,偶爾幫父親 上一、兩堂課,教教《三字經》。

       「對妳這隻饞蟲來說很難熬吧!」華勝衣如積雪不化的幽深眼眸微露一絲淺淺笑意。

       寧知秋痛苦的雙手抱頭。「饞得快死掉了,我一直聞到肉味,作夢都想,可是吃不到。」

      「不許嘴賤,說什麼死不死,妳才幾歲,要走也輪不到妳。」在沙場上拚搏的人才更可能不 得善終。 馬革裹屍,為國捐軀。

        她嘻嘻的笑,「華哥哥,你關心我呀!」

       「妳爹娘是好人。」不該有喪女之痛。

       「你的意思是我很壞嘍!」她鼻子一皺,模樣俏皮。

        華勝衣似有若無的瞟了她一眼。「妳自個兒說說妳很善良嗎?摸著良心說,別自欺欺人。」

        嘟起小嘴的寧知秋不太高興。「我也沒那麼差吧!起碼我很關照鄰居,我家煮魚燉肉都沒忘了 你一份。」

       「所以妳還不算太差。」他還會理會她,換成別人他早就扭頭就走,哪會留下來聽一堆廢話。

      「這算安慰嗎?」她感覺不到誠意。

      「我想妳不需要。」她復原能力強大,簡直是地裡的土龍,切成數截還能存活,一分為二、 二分為四的繼續鑽土。

        果然,聳聳肩後她又開啟了另個話題。 「華哥哥,今兒個天氣很好,剛入秋,不熱。」風和日麗,秋高氣爽,朗朗晴空一片湛藍。 這種氣候只適合做一件事。

       「我沒空。」他一口回絕。

她一聽,上半身都快探出牆頭了,小臉擰成一團。「為什麼,你明明很空閒,我不喜歡有人騙我。」 她的意思是:我要生氣了。

       「柴不夠了,我得劈柴囤著過冬。」蜀地的夏天很熱,熱如火爐,冬天很冷,冷若冰窖。

         看了看沒剩多少的柴堆,寧知秋嘆了口氣。「好吧!是我誤會了你,看樣子我只能自己去了。」 說完話她窸窸窣窣的下了梯子。

       「等一下,妳要去哪裡?」本在數尺外的華勝衣忽地身形一移,轉瞬人已在牆邊,他伸手一 撈——

       「啊!放手,你捉痛我了……」沒開化的野人呀!有人捉那裡的嗎?

       「先說清楚。」這丫頭滑溜得像泥鰍,行事向來出人意表,不讓人驚心膽跳都不行。

       「我的頭髮……」好痛。 他失笑的一鬆手,個高的他輕鬆地將雙臂靠在牆頭。

       「妳全身上下就這一頭黑亮的頭髮生得好。」

       「那是你眼睛不好,看不見我的貌美如花。」寧知秋齜牙咧嘴,嘲諷他目中無珠,是個睜眼瞎子。

       「別離題了,妳剛說妳要上哪兒?」看著那張潔白如玉的小臉,華勝衣眼底多了抹隱晦的幽光。

       「山上。」好遠,要走一個時辰。 對一個懶人來說,十步路也叫遠,能不走她才不想走,可是……懶人也要過日子呀! 莫可奈何。

       「做什麼?」就她那身板能上得了山?華勝衣深感懷疑。

       「看地。」

       「看地?」山上有能種作物的平地?

       「我家要正正經經的養蠶了,多筆收入也好,蠶吃桑葉,我得確保有自家的桑園可採桑葉, 要不然等其他人看我們家養蠶賺錢了,一窩蜂的跟著搶著養,桑葉就不夠用了。」桑樹有限, 肯定不夠分,人人搶著摘就沒了。

       「妳大姊呢?」她想得真長遠,未雨綢繆,走一步看三步,先一步做好準備,以防措手不及。 若是他絕對想不到桑葉會供不應求,山裡滿是野生的桑樹,桑果落了一地無人拾,任鳥獸搶食。

        「大姊帶著弟弟在給蠶兒蓋房子呢!」他們嫌她在一旁比手劃腳的礙事,就把她趕出來了。

        聞言,他嗆了一下。「給蠶……蓋房子?」 蟲子也要住屋……

       「是呀!一層一層的搭架子,現在蠶還小無所謂,可等到大了些就得分散開來,籮筐的孔洞也分大小,好排蠶砂。」像蒸籠一樣,一個一個往上架,籮筐是可以拉出來的,放蠶、放桑葉,再推回去,樓層一般各自獨立,不怕蠶兒染病互相傳染。

        原本她打算這回全部拿來做蠶絲被,但大姊不允,說是能賣錢的東西怎能給她糟蹋了,於是姊妹倆各退一步,頭幾回蠶兒吐的絲留一半做蠶絲被,另一半賣錢。 兩姊妹達成協議,架子也有不同,一是平放式的,等蠶開始吐絲前鋪上一層白布,沒有支撐的蠶兒會把絲吐在白布上,一從布上撕下便是一層蠶絲,不用特意抽絲。

        一是放了格子的,蠶會爬進格子吐絲,形成繭狀。 結繭的蠶蛹拿去賣,成片的蠶絲便由寧知秋去折騰,看她要弄成什麼被面都成,反正一入冬 也是要買被褥禦寒。

       「妳們真要朝這一方面著手?」養蠶不易,一個照顧不當全部死光,功虧一簣,心血盡失。

        寧知秋整了整被拉鬆的髮絲。「所以我才想在山上弄一座桑園,你知道我們手頭上不寬裕,買不起好地種菜,自個兒墾荒嘛!買桑苗也是一筆銀子,等桑樹長成能採葉了也要時間,不如找現成的。村長說山上的地都是無主的,一畝地一兩銀子,買得多還能少算一點銀子,因此我想去看看,挑個野生桑樹長得最多的地方買下。」 也不用整地了,她只要桑葉,最多除掉遮日的雜樹,鋸下來的木頭還能當柴燒,讓桑樹長得更高大茂密。

        看她轉著腕上的銅鐲子,華勝衣目光一暗,「柴火是不夠了,也該上山砍一些,順便看有沒有什麼飛鳥走獸,獵隻獐子、山雞來解解饞。」 他不是放不下她,只是順道,家裡的存糧不多了,弄些肉醃了,冬天一來就不愁沒肉吃。

       在寧知秋盈盈笑眼下,兩人上了山。 對華勝衣這種長年操練的男人而言,爬山是小事,長腿一跨便抵過幾寧知秋幾步,而寧知秋天生體弱,又是個短腿的,追得很喘的她很快就吃不消了。

        「華哥哥……」

        前頭的華勝衣一回頭,只見一張滿頭是汗、嘴唇發白的小臉,他眉頭一蹙,「走不動了?」

       「累。」她快喘不過氣了。

       「誰叫妳平日四肢不動。」人太懶了。

        她辯解道:「我是身子差。」

        他一撇嘴,道:「上來。」

       「你背我?」她嘴角一揚。

       「不然妳想滾下山嗎?」他惡氣惡聲的蹲下身。

        寧知秋掩不住笑意的揚唇,「華哥哥,你真好。」

       「少奉承,把妳的豆子眼睜大,看妳想買下哪塊地。」他以為以寧家目前的情況,頂多買幾畝地而已,養蠶能用多少桑葉,一、兩百棵桑樹也就差不多了。 殊不知有人的心很大。

       「華哥哥,你一年的軍餉有多少?」哇!他的背好寬,好舒服,是最合適的人轎。

        他眼一瞇,「做什麼?」

       「跟你借錢。」朋友有通財之義。

       「不借。」她得寸進尺了。

       「五百兩?」她原本要開口一千兩,怕他沒錢反而傷了自尊。

       「沒聽見嗎?我、不、借。」休想從他這裡拿走一文錢。

       「我想買下整座山頭,讓這座山變成我家的。」趁著便宜趕緊下手,等著養蠶之風被帶動起 來,想買就不容易了。

       「想太多了。」異想天開。

       「咦,那一叢是什麼……啊!甘蔗,蜀地居然有甘蔗……」她能製糖了。

      「寧知秋,妳給我安分點,再鬼吼鬼叫我就把妳扔下山……」華勝衣咬牙切齒的制止在他背 上手舞足蹈的瘋丫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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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8-15 11:46:02 |只看該作者
第五章 我只想娶妳

        三年後——

       「華勝衣,你又休沐了呀!聽說你們又打仗了,關外的蠻子想闖入關內搶糧,被你們打回去 了……」 蜀地春旱,夏熱,秋雨,冬冷,因土地肥沃,物產豐盛,如油菜籽、甘蔗、紅黃麻、桑蠶、 茶葉、水果以及川貝、川芎、蟲草、杜仲、鹿茸、麝香、黃連等中藥材。 因為養蠶,因此有蜀錦、巴緞、夏布和蜀繡,石刻、竹器、絹扇、陶器、玉器、微雕等傳統手工藝也十分有名。

        在寧知秋一家的帶動下,整個流放村也興起養蠶之風,幾乎家家戶戶都有蠶室,由寧家統一 收購,再轉手賣給前來採購的商人,或是做成蠶絲出售。 一條輕到不到三斤的被子,寧知秋可以賣到幾十兩,而且人人搶購,手腳慢的還搶不到,得預作訂購等下一批蠶,是有限量的。

        蠶絲不是棉花,能大量種植,要做出一床好的蠶絲被得挑出最好的蠶絲,次一點的都不行, 數以萬計的蠶兒一季最多做出十床蠶絲被,還得經過多道工序方能成品。 物以稀為貴,不賣高價不行。 不過這也是這一、兩年的事,頭一年還沒人要呢!嫌太輕,肯定蓋不暖,寧知秋便弄成幾件薄薄的秋被,送給城裡大戶人家的夫人、小姐,當是節禮,先讓人試用。

       人窮有人窮的做法,她拿了華勝衣借她的一千兩——其中五百兩算是入股,買下最大的山頭, 有一千五百畝大,她讓人上山除掉一些長得太過高大的樹木,省得影響桑樹的生長,誰知意外的在山裡發現水杉、銀杉、珙桐、楠木、連香樹、水青樹等珍稀樹種,她心喜之餘叫人砍了幾棵珍貴的百年香楠、銀杉,賣了的錢用來在村裡買地種桑。

        如今流放村有一半的土地歸寧家所有,寧知秋及其家人名下擁有七座桑園、十間蠶室,村裡的養蠶人家要向他們買培育好的幼蠶及桑葉,寧家儼然是當地第一富戶。 但是他們一家念舊,並未搬離流放村,只是把周邊的屋子全買了,除了華勝衣的屋子之外, 他們另起了房舍,蓋磚屋閣樓,又買進十餘名僕婢。

        寧知槿不再掌廚了,有廚娘,還有丫頭,周氏身邊多兩名十一、二歲的小丫鬟和一名婆子, 以及幫忙養蠶的下人。

        老驢子功成身退,在驢房養老,寧家父子三人出入身後跟著小廝,家中多了兩輛馬車,村中的學堂裡面有一百多名學生,有的還是聞名遠道而來,因此還蓋了住宿的宿舍,讓外鄉的學 生免於長途奔波。 原因無他,寧錦昌頭一年教的八名學生在隔年的童生試全都榜上有名,有三人還順利考上秀才,此事驚動了地方和縣府,等到第二次招生時,又湧進不少愛子心切的爹娘將兒子送來, 將課堂裡擠得快連站的地方都沒有。

        基於能力有限,所以最多只能收百來名,分成兩班,由寧錦昌和寧知理傳授課業,再多便不肯收了。 身為夫子,寧錦昌在意的是教書,而不是賺錢,有多少本事做多少事,不必勉強,他依然率性而為。 寧家幾個孩子倒是想孝順老父,合計著想蓋書院,讓父親當山長過癮,可惜苦於銀子不夠, 還在發愁。

        倒是寧知秋的「私產」發展得不錯,她鼓勵種蔗,在華勝衣的協同下弄了個製糖廠,每年能產十幾萬斤的白糖,但她還在「還債中」,因為製糖機是華勝衣透過關係由工部那兒弄出來的, 造價不菲,她每年都用三萬斤白糖抵債,得還五年。 其實她還是有賺頭,還賺得不少,只是不痛快賺來的銀子還要分給華勝衣一半,因此對他的稱呼顯得不甚恭敬。

       「妳剛喊我什麼?」這丫頭膽肥了。

      「華勝衣。」他是紙紮的老虎,看起來凶,實則拿她沒轍。

        身形又更顯高大的華勝衣如同一座山,籠罩在身材纖弱的嬌俏女子上頭。「改不改口?」

       「不改口。」他每年拿她那麼多銀子,她恨死他了。 坐享其成指的就是他這種人,沒出半點力卻拿盡好處,忙的是她,得利的是他,有損懶人生存法則,這仇恨結得可深了。

        「寧知秋,妳不是孩子了。」他看她的眼神中多了一絲自己沒察覺的柔意,拒人於千里之外 的冷硬這些年來淡了許多。 但也僅在她和寧家人面前,換成他人,他就是一塊冥頑不化的冰石,又硬又冷,生人勿近。

         她警覺的往後一退,「你……你不許再打我的屁……呃,那裡,我長大了,不是沒三兩肉的小姑娘。」

        深邃的眸光往她胸前落下,嘴角一彎。「的確是長大了,至少分得出前後,可喜可賀。」

      「淫魔,你看哪裡?!」下流! 她雙手護胸,手心下的隆起足以驕傲。 經過幾年的調養,她發育終於正常,不但長高了,還有胸有腰,身段柔美,宛如池邊的白荷, 搖曳生姿。 但她還是寧家最矮的一個,努力挺直背脊也只到華勝衣的胸口,站在挺拔如松的他面前宛如 一棵搖搖欲倒的忍冬,想辦法長大仍不敵大樹的偉岸,顯得渺小而需要呵護。

       「妳今年十五了?」他風馬牛不相及的冒出一句話。

        眼如秋水的眸子一瞇,「下個月就及笄了。」

       「我上門提親。」他年歲也不小了,該娶妻生子。

        她一怔,繼而暴怒。「你是腦子燒糊塗了還是被我家的毛驢踢了,這樣的話你敢說出口?」 他有病。 兩人從來沒有花前月下,也無情話綿綿,老是劍拔弩張的針鋒相對,他是哪根筋接錯了,居然把主意打到她頭上,他就不怕她夜夜磨刀,哪天一個心火不順往他脖子上抹刀。

       「這川蜀一帶除了我,沒人敢娶妳。」他一掌拍在她身後的牆,將她困在牆與身前。 華勝衣說的是實話,短短三年,他竟從七品官升至三品指揮使,只要他要的女人,沒人敢站出來跟他搶,他已是蜀地一霸。

       「誰說我一定嫁在蜀地,也許兩、三年後我嫁回江南。」那裡就不是他的地盤,無法隨心所欲。

       「在這之前妳會先成為我的妻子。」誰敢覬覦她,他就滅了誰,他的女人豈能容人惦記。

        她一聽,柳眉橫豎。「你這人是牛聽不懂人話呀!誰要當你的妻子,你是井水我是河,流不到 一塊。」

      「妳先招惹我的。」她該受的。 原本他一個人形單影隻的過著自己的日子,從不與人走得太近,亦疏離著周遭的人,除了和營中同袍較有往來外,他不喜人多的地方,習慣隻身在外,獨來獨往。

        當年他被發配流放村時僅十五歲,那時還年輕氣盛的他不甘心被流放,初到前幾個月他沒有 一天不和人打得頭破血流,他怨恨、他氣憤,他惱怒上天的不公,出身高貴的他竟然流落至此。

        在一次被人圍毆瀕臨死亡之際,他突然了悟了,不會有人來救他,也不會有人幫他脫離困境, 他冷厲嚴肅的父親,溫柔婉約卻捧殺他的繼母,乖巧喊他大哥實則面和心不和的異母兄弟, 還有與他稱兄道弟,恣意狂笑的酒肉朋友,他們的面孔一次次從他眼前掠過,卻無一人出現過。 他被放棄了,只因他傻得相信毒蛇的牙無毒,自大驕矜的走入別人佈下的陷阱裡。

        五年了,他像是一頭孤狼行走在刀鋒上,在腥風血雨中穿梭,無形中穿上的硬殼一層又一層, 任誰也打破不了。 就在他認為再也回不去京城的同時,那抹鮮活的身影闖了進來,明明瘦弱得他一隻手便能將她揉碎,偏偏那雙眼明亮純淨,無畏無懼的嘲笑他,視他為無牙幼狼。

        他一直看著她,後來這三年,他看到的是一頭不知害怕為何物的小母狼,她可以笑著算計人, 素手無力卻能扭轉乾坤,一張笑臉能瞬間撕裂敵人咽喉,兵不血刃…… 入了心,便成了魘魅。

        蜀西的炎熱曬不黑寧知秋嫩白的嬌顏,美若春花的容貌正揚散著一股風暴。「欲加之罪何患無詞,你存心跟我過不去。」

       「我,心悅妳。」低沉的嗓音帶著老酒醇香,令人未飲先醉,醺然地沉浸在飄飄然裡。

       驀地,她心口一動,粉色桃頰一陣臊熱。

       「妳想聽見這句話是不是?」華勝衣的頭壓得很低,低到近乎要碰觸到她的唇,微熱的氣息拂著她的肌膚。

        聽出他話中的嘲弄,寧知秋心一定地朝他一推。「走開!玩笑適可而止,我當沒聽見你今天說過什麼。」她才不當被戲弄的對象。 可想推人卻沒推開,嫩如凝脂的小手反被握住,落入佈滿厚繭的大掌中。

        「不是玩笑,我所說的每一句話都是真的。」

        一股強大的威壓直逼而來,寧知秋吸了口氣,目光明澈的看向他潭水般的深瞳。「你心悅我?」

         華勝衣眉頭一抽。「妳相信?」

      「信呀!華哥哥是真正的正人君子,哪會對我這般乳臭未乾的小姑娘說假話,何況我的確貌美如花,是流放村的第一美人,你不喜歡我還能傾慕誰,村尾老鄭家缺牙的黃婆婆嗎?」要胡說八道是不是,大家一起來啊!

        一想到一臉黧黑,牙都快掉光的黃婆子,華勝衣打了個冷顫。「等我來提親,可否?」

       「成呀!不過長幼有序,等我大哥、大姊一娶一嫁了,才能輪到我。」她笑容可掬的反擊。

        寧家的家規是男子年滿二十方可成親,女子不在此例,而她大哥還要兩年才滿二十。 換言之,再等兩年吧!要有耐心。

       「不行。」他等不了。 寧知秋以一指撫過他掛在胸口的雙螭玉佩。

       「華哥哥,你在急什麼,我有那麼叫人情不自禁嗎?」 她對自己的容貌有自知之明,嬌妍如海棠,清美嬌麗,但不及牡丹的豔麗,在蜀西一帶堪稱美人一名,可若到百花盛開的京城,前百名都不知能不能排上號呢。

        他在急什麼?是的,他很急,因為……「妳很久沒喊我華哥哥了,這軟嗓特別膩人。」 從他第一次打了她的……屁股,那時她氣得大喊他的名字,為此記恨已久,一日趁其不備砸碎他劍上的寶石,自此洋洋得意地不再喊他華哥哥。

         她是會報仇的,這是她的原話。 可是她有氣死聖人的本事,讓他忍不住再次動手,只是打得不痛,象徵性的教訓而已,而她不甘的捉著他的手臂狠咬,咬得都流血了。

        此時想起來這事,卻忘了為什麼打她,她像是草叢裡的蛇,無時無刻都在激怒他,見他一發怒,她樂得咯咯直笑。

        怎麼沒膩死你,還來尋我晦氣!寧知秋很不快的瞪了瞪眼,又回復盈盈水色的嬌柔。「華哥哥, 你長得又不醜,想娶老婆還怕找不到人娶嗎?上回彝族的秀麗兒不是嚷著非你不嫁,還不趕緊去提親,我幫你搖旗吶喊。」 他不是沒人要呀!幹麼要纏上她?

       「羊羶味太重。」嗆人。

       「那胡同知的女兒呢?年方十六,秀外慧中,知書達禮又知進退,是宜室宜家的絕色佳人。」 胡媚兒是真嬌媚,那一雙會勾人的丹鳳眼輕輕一勾,多少男人拜倒在她石榴裙下。

       「脂粉太濃。」能刮出一層粉。

       「陸芝芝呢?總不能嫌吧!琴棋書畫樣樣精通,還擅長水蓮舞,能在盛開的蓮花上翩翩起舞, 你再挑剔就沒天良了。」明月樓的樓主,賣茶香也賣美色,但樓主本人不賣,豔名動四方, 如今仍靜待有緣人採擷。

       「我跟她不熟。」聽過其名,人……真的不熟。

        寧知秋氣呼呼地把手抽回來,朝他胸口一戳,「那你跟誰熟呀!我嗎?」 一出口,她恨不得把舌頭咬掉,當了三年鄰居,不熟也熟透了,他在村子裡也只跟他們這一 家有往來。

        黑眸溢出隱隱笑意,流光溢彩。「只和妳熟,讓我認定了,妳以為妳逃得掉?」

       「這話聽起來很匪氣。」像是威脅。 妳不嫁給我,我就殺死妳,寧知秋想到那種反社會人格的恐怖情人,可她和他哪來的情呀! 兩人一見面像結仇似,我諷你兩句,你酸上兩口,然後大路朝天各自走。

        近兩年來,川蜀與滇地邊境有小規模的零星衝突,他常常一帶隊出去便是三、五個月才回來, 一回來身上難免帶點傷,而後聽說他又升官了,養個半個月傷再度出門。

        其實他們見面的機會不比頭一年多,且隨著年齡的增長,該有的避諱也少不了,兩人之間的 相處有了些許改變。 以前寧知秋不知哪來的惡趣味,每回一見到他總要逗弄幾句,不見他沉著臉趕人就不痛快,等到他不趕了,她又覺得沒意思,想著法子逼人跳腳。 沒想到逗呀玩的,這把火燒到自個兒身上,沉睡的老虎露出咬人的獠牙,一回頭咬住她的小短腿。 腿短跑不快,好不唏噓。

       「還有更土匪的,妳想試一試嗎?」華勝衣俯低身子,以鼻碰觸瑤鼻,長年混跡軍營的兵痞之氣展露無遺。

       「你……你別靠我這麼近,咱們有話好好商量,你也不是真心心悅我,還有轉圜餘地,不如我們合計合計,挑個你真正心儀的女子。」他的存在感太強烈,讓人喘不過氣來,呼吸急迫。

       「妳哪隻眼看出我不是真心?」在他見過的女子當中,只有她勉強能讓他接受,不會心生排斥。 他想過,是她也好,這丫頭一點也不怕他,還有足夠的機智壓制他,不管把她放在哪裡,她都能活得愜意自得,誰想給她臉色看,她先讓人滿臉鍋灰,面如土色。她,適合他。

       「兩眼。」她是明眼人。

       「那是妳瞎了眼。」沒看見他很認真的跟她談。

         寧知秋假笑的擰向朝她貼近的大臉。「華勝衣,你想跟女人吵架是不是,潑婦罵街三十七招你要不要見識見識?」

       「潑婦罵街三十七招?」他嘴角一抽。

       「牛鬼蛇神,退避三舍。」厲害吧! 女人對掐要離遠一點,倒楣的往往是路人。

         華勝衣忍不住輕笑出聲,深深地看著她,「寧知秋,小泥鰍,我只想娶妳。」

       「不許叫我的小名。」可她不想嫁呀!大爺。

        泥鰍善鑽,離水三日也不會死,躲在泥裡照樣呼吸,當年父親取她名字時,用諧音叫她小泥鰍,寓意耐活、強韌,在任何不利的處境下都能存活,有法子與閻王對抗。 泥鰍不容易死,離水也能活,這是一個父親卑微的請求,希望自幼體弱的女兒能堅持下去, 活得比誰都長壽。

        「我!娶定妳了。」華勝衣霸氣的宣言。

        「我不嫁。」誰理你一時的瘋言瘋語,有病就要醫。

        「妳會點頭的。」非她不可。

        面對他的強勢,寧知秋有些笑不出來。「沒人能強迫我做我不想做的事。」

        「我就是要呢?妳又如何,殺了我嗎?」他志在必得。

        她柳眉一蹙,「我又不是屠夫。」 人不會被尿憋死,車到山前必有路,暴力必須被唾棄,她習慣用軟刀子慢慢割。

       「心慈不掌兵。」但她在心狠時也絕不留情,刀起刀落,他比她所以為的了解更了解她。

       「我是平民百姓。」上陣殺敵是男人的事。

       「總之時候到了,我會上門,先跟妳提一聲。」她該是第一個知曉的人,他想告訴她。

        這是強迫中獎!寧知秋沒好氣的想著。「不來也無妨,你安心的剿匪,三、五年未歸我會拜祭……」你。

        話沒說完,溫熱的氣息覆了下來,寧知秋驚愕的睜大眼,看著在她唇上碾壓放肆的男人,他…… 他怎麼敢…… 輕薄她。

*             *             *

       「宇文治,你不要再跟著我成不成,都跟了一路還不嫌煩呀!一個大男人跟在姑娘家後頭不覺得丟臉嗎?」 他不害臊,她都替他臉紅了,瞧他那沒出息的樣子就來氣。

        長得健美秀麗的寧知槿有一身勻稱漂亮的蜜金色皮膚,她不像妹妹愛喝羊乳,養出嫩皙曬不黑的玉白肌膚,來到川蜀三年,她已經完全融入當地的生活,乍看之下還以為她是土生土長的蜀西女子。 不過江南的軟儂腔調還帶有一些,因此她聲音一揚和人爭吵時,聽的人會有一股麻酥感,不自覺地退讓。

       「誰說我一路跟著妳,寧家大姐兒,我們這是順路,我剛好要去拜訪伯父、伯母。」厚臉皮的宇文治來自草原,五官俊朗,笑容如陽,煦煦生輝,一雙桃花眸似乎隨時在笑,十分討人喜歡,人見人愛。

       「誰是你的伯父、伯母,別故作熱絡,請喊我爹娘先生、夫人。」胡亂攀交情,非奸即盜。

        宇文治狡猾的一挑眉,「伯父、伯母可沒不許我喊,還笑呵呵地稱我為世侄,對我好得像一家人。」

       「少往臉上貼金,我爹娘對人一向和善,即便你是殺人不眨眼的惡盜,他們也會以禮相待。」 就他在那兒自鳴得意,給他一點好臉色就不沾地了,快往天上飛。 對他說不上喜不喜歡。

        一直以來有股俠氣的寧知槿男兒氣很重,她不耐煩當個循規蹈矩的內宅女子,更厭煩女紅、刺繡,在父母的縱容下,她舞刀弄槍,有一身好騎術。 馬上能拉弓,下馬舞大刀,指的是巾幗不讓鬚眉的她,她的強悍在蜀地是出了名,不少男子就中意她的烈性子,已有多人上門求親,就看她點不點頭。

        這種個性在江南或是京城,肯定乏人問津,南方人偏好寧知秋那種柔弱、惹人憐惜的纖瘦姑娘,可是在川蜀,男人們就愛大剌剌的性子,有話直說,有酒就喝,不藏頭縮尾,面對面的講個分明,一口劍南春酒配著燙片鴨子、怪味雞、獐子肉,吃飽喝足了再來論輸贏。

        寧知槿是來對地方了,注定要當川蜀媳婦。 只是此時她猶不知情。

        「唉!我長了一副凶神惡煞的模樣嗎?怎麼妳拿我和盜匪相提並論,太傷人了。」他捂著胸口,假意被傷到。

        見他一副沮喪又傷心的樣子,心眼不像妹妹那麼多的寧知槿有些不安的小心虛。「喂!我不是 說你長得像惡盜,你好歹五官端正,人模人樣,不會有人把你當匪類擒住的。」 她說話很直,常會傷到人,他不是第一人,也不會是最後一個,妹妹說這叫坦率,一種難得的美德。

        他努力裝出笑臉,強顏歡笑道:「妳不用安慰我,肯定我長得面目可憎,妳才急於擺脫我,連與我同行一段都覺累贅,巴不得把我拋得老遠,省得一見生厭。」

        一聽他如此自我厭惡,心性直率的寧知槿氣急敗壞的解釋,「我才不是這樣,你胡說,我…… 可惡,你要跟就跟吧!反正我快到家了,不許你跟我爹娘告狀,說我排擠你。」

        聞言,宇文治笑得眉眼都開了。「是,妳是好姑娘,我哪捨得讓妳受氣,是我自個兒瞧這村子風景好,想走走瞅瞅。」 兩個怪人,有馬不騎反而要步行? 一入村,花紅柳綠,未見奼紫嫣紅,先聞一陣撲鼻花香,清清雅雅的,不濃膩,令人一聞心曠神怡。

        有錢好辦事,在寧家富起來後,賺了好幾桶金的寧知秋決定改造枯燥乏味、毫無生氣的流放村。

        首先在凹凸不平的路面全鋪上平坦的石板,再在石板的縫隙中撒上花種,路的兩旁種上木槿、 楊柳、桃杏等花木,舊屋漆新,屋頂鋪瓦,瓦上植草,一眼望去綠意盎然。

        流放村真該改名叫寧家村,因為村子的一半被寧家買下了,有些屋子空置,有些屋子改做蠶室,還有一些成了下人房,分給單身或攜家帶眷的管事、僕婢居住。 所以寧知秋一動起來沒任何反對聲浪,因為是他們家的嘛!人家要拆屋重建誰管得了。

       「去去去,你別和我走得太近,不然人家以為我和你同進同出,敗壞我的閨譽。」要是在江 南,早被浸豬籠了。

        敗壞……閨譽?嗯!好主意。宇文治眸底一亮。「槿兒,妳走太快了,我跟不上,慢點兒走。」

        寧知槿面色一怒的回頭斥道:「不許叫我槿兒,我是寧姑娘,大姐兒,再喊錯我抽得你滿地打滾。」

       「打是情,罵是愛,妳抽吧!槿兒,我甘之如飴。」他雙臂大張,做出心甘情願的神情。

       「你……你不要臉我還要。」她急呼呼的往前衝,想快點甩掉身後的狗皮膏藥,她覺得太丟臉了。

       「槿兒,臉皮算什麼,為了妳全可扔,我的心可表日月……妳別害臊,小心點走,別撞到人……」 啊!有人…… 一張烏鴉嘴靈驗得很,宇文治的警告才剛落下,同時響起的兩聲哀呼讓他眉頭一挑,差點忍俊不禁地笑出來。

        「誰走路不帶眼的,撞了我……」還能再晦氣點嗎?

       「姊,妳撞疼我了。」她趕著生孩子嗎?撞得她胳臂都疼了,不知道要養多久才會好。

        一聽是妹妹的聲音,本想開罵的寧知槿趕忙扶起嬌弱如柳的妹妹。「撞疼了呀!是姊姊沒留神, 一股蠻勁地往前撞,妳肯定傷著了,得找個大夫來瞧瞧,別落下什麼病症。」

        撞一下就要找大夫?沒這般嬌貴吧!頂多有塊瘀青,用藥酒揉揉就散瘀了。瞠了瞠眼的宇文治面上一滯,大姐兒的誇大行徑讓他大為傻眼,有疼妹妹疼到恨不得以身相替的嗎? 不了解內情的人會以為這番姊妹情深是演出來的,感情再好的手足也不會誇張到這種程度, 一個碰撞就要找大夫醫治。

        不過寧家人這麼多年都是這樣對待身虛體弱的寧知秋,上至爹娘, 下至幼弟,從無人輕忽,好幾次差點在他們面前死去的至親怎不叫人心驚膽跳,眾人已習慣 以她為主。

       「姊,妳別老想著讓我喝苦藥嘛!我喝得嘴巴裡都是苦的。妳呀!先歇一歇,喘口氣,妳這是急著上哪去,好像後頭有鬼在追……」咦,還真的有鬼,好大一隻鬼。

        揉著胳臂的寧知秋抬頭一看,她頓時就樂了,一名長得像人的鬼……噢!原本就是人的男人, 一臉笑模樣的擠眉弄眼,在大姊身後又伸臂又搔癢的扮「鬼」嚇人。

       「不就是這隻鬼,非說順路,順個毛呀順路。」都是他招的禍,害她走得急,沒留心就撞上妹妹了。 遷怒。

       「順到我們家呀!」寧知秋好不愕然,水波蕩漾的眸子裡滿是戲謔,好像真的很意外有人不識路。

      「呵呵……二妹子,順路、順路,哪一條路不順,條條順到妳家門口。」要娶老婆就要臉皮夠厚。

      「咦,你不是山城馬場的宇文二哥哥嗎?你們家的馬胃口真好,我們送去的草料都吃完了呀? 這次要買幾車,我讓人趁青草正新鮮,割了給你送過去。」她不會跟銀子過不去。

        就像良心被狗吃了的地主,看到好的就想佔,去年寧知秋賣了一批絲製品,手上有點銀子就想佔便宜,她挑中一處草多樹少的荒地,一圈就是五百畝,只種草,不種莊稼,沒有糧食就不用繳稅,可她照樣有東西能拿來賣錢。

        臨近關外的平原設有好幾處馬場,每一處馬場最少養馬上千,有的還近萬,這麼多的馬吃的是草料,一天供應下來可是驚人的數量,不讓馬吃飽又怎麼期待牠長膘精壯。 看好這項買賣的寧知秋靈機一動,便圈下一塊遼闊的土地,反正只種草相對來說活計輕鬆許多,先種上一年再說。

        山城馬場便是草料需求量較大的馬場之一,寧知秋和姊姊親自到山城馬場兜售草料,馬場的主人一見到青綠的鮮草,當下下了訂單,兩方才有了往來。 荒地本就屬於開墾者所有,雖然未種上糧食,但已做了雇工除樹的動作,並用籬牆圍起來, 那表示此塊地是有主的,其他人不得擅入,寧知秋一肚子心眼的鑽律法漏洞。

        前幾年免稅,等到了要繳稅的時候再看看要不要這塊地,如果地肥想繼續留就以銀子代糧繳納,反之,棄之也不可惜,它已讓曾經的主人賺了一票。 算起來,她並不吃虧,平白得了五百畝土地還不用下田耕種,花錢請人割草倒賺了銀子,比狡詐的商人還精明。

       「呃,呵呵!草好,馬壯,你們送去的草料還堆著呢!不急不急……」宇文治乾笑的揮手。 一遇到笑容比他還誠懇的寧二小姐,他一下子就兵敗如山倒,潰不成軍,他笑面虎大哥說過, 她才是真正的狠角色呀!

       「不是要買草料,宇文二哥哥到寒舍有何貴事,你真的不買草料嗎?我們的草料水綠呀!給馬兒多吃點草才長得快又壯。」想要當我姊夫得先有見面禮,禮不厚,人情薄。 冷汗由他額頭滴落,天生的笑臉變成苦笑。

      「是呀!多吃點好,三……不,五輛好了,給馬兒加餐。」

      「至少也要二十輛,不然不好派人到草場割草,你知道這是要算工錢的,以日計算,沒做足一天是我吃虧。」打發人呀!五輛草料他也好意思開口,一匹馬嚼不到一口。

      「什麼,二……二十輛?!」完了,他會被大哥罵翻,草料是不能直接給馬吃,要先處理過, 堆放太多容易腐爛。

      「太少嗎?」

        他差點往上一跳,大罵奸商。「不……不是,剛剛好,能吃上好些天呢!二姑娘真善解人意。」 宇文治都快哭了,愛笑的唇角往下垂。

       「那你還有什麼事嗎?」過河拆橋了。

        當然有事,妳坑了我一把還不許我坐下喝杯茶嗎?「來都來了,我想拜見一下令尊。」

       「我爹不在,他此時在私塾上課。」碰壁了吧!也不先打聽打聽,她寧家大門可沒那麼好進。

       「令兄呢?」他退而求其次。

      「家兄也在上課,他帶另一班學生。」閣下來錯時間了。

        不死心的宇文治再道:「小輩來到家門口,理應向長輩問聲好,還請讓我親自向令堂問安。」 頑強的小強。

       「我娘在呢!」 算他運氣好,寧知秋懊惱沒安排娘去巡個地、逛逛桑園什麼的,或是幫二齡蠶挪地方也好, 白布上的蠶砂也該掃一掃了。

        呵!跟爺鬥,小爺在馬場清馬糞時,妳還在含糖學說話呢!宇文治不無得意地把頭一抬,「那 就勞煩了。」

        重修後的院落變得寬敞,花木疏落,三三兩兩的僕婢安靜的走過,寫著「耕讀人家」的牌匾 掛在正廳入口,剛聽完各處莊頭回事的周氏正坐廳堂,輕啜著剛泡好的香茗。

        和初來時的凌亂簡陋大為不同,如今一切井然有序,大氣內藏,完全看不出這只是一處邊陲小縣的村落,還以為來到某江南水鄉的大戶人家,連丫頭都養得水靈,嬌俏可人。

        姊妹們是主人,走在前頭,挽臂笑鬧地相偕而入,昂首挺胸的公雞……呃,是馬場宇文二公 子坦蕩蕩的闊步而行,神情從容中又帶著一絲彷彿醜媳婦見公婆的忐忑,怕有不得體之處, 誰叫他對人家的女兒起了私心,想偷回去鎮宅。

        誰知一入內,宇文治強裝的鎮靜立即破功,像被踩了尾巴的貓似的倏地炸毛,張牙舞爪的大 叫,「大哥,你怎麼在這裡?」 一名長相溫雅,透著一絲銳利的俊逸男子緩緩回頭,一身書卷氣恍若剛從書院回來的夫子, 清逸風朗,唯有一雙杏仁色的瞳眸裡多了些草原男兒的霸氣。

       「我來提親。」宇文泰袖子一翻,露出骨節分明的厚掌。

       「提親?」失態的宇文治再度驚呼。 提什麼親,給誰提親,大哥到底在謀算什麼?他坐立難安,心裡七上八下的煎熬著。

       「喳喳呼呼的成何體統,一副沒見過世面的樣子,讓人看笑話了。」宇文泰態度端正大方, 進對有度。

        才不管什麼體統不體統的宇文治一個箭步上前,只差沒揪著兄長衣領質問。「你提什麼親?向誰提親?」

        神態自若的宇文泰謙和一笑,輕拂衣袖。「我還能幫誰提親,我不就你一個親弟弟嗎?」

        宇文家子嗣不豐,就兄弟兩人,其兄已成親多年,妻妾各一,但膝下猶虛,未有子女。

        一聽,宇文治愣住了,一股歡喜由胸腔散開。「大哥,你提的是誰,總要先知會小弟一聲。」 別跳,別跳呀!這心口跳得如擂鼓,聲大。

        明知故問。他斜睨一眼,恨弟弟不長進。「寧夫人,我剛提的那件事妳意下如何?可否給個準話?」

        「這……」喝著茶的周氏猶豫了一下,她看看面色如常的大女兒,又瞧了然在心,朝她擠眉弄眼的小女兒,兒女的終身大事總叫人得考慮再三。「過兩天再給你回話可好?」

        知道是該走的時候,宇文泰拱手一揖。「靜候佳音,希望你我兩家能成一家,永締盟約。」

       「好走,不送了。」她虛抬手。

       「寧夫人留步。」他拉著一頭霧水的傻弟弟,強行帶著他離開,兩兄弟還有很多的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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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8-15 11:46:19 |只看該作者
第六章 想嫁什麼樣的夫婿

        同樣一頭霧水的寧知槿一臉不解的瞅著笑個不停的妹妹,心裡莫名的煩躁,好像有件很重要的事發生在她身上,眾人皆知獨她一人墜入迷霧,怎麼走也走不出來。 這種感覺糟透了,心口悶悶地,彷彿有條巨大的蟲子在胸口蠕動,吞不下去也吐不出來,梗著難受。 喏,又在笑了,也不知道在笑什麼,神祕兮兮地,這妹妹太聰明了,聰明多智到近乎妖,不好。

        人要平凡一點才是福氣,不爭不奪不計較,平安為上,他們家遇到太多事了,願能從此一帆風順,再無風波。

       「娘,妹妹瘋了。」該讓她喝藥了。

        周氏笑而不語,眼露欣慰的看著女兒。

        笑得快停不下來的寧知秋纖指一指。「大姊,妳真的不曉得什麼事嗎?用腦子想一想。」

        她用無聊的眼神瞥了妹妹一眼,輕輕拍開她的手。「妳是指我沒腦子嗎?大公子的話我剛聽見了,不就提親一事。」 她落落大方,毫不忸怩,倒讓母親和妹妹高看了一眼,認為果然有大家之風,不愧是名門所出的嫡女。 殊不知……

       「那妳覺得呢?」父母只能扶她一把,以後的路得自己去走,他們幫不上忙,唯願兩情相悅。

        寧知槿納悶地看看娘親,「這事妳要問大哥,與我何干?」 明明聰明相,卻生了一副笨心腸,若有她妹妹的三分聰慧,早已一點即明。

       「為什麼要問妳大哥?」難道人品好不好長子最清楚?周氏一臉難解的表情。

        寧知槿頭一偏,目光清亮而直率。「不是大哥的婚事嗎?當然要先問過他,他都十八了,也該說定人家。」 從遣媒上門,再走個提親過程,準備好聘禮,也得花上個一、兩年吧!正好滿二十歲,行了冠禮後娶親,雙喜臨門。

       「誰跟妳說是理哥兒的婚事?」她哪隻耳朵聽見了?

        寧知槿糊塗了,迷惑的目光投向再度大笑的妹妹。「不是大哥嗎?莫非是……妳?」

        長姊都還沒嫁,哪輪得到她呀!寧知秋笑著搖頭,這個姊姊真是遲鈍得不行。

       「妳覺得山城馬場的二東家如何?」在她看來是個不錯的小夥子,性格開朗,為人豁達,簡單踏實。

        一想到那個老是在她身後糾纏的宇文治,寧知槿天生自然未修飾的月稜眉一蹙。「那人挺好相處的,不會拿大道理壓人,言談風趣,不落俗套,有容人之量,就是太纏膩了。」 她不言人是非,背後議論長短,因此盡挑好的說,沒指出她被纏得很膩味,很想把不請自來的傢伙一腳踢開。

        聞言,周氏若有所思的笑了。「看來妳對他的印象不差,這門婚事有得談。槿兒,妳大了,該繡嫁衣了……」

       「等……等等,娘是說……我的婚事?!」後知後覺的寧知槿像被雷劈中,驚慌地變了臉色。

       「不是妳還有誰,養兒養女都是債,好不容易把妳拉拔長大了,卻是替人養老婆,給了別人家。」辛苦了大半輩子,終於能看見兒女們各有好的歸宿,和樂融融的建立自己的小家。

        寧知槿慌得很,一急之下捉住娘親的手。「說的是哪家的兒郎,我認識嗎?娘別急著把我嫁人, 我還小……」 可別是那個人呀!那是她一輩子的惡夢。

       「還小?都十六了,妳只比秋兒大一歲三個月,娘在妳這年紀都懷了妳大哥了。」她出嫁得早,剛滿十五不久就嫁了,隔年生下長子知理,又隔了兩年有了她。

        歲月過得真快,白雲蒼狗,眨眼即逝,還記得滿頭大汗吸著奶的奶娃兒,一晃眼都成了別人眼中的香餑餑,爭著來說親,她臉上的皺紋都是被長得快的孩子追老的。

        「娘,那就先談妹妹的婚事吧!妳瞧她養了多年還是一副弱不禁風的樣子,怕是很難出嫁, 妳得替她多盤算,多準備一點的嫁妝,我不計較,真的!都給她,看能不能早日為妹妹找到 如意郎君。」妹妹嫁了人她才安心,打小養成的習慣,沒看著病弱的妹妹一切都好,她顧不到自己。

        呵!不厚道,禍水東流,居然扯到她身上,大姊幾時也會耍陰招了,莫不成是近她這個墨, 所以心也黑了?「娘,長幼有序,大姊沒嫁哪輪得到底下的弟弟妹妹,常言道:長姊不出閣, 小妹難說親。」

        「有這句話嗎?」怎麼她沒聽過?

        寧知秋面色不改,把假的說得跟真的一樣。「這是蜀地這裡的說法,我在市井間聽人提起的。」

       「喔,原來如此。」她很少出門,自是沒有聽聞。 周氏仍保有後宅女子的習性,除了剛被流放的第一年因為生計困難跟著下田做些農務外,家境一改善後她便不輕易外出,整日待在家中處理家務。 骨子裡的清高還是在的,雖然是被流放的,不過卻是受人牽連,本身無過,不像流放村裡的 其他村民,他們是真正有罪之身。 因為這樣所以她連村長家也是不親近,維持著不遠不近的距離。

        「娘,女兒家不嫁人是會結仇的,大姊不像我天生體弱,產子恐有風險,我不嫁人是天經地義,要保命的,可大姊打一出生就少有病痛,身子骨強健得跟男人一樣,她不嫁人說不過去, 妳不想抱抱白胖愛笑的小外孫嗎?」 大姊,抱歉了,是妳不仁,我只好不義了,不管妳是不是無心,妹妹祝妳嫁得順心,事事如意。 禍延己身當然要趕緊推掉,避禍為重,姊妹之情先擱一邊,來日再續上,當務之急是先把大姊嫁出去。

        一年不好婚嫁兩次,這是這時代的習俗,同年同個家裡只能辦一件喜事,重了會招來不幸。

        嘴唇微微紅腫的寧知秋忍著不去撫摸,面對某人的強勢攻擊,她心裡其實很不安,以她對華勝衣多年的了解,他向來言出必行,從未有過未兌現的時候,一言既出絕不收回。 所以她非常擔憂,惶惶難平靜。

        姊妹倆的心情都一樣,不想太早嫁人,能拖且拖,拖過了十八再來議親,若能躲到二十就更好了。 別人是恨嫁,巴不得郎君騎大馬來迎娶,大紅花轎搖搖擺擺的入了婆家,可她們倆是拒嫁, 還沒把當姑娘的福給享完呢!誰樂意當人老婆,伺候著夫家一家老小。 折舊率最高的是新娘子,一跨過門檻就「老」了,多了個婆字。 又老又婆,這日子怎麼過下去呀!

       「聽到了沒,大姐兒,娘想抱孫子了,妳就湊合湊合吧!不算太差的對象就嫁過去,明年娘就有孫子抱了。」小女兒那身子就不要指望了,還是健康的大女兒妥當,一嫁人就來個入門喜。 被美好願景打動的周氏歡喜得笑開了,心裡想的是根本還沒影的外孫,一雙老胳臂等著抱。

       「娘,妳糊塗了,這種事怎麼能湊合,我……」不嫁不行嗎?她連針都拿不穩,如何繡嫁衣。

      「大姊,妳不先問問大姊夫是誰嗎?說不定一聽名兒就急得想嫁,咱們攔都攔不住。」寧知秋眼中一閃狡黠,樂見其成大姊為人妻,男大當婚,女大當嫁,留來留去留成仇。

        寧知槿發惱的瞪了妹妹一眼,怪她多事。「不用問了,我去餵蠶……」

      「蠶室有人顧著,用不著妳去餵,咱們花錢買人可不是買來當擺飾。」寧知秋笑嘻嘻的扯住她手臂。

        淮南大水,不少難民湧入蜀地避難,撿便宜的寧二小姐一口氣買了十二人,價錢少了一大半, 她把人分派到蠶室和桑園中幹活,伺候好祖宗才有工錢拿。

       寧知槿忿忿的一瞪,「就妳那張嘴害人,自個兒不嫁還推我當擋箭牌,妳這下可把大姊害慘了, 我真想咬妳一口。」

      「咬吧!咬吧!咬大口點,香糯甜膩。」她大方的伸出細白藕臂,袖子往上一捲,露出瑩白似雪的肌膚。

        看著蓮藕般的細胳臂,咬不下口的寧知槿氣笑了,對自己疼愛有加的妹妹心軟了。「妳知道我心疼妳,還這般招人恨的作態,小心哪天大姊真橫了心,咬下妳一大口肉。」 明明生著氣,卻氣著氣著就氣消了,自家姊妹哪有什麼仇恨,眼一瞪也就沒了,煙消雲散。

      「大姊要真捨得我也捨得呀!肉嘛,一口能有多大塊,古有佛祖割肉餵鷹,妹妹捨肉一口又何妨,就怕妳牙口酸,聽說人肉是酸的。」她還把細臂往前湊,非讓人咬一口不成,把人逗得真要把她恨上了。

        小、魔、星!寧知槿在嘴裡磨著牙。

       「大姐兒,娘不是逼妳,只是年紀到了總要嫁人,他日妳妹妹到了年歲,我和妳爹也會挑挑揀揀地為她尋個好人家,妳們姊妹倆都是爹娘的心頭肉呀!」總有操不完的心,不論嫁人沒嫁人都掛心。

        怎麼又扯到她頭上,不是避開了嗎?很想翻白眼的寧知秋在心裡暗忖:不會是自己前幾年過得太順風順水了,所謂禍福相依,如今換倒楣的事找上門吧?

       「娘……」寧知槿無奈的一喚。

       「山城馬場的二東家娘瞧得順眼,家世也配得上我們家,長相也過得去,人品嘛!目前看了還可以,娘想應了這門親。」畢竟蜀地不比江南,想挑個書香門第並不容易,此地的讀書風氣不盛,文人極少。

        在周氏的心中,她還是希望女兒能嫁個讀書人,日後夫婿考取功名,夫貴妻榮,為她掙個誥命。 不過如今情勢如此也就退而求其次了,不再強求,只要是個會疼妻子的,士農工商都成。

        是他?「宇文治……」 乍聽婚配的人選,寧知槿有些患得患失,心口浪翻無數,說不上喜不喜歡,就是覺得有點怪, 前不久才在嫌煩人,轉眼竟又有可能成為一家人,她是苦惱兼慌亂,手足無措,六神無主得不知如何是好,感覺像熱鍋上的螞蟻。

        嫁嘛!不甘心,她明明有大把的青春好揮霍,為什麼要斷送在一個男人手中,做他的糟糠妻? 若是不嫁,總不能賴著爹娘養她一輩子,他們會老,會漸漸的力不從心,嫂子入門,豈有小姑容身之處? 唉!她為何是姑娘家,如果跟大哥一樣是男的就好了,省下多少麻煩事,不用被人逼婚……

        驀地,寧知槿眼角餘光瞟到在一旁掩嘴偷笑的妹妹,她靈光乍現的拉起妹妹白嫩的手往外走。

       「大姐兒,妳好歹給娘一句話,成不成總要有個回答,小心妹妹的身子呀!妳要拉她去哪 裡……」唉!腳下裝了輪子了,走得真快。 望著女兒遠去的背影,周氏好笑的嘆了口氣,想著女兒的婚事,喝了口茶的她繼續盤算。 嫁妝、嫁妝,還真是為難,一人一萬兩壓箱銀,再打幾件家什,讓人去江南買些首飾來,還有衣料、布匹……

       當娘的想著幫女兒準備嫁妝,覺得嫁人很煩的女兒卻拖著另一個女兒,煩躁地想找人想出解決之道。 「我的天啊!是宇文治呢!娘是怎麼想的?居然想把我和他湊在一塊,這不是很奇怪嗎?我 和他哪裡看起來相配……」簡直是亂槍打鳥,打到什麼是什麼。

        紙鳶在天上飛,人在地上跑,她就是那只線頭被人握在手中的紙鳶,即便飛得再高再遠,底下的人一扯線,她便會飛高飛低的由人掌控。

       「宇文二哥哥很好呀!我覺得他的好脾氣能容忍妳的性烈如火,他是水,海涵萬物,能讓妳全無顧忌的放手去做,不會約束妳的性子。」有時候大姊也很任性,想做什麼就做什麼,從沒想過後果。 每次都是她和爹在大姊身後收拾,盡量把壞事變成好事,大姊很顧家是沒錯,但惹禍的本事也不小。

       「水火不是不相容?」妹妹為宇文治說好話? 太怪異了。

       「不相容但能共存呀!沒有水就不能滅火,少了火,用什麼把水煮沸?這是相輔相成,用在對的地方便是事半功倍,誰也少不了誰。」誰說一定只能相互廝殺,油比水輕,一點火還不是在水上燃燒,形成一朵朵火蓮。

       「妳認為我們合適?」寧知槿一臉古怪。 她還在抗拒。

       「為什麼不合適?妳喜歡騎馬,他家開的是馬場,妳討厭文謅謅的禮數約束,他家是熱情外放的蜀人,上無父母,下無小姑、小叔子、私生子,就一雙大伯子、大嫂,管得了妳嗎?」 寧知秋很用心的分析,將所有的好處細細的說來。

       「妯娌之間也很難相處……」她掙扎著。 人總不知足,雞蛋裡挑骨頭。

       「難道妳想挑無父無母,無兄弟手足,無親朋的那一種?那對妳而言太累了,絕對吃不消。」 大姊得要有人幫襯,她一個人無法支撐家務,她坐不住也管不來那些繁瑣之事,會不耐煩的。

        話說到一半,姊妹倆心中同時浮現一個符合這要求的人,寧知槿曖昧的看著妹妹,寧知秋面有訕色的把臉撇開。 「妹妹,妳想嫁什麼樣的夫婿?」妹妹太好了,好像沒人配得上她,她是高嶺上的一朵仙花。

       「不是在說妳嗎?幹麼扯上我。」她天生「體弱」,想娶她之前可得衡量衡量家中供不供得起她這尊金菩薩。

      「我想聽聽妳想法,此時我的腦子亂成一團,沒法好好思索。」宇文治若是不纏人的話也挺有趣的,一雙褐色大眼總是在笑,讓人看了心情愉快,忍不住跟著笑。

        她也心亂如麻好嗎?情形不比大姊好過,遇上全然不講理的瘋子,她一個頭兩個大。「疼我, 寵我,愛我,不會打我的男人吧!不一定要事事順著我,但我需要他的時候他要義無反顧的偏向我……」 呃,等等,太弔詭了,她平空想像出的人怎麼越來越像某人?那人橫起來是不管不顧的。 嚇!太恐怖了,她怎麼想到「他」,難道就因為「他」強取豪奪的吻了她,在她心上留下烙痕?

       「妹妹,妳可能會嫁不出去。」寧知槿「同情」地撫撫妹妹的頭,這樣的男人世上真的有嗎? 太難尋了。

        寧知秋怔住,有些愕然,她被……安慰了?好詭異。「不一定,也許我比妳先嫁……」啊!收回收回,她胡說八道,千萬不要靈驗。 想到華勝衣的寧知秋心口膽顫了一下,她暗暗祈求他先前的話是一時口快,並非有心,他一 點也、不、想、娶、她。

        聽出她話中的語病,正為婚事發愁的寧知槿驟然兩眼發亮。「怎麼了,你們的事要開花結果了?」

      「什麼我們,只有我,妳少胡亂猜測,我只是打個比方安撫妳。」大姊的反應也太誇張了, 還說啥開花結果,連個小芽都沒有呢。

        見她眼神閃爍,急於辯解,身為大姊的敏銳跳了出來。「是不是和隔壁那位有關,他開口了?」

       「大姊,此時讓妳心慌的是宇文二哥哥,妳把無關緊要的人扯進來幹什麼。」還嫌不夠亂嗎?

        再聽見人提起宇文治,寧知槿已經人不慌、心不亂了,妹妹的事她更重視。「對我無關,但是對妳卻說不定,指揮使大人看妳的眼神總是多帶點什麼,和別人不一樣。」

       「他比我大八歲……」很老很老的老男人了,嬌花正鮮嫩,哪由得風雨急摧殘,盡落飄零。

        寧知槿好笑的一揮手。「男人年紀大沉穩,我早就看出他在意妳很久了,我在猜他什麼時候會出手。」

       「姊,咱們是不是親的?妳就這麼迫不及待的送肉入虎口。」她一定是撿來的孩子,太悲慘了。

        看見妹妹哀怨不已的小眼神,寧知槿忍不住哈哈大笑。「妳這塊鮮肉倒是挺可口的,老虎一見就吞了。」

      「大姊……」她怒了。

      「小泥鰍,別一葉障目,這男人不錯,妳想想妳哪一回一開口,他雖是不情不願卻也辦得妥妥當當,不比自家人待妳的遜色,如果他真有那個意思,妳不要拒絕,有他護著妳,大姊很放心。」當了三年的鄰居,還能不了解一個人嗎?

        是這樣嗎?難道她靠得太近反而看不清…… 當局者迷,寧知秋心更亂了,她有種山雨欲來風滿樓的不安感,總覺得事情不如想像中的簡單。

*             *             *

        風,轉涼了。 流言也像風一般迅速的散開,在一瞬間傳遍了大街小巷,從京城到江南,又從京城傳到蜀地。 如今在縣城裡人人議論紛紛,說得人蠢蠢欲動,怵目驚心…… 「聽說了沒?在位二十年的老皇帝快不行了。」人上了年紀難免病痛纏身,年過半百也是時候了。

       「什麼,那該換新皇上位了。」一個死了,一個頂上,老百姓照樣過日子。

       「喂!你怎麼不問皇上立了誰當太子,若是皇上真的……繼位的真龍天子可攸關社禝安危。」 不知道會不會打仗,新帝上位也需要些功勛立威。

      「還能怎麼,最多減稅三年,老皇帝登基時還增稅呢!硬說國庫空虛,那一年的百姓過得多苦呀!」只差沒吃草根,辛苦一整年的糧食都拿去繳稅,餵飽滿朝貪官汙吏。

      「別老往壞處想,最少這幾年皇上沒幹什麼勞民傷財的事,百姓少出點血。」說不上國泰民安,兵強馬壯,但起碼有口飽飯吃,用不著賣兒鬻女地求溫飽,典妻換糧。

        喝著茶的中年男子嗤哼一聲,口吐瓜子殼。「你們想老皇帝什麼時候會……」駕崩。

       「據京城那邊傳來的消息,也就這大半年的功夫……」說的人壓低聲音,似怕人聽見。

       流言不一定是真,但傳久了也有幾分真實性,即便是許久未來縣城的寧知秋也聽了一耳朵, 若有所思的臉上露出幾分深意。

       「二姊,妳在幹什麼,為何站著不動?」不像在發呆呀!可兩眼發直,眼珠子一動也不動。

       「我發現要下雨了。」原來天要變了,難怪……

       「下雨……」明明是豔陽天,天氣晴朗,秋老虎的威力不亞於七月熱火,曬得讓人發暈。 抬頭望天的寧知方一臉不解,他看到的是一片無雲的晴空,和一顆掛在上頭的大火球,這日頭曬得很呀! 再回頭一看見二姊那欺霜勝雪的瑩白肌膚,簡直是太沒天良了,同樣是曬,他是炭頭一塊, 而二姊始終白玉無瑕,柔嫩的有如水豆腐,快滴出水了,讓人好生妒羨。

        十二歲的寧知方已高出他二姊一個頭,修竹似的一個俊少年,就是黑了點,不仔細看還以為是隨從。

       「唉!曲高和寡,聽不懂就是聽不懂,我早就不期待你腦子能開出朵花,能長草就不錯了。」 獨孤求敗的心情她能體會,沒有知音的感受太痛苦了,還得面對一個蠢貨。

       「二姊,腦子開花還能活嗎?妳別再說些似是而非的話糊弄我,我可沒有以前那麼好騙。」 故作高深誰不會,他只要眼睛放空,盯著前方糖炒栗子的攤子,再悠然一嘆。 哼!他都學起來了,也能唬唬人。

        嘖!他現在的模樣還不蠢嗎?活似在娘胎裡悶久了的憨兒,真丟她的臉。「好,你長進了,繼續保持,有朝一日凌駕我之上,二姊看好你,考個文、武雙狀元來瞧瞧。」

        本被誇得得意忘形的寧知方都快翹起他的小尾巴了,神情驕傲,自認為日後一定有出息,不 比大姊、二姊差,可是一聽到文、武兩狀元,挺直的腰背就駝了,雙肩低垂,垂頭喪氣,一 張苦瓜臉媲美黃連。 因為被流放的人不得考取功名,已有功名的雖未被剝奪,但前程也止步了,無法再進一步, 自家刑期未滿,他就算唸了一肚子書,也無用武之地。

        寧知秋這一句話很傷人,卻也是實話,她的用意是在提醒弟弟勿驕矜,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要時時保有學習的謙卑,別人的長處我們偷來用,別人的短處要改正,雖說做不到十全十美 的完人,但至少不會輸人太多。 「好了,快去和春堂,我這胸口又疼了。」不是很痛,但就是好不了,一壓到就痛。

        前兩日宇文治來訪時,身形嬌小的寧知秋被大姊撞個正著,當時就很痛了,只是因宇文家的說親而暫時放下,初初的痛慢漫消退,她也就不以為意,誰知隔天又開始痛起來,掀開衣服 一瞧,左胸靠近腋下的地方居然有塊拳頭大的瘀青,把她嚇了一大跳。 本來瘀血會自行散掉,可她一時不慎說漏了嘴,把全家都嚇到了,催著她趕緊看大夫,以免延誤病情。

        私塾的事走不開,寧家父子要上課不能陪同,周氏要盤點帳簿,沒法帶女兒到縣城找大夫, 愛妹心切的寧知槿自告奮勇。 誰知臨到要出門前,收蠶繭的江南商人來了,她得去招呼,安排出貨和收錢,最後和寧知秋進城的人成為年紀最小的寧知方。

       「是妳站著不動,關我什麼事……」他小聲的咕噥。 蜀地這幾年越來越繁榮了,因出產蠶絲的緣故,這兒便成了絲綢的故鄉,走在街上,常可見 到販布的商人,討價還價的交易各種布匹,一袋袋的蠶繭論斤買賣,顯得廉價。 早早分等次的寧家倒沒賣賤了,寧知秋把蠶繭分上等、中等、下等三種價碼,除了做成蠶絲被外,餘下的依等次賣給商販。

        有了分級,寧家的蠶繭反而更搶手,因為絲綢的好壞取決於蠶絲,品質越好的蠶絲能織出最好的綾羅綢緞。 不僅如此,蠶蛹也能入菜,或炒,或炸,是特色小吃,寧家賣蠶蛹、蠶砂也賺了不少,一隻蠶的用途多多,一點也不浪費。

        「咦,妳……看起來很眼熟……」 狹路相逢。 三年前,在和春堂寧知秋和父親也遇到一群穿軍服的大漢,只是當時寧家父女要出,對方要進,如今剛好反過來,她和弟弟是進去的,幾個大男人要出來,兩邊的人正好卡在要進出的狹道中間。

        基於不想惹事的情況下,寧知秋拉著弟弟往後退了幾步,多吃了幾年湯圓,她的涵養變好了, 不與人爭一時之氣。 只是魚在水中游,悠遊自在,偏有人用大網子打撈,看牠離水還活不活得成,無事找事做。

        「大眾臉。」熟你的頭,也就看過幾眼能有多熟,她比三年前好看多了,個頭抽高人變美。

        「什麼叫大眾臉……」不懂。

        「……」不解釋。

        「華大哥,我和我二姊在這裡。」見到了熟人,寧知方很高興的揮手,黑黝臉龐似在發著光。

        打什麼招呼,當人家沒瞧見你嗎?他只是不想理你這個呆子。 看到華勝衣那張冷冰冰的臉,想到被奪吻的寧知秋也板起臉來,目光垂視腳下的繡花鞋,當作無視那個人。

       「指揮使大人,這小子你認識?」如今也升官成為副指揮使的蕭雲和十分好奇的問,至於雲詹先已調到其他衛所。

        看也不看咧嘴笑著的少年,華勝衣的視線停在低頭裝不熟的妍美女子身上。「認得。」

       「你親戚?」嗯!有玄機。

       「鄰居。」敢不看他?她鬧什麼彆扭。

       「鄰居?」流放村的? 一曉得是被流放的家眷,蕭雲和等人的眼神多了鄙夷,在那村子裡住的幾乎是罪犯,不是正經良民,也就是說低人一等。

        因他們的眼神太明顯,氣氛突然冷下來的場面相當突兀,不想太過招人眼的寧知秋察覺到了, 她緩緩抬起頭,冷視個頭快是她兩倍的男人,最後才看向注視她的華勝衣。 突地,她水眸似春花般笑開了,頓時面上生輝,流光溢彩,彷彿一朵精緻而嬌豔的海棠花在隆冬中綻放,美得叫人屏息。 但她的美卻讓華勝衣倏地黑眸一瞇,迸出冷意。

       「華哥哥,你的同袍嗎?怎麼一個個長得五大三粗,像是爹娘也殺的殺人犯,他們手上染了不少血吧?只怕窮其一生也洗不盡了……啊!太可怕、太可怕了,他用牛眼瞪我……」你們憑什麼輕視我們?我還蔑視你們呢! 一群有勇無謀的大老粗。

       「秋兒,過來。」敢做要敢當。

         不過去又怎樣,擰了我的腦袋當板凳嗎?「不了,華哥哥,我病了,要來看大夫。」

       「妳『又』病了?」 山不就我,我就山。 華勝衣大步走上前,不容寧知秋退縮的一手捉住她細肩,一手覆上她額頭。「沒發熱。」

        她咬著牙,瞪人。「我傷的是其他地方。」

       「二姊被我大姊撞了,大姊個高,力氣大,把二姊撞傷了。」寧知方跳出來解釋,一比胸口。 看著小白花似的嬌柔身子,寧知方一說大家都明瞭了,不用說撞了,光是風一吹就倒,肯定傷得嚴重。

       「為什麼不告訴我?」捉住她肩的手忽地一鬆。

        聽到指揮使大人驀地放軟的聲調,再瞧見他臉上的冷硬少了幾分,一干下屬錯愕的睜大眼, 不敢相信拿刀子當枕頭的男人也會兒女情長,他不是連鐵石都能嚼得碎的硬漢嗎? 頓時,他們看著寧知秋的眼光又不同了,收了蔑意,多了探究,猜測兩人是什麼關係。

        告訴他好找罵挨嗎?找死的事她不會做。「華哥哥到醫館做什麼,你受傷了嗎?是被刀砍了見骨,還是一箭穿胸而過,要是中毒就難醫了,肚破腸流一身蛆……」 有人吐了。

       「是來買軍中備用藥……」

       「住口。」 一名想討好上司的年輕校尉多嘴的道,話才一說出就被面色冷冽的華勝衣喝止,回去是二十軍棍。

        和春堂是蜀西幾個較大的醫館之一,同時也賣藥,當地駐軍每隔一段時日便會來添購一些腦 熱頭疼、腹瀉、刀傷之類的常用藥物,時間不固定,隨來隨取。

        寧知秋三年前遇過一回,他們便是為軍中採購而來,但此事不得聲張,以免有人在藥裡動手腳,造成無謂傷亡。 這事本不用華勝衣這位指揮使親自來,他今日湊巧有空,跟著走一趟,有個兄弟要回鄉,順道去喝杯酒餞別。

      「華哥哥,你好凶喔!我被你嚇著了。」她捂著胸,假意驚嚇,加上膚白,真給人嚇到臉色發白的錯覺。

      「妳不是要看診,進去。」華勝衣冷臉一喝。

      「我只是把個脈而已,不是要放火燒醫館。」他又捉著她的肩膀是什麼意思,當她要殺了大夫洩憤嗎?寧知秋在心裡腹誹。

      「大夫,診脈。」

        頭髮花白的老大夫瞇起眼,一瞧見是常來問診的小姑娘,和善的一笑,但是看見大手壓著小姑娘的軍爺,他的臉色就不太好了,不知有意還是無意地把華勝衣的手推開,惹來小姑娘感激的明麗笑容。 手放在寧知秋的脈門上,三指診脈,片刻後——

      「如何,可有傷著?」華勝衣神色如常,可聲音中的一絲緊迫透露出內心真正的情緒。

      「姑娘自幼傷了心肺……」先天已不足,稍有風寒便面臨生死大關,脈象不太妙……

      「我問的是她有沒有事。」

        老大夫沒好氣的斜睨他一眼,「這小子的氣性大,沒耐性,小姑娘可別跟他學,一會兒抓幾帖傷藥貼在傷處,連敷三日即可祛瘀,再把調養身子的藥帶回去。」

       「又要吃藥呀!」她快成名副其實的藥罐子了。

        老大夫眼一瞪的輕捻鬍子。「不吃藥能好嗎?要不是老夫開藥調養,妳這破爛身子能好全?」 言下之意,其實她的身虛體弱已經好得差不多了,只是受不得寒,一有風邪入侵定比常人嚴重。 也就是說要保重身體,不要胡亂糟蹋了,時時注重保養,該吃就吃,該睡就睡,善待要跟著她一輩子的身子。

       「晏老,我給你帶來今年釀的桑葚酒,可別貪杯喝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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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8-15 11:46:36 |只看該作者
第七章 傾我所有皆為聘

        什麼叫雁過拔毛,指的是寧知秋什麼都要利用得徹底的人,只要能換成銀子的東西,她一樣也沒放過。 頭一年剛養蠶時,已錯過桑葚結果的季節,第二年的桑園也不是很理想,結果不多,因此她只讓人摘了桑葚果,釀了十罈子酒,自家喝的。

        沒想到南方的商人一來喝了待客的果酒,大為驚豔地問何處可得,寧知秋也不說誰釀的,一罈子酒賣了五十兩。 第三年,新樹、老樹都結實累累,幾乎所有的人都被她派去摘桑葚果,三天摘一回,連摘了二十餘日,滿滿的一室堆滿採摘下來的果子,她一口氣釀了一百五十罈果酒,還有一些零星掛果沒採呢!留給鳥吃。

        明年她打算擴大種植,就可以釀更多的桑葚酒,目前的存貨只賣熟客。 而她那腦子賺錢的主意似乎從未停過,想完一樣又一樣,她看爹娘喝著茶時,想著有明前茶、 雨前茶,如果用桑葉做茶又如何? 說做就做的她真的分別在明前、雨前採了最嫩的桑樹嫩芽,殺菁、炒製後,喝起來的感覺還不錯,只是數量不多,僅供自家飲用,她想在中秋前再炒製試試,人要有實驗精神,做了也許不成功,可不去做永遠也不會成功。

        不過等到明年,桑茶應該會多一些吧!她打算加入曬乾的桑葚一起泡,看能不能做出果茶。 當然一切尚在構思中,成不成要看老天爺賞不賞飯吃。

       「華勝衣,我再問你一遍,你為什麼想娶我?」聽到皇上有可能賓天的傳聞,她頓時有了臆測。 目光落在被握住的手腕,慣常清冷的幽瞳浮現淺淺笑紋,

       「把令弟就這樣丟著好嗎?」

      「寧小方比我高,比我壯,胳臂比我大腿粗,我還怕他被老虎吞了嗎?」縣城裡也沒有老虎, 人比虎可怕。 寧知秋必須說,她腦門真的被驢蹄子給踢過,看到華勝衣一副把她當私有物看待的模樣,居然一時腦熱的將人從醫館拉出,走到無人的僻靜暗巷,與他面對面的攤牌。 太失策了,她忘了男女有別,老是不記得要收斂,總要做了才發現是錯的,可又來不及回頭。 算了,錯就錯到底吧!反正無可挽回。 好在城裡認識她的人不多,間隔長一點再進城,人是善忘的,時間一長也就記不得發生什麼事。

       「這倒是,他夠大了,懂得照顧自己。」那小子很機靈,他二姊讓他在城裡逛一逛再到城門口碰面,他肯定會趁機胡玩一通,把城裡好玩的地方都玩過一遍才肯罷休。

       「寧小方先放在一旁,我問你的話你還沒回答我。」雖然心中有數,她還是想得到證實。

       「妳想得到什麼樣的答案?」不管是否是她愛聽的,他決定的事不會改變。

       「實話。」她不希望被蒙在鼓裡,眾人皆知,獨她一無所知,這種感覺超級差。

       「實話?」他目光閃了閃。

       「除了『我心悅妳』之類的鬼話,我想你應該有話要說。」而她不想當最後知道的那個人。

        華勝衣嘴角一勾,似被她的話逗樂。「妳想聽什麼?」

        頓了頓,寧知秋水眸清冽,「皇上的時候是不是快到了?」

        驟地,他渾身散發一股冷意。「誰告訴妳的?」

        一撇嘴,她語帶譏誚,「市井中流傳著,你沒聽過嗎?還有人開賭盤,一比十,一比二十的都 有。」 從三月到六月,甚至是明年。

       「妳不該輕信流言。」一個不慎會導致殺頭大罪。

       「難道是假的?」她反問。

        他抿唇不語,事有不可告人。

        「那我問一句,你是某個皇子黨嗎?」她屏著氣。

        他似乎考慮了許久才給了準話,「不是。」

        一聽不是,她頓時鬆了口氣,當胸口的濁氣一吐出,她才知自己的身子繃得有多緊。「還好, 你沒捲入奪嫡之爭中,那個位置讓想坐的人去搶,你都到蜀地來了,朝廷的事少插手。」

       「妳在關心我?」他略沉的聲音聽起來有些歡快。

        寧知秋用了個自己認為最凶狠的表情瞪他,但貓弓起背還是貓,只給人可愛的感覺。「我是怕你拖我下水,你在被流放前身分不低吧!有可能還跟皇子們稱兄道弟。」

        「差不多。」只是離京八年,有些人和事都淡了,再回想,已是模糊一片,記不清過去的曾經。

       「家裡不是什麼公、什麼侯的府第吧?我可高攀不起。」她給自己保留退路,不在一棵歪脖 子樹上吊死。

        看她小心翼翼問著又一臉嫌棄高門大戶的樣子,華勝衣不自覺地發噱。

       「我讓妳攀。」 他沒直言出身,但話裡帶出來的意思,和她所料相差未遠。

        不會吧!真給她猜中了,他是簪纓子弟?「我記得你說過你娘已經過世了,所以你有一個『人美心善』的繼母?」 她只差沒說出面善心惡,專門坑殺繼子的後娘。

        但以華勝衣對她的了解,已能聽出明捧暗諷的寓意,他不禁想笑的將手放在她腰上,稍一使暗勁將人拉近至身前。 「人美,但心……誰看得出來。」人心包在肉裡,心黑有誰知,他便是吃了太相信人的暗虧。

        「是呀!所以才有人心難測這句話,就像你此時就在算計我,心腸惡毒的想將我拉進你足以滅頂的漩渦裡。」她是倒了八輩子楣才遇上他,又自作聰明地接近一頭酣睡的老虎,讓牠清醒的瞬間拿她當口糧打打牙祭。

       「我沒想過傷害妳。」他只是覺得她適合,眼中再也容不下其他身影,她的存在像水,纏纏繞繞。

       「那你的親人呢?」有了繼母就有繼弟,弟弟來了,哥哥就要小心了,當家主事的大權該落在誰手中? 身為編輯的她一年校稿上百本小說,十之八九母亡父再娶的故事裡,繼母幫親生子奪權的情節幾乎是不可或缺的。

        華勝衣沒回應,只用憐憫的眼神掃過她梨花初綻般的嬌容,有些事他幫不了她,只能她自己去面對。

       「華勝衣,你這不是坑人嘛!我為什麼要幫你頂住後宅的刀光劍影,冷箭暗刃?」她只有一條命,做不到捨己為人的壯烈,人活著是為了吃好睡好看美好事物,而不是爭權奪利。

       「我把我這些年積累的財物都交給妳。」原本也是要給她,只要她成為他的妻子。

       「真的?」她有點心動了。

        他一頷首,「絕無虛言。」

        她掙扎著,心頭兩個小人在廝殺。「你和宮裡有聯繫吧!是不是有人固定給你送來京裡發生的動靜?」

        看著她澄澈雙眸,他俯身在她唇上輕啄。「德妃。」

       「德妃?」一吻過後,她略顯失神。

       「德妃是我姑姑,嫡親的,她膝下無子,在我娘死後一年,她接我入宮,養在她的馨萃宮。」 代為撫育。 因為德妃將他視如親子,因此在他出宮回府後,繼母不敢下手殘害他,只能用另一種方式毀了他,讓他在她的安排下自取滅亡。

        他一死,府裡只剩下一名嫡子,也就是繼母後來所生,小他三歲的繼弟,弟弟將承繼他原有的一切,包括他娘在世時令人眼紅的嫁妝。

        「所以皇上是真的不行了?」有誰的話比枕邊人說的更真實?世上沒有千秋萬世的皇帝,人 老了都會死。

         見她不死心的一問再問,他避重就輕的挑話講。「上了年紀難免病痛纏身,有太醫院的太醫診治,必能度過難關。」

       「哼!這話拿去騙寧小方,在我面前還班門弄斧,你肯定有確切的消息來源才急著要娶我, 因為皇帝駕崩後,新帝繼位,目前並無可歌功頌德一筆的戰事,為了拉攏民心,新皇必定會大赦天下。」說到「大赦天下」,原本就亮如燦星的盈盈水眸異常亮湛,彷彿黑暗中發光的寶石。

       「小秋兒,妳不該如此聰慧。」鋒芒太露易招禍,她總是耀眼得叫人不敢直視,怕看見自己的自慚形穢。

       「我們一家會被赦免,而你將返回京城,繼續當你的紈褲子弟,鬥雞走狗的過完庸碌一生。」 她笑著預測他的終生,口無好話的將人拖向最靡爛的結局。

       「紈褲子弟?」形容得真貼切。華勝衣不怒反笑,被她逗趣的說法引得嘴角上揚。

       「華哥哥,我就不送你了,天高路遙,自個兒保重,有空別寫信,相忘千山萬水之外,你走你的陽關大道,我過我的幽靜小徑,井水不犯河水——」

        唔,他……又使賤招。 說得正痛快的寧知秋忽地沒了聲音,她嘴邊春花般的笑容猶在,卻被封在華勝衣如狂風暴雨的熱吻中。

        「想擺脫我沒那麼容易,除非是死,否則我們會綁在一起一輩子。」他要帶她進京,以他妻子的身分。

        「華勝衣,你太過分了。」己所不欲,勿施於人,他怎麼能逼迫她做她不想做的事,還動不動以吻霸凌人。 他簡直快吻上癮了。

        寧知秋的確不曉得華勝衣對吻她這件事已食髓知味,他沒發覺自己對她的感情已深入骨子裡, 只要一逮到機會便噙住不放,忘情地想把她揉入骨血中,與他合而為一。

        「妳也應該猜到我非妳不娶的用意,所以才抗拒著不肯屈從,我唯一能向妳保證的,我會護著妳,我在,妳在,我不在了,也會護妳周全。」真有萬一,他會拚盡全力地送她出京,回到家人身邊。

       「人死了還護什麼護,魂魄相依嗎?你只是不想被你繼母支配婚姻,由著她明著為你擇定名聲甚佳的世家千金,實則內裡敗壞的浪蕩女子,讓你在夫妻反目的仇恨中不得解脫,其實你要的是敢和禮教對抗的人,不一定是我。」 一個人的一生有多長,若始終握在別人手中多可悲,自己不是自己,成了別人眼中的棋子。

        「但我只認識妳一人。」他語音很輕,輕得像搔得人心口發癢的羽毛,細細柔柔地,搔得心扉輕顫。

        她瞪他,「你這話很可惡。」他憑什麼要她陪他刀尖上行走,那銳利的刀鋒會把她切如肉末。

       「我知道。」但他只相信她,沒來由的信任。

       「我不想答應你。」京城太遠。

       「我知道。」她討厭女人和女人間的爭風吃醋。

       「我不要離開我的家。」寵她如珠如寶的爹,疼她入骨的娘,縱容她胡鬧的大哥,護她護得沒邊的大姊,還有老在她面前裝男子漢的弟弟,她離不開他們…… 她戀家。 宅女都戀家,而她是宅中之宅,更想待在爹娘身邊不挪窩,當個睡到自然醒,凡事不沾手的閒人。

        「我知道。」她有以她至上、願為她不顧一切的至親。

        「我的蠶絲被,我的桑園,我的桑葚酒,還有我的草場。」才剛要賺錢而已,她夢想中的大莊園蓋不成了。

        「我知道。」她放不下親手建立起來的家業,她依戀著,想讓家人過得更好,一生無虞。

        「你知道什麼?!你只會氣我而已。」寧知秋捉起他的手一咬,不改愛咬人本性的她咬得很深,兩排牙印都見血了。

        「氣消了嗎?」他換了另一隻手讓她咬。

        「哼。」肉硬,不咬了。

       「我知道妳不想嫁我,不想跟我去京城,不想被逼著和我繼母較勁,不想走進繁華似錦,實則水深難測的天子腳下,但我知道妳只會成為我的妻子。」誰叫她趴在兩家共用的牆頭,甜糯軟膩地喊他一聲華哥哥。

       「華勝衣,你是個討厭鬼。」她心有不甘的捶打他。

        面有柔色的華勝衣將眼眶泛紅的小女子拉入懷裡。「我會對妳好的,不會三心二意。」

       「哼!你敢對我不好就殺你全家,別小看手無縛雞之力的女子,我們要狠起來,連你們家的雞鴨都遭殃。」

        她撂下的狠話毫無威脅性,反倒讓人想笑,像小姑娘耍性子般惹人憐愛。 聞言,他低笑,眼中出現他發自內心的柔情,縱容著,寵愛著。

       「我很害怕,真的,妳瞧我全身都在打顫。」

        寧知秋沒好氣又自覺好笑的睇了他一眼。「分明是笑得打顫,我看見你雙肩上下抖動得厲害。」

       「被妳發覺了。」他毫不掩飾的聲音放柔,目光輕柔的連他自己也訝異,為何會如此輕易地遷就眼前這刁鑽丫頭。

       「裝得不像,破綻百出,你要跟我多學學,我要騙人沒人不被我騙倒。」這是功力深淺的問題,小白花不是人人裝得了的。 裝小白花的絕招,外表要柔弱,弱不禁風,明明強壯得能扛起頭牛也要裝出隨時會倒的模樣, 眼神要柔情似水,充滿依賴和怯弱,話輕如絮,微帶勾人的纏綿,不時若有似無的瞟上兩眼, 欲語還休。

        話要半真半假,懂得適時的受點小傷博取同情,委屈、無助、受驚、強顏歡笑,有多可憐就裝多可憐,再露出一副故作堅強、受盡屈辱也要如風雨中的小花的模樣,面對無情的嚴寒依然綻放枝頭,傲然的立足於世。 瞧,這樣的女子誰能不愛、不疼、不憐惜?

        「好。」華勝衣百依百順。

        「不許凶我。」爭吵很傷神。

       「只許妳凶我。」反正也凶不過,他哪一回在口頭爭鋒上佔得上風,她看似輕飄飄的幾句話能把人戳得滿身是血。

       「再生氣也不准動手,我身嬌肉嫩,禁不起粗暴武人的一記拳頭。」她痛恨家暴,嚴厲譴責。

       「我是將領,不是莽夫……」他打拚靠的是智勇雙全,而非胡攪蠻纏,打仗要運籌帷幄。

        可是女人不管男人靠的是智謀或武力,她們看到的是殺人連眉頭都不皺一下的鬼見愁。 將領不是武人出身嗎?武人仗打了也改不了本質。

       「華勝衣,我不是在跟你打馬虎眼,我可不想哪一天照鏡子發現自己鼻青臉腫,原來是某人 下的手。」 不怕一萬,只怕萬一,男人天生力氣大,只看壓不壓制得住。

        什麼都沒做卻平白背黑鍋的華勝衣冤枉地直想叫屈。「我幾時傷了妳?」 反倒是他才是常受傷的人,這隻小貓兒一惱起來總是不管不顧,管他是誰,照樣又咬又抓, 他腕上還在流血的齒印便是證據,她牙尖爪也利,出其不意來一下防備也難。

       「未雨綢繆,誰曉得你還有沒有人性。」男人基本上都是禽獸,瞧他對她做的事多獸性,出自原始本能。 一想到一直被吻而無力反擊,窩了一肚子火的寧知秋憋屈得很,那種反抗不了的壓抑感會讓 人心智扭曲。

        聞言,他氣笑了,眼眸深得能將人吞沒,粗長的指頭撫著她如玉珠子般的耳肉。「我可以上門提親了嗎?」

        她想說:不行,但是……「皇帝老兒何時會死?」

        直白的問話讓華勝衣背脊僵直,繼而苦笑。「太醫院說,皇上的腦子裡長了東西,取不得,他日夜疼痛難以自持,太醫們用藥控制,但效果不佳,而腦子裡的東西繼續變大,最多半年, 那玩意兒一旦破裂就沒救了。」

        「是腫瘤。」在現代也是棘手的病症,良性腫瘤也就罷了,若是惡性的便麻煩了,醫學再發達也不一定救得了。

        「什麼腫瘤?」為什麼她的話令人困惑?

        寧知秋不解釋的擺擺手,水眸亮得出奇。「死得好呀!我們家要翻身了……」 帝王家的悲喜成就了生財大業。

        「妳又要幹什麼?」他警覺的瞇起眼。

        水眸很無邪的一眨,「大赦之後追求百姓安居樂業,朝廷總要給罪民一條活路,不能把我們逼死了。」

       「所以?」他幾乎不願去想她要做什麼,準是利己的勾當,她無利不起早,專思旁門左道。

      「我要圈地。」她仰起頭,聲腔軟綿。

      「圈地?!」

*             *             *

        都要被赦免了還圈什麼地?一旦詔令頒佈,流放村的村民十之八九會回到原籍地,重歸宗族, 另尋出路,或仕或商的擺脫低人一等的罪民日子,重新開始往青雲路走去。 到時,已開墾的田地都要荒廢了,沒人想要種田,偌大的土地又要變荒田了,等著下一波被流放的人到來。

        大家避之不得的事寧知秋卻反其道而行,在人人都放棄的當頭圈地,難道寧家不遷回江南嗎? 要在多有不便的蜀地落地生根,他鄉做故鄉地當個不怕曬的蜀人? 此舉令華勝衣訝然,也有些許不解,依她的聰明才智不可能做出於己有損的蠢事,那她到底有什麼打算? 沒多久後,讓人咋舌的事發生了。

        不是三畝、五畝,小打小鬧的幾百畝,寧知秋把靠近駐軍屯地的荒田一口氣全包了,整整有兩千頃,震驚了整個軍營,也驚動了地方官府和流放村村民,大家都說這姑娘沒救了,瘋得徹底,圈下這片荒地她種得了嗎? 光是幾年後的稅賦就能拖死她,她付得起這麼多的糧稅嗎?別是貪小失大,反把自家家底賠進去。

        不過看笑話的人很快就笑不出來了,沒想到這姑娘還真有本事,她讓指揮使大人帶兵千名, 花了整整一個月時間整地,千頃土地用於種桑,千頃土地拿來耕種、產糧。 沒人想得到若干年後,這裡由落後的小村子變成鎮,寧家鎮一躍成為蜀地最大的蠶絲交易地。

        皇帝駕崩以後,流民村就空了,大半的村民歡天喜地的收拾行囊回鄉去,只有少部分無家可歸又捨不得放下多年積累家業的人留下,村裡十室九空,多了一堆空屋。

        寧知秋遊說家裡人買下這些空屋,改建成一排排的蠶房,她買來更多的下人來養蠶,並著手擇地蓋書院。 根據本朝律法,開墾荒地為開墾者所有,他人不得侵佔,一旦立據便成事實,按時繳納稅賦。

        因為罪民人數不多,因此允許自給自足的開荒,免得衣食無著釀成災禍,但平民百姓不可與駐軍爭地,避免朝廷的屯兵沒糧可食。 腦子轉得快的寧知秋便挑這個漏洞,趁著還有罪民身分的時候趕緊圈地,所圈下的地就是他們家的,日後皇上賓天,名下的田地也不會被要回,成為她恢復良民身分後的私產。

        她還聰明的把地圈在駐軍附近,既不會和原先的屯地相衝突,又有軍隊的保護,免受外族的侵擾。 她每走一步都算得精準,用最少的氣力爭取到最大的利益,少有失誤。 當日後蜀地成為天下四大米倉之時,她早已賺得盆滿缽溢了。

        這些都是後話,在圈地、整地又種下桑樹苗後,一件和寧知秋有關的大事發生了。

       「提……提親?!」 震驚不已的寧錦昌都結巴了,兩眼睜大,久久說不出話來,不敢相信耳朵聽見的話。 他太驚訝了,驚訝到不知該說什麼,溫和睿智的眼看著明明很熟悉,此時卻覺得陌生的男子。 當鄰居,他以禮相待,君子之交淡如水,遇見了不親不疏的點頭示意即可,但做女婿,那可要挑剔一番了,原本順眼的地方如今看來處處不順,刺眼得很,沒得好臉色。

       「是呀!我這表外甥都二十多歲了,至今還是孤身一人,我當長輩的實在看不下去,只好出面為他說一門好親,盼他來年得個大胖小子,日後給他養老送終……」哼!這死小子肯成親 了,真不容易,盼了多少年才終於點頭。

        「王爺……」寧錦昌惶恐。

        膀大腰粗的中年男子笑著揮手,「在軍中沒有王爺,你就喊我都督吧!以後都是一家人了。」 身為中軍大都督的慶王是本朝唯一的異姓王,祖先以戰功起家,為歷代帝王所信任,到他這 一代,奉派駐紮蜀地。

        他還有另一個身分是華勝衣的表親,他娘和華勝衣的外祖母是感情甚篤的表姊妹,一度因兩家走得近而差點娶了表妹,只因他奉派外地而錯過,表妹另嫁高門大戶。 那位有緣無分的表妹便是華勝衣的生母,他至今仍念念不忘。

       「是的,大都督,你的蒞臨令寒舍蓬蓽生輝,罪民誠惶誠恐。」隔壁的小子本事真大,居然請得動都督大人來說親。

      「唉!自己人別客套,大家別拘束呀!該笑就笑,該說就說,咱們結的是親,可不是結仇。」 一說完,慶王笑聲宏亮,他全無架子的態度讓神情緊繃的寧家人十分受用。

      「是,是,結親,小女能被指揮使大人看中是她的榮幸,我們一家也與有榮焉,可是——」 寧錦昌一頭虛汗。

      「可是什麼?」還有什麼不妥? 見慶王一臉威儀,他不禁膽顫。

      「小女身子自幼體弱,怕是不好生養,且因為常有病痛,難免養嬌了,女兒家的性子陰晴不定,恐會累及指揮使大人。」 他有女如玉,亭亭而立,生得仙姿玉骨,嫵媚多嬌,這小子連話也沒透一聲就帶人上門求親, 真當人這麼好娶嗎?

        丈母娘看女婿是越看越歡喜,周氏十分滿意,但岳父大人看半子那是越看越討厭,恨不得一腳踹出去。 他養大一個女兒容易嗎?又是請醫又是餵藥的,費盡苦心拉拔長大,還想將她多養幾年好多陪陪二老,誰知才一及笄就有人來搶,大言不慚家中不缺糧,能供養一朵嬌花。 寧錦昌心裡恨呀!女兒是心頭肉,豈能隨意割捨。

       「這……」身子不好的確是一大難題,日後的子嗣問題……嗯,為難了。

       「世伯大可不必為此憂心,小侄與你們比鄰多年,深知令嬡嬌驕不缺,但我養得起。」華勝衣掀抱一跪。

       「你……你這是……」跪天跪地跪君父,堂堂男子漢怎能隨便向人下跪,他福薄,承受不起。 看著眼前雙膝落地的高大男子,寧錦昌心頭一顫,感受到他所帶來的強大氣勢,直逼臉面而來。 尤其那一句「我養得起」更是霸氣,把人逼得無處可躲呀!真想直接給他跪下,求他別逼小老兒了。

       「願求娶寧家二小姐為妻,此生定不辜負,請世伯成全。」華勝天昂首朗聲而道,氣韻醇厚。

       「欸!男兒膝下有黃金,豈可屈膝人前,快起快起。」有這樣逼人的,女兒不嫁他還不成, 比土匪還強橫。

       「岳父也是父,我跪父理所當然。」跪一跪能如願以償,矮人一截又何妨,遲早有此一拜。

        啊!這小子的行事做派怎麼那麼像他小女兒,都是橫著來,只不過一個強硬,一個嬌氣,但殊途同歸。 有些架不住的寧錦昌撫著額,暗自呻吟。

       「哎呀!年輕人骨頭軟,就讓他跪著無妨,這年頭想討個媳婦哪有那麼簡單,人家養個女兒得費多少心血呀!哪能平白讓這人拙口笨的臭小子得去,連句好聽話也不會說。」有幾分幸災樂禍的慶王將鞋尖往跪著的華勝衣後背一踢,這會兒不像來說媒,倒似拆臺來著。

        自己也是被他給氣肥的,華勝衣初到蜀地那幾年是從小兵做起,一直做到了把總,還是倔氣得很,未曾與他這個表舅相認,一路憑實力苦拚上來,沒人發現他出身顯貴。

        要不是他有一回下營巡視,小子五官又神似他親娘,真沒能認出來,起初還否認著不叫人, 不肯攀這門親,是他遣人上京問了,最後才認下。 即使兩人攀親帶故,慶王有意提攜,可不知和誰較著勁的華勝衣始終不肯走捷徑,傻子似的僅靠一己之力闖出名堂,如今因戰功輝煌而升任指揮使,堂堂三品官。

        慶王看了是既欣慰又感慨,也常常因為華勝衣的頑固而氣了個倒仰,對他是又愛又恨,難以言喻。 難得他有事求上門,慶王可是激動得樂開懷,只差沒一腳踢倒家中的恭桶,大喝:豎子,你也有今天呀!

        「不好吧!總跪著難看,有話起來好好說,咱們不興跪不跪這大禮。」寧錦昌做做樣子的虛扶,可還真沒扶人起來的意思,想娶他女兒?跪到死都沒人理。

       「讓他跪,不跪不成器,男兒若連這點志氣都沒有,還不如回去啃蘿蔔。」至少還能消火。

        他是想讓人跪呀!可這事若傳出去,丟臉的是寧家。「不管婚事成不成,兩家從未交惡,日後來得勤也是子侄,豈會斷了往來,昂然男子當志在大業,豈可被小情小愛耽誤。」

       「世伯,我心意已決。」絕不更改。 決?決個貓毛呀!你決我不決,我乖巧又聽話的女兒為什麼要嫁你一個面冷的?

       「老爺,你就別為難人了,女兒養大了終究是別人的,我們在這兒攔了她的好姻緣,難免以後怨上我們了。」難得這等好人才,他還挑什麼挑,別把好女婿給嚇走了。 周氏二話不說的認了這門親,她早就看上了華勝衣。 女兒心事當娘的最清楚,若她沒那個意思,怎麼老把人使喚得團團轉,半點也不跟人家客氣。

       「夫人,女兒還小,瞧她那弱身板,咱們怎好相害人家,還不如留在家裡多養養,我養得起。」 他本想說「老子養得起」,有意和華勝衣一別苗頭,可基於文人氣度,少了幾分磅礡大氣,失了意味。

        周氏噗哧一笑。「好,你養得起,可你能給女兒一個夫婿嗎?咱們疼女兒,難到別人就不寵著?」

        華勝衣聞言馬上乖覺的接話,「寵,她要綾羅不給綢緞,要東珠絕瞧不見西珠,她可以做我的主。」

        這話雖然不好當真,聞言周氏還是呵呵直笑。「多好的孩子,秉性純良,我瞧了歡喜,待我問過二姐兒,再給你明確的答覆,我那女兒看起來溫順,實則執拗。」想做的事八頭牛也拉不住,若是遇到不感興趣的,動也不肯動,懶得像吐完絲的蠶蛹。

       「她願嫁。」身一仰,起身。

        寧氏夫妻一訝,對望一眼。「你們商量過了?」

       「談過。」華勝衣沒說結果。 又圈地,又種桑,正等著錢滾錢的寧知秋哪肯嫁,她說最少再給她兩年,她好規劃往後十年、 二十年的利潤。 其實兩年時間還太少了,她還有許多事要做。

        可是華勝衣等不了,直言告訴她明年五月,最遲六月底,京城便會有變動,他給不了她兩年。

       「這……老爺,你看是不是就允了?女兒是個有主見的都點頭了,咱們再攔著可就不通情理了。」女兒覓得好歸宿,做父母的該高興才是。

        不太情願的寧錦昌冷著臉。「不是剛允了大姐兒和山城馬場二東家的婚事,長姊未嫁做妹妹的急什麼,這事得等等,過了明年六月再說,咱們這樣的人家不急著嫁人。」

        寧知槿與宇文治定下婚事,媒人走了好幾趟快走斷了雙腿,這才交換了庚帖,有了未婚夫妻之名。

        因為這件事能成,終於抱得美人歸的宇文治快樂翻了,三天兩頭的送些小禮物給未婚妻,還特意入山捉了隻罕見的小金絲猴給她當寵物,層出不窮的送禮讓寧知槿原本抗拒的心態軟化了不少,慢慢地能接受他時不時的獻殷勤。 就像倒吃甘蔗漸入佳境,小倆口也相處出蜜般的感情,寧知槿還是嫌棄宇文治太纏人,可她讓自己去包容,習慣他天性中的熱情,偶爾眼波交流中流轉著絲絲情意。 情之生,心之往也。

        「三月初三是吉日,天作之合。」華勝衣拿出由欽天監算出的婚期,他連聘禮單子一併送上。

       「這……這算什麼?!」寧錦昌的鬍子都氣得抖飛。 所謂的聘禮單子只是一張薄薄的紙,上面只有蒼勁有力的一行字—— 傾我所有皆為聘。 這到底是東西多到寫不下,只好以一筆帶過,還是什麼都沒有,一片真心值萬金,兩手空空迎嬌女?

        慶王在一旁哈哈大笑。「別惱、別惱,我也常被他氣得想宰了他,常有的事、常有的事,咱們是同病相憐。」

        可我不想和你同病相憐呀!王爺,有個不懂人情世故的女婿,這日子要怎麼過?「三月三太趕了,我有兩個女兒要嫁人,得把嫁妝準備豐盛點……」 啊!等等,他幾時同意這樁婚事了?一個沒留神就被繞進去,八字還沒一撇就把女兒將來給定了。 寧錦昌痛心疾首,暗嘆這一老一少不厚道,專坑老實人。

        「開春後我會把聘禮送來,盼岳父大人接收,三月三日當天小婿上門迎娶。」華勝衣的話便是定論。

       「你……你……」土匪搶親也不用這麼急迫。

       「親家,喝口茶消消氣,年輕人嘛!難免血氣方剛,一把年紀了才有心上人,這不急著要上炕生娃娃,把落於人後的拚回來……」上了花轎入洞房,被裡翻紅浪。

       「王爺……」為老不尊。

       「大都督——」臭嘴。

         寧錦昌的氣急敗壞,華勝衣的冷然目沉,拍著肚子的慶王笑得椅子都快坐不住,直往下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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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8-15 11:47:00 |只看該作者
第八章 嫁人隨夫回京去

       「皇上薨了?!」 門上插艾草菖蒲,屋裡灑雄黃酒,熱鬧的河面是一艘艘的龍舟,平民百姓、販夫走卒、達官貴人和世家子弟,人擠人的趕上一年一度的端午佳節,成綑的粽子往河裡拋去。 一聲鑼鼓起,河上翻起白浪,遊龍似的小舟順水滑出。

        驀地,皇宮中傳來九九八十一聲喪鐘。 因為吆喝和鼓聲震耳欲襲,反而沒聽見那一聲又一聲的鐘聲,等到有人察覺到,龍舟已划行 到一半。 著素衣,一切慶典中止,滿城哀素,白幡隨風飄揚,一片的白十分哀戚,人人臉上沒了笑。 如太醫們所預料,過不了端午,巳時正元皇帝在寢宮病逝,享壽五十一歲。 以日代月守孝二十七日,送入陵寢永眠。

        新帝即位,年號高月,為高月元年。

       「收拾收拾,差不多了。」

       「這麼快?」寧知秋以為起碼要拖上一、兩個月,畢竟快馬加鞭,聖旨從京城發到蜀地也要月餘,路途上再耽擱一下,到的時候都要入秋了。

       「不算快,四月初已經不行了,用藥吊著才撐上一個月,那時還是太子的新帝已在擬旨,準備調遣駐軍回防。」 為防有人趁亂奪權,各有私心的皇子們蠢蠢欲動等候一觸即發的機會。 好在京城內外控制得宜,五軍兵馬司可迅速消滅小規模的動作,盯住每一條街道,一有可疑 人物,不由分說先逮捕,加強巡邏和管制進出,一入夜便實行宵禁,將所有謀逆的可能性降到最低。

        國喪期間是有發生幾次暴動,但也很快就平息了,百姓照樣日常作息,除了幾戶較不安分的高門大戶被嚴加看管外,所有人就和平常沒兩樣,就是少了歡笑聲,多了肅穆。

       「你成了保皇黨的?」攏上婦人髻的寧知秋打趣的說著,打從嫁人後,她由含苞待放的小嬌花一夜盛放,經由雨露滋潤後,嫩白的粉腮添了紅潤,整個人變得明媚動人。 一朵好花遇到好土地,自然開得鮮豔,灌溉和施肥不可或缺,她在新婚中被嬌養得更嬌豔。

        華勝衣白牙一露,笑眼柔似水。「我是寵妻黨。」

       「呿!少動手動腳,你就沒點正經事可幹嗎?去種種菜、餵餵豬,拾些雞蛋炒韭黃,懶漢子是養不起婆娘的。」他的冷漠疏離哪去了,近墨者黑的被大姊夫那廝給帶歪了。 纏膩。

       「咱們家沒菜園子也沒養豬,只養了個和懶漢子相配的懶婆娘,妳自個兒說說有多久沒去蠶室看看了。」她幾乎是懶性子一下全發出來,草場、桑園、蠶室、製糖廠一概不理,都交給她任命的管事打理。

       「不想去。」怕觸景生情。 反正到最後不是她的,看了傷心,在她好不容易打出一片天後又被迫捨棄,任誰都會心有不 甘。 不過她也只是在無病呻吟,做做樣子而已,矯情的令人唾棄,寧家給她的陪嫁是蜀地頭一等, 連比她早出閣十日的大姊都沒她多,簡直是搬空了家產給她添光彩。

        可她呢,偏偏要和別人不一樣,長姊出嫁是九十九抬嫁妝,照理說她沒有一百二十抬也不會少於百抬之下。 但是嫁妝一抬出來大家都傻眼了,十根手指頭伸出來算還有剩,十分寒酸又不成雙的七抬。

        七抬,那叫嫁妝嗎?子孫桶放一放就差不多滿了。 可是再定睛一瞧,大夥兒再度傻眼,兩眼發出狼眼似的綠光,巴不得自個兒就是新嫁娘好獨佔。 別人家放的是家什、首飾、頭面、皮毛、玉石之類的顯眼物事,她很乾脆,第一抬放的是金子銀子,鋪成兩座金山、銀山,第二抬放的是整疊的銀票,表示姑娘有錢,第三抬放上的是兩千頃土地的地契,很薄的一張卻沒人敢小覷,第四抬是四十間鋪子的契紙…… 連同華勝衣的聘禮,七抬嫁妝的價值遠勝黃金萬兩,每一抬都能令尋常人家致富,一輩子花 用不盡。

        有人來偷? 呵!絕無可能。 為何? 因為指揮使大人成親,裡三層、外三層都是他精心挑選的精兵,三日流水席他們也輪流站崗, 眼紅、垂涎的人再多也不敢越雷池一步,鋒利的軍刀連石頭都能劈開,何況是人的腦袋瓜子, 跟切豆腐一樣俐落。

        新娘子沒坐花轎,是由新郎從新娘子當姑娘的閨房一路背出寧家,再進入由慶王主婚的華宅, 一牆之隔是不遠,遠的是攔路的賀喜者,一個個鬧呀笑的不讓人通行。 鬧新人是習俗,鞭炮響徹雲霄。 沒人注意的角落,偷偷抹淚的是新娘的父親寧錦昌。 只是套句周氏說過的話,有什麼好哭的,女兒就嫁在隔壁而已,兩家的牆開了一扇門,走過去就能見到女兒,跟未嫁沒兩樣,天天回娘家吃飯,倒是女婿像倒插門的一樣,自個兒軍營的事管不完還得插手妻子的娘家事。

       「再不動就要長膘了,馬兒拖不動一座山。」成親後的華勝衣變了許多,臉上少了清冷,眼眸漸漸染上暖色。

        寧知秋懶到底了,一腳朝在她腰上摸來摸去的男人踹去。「正好,我太瘦了,要養養肉,我多慶幸嫁給你為妻,一站在你身邊,我顯得多麼清瘦窈窕,宛如柱子旁邊的一縷細細柳條,載不動春風無數。」

        一聽妻子的調侃,華勝衣上了榻,明明榻不小,卻硬是要擠在她身邊,「我這春風抱妳沒問題, 我正好休沐三日。」 一嚐到女人香,他食髓知味的戀上這味,一有空閒不膩歪個幾回就像要了他的命一樣,渾身叫囂著。 男人一旦開了竅是欲罷不能,久不知肉味的人吃了肉哪能控制得住,還不拚命折騰。 中軍大都督慶王特意放了他半個月婚假,讓他也嚐嚐夜夜銷魂的滋味,有妻子和沒妻子差別有多大。 誰知他過了歸營日仍未回營,派人向大都督多要了半個月的假,整日與妻閨房為樂,把她累得眼眶下浮紫。

       「別鬧了,我們真的要回京嗎?」那個地方給她的陰影太深,功利貪婪的大伯父,刻薄好妒的大伯母,自私自利又見不得人好的堂兄弟姊妹,雖然他們大多不在了,但是一想起還是會作嘔。

       「妳不想回去?」華勝衣唇貼著香腮,輕輕摩挲。

       「不想。」她喜歡簡單、單純的生活,一個笑聲滿溢、不會被算計的小家,不論何時都能敞開心胸相對。

       「我知道是難為妳了,可我不能不回去,那是我的家,我離開九年了。」他作夢都想著回去的一天。

       「所以我才說你是心黑的,不安好心,明知總有一天要回到令我厭惡的地方,你還是要拖我下水。」她輕描著他的眉眼,一筆一筆的描畫著,他有張好看、叫人沉溺的臉。 她真是太墮落了,每天看著同一張俊顏,看久了居然也會把持不住,芳心擂鼓般著迷,一不小心就魔怔了。

        「那是妳的錯,誰叫妳倚在牆頭對我笑,笑得我想把妳這張可惡的小臉揉碎。」那時他是真的不想看她那張全無憂慮的笑臉,她有他所沒有的純真。 誰知兜兜轉轉,她成了他的妻子,他還是想揉碎她,卻是揉進身子裡,讓他能時時刻刻帶著走,形影不離。

        「哼!就知道你是天生惡人,專門欺負我這種柔弱無依的小女人,我真是太可憐了,上了賊船。」小白花嗚嗚咽咽,但眼底無淚,小腳丫子踢呀踢地趕著無惡不作的大壞人。

       「別再踢了,不然我辦了妳。」他輕聲威脅,一腳抬高壓住兩隻亂動的潔白腿肚,一手往她腰下一探。 還難受著的寧知秋委屈兮兮的水眸盛淚。

       「大男人不上陣殺敵,專凌虐我這弱女子,你好生的厚顏。」

        他輕笑著抹去她眼角的淚珠。「妳假哭的功力又精進了,到了京裡肯定如魚得水,那些成精的後宅女人玩不過妳。」

        她眼淚收放自如,鼻頭一抽,雙眸又清亮如晴空。「我又不是專門生來和人鬥的,人不犯我, 我不犯人,你也別給我找事,讓我安安靜靜過上幾天好日子。」 她不愛與人爭,但別犯在她手上,得饒人時且饒人她做不到,別人不讓她過好日子她鐵定讓人難過日子。 寧知秋面若桃李,美得百花失色。

        「只怕是湖中的小舟上不了岸,妳想喊停,湖裡的波浪硬將妳推向湖心。」一抹冷意滑過華勝衣漆黑的眼底。 那些人不肯放過他,即便他被流放至偏遠的蜀地,他們還是想弄死他,才好名正言順,順理成章的佔有他的一切。 他永遠也忘不了當年的一路追殺,持刀持劍的朝他砍殺的暗夜陰影,好幾次他以為他活不了, 可又頑強的堅持著,帶著一身的傷來到蜀地,甚至被當地最低賤的小卒羞辱。 那時他誰也不相信,看誰都像仇人一般,誰敢靠近他都會被他仇恨的對待,他只想回到熟悉的京城。

        經過一次次的磨練,一場又一場的戰役,滿腔的恨意消融在一顆顆滾落的頭顱底下,他學會了隱忍,壯大、充實自己的力量,他已清楚的認知到,如果真想要討回他丟失的所有,他必須比任何人都強悍。 於是他成了鐵血的孤狼,六親不認也少與人往來,他的劍沾滿了鮮血,一雙不再養尊處優的手變得粗糙,佈滿沙礫般的繭子,他的心堅硬如石,沒有人能輕易打碎。

        除了那朵趴在牆頭搖曳的小花兒,她像田裡最蠻橫的蔓草,強行越過他心裡的那道牆,在最深的地方生根發芽。 華勝衣實在很慶幸娶了她,要不錯過了她,他心口會有難以彌補的遺憾,她是他心中開得最美最豔的蔓藤花,始終纏繞,不管生長在多惡劣的地方,照樣開出屬於她的嫵媚。

        聽著他語氣中的凝重,寧知秋翻過身反趴在丈夫胸口,女匪頭似的壓住他。「說說看,你家的水有多深?」

        一看她認命又無奈的神情,華勝衣忍不住笑了,兩手環著她纖柔細腰,有一下沒一下的輕撫。 「深不可測,小心提防,他們就像蟄伏的毒蛇猛獸,隨時等著咬妳一口。」

        她一聽,露出古怪的淺笑。「給我兩個會醫、會武的丫頭,我怕被下毒、暗殺。」 人要多做準備,不怕賊來偷,就怕賊惦記,偷了一回又一回,沒完沒了,讓人疲於應付。

       「好。」撫著妻子的滑細臉龐,他的笑沒斷過。

       「我不想把這邊的人帶過去,他們都太單純了,怕是沒法應對那邊的人與事。」京裡的人都過於滑溜,精於算計,像是回鍋炸了幾回的油條,質樸坦率的蜀人不是他們的對手,反被一口吞掉。

       「嗯,由妳。」家裡的事她做主就好,男主外,女主內。

       「你要怎麼跟我爹說我們要走的事?」寧知秋發亮的秋水眸子直盯著丈夫,流轉的眸光中帶著一些落井下石。

        身子一僵,華勝衣神色一閃焦慮。「看我被岳父大人押著訓話很暢意嗎?丈夫長臉妻子才有體面,妳還幸災樂禍。」 翁婿似乎是天敵,做女婿的怎麼做老丈人就是看不順眼,不滿意的一再從中挑毛病,挑到吹毛求疵的地步。

        寧錦昌便是「女兒是寶,女婿是草」的典型,兩家住得近,連出個門都不必的拐到側門就到, 他時不時的穿過兩家相連的那道門,看看女兒女婿的動靜,一有不妥當翁婿就私底下好好「聊 一聊」,他可以唸上好幾個時辰聖人言,讓人聽得腦門發脹。

        「夫妻本是同林鳥,大難來時各自飛,你保重。」一邊是丈夫,一邊是父親,她兩不偏心。

        「嗯哼!我讓妳飛,咬住妳看妳怎麼飛。」華勝衣眼色一深的扣住妻子,白牙森森的咬上柔皙皓頸。 一陣翻雲覆雨,春色無邊,還算在新婚期間的小倆口兩情繾綣,就在羅漢榻上胡鬧起來,捲 起麻花的分不清彼此。

*             *             *

        約莫過了十日,一匹打從京城出發的快馬來到蜀地。 一道新皇剛頒佈的旨意,流放村的村民全都沸騰了,激動的又哭又笑,淚流滿面,雙手合掌 的跪地謝天,又滿懷感激的面向京城的方向三叩首,欣喜萬分的謝恩。

        相較一村子人的歡欣鼓舞,急著打包返鄉的盛況,村裡的富戶寧家倒是一如以往的平靜,不見任何喜色的照常進出,出門看看地裡快熟成的作物,瞧瞧被採光桑葚釀成桑葚酒的桑樹, 又去看了剛製成的糖,更在草場附近晃了一圈。 一切都沒改變,還是歲月靜好,只是村中的人變少了,私塾的學生少了幾名,正在興建中的書院已屆完工,一整排清幽優美的房舍在綠意盎然的林中忽隱忽現。

        可是一聽到華勝衣接了調令要轉返京城,寧家人炸鍋了,他們徹底心亂了,亂得雞飛狗跳。

      「聽說你們要回京了?」周氏一臉憂色拉著小女兒的手,眼中的難捨和不忍隱於淚光之下。 怎麼事前一點消息也沒透露,說走就走,叫他們如何受得了,寧家五房可是從京城那個大籠子逃出來的呀! 不知是性情淡泊的緣故,寧家人都不喜歡繁華似錦的京城,覺得不夠闊朗,有幾分壓抑,滿街走的人十個之中有三個是當官的。 權大壓人,滿地勛貴,這叫只想平靜過活的百姓怎麼活,譬如他們寧家便是權勢巨壓下的小螻蟻。

      「娘,這事沒處說理去,皇上想重用誰,誰就得給他賣命去,咱們還能頂撞天,說不去就不去嗎?」她是不喜歡京城,可那也不是龍潭虎穴,瞧他們一副生離死別的樣子,真叫人撫額長吁。

       「我也曉得你們不能抗旨不從,可我這心裡就是放心不下,打小妳就沒離開我跟前,就算嫁了人也天天得見,這一別千里的,何時才能再碰頭?」說著說著周氏眼眶就紅了,拿起繡著菊花的素帕頻頻拭淚。

       「娘,我長大了,不能事事再讓妳傷神,鳥兒大了要離巢,雞崽大了會覓食,女兒都為人妻了,日後也會為人母,哪裡能時時纏著娘親要糖吃。」

         一抹離別的傷懷油然而生,跟著母親紅了眼的寧知秋忽然生出一股茫然感。 這就要走了嗎?她要遠離世上最疼愛她的家人。 雖然天底下無不散的筵席,可是她放不下呀!他們是對她最好的人,這一生怕是再也遇不到 對自己如此無私付出的人,所有的寵愛都集於她一身,無人不真心相待。

        莫名的,寧知秋有一絲害怕,她不知道未來的路能不能走得好,少了父母的庇護,沒有大哥的關心、大姊的照顧,還有人小鬼大的弟弟調皮的笑聲,她一個人走得下去嗎? 原來她的無憂日子是來自他們疼惜的包容,沒有心性純良的寧家人,哪有她的快活和恣意妄為?

       「再大也是娘的心肝肉呀!娘真捨不得,娘……」明明有一肚子話要說,話到嘴邊卻哽咽了。

       「娘,小泥鰍也捨不得妳,妳別哭了,大不了我不走了,把妳女婿給放生了唄!」憑什麼得夫唱婦隨,他回去爭地盤、搶山頭,她得負責在他身後放火,順便收拾收拾屍體,這可是苦差事。 寧知秋的宅女性格又犯倔,想著兩人分居兩地,當對侯鳥夫妻也不錯,他殺他的人,她賺她的銀子,等風平浪靜再團聚。

        本來很傷心的周氏聽見女兒的話,頓時被逗笑了,愛寵地輕擁女兒雙肩。「傻話,哪能說不要就不要,十年修得同船渡,百年修得共枕眠,前世修來的緣分哪能割捨。」

       「可是我離不開娘,我是妳貼心的小棉襖,我要跟著妳……喔!大姊,妳拉我頭髮幹什麼?」暴力女,不知道會痛嗎?她用蛋白保養的如瀑烏髮肯定被扯掉了幾根。 好心疼,她的頭髮。

       「少撒嬌了,都幾歲的人還賴著娘要奶喝,妳羞是不羞?如今妳人都快離開蜀地,那些桑園、 蠶室、製糖廠、草場,還有妳的兩千頃地,妳都不管了嗎?」她一手建起的家業就該由她去處理,別人管不了。

        寧知秋不高興的揉揉發疼的頭皮。「就知道妳嫉妒我,不甘心娘只疼我一人,一逮到機會就要討回來。不是還有你們嗎?除了兩千頃土地和製糖廠算是我的私產外,其餘是寧家的,妳嫁人了管不著還有娘呀!咱們家還缺人不成。」

        其實流不流放在寧家人看來沒什麼不同,除卻剛到蜀地的頭一年過得比較差外,接下來的幾年就和在江南一樣,父親教書、兒子讀書、女兒們嬌養,他們根本感受不到是不是罪民的身分,怡然自得的關起門來過日子。

        皇上的大赦天下似乎與寧家人無關,依然該吃就吃,該睡就睡,上課的上課,讀書的讀書, 沒什麼改變的繼續生活。 唯一的變動是與小女兒的分離,那對寧家人而言才是最重的懲罰,讓人痛到像深深扯下一塊肉似的。

       「瞧妳說得輕鬆,咱們家有多少座桑園、幾間蠶室,光是每回收的蠶繭都要堆滿好幾個倉房, 沒妳在一旁出主意,根本忙不過來。」懶人有懶法子,還都挺管用的。 寧知槿三天兩頭還是會回娘家幫忙,愛妻如命的宇文治是不太管她,有時還會放下手邊的事先幫岳家排難。 可她已經不是姑娘家了,身為人家的媳婦,家裡還有個生性拘謹、事事要和她比較的大嫂, 妯娌間雖未交惡但也說不上和睦,她也不好常往娘家跑,怕人說閒話。

       「不是還有寧小方嗎?他都十三歲了,該把他拉出來溜一溜,他文不成,武不就的,守成就好。」守得住家業就不會餓死,他們的桑蠶足以令一家人富裕一生。 不做官家子,願為富家農。

       「當他是牲畜呀!還拉出來溜溜。他能有多大的本事,沒把屋子掀了算他手下留情。」 唉!不過也只能用他了,這也是沒辦法中的辦法,總不能老是依賴妹妹。

         正在田裡烤蠶蛹吃的寧知方莫名的打了個冷顫,他看了看掛在頭頂上的日頭,不解正熱的天氣為何寒風陣陣。 嚇!冷冽呀! 趕快烤好蠶蛹好回家穿衣服,著了風寒可不得了,他最討厭吃藥了,苦得舌頭都麻了。

*             *             *

        六月初七,啟程的日子天氣居然有幾分陰沉,像是要下雨了,原本晴朗無雲的天際壓出一片陰霾。 送行的寧家人遲遲不肯離開,一路相送了十幾里,一直等到大雨落下,他們才依依不捨地轉身回去。 只是此時臉上落下的不知是雨水還是淚水,一個個眼睛都是紅的,不捨的表情十分明顯。

        「回去了,槿娘,可不要淋濕了。」愛妻的宇文治脫下外袍,遮蓋在妻子頭頂上方,不讓她淋雨自己卻濕了一身。

        「嗯。」寧知槿回頭瞟了一眼消失在雨幕中的馬車,跟著丈夫走向腳步遲緩的娘家人。 寧錦昌、周氏、寧知理、寧知方都在,他們面上沒有笑容,每走一步就像割心的痛,他們最疼愛的那個家人不在身邊了,從此以後會寂寞吧!少了不少糯軟笑聲。

        而此時在馬車上拭淚的寧知秋也一臉惆悵,她覺得她身體的某一部分枯萎了,開不了鮮豔的花朵。 不懂得安慰人的華勝衣棄馬就車,一路將心情沉重的妻子摟在懷裡,像哄孩子似的輕拍她的背,哄得她哭著入睡。

        這一趟回京之行走得不快,因為正是炎熱的季節,熱得叫人汗流浹背,走走停停,又有些遊山玩水的意味,到了京城已經過了中元節,快邁入氣候涼爽的八月。 只是華勝衣和寧知秋只帶了七、八名下人回府,他倆的載物馬車卻足足有十輛,裡面是蜀地當地的土產和各種見面禮,以及一些私人物事,由百人護衛隊護送。

       「這……這裡是……」是日頭太大閃花眼,她怎麼看到不該看到的幾個很閃亮的金色大字。

      「輔國公府。」華勝衣難掩傷痛的接道。 他,回來了。

        寧知秋喉頭一澀,「是擁有丹書鐵券,本朝最有權勢的三公之一的輔國公府?」 定國公、安國公、輔國公,開國三公,當年與太宗立下不世功勛,乃是開國皇帝的左膀右臂, 允其子嗣襲爵不降等,世世代代子孫皆為國公,歷時已有三百餘年,十五位帝王。

       「我是見過丹書鐵券。」當年他祖父抱著他指著祠堂上擺放的丹書鐵券,語氣傲然的說著過往功績。 寧知秋勉強擠出一抹澀笑。

       「你不是什麼世子之類的嫡長孫吧?就等著老子升天好繼位……」 看她一臉悲憤,原本心中積鬱的華勝衣不禁笑出聲,化開了一大半鬱結。

       「父親他還活得好好 的,一時半刻死不了。」 他還能自我解嘲,闊別多年,如今再度歸家,這個曾養育他十五年的府邸,如今看來也陌生了。

        少年愛風流,縱馬過街市,馬鞭急切切,當空一破聲……彷彿間,年少的他騎著快馬在官道上奔馳,鮮衣怒馬,好不快意,身後跟著一群和他一樣肆意妄為的權貴子弟…… 那時的他是飛揚跋扈的,不可一世的認為這世間沒有他掌控不了的事物,他出身高門,人才出眾,擁有父母所給的好相貌和傲人家世,在這天子腳下誰能與他爭鋒?

        可就為了這口自以為的傲氣,他闖下滔天大禍,沒人相信他是失手誤傷,硬是把蓄意殺人的罪名往他身上栽,將他下了大獄,他成了三個月不見天日的囚犯。

        回想起曾經的不堪,華勝衣的心裡還有些許恨意,他不會忘了是誰讓他陷於難以自拔的泥沼之中,萬氏……

       「怎麼了,你在想什麼,看你兩眼發怔的直盯著這扇朱漆大門,叫你也不理人。」他這是近鄉情怯嗎?

        微失神的華勝衣搖了搖頭。「沒什麼,有感而發罷了。」

        一轉頭,他看向長隨。「叫門吧!」

       「是。」年輕親衛走上前,叩門三下。 輔國公府前八階階梯,上了階梯是朱色大門,門前是一對石麒麟,麒麟口中叼著赤銅鈴鐺。

        九是天子才能用,本朝再顯貴的人家也只能到八,要有所避諱,但也可見輔國公府受皇恩厚重。 赤金九螭青玉大匾高高掛起,大氣磅礡的輝映著國公府歷代來的榮光,浩然正氣迎面而來。

       「誰呀?沒有拜帖不許入,無事快快離開。」一名髮色半白的老頭拉開一條門縫,不耐煩的揮手趕人。

       「世子爺歸府。」長隨揚聲一喊。

        老頭怔了一下,隨即不快的喝斥,「休得騙我老頭子,我家世子爺還在蜀地,由不得你冒名糊弄……」

       「常信,開門。」 咦?誰還認得他,府裡的人都喊他老常頭。

       「你……你是……」

       「連我也記不得了嗎?常管事。」華勝衣大步的走上前,光影中現出的人五官冷傲清峻。

       「你……有幾分眼熟……」好像在哪兒見過……「我不是管事了,只是門房。」他語氣落寞, 背有點駝。

       「原來你也受難了。」排除異己。 那個女人還真狠,不是她的人便一一除掉,當年輔國公府連三品官員看了都要彎身問好的管事,經她的手一整治,竟是比灑掃的小廝還不如,臉色暗沉,兩眼無神,老得快。

       「相公,我累了,我們什麼時候才能進去休息?」嬌驕二氣並存的寧知秋嗓音輕柔,嬌軟地 一嗔。

        華勝衣目光柔和的看著妻子,大手輕握她微涼小手。「常信,去告訴府裡的人,本世子回府了, 我,華勝衣回來了。」

       「你……你真的是世子爺?!」常信震驚的睜大眼。

       「要我再踹你一腳,讓你給我牽馬嗎?」他有變那麼多嗎?變到看著他長大的老僕都認不出來。 聽到那不可一世又傲慢的語氣,常信喜極而泣的嚎出聲。

       「世子爺,真的是你回來了,老奴給你開門,你快快進來,老奴終於等到你了,你這些年……受苦了。」 中門大開,他邊嚎邊抹淚,一雙老寒腿居然健步如飛地往府裡報信,百人護衛氣勢驚人的開道,立時驚動了輔國公府上下。

        先是拄著御賜龍頭柺杖的老太君在嬤嬤的攙扶下,神情十分激動的走出來,她滿頭銀霜,插著赤金福壽纏絲釵,一根翠綠玉簪,滿是皺紋的臉上早已爬滿淚水。 「我的心肝,我的福哥兒,你這小沒良心的這些年來也不回來看看我這老婆子是死是活……」 多久了,她以為再也見不到日思夜盼的乖孫,眼前真的是他,不會有人冒名頂替吧?

       「祖母,孫兒不孝,勞您惦記。」華勝衣袍子一掀,當下跪地,重重叩了三個響頭。 他連聲招呼都不打的下跪叩首,感念親恩,一點也沒想到身側還有人。

        幸好寧知秋機靈,反應快,連忙也跟著一跪,做做樣子的磕頭,只是心裡老大不痛快,這該死的舊社會陋習,她為什麼也要跪呀! 打她穿越到這個朝代後,一來她身子骨弱,沒人敢讓她跪,二來是全家都寵她,怕把她跪壞了,因此她還沒嚐過跪人的滋味,這跪……還真是有學問的。 看來她得學小燕子做幾個「跪得容易」,不然這三天兩頭的跪一跪哪還吃得消,早晚把骨頭給跪壞了。

       「就是你壞,不聽話,老是惹是生非,把你拘在府裡練字養性子,你偏要往外跑,瞧!這不是惹出是非了。」讓她氣得眼淚沒停過,恨他不長進,怨其事事愛與人對著幹。 老太君打得不重的往孫兒背上連拍了數下,又哭又罵的恨鐵不成鋼,但是所表現出來的卻是不捨。

       「娘,別打了,打傷了您又心疼了,快讓孩子起來吧!大老遠的跋山涉水回來,您這心狠得下去?」一名風姿綽約的中年美婦身姿端莊的走來,假意攔著老太君,不讓她下手。

       「怎麼狠不下心,他都敢丟下我這個快死的,我還擔心他沒來得及給我送終嗎?這孽障呀! 不打消不了我的怒氣。」冤孽,累她為他掉了多少淚,夜不成眠的想著他過得好不好?

       「好好好,不惱不惱,您打也打了,總要讓他起身,來來往往的下人多,可得給他留點顏面, 咱們福哥兒都長大成人了。」怎麼不乾脆死在外頭,還回來幹什麼!

        福哥兒? 呵!這稱謂倒有意思,老祖母喊孫兒小名是出自心中疼愛,就算分別多年也不顯疏遠,祖母疼長孫天經地義,可這位口裡熱絡,眼中卻不見熱切的夫人這一聲「福哥兒」,可就意味深長了,照常理來說,除了輔國公本人外,府裡的人都該恭敬地尊稱他世子爺才是。

        寧知秋低垂的目光閃了一下,猜測這名看來三十出頭的女子身分,依穿著打扮來看,在府中的地位不低。

       「誰讓他跪了,是他自個兒作踐自個兒,沒氣死我這老婆子不甘心。」老太君咬著牙說著氣話,龍頭柺杖往地上一敲。 她嘴上說著氣話,心裡卻不捨,身邊服侍的人哪不曉得她的口是心非,早有人上前攙扶起甫歸府的世子爺。

       「是了,別跪了,平白惹你祖母發惱,她早盼晚盼地盼著你,這會兒不就盼到了,你可多說兩句好聽話哄哄老太君,不要讓她又為你擔心。」美婦說著好話,可是聽得出心口不一,對這長子長孫的歸來並不待見。

       「母親。」華勝衣語氣生硬的一喚。

        原來是繼母大人呀!寧知秋跟著一福身,表情怯弱,聲音如蚊蚋的躲在丈夫身後,裝出見不得世面的小家子氣,低低地喊了聲「婆婆」。 她又在裝小白花了,裝得太像了,因此根本沒人理會她,只當她是世子爺從外面帶回來服侍的小妾。 萬氏假意拭淚,裝出慈母嘴臉。

       「回來就好,以後別再鬧事,要跟國公爺多學一學,年紀不小了也該懂事,我們曉得你脾氣衝,見到比你更橫的就拔劍,曹國舅……」

       「母親,這些陳年舊事再提起有意思嗎?妳是在提醒我當年做過的事,還是見不得我好,刻意在人前揭我的瘡疤,多年前的事記得的還有幾人?」妳需要這麼快露出本性,不擇手段的打壓我嗎?

        突然被打臉,面上一愕的萬氏訕笑,她沒想到當年很好哄騙的少年如今再歸來變得口齒鋒利, 當場讓她下不了臺。「我……我是怕你又犯事……」

       「母親,我不是十五歲的孩子了,在蜀地待了八、九年,妳以為我還學不會教訓嗎?」他話中有深意的冷視。意思是還在騙我嗎?他這些苦不會白受,所受的種種磨難讓他成長了,同樣的錯誤絕不再犯。

         「好了,瓊月,別再提過去的事讓人聽了不順心,孩子都吃苦了還想怎麼樣,日後多盯緊些就好,少和以前的狐群狗黨廝混便沒事。」老人家疼孫子,聽不得別人說他一句不好。

         「是的,娘,我不提了。」萬氏溫順的往老太君身側一站,低眉順目,面色恬靜。

         「祖母,這是您的孫媳婦,她姓寧,名知秋,父兄是書院的山長和夫子。」以寧知秋為名的 「知秋書院」已開始向外收學生,取一葉知秋之意,勉勵學子見微知著,從細微處見真實, 勿讓偏執所誤。

        「嗯,過來我瞧瞧。」面無喜色的老太君微一挑眉,看得出她並不滿意孫子在外娶的女子, 出身不夠高。

        「是。」終於不再是被人忽略的塵埃了。

        老太君看了看身形纖弱的寧知秋,不冷不熱的褪下腕上的如意玉鐲給她套上。「身板薄弱了點, 不好生養吧!」

        華勝衣不回答子嗣問題。「祖母,我累了,想回我的無塵居休息,明兒個養足了精神再來陪您說說話兒。」

       「無塵居?!」萬氏臉色微變。

       「怎麼了,難道我不在就沒人收拾了?」他冷言一睨。

       「不……只是,那兒住了人……」她的親生兒子。

       「母親,我還沒死呢!妳就急著霸佔我的世子位,不論誰住了,立刻給我搬出去,別讓我自個兒動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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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8-15 11:47:17 |只看該作者
第九章 世子發威

        「他怎麼敢!怎麼敢……怎麼敢這麼做,他眼中還有我和他父親的存在嗎?分明想把這個家給拆了……」

        怎麼敢? 為什麼不敢。 離家多年,再回府時,世子居住的院子被人強佔了,這意味著什麼,有人想將世子之位佔為己有嗎? 是可忍,孰不可忍。 人還沒死呢!憑什麼給人讓路,在世襲的爵位下,世子是下一位國公爺的繼承人,也就是說國公府的一切將來是留給嫡長子的,繼室所出的嫡次子只能得到些許財物,輔國公一死就得分家出去,世子爺才是國公府名正言順的主人。

        如今被人欺到頭上來了,這口氣還要忍嗎? 五歲就被請封為世子的華勝衣自是不能忍,他用最簡單且粗暴的手法向府裡的牆頭草宣告, 他才是世子爺。 「傳我之令,不該存在的人、事、物,一律搬空。」 指揮使一聲令下,一百名親衛湧進被更名為「明月閣」的無塵居,由寧知秋親自監看,只要她認為「不妥」的物事,親衛們立即清除,絕不留下任何礙眼的痕跡。

        於是一陣侍女們的尖叫聲傳遍全府,花容失色的丫頭哭哭啼啼的不想走,喊呀叫的抱成團, 嚷著要死給親衛看,有的還仗著有些姿色,盡使媚態,好讓人受其美色所惑而高抬貴手。

        可惜這批親衛是精兵中的精兵,受過極嚴格的軍事訓練,上過戰場刀上染血,說是從死人堆裡打爬過來的也不為過,對美色壓根不為所動。

        最後清出十五名丫頭、九名婆子、兩名嬤嬤,雜使若干,以及一名自稱是世子夫人的女眷及其三歲女兒,啊!忘了把兩名通房丫頭算在內。 以上是屬於人的部分。 接下來是清點嫁妝類,女子嫁妝七十八抬,但是其中居然有世子庫房的東西,因此又拿著單子清算,這才能一一盤點,誰也不佔誰便宜的各歸各位,連妝檯和架子床都被抬出去,沒留下任何次子媳婦的東西。

        然後又重新佈置一番,務必要讓人住得舒適。 只是華勝衣一到他以前的私人庫房,門上的鎖早已換上新的,他叫人撬開鎖入內一看,當下臉一黑的命人徹查,空了一大半的庫房只剩幾件零星小東西,貴重物品一件不留。 那些是打小或先皇賞賜,或德妃所送,宮裡貴人和族中長輩所給予的,還有他自個兒買來的珍品、玉石、掛件、字畫、屏風、香料、古玩、漆器花瓶,一大箱金銀珠寶和名貴器皿…… 林林總總數不清,曾經堆得一屋子滿滿當當,連轉個身都困難,如今連個影都沒看到了。

        華勝衣犯事前還打算多弄一間庫房好裝他那些寶貝,沒想到尚未動作就被流放了,而今再回來已是人事全非,他年少所珍視的玩意兒都被「賊」給偷了。 於是他也不管長途跋涉的辛勞,下令找出這個賊來。 他一間一間屋子搜,一座院落又一座院落的查,連萬氏住的地方也不放過,果然查到將近一 半的「贓物」。

        繼母偷繼子的東西,這事傳出去能聽嗎? 萬氏的臉丟大了,她不但昧下之物要倒吐回去,還得補足遺失的東西,拿一樣是拿,拿十樣也是拿,誰知其他的是不是被她賣了或贈人,一旦當了賊可是賊心不改。 原本是個「貪」字作祟,以為人去了蜀地就不會活著回來,加上她又派人暗地裡動手,能全鬚全尾歸來的可能性微乎其微,一個死人的東西放著不用,未免可惜了。

        有了第一次就有第二次,拿的次數一多也就無所顧忌了,她把華勝衣的私有物當自己的,想拿什麼就拿什麼,看誰順眼贈上一、兩件也無妨,反正不會有人跳出來阻止。

        輔國公素來不管後宅的事情,全交由萬氏打理,雖有察覺她拿了長子的東西,但以為只取少許自娛,並未過問,如果他知道妻子竟膽敢搬空長子的私房,日後待兒子歸來,此事怕是無法善了,肯定追究到底。

        因此別說丈夫現在不在府裡,就算在,萬氏也不敢和夫君商量,連忙讓身邊的丫頭請來她在吏部任主事的兄長萬四同,憤怒且不甘的大吐苦水。 「不是說人死在蜀地了嗎?」多年沒有消息傳來,京裡閒人都猜測他已遭遇不幸,命喪他鄉。

        「我派去的人是如此回稟,還帶回他自小佩帶的玉佩,可是誰曉得這小子命大之外還神通廣大,竟能一手遮天地瞞過他未死這件事,讓我們以為他生還無望。」真是太可恨了,居然也會使出瞞天過海這一招。

       其實萬氏想錯了方向,不是華勝衣狡猾,以小兵姿態入了營,而是慶王為他打了掩護,以權謀私傳送假的消息,讓前來打探的人無功而返,全然不知華勝衣身在何處。 一年、兩年沒有消息,之後也就不再追查,當作沒有這個人,遼闊又貧瘠的蜀地死一個人太容易了。

        即便是現在,萬氏還不知道繼子可是官居三品的指揮使,此次回京也會有新的調派,受新皇重用,仍當他是吃盡苦頭、得到大赦之令才被赦免的無知小兒。 至於那百名親衛,萬氏理所當然的認為是德太妃派的,姑姑疼侄子,捨不得他受苦,因此派 人護送。

       「月娘,這事難辦了,人若是在半途,我們還能想辦法讓他回不來,可是人都入府了,還鬧 了這麼大的事出來,全京城的人都曉得輔國公府的世子爺從蜀西回來,咱們還能明著對他下手嗎?」京裡官員多,有無數的眼睛盯著,還有德太妃的相護,只怕不易得手。

        萬氏咬牙沉目道:「難辦也要辦,難道要我的諾兒拱手讓出叼在嘴邊的肉嗎?」

        先帝五月駕崩,新皇以日代月守完孝後便帶一干官員上南山祭天,三公之一的輔國公自是陪同在側,華諾衣也在祭天的行列中,一同前往三百里外的聖山,兩父子都還不知曉府裡發生的事。 只是日後當華諾衣回京,一瞧見他的東西被丟出已住了數年的院落,妻子、下人還受到莫大 的驚嚇和羞辱,他不知做何感受,明明只差一步的世子夢就在眼前粉碎,他會和母親一樣的 不甘心吧!

         萬四同思忖了一下,「明的不行就來暗的,府中裡外都由妳一人掌控,若是突然暴斃了,也查不到妳頭上。」

      「你是說……下毒?」她雙眼一亮。

        他搓著下巴冷笑,「無毒不丈夫,妳要狠不下心,我那外甥就什麼也得不到,最後便宜了別人。」

       「這法子好,值得一試。」她就不信如此他還死不了,那小子都自投羅網了還跟他客氣什麼, 一勞永逸省得留下後患。

       「不過我聽說他不是從蜀地帶回一名女子,說是他的妻子,必要時她也不能留,要是有個遺腹子什麼的,反而麻煩。」大的除掉了又來個小的,煩不勝煩。

        萬氏生得嬌媚的美瞳中閃著陰毒,「我不會手下留情的,讓他們做對同命鴛鴦,共赴幽冥。」

       「月娘,這事要越快辦好越好,別等到國公爺回府,否則想要再取他性命是難上加難。」國公爺的子嗣少,對於嫡子更是看重,即使兒子不學無術難成大器,仍一心栽培。

        輔國公元配喬氏,出身定平侯府,為嫡長女,生有一子華勝衣,生子兩年後因病病逝,再娶繼室萬氏。 萬氏也是子嗣艱難的,生下兒子華諾衣後便再無所出,輔國公一生只得嫡子兩名。

        但是他有兩名侍妾分別是劉姨娘、崔姨娘,以及通房丫頭芳桂,劉姨娘的肚皮爭氣,生下一 子一女華海衣和華欣玉,崔姨娘有一女華琴玉,通房則無所出。 兩嫡一庶三個兒子,兩名庶女,這樣的兒女人數在高門大戶中算是少的,尤其才兩個嫡子, 若是其中一人出事了,另一人便顯勢單力孤,少了兄弟的扶持,很多事是難以獨力完成的, 正所謂獨木難支。

       「我也曉得不能遲疑,可是一回府便雙雙斃命,恐怕還是會查到我身上。」她的嫌疑重大。

        看她畏首畏尾的樣子,萬四同添把火推她一把。「想想妳的諾衣,妳想要他這輩子都屈居於人 下嗎?」

       「這……」她心口鼓譟著。

       「還有,妳現在雖然是國公夫人,可是別忘了國公爺百年之後,妳是要隨子出府的,到時妳眼前的富貴都是別人的,一樣也帶不走,這是妳想要的?」不使狠招便滿盤皆空,世子之位只有一個,看誰坐得穩。

        她不要!「大哥幫我。」

        一聽她已下決定,萬四同邪肆一笑。「妳是我親妹子,不幫妳還能幫誰,咱們誰跟誰呀!」 妹妹過得好他才能跟著沾光,從中分點好處。

       「那毒藥……」她將聲音壓低。 眼神不正的萬四同早有準備,從袖袋取出一物。

       「無色無味,入水即化,放在茶水裡或灑在飯菜上都行。」

       「足以致命?」她目露狠厲。

       「大哥辦事妳可以放心,我幾時誤過妳的事。」他陰陰桀笑,一臉萬事俱備的得意。 輔國公府雖未富可敵國,但也權勢滔天,若日後國公之位能落在親外甥身上,還能不提攜提攜他這個親舅舅?

        萬四同兄妹乃河南知府子女,其父品階不高,也就四品官而已,萬四同本身資質平庸,當年還是靠著輔國公一句話才進入吏部任職,從九品司務幹到如今的六品主事。

        但在滿街都是大官、皇親國戚的京城,這點芝麻綠豆大的官位實在不夠看,給人提鞋都嫌礙眼,因此他才汲汲鑽營想挪個位置,先弄個員外郎做做,過段時日再升個侍郎什麼的。 萬氏便是他極欲攀附的大樹,她在府裡站得穩,掌控得了大權,他的仕途便一路平坦,步步高升。 靠女人升官發財有什麼關係,這是他親妹妹,魚幫水,水幫魚,各暢其意。

        「你少沾點酒色財氣我就燒高香了,我可不想你掏空了身子,讓一家子失去依靠。」瞧他面色發青,準又和剛納入府的十五歲小妾縱情終宵,年紀都多大了還如此胡鬧。

       「知道了,妳少叨唸,我也就這點小趣味……」他話到一半,精神不濟的打了個哈欠。

        此時,一名身著細繡百花飛蝶絳綃薄衫,下著大紅撒墨團花紋藕荷長裙的美麗女子疾步過來, 略顯倉卒和慌亂的直往萬氏所在的偏廳而來,圓盤臉兒上滿是憤色。 「娘,您要為媳婦做主,那女人太過分了,她居然無視我的存在,不許我見勝哥哥一面…… 啊!舅舅也在。」怎麼有外男?在外頭等著伺候的婆子也不知會一聲。 神色匆匆的宋明月一見到座上客,連忙福身見禮。

        「還有沒有規矩了,平時瞧著知書達禮、溫婉嫻靜,怎就諾兒一不在便失了禮數,慌慌張張的不成體統。」看著端莊,秀外慧中,實則善妒,眼裡容不了人,老為了一點小事而醋勁大發。

        沒有一個當娘的不喜歡抱孫子,一開始萬氏也挺中意出身相府的媳婦,認為她心美人嬌,落落大方,一張臉兒像朵花似,讓人看了打從心裡歡喜,巴不得天天看著。 媳婦比兒子長一歲,入門兩年未有所出,她也不怪媳婦肚皮不爭氣,先納兩名小妾開枝散葉再說。

        誰知媳婦就尋死覓活的不肯點頭,此事只好作罷,這時媳婦肚裡有喜了,她一高興也就擱下, 不再提起,但是鬧了這一場,婆媳之間難免落下嫌隙,不若往日親近了。

        而後生下的是女兒而非能繼承爵位的兒子,萬氏心裡就多了疙瘩,對她更是冷淡許多,也有些不快媳婦不讓兒子屋裡添人,只讓自個兒身邊兩名容貌尚可的丫頭開臉。儘管如此,兒子還是很少近丫頭之身,其中一個到現在竟還是完璧,就因為媳婦攔著兒子, 不讓他碰其他女人。

       「娘,媳婦也是急了,歇了個午忽然闖進一群土匪似的凶神惡煞,殺氣騰騰,滿臉煞氣,話也不多說的就往我屋裡扛人,把丫頭、婆子嚇得尖叫連連,以為府裡闖進匪徒了……」 她睡得正香甜,懷裡摟著玩累了的女兒,母女倆睡意正濃,誰知一陣碰撞聲驚醒了向來養得嬌貴的女兒,連帶著也把她吵醒了,她不快地想找個人來問問,卻發現跟前一個人也沒有。

        而後有個體態纖細的妍美女子走了進來,語氣還算客氣的請她挪窩,她見是未見過的面孔, 當下大怒的要喚人將她趕出去,以為是丈夫在外納的新寵,上門來耀武揚威。 誰曉得竟然是她弄錯了,情形比她想得更糟。

       「娘,勝哥哥是幾時成的親,為什麼府裡毫不知情,他還毫無顧忌地把人帶進府,這不是給咱們國公府打臉嗎?也不知哪裡來的不三不四的野女人,也敢堂而皇之上門……」看起來就 是個沒教養的女子,長得一副弱不禁風的樣子。 妖孽。

        宋明月的妒意表露無遺,自詡美貌過人的她多少有些心高氣傲,其父為當朝宰相,自小她就受人吹捧,眾星拱月般,豔色奪人,有她在的地方少有人能與她比肩,因此也成為男子眼中的洛神,爭相為博取她的青睞而大使手段討好。

        京中一美當之無愧,她也以此自傲,後又嫁入皇上信重的輔國公府為媳,她更是風光,未嫁前父親寵著,嫁了人後有丈夫的小意溫柔,婆婆也算和善,並未刁難,除了生不出兒子外, 她簡直是京城裡過得最快意的女人。

        當初寧知秋曾認為自己的容貌算不得太出色,在京城裡連前百名都不知能不能排上號,她是過於謙虛了,被京中公認的美人嫉妒著,不說第一,前十名定是有分。

       「什麼勝哥哥,妳還記得自己的身分嗎?嫁入我們國公府就要知禮懂事,別學市井百姓那般輕佻,妳是大家出身的高門媳婦,不是沿街叫賣的婦道人家。」大呼小叫的真丟臉,也不看看她有客人在座,居然連通報都不通報就闖進來,有損賢婦風範。

         當頭一頓斥責,面子上掛不住的宋明月訕然,心有怨意,這聲勝哥哥她從小叫到大,一時慌亂間壓根忘了要改口。「娘,勝……大伯子帶回來的女人太上不了檯面,連我屋子裡的一盞琉璃燈也給搶走,還嚷著我是賊,手腳不乾淨的弟媳偷大伯……」

        弟媳偷大伯……萬氏頭疼的眼角一抽,什麼弟媳偷大伯,是偷東西還是偷人,這話傳出去能聽嗎?「她要妳就給,不就一件玩意兒而已,妳的眼皮子怎麼這麼淺?」 還相府千金,沒見過好東西是不是,能用銀子買的都不是事兒,她還在那兒計較個什麼勁。 若不趕快除掉那命硬之人,這府裡的一切都沒有她的份,她還鬧什麼鬧,不知福氣即將到頭。

       「那是太皇太后所賜的鸞鳳和鳴燈,以羊脂白玉打的底,鑲上九九八十一顆七色寶石,燈上六個邊各有一顆價值連城的夜明珠,世上只有一盞。」燈的亮光便是由夜明珠發出,從不用燭火,是外邦使者進獻的貢品。

        萬氏一聽,頓時臉色大變,氣急敗壞的罵道:「妳……妳這個敗家的,誰叫妳拿出來用?」 那是皇家特意賞賜給輔國公長子十三歲的生辰禮,滿京城的人都曉得有這一回事,當時她要取時還猶豫了大半個月,唯恐老太君瞧見了御賜之物大發雷霆,還特意放在兒子那裡,想著等過些年繼子已死的消息傳開來再拿出來擺放。

        沒想到兒子居然不識大體的給了媳婦,用來討好被慣出壞脾氣的妻子,叫她情何以堪呀!

       「娘,現在不是我用不用,而是我和相公屋子裡值錢的物事都被拿走了,那女人不但膽敢把我趕出明月閣,還把娘給我的頭面、首飾搜括一空,硬指是先夫人之物。」明明是母親的陪嫁,怎會是前頭夫人的嫁妝?

        聽到這裡,萬氏覺得她的頭更痛了,因為自己不僅「拿」了繼子之物,連元配的也沒放過, 偷偷昧下幾件。

       「先忍一忍,世子剛回府也得適應適應,他在外頭吃了不少苦,難免性子暴躁了些。」

      「娘,那要忍到什麼時候?好歹給個準話,剛一回來就這麼鬧騰,還給人活路嗎?咱們府裡沒住人的院子那麼多,隨便挑一處也能入住,為什麼非要我們住了多年的院子,這不是存心欺負人。」憑什麼要她搬,她才是明月閣的主人。 宋明月心裡氣憤著,認為寧知秋無理取鬧,事有先來後到,她住了就是她的,誰來搶都沒道理。

        因為那是除了主院的世子正屋,唯有皇上欽點的世子能入住,她和諾兒都不夠資格。

       「很快, 不用急。」 看來,不下手是不行了。 為了兒子和整個國公府的富貴,她不能有絲毫猶豫,該斷則斷,不留後患,她等了二十來年 不是為了為人作嫁。 目光驟地一狠的萬氏握緊手中的藥包,陰冷眼神和其兄對視一眼後,她輕輕一頷首。

*             *             *

       「說,你和那位明月美人兒是什麼關係?」 絕對不尋常。

        嘴角噙笑的華勝衣輕擁住妻子,低頭在她鼻上一吻。「我聞到一股好大的酸味,是食物發餿了嗎?」

       「哼!我就是吃醋怎樣?身為你的妻子我還無動於衷的話,該哭的人是你。」寧知秋在丈夫 的懷中一掙沒掙開,她氣呼呼地往他手臂上一擰,結果他不痛她先痛了。 太硬了,他的肉。

       「是,娘子說的是,全是為夫的錯。」她這吃味的模樣真可人,越看越有趣,百看不膩。

       「少糊弄我,別以為嘻皮笑臉的我就會把此事揭過,要不是有你的兵在場,她都要投入你的懷抱哭訴我這個人有多惡毒,居然連你送她的如意簪都要搶。」真是把自己當號人物了,眼兒生媚、含情脈脈的抹淚,當她的面勾引她的男人,她沒學容嬤嬤給她插上幾針已是心存厚道了。

        「如意簪……我送的?有這回事嗎?我不記得。」華勝衣裝傻。

       「你不記得有人記得,要不咱們再找美人兒聊聊,問她這簪子是幾時送、為什麼送,我度量大得很,絕不會計較你的前塵往事。」絕對不會只是計較,一定把那些舊帳一條條算清楚。

        知曉她的性子絕對是敢說敢做,華勝衣好笑的將人抱緊。「沒什麼,只不過我曾跟她定過親。」

       「定過親還叫沒什麼?!」柳眉輕輕一揚高。

        他聲音漸冷,「本就沒什麼,我們打小定的娃娃親,若無意外的話會結成夫婦,但我十五歲那年犯事了,怕受牽連的她在我下獄的第十日退了婚。」 那時的他還很天真,以為很快就出去了,先皇是他姑父,德太妃又是最疼他的姑姑,父親是最有權勢的輔國公,就連未來岳父也是當朝宰相,誰敢真的拿他涮刀,不給這些貴人面子? 他頂多關上幾天小小懲戒一番罷了。

        誰知給他第一個打擊的便是宋明月,她親自到牢裡哭著要他放過她,她不想嫁給一名罪犯, 他會毀了她的一生。 可笑的是退了親之後,她居然沒退回當年的訂情信物,反過來搭上華諾衣,持著該信物再度和輔國公府議親,他被流放的那一天,她和華諾衣正重新交換庚帖,人來人往的城門口竟無一人來送他,他是被拖著離開的。

       「然後嫁給你弟弟?」這麼荒謬的事也做得出來。

       「是的,從此她如願以償的當起令人羨慕的國公府少夫人。」華勝衣語帶嘲諷,不齒其水性楊花的行徑。

       「她長得很美。」美人通常都能耍點小脾氣而被容許,人的雙眼只看見美的事物,沒人會在意美人身後的醜陋。

       「我不覺得。」一張臉皮而已。

       「真不心動?」她下手更重的改掐腰肉。

       「不及妳,她眼睛不及妳好看,膚色雖白卻不及妳透亮,顴骨太高額頭闊,不及妳纖穠秀致, 她胭脂抹得太紅,不及妳不點而朱,滴露凝霜紅。」她在他眼中唯一不滿意的是太瘦。

        華勝衣幽亮的眸子落在她微微隆起的前胸上,將滿十六歲的寧知秋還在長胸,只是長得慢, 小碗倒扣的大小。 不過比起前兩年好多了,她十四歲才來癸水,那時的胸是平的,長髮往前一撩真的分不清前後,是這幾年來慢慢地調養,多喝些溫補的湯湯水水,這才顯出女子搖曳生姿的體態。

        成親以後的每一天,小夫妻倆就像正在吐絲的蠶兒,越吐越多越纏綿,緊緊纏成一個繭,分不出誰是誰。 若說沒有感情是騙人的,他們早就相識,又比一般人往來親近,只要再多點相處時間,何來不心動。 感情是處出來的,誰說他們之間無情。

        連著五個不及,每說一個不及寧知秋的嘴角便揚高一分,越揚越高的笑靨止不住,她眉眼飛舞。「看來夫君心儀我已久,我在你心中就沒有一點不好。」 男人吶!還是會說話討人喜歡,瞧這嘴多甜,多敲打幾回,棒槌似的男人也會開竅。

        有一點不好,心眼太小,不過為了皮肉著想,華勝衣沒說出口。「是垂涎妳甚久,不然怎會急吼吼的娶妳為妻。」 在他認識的女子中,唯有她眼中沒有野心,懶得只想過安逸的日子,不與人爭,該吃就吃, 該睡就睡,天塌下來推高個子去頂,她笑看風景就好。 雖然他常被她惱得很想拆了她一身懶骨頭,可一到休沐,總是待不住營中,不由自主的又回到流放村,或劈柴、或練武的待在院子,等著時不時從牆頭那邊探出的小腦袋。 她讓他有「回家」的感覺。

       「分明是把我當槍使,保護你不受後娘覬覦。」她是盾牌,專門擋繼母的不懷好意。

      「覬覦?」華勝衣語氣危險的靠近。

        寧知秋噗哧一笑,水眸亮如黑玉。「啊!用錯詞了,是對你心存不軌,當她看到你還活著的眼神,好像見到鬼似的錯愕不已,我差點當場就噴笑了,你到底有多討人厭呀!」 當初他擇她為妻的理由已經不重要了,管他是防後娘為他擇一門「得體」的婚事,還是不願後娘安插自己娘家人在他身邊,如今他們都是同一條船上的人,不同舟共濟只有翻船的份, 生與死同繫一線。

        所以她能做的是讓他順心,他過得好,她自是高枕無憂,大樹底下好乘涼,他站得穩她才有濃蔭。 唉,上了賊船了,不想被剁了當人肉包子就一起當賊,掄起刀子殺後娘去。有仇報仇,無仇練拳腳。

        他成了別人的眼中釘她還笑得出來,這女人……真是招人恨。「妳也不賴,聽說妳一臉驚嚇的數銀子,泫然欲泣的逼走哭得梨花帶雨的妯娌,引得下人一陣憐惜。」 能把柔弱無依扮得無人起疑,那也是她本事,滑溜得像泥鰍誰也捉不住,反而濺了一身泥。

        她面有得意的裝羞,「誰?是誰出賣我?我身邊有內奸,我只是拿回該我的東西,天底下想佔我便宜的人尚未出生。」

       「妳的?」口氣真大。

        寧知秋把眉一挑,「別忘了你當初給我爹的聘禮單子寫著『傾我所有皆為聘』。所以你連一根頭髮都是我的,更遑論你名下所有值錢之物,那都是我的,我把它拿回來天經地義。」 不動還不知情,一動才知繼婆婆有多貪,國公府的中饋已握在手中了仍不知足,還把手伸長到繼子的私產裡,一點一點的拿,螞蟻搬家似,讓她望著空空如也的庫房,真的傻眼。

        無語問蒼天呀!好歹也留下點什麼當「陪葬品」吧!堂堂世子爺「身後」孑然一身?這事若傳出去多叫人唏噓。

      「嗯,說的有理,是不能便宜他人。」當年他已經為一時衝動付出代價,誰還敢再來踩他的頭就是自尋死路,最好的防守是攻擊,出其不意。 華勝衣一回府鬧得那一場便是先聲奪人,以霸氣的氣勢強勢回歸,一是震懾膽敢搞鬼的下人, 他回來了,仍是昔日狂妄張揚的京城小霸王,他們小心點,別與他作對,犯在他手上有他們好果子吃,二是逼出藏在暗處的魑魅魍魎,促使他們再動手,只要動了手,就不愁沒理由鏟除。 人要想死不怕沒有機會。

        寧知秋順著接話,「聽娘子的話大富大貴,我這麼懶的人是不會讓自己吃虧的,所以你要聽我的。」

        他一笑,眼中滿是謔色。「給妳根竿子就順勢往上爬,我可以放心了,身手矯健。」

       「放心把我丟進狼群?」她不滿的一瞪眼。

        他忍俊不禁。「誰是羊,誰是狼妳心裡有數,我還真怕妳胃口太大吃撐了,任何看得見的活物都生吞入肚。」

      「你娶我不就為了讓我來當凶獸,將一隻隻扭曲變形的肥蟲吞了。」她有自知之明,她最擅長的是耍陰招。

     「不。」

     「不?」還有其他原因?

        雙眸凝視,華勝衣面泛柔意。「因為我心悅妳。」

        她一怔,接著咯咯直笑。「又逗我。」

       「不是逗,是發自內心,我發現這世上沒有人比妳在我心中更重要。」她就像原本就該屬於他的,他遺落的心。

        忽地一絲不自在攏上心間,她心口發熱。「別拿人心開玩笑,你玩不起,我們目前這樣就很好。」 前一世當編輯的她看過太多愛情小說,看多了,心也就麻木,不再感動,反而變得理智,先分析故事的結構,再挑出錯字,如有不妥再請作者修潤。
所以她看的不是小說,而是文字,等把看小說當成一種工作後,人真的會變冷漠,少了不少興趣。

       「秋兒,我……」他說假話瞞得住她嗎?她那心眼多到數不清,輕易就能辨別話中真偽。

       「世子、世子夫人,夫人那邊來人了。」一名打扮俏麗的丫鬟站在金珠串成的珠簾邊,掀起珠簾稟報。

       「你後娘?」她遣人來幹麼?

      「萬氏?」她又想使什麼手段。

        華勝衣、寧知秋相視一眼,互為對方理理方才笑鬧時弄亂的衣服,再裝模作樣的往花廳一坐, 傳人進屋。

        一個冷厲威武,一個怯弱羞赧,隨後入內的婆子一眼就瞧見各坐一邊,完全不相配的小夫妻, 嘴角倏地鄙夷一揚,又很快地壓下去,努力不露出破綻的裝出恭敬的神色。

       「世子爺,夫人知你打小就愛吃糖蒸酥酪和百果蜜糕,特別讓廚房給你做了,老奴跑個腿給世子爺解個饞。」金嬤嬤笑得像臉上開了朵菊花似,喜感十足。

       「那我沒得吃嗎?」一臉饞相的寧知秋眼眶泛紅,纖白蔥指十分不安的捲著繡了茶花的長裙。

       「這……」夫人沒說呀! 金嬤嬤根本沒想過還有世子夫人,她打心裡瞧不起這個從蜀地來的鄉下女子,認為她實在不該和世子回京,野鴨哪能棲梧桐,螢光豈可與日月爭輝,她太自不量力了。

       「妳沒看見世子夫人嗎?還不行禮。」在他面前還敢怠慢,可見她是真沒把他的妻子當回事。

       「世子爺……」有幾分依恃的金嬤嬤真的彎不下腰,她自認是府裡有頭有臉的管事嬤嬤,豈能自降身分地對一名不知哪來的村姑低下被主子看重的臉面。

       「怎麼,這府裡我還當不了主嗎?」連個下人也敢欺人太甚,他太久沒發威都忘了他是個什麼樣的主兒了。

       「不是的,世子爺,是世子……呃,夫人年歲太小,怕壓不住福氣……」敢讓她一拜?也不怕折了壽。 一句世子夫人說得磕磕巴巴,有恃無恐的金嬤嬤自恃是府中老人,數代都是家生子,又是國公夫人跟前的得意人,在這府中還沒人不賣她幾分面子。

        所謂奴大欺主,指的便是這種被養得張揚的奴才,稍微得些體面就自以為是半個主子了,連主子的事也敢指手劃腳。

       「誰的福氣,妳嗎?就妳這個賤奴也敢妄自尊大,無視本世子的妻子。妳,替世子夫人教教老賊婆什麼叫規矩。」華勝衣隨手一指,指的是適才掀簾子的俏麗丫頭。

       「奴婢桑兒。」真好,可以打人嘍! 自稱桑兒的丫頭個頭不高,看起來一副吃不胖、總是很餓的樣子,但手勁大得驚人,她一手捉住金嬤嬤的衣襟,連聲招呼也不打的另一手朝她臉上落下去。

       「啪」地一聲,金嬤嬤懵了,她沒想到真的有人敢動她,還下手重得像是要了她的命似,每 一下都打得疼入骨。 她根本來不及張口又是一巴掌,連連被打了二十巴掌桑兒才停手,她的臉頰腫得像豬頭,一開口就流涎,話說得不清不楚,只聽見模糊的「啊啊」聲。

       「知道上下尊卑了沒?」華勝衣冷著臉。

      「嗚……嗚……」金嬤嬤淚水直流的點頭。

      「世子夫人身子不好,天生膽子小,妳最好不要嚇到她。」手背忽地一疼,他斜睨膽敢作亂的女人。

      「嗚——素,四紫爺……」嗚——夫人,老奴被打了,真的好痛,老奴的牙板都被打得鬆動 了。

     「還有,她是我明媒正娶的妻子,由慶王主婚,拜過天地的正經夫妻,不論她是什麼出身都是世子夫人、府裡的主子,妳要牢記在心。」不要再掐我了,今夜不想睡了是不是? 他樂於奉陪。

     「素……」一個村姑農婦而已,憑什麼當她的主子,當她女兒翠娘當上姨娘後,看誰笑到最後。

     「還不拜見世子夫人。」他的女人他來護。 奴才就是奴才,再有傲氣也得屈服,她的骨頭不是打不斷。

        金嬤嬤一肚子屈辱地朝滿臉驚懼的女子跪下。「四紫呼倫安,老鹿給泥淺安。」

        寧知秋嚅囁道:「我可以吃糖蒸酥酪和百果蜜糕了嗎?我們蜀地沒有。」

       「吃,本世子還會餓著妻子不成,妳這看人下菜碟兒的老潑奴再去廚房弄一份,以後敢再對世子夫人不敬,本世子打斷妳的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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