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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謝璃 -【戀戀韶光】《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匿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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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7-8-17 01:40:24
戀戀韶光》作者:謝璃

沒有人知道,他想要的生活其實很簡單,很純粹。
當他第一眼見到她,從她全心全意的笑顏裡,
看見了睽違多年的純淨初衷,
他當時就已然明白,他能和她共同打造這樣的生活。
在這座僻靜的小鎮上,他刻意隔絕了一切諱莫如深的過往,
帶給了她一段難忘的韶光。
她一直都明白的,這個異常俊美的男人,
原本只是小鎮的一名過客,不會有單純的情史、單純的背景。
他溫柔卻淡漠,淡漠中有著堅毅,堅毅處散發著決絕。
是什麼樣的原因,讓年輕的他情牽於此,
融入她平凡的生活,徹底掌握她的心?
當始料未及的衝擊一一來臨,為了延續他們的韶光,
他們該放棄什麼?堅守什麼?


匿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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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7-8-17 01:41:03
楔子

    “你不想念他嗎?”男孩的手指撫著相框的玻璃表面,幾抹污漬很快沾黏在上方,位置恰好在照片中的男人臉龐上。

    金黃色朝曦中,她按住厚實的原木材,向前穩推刨刀,刨起的片片薄木屑在突來的一陣風中四散紛飛,輕推至末端後,她調整刨刀起始位置,重複數次,不疾不徐,直到整片板材褪去粗糙陳舊,木紋顯而易見,平滑如新,她才直起腰,除去口罩,隨手抓了塊布巾,在冒出微汗的前額揩抹一下,朝窗外眺覽。

    “想念。”她由衷答覆。

    陽光一貫明媚,長空碧洗,雲朵薄如棉絮,在移動中逐漸散沒。不知名的黑色鳥禽以盤旋俯衝之姿險險劃過樹梢,發出一聲怪異刺耳的唳鳴。空氣很窒悶,缺乏滋潤的鼻腔透著輕微酸疼,酸疼中嗅聞到了暖風送來的濃郁馨香,不必費心尋蹤,是隔鄰後院的兩株開得熱鬧非凡的五色茉莉正在盡情吐香。

    天候太美,太美了不經意就催出真情,回顧了往事,並且想著許多如果。如果自己並不孤單,如果一啟齒就有人接腔,如果一遞出手掌就有人握住——太多的如果容易勾動感慨,但她不習慣讓自己陷入感慨,她一甩頭,立即終止了漫想。

    “他會來嗎?什麼時候?”

    發怔了一會兒,她回過頭,在工具櫃中取出L型尺,放在板材上丈量尺寸,以炭筆畫上裁切記號,專注中依然噙著友善的微笑。

    發問的男孩等不到答案,鍥而不捨地站到工作臺旁,瞬也不瞬地盯著她。

    “他不會來的。”無法忽視男孩的頑固,她瞥了他的身影一眼。男孩發黑,襯得碧眼清澄,兩頰佈滿了點點雀斑,瘦苗的身子骨看似弱不禁風,手裡卻抱著一籃大小不一鮮摘的柳橙和蘋果。她心生愛憐,指示他:“東西放下吧,下次帶藍莓來就好,我想做點藍莓醬。”

    “為什麼?”男孩充耳不聞,固執地追問。“為什麼他不會來?”

    “因為……”她歪著腦袋思忖了一下,“因為他不知道我在這裡啊。”

    “聽我媽說,你又要離開這裡了,為什麼還在做椅子?”

    “這是給喬的結婚禮物,他結婚時我沒趕回來你忘了嗎?”

    男孩想了一下,跳躍式的思緒又回到第一個問題,仍舊指著相框上的男人問:“為什麼不告訴他?你在生他的氣嗎?”

    她揚眉笑了,“不,我永遠也不會生他的氣,我看起來像生氣的樣子嗎?”

    “是不像,可是丈夫不就應該跟妻子在一起嗎?”

    鐵尺失手墜地,她彎腰撿拾,抬頭對男孩道:“是啊,但現在暫時不能,強納森,你不忙嗎?你還有幾處要去?”

    “噢。”男孩一經提點,趕緊放下懷裡的水果,戴上棒球帽,老練地問:“南茜,有什麼活需要我幫你做的嗎?”

    她停下手邊工作,認真考慮一番,不久,眼神開始朦朧,出神地盯著地板,整個人像沈墊在水底的落葉,失去重心。

    “南茜?南茜?”男孩喚她。

    “我有聽見。”她抬起頭,眨個眼,恢復了神采。“等我一下,我拿個東西。”

    她匆匆跑進內室,不到半分鐘就出現,手裡揣著一份封緘好的八開大小白色信封,遞給男孩,“我的車有點問題,兩天內可能修不好,麻煩你明天跟你媽到威瑟街採買的時候順道替我寄這封信吧。”

    男孩順從地接過信封和一張鈔票,好奇地拼讀收件人的英文姓名:“T-O-N-G……K-U-A-N……”,發音走調,充滿諧趣。

    “小先生,辦得到嗎?”她笑問。

    “當然,小事一樁。”男孩比個OK手勢,轉身走出車庫,扶起歪在草皮上的腳踏車,將信封放進前方置物籃裡,細心地用一瓶牛奶壓妥,朝她揮手道別。

    她目送男孩飛速消失在街口,回身重執量尺,繼續在板材上比劃間距,接著拿出曲尺,畫出幾道弧線和圓形圖案。她的手勁沈穩有力,沒有一點失誤,她的眼晴聚焦正常,所見影像並未渙散,只是不相干的聽覺卻出了岔,她的耳朵裡開始出現連串固定的音訊,似耳鳴般無法消音。

    她閉上眼,諦聽了一陣,才發現那是淅瀝瀝的雨聲,節奏熟悉,並非出自屋外,而是在腦海深處,淅瀝瀝下個不停。

    雨淅瀝瀝下個不停,連續一個星期,只有在傍晚或淩晨時稍有停歇,但不到一小時,天空蓄足了元氣後,繼續對這個城市集中傾注,像是要傾倒出所有的委屈淚水,有些陰暗的街巷已生出薄薄一層苔蘚,走在上頭的人們不由得愁眉不展。

    濕氣揮之不去,衣物怎麼也曬不乾,壁紙泛潮生黴,雨傘夾帶雨水到處弄濕了地板,連郵差背負的郵件彷佛都吸收了水氣,顯得厚重不堪。

    無論是滂沱大雨,或是綿綿細雨,郵差仍須依址送達,維繫這個城市的運作。

    這棟位在城東的大樓亦不例外,除了快遞,所有的郵件多半在中午之前都會送達各公司行號,公司由收發助理分門別類後,分送內部各個部門,由秘書開啟並依慣例處理。

    這份郵件在秘書手上時,左上方一角明顯受了潮,寄信人的地址由普通的藍色原子筆書寫,滲漏的雨水把這部份渲開而辨識不清,收信人姓名很清楚,但已不在此處任職。

    秘書反覆審視這個郵件,猜不出一點名堂來。直覺告訴她,內含的東西和公事無關,那是發自遠方一個不知名小鎮的私人信函,她決定不拆封,交給一位行銷部的年輕女主管處理。

    女主管曾經擔任收件人的秘書,驚訝之餘,暗自下了一個決定,她決定親自送信給收件人。

    那天她早早下了班,回家精心梳洗一番,重新化了明豔的夜妝,換上一襲俏麗洋裝,晚餐尚未安排,她搭上計程車,直抵她曾經因職務之便而造訪過的一處位置在市區靜巷內的住家大樓。

    不請自來的確有些冒昧,但她間接知曉這段時間收信人不會有太多外務,眾所皆知,這個人還在沈潛中,擁有許多難得的空白時光。

    她順利地通過警衛室,來到他的住所門前,在她摁鈴前,門開啟了。

    他站在她面前,給了她一個生疏客氣的微笑,她有些失望,她並未令他另眼相看,他的表情平淡,幾近無動於衷。

    因為不再有工作上的酬酢,他連胡髭也懶怠刮除,毫不介意一臉於思,一頭天然鬈曲的褐發膨亂,棕色棉衫緊貼他肌理分明的胸腹,V字領遮掩不住引人遐想的胸毛,兩手斜插在休閒褲口袋,琥珀色的眼珠並未流露半點心緒。

    三年前,第一次見到他,在她尚未成為他倚重的部屬時,她就從未看透過這雙眼睛,比起辦公室血統單一的其他男性,他的深邃面貌詮釋出的表情總是難以揣度。

    當時她尚缺乏社會經驗,未有足夠膽識挑戰深具困難度的異性關係。她步步謹慎,察言觀色,汲汲營營想獲得肯定,卻在千載難逢公司派系爭鬥之際判斷錯誤,選錯邊。他無預警地離開了公司,退出了競爭圈,臨走前為她升職,鼓勵她轉調部門,擔任小組主管,讓她未受後續的牽連,得以在公司長久立足。

    她從未淡忘過他,可惜他自此不再和舊同仁聯繫,他離開得乾淨俐落。

    這封信函的降臨給了她一扇窗,打從心底她始終相信這位昔時深沈不露的上司前景不僅於此,她不止一次祈禱還有機會助他一臂之力。

    進了門,她回應他一個熱情的笑靨,瞭解他的個性,她不做多餘的寒暄,立刻從手提包取出這份信函,簡要地向他說明:“派信的是個新人,不清楚您離開了,信到了我手上,怕耽誤了,特地給您送來。”

    他顯出訝異之色,沒說什麼,他一向不多話,默然接過信後,瞄了眼上面的字跡,蹙起眉頭。

    他看了她一眼,客氣地邀請,“真是麻煩你了,進來坐會兒吧,我剛好煮了咖啡,不介意晚上喝一杯吧?”

    她不掩喜色,搖搖頭。

    他的住處沒有多大變化,應該說,與他出色的外型予人生活應多采多姿的印象大相逕庭,他的居所極為簡單。

    她曾經分析過,或許是因為他心思異常專注,感興趣的事屈指可數,他經常處於思考狀態,至於專注在哪裡,其實相當隱諱朦朧,只知道他有一個相當努力,無人能解的目標。近身相處日久,她觀察他每天似下圍棋般絞盡腦汁布棋,設局,旁人卻摸不著其邊。他職銜內負責的工作倒像是副業般,達成年度目標資料後便少有鑽營,也就是說,與潛在目標無關的事項他絕少分心理會。

    既然無心,自然以簡約為要,他的住處乾淨爽落,傢俱清一色是粗獷大器的原木製品,除了為數眾多的大型熱帶植栽,他在細節處未下足功夫,連地板都是粗磨陶板,不需費心保持完美狀態。

    她揀了張稍微秀氣的單人木制扶手椅坐下,品嚐他端上的熱咖啡。幾個月未見,他精神尚佳,即使不修邊幅,也不見疲態或失意貌,比以往在正式場合流露出更多較易親近的和善,雖則她仍舊看不透那雙眼睛。

    他閑問了幾句公司的近況,她如實答覆,他悉心聆聽,但又似心不在焉,對談一陣後,他不再說話,神色透出少有的煩躁,視線不停落在那封信函上。她突然體會到,他邀請她進屋不過是延遲他開啟那封信函的時間,他為即將到來的揭露而心神不屬,她果然來對了,那是很重要的一項東西。

    異樣的安靜後,他倏然拿起置放於茶几上的信函,不再遲疑,當著她的面直截了當地撕開封膠,取出內容物。

    他抽取手勢過快,夾帶於其中的一張十公分見方的短簽飄落在她足尖,她彎腰拾起,定睛一覽,短短兩、三行中文字跡已入眼簾——“已簽好,無條件,我將回去辦好一切手續。祝平安”,底下署名詠南,字體較信封上的那幾行英文字母更為遒勁粗放,像是匆促寫就,她趕緊交還他,靜待他反應。

    他先過目手中信件,兩秒間霍然色變,從她的角度覷看到的一截文字,乍看是制式檔,非手寫私信,他接著閱讀短簽上的字句,陷入怔仲。

    她終於見識到他出自內心的真實反應,淡而透亮的眸色轉趨晦暗,他長久不作聲,似是遺忘了她的存在。

    “佟先生?”她禁不住喚他。

    他即刻收束情緒,動作僵硬地放下信紙,聲嗓略啞道:“我得處理一些私事,沒法留你了,下次再請你吃飯吧,謝謝你了。”

    她識趣地起身,不再逗留,臨轉身前,她匆匆掃視攤開在桌面上的文件,開頭鮮明的五個粗體字道盡一切——“離婚協議書”。

    她為自己窺伺到的驚人隱私大感意外,誰能料想到他竟是有妻室的男人呢?排除不經證實的蜚短流長,他從未公開與任何異性出雙入對啊。

    輕輕帶上門,臨別回眸,他已站在落地窗前,怔望華燈初上的夜景。

    雨變小了,一絲絲無聲劃過窗玻璃,他滑開門,跨出陽臺,佇立在細雨裡。

    他不討厭下雨,雨往往淨化了城市,有時候,雨串連起不相干的人們,開展出意想不到故事。誠心而言,他對雨的記憶是充滿了柔情的,除了今天收到的這封信帶給了他更深一層的憂悒。

    “詠南……”他默念著令他心口微微發燙的名字。

    她終究想離開他。
匿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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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7-8-17 01:41:27
第1章(1)

    他們的韶光

    當豆大的雨滴猝不及防擊打在她裸露的臂膀,並泛起一陣刺疼時,她緊急煞停單車,仰望瞬間轉為濃灰的天色,衡量了幾秒鐘,決定不回頭,往目標疾行。

    幾乎是風馳電掣,腳不停歇,在街巷中矯捷地穿梭。路程只及一半,渾身已濕漉漉,又被錯身而過的汽車急馳水漥波及了一身,到達轉角那間咖啡屋時,她已狼狽得引人側目。

    雨勢太大,一向人滿為患的露天座椅區空無一人,廊簷下倒是擠滿了躲雨的年輕觀光客,轉壞的天氣沒有打消他們的遊興,他們心情高昂,手拿旅遊指南熱烈地在討論著入山健行的路線。

    她停好單車,撈起水草似的長髮又甩又擰,穿過那群男女,一掌推開玻璃門,嗡一聲高分貝喧嘩聲襲面。不出她所料,咖啡屋內人聲鼎沸,站著的比坐著的還多,櫃檯內擠滿正式員工和臨調的工讀生,幾乎不容旋身,個個手忙腳亂地備餐調製咖啡。她趁隙排開集結的人龍,鑽到櫃檯邊,對其中一位年紀較長,埋頭在烘烤好的松餅上點綴奶油花的女人道:“曉莊,問你一下……”

    女人立即插嘴:“詠南來得正好,幫個忙吧,餐點已經塞車了,先送這幾桌好嗎?”

    櫃面上排滿等著出餐的各色咖啡和點心,不好拒絕,吞回到口的話,她抓了件員工圍裙套上,兩手熟練地高擎餐盤,左閃右躲送至正確桌號,再辛苦擠回櫃檯,將其餘兩份餐依序送出,不過往返兩回,她已冒了汗,再度對女人啟口:“曉莊,今天我讓小張送來的那張椅子在哪裡?”

    “椅子?你不是要送我的嗎?”曉莊頭也不抬。

    “是啊,現在在哪裡?”

    “今天人多,加了幾個座位,我把那張椅子拿來充數了。”

    “嗄?”她拍了一下額頭,滿臉緊張,“不行啊,今天送快遞的上門一打岔,我忘了和小張說清楚,他拿錯椅子了,這一張還有好幾個螺絲沒上,剛剛才想起來,坐久了不牢靠的啊。”

    “喂,你別添麻煩好不好?”曉莊翻個白眼。“一時半刻不會塌吧?”

    “我工具拿來了,上一下就好,在哪裡?”她固執地要求,踮起腳尖往座位區張望。

    “就在屏風後面,客氣一點,那個客人現在心情不太爽。”

    屏風後是通往洗手間的走道,平日只放置盆栽,位子加在那裡,可見空間嚴重不足。咖啡屋附近多半是熱食餐館,離省道最近能夠提供休憩的只有這間咖啡屋,加上避雨的過路客,才會出現這般熱騰騰的場面。

    她小心避開喧鬧調笑的等候人群,拐了幾個走道才抵達屏風後。一張臨時擺設的小方桌旁,有一名男子背對著她端坐著,即使在這般吵嘈的空間裡,男子手裡捧了本厚實的書,專心地在翻閱,並未受到干擾,靜靜安坐一角。

    她細瞧男子身下的單人扶手椅,確定是她尋找的那張沒錯,嶄新淺黃的原木色和其他上過漆的舊椅有明顯的區隔。她繞至男子前方,思量著如何妥當地開口,男子察覺了動靜,緩緩抬起頭,和她打了照面,她怔了怔。

    那是張異常俊秀的面孔,她不是沒見過好看的男人,但眼前的男子給予她迥異以往的視覺經驗,他的發色不屬黑色系,近於深咖啡色,但近幾年時尚染髮日趨平常,發色不足以判斷真偽,令她懾目是那對眸子,在高額濃眉下的眼眶裡,一經鹵素燈的折射,眸色呈現少見的琥珀色,綻出異彩。

    男子也許習慣了陌生人的矚目,姿態怡然,他指著腕表,淡淡開了口:“三十分鐘了。”

    “啊?”

    “我三十分鐘前點的咖啡還沒有下落,你們櫃檯是不是忘了?”他面含不豫。

    “噢,”她會意過來,對方看見她身上的制服圍裙,當她是店裡員工,“應該快了,今天人多,可能會慢個二十分鐘喔。”

    男子遲疑地看看表,點點頭,垂眼繼續進行原來的閱讀,不再表達意見。

    她盡情打量男子,他輪廓分明,深邃卻不張揚,甚至帶點文氣,這樣的臉孔只有在東西混血的情況下方有可能呈現,但讓她發怔的原因不只是那張臉,還有他的聲音,那是一種深沈且富有底蘊的嗓音,讓人想一聽再聽,如此美好的聲音竟奢侈地為他所擁有。

    回神後,她試著靠近男子,悄聲對他說:“可不可以麻煩你——”

    “我不簽名的。”他反應很快,露出一絲不耐,卻極力保持風度。“剛才不是和你們店長說明了,我不是那個叫什麼……名字我忘了,我不是那個偶像劇男演員,你們真的搞錯了。”

    “噢,”她愣住,暗暗胡猜了一下,大概半小時前發生過一點小插曲,曉莊他們誤以為他是某個男演員,特地騰出個地方讓他入座。“可是先生,我只是想請您站起來,把椅子交還給我。”

    “椅子?”怎麼也沒料到會是這種奇異的要求,男子一臉納悶地起身,“椅子有問題嗎?”

    “是有點問題,我得處理一下。”她坦然道,然後歪著頭動腦筋,“先生,和您打個商量,如果您不介意在這站一會兒,我可以馬上替您做一份免費松餅,不好意思了。”

    她一手穿過椅背木條,將椅子騰空掛在肘臂上,友善地對他笑著。

    男子闔上書本,面無表情俯視著她。依她目測,他頎長的身量超過了六尺,薄軟的開襟棉衫下體魄分明,她無意窺伺他的皮相,但這裡空間狹隘,借道此處的顧客絡繹不絕,兩人必須空出走道,不得不貼得極近交談。

    他游目四顧,屋內人聲喧鬧臻至飽和,屋外雨勢維持滂沱,未有稍減,他略作考慮,問道:“你準備在哪裡處理這張椅子?”

    “後院,一下下就好。”

    “介意讓我一道去嗎?這裡空氣不太好,我想透透氣,松餅就不用了。”

    沒有猶豫,她爽快答道:“您不介意就好,謝謝配合。”

    後院是由矮牆圍出的一方空地,以透明玻璃罩頂,半開放式對外敞露,鐵門外面是幾畝遼闊的油菜花田。院內雜堆了幾把故障的桌椅,旁邊一座簡易的木架上晾曬著無數抹布、桌巾,有張小圓桌靠牆展開,傍著兩把高腳凳,上頭放置一隻煙灰缸,大概是員工辟出的休息角落。

    男子倚門遠眺,彷佛大雨中的山色越看越有味道,久久佇立不動。

    她端上親自調製的咖啡,輕觸他手臂,他回頭接住,很快抵唇喝了一口,眉一挑,讚賞道:“很特別,這是我點的那杯麼?”

    “我不知道你點了什麼,這咖啡是我自己的。”

    “你私藏?”他微露笑意。

    她笑著搖頭,“是寄放,我偶而到店裡坐坐就喝這個,我不習慣喝曉莊烘焙的咖啡豆,喔,曉莊是這裡的店長。”

    “你不是這裡的員工?”

    她再次搖頭,轉身將那把扛來的木椅放倒,使勁扳弄、搖晃。他好奇地站在一邊觀看,發現她從一隻工具袋裡取出一把電鑽,幾枚螺絲釘,先裝好鑽孔鑽頭,對準坐面底下四個凹角,鑽幾個細孔,再換個十字鑽頭,牢牢鎖上螺絲釘,過程快捷俐落,完成後,她將椅子扶正,自行試坐,還刻意搖晃了幾下,確定穩定度足夠,才起身朝他做個邀請手勢,“坐坐看吧。”

    他依言入座,笑道:“不用進去了,我就在這裡坐吧。”

    她屈蹲身子,兩眼圓睜,仔細審視座椅細部,指尖輕撫扶手的流線弧度,以及四隻椅腳收束的完美邊線,眼神流露珍愛之情。圍裙脫去後的她一身濡濕,垂散於背後的發梢不時凝聚出水珠,靜淌了一地,她卻渾然不覺,端詳得極為入神。

    “你從哪來的?淋得一身濕。”他好奇問。

    兩人偎靠得有些近,她身上散發著體溫和雨水交織後的獨特氣味,曬成小麥色的雙顴始終泛著粉紅。從第一眼的好奇打量後,她就不再對他產生興趣,現在她聚精會神的物件是一張朴質無華的椅子。

    “我的工作室。”她不經心答道。

    “你是做什麼的?”

    “做些手工雜貨。”

    “這椅子是你做的?”

    “嗯。”她突然直起腰,像下了極大的決心般一臉鄭重,“先生,麻煩您站起來。”

    他愣了一秒,不解這張還沒坐熱的椅子又有何瑕疵了,看來她的確是個新手,對新作再三琢磨。他順從地離座,加強她的信心道:“比剛才穩多了,我相信應該不會輕易散架,這是黃松做的不是嗎?硬度夠的。”

    “你看得出來?”她極為訝異。

    他輕笑,“不同的樹種木紋和節點是不一樣的。”

    “是啊沒錯,我只是想,椅背再鏤刻一些花樣會更好,順便上個色,您覺得土耳其藍怎麼樣?”遇見能談上話的人,特別令她高興。

    “土耳其藍?”他放下咖啡,手掌虎口托住下巴,認真予以想像,“不大好,隔陣子色漆被木材釋出的天然松脂溶解,會褪變成黃綠色。”

    “咦,你真的懂耶。”她喜出望外拍了拍手,“好吧,還是用最保險的棕色好了,萬一曉莊又把它拿給客人用,看起來也不會太突兀。”她將一隻圓凳移到他身後,“請您將就坐這張凳子吧,可能不是那麼舒服。”

    “不要緊,我等車修好就走。”他又瞥了眼腕表。“天黑前應該來得及上山。”

    “是要到溫泉區嗎?”她知道那裡分佈各色旅館和度假飯店。

    他輕點頭。

    果然是觀光客!多數觀光客在下了高速公路轉進省道後,會在入山前必經的這座小鎮稍事歇腳,加個油順道吃頓鄉間風味餐,趁便補給飲用水或各式小零嘴,比起僻靜的溫泉飯店或度假山莊提供的稀少又貴得出奇的雜貨用品,小鎮成了理所當然的中繼站。

    “祝你假期愉快。”她一把勾起椅子,抓起工具袋,笑吟吟道:“我要回去了,您慢慢喝吧,不必付帳,算我請客。”說著伸手滑開後門的門閂。

    “等等,你從這裡出去?”他仰頭探看天色,雲層雖不再濃厚,雨勢亦已趨緩,但仍未有收兵跡象。“雨還下著不是嗎?”

    “小多了呀,”她從鐵門欄縫探手出去盛接雨滴,“反正衣服也濕透了,不差再淋一回。”她看看他,露出促狹的表情,悄聲道:“坦白告訴你吧,我不喜歡被抓去當服務生,尤其人多的時候,受不了,還是先走為妙。”

    她拉開鐵門,舉步踏進田埂前,對他道:“麻煩你幫我把門拴上,謝了。”

    田埂佈滿雜草,不致於泥濘,但沿途浸染的水份,再次濕透她的布鞋前端。她走了一小截路,轉彎切進連結大馬路的捷徑前,回首再張望一眼。男子擎起咖啡杯,對她揮手致意,她眯眼笑了起來,默默想著,真是好看的男人。

    與美麗萍水相逢,總能讓她愉快一整天。

    他將一疊卷宗靠在駕駛盤上細閱,降下車窗,點支煙,無視美得令人屏息的湖上輕霧氤氳,視線沒有離開過紙頁上密密麻麻的資料和文字。

    休旅車停靠在樹冠繁茂的老樹下,耳畔是清晨的鳥語啁啾和蟲鳴嘶嘶,他聽了非但沒有神清氣爽,反而有些煩擾。吸了兩口煙,鼻腔裡只有尼古丁的氣味,排拒了鮮洌的空氣。

    原本想避開飯店大廳的早起人潮,找塊清淨地靜心思考,沒想到四處皆有踏青的人跡。他草草用過早膳,開著車,循著山勢,盤旋曲折在拓墾得十分平整的山道上,接近山腳時,隨興轉進一條森幽的窄徑,盡頭便是霧塊繚繞的一面湖水。

    審閱工作告一段落,他才探頭出車窗眺望。每季都造訪此座山嶽的他,倒是沒發現這裡有塊幽靜處。

    他摁熄煙,下了車,佇立在湖畔,極目眺覽。

    陽光穿雲破出,霧氣漸散,終於揭露湖水的清麗面貌,湖心竟有幾隻綠頭鴨悠悠巡迴,碧波下,令人驚豔的碩大錦鯉在群逐漫遊。不知是地主刻意栽種抑或野生種,四周遍植了相思樹,正值開花盛期,樹梢掛滿一串串金黃絨花球,遠望一片耀眼,非常可觀。遠一點山頭則遍佈油桐樹,枝頭還存留未落盡的雪白花蕊,如片片殘雪。附近看不到任何民宅,景觀可取,可惜腹地不算大,且隨處有高地落差,整地不易,只能藉此景開闢出小型度假山莊,但光是停車場的劃分就得傷透腦筋。

    從賞景到職業化的盤算,順道又想起一點公事,回到車上,拿起丟在副駕駛座上的手機,在長串的聯絡人欄目迅速尋找,耳邊同時聽到地面落葉被踩踏的窸窣聲,他不經意往後照鏡瞄一眼,有人也光臨此地了。

    是個年輕女孩,高束馬尾,後背雙肩背包,騎乘著一輛舊式腳踏車,快速滑過林蔭路。她沒有煞停之意,繞著湖畔騎了三周,像是慣性動作,十分流利,沒有好奇張望。繞畢,將車隨意停靠在一株相思樹下,從背包取出瓶裝水,仰頭喝了幾口,接著拿出一束繩狀物,靠近湖緣,凝望湖心鴨群,許久不動。

    相隔一段距離,看不清女孩面目,只覺纖瘦年輕,他並未特意留心,撥出電話號碼後,專心講起電話,偶而瞥視一下後照鏡面。女孩聽見了人語,稍微朝車廂疑惑地看一眼,沒有特別反應,回首靜望前方。

    又隔了片刻,女孩有了動靜,她檢視周遭地面,選擇了一塊不毛沙地,慢條斯理解開手上繩索,兩手各執一端,朝後一甩,淩空劃出半弧,停在身後兩秒,接著再朝前甩拋,兩腳並立,開始有節奏地跳躍起來。

    他愣了一瞬,才恍悟女孩在進行跳繩運動。他收回視線,繼續手機對話,語氣轉強,吩咐對方幾句:“這一點我不管,請轉告他這不是我們部門的事,晚一點把資料傳給我,記住開會時先別提起。”

    女孩極有活力地跳躍著,速度逐漸加快,馬尾隨之起伏揚落,偶而倍速快轉兩圈,屈膝躍高,變化跳躍頻率,繩索在她手上乖順聽話,隨她任意把玩。女孩四肢矯捷俐落,沒有一次絆上足尖,至少有五、六百下了,她才開始減速,緩慢停止跳躍,不久,她隨性將繩索往旁一拋,抓起水瓶對嘴牛飲,喝得太急,還小吐了一口,大聲清喉。

    他禁不住笑了。在湖畔晨曦下跳繩?很有意思的舉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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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7-8-17 01:41:47
第1章(2)

    看出了興味,漸忘煩心事,看了大約一刻鐘,不便留戀此情此景,隨手啟動引擎,轉動方向盤,準備倒車離去。車尾距女孩僅三公尺之距時,女孩不經意朝車頭瞥望,他在鏡中看見了她的容顏,幾秒間辨認出了她——不就是那位把椅子當寶貝的女孩!

    女孩取了條毛巾揩汗,手叉腰,仰頭觀看樹梢垂累的絨球花串,忽然她踮起腳尖,伸展身軀,抬高下巴,欲一親芳澤,嗅聞花蕊,但末端略高,無法如願,她舉臂攀枝,想扯近鼻端,枝條頗具韌性,又彈回原處。

    他觀看她做了幾次徒勞無功的動作,噙起了笑。他順從直覺做了個決定,將車暫停,跨下車,向她走過去,輕而易舉越過她頭頂,攀折一截花枝,遞交給她。

    她萬分詫異,呆楞接過花枝,眨眨眼,良久才回神,冒出一句:“是你啊!”

    “早安。”他笑。

    她的兩頰泛紅原來是日曬和運動後的結果,運動後的她又更添元氣了,周身輻射出熱力,汗水濡濕了頸項和胸口,在晨暉下閃現光澤。

    “早。原來那輛車是你的,你怎麼來了?”她朝他身後張望,一臉緊張。

    “你不也來了嗎?”他有些意外,他以為她見到他會面露欣喜,經驗使然,很少有異性見到他不喜出望外。

    “可是,這裡是私人土地,不是公園。”她指著出口處,“你沒看到圍欄和告示牌嗎?”

    “我沒注意。”他回想一下,轉彎入口處似乎有兩扇銹蝕頹傾的鐵欄,但未呈阻攔狀態,所以他才能長驅直入。

    “噢,那我們還是走吧,待會火土伯種完菜看到有外人在這裡會不高興的,而且你還亂摘花。”她口氣有指責之意,一邊將跳繩和水瓶塞進背包,準備離開。

    “亂摘?”他啼笑皆非,“我是替你摘的啊。”

    “多謝你的好意,我通常只聞不摘的。”她牽起腳踏車。“快走吧。”

    “你指的外人是我?還是我們?”他很好奇她的舉動,她剛才不也待得很愉快,完全沒有偷偷摸摸到此一遊的鬼祟啊。

    “當然是你啊,”她得意地揚眉,“我和火土伯可是有交情的,我送了一張很棒的椅子給他,所以他不會趕我的。”

    他忍俊不禁笑了,“你到處拿椅子做公關嗎?”

    她一聽,臉腮泛紅的部位漫延至耳根,“才不是,那時我剛開始學做椅子,假日偶而爾在市集擺攤,半天下來,火土伯是第一個願意出價買的,一點都沒還價喔。他說這椅子好,很耐看,應該也很耐操,不會像傢俱店的漂亮椅子中看不中用,為了報答他知遇之恩,我不收他錢,還幫他加了一片腳踏板,親自送上門。他高興極了,那時我從他家往下看,看到這片地,我說真是漂亮的地方,他說那就有空常來玩吧,他不對外開放的。問了才知道,幾年前他並沒有設障礙,就讓當地人隨意進出,欣賞湖景,本來相安無事,可是自從上頭溫泉區開發以後,遊客多了,常有人不守規矩,破壞環境,他每隔幾天就得從湖上撈起一大袋垃圾和吃撐了翻白肚的錦鯉,煩不勝煩。接著有一群大學生來露營時,很有創意地把他養的鴨子當場在湖邊燒烤起來,吃得超開心,火土伯終於火大了,從此除了熟人,再也不開放了。”

    他專心聽完,問道:“火土伯住附近?”

    “是啊,就在那幾株油桐樹後面,這裡看不見的。”她指向那片如殘雪點妝的制高點,“樹後面有幾塊菜園,他每天種完菜就在附近巡邏,別以為他瞧不見這裡,他罵起人來很厲害的。”

    他點頭表明知曉。“既然如此,那就走吧。”他看了看她,動念道:“還有榮幸喝杯你的咖啡嗎?飯店早餐提供的咖啡實在不能比。”

    這要求不困難,只是古怪,他們連朋友都稱不上,而她也並非咖啡屋員工,她呆了一瞬,他已朝她伸出手,“我叫佟寬,來這裡出差,住在景秀飯店。”

    原來他不是觀光客,她附和地伸手,與他輕輕一握,“我叫林詠南,住在鎮上,這裡不是什麼大城,沒什麼公司行號,很少人是為工作來的。”

    景秀飯店是五星級的溫泉度假旅館,是連鎖旅館之一,並非僅供短暫下榻的普通商務旅館,位在景致最好的山凹裡,距離山下車程起碼需二十分鐘。她不禁困惑,有誰差旅會住上交通不便又所費不貲的地方?

    聽出她的疑惑,他不諱言:“我住的飯店其實是我們公司旗下的物業,我負責定期視察業務,有任何問題再向總公司彙報,所以別人可以盡情放鬆住進飯店,我得小心翼翼,隨時注意飯店每個營運環節是否有疏漏,心情完全不同。”

    “啊,原來如此。”

    自我介紹完畢,他定定看著她,等著她的答案,她立時尷尬起來,想一想道:“店裡寄放的咖啡喝完了,如果你想喝,我家裡還有,不嫌棄的話,順便到我工作室參觀吧。”

    “那很好,我來這裡一向直接上山,不曾好好逛過鎮上,麻煩你了。”

    她眯眼笑。他注意到一件事,這個女孩只要一笑,便是全心全意的笑,徹底綻露出一排皓齒,毫無保留,豐潤的唇邊有一道淺淺笑紋,說明了她愛笑的本質,加上兩眉墨黑彎長,眉心潔淨坦然,生活裡似乎沒什麼事可供掛心。

    他駕車跟隨在她身後,配合她的腳踏車速,不疾不徐在省道上行駛,有時與她並行,瞥看她緊抿嘴,奮力疾踩單車踏板的模樣,令人發噱。轉了幾個大彎後,她在一棟民宅前煞車,對他做個手勢,“等我一下。”

    她一溜煙鑽進洞開的大門裡,不見人影,附近靜悄悄,看不出有何名堂。五分鐘後,她出現了,摟抱著一大束盛開的向日葵,幾乎遮住了她的小臉。她走到駕駛座車窗旁,將以麻繩纏縛的花束塞進他懷裡。

    “佟先生,送給你。”她笑嘻嘻道。“漂亮吧?”

    “你特地買的?”他一愣,胸前的向日葵朵朵花瓣矗張,鮮黃飽滿,綠莖挺拔,根本是割采不久的鮮花,而近看她眼神純淨,並無取悅之意。

    “不是,我慷他人之慨。”她坦言,“這花是我朋友家種的,他家在附近有座小農場,以後有空可以去看看,花種得很不錯喔。如果有機會的話,麻煩您推薦給飯店採購,四季都有鮮花供應喔,這是農場名片。”

    他恍然大悟,原來是趁機替親友推銷。他並未有不舒服的感覺,向她頷首,“我試試看,但不保證。”

    “謝謝你了。”她重新跨上單車,帶領他進入鎮上。

    她所謂的工作室位在鎮西一條四米靜巷內,一棟舊式未經整建過的兩層水泥樓房。她將單車推進小庭院,取出鑰匙打開大門,大方請他入內參觀。

    首先是一座小巧客廳。他隨意流覽一回便領悟出一個事實,除了窗簾、燈具、坐墊和抱枕,迎面所見的桌椅櫥櫃沙發書架花凳,全是出自她的手工木作,每一件在簡潔設計中都畫龍點睛地嵌上朴拙的陶磚或木雕花飾,或適度髹漆上色彩。整座客廳可說是她的私人展示場,風格獨具。細看精巧度和工廠製品相較或有不足之處,但多了幾許溫暖厚實,以及感受得到的努力。

    穿過廚房,工作室設在後院搭出的棚架內,中央放置了一張大型工作臺,檯面上下堆置了各式木材和線鋸機,地板佈滿了細木屑,周遭則堆放了各式成品和半成品,料材和工具淩亂地置放牆角。他走過去,十分專注地審視那些未完成的木作,他想起她纖細的手臂,哪來的勁道完成原木裁切?

    她拉拉他袖口,“別過去,小心碰到鋸子,到客廳坐坐吧,咖啡馬上來。”

    他回到客廳,在沙發椅坐下。這屋子光線良好,觸目所及賞心悅目,微風陣陣流動環繞,寧靜怡人,只是寧靜中為何有種說不上來的古怪感覺?

    是太安靜了,靜得不太尋常,這麼一想,他看見了置物架最上方有兩幀並排的相框,裡面嵌著不同的照片,都是中年女士,穿著優雅古典的裙裝,連擺姿都優雅。他趨近細瞧,一位笑容和藹,一位拘謹嚴肅,兩張照片被屋主珍愛地簇擁在幾個小型盆花之間。

    “那是我媽和我小姨。”她突然出現,嗓音活潑地介紹,一面遞給他咖啡。

    他笑著接過,立刻喝了一口,令人回味的咖啡香氣瞬間溢滿口頰,“她們在家嗎?我這麼冒昧拜訪是不是會打擾她們?”

    “不會的,她們都不在了。”她神色平常地說著。“就算她們在也會歡迎你。”

    “不在了?”他想確知她的真正意思。

    “嗯。”她點頭,“一個三年前,一個一年前,她們都生了病,沒有治好。”

    “所以你一個人——”

    “是,我一個人,這房子是很多年前小姨租來的,她沒有結婚,現在是我在承租。”她簡短說明,笑容依舊,沒有被冒犯的表情,顯然已接納既成的事實。

    那麼其他的親人呢?即使有諸般疑問,他不再交淺言深過問,轉移話題道:“你的這些成品平常都在哪裡展示?怎麼交易。”

    “網購啊,曉莊有個購物網啊,賣些她老公設計的皮雕飾品,我搭便車寄賣,展示一些作品,訂單來了,我就做,不過我通常只接小型木作,大的太花時間,一個人做不來。”她歪著頭打趣道:“所以我不會麻煩您替我介紹生意的,我胃口太小了,吃不下。”

    他相信她說的不是客套話。她坐在一張高腳椅上,和他說話的同時,兩腳前後擺晃著,有點百無聊賴的愜意,沒有一絲急躁。他閱人無數,大致上能看出人的一些本性,她連成立自己的銷售網站都不積極,能做出那些木作品百分之八十出於狂熱,一旦基於謀生,日夜趕工,滋味變了,很難再本著初心投入,限時限量是維持長期興趣的要訣。從另一個角度來看,她或許是個幸運兒,沒有迫切的經濟壓力,也或許,她對生活要求不多,這裡是個靠山小鎮,生活步調緩慢,據悉不少鎮民甚至擁有菜園、果園,自給自足。

    “這麼說,我就更應該付你咖啡錢了,占了你不少時間。”

    “我又不是律師,時間挺多的,不必收錢。”她溜轉圓黑的眼珠,做個頑皮表情。“我只是喜歡偷懶,工作量剛剛好就好,太忙了我頭就暈。”

    他莞爾道:“聽了很值得羡慕,許多人連喘息的機會都沒有。”

    “沒什麼好羡慕的,不過是一種選擇,選擇了就承擔,承擔得起就過下去,能過下去就……”或許感覺到說下去不太妥當,聲音漸漸低微,笑容轉為若有所思。

    “就如何?”

    “就——”她呆視地板片刻,冷不防抬起頭道:“平安就好!對了,等我一下。”她跳下椅子,溜進廚房。

    他失神一會,聽到隔牆翻箱倒櫃的聲音,發現她行動力過人,劍及履及。

    他往置物架下一層觀看,架上放了幾本國內外設計雜誌,用書擋固定住。書擋染成草綠色,切割呈葉片形,擋身仔細刻劃出葉脈,上面棲息了一隻閉眼蜻蜓。他伸手觸摸粗凹有力的線條,直到她現身,對她道:“這對書擋賣給我吧,我想放在辦公室。”

    “唔……”她噘起嘴,有些為難,“可是這用了一陣子了——”

    “我不介意,木頭這東西越久越有意思。”

    考量了幾秒,她二話不說,動手把雜誌抽出,放置一旁,直接拿起那對書擋兜攏在他胸前,“如果你真喜歡,就送你吧。”

    他掩不住詫異,她還真是大方,沒有一點計較,“這樣不好,花了心血做的——”

    “可是我做它們的時候就沒想要賣嘛,而且我招待你又不是為了賣東西。”她理直氣壯地聳肩,又從身後拿出一個瓶罐,“我找到了一瓶還沒開封的咖啡,你拿回去吧,隨時想喝就有了。”

    他又是一愣,騰出手審視罐身。咖啡是巴西原裝的,品牌在市場上並不普遍,想來也不是唾手可得,他沒多考慮便交還她:“給了我你不就沒了?”

    “不用擔心,隔段時間就有朋友會寄一些過來。”

    他搖頭:“咖啡好喝,不只是咖啡本身,調煮咖啡的人也大有關係。我不是煮咖啡好手,平時工作忙也沒什麼時間,不想因為匆促破壞了它的原味,就放在這裡吧,將來我想喝的時候,再過來一趟麻煩你,希望你不會介意。”

    “佟先生真講究。”她猜他為人謙和,不願占人好處,聽了也不堅持,見他喝完了咖啡,試探性問:“唔——還吃得下東西嗎?”

    “你不會想告訴我你也有好廚藝吧?”

    “很遺憾,我做吃的不太行,”她微現赧意,“我只是突然肚子餓了,想吃粄條,隔壁巷口有家面店,好吃得不得了,是很特別的客家風味喔。有興趣嚐一嚐嗎?我可以叫阿婆多舀給你肉燥,不會後悔的。”

    他暗訝她一大早就能吃上油膩的食物,身形卻還保持著瘦削緊實。他對傳統米食沒什麼偏好,但見她描述時兩眸晶亮,不勝嚮往,頗具說服力,他點了點頭。

    她轉身率先而行,甩晃的馬尾掃過他的下巴,一陣輕癢,他反射性一抓,那束豐厚黑亮的髮絲拂過他的手背。她不知情地回過頭,眉眼彎彎,露出全心全意的笑,“佟先生喜歡唱歌麼?”

    “我不唱歌的。”他有些錯愕。

    “真可惜,有人對你說過你有一副好嗓子嗎?”

    他搖搖頭,對她的發現感到新奇,很少有人對他的投注是超越視覺之外的,但那一回眸,讓他看見了睽違多年的純淨初衷,一種只想傳遞快樂給對方的初衷,流露在那雙黑白分明的杏眼裡。

    門一開,陽光變得更強烈了,風不知從何處傳送來含笑花香,若有似無襲面,那近似清淡果香的氣味從此與她的身影相連結。

    他靜靜微笑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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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1)

    內部高層會議很冗長,佟寬保持著聆聽姿態,面目平靜,沒有一絲不耐,偶而讓隨身秘書替他換杯茶,尋找資料,才會稍稍挪移坐姿,望向主講者。

    一抬眼,斜對面的男子順著他的目光向他點頭示意。他禮貌以對,輕頷首,秘書在身後悄然附耳道:“聽說陸晉先生今天有好消息,在老董面前又要加分了。”

    陸晉即是對面年紀相仿的男子。

    佟寬依舊淡定,“那就祝福他了。”

    陸晉的助理快速將紙本資料發放于其它董事前,僅繞過佟寬,佟寬輕勾唇角,沒有表示意見,秘書發出不平,冷哼道:“把我們當什麼了?冷凍食品部門?在這裡乾瞪眼?”

    “沉住氣,沒什麼大不了。”他抬手暗示下屬勿言,取出筆,在白紙上專心記下發言要點。

    部門報告即將結束,陸晉終於從容起身,拿起雷射筆指著螢幕上展現的方大圖片,面向主位元的董座宣佈:“各位請看一下螢幕,我們得到消息,這座山脈的葉岩油確定即將在明年六月進行開採,現在是大舉收購這家石油公司股份的最好時機,相關說明就在各位前方。”

    會議室起了小小騷動,看來這項投資消息頗令人耳目一新,垂眉斂目的董座戴起老花眼鏡審視資料,沉吟一會,目露精光道:“消息來源可靠嗎?”

    “可靠,是石油公司現任技術顧問。”

    “哪來的顧問?”

    “德州人,提供先進鑽井技術,家族也投資石油。”

    現場一片靜默,只有紙頁翻動聲此起彼落響著,佟寬舉起右手,董座手一揚示意他發言。

    他直視陸晉,“這家石油公司據我所知近年來海上油田開採量上大不如前,原因是技術難度問題,加上前幾年受到他們的政府壓力,大舉採購相關設備,債臺高築,前景受到質疑,油田減產後,甚至向國外進口汽油補充不足,很難想像他們在短時間內有能力向內陸進軍開採葉岩油,是不是暫緩一下,打聽清楚比較妥當,市場上有流通消息了嗎?”

    “就因為海上開採技術具有難度,曠日費時,成本高昂,所以才將目標轉向葉岩油。負債是每個公司擴張期的正常現象,正確而言,那叫做生產設備投資,並非損失,至於消息流通,倘使市場上都在流通了,我們還占什麼先機呢?”

    “葉岩油的儲存量有研究資料嗎?可信嗎?”佟寬聲調如一,表情溫和。

    “富貴險中求,等到所有資料萬無一失,不就坐失良機了嗎?佟經理管理的休閒旅館,營收數字白紙黑字,進退有據,每年成長百分之六就可以向股東交代了,大概很難想像我們這種大開大閨的投資掌握了哪些進場機制,不過還是感謝您的建言。”

    佟寬不理會對方的一席綿裡針應答,泰然自若地收拾好檔,筆尖敲了敲桌面,不再發言。董座卻皺了眉,看看前方壁鐘,向特助交代了幾句,特助起身宣佈散會,“感謝各位參與,晚上請撥冗出席晚宴,請陸總到董事長辦公室一趟。”

    魚貫走出會議室,佟寬墊後,有人齊肩並行,搭上他的肩,含笑道:“辛苦了,很無趣吧?董座真是用心良苦,讓你每會必與,不出聲都不行。坦白說,你若沒意見我也是能體會的,這畢竟不是你的專長。”

    “陸晉,我是認真的,凡事小心為要,就算公司是自家的也得步步為營,更何況還有股東要交代。”他輕輕拂開那只佻達的手。

    陸晉嗤笑,“你是替老董擔心還是股東緊張?你那點零頭股還不致於讓你提心吊膽吧?”

    “他可是你父親,再說,不看僧面看佛面,多為股東著想是應當的,公司不可能無止境為個人投資做擔保——”

    “個人投資?”陸晉一轉身橫擋於前,與他平視,“這句話的意思是我把公司當私人提款機?佟寬,我很不欣賞這種說法,奉勸你一句,該小心的是你,你以為你還能在會議室坐上幾次冷板凳?”

    他無謂地聳肩,“既然是冷板凳,閣下又何必擔心?”

    不欲再多言,他兩手閒適地插放褲袋,揚眉一笑,繞過散發濃厚敵意的陸晉,敞步疾走,秘書碎步跟上,低聲問:“您要的那些資料,還須更新嗎?”

    “繼續搜集,如果你工作量大,需要再找個助理,我可以向人事經理申請。”邊走邊叮囑,心情不受影響。

    “我可以的。”秘書垂首應諾,“經理,剛才有通私人電話,請您務必回電。”她將開會時替他保管的手機交還他。

    他接手查看,一見那串熟悉號碼便了然於心,雖然他沒有將這組號碼鍵入通訊錄。他越過部門辦公室,與秘書分道揚鑣,走出公司大門,撥出那組號碼,鈴聲第一響未完,對方便迫不及待接聽,先聲奪人:“佟寬,你上星期四沒接電話,不是說好了等我電話?你知道我週末不方便。”

    他笑了,“我不在臺北,到中部出差,山上有些地方收訊不良。”

    對方無奈地歎了口氣,柔軟的嬌嗓緩了半拍,“我在你公司樓下,你下來吧。”

    “這樣不好,艾伶。”他口氣認真。

    “……可是我想見你,我有話要說——”欲言又止中帶著難以抑制的渴望。

    彼此靜默良久,每一秒鐘對等待的那方而言猶如漫長的一分鐘,似乎知道緘默的力道,他姍姍啟口:“好吧,在路口左轉巷子裡那家面店等我。”

    “面店?”聲音充滿驚訝。“哪種面店?日本拉麵?”

    “不是,就一般的小吃店,我今天中午突然想吃面,可以陪我嗎?”

    陪我?單就這兩個充滿遐想的字眼,就已令對方笑顏逐開,地點根本無關緊要。“好,門口見。”

    一看到他,多日懸提不放的心得以鬆懈。艾伶加快腳步,三寸高跟鞋妨礙不了她,她主動迎上前,伸出雙臂,激動地勾攬他的頸肩,他扶住她靠上來的纖腰,柔聲道:“餓了嗎?”

    “不餓,我看著你吃。”她露出甜笑。

    他知道她無時不刻在控制飮食,也不勉強,逕自點了一碗湯麵,一份滷味切盤,就著一張靠牆桌面坐下。雖然位居角落,入店光臨的客人不免朝他和艾伶瞥上一眼。這家小吃店是生意興隆的老店,多半是附近上班族和鄰里街坊上門光顧,難得出現外形如此出色的客人。佟寬明顯是因為那張中西和璧的面孔,艾伶則是細緻雕琢的粉妝和一身無懈可擊的時尚衣裝。

    艾伶並非第一次與佟寬聚餐,卻未見過他如此專注地進食。他對飮食一向意興闌珊,不挑剔也無特殊偏好,進食彷佛只因生理需求,地點多半配合約會物件。沒有必要開口時,他總是在思考,眼神在未知處飄落,無法捉摸。

    他是她未曾接觸過的物件,像一道一知半解的微積分,怎麼解析都沒有正確答案。她經常想不明白,是那雙無從解讀的眸瞳吸引了她,還是她著迷於這種不確定狀態?佟寬讓她的心總是處在灼燒狀態,而她觸碰到的他,往往是冰涼的,包含他的指尖

    和他的微笑。

    此刻,他是那麼認真吃著午餐,平靜而專心,速度比以往快,全無剩肴。

    “原來你喜歡這種小吃。”她目瞪口呆看著他吃完,體貼地遞上紙巾。

    他但笑不語,拭淨唇邊油膩,眼光終於停駐在她臉上,“你想和我說什麼?”

    一腔話語在她內心激蕩過久,在見到他時全面亂了序,說不出所以然,何況周圍嘈雜不已,耳聞都是點菜付帳的對白,空氣中彌漫著各種油膩熱食交織的氣味,與她的理想浪漫地點相去甚遠,她打消了表白的念頭,搖搖頭,“我們走吧。”

    他不反對。走在炎熱的人行道上,他額上沒有一絲汗意,潔淨的面龐,涼淡的神情,她卻擔心妝容不堪陽光摧殘,取出陽傘隔絕暑熱。

    兩人並肩而行,各自沉吟。轉至大馬路上,公司那棟商業大樓近在眼前,他停下腳步,不得不開口:“如果你想不起來要說什麼,那我先回公司了,下午還有個內部檢討會議要開。”

    她失望地看著他,他始終如一,缺乏濃情蜜意,從無眷戀不舍,不拒絕也不靠攏。她在男女關係裡絕不傻氣,只是對他無計可施。

    “佟寬——”不畏人來人往,她拋下傘,返身摟住他,櫻唇熱切地貼住他耳根,匆促的聲音顯得沙啞,“我決定了,我想和你在一起。”

    他保持著站姿,臉上有幾秒未被察覺的僵凝。

    “……可以啊。”片刻後,他半真半假地答覆,輕輕推離她香馥的身軀,微眯眼看著她,慢悠悠地反問:“不過,你能告訴我,陸優該怎麼辦嗎?”

    林詠南踮起腳尖,伸展手臂,將咖啡罐推進置物架最上一層角落,再仰臉鵠望,確定罐身不容易被發現了,才放心地回頭,站在櫃檯邊,喝完最後一口咖啡。

    “不用藏那麼緊,店裡沒有人會喝你那罐怪咖啡的。”曉莊瞄了眼她刻意的舉動後,不以為然地揶揄。

    “誰說的?就是有人愛喝。”她不服氣地噘嘴。

    “誰?下次讓我見識一下吧。”

    她沒接腔,拎起背包,走出櫃檯,“我走嘍。”

    “訂單記得看一下,我調整了訂價,你要是有意見再告訴我。”曉莊提醒她。

    她點頭,和其它服務生揮手道別,推開門,抓起門邊的單車,熟練地邊推動車身邊跨上坐墊,沿著馬路下坡滑行。

    天氣逐漸炎熱,晨曦很快便明亮刺眼,只要她慢了一小時出門,迎面的風即從清涼轉為溫熱。但她仍然不戴帽,任由陽光敞曬,讓身體逼出汗意。

    轉了幾個彎角,滑進省道,幾分鐘後,她照例在那棟路邊平房前方停車,進入半掩的大門,竄出時,懷抱一大束長莖紅玫瑰,放置車籃內,繼續向前行。

    沿途車多,她儘量靠邊行,經過一小段柏油刨除的路面,車身顛簸了一陣,她腦後綁束馬尾的發帶松脫了,長髮瞬間飄散,隨風飛揚的同時,幾縷髮絲貼住面頰,擾亂她的視線。

    她緊急在路邊煞停,跳下車停好,卻發現鏈條彈出齒盤,掉鏈了。

    已經是這星期以來的第四次了,前兩次她勉強徒手將鏈條調回原位,沾了滿手油污,第三次是咖啡屋的工讀生臨時借騎,在回程時又發生了一次,工讀生當時已警告她齒盤過度磨損,抓不住鏈條,最好到車行檢查修復一下,她當時心不在焉,沒放在心上,現在四度發生了,一點也不意外,完全是她的疏忽。

    她蹲跪在一側觀察,正在為是否當場修理舉棋不定。回程不遠不近,極有可能在中途再掉鏈一次,又弄髒了手,她等會還得購買些日用品呢,或許就這麼徒步返家吧,她得放棄每天的湖畔巡禮了。

    身後有石礫踩踏的足音,由遠而近,她機警地回頭張望,一張充滿笑意的臉正俯對她,在雪白襯衫的映襯下,原本俊秀的五官更為照眼。她對好看的男人不特別嚮往,也鮮少為之芳心蕩漾,今日再度偶遇,心情竟不免為之愉悅。

    “嗨!”她慢慢直起身,至為驚喜。“又見面了。”

    “嗨!”佟寬定睛打量她,披肩長髮將她瓜子臉線條清楚地一筆勾勒,奇怪的是未添上成熟丰韻,反多了幾分孩子氣。

    “啊,以前聽人家說長得好看是在做善事,當時不懂,現在明白了。”她由衷發出感言。

    “明白什麼?”

    “看了讓人開心嘛!”她朗笑起來,俏皮地雙手合十。“算是佛心來的。”

    他隨之莞爾。他向來不喜皮相成為他人談論焦點,總是避而不論,但林詠南不同,她的坦率口吻就像看見一朵盛開的玫瑰一樣自然地發出讚歎。

    “車鏈有問題?”他大致一瞄,看見了垂落在地的鐵鍊。

    “是啊,舊車問題比較多,不修了,待會還是會脫落,白忙一場。”她扶好單車把手,看了看停在他身後二十公尺外的休旅車道:“又要上山嗎?”

    上次見面至今,大約只有半個多月,她很訝異能這麼快見到他。

    “不,我兩天前就來了,這兩天到咖啡屋都沒遇見你,今天再下山碰碰運氣,看能不能喝到你的咖啡。”他並未吐實,他剛才看著她走出咖啡屋,騎上單車,他連車也沒來得及停下,一路尾隨她到省道上,目擊她取花,發帶松落,長髮翻飛,路邊停靠。

    “啊,我讓你失望了。”她露出歉意,“有帶手機嗎?”

    “早上臨時起意出門,忘了帶了。”

    她隨即從背包掏出一枝簽字筆,對他道:“借一下你的手。”

    他依言伸出左手,她托住他的掌,在上面飛快寫下一串數字,“下次想喝時打電話給我,我就到咖啡屋去,免得你白跑一趟。”

    他將手掌倒反,仔細看著那串鬥大的數字,原本笑吟吟看著他的林詠南,心中某種念頭驟臨,渾身不自在起來。她冷不防攫住他那只手掌,將號碼又悉數塗劃覆蓋,直到看不清任何數字為止。他目瞪口呆盯著掌心一團黑,萬分不解。

    “對不起、對不起,剛才是我太失禮了,你別誤會喔,”她忙不迭解釋,“不用打電話沒關係,你告訴曉莊一聲,她再通知我,我就會過去的。”

    “何必這麼麻煩?”他仍是一頭霧水。

    “哎呀,你要記的電話一定多不勝數,不必再多添一個。”她朝他眨眨右眼,“我剛才那樣冒失一定嚇了你一跳吧?又有女生趁機留電話號碼給我了,真傷腦筋。”後面兩句壓低嗓音裝作男聲,說完自顧自大笑起來。

    “我可沒這麼想,”他啼笑皆非,“上次就想問你,一時給忘了。”

    “那糟了,”她張大眼,“還願意借我另一隻手嗎?”

    “不用了,我記起來了。”為了取信於她,他隨口念出已印在腦海的號碼。

    “啊,厲害!”她伸舌,又笑,“很高興再見到你,不過今天車子有點狀況,不能招待你了。”她推動單車,倒轉方向,朝來時路道“我要回去了,趁太陽不算大,再見。”

    他注視她清亮的眼眸,悄悄發覺,那裡沒有他慣常在異性眼中看見的耽留,在她的思維裡,他無異於一道道山光水色,很怡情悅目,但不必徒增多餘心思。

    “打算用走的嗎?太辛苦了,我送你一程吧。”

    他不由分說抓住單車兩端,輕易擎舉,走向那輛休旅車。接著從後車廂取出攜車架和小型扳手,動手在車後安裝起來。

    “佟先生,不用麻煩了。”她跟過去,認真勸阻他。

    “不麻煩怎麼喝得到咖啡?”他煞有其事對她說,“既然看到你了,怎能空腹而歸?放心,我今天時間也挺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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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7-8-17 01:42:29
第2章(2)

    她性情直率,不在一般小事上拘泥,聽了也就撤回手,在一旁安靜地觀看他安裝妥善,謹慎地把單車架穩。沉默的十多分鐘裡,他不時掃她一眼,她視線專心落在他忙碌的十指上,彷佛對攜車架構造很有興趣。

    上車行駛一段路後,她主動回顧起舊事,“跟你說喔,很久以前我也有一輛類似的休旅車喔,不過車是二手的,不怎麼靈光,老是發大爺脾氣,幸好有個同學家裡是開改裝車行的,每次出遊前交給他老哥就搞定了,也不知道他加了什麼神秘機油,超厲害,哪裡都去得了。以前很喜歡和朋友到各種特殊的景點去探險,有一次半夜啟程,被指定開車的人前一天熬夜準備期末考試,睡眠不足,路途又長,逞強的結果就是一個不小心把車開進一個被灌木林和雜草遮蓋的大池塘裡。

    我們四個人只來得及爬出車廂,眼睜睜看著車子滅頂,當然旅遊計畫也跟著泡湯了。

    第二天請人想辦法來拖吊落難的車,才發現那根本是一個沼澤,裡頭還有鱷魚潛伏,把大家給嚇呆了,現在想起來,真不知哪來的傻勁,哪兒都敢去。”

    他聽了相當驚詫,“那地方不在這個島上吧?”

    “不在,很遠。”她雖然面帶笑容,但看得出來沒有說明下去的意欲。

    “怎麼你的口氣像是在說很久以前的故事?我猜頂多是兩年前吧?”他猜測那是一群涉世未深的大學生才會有的冒險舉動。

    “六年前,我二十六了。”她大方坦言。

    他側著頭看她,“不像,我以為你差不多二十左右。”

    “唔……這是說我看起來傻氣還是幼稚?”

    “我以為女人都喜歡這種誤會。”他笑。

    “別人我是不知道,我自己並不喜歡停留在那種凡事不確定的年紀。”

    “現在就確定了麼?”

    “……”她垂眼思索,想說什麼,忽然瞥見前方路邊一間平價超市,她拍拍他,“麻煩停一下,我想買些東西。”

    沒多說什麼,她就這樣活躍地鑽進超市。

    他將椅背微調,準備以舒適的姿勢等待女人購物,依據豐富的過往經驗,那不會只有一根煙的時間,但不到一刻鐘,的確不到一刻鐘,他看了兩次表,她竟然出現了!沒有一點耽擱,身上抱著、兩手提滿了各式日用品,衛生紙、面紙、橄欖油、醬油、拖把……還有女性衛生用品,當她一股腦兒將那些雜貨堆放在後座,他注意到有兩小包衛生棉從紙袋裡滾到腳踏墊上。

    “走吧!”她叩好安全袋,爽落地宣佈。

    一直到達她住家大門口,他不自禁地唇邊泛笑。替她卸下單車後,他又分擔了一半雜物提進屋裡。

    他站在客廳,耐心地等候她將物品歸位,鮮花插瓶,依約端出咖啡。這次託盤上多了一碟小點心,乍看是地方性手作小點,糯米外皮裹著內餡,小巧精緻。

    “嘗嘗看,有問題再告訴我。”

    “問題?”他用附上的透明小叉子叉起一顆檢視。

    “是啊,這是我前天參加社區的一個媽媽教室學做的,不知道你覺得如何?”

    “……真看不出來你有興趣參加媽媽教室。”他掩不住訝異,這名詞打從他中學起就沒再聽過。

    她兩手一攤,萬分無奈,“沒辦法啊,推了好幾次了,她們說禮尚往來,她們參加了我開的木作班,我也得湊一份子參加媽媽教室,想想一星期不過一次,反正我廚藝不精,多學點也好。”

    “你開班授課?”他顯得很意外,這大概是她的經濟來源之一。

    “嗯,一星期兩次,大部份是鎮上的年輕媽媽,小孩上學後就來上課。”她彎腰從背包裡拿出跳繩,有點羞澀地對他道:“你坐一坐,我等會就來。”轉身從前門走了出去。

    靜待一會,他聽見了繩索快速磨擦空氣以及擊打在地板上的聲音,規律地重複出現,數十下後速度漸進加快,分明是進行跳繩的聲音。

    這女孩在跳繩?!不管家裡有沒有訪客,她就是非得固執地進行每天的健身運動不可嗎?

    他饒富興味地聆聽半晌,才轉移注意力。看了看叉尖上的小點心,一口納進嘴裡,起勁嚼了兩下,立刻蹙起眉頭,勉強吞咽後,再嘗試第二顆,仔細咀嚼,眉頭並未松解。他喝口咖啡試圖沖淡味蕾的不適感,三度品嘗,非但沒有起色,還差點嗆岔了氣,他決定放棄最後一顆。

    還是只喝咖啡吧!

    他閑坐下來,感受到一股特別的平靜,那股平靜似移動的日照光線,從他的腳尖,往上浸染,直抵他的心口,他的鼻尖,連門外的跳躍足音,也顯得異樣和諧,他閉上眼睛。

    紗門伊呀開啟,她結束跳繩運動,進屋裡來了。兩頰緋紅,滿身汗意,胸口還在快速起伏。她迫不及待站在他面前,盯著僅剩一顆點心的小碟,發出無聲詢問,請他評說。

    “第一顆豆沙餡的,有點甜——不,是太甜,像打翻了糖罐那樣甜。第二顆的蘿蔔絲炒不夠入味,有點生。第三顆抹茶口味的,你確定有加糖嗎?”他如實奉告,他的直覺告訴他,這個女孩並不需要言語粉飾。

    “啊——”她聽完頓住,緊接著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難怪咖啡屋那些傢伙都不吃,今天看了冰箱,還留了一大盒,以為他們客氣不好意思多吃,原來如此啊。”

    他徹底愣住,“你自己沒嘗過嗎?”

    “沒啊,我不愛吃這種點心的,黏牙!”她丟下繩子,到廚房倒了杯水,回到他面前,“我是照著媽媽們教的方法做的啊,原來依樣畫葫蘆也會出差錯?”

    他按捺住肚裡一團笑氣,儘量以友善的語氣慰藉:“不是每個人天生就有這方面潛質,你不必感到失望,再努力一些就行了。”

    “我不失望啊,我只是在想該如何巧妙地拒絕媽媽教室。”她搔搔微亂的發,神色苦惱,不一會又喜笑顏開,“不過佟先生,原來你這麼誠實啊,那太好了,將來我設計出新作品,第一個就先問你的意見。”

    “真的嗎?”他站起身,提出要求:“那借我一隻手!”

    不疑有他,她遞出左手掌。他取出隨身用筆,握住她的手,開始在上面謄寫。

    這個男人,身上竟連一張名片都沒有。她想告訴他,家裡多的是紙張,不必克難寫在手上,轉念一想,他豈有不知之理?不過是回報她在他掌心胡亂塗鴉的小玩笑罷了。

    她忍耐筆尖在掌上劃捺的酥癢,和陌生手指的奇異觸感,待他書寫完畢,反掌一看,上面清楚顯示了他姓名、手機號碼和電子信箱網址。

    “希望你不是隨口說說,等你消息。”他一臉誠摯。

    的確是隨口說說,誰會對偶然相逢的物件寄予期待?即使彼此釋出了善意。

    她斂起笑意,瞬間尷尬,但很快又展顏,“如果不會打擾您的話,先謝謝了。”

    “不用客氣,能讓你打擾的人應該不多。”他意有所指道。

    他笑得很淺,見面幾次,她不記得他縱聲大笑過,第一次以為是出自優雅的抑制,或是慣性的防禦之心,幾次下來,她漸漸感受到那是對於世情的洞悉後產生的漠然,彷佛對身處的世界其實已興味索然,一切與人的友善交接不過是起於心血來潮。

    忍不住好奇,她脫口而出:“佟先生,什麼事最能讓你開心?”

    穿越那對在陽光折射下閃現琥珀色的虹膜,她隱約看見了某種不為人知的寂靜,和深深海底一樣無聲無息。

    誰能毫無防備地直視他的雙眼而不迷惘?他凝視她,獲得了新奇的理解,他稍加思索,柔聲回答:“等我想到了,我第一個告訴你。”

    她回頭一把抽出花瓶裡的新鮮玫瑰,筆直湊到他眼前,爽氣一笑:“先送你一點小開心。”

    秘書佇立著,耐心等待著上司的答案。為了消磨這不知所措的時光,她抬頭四顧,不經意被左前方檔案櫃上的一對木制書檔所吸引。這是她第一次注意到這項小玩意,顯然在今天以前是不存在的,樸拙單純的造型十分耐人尋味,她頗詫異佟寬會對這種東西產生興趣,那不符合他一貫的味口。

    “不去。”佟寬終於放下卷宗,抬起頭,給了簡單的答案。

    秘書猜想得到上司會有的反應,但不知他會如此直截了當。他面無表情,不欲多作解釋,她試著進言,“老董一定是想和您商量那項投資案,您若去了,表達關心,讓他知道您也可以勝任投資部門,就算暫時是陸先生主持計畫,將來人事異動也未可知。”

    他撐著右額道:“琳娜,不用急,還不是時候,那件投資案我完全不想沾手,你注意陸先生的動向就行了,他部門裡那個特助你認得吧?”

    “張先生嗎?”她略顯靦腆,同時暗驚他敏銳的觀察力,她只在去年尾牙和今年春酒宴上和對方交談過,私下並未聯絡。“他是我大學學長。”

    “後天這個壽宴你替我去吧,可以和張先生聊聊,順便提一提,你個人十分看好陸先生的投資案,張先生跟對人了。”

    她怔了怔,思索片刻,點頭應承:“我明白。”

    “謝謝你。”他從抽屜取出一個包裝雅致的紙袋,放在她前方桌緣,“前天我在店裡看見的,和你那件紫色套裝很相配。”

    她知道所謂的店裡是高級女裝店,她也心知肚明他不會無緣無故自行上門光顧,他陪著某個女人逛街選購,卻能分心想著籠絡下屬,她確信這個男人假以時日,註定要在集團裡佔有一席之地。

    “謝謝。”不矯情推辭,她收下紙袋,欠身告退。

    回到座位上,避開同事目光,她暗暗打開紙袋,向內稍探,一件紫色多層次絲巾,觸手涼滑,是她夢寐以求但捨不得下手的昂貴配件,她抿嘴笑了。

    佟寬按揉右側太陽穴,驅趕無盡的倦意。他決心離開座位,從角落衣櫃裡拿出運動旅行袋,走出辦公室,進入電梯,直達二十一樓的健身房。

    更換運動衣鞋後,他走進健身器材區,不時和擦肩而過的公司員工頷首招呼,踏上靠牆的那台跑步機,調整跑速,開始原地邁步。

    “佟寬,你也來啦!很久沒看你上來了。”

    有人一手拍上他的肩,與他並肩齊步,一樣高大,相仿年紀。

    說話的是行銷部經理鄒新,少數和他說得上話的公司同仁。

    “我常來,多半在游泳池那邊。”

    “最近陸晉挺風光的,我看老董是準備讓他接手了吧?”

    “你忘了還有陸優?”

    “陸優?他行麼?學歷漂亮不代表資格漂亮,況且他心太野,上次整個聯歡酒會滿場飛,深怕女員工不知道有他這號人物,陸晉就沈穩多了。”

    “那也未見得。”

    鋒利的口氣不禁讓鄒新側目,“兄弟,我是看好你的,但老家夥食古不化,恐怕還是偏心自家人。”

    “自家人?說得好!就怕他分不清。”兩個男人會心互望,昂首笑了。

    門口一陣騷動,有人相繼喊著:“陸先生——”

    佟寬循聲望去,一名怒氣衝天,鐵青著臉,西裝革履的男人,不顧場邊管理員攔阻,直闖器材區。

    眾人瞠目而視,佟寬心裡有數,他按停跑步機,靜靜側站一旁。拳頭直飛過來時,他輕巧一讓,揮拳的人重心不穩,直栽在跑步機上。

    鄒新趨前扶起男人,男人狼狽又憤怒,一把推開他,指著佟寬,厲聲唾駡:“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做的事,我不會讓你稱心如意!”

    佟寬面不改色,不慍不火,甚至笑了起來,“陸優,別這麼難看,這裡是公司,有話好好說。”

    “你也知道難看,你把我當什麼了!”陸優伸手再度欺身過去,後面有兩名高級主管模樣的男人繃著臉現身,聯手制止他的脫序行為,其中一名附耳道:“老董請您到辦公室一趟。”不由分說,一左一右架著瞪眼咬牙的陸優離去。

    眾人面面相覷,呆站幾秒後各自散去,連交頭接耳都明智地避免。

    佟寬重新踏上跑步機,啟動按扭,調整速率,對著落地玻璃窗敞步邁動,像沒發生任何事一樣面目平靜。

    “這下可好,二少爺添上這筆紀錄,不知老董作何感想?”鄒新看好戲般笑謔。

    佟寬微扯嘴角,默不作聲。

    下雨了,從高處降落,細密如絲。雨勾起了他隱伏的思緒。一個多月了,每天目不暇給的繁忙電郵裡,沒有一封是他預期的內容,手機裡的未接來電紀錄,也沒有一組號碼是他期待會看到的,有人食言了。

    不,是遺忘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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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7-8-17 01:42:48
第3章(1)

    十幾坪的斗室裡,機具啟動聲和嘁嘁喳喳的詢問聲起勁迴響著,忙碌中透著歡快的氛圍,站在正前方的林詠南舉起小型機具,對十多名媽媽學員們朗聲說明:“先用這個修邊機修出鏡框內溝槽,好了以後才用砂紙機磨細正反兩面,不要急,慢慢來,線條才好看……”

    她親自示範之後,再走到學員間一個個指正動作,有時看見慘不忍睹的切割線,乾脆自行操作,加以拯救。有些媽媽們似乎只求及格,修邊滑手了也不沮喪,彼此邊做邊聊家庭瑣事,十分愉快。

    “拜託大家認真點,時間差不多嘍,今天最好能噴漆上去,別拖到下一次,不然看不到像樣的東西,你們家老公不會讓你們來了。”她邊巡視邊催促。

    “不會啦!詠南,我們保證讓你的班開下去。”

    “對啦,不要緊張啦!這次比上次的板凳好做多了。”

    “我們很認真呐,比你做點心還認真耶!”

    “對了,你上次做的那些點心都到哪裡去了?有人敢吃嗎?”

    此起彼落調侃著她,媽媽們永遠有辦法讓主題失焦。她紅了臉,搔搔耳際的髮絲,巡繞一圈後回到座位上講解下一個步驟。

    “記住噴漆時穿上圍裙別沾到衣服了。”她舉起噴漆罐,朝木框噴灑。“就這樣,這是底色,之後就可以畫上你們喜歡的圖樣了,細心點,做完就可以收工了。”

    “詠南,你今天這麼急,是不是要約會啊?”觀摩幾分鐘後,圍攏的人群裡有人怪腔怪調地發出訕笑。

    “要約會就直說嘛,我們可以給個方便啊!”有人跟著嘻笑附和。

    “對嘛!我們很通情達理的,直接收工啦!”有人乾脆建言。

    說完爆出一陣哄笑。她結束噴漆,沒好氣地抬起頭,“拜託各位——”

    眼角淡掃,掃進了一道熟悉的形影,她霎時明白這些女人放肆調笑起她的原因了。

    不知何時出現在課室的佟寬站在週邊,好整以暇地觀看她表演。即使只穿了簡單的白襯衫和牛仔褲,醒目的外表很難不令媽媽們產生遐想。

    “各位好,我是詠南的朋友,請繼續,我可以等。”佟寬自我介紹,和林詠南相視而笑,有禮地退讓出空間。

    林詠南歎口氣,佟寬恐怕不明白自己已經讓空氣改變了溫度,再要那些媽媽們專心上課根本是癡心妄想。

    無可奈何地宣佈下課,媽媽們一擁而上和佟寬熱烈攀談起來,為人母的安全身分讓這群女人們可以毫無顧忌地接近迷人的異性。佟寬態度友善,有問必答,偶而妙語幾句逗得媽媽們心花怒放,更加捨不得散場。林詠南想,他真是良好的公關人才,無論是不是真心相與,他都能令人感到由衷的愉快。

    她收拾好機具,在一旁耐心等候,待媽媽們滿足地離開了,已經過了十多分鐘。他懷著歉意走向她,“不好意思,給你困擾了。”

    “不要緊,她們很可愛吧。佟先生怎麼來了?不先打個電話?”除了意外,她內心忍不住掀起輕微的困惑,這困惑來自於無法順理成章地加以解釋,彼此建立於偶遇的普通關係,卻讓他主動尋至她的工作場合,即令她再落落大方,也無庸人自擾的性格,還是感到了些許不安。

    “打過了,你沒接,咖啡屋的曉莊說你在上課,我很好奇,想參觀一下上課的情形,所以就不請自來了。”他清楚地說明目的。

    “啊,抱歉,手機又忘在家裡了。”她拍了下額角,咧嘴笑開。他的簡單動機獲得信任,消除了她的疑慮。“剛到鎮上嗎?”

    “第三天了。”

    前兩天緊鑼密鼓地開會,處理飯店人事異動,旅遊旺季的宣傳活動定案,和部份設施翻新計畫。他長期緊迫釘人,準備工夫足夠,一切進行得相當順利。然後,如預期延後回臺北的日期,想下山見她一面,他不否認這個念頭早就滋長。

    是的,他想見她,很單純的心念驅使,想做就做,勝過喝她那杯咖啡的欲望。

    “那——”她一瞬間躊躇了,接下來她該說些什麼?到咖啡屋還是到她家坐坐?無論是哪種決定,他們之間因緣際會的本質慢慢消失了,再走下去便脫不了刻意,而刻意交會的必要性似乎不大,不過是一杯湊巧合他心意的咖啡,何至令他次次走訪,念念不忘?她看著他,一時半刻說不出話。

    “我想請你吃個飯,可以嗎?”不待她表示,他主動提出邀約,很直接地,沒有其它遮遮掩掩的說法或理由,這一出口,宣告他們的牽繫不再是萍水相逢了。

    她不禁愕然,思量了一下,決定坦誠相告:“佟先生,謝謝你的好意,我猜你想請我吃的是你們飯店新推出的時令套餐吧?我看過你們的宣傳廣告,很吸引人,我很想嘗鮮看看,可是很遺憾,我今天必須離開鎮上兩天,我得北上一趟,不能接受你的邀請了。下次吧,下次我還可以邀媽媽們一道去,讓她們替你宣傳,不過要麻煩你打個折扣喔。”

    她拒絕了他,很委婉地,臉上掛著清朗表情,眼神純淨。他一點也未感到懊惱,反倒好奇起來,他知道她說的是實話,不是藉口,即便是,亦不減他想瞭解她的興致。

    “那正好,我的公務也結束了,既然同路,順道送你一程吧,你不會告訴我你比較喜歡搭火車吧?”迥異以往被動的習慣,他順勢而為,改變主意。

    聽起來又太順理成章了。她遲疑了片刻,繼續推辭又顯得矯情,搭便車不是什麼太費周章的事,況且,不容否認,有他為伴的確賞心悅事。

    她放棄多餘的設想,對他道:“如果真的順路,那就麻煩你了。”

    “你這麼客氣,是怕別人誤會什麼了嗎?”他一心以為她我行我素,那些見風是雨的小玩笑影響不了她才是。

    “不是,只是怕耽誤了你。”她笑。“沒有的事就不怕誤會。”

    “好吧,但我有一點小要求,能請你直呼我的姓名佟寬嗎?你一直稱我佟先生,像公司員工似的。”

    “好,下次一定記得。”

    沒有的事?他暗暗琢磨這四個字——沒有的事。

    不知道為什麼,她無意間流露的神情讓他感覺到,她打從心底認定他們之間是沒有的事。

    旅程到底有多長?侈寬無法確定。

    也許有三小時?四小時?高速公路塞車加上某些路段轉行省道,他和林詠南幾乎在車廂內共度了一個下午。

    決定與他共車後,她整個人活潑起來,不讓兩人間的空間沉寂,她輕鬆地說,娓娓道來地說,說的幾乎是學生時代的事,說時眉飛色舞,笑聲不斷,顯然那是她極為懷念的一段時光。

    如此年輕,不訴說夢想,卻只對往事頻頻回顧,或許是他習慣性的敏感使然,總能在尋常話題裡嗅出一絲不尋常的味道。

    “你從小在那個地方生活,為什麼回來這裡?”他問。

    她停頓了兩秒,原本輕揚的語調降了一個音階:“我小姨生病了,她只有一個人,我媽和她感情好,堅持回來照顧她。後來我媽也檢查出肺病,就留下來治療,她也走了以後,我處理後事,一直住到現在。”

    輕描淡寫,從頭至尾,她沒有提過她的父親,她應該是個單親家庭長大的女孩,卻比任何人都笑口常開。

    果然,在她眉心的一抹憂傷稍縱即逝,在下一個休息站喝過販賣部的劣質咖啡後,她神情輕鬆地提出要求:“你累不累?讓我開一下車好不好?我會很小心的。”

    他立刻同意,將鑰匙交給她,她像正要進行冒險行動的小孩露出淘氣的笑臉。

    休旅車一滑進匝道,疾馳在交流道上的大型回彎的刹那,他充分體會到她充滿冒險刺激的大學生活全然屬實。

    她對操縱這輛車完全不陌生,變換車速間銜接流暢,毫不彆扭,車流量大時對進逼的大型車亦未顯示出神經質的緊張,她準確地抓緊空隙,靈巧地變換車道,不停超車,像是一償宿願的資深駕馭者,盡情揮灑嫺熟技巧。

    她似乎極不樂於停滯在車陣中,車行緩慢時便蹙眉不耐,一旦能靠駕駛技巧脫離壅塞,把群車迅速拋卻,又一臉孩子氣的調皮。

    佟寬在副駕駛座上氣定神閑地觀賞,一聲不吭,她一時沒聽見他出聲,擔心他緊張,寬慰道:“你可以和我說話,我分心沒問題的。”

    “我相信你。”

    “那就——說一說讓你開心的事吧。”

    “我現在就很開心。”

    她瞅了他一眼,神秘一笑,“這麼會逗人開心,平時招惹的麻煩一定不少吧?”

    聽出她的揶揄,他笑了兩聲:“如果說實話會惹來麻煩,那就不是我的責任了。”

    “我沒別的意思,唔……如果你不想說話也沒關係。”

    “女人總想聽我說女人,你呢?”他意有所指道。

    “女人?差不多就是那樣,沒什麼好說的。”她四兩撥千斤,轉頭看他,促狹地眨眨眼,“沒有更有趣的嗎?”

    他眉峰一挑,兩手抱胸,“你這麼一問,我還真希望我從事過外籍傭兵或是情報員之類的工作,三天三夜也說不完精采故事。不,我的工作或生活很普通,沒什麼亮點,讓你失望了。”

    她尋思了一下道:“我從來就不覺得人生普通是憾事,越添年紀才越能明白,心平氣和地過普通生活其實是件不容易的事。對不起,我剛才說錯話了。”

    他安靜一瞬,“在我面前,你不需要介意對錯,我沒這麼容易被冒犯,我想你也一樣吧?”

    彼此凝視片刻,彼此的眼裡皆載滿諒解的笑意。她點點頭,沒有異議。

    路面逐漸充塞車流,幾乎動彈不得,忍耐了半小時,她拐彎切進交流道,轉進省道,在路邊妥善停好車。她愉快笑道:“謝謝,我開夠了,物歸原主。”

    多麼節制而不過份耽溺的女孩,他內心有些驚訝,但沒說什麼,兩人交換座位,接手剩餘路程的駕駛。

    幾乎是一沾上座位,她便興起盹意,眼神放空,不再作聲。不過五分鐘左右,他聽見她輕微而平穩的鼻鼾聲,她蜷縮兩腳在椅座上,整張臉歪貼在安全帶上,在悠悠晃晃中睡著了。

    這般隨性又令他訝異幾分,她真的不太介意在他面前展露真性情,換句話說,她無意塑造任何良好形象。

    這一睡就是一場好眠,她中途沒有醒來過,只有換個睡姿才有動作。車子滑下交流道,進入臺北市區,她好夢仍酣,臉龐朝向他,雙目密闔,呼吸沈緩。

    不打算驚擾她,但她未告知明確去處,不知該把她載往何方。他考慮半晌,繞了幾個街區後,將車停在他住處大樓斜對面停車格裡,小心翼翼替她放平椅背,覆上他的備用外套,調控好車廂溫度,拿出手機檢查各項訊息,再取出未閱畢的工作資料研讀。

    陽光落幕時,她終於蘇醒,在一秒間圓睜杏眼,見到駕駛座上男人的美好側臉。男人正在閱覽手上的資料,翻頁時動作放緩,刻意減少聲響。

    身上的外衣散發著陌生男性氣味,她意會到是佟寬的衣物,欲起身坐直,陡然發現半邊身動彈不得。

    “佟——寬。”她吃力地喚他。

    他轉頭看她,笑了。“終於醒了?”

    “怎麼不叫醒我?”他竟在車上等待,讓她徹底睡個饜足。

    “讓你精神好些,不過多睡一個鐘頭,不礙事。”他輕鬆解釋,邊收拾資料。

    “謝謝你的體貼……麻煩你幫我解開安全帶——”她勉強以右手摸索著安全帶解扣處,卻老是按不著正確點。

    他順手替她解開,發現她面色有異,狐疑問:“怎麼了嗎?”

    “……沒事,一會兒就好。”

    她咬著下唇,分明不太舒坦,嘗試轉身,一動便齜牙咧嘴,身軀立即僵硬,他很快看穿了起因,不禁冒出了戲謔的念頭。

    他冷不防俯近她,牢牢看住她的雙眼,近得幾乎可以一親芳澤。她一陣錯愕,不明所以。因為出人意表地狎近,又無從閃躲,不得不承接他意味不明的視線。她猜不透他笑容背後的動機,反而出奇地冷靜,開始起疑:“怎麼啦?我臉上有什麼?不會是——”眼屎吧?

    不可思議,一點心旌動搖的跡象都不顯,他暗想。

    他鼻腔裡全是她的臉蛋肌膚和髮絲釋出的香氣,絕非人工香精,接近某種水果的芳香,明明熟悉得呼之欲出卻道不出名堂來。

    雙重的挫敗感刺激著他,他沒頭沒腦問:“哪來的香味?”

    她登時傻眼,此刻面頰才微微泛紅。她慢吞吞從胸前口袋摸出一樣白色細物,微有愧色,“我偷摘了鄰居的花,早上經過時實在是忍不住……”

    定睛細看,居然是兩朵含笑花,一含蕾,一盛放,全程默默泛香。

    他目瞪口呆,不知該說什麼。對峙間,他一掌迅速扶握她的頸背,猝不及防將她扶正端坐。受此震動,她左側麻木的手足立即遭到電擊般傳導陣陣麻刺,忍不住尖叫一聲,發出責備:“喂!你怎麼這樣——”

    “很難受嗎?”他笑出一排皓齒,半真半假道:“一點小懲罰,不該當採花賊。”

    “早知道不告訴你!”她連忙按揉正在恢復知覺的手臂,惱瞪著他,忍不住又噗哧一笑,“下次換了你可別怪我出手不留情。”

    “下次?那也得還有機會,而且你還記得我這個人。”他意有所指。

    “誰會忘了你呀?!”她直言,本不覺有異,見他盯著自己若有所思,才感到不妥,話說得太不修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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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2)

    她趕緊舉起腕臂探看表上時間,低呼:“啊,糟了,我快遲到了,能麻煩你送我到這個地方嗎?”

    她從衣袋裡掏出一張名片,湊到他眼前。

    他仔細端詳,名片上載明一家頗為知名的律師事務所的律師姓名,律師樓剛好就設在兩條街外的一棟商辦大樓裡,和陸家名下企業未曾有過業務上的交集,律師姓名很陌生,或許是新進律師,在業界尚未闖出名號。林詠南專程北上一趟,就為了見上律師?她生活單純,性情恬淡明朗,能和誰產生法律上的糾葛?

    “方便嗎?”她有些著急。

    “方便,就在附近。”他替她調整椅背,啟動引擎,開上路中央。

    五點三十分,她約好的對象也許快下班了。

    車子準確停泊在大樓前,她匆匆下車,屈身從窗外再探頭進去,一臉感激,“今天真謝謝你。”

    “需要等你嗎?”

    “不用了,可能會耽擱不少時間,再見。”她揮揮手,轉身小跑步奔進大廳。

    他注視著她的背影消失,驀然發現,一整天的愉悅也隨之消失了。

    茶涼了。

    她就這麼呆坐了好一會兒,一口水也沒沾唇。對方不遑多讓,兩人對坐了半晌,像是意志力的競賽,完全不妥協。

    “詠南,你這樣是沒用的,張先生說過他不想再見你,我不能做這項安排。”對方大約三十出頭,西裝筆挺,樣貌端正,聚攏的眉宇充分顯現出難以動搖的執著。即使如此,他的勸說作用並不大,林詠南坐定後,反復重申她的請求,最後他不得不暗示他尚有下一個行程。

    “我有話想對他說,為什麼不見我?”她執拗地緊盯他,雙目灼灼。

    “我可以替你轉達訊息。”

    “我想說的是私事。”

    這句話表達了她的見外,他愣了一瞬,依舊保持職業風度,“那我就愛莫能助了。”

    “無論如何請讓我明天見他一面。”她挺直背脊,再次宣示。

    “你堅持的結果只會讓你白跑一趟。”他忍不住呵了口氣,暗地裡佩服她看似無止境的耐心。

    連續幾個月了,她有機會便北上約見身為律師的他,堅持要見他的委託人。

    她不無理取鬧,更未驚慌失措,她一貫沉著穩定,出庭旁聽訴訟過程,遠遠凝望著當事人。若被拒見,便托律師轉交營養補充品或地方小吃,在旅館靜靜等候對方回心轉意,與她會晤。倘若希望渺茫,當天即搭火車返家,長路迢迢,沒有埋怨。

    令他驚奇的是,那張年輕的臉蛋始終掛著堅毅的表情,完全拒絕陷入愁雲慘霧中。她甚至不曾惱怒失控,偶而竟還自我解嘲,使他因三番兩次擺出專業信條嚴拒她而耿耿於懷。

    “詠南,張先生個性你應該有所瞭解,他決定的事是不容置喙的,他這麼做一定有他的理由。”他為難地啟齒,“錢的事你不用擔心,他應該都安排好了,有具體結果會通知你。”

    她半張嘴,露出荒謬的神情,“錢的事和我無關,以前沒擔心過,以後更不會,我現在過得很好,這點請他不用替我操心。”

    “……”他略停頓,萬分不解地看著她,“無論是對是錯,這都是他的選擇,你是不是應該尊重他的意願?況且,你多年來就和他很疏遠,為何選在這種時候和他積極接觸?如果你的目的和錢無關,那我就不懂了,你到底要什麼?”

    她唇角微揚,若有所思,瞥了眼壁鐘。算上等候的時間,她停留了一個多小時,寶貴的徵詢時間未被要求收費,這個一向懂得算計的男人已經很包容自己了。

    既然沒有機會如願,她提起腳邊背包便站起身,對年輕律師道:“你的確不會懂,我不認為你會有興趣知道,那不是你的工作重點。我相信事務所指派你是有原因的,你是個好律師,但不一定是好的談心對象。不打擾了。”

    一轉身,他喚住她:“詠南,如果沒事,晚上請你吃個飯好嗎?”

    她回首,傾著頭笑:“不是還有貴客要見嗎?”

    “再忙也不能餓肚子啊。”這藉口太薄弱,他為自己的不夠謹言微惱,剛才他分明間接地下逐客令,現在又提出共餐邀請,她會怎麼看他?

    “唔……我認為這不是好主意,你不會想吃飯時不得安寧的。不用覺得抱歉,我明白你的立場,保持聯絡。”她揮揮手,快步離開事務所。

    走出電梯,大樓玻璃門外已是一片暮色。這情景讓她意識到該找歇腳的旅館了,而旅館讓她聯想到淋浴,淋浴和換洗衣物很自然地連結在一起。她看看空無一物的雙手,感到有一點不對勁,除了身上的衣物,肩後裝著平板電腦和兩本書的背包,她身上再無多餘障物——真糟!她渾忘了她的行李袋。

    艾伶想,她越來越不瞭解這個男人了。

    不單是那雙有時顯得遙遠的眼瞳,更多時候從他優雅閒適的舉手投足中,不經意散發著懨慵之氣。即使在床笫之歡裡,他也能在她還耽溺於尚未退卻的肉體餘韻中,不多一點眷戀,逕自下床離開,獨自在另一個空間啜飮威士卡或抽根煙,甚至開啟計算機工作。

    但只要她一喚他,他總是回過頭,微笑以對,展現令她不可自拔的溫柔。

    她早該知道的不是嗎?從她看見他的第一眼之際,情史豐富的她竟然心慌意亂起來,這預見了她將為他承受史無前例的心理折騰。

    如同此刻,他毫不猶豫答應與她共進晚餐。見了面,笑容依舊,紳士地親吻她面頰,為她拉開椅子,替她斟上酒,逗趣但不著邊際地聊上幾句。接著,他的心思在某個癥結點上飄遠了,沈澱在不可捉摸之處。他的視線移開,不時落在無關緊要的一名女服務生身上,而那名只能算得上清秀的女服務生甚至激不起她的妒意,她知道他在掩飾自己的心不在焉。

    他的心不在焉讓她心慌,而她必須努力按捺住心慌,因為接下來她將從他口中得到確切的答案,即使她有預感這個男人不會輕易給出她要的答案。

    “佟寬,我已經和陸優談過了,我要和他分手。”直截了當,她說出今天約見的目的。

    他緩緩看向她,俊美的面龐沒有一絲情緒波動,只是微乎其微地輕笑:“我知道。”

    “你知道?”她相當詫異,多天來他竟隻字未提?

    “他找上我興師問罪了。”他直言,語氣平淡,彷佛不認為那起小衝突有何大不了。“你提到我了?”

    “沒有,他很激動,我想他猜得到。”

    “這樣好嗎?艾伶?”他好整以暇直視她,不見緊張。

    “……”她背脊開始泛涼,口乾舌燥。

    “我是說,你要的,我不能給你,但陸優可以。”

    “我不需要那些——”她急迫得語無論次。“佟寬,你可不可以——”

    “你知道我說的是什麼。”他舉杯抿了一口紅酒,“我們第一次單獨見面的那一次,我就告訴你了,我身上不會有你想要的東西,我以為你瞭解,你是個聰明的女人。”

    她深吸一口氣,面色僵硬,“……我只是想,也許這陣子你會改變想法——”

    “你不該睹上這一把的。”他抱著胸,表情淡然,“你希望我說什麼?給你承諾?然後,為你和陸家鬧翻?艾伶,如果你要的只是這些東西,在你之前,我早就為別的女人做了,而你,並不是不曾得到過其它男人的承諾,怎麼非要現在認真起來了呢?”

    她該說什麼?她啞口無言,能說她動了真情?能說她高估自己?

    “你想離開陸優,我沒有意見,每個人都可以為自己的感覺做任何決定,但艾伶,我不是你該考慮在內的人。”他溫和地說,撫慰地拍了拍她的手背。

    “……你有沒有……曾不曾……”沉默許久,她艱難地問,並非辭窮,是終究問不出口。

    “和你在一起很愉快。”他給了答案,一個僅止於此的答案。

    良好的教養和強烈的尊嚴使她克制住了口不擇言的衝動,她不想失去他的好感,她清楚知道,他不欣賞任性妄為的女人。

    “我們……”她用力咬著唇,急切地想問出措辭穩當的問題,讓自己在保有尊嚴的同時,得到他的確認,一個不破壞現有平衡關係的肯定,這是她唯一能確保的要求。

    “真巧,遇上兩位,談什麼事這麼嚴肅?”

    佟寬抬起頭,和陸晉打了照面,他泰然以對,笑答:“談誤會。”

    大概沒猜到佟寬竟毫不閃躲地回以敏感的答案,陸晉怔住,艾伶臉色煞白。

    僵滯片刻,陸晉巧妙地介面:“最近誤會的確很多,有機會是該說清楚,只是不知道說得清楚嗎?”

    “這就不勞您操心了。”佟寬笑,“這點小事我想陸優會想通的。”

    陸晉面色驟變,但畢竟城府甚深,不在言語上一時較量,他指指餐廳門口,“那就不打擾兩位了,我有朋友在等。”

    艾伶不安地望著陸晉離開,一時語塞,鼓起勇氣想說些什麼,佟寬的手機響了。

    他未檢視來電,隨手將手機湊近耳畔聆聽,僅接收一秒,一抹笑容輕輕從他嘴角漾開,再佈滿眉梢眼角,他朗笑一聲,回應:“是,你在哪裡?”聲音是前所未有的輕快。

    艾伶心沉蕩了一下,不自覺豎耳傾聽。不知對方說了些什麼,他說:“對,你很糊塗,東西在我這裡,還放在車上,想拿回去嗎?我替你送過去吧!”

    對方似乎有意見,說了一串,他一徑含笑,也不堅持,應聲道:“好,那你過來吧,剛好就在附近,我等你。”他念了餐廳地址,簡短地結束通話。

    艾伶想,那也是要結束今晚約會的意思,而她只能被動接受,扮演一位知情識趣的女伴。彷佛成了一個迴圈,佟寬左右了她的快樂,她則影響了陸優,陸優加倍痛恨佟寬,而佟寬——以雲淡風輕回應一切,不在乎吹皺了一池春水。

    “我們走吧。”他對艾伶說,動作雖然從容,卻有了心事,他的心不在焉似乎找到了源頭,有一種難以探究的篤定。

    “那是——”她忍不住探問。

    “一個朋友。”他模糊地回答,她知道他不會透露更多了,她向來也沒有追根究底的習慣。從前是不擔心,現在是不得不保持低姿態。

    兩人並肩走出餐廳,站在走廊下,她主動握住了他的手,和往常一樣,他順應她的要求,不推拒,但也沒有更多熱情回饋。

    艾伶眼角往右端一揚,看見了一臉怒色,從跑車迅速跨下,大步走來的男人,立刻松了手,驚視對方。

    佟寬也察覺了,轉身面向男人,依舊泠靜。“果然是自家人,這麼快就通知你了。”

    “這就是你回報陸家的方式?”陸優直指著他厲吼。

    “陸優,不關他的事——”艾伶靠過去,她沒有經驗過這樣的場面,頓時手足無措。

    陸優一把推開她,“從小就是這樣,老是偷我們陸家的東西,你和你母親一樣,都是小偷,永遠偷不夠。”

    佟寬眼神瞬息變得嚴冷,緊抿的嘴角卻泛出異樣的笑容,“你誤會了,沒有人偷得了陸家的東西,陸優,你該有點自信,否則一個勁把手上的東西拱手讓人,怎麼怨得了別人?”

    “你說什麼?”陸優火沖向前,艾伶拽住他臂膀,低叱:“別這樣,這裡是什麼地方?!”

    “我等的人來了,你們慢慢談吧,談清楚了,再發火還來得及。”佟寬迎向一名剛下了計程車的女子,女子信步走向他,掛著友善的笑容。

    艾伶直勾勾看向女孩。

    女孩並不搶眼,一頭濃黑素直的披肩長髮,健康的膚色,渲紅的雙頰,五官明秀,神情俏皮,一雙機靈杏眼透著坦率,穿著簡單的窄襯衫,牛仔長褲,渾身是沒有刻意打理的青春。那類大街上放眼可見的年輕女孩,卻讓艾伶形成一種直覺,讓佟寬心不在焉的就是這個女孩,他在餐廳多留心幾眼的女服務生就有著相仿的外型。

    “嗨,我來了。”林詠南自然地向佟寬揚手招呼,走近他時才發現周圍還有一對神色各異的男女,他們站立的角度不同,但都同時盯著她打量。

    她敏覺地感受到自己涉入了不太對勁的敵對氛圍,客氣地向另兩人點頭示意,再看著佟寬,佟寬笑道:“正在等你,我們走吧。”

    陸優嘴一撇,脫口譏諷:“真有你的,你是怎麼辦到的?不愧是家學淵源。”

    佟寬面無表情,沉聲道:“總之,不會是錢。”

    陸優所有的自製力再度崩解,他臉色激紅,粗蠻地甩脫艾伶,往前跨兩步,掄起拳頭對準佟寬,艾伶尖喊:“陸優——”

    攻擊發生在秒速間,連佟寬也沒看清拳頭模樣,依稀瞥見距離陸優較近的林詠南突然側身,張臂喊了一聲:“喂你——”便斜倒在地,無聲無息。

    三人大驚失色,佟寬箭步趨前扶起林詠南,撥開遮蔽面目的散亂髮絲。她一邊面頰迅速浮腫,嘴角擦破泛出血絲,不忍卒睹。剛才她承受了所有的拳頭力道,腦袋正處於暈眩狀態,眼皮無力睜開。

    佟寬悍然掀起一雙厲目,怒視呆若木雞的陸優,語氣不再冷靜,“你再出手,我絕不會善了。”他攔腰抱起林詠南,快步走向停車場。

    驚怒之際,一路回蕩在他腦海中的疑問是,為何懷裡的人無端為他挺身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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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1)

    當暈眩的腦袋終於呈現靜止狀態時,她勉強抬起手臂端詳腕表,相當慶倖,表面每個數字都端正在表框裡,不再飄浮倒旋。她捉住那只不停按壓在臉上的手掌,想開口說話,嘴角的小裂傷一扯動便發出刺痛,她“撕——”一聲痛喊,一直傍著她觀察她傷勢的佟寬連忙制止她,“小心一點,不要說話。”

    表上的時間告訴她,她躺在沙發上有一小時了。看佟寬如此慎重其事,她反倒惴惴不安。

    她小幅度啟唇道:“沒事了,我想坐起來。”

    見她口齒清晰,反應正常,他摟住她的肩,緩慢扶直她的腰,手還不忘壓在她臉頰的冰袋上,她接手道:“沒關係,我來。”

    得空的手抬起她下巴,他湊前一寸寸審視她的臉,越瞧眉頭越緊,耐著慍火問:“頭還暈嗎?會不會反胃?”

    “現在好多了。”她儘量眯眼笑,不敢再咧嘴,“沒事的,不信你伸出手指頭我數給你看,問四則運算好了,我心算還不錯。”

    能開玩笑了就好。他長舒一口氣,扳住她的臉道,“你別動。”

    他仔細用剪刀剪下一小塊醫療貼布,輕輕貼在她唇角傷口,“忍耐幾天,別為了美觀就不貼它。”

    “放心,我才不介意好不好看。”她發現開口的程度只能接近嘟噥。

    “為什麼這麼做?”他低歎。

    “呃?”她轉轉眼珠,“直覺吧,我以為他看到女生會收手,誰知道他來真的,是我判斷錯誤。”

    “他這個人是不會收手的,他中學時私底下拜師學過拳擊,衝動起來誰都拉不住。”他小心翼翼將她黏附在冰袋上的髮絲掖在耳後,視線與她相對,柔聲抱歉:“對不起,害你受累。”

    “這是意外啊。”她略後縮,避開他過於親膩的手,“不過他拳頭很有力就是了,跟顆鉛球一樣,你下次千萬要小心,被這種人揍了很划不來。”

    他不禁失笑,“你怎麼知道不是我的錯?揮拳的人不見得就是加害者。”

    她垂睫認真思忖,抬頭時眼眸出奇的晶亮,一字一句慢慢說道:“我相信一定不會是你的錯,就算是,也是別人先傷害了你。”

    他瞬也不瞬地凝視她,一股無以名之的異樣暖潮滲進胸口,感到輕微發疼。

    他緊盯著她不言語,足有一分鐘之久。

    這無聲的間隔對她而言太長了,再者,狼狽的模樣被一個男人直著眼瞧也不是太自然,只好先打破沉默:“對了,我的行李袋呢?”

    他回了神,拿起置放在沙發椅旁的行李袋遞給她,她對他笑了笑:“晚了,我得走了。”她拿開冰袋,試著放慢起身動作,感覺頭部仍有微恙,暈眩未全然消除,想起那個公子哥兒出手的狠勁,溫和的佟寬也不知是怎麼和對方起了嫌隙的。

    “今晚就留在這裡吧。”他拉住她,“意外是因為我造成的,我不希望有任何後遺症出現,今晚讓我照看著你並不為過。”

    “不會有事的,我會注意。”她想做個鬼臉讓他放心,瞥見他怏怏不樂,她收斂了玩笑,呵口氣說:“沒別的意思,是我不習慣麻煩別人。”

    “我算是“別人”嗎?”

    她一副說溜嘴的尷尬,“對不起,我失言了,是朋友。”

    他面色稍緩,“別多心,如果你相信我,就別走,我進去替你準備一下。”

    獨自待在客廳,她的眉眼終於爬上了疲憊和憂傷。她的確是想一個人,一個人面對自己的問題會較容易,偏偏發生了這個意外,她已經極力簡單化自己的生活,卻往往事與願違。

    重新打量這個客廳,倒是有些意想不到。和佟寬俊美的外型有相當差距,他的住處極為簡易。清水模工功打造的水泥牆,完全沒有上漆,隨意擺放幾件強調原始自然線條的粗木傢俱,幾盆大型植栽穿插其中,柔化了剛性的牆面。佟寬將環境收拾得一塵不染,和一般男性在居家的隨性無為不同,這是個儘量減少附屬物的家,看不出主人有何特殊嗜好,但只站了一會,她便感覺到某些東西在無形中被隱藏得嚴嚴密密,像佟寬。

    “喝杯茶吧。”佟寬走了出來,遞給她一杯溫茶,怕杯緣觸及她的傷口,杯裡體貼地放了枝吸管,“房間收拾好了,如果你累了我帶你進去休息。”

    “不是太累,不過也沒辦法陪你說話了。”她頑皮地嘟起嘴,“你看,我現在說話只能很秀氣地說話,不能張大嘴,像撒嬌似的,我自己都受不了我自己,還是早點休息別傷你的眼吧。”

    他笑了幾聲,用趣致的眼光瞧著她,瞧了許久不說話,她連喝了半杯茶,終於尷尬了,忍不住問:“喂,你常這樣看女人嗎?唔,這樣不太好,會惹禍的。”

    “惹禍?”

    “是啊,讓別人喜歡上你了,又不能照單全收,能不惹禍嗎?”

    他聽了昂首大笑。

    第一次見識他縱聲敞懷,她禁不住被那副朗日般的容顏所牽引,呆看了他好一會。他笑完一度沈吟,冷不防逼近她,“那你喜歡上了嗎?”

    她斷電般僵住,沒想到他這麼直言不忌,想開個無傷大雅的玩笑圓場,卻見他目光錚亮,沒有半點輕佻的成分,甚至有種不容冒犯的認真,她不得不把到口的玩笑默默咽回肚裡。

    兩人僵了幾秒,他主動表示:“不管你怎麼想,我倒是喜歡上你了。”

    兩句話不但未替她解圍,反而使她落入更大的空白裡。

    他輕笑了一下,在她意識到發生了什麼時,他已俯低在她唇上印上一吻,如蜻蜓點水,未留下溫度。

    不等她反應,他拉起她的手往屋裡走,將她帶進客房,替她關上門,只說了聲晚安,就此消失在她眼前。

    她佇立在房中央,眼裡突然裝載不下身邊的景物,腦袋持續處於當機狀態。

    抵著床鋪坐下,她兩臂撐著床緣,瞅著地板好半晌,迸出兩個字:“糟了!”

    這是當晚她被示愛後的第一個感覺。

    他看著手裡的一張小紙條,幾經折起張開,紙條出現了皺紋。裡面的文字不過寥寥數語,其實不需反復誦讀揣摩,表面全然缺乏深意,認真說起來就只是張告知函——“我回家了,昨晚很謝謝你,有機會再請你喝咖啡。詠南”,但是細心的佟寬總能找出一點弦外之音。

    紙條是用他放在床頭的記事便條紙和黑筆寫成的,壓在鬧鐘底下,他一睜眼便看得見。他七點三十分醒來,詠南必須更早起床梳洗,她輕手輕腳來到他未掩門的臥房,沒有喚醒他,站在他的床畔,在微曦的晨光下注視他,動手寫了幾行字,那一刻,她心裡在想什麼?

    ——有機會再請你喝咖啡。

    有機會?就是隨機的意思,不必刻意,她難道不認為他們之間是有機會的?

    她以為昨天那個吻算是什麼?

    “佟先生,老董請您過去一趟。”秘書走進閱覽室,附耳對他道。

    他將紙條塞進口袋,再把半小時看不了兩頁的專刊放回書報架,回身對秘書道:“你把資料都送過去了?有沒有封匣?”

    “有,他把人都支開了才打開看,讓我站在一旁,看了大約十多分鐘,就吩咐我請您過去,看不出臉色好壞。”琳娜詳盡報告。

    他點點頭,敞步走了出去。

    他搭乘內部電梯直達頂樓,走在幽靜的回字型廊道上,轉了兩個彎,在有助理守候的一扇門外站定。助理朝他欠身,為他開了門。他靜默走進規格氣派大上一倍不止的辦公室,和裡面正在等待他的男人相對望。

    老董是尊稱,雖上了年紀,其實並不顯老,他僅有鬢角部份微呈灰白,其餘發色黑亮,修剪有型,身形保養比同輩良好,站立時仍挺拔有勁。他倚在小吧台邊,斟了半杯威士卡,擎起酒杯啜飮,一面指示佟寬在沙發椅坐下。

    佟寬婉拒,語氣冷淡:“幾句話而已,站著就好,董事長有何吩咐?”

    沒有多少人能和老董這樣說話,但他看似不以為忤,揚眉的神情和佟寬有幾分神似。淡淡一笑後,他面目和藹問道:“這些資料為何不提供給陸晉?”

    “他信心滿滿,就等資金到位,聽不下去的。”

    “證據如果充足,他沒有理由蠻幹下去讓公司損失,讓自己添一筆敗績,也許還會感激你也不一定,起碼免除了股東們的質詢,你又何必拐個彎讓我親自制止他?”

    佟寬笑而不答,抬眼迎視對方炯利目光,兩個男人無語良久,老董終於放下酒杯,慨歎道:“佟寬,我知道陸晉可能不是最好的選項,我手下人才輩出,要找出佼佼者不難,包括你在內,但他是陸家人,你希望我怎麼做?”老董走近他,語調轉沉,面色愀然,“他欠缺磨練,假以時日,未必不能有所擔當,你就不能提點他一下,非要我教訓他不可?”

    佟寬仰頭縱笑一番,然後意味深長地注視對方,反唇道:“想必董事長沒有把資料看完。他預備投入的資金和上呈公司的計畫裡的報價相差了五仟萬,倘使投資案根本是子虛烏有,被國際掮客矇騙是一回事,趁機中飽私囊又是一回事,前者就當是花錢買經驗,陸家本錢雄厚,自掏腰包填補虧損就可以杜絕悠悠眾口,後者可不同了,那是原則問題——說操守太沉重了。不過有一就有二,陸家不必對股東交代嗎?”

    老董眼神一凜,沉思片刻,躊躇問:“這事經過證實了嗎?或許對方給的也是假消息?”

    “資料都提供給您了,您可以求證,也可以不當回事,我人微言輕,不敢保證什麼,就算是小道消息好了,參考參考吧。”他以下屬姿態躬身告退,“我和廠商三點鐘有約,不多陪了。”

    “佟寬——”老董手一抬,表情嚴肅,卻充滿猶豫,“陸優的事,請你適可而止,別鬧得太難看。”

    他微眯著眼,故作困惑,“適可而止?這說法很有趣,聽起來像是陸家人被占了便宜似的,陸優是這麼告訴您的麼?”

    “……你知道我的意思,你剛才說的沒錯,有一就有二,第一次可以說是巧合,第二次就不是意外了吧?艾伶也就罷了,她做出這樣的事,對你或陸優而言,她絕非良伴,重點是你,你在想什麼?”

    他肩一聳,“這點我就真的不懂了,男歡女愛,心甘情願,何謂適可而止?董事長向來不乏經驗,如果想到了什麼妙策,改天再請您指點一下吧。”

    別過臉,他扭開門把,匆匆離去。

    他對那間豪華辦公室毫不戀棧,甚至有點厭惡。每每踏進,總迫不及待離開,但他非常樂意掌有自由進出的那把專屬鑰匙。這並不難,只要他願意,願意和陸晉一樣,充分投入所有的角力遊戲,參與各項言不由衷的應酬,喝相同等級的紅酒,說些自以為高明的笑話,加入只為圈內人服務的俱樂部,靠攏關鍵性人物……只要擁有足夠耐心,他相信一切唾手可得,在他曾經和其它部門的人聯手扳倒高他兩級的主管,並獲得晉升之後。

    前景可期,只要他願意。

    他跨進電梯,兩扇門闔攏,光可鑒人的金屬板面反射出他那張俊美的臉孔,他快速掃了一眼,便掉開視線,不再回顧。

    他願意。但不知何故,近來他總是禁不住回避自己的那張臉。

    卷宗持續堆疊在左手邊,佟寬迅速瞄了一下,面部繃得更緊。閱完手中的緊急檔,他盤算了一下,按內線請秘書進來。

    “明天就照這個條件和廠商聯絡,施工期縮短一個星期,品質不能有半點折扣,如果驗收無誤,南部分館的造景工程我們會考慮和他們直接簽約,不對外招標。”他匆匆指示完畢,繼續翻閱下一件卷宗。

    “佟先生,六點半了。”琳娜退出前忍不住提醒。

    “所以呢?”他頭也不抬。

    “周昌的范小姐打電話確認七點的晚餐,她會準時到達。”

    “周昌?”他一時會意不過來。

    “三個星期前訂的約,范小姐父親也是我們的董事范立升,周昌是我們新年度的食材供應商啊。”

    一經說明,他立刻憶起。

    放下卷宗,他起身離開座位,在角落衣間裡取出一件襯衫,就地更換,再套上休閒外套,對鏡整裝,一臉疲憊被成功地遮掩了。

    範爾晶,名字沒忘,面孔卻有些模糊,印象中,她和公司裡那些幹練的高級粉領外形相似,秀致端莊,低調講究。

    開車行進間,他努力搜索有關範爾晶的資訊。

    公司聯歡晚會見過一次面,廠商業務會議見過兩次,和其父范立升在私人會所偶遇時和她會晤了一次。她不多言,但說起話來言之有物,廢話不多,謹慎節制,只有在短瞬的顧盼間不經意流泄女人的心思,而那抹心思是他最熟悉的,也最容易掌握的。

    接著,他發現了有趣的部份,范家和陸家早已默許了兒女親家,對象是欽定接班人陸晉。

    一開始,純粹是惡戲的念頭,加上膩味了一成不變的公務,想紆解失去挑戰力的心情,所以他試探性向範爾晶提出私人邀約。一如預期,她一口答應,他當時在電子記事欄記上了一筆,但因邀約得來太容易,他過眼即忘。

    座車跟隨車流進入百貨公司地下停車場,他巡繞數遍才找到停車位。停好車,進入電梯,他自動靠邊側站,好容納每一層樓進入的乘客。

    餐廳是範爾晶建議的,他並非美食主義者,如果能夠選擇,他多半希望避開人群,順利且安靜地吃餐飯即可。

    電梯停至一樓,門扇開啟,大批人群擠入,他往後退靠,背貼電梯牆。

    人群背對著他,他蹙眉屏息以待,往前方直視。一個蓄著直長髮的女性背影不禁讓他多看一眼,再一眼,他為之怦然心動。

    女子側轉頭,和身邊一名年輕男子低聲交談,他緊盯女子眉目,那扇不經修飾的睫影,秀巧的鼻頭,總是上揚的唇角,不正是半個多月不見的林詠南?

    他就要張口喚她,電梯恰好停在九樓,門一開,站在第一排的她和年輕男子相偕踏出電梯,同時又擠進三名乘客,自動門隨之閉攏,他站在後方動彈不得,就這樣讓她消失在眼前。

    他陷入了連串思索。

    她出現在這裡是為什麼?男子又是誰?相隔兩個多星期,他和她未有任何聯繫,基於說不上來的心理因素,他未積極追索她的想法,她的感受。她獨居在偏遠的小鎮上,千篇一律的生活方式,有限的人際關係,短短幾周,又能產生多少變化?他下意識認定,他們的關係進展是不足慮的,因此未費上心機窮追不捨,或許是自相識以來,林詠南總是讓他感到無以名之的平靜,既是平靜,又怎會令他無端地憂心悄悄?

    平心而論,他對她的瞭解相當膚淺,相對的,她對他又有幾分認識?
匿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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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7-8-17 01:43:52
第4章(2)

    樓號閃在二十五樓時,他踏出了電梯,在七點一分時抵達了相約的餐廳。

    被引領至包廂時,範爾晶端坐在窗邊,靜靜等待他的到來,一見到他,她露出笑容:“我本來在想,我應該要準時到,還是遲到個十幾分鐘,對你而言才算正常。後來想想,這應該是你的問題才對,我不必太多心,做我自己就行了。”

    “對,做你想做的就對了。”他也笑,“女士若是遲到一些,我通常是不介意的,她們要注意的事比男人多得多。”

    “在我家可不是這樣,我父親對我的要求和幾個哥哥是相同的,沒有撒嬌的空間。”

    “所以你和別的女人如此不相同。”

    “……你這麼說,我應該感到別有殊榮才對,畢竟你見多識廣,經驗良多。”玩笑中帶著她的女性直覺,她依然笑得含蓄。

    “所以你是相信我的判斷了?”

    她雖垂眼注視菜單,眼中泛出的神采他並未錯過。

    進入狀況幾乎是水到渠成,範爾晶懂得停留在兩人最擅長的話題中,試探他的看法。他們平日的工作內容有重迭的部分,範立升又身兼陸氏企業董事,兩人並不缺話題,重點在真實性有多少,如何拿捏分寸。周昌是範氏的私人企業,由麼女範爾晶掌理,這次佟寬給足了範氏面子,讓周昌取代了其它供應商,加上這次邀約,她或多或少認定自己擁有一定的影響力。

    “十九歲那年暑假,我開始被要求在自家公司實習,從此沒有假期,在玩樂這件事上,我的成績單交了白卷。”她看著他直言,顯然對他撤除了戒心。

    “幸好是這樣,不然我和周昌簽的這個約要冒多少風險?”他似笑非笑。

    這次她咧嘴笑了,眼波若有所思流轉。

    十九歲!他想起了那位連同休旅車沖進沼澤的女孩,她和範爾晶在同樣的年華里,選擇了不同的人生。

    他開始分了神,此刻林詠南在做什麼?和那位不知名的男子談些什麼?來到臺北,為何吝於撥一通電話給他?她的私生活並不若他想像中的乏善可陳,他能涉入多少?她甚至從未回應他的表白,是好感來得太輕易,她難以當真?抑或她另有所好?他開始味同嚼鱲,甚至停下筷子,不停喝起清水來。

    “怎麼?不合胃口?”她注意到他吃得不多,每樣菜皆淺嘗即止。

    “不,下午喝多了咖啡,不很餓。”他笑著解釋,“你儘量吃吧,我上個洗手間。”

    他離開座位,在轉角處直接越過通往洗手間的廊道,走出餐廳。

    九樓,詠南踏進了九樓。他走進電梯前看了一遍樓層指示,九樓只有一間日式料理,其餘皆是高級寢具賣場和男裝店。這時是用餐時間,如果沒有意外,他心裡有數能在哪裡見到她。

    走進日式餐廳,服務生向前有禮問候,他隨機應變道:“我約了人,應該已經到了。”他自行走向開放式座位區,快速掃視一遍。

    那頭長髮不會被輕易忽略,他精准地看見了在角落座位端坐的她。

    他放慢腳步,緩緩靠近,室內算是安靜,交談聲大部分在低抑中進行,他隱約聽見那名男子溫厚的嗓門——“這是他的決定……我勉強不了……”

    “他承認了?”林詠南低著頭,手裡轉動著水杯,前方的餐點近乎未動。

    “……其實,最清楚的只有他本人,我們能做的有限,事證到哪裡算哪裡,他準備再上訴。”

    “值得嗎?”她沒有太多表情,佟寬第一次聽到她的語氣含著憂慮。

    “這不是我能評論的,張先生是聰明人。”

    “聰明?你認為那樣做叫聰明?”她驀然抬起頭,表情嚴厲。

    男子沒直接回應,伸手覆蓋在她手背上,“已發生的事如何逆轉?”

    佟寬不再遲疑,更進一步,直接靠近桌沿,俯視詠南。

    她驚異地仰起臉,察覺是他,覆蓋陰霾的面龐彷佛綻放曉光,掩飾不住喜色。他迷惑了,她欣然見到他,為何又若即若離,不似對他藏情?

    “佟寬。”她站了起來,笑對他,“你也來吃飯?”

    “不,我看見你進來。”他先向一臉困惑的男子頷首招呼,再將詠南拉離座位,兩步遠距離站定。“什麼時候來的?”

    “下午。”

    “來了怎麼不給個電話?”他的語氣一貫溫和,但笑已隱沒。

    “臨時決定的,而且你一定在忙啊。”她笑意不減,態度坦蕩,“對了,等我一下。”她轉身回座位拎起桌底下的行李袋,從裡面掏出一個包裝完整的小紙箱,雙手遞給他,“這給你。”

    他愣看紙盒,順手接過去,沈甸甸的不知裝載何物,當著男性朋友的面毫不回避地遞送禮物,她是不是太大而化之了一點?

    “這是——”

    “火土伯種的水梨,有機限量的喔,今年盛產,他送了我不少,本來想寄給你,剛好今天上臺北,想說如果有機會就親自拿給你,這裡只有四顆,你要是嘗了喜歡,我回去再多寄一些給你。”她愉快地解釋。

    即使她充滿了善意,即使她表現熱情,直覺告訴他,她展現的是她親善的本性,和私情扯不上邊,有幾個女人會眼巴巴送屬意的男人水梨?

    “謝謝。”他相信那名男子同樣也收受了她的好意,他並不是獨受她青睞的物件。

    “那——”她指指那位耐性等候的友伴,“我還有事和朋友談,改天見了。”

    和前幾次一樣,她就這樣坦然道別,沒有約定,沒有留戀。她一轉身,揚起的髮絲擦掠過他的頸項,他不假思索,捉住她的胳臂,略一扯,她返身回頭,他低俯下臉,迅速吻住她。這個吻不再清淡節制,粗重而具侵略性,鄭重表達了他的心念,雖然短暫,卻不容置疑。她遽然回了神,掙脫他的掌握,圓瞪著眼充滿驚愕,似乎不能相信他大膽如斯。

    他以拇指溫柔撫過她濕潤的雙唇,靠近她耳邊道:“你如果不來找我,我就去找你。”像玩笑,又像宣誓,她一時分不清,張嘴啞然。

    他大方地向目睹一切的男子揮手道別,手捧紙盒走出餐廳。

    忽然想起,該怎麼向範爾晶解釋,手上這盒東西是怎麼來的?

    “各位,麻煩往我這裡看一下。”林詠南舉高一根椅腳,“椅腳修好邊之後,在粗的這端塗上白膠,像這樣——”她一面示範塗抹,一面拿起圓板凳的椅面,“塗好以後,對準椅面下的記號點鎖上螺絲,四隻腳都一樣這樣做,記得螺絲孔洞要塞進木釘才漂亮喔,有問題嗎?”

    沒有回答,媽媽們皆不發一語,聚精會神注視著提高分貝講解的林詠南,她和她們對望了幾秒,做個無奈的鬼臉,“各位大姊,圓板凳很無聊我知道,不過起碼你們的老公會認為你們終於做了一件有意義的小玩意。看!椅腳尺寸我刻意設計得很粗,大人坐了保證不會塌——如果你們願意認真鎖螺絲而不是忙著數落老公的話,一定不會有問題。”

    說明完畢,超出她的理解,媽媽們全都神秘地笑了。她一頭霧水,趕緊摸了一下自己的臉,今天尚未進行到塗漆的部份,應該沒沾上任何色料才對。

    再對眼一瞧,發現這群學員的視焦並非在她手上的木材上,也不在她臉上,而是落在她肩後。她下意識朝後一探,結實吃了一驚——高大的佟寬不知何時出現在她身後,伸出食指在唇邊比劃著,要求那群盯著他走進工作室的女人們別作聲,一邊露出迷人的三分笑。

    “咦?你怎麼進來的?”她愕然不解。

    今天上課臨時改了場地,就在她私人住處後方的工作室進行,他理應無法自由進出才是。

    “大門沒關,我就自己進來了,活動中心的人說你在家上課。”他姿態很自然,像是經屋主許可頻繁出入此地的密友,沒有一點格格不入。

    “哎呀是我啦,”媽媽之一舉手招認,“我剛才兩手拿工具,忘了帶上門。”

    氣氛驟變,一屋子登時掀起了歡樂的騷動,女士們相繼放下手中的木條,趨前和佟寬這名新鮮的外來客攀熟交談起來。

    林詠南知道課程到此告一段落,頹然放下工具,手足無措矗立在週邊,成了局外人。佟寬隔著人牆向她眨眼,不忘回答媽媽們此起彼落的家常問題。

    不久,佟寬示意如麻雀嘰喳的女人安靜片刻,欣快地宣佈:“我在景秀飯店備了餐點,是最新的時令菜色,不知道各位女士是否肯賞光,給大廚一點意見?”這番話引起另一波高潮,女人們進入了亢奮的狀態,紛紛叫好回應,佟寬接著道:“這是詠南的提議,她希望給大家一點生活調劑,換換環境和口味,或許不如你們的在地名菜,但偶而變化一下也不壞,如果還有心情,就順便泡個湯吧,我們的大眾池景觀剛完成新的造景,觀迎各位駕臨指教。”

    呆站一隅的林詠南成了新的簇擁目標,不但沒被感激不盡,反倒被爭相調侃,平時藏不住話的她竟敢不動聲色,保密到家,不讓大家知道她有個從事飯店業的男友。

    “詠南,再裝就不像了,幹嘛那麼見外不告訴我們男朋友在飯店工作?”

    “很不夠意思喔,好歹讓我們安排一日遊嘛!”

    “不行,我們得回家拿泳衣,分批開車上山。”

    她沒機會發表意見,這些女人平時持家比她更為幹練,七嘴八舌討論完畢後,便相互約定好上山方式和會面地點,不到兩分鐘即一哄而散。

    她傻眼瞪著佟寬:“你在做什麼?”

    他揚眉,“這不是你上次提示的嗎?請你吃飯就得連她們一塊招待?”

    “我隨便說說……我沒要你破費——”

    “我只是做我想做的事。”他低頭俯近她,“不然你願意單獨和我一起吃飯麼?”

    她思路又滯塞了,一手撐住半邊臉蛋,全然地辭窮。

    正午陽光從一方天窗直射,兩人的面龐纖毫畢露,沒有遮掩的餘地。她視線上移,與他相對,露出他熟悉的笑容:“佟寬,很多時候,事情總是和我們想像的有段距離,如果我們只是普通朋友,一切會簡單得多,你很好,應該有更好的物件……”

    他抬手輕觸她的腮,不禁失笑:“這意思是,如果我壞一點,你會毫不考慮地答應接受我?詠南,看不出來你有這麼奇特的偏好,可以描述一下你的夢幻逸品有哪些必備條件嗎?”

    她被逗笑了,推了他一下,“在說什麼?!”

    他手臂順勢一勾,將她輕摟在懷裡,臉貼著她的側發,“我沒你想像中的好,不過,試試無妨吧?”

    她身軀僵硬了一瞬,但更多的是久違的觸動,這個男人喜歡自己什麼呢?她又能帶給他什麼呢?她幾乎可以想見他在別處過的是什麼樣的生活,她豈不知她替他捱的那記拳頭大有文章?她無聲地歎口氣:“我猜,你喜歡冒險,對吧?”

    “不全然是,我多半做有把握的事,詠南,也許我們會讓彼此失望,也許我們就此到達了彼岸,不試試看怎麼知道?”

    多誘人的邀請,每一項危險的遊戲都具備這樣的說服力,就像她多年前從事過的極限運動,因為充滿了未知數,每邁出一步,危機四伏讓挑戰的快感倍增,促使人們加速揮霍旺盛的生命力。

    那時太年輕,後來,她慢慢學會了保持無害的距離,去看待極富魅惑力的人事,包含佟寬。

    感知到她的猶豫,他說:“不必回答,我不過是要你明白我的想法。”

    果然,沒有承諾或應允,她說:“她們在等了。”她輕輕掙脫他懷抱,友善地看著他,眼裡充滿著瞭解的深意。

    有趣的是,他並未感到失望,他很願意與她開啟一段這樣的關係。

    遷居小鎮多年,林詠南從未涉足過景秀飯店,偶而和曉莊一干好友上山健行,總是取道僻徑,居高觀望這座隱身綠海,外觀引人矚目的秀麗建築物。

    她對觀光旅館沒有太大的好奇心,從前四處涉險探奇,幾乎都是隨意投宿當地民居或是簡陋的青年旅館,碰上前不著村後不著店的意外狀況,幾個年輕人擠在休旅車上過夜也是常有的經驗。經費不足是必然條件,熾旺的探索心和證明自己的無畏無懼才是主因。唯有和母親同行出遊,她才有機會和知名飯店結緣。

    今天因佟寬得以一窺堂奧,才領略了這家飯店得天獨厚的地利之便。

    飯店為弧形山丘所擁,依山勢錯落而建,巧妙有致,前方面陽,腹地甚廣,大器地開闢出別家旅館無法媲美的相當面積的林園。林木栽植多年,早已蔚然成蔭,即使時值盛夏,林蔭幽涼,暑熱全消,周圍環繞著一片花團錦簇,迎風飄香。

    漫步其間,飯店的美輪美奐未令她神往,反倒增添她的迷惑。住上這裡,誰還眷看其它美景?佟寬卻一再下山,與她一起在粗糙有餘的巷弄間徜遊,他對她的好感來自何處?

    用餐地點安排在戶外區,顯然因為佟寬之故,占了相當好的觀景位置。她坐定後,不禁抬頭打量他。他一面指示著飯店服務員送菜細節,一面向一桌樂壞了的媽媽們耐心解說每道菜的意涵,表情真切,不似敷衍。他甚至取代了服務生的工作,替每位媽媽們斟上紅酒,善盡東主之誼,每斟上一杯,就聊上幾句,附贈迷人的微笑。他刻意未和林詠南比鄰而坐,彷佛她僅是賓客之一,不需特殊待遇。偶而兩人眼神相逢,他反而收斂了三分笑,多了不明意味,讓一直心神不定的她加倍傷神。

    餐點當然精緻可口,山風送爽中即使不言語也愜意,縱然她不心生嚮往,也不得不承認,這是塊好地方。

    討好她其實不須取悅她身邊的每個人,她根本不拘禮數,隨遇而安。但是佟寬卻這麼做了,而且操作遊刃有餘。她想,若不是某種環境陶養所致,就是職場世故,難得的是做來優雅不勉強。她看在眼裡,漸漸沉默。

    一桌女士們相繼用完餐,三三兩兩相偕離座,沿著長廊,興致勃勃奔赴設置在主建物後方的泡湯區,有默契地留下她和佟寬獨處。

    吃完最後一道甜品,她抬起頭,與啜飮熱茶的他相視而笑。

    紅酒令她憊懶,兩頰煽出了嫣紅,她以掌支頤,盯著酒杯尋思半晌,然後,以彼此聽得見的音量輕聲說著:“你相信嗎?我曾經害慘過一個人,那個人,是我深愛過的人。”

    風徐緩吹來,拂亂她的長髮,遮蔽了她半截臉蛋,只露出一雙瑩瑩黑眸,那是一雙坦然無瑕的眼睛,正對他進行驚人的告白。

    他靜默迎視,面無波動,數秒後開口:“所以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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