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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力寶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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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幻奇幻] 尤四姐 -【玄中魅】《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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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8-25 20:22:40 |只看該作者
第20章

  今天要去送新娘子的行頭,雖然他家魘後自己會幻化,就像昨晚那一身,如果不是有其他用意,真可謂好看到爆炸。能把紅裙穿出濃艷又不俗麗的感覺,那是需要好底子的。當時璃寬下意識看令主,他的表情眼神固然是看不見,但那黑洞洞的帽口正對著她,就說明令主早已經看得入迷了。

  他蹦起來,朝令主跑過去,天光亮了,雪蓮的香味悠悠的,直往鼻孔裡鑽。璃寬說:“主上這麼快就回來了?遇見梼杌了嗎?”

  以令主的戰鬥力來說,一只梼杌不算什麼。他拍了拍袖子,“遇見了,我把它打趴下了。”

  梼杌是四大凶獸之一,長著人面虎足,那是個吃妖的狠角色,普通精怪根本不敢上裹銀山。可是他們的令主為愛情去了,又全須全尾地回來了,璃寬繞著他轉了一圈,發現他生龍活虎,看來連油皮都沒擦破一塊。

  他嘖嘖咂嘴,“主上好大的神通啊,屬下本以為至少要花上一個時辰的。”

  令主說沒什麼,“本大王趕時間。”

  以這個速度來看,應該是一拳解決。這塊土地上,除了令主再沒有第二個人有這麼大的能耐了。璃寬眼巴巴看著他,一雙眼睛裡裝滿了敬仰,“其實屬下常想,主上會不會是被貶下凡的神仙,下來是為了體察妖情,過上個幾萬年,還要回天上去的。”

  令主的動作頓了一下,扭過脖子嗤笑,“神仙找你當手下,臉都丟盡了。本大王不過神通廣大了點……當神仙有什麼好的,連媳婦都不能娶。”

  滿腦子娶媳婦的令主,確實不像個胸有大志的。璃寬覺得霎那的激動都是錯覺,他家令主還是原來的令主,萬萬年都不會改變。

  反正令主心情不錯,他高高興興把雪蓮抱進懷裡,那潔白的花瓣,襯得令主的黑袍都鮮亮起來了。璃寬說:“今晚主上就要洞房了,成親當天的衣裳應當換一換吧?大管家准備了一套吉服,大紅色的,和魘後的正相配,主上要不要試一下?”

  令主猶豫了下,“為了不讓她先入為主喜歡上本大王的貌,還是不換了吧。我要讓她喜歡我的人,那才是最經得起推敲的感情。”

  璃寬忍不住想翻白眼,魘後得幾輩子沒見過男人,才會莫名其妙喜歡上他啊!他又想到個很現實的問題,“洞房花燭夜主上也不打算脫衣服嗎?脫了魘後一樣會看到。”

  令主嘿了一聲,“我的袍子可以撩起來……”璃寬覺得如果自己是魘後,可能真會一腳踹飛他。

  有那麼見不得人嗎,死活不願意露臉,不敢想像黑袍底下的令主是什麼樣。一萬年了,會不會長了一身的老泥,搓下來得拿桶裝?

  令主並不理會他的驚愕,淡然從他的目光裡經過,一手抱著雪蓮,一手挽起了禮盒,“本大王要去見我的魘後了,來呀——”

  他響亮的一嗓子,隨時候命的偶們眨眼就到了,畢恭畢敬垂首聽令。然而有些人是不能出現的,他拿花指了指隊伍中的一個,“你,今天起調到伙房挑泔水去!本大王這麼器重你,你竟敢背著我上般若台勾搭姑娘……”

  被點名的當然是昨天和無方眉來眼去的那個,其實令主知道偶們春心蕩漾,因為自己沒法捏出女偶,他們有需求,他也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結果這一縱容,事情大了,他們連魘後都敢下手,那還得了?

  令主醋勁大發,直接將情敵發配了。然後審視一遍剩下的,語重心長告訴他們:“等本大王娶了魘後,你們的好日子就不遠了。現在老老實實收起那些花花腸子,幫助本大王把魘後迎回家。下次鏡海紅蓮盛放的時候,你們的媳婦就有著落了。”

  儼然就是全民娶魘後的熱烈,那些偶一個個興致高漲,盤算著等紅蓮謝時,把媳婦領回家自己養大。等了那麼久,最終一切都是值得的,魘後的美貌大家昨晚都看見了,精致到骨髓裡的身條和五官,擱在誰眼裡都是頭一等滿意的佳偶啊。令主說得沒錯,好日子就在眼前了,給他們高興的,一頓群魔亂舞。把令主往肩輿裡一塞,抬起來就往九陰山狂奔。

  魘後借居在藤妖麓姬的洞府,大家直衝那裡。守門的小妖驟然看見洞門前來了那麼多人,個個面無表情,以為是哪裡招惹了陰兵,嚇得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麓姬抿著頭發出來,向肩輿行禮,還沒彎下腰,被一股極大的力量甩開,狠狠撞在了洞口的石柱上。這下撞疼了,她揉著肩嗔起來,這麼不懂憐香惜玉的人,還指望討媳婦?回首看,只見黑袍一閃進了洞裡,沒等她說話,兩頰被一只冰冷的手捏住了,一根細而長的信子放肆地在她面上探了一圈,“麓姬,本使注意你很久了。你看我是血肉之軀,沒那麼多禁忌。你要是願意,咱們挑個時間,發展一下感情唄……”

  下流的蜥蜴!麓姬一個藤鞭拍過去,結果被他一把抓住了。再輕輕一扽,身不由己地撲進了他懷裡。

  所有人都在外面候著,令主是一個人進洞裡的。可能這回是壯足了膽,打算和未婚妻獨處了,不一會兒就見振衣和瞿如被扔了出來,洞府石門砰地一聲關上了。振衣卯足勁要衝進去,被兩掖的偶狠狠拽住,他們異口同聲:“不要壞了主上的好事,你敢不服,我們就打你!”

  山洞很深,深便暗,岩壁上點著火把,松油滋滋燃燒的聲響在寂靜中格外刺耳。無方看著面前漆黑一團的男人,一向無所畏懼的心,大大瑟縮了一下。

  “白令主……”她努力平穩聲息,“你究竟想干什麼?”

  想干什麼……當然是想娶她啊。不過令主經過璃寬的一番悉心開導,已經知道談情說愛是不能太過開門見山的了。他將禮盒放在一旁的石桌上,笨拙地把手裡的雪蓮遞到她面前,“娘子,這是我從裹銀山上摘來的,送給你。”

  他的那句娘子令無方十分尷尬,她把手背到身後,“令主別這麼稱呼我,我不是你娘子。”

  令主有點著急,一著急連話都說不利索了,囁嚅半晌道:“你不喜歡嗎?我和梼杌惡鬥了一場才摘來的……”一面說,一面撩了袖起給她看,“受傷了,還在流血。”

  這怪模怪樣的套近乎,卻讓無方心念一動。她瞥了眼,那手臂上有深深的口子,是被鈍爪劃開的,所以切口不規整,甚至有死肉卷起來,卷成了蝸形。

  她猶豫了下,拳在袖子裡抓抓放放,最終指了指石凳,“坐吧,傷口太深了,我替你包扎一下。”

  令主心裡悄悄高興起來,他依她的話,拘謹地坐下,懷裡還抱著那朵巨大的雪蓮花。默默看著她回身在包袱裡翻找藥和繃帶,那纖纖的身形真有些瘦弱。令主心疼地想,等她過門,一定要養胖她。他空做了五千年梵行令主,從來沒想過搜刮民脂民膏,現在有媳婦了,魘後一定得吃好的,穿好的,他決定回去就擬一道手令,向剎土所有妖族征收太平稅。

  她手勢輕柔,把東西都搬到他面前。火光照耀她的臉,她的眼睫烏濃,在顴骨上投下一排厚重的陰影。令主有點看呆了,呆得一動不動,她等了等,示意他把手臂放到桌面上。

  可是懷裡還抱著花,令主隔桌努力把雪蓮送到她面前,“你收下吧,這花不單能看,還能吃。”他扭了一個花瓣下來,自己做示範咬了一口,“很甜的。”

  無方看著缺了一瓣的花,忽然發現這令主好像不如傳聞中的那麼壞,簡直有點傻。

  她不得已接了過來,這花真的太大了,大到能把她的半個身子裝下。反正令主很開心,他又扭了一瓣,“娘子你吃吧,雪蓮三千年才開一朵,吃了可以增長修為。”

  又缺了一瓣,那巨大的缺口正好可以嵌進她的臉。令主把花瓣疊了一下,靦腆地伸過來,“你騰不出手,我喂你。”

  無方覺得不知說什麼好了,如果他真的那麼惡劣,她倒有反抗精神和他狠鬥一番。可是眼前這位令主分明缺心眼,一個心理有殘疾的人,她也不好意思讓他太難堪了。

  她微微別開臉,“多謝令主,我沒什麼胃口,還是先處理你的傷口吧。”

  令主怏怏縮回手,修長的指尖掂著那花瓣,帽兜的弧度看起來垂著頭,姿勢有點落寞。他說:“我沒關系,長兩天就好了……昨天我貿然和你說那些話,你一定生氣了,我去裹銀山摘花是想哄你高興,沒想到你還是不肯笑一笑。”

  還要笑?叫她怎麼笑得出來?雖然妖的世界單純直接,但婚嫁也不是那麼輕易就能決定的。

  她把手裡的花放下,嘆了口氣道:“令主抬愛,無方很感激。可我這趟來剎土,不是為了成親……成親這種事沒有這麼辦的,總得先通個氣,等對方答應了再張羅起來。你先斬後奏,分明是逼婚,恕我不敢苟同。”

  令主傻了眼,看這意思,還是不肯嫁?那他怎麼辦呢?他期期艾艾說:“我也是為了節約時間,活著總要成親的……娘子有心上人了嗎?”

  無方搖頭,“沒有,沒有也不表示我一定要嫁給令主。”

  令主又開始自說自話,“我有心上人,就是你啊。反正你都沒有誰可以和我比較,不如就嫁給我算了。我保正會對你很好,我是個重情義的人。而且我有手藝,你喜歡什麼,我捏給你。我還有最大的一個優點,就是專情。魘都連一個女人都沒有,你可以對我很放心。”

  說他傻,其實他一點都不傻,知道給自己臉上貼金。無方失笑,“魘都沒有女人,不是因為令主不會捏嗎?”

  謊言被戳穿是十分令人尷尬的,令主結巴起來,“不……不會……誰說的?就算……就算不會,梵行剎土上女妖那麼多,找個做模子還是可以的。”

  無方沉默下來,頓了頓才道:“令主果然是為了解女人的身體,才急於成婚的。”

  令主張口結舌,發現璃寬茶沒進來是最大的失策。這個問題太犀利了,接下來他應該怎麼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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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8-25 20:22:50 |只看該作者
第21章

  令主腳尖搓地,幾乎把地面捅出一個窟窿來,“雖然也有這方面的原因……但最主要的是……是因為我喜歡你。”終於憋出一句,令主大大松了口氣。自己心裡反復思量,這句應當回答得很不錯,璃寬不是說了嗎,男人覺得越羞恥的話,女人就越愛聽。鐵血如令主,這輩子沒有說過喜歡誰,今天對她說了,那一口唾沫就是一個釘,她好意思不感動嗎?

  無方沒想到等來的是這樣的回答,頓時背上發寒,心裡發毛,疑心自己聽錯了,倉惶追問了一句,“什麼?”

  帽兜下的令主臉又紅起來,不過倒也坦然,“本大……我的意思是,我年紀大了,該成個家了。成家是最重要的,以後順便捏些女偶給孩兒們做媳婦,不是一舉兩得的事嗎?”

  他倒還算老實,對目的毫不諱言。無方坐了下來,也不接話,打開盒子取出針,穿上天蠶絲,指了指桌面道:“把胳膊放上來,我是醫者,容不得血淋淋的傷口。”

  令主聽了撩起衣袖,把手臂橫陳在她面前,那極細的針從他皮肉間穿過,因為早就麻木了,也不覺得疼。

  近距離看自己的媳婦,真是越看越喜歡。他小心翼翼說:“娘子,我以前就聽說你醫術高超,很仰慕你。後來觀滄海托信鳥傳話給我,把我高興壞了。我真的很喜歡你,你可以也喜歡我嗎?”

  無方專心縫合傷口,沒怎麼細聽他,只道:“我不是你的娘子,我也沒有打算嫁人。令主的好意心領了,傷口包扎好你就回去吧。”

  令主滿腔熱情付之東流,她這麼說,他忽然有種悲從中來的感覺,悶頭道:“我也不打算逼你,可是拿了我聘禮的人是你,你不嫁給我,那我這場婚禮怎麼辦?況且聘禮事小,本大王的名聲事大……”到最後連自己都不忍心說下去了,被蹬一次,又被蹬一次,難道注定要孤獨一生嗎?

  說到聘禮就是無方的軟肋,她一瞬沒有勇氣再理論了,針捏在指尖,就像現在的處境,進退不得。

  令主見她不說話,料定還有游說的空間,於是重新振作了下精神,指指那個禮盒道:“裡面是嫁衣,我托冥後給你做的,你要不要試試看?我去給你拿來。”

  無方的針還沒來得及收,他起身就去開盒子。拎出嫁衣抖了抖,煙籠的輕紗下是烈焰般的紅,鑲嵌其上的金絲在燈火下細芒閃爍,一重又一重的瓔珞,隨著他的抖動發出簌簌的輕響。

  “快看,好看麼?”令主歡欣雀躍,認為世上沒有一個女人能拒絕華服的誘惑。

  無方對這些東西興趣缺缺,只得隨口說好看,給縫線打完結,厚厚上了一層藥,最後拿繃帶替他包扎好了。

  其實令主一直孤苦伶仃,從來沒有人這麼溫柔的對待過他。以前受傷了,自己舔舐傷口,痛也說不出來。現在不一樣了,他有娘子了,就像茫茫海上漂泊,找到一座燈塔,也更堅定他要娶她的決心。

  “我幫你換。”他討好地說,“穿上一定很好看。”

  無方綠了臉,老妖居心叵測,肯定是想偷看她。欲發火,怵他法力高強,不好說破,轉過頭淡淡道:“放下吧,我回頭再試。”

  令主有點失望,但不難過,重新疊好放回去,又把案頭陶罐裡的青枝拔下來,插上了那朵缺了花瓣的雪蓮。

  他在那裡忙,無方恍惚看見了一個手腳勤快的上門女婿。不過這女婿的來頭有點大,來歷也成謎,真要嫁給他,自己是萬萬不願意的。可現在推又推不掉,他看上去一根筋,恐怕認准了就不動搖了。

  她又想起剛才看見的那條手臂,上萬高齡,皮膚卻年輕鮮煥,不得不讓人對黑袍底下的容貌產生好奇。她猶豫了下,試探著問他,“令主從來沒有摘下過風帽?”

  令主頓時羞赧,“看來娘子對我很感興趣,想知道我長什麼樣子……其實你現在看不見我的臉,是因為你對我沒有用真心。我們這族由來如此,等你真心待我了,這重屏障根本阻擋不了你的視線。”

  無方大感訝異,“令主有族人嗎?”

  提起族人,他的語調變得相當輕快,“當然有,不過離這裡很遠,且每次入世只有一人,長成後再相見的機會很少,所以本大王很孤獨……以後就好了,有了娘子,就有人和我做伴了。我們可以形影不離,我給娘子做蓮舟,我養泥胎的時候,娘子就在鏡海上泛舟……”他自己想像著,笑得花枝亂顫起來。忽然意識到失態,忙咳嗽一聲,負起手,慢悠悠踱開了。

  無方忍不住在心中暗嘆,原來魘都令主就是這模樣。名聲那麼響亮,整個梵行剎土全在他掌握之中,結果聞名不如見面。不過這樣倒也好,之前很擔心振衣代嫁,落到他手裡會出事,現在看來似乎不那麼危險。

  她放心下來,隨意敷衍了兩句:“令主是剎土上的蓋世英雄,這裡女妖遍地,沒有一個能入你的眼嗎?”

  令主聞言一笑,“我不喜歡妖,我喜歡煞。”說完連自己都驚訝,天啊好像開竅了,他居然會說情話了!璃寬雖然不靠譜,但他的預言相當精准,果然遇到對的人,張口就能胡謅。未婚妻固然因此有點不自在,這很正常,一個沒有聽慣甜言蜜語的姑娘,頭一次面對這麼英俊瀟灑,氣宇不凡,還溫柔多情的男人,確實會芳心大亂的。

  “娘子……”他樂顛顛的,又叫了一聲,“我盼今天盼了很久了。”

  無方聽見那聲娘子就起栗,反應不敢太激烈,怕惹他起疑,只是抿唇一笑,“令主該回去了,拜堂前見面不吉利,寧可信其有吧。”

  令主嗯嗯點頭,發現不管她說什麼,自己都會無條件附和。所以成親真好,尤其娶一個聰明的女人,簡直就像給自己加裝了一根脊梁骨,令主覺得自己腰杆更直了,連走路都生風了。

  看她的態度,應該默認了吧,拜堂說得那麼理所當然,令主感動得直想哭。他腳下磋了兩步,“不要這麼見外了,以後叫我阿准吧!那娘子,我先回去了,夜裡再來接你。”

  無方耐著性子說好,“你慢走,我就不相送了。”

  令主忙道不必,“你歇著吧。”害怕自己顯得婆婆媽媽,連頭都沒敢回一下。

  到了外面他又活過來了,佯佯走出去,和葉振衣錯身而過時忽然頓住了腳,“這梵行剎土不是你應該來的地方,待我和你師父完婚,即派人送你回中土。把這裡的事都忘了,不要再回來。”

  令主的聲音裡透著冰霜,卻半點不顯得蒼老,論起音色,潤如走珠,句句鏗鏘。他很少和外界的妖魔說話,連麓姬都沒有近距離接觸過他。但他對振衣的那幾句,很明顯可以分辨出來,絕不是吩咐,而是命令。

  麓姬不安地看看振衣,擔心這凡人經不住嚇唬,臨陣脫逃,誰知並沒有。他的回應頗有大將之風,不驕不躁道:“多謝令主,屆時我與師父見了面,自然會離開剎土,不勞相送。”

  那黑袍顯出點頭的動作,姿態優雅地坐進了肩輿裡。稍待片刻,用一把折扇撩起了輿上的垂簾,“藤妖,天黑之前,魘後交由你照顧。你要保她無恙,要是出了半點差池,我唯你是問。”

  嚇得麓姬叩拜下去,伏在地上諾諾稱是。

  璃寬咧嘴一笑,快步跟上了隊伍,心裡不住贊嘆,主上的人格堪稱分裂,人前一副霸主作派,人後麻繩穿豆腐,也不知剛才在魘後面前露餡兒沒有。

  化出原形爬上肩輿,扒著門框往裡看,令主斜倚著圍子,從肢體動作就能解讀出心情大好。璃寬舔了舔舌頭,“主上,魘後已經答應和您完婚了?”

  令主說當然,“她還很擔心拜堂前見面,將來會不吉利呢。”

  璃寬哦了聲,暗暗思忖這不是不想相見的托辭嗎,但令主既然這麼高興,也就不去戳穿他了。反正離天黑只有三個時辰,這剎土地廣,都在魘都掌握之中。令主的偶,一部分想媳婦想得花痴,更大一部分還是恪盡職守的,所以也不怕靈醫師徒翻起浪花來。

  璃寬討好令主,獻媚地拱了拱爪子,“恭喜主上,一萬年一開花,您比裹銀山的雪蓮更不容易。”

  令主哼了一聲,“要開就開朵大的,本大王可不像你。”

  有著落了,果然開始得瑟了。璃寬扭過頭,衝護衛長扮了個鬼臉。

  “今晚一定要大醉一場。”他舉了舉爪子,“咱們魘都的好日子就在眼前了,等令主娶完魘後,我璃寬茶要娶麓姬。”想起那細細的腰肢和柔軟的肩膀,璃寬精神為之一抖擻,渾身上下立刻充滿了力量。

  見誰就想娶誰,這只蜥蜴的感情世界太豐富,不是一般人能理解的。令主現在要考慮的是洞房花燭夜應該怎麼過,單身萬年沒有交過女朋友的令主,這方面還是門外漢,害怕露怯了,讓媳婦兒看不上。

  好在這是個一切皆有可能的世界,令主有神通,有法寶,他從昨天起開始研究那套動作,記錄下各路妖魔的處理方法。屆時依葫蘆畫瓢,應付一個小姑娘絕對不成問題。

  孩子不光可以捏,還可以生,想起這個就心花怒放。令主把乾坤鏡拿出來努力觀摩,溫習完了再藏進懷裡,心猿意馬時聽見璃寬羅裡吧嗦不停念叨:“我要娶麓姬,要娶麓姬啊……”

  令主罵了句不要臉,“人家肯嫁你就去娶,嚎什麼喪?別怪本大王沒有提醒你,那只藤妖的起點比較高,先勾搭上了偶,以你的姿色,恐怕她看不上你。”

  璃寬不屈,“我也是俊俏一少年,哪裡比泥人差!主上放心,先把您的事辦好,後面的屬下自己會解決。她要是不願意,屬下就睡服她,讓她知道我的厲害,到時候還怕她不哭著喊著要嫁我?”

  貓有貓道,狗有狗道,璃寬辦起缺德事來得心應手,令主沒那閑工夫為他操心。反正今晚自己要成親了,想起新娘子嬌羞的臉龐……令主把手壓在鼠蹊上,真是太不好意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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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8-25 20:23:03 |只看該作者
第22章

  等天黑,成了令主漫長生命中最焦躁、最無聊,但又最充滿意義的一次經歷。

  魘都的天和梵行剎土別處的天不一樣,別處黑得早,這裡是越過鐵圍山,唯一有殘陽泄漏的地方。雖然那光根本稱不上陽光,充其量是對雲層的暈染,但在這片土地上生活久了,格外珍惜這份難能可貴。

  令主當初選地方造城,稀圖的就是這一點,可是這巨大的好處,今天看來卻有點難耐。胸前斜挎著大紅花的令主站在城頭上,焦急地仰頭看天。極光隱約在地平線上流轉,天不黑,也只是一點淡淡的,如同輕煙一樣的痕跡,劃將過來,劃將過去……漸漸跑遠了。令主開始考慮,要不要動用一點手段,讓天早些黑。又怕太性急了,新娘子沒有准備好,見他去得匆促,回頭再鬧脾氣。

  他抓耳撓腮,轉了一圈又一圈,撫撫先前她為他包扎的傷口,心頭的溫情綿綿如浪。

  其實他是個很簡單的人,喜歡誰也只需要一瞬。如果之前的感情僅僅是基於對未婚妻這個稱呼的本能,那麼在被她摸過了手臂之後,這愛就像爆發的山洪,一發不可收拾了。千萬年了,除了打鬥,沒有和姑娘有過肢體接觸,令主很執著地認為,但凡黑袍遮住的地方,誰碰了誰就得負責。艷無方是又拿聘禮,又輕薄他,這門親不結也得結。

  他靠著圍欄,伸頭往下看看,大紅花轎已經停在城門上,儀仗都准備妥當了。他深吸了一口氣叫璃寬:“時辰到了沒有?”

  璃寬茶捧著蓮花更漏來給他看,“還有半個時辰,主上稍安勿躁。”

  怎麼能不躁呢,令主半彎著腰,透過鏤空的雕花往裡看,那水滴得太慢了,半天才啪地落下來一顆。水平面離戌時遠得很,他一氣之下從裡面舀出一勺來,這下子好了,他笑著指了指,“看,吉時到了。”

  其實用不著那麼麻煩,一切不都是他說了算嘛。璃寬放下更漏招呼起來,大家各就各位,儀仗執起了大旗,鼓樂背上了家伙,山門一開,浩浩蕩蕩的隊伍從魘都奔湧出去,那麼大的排場……人多就是好啊!

  一路上圍觀的飛禽走獸有很多,大家目送騎著高頭大馬的令主走過,各式各樣的面孔,各式各樣的眼神。但凡復雜一點的,令主自動理解成了羨慕,這麼一來,心情好得想放聲高歌。

  娑婆世界不是有句話嘛,洞房花燭夜,金榜題名時,人生快意不過如此。魘都離九陰山不遠,幾十裡對於他們來說,必須有意蹉跎才能多花點時間。否則一抬腳的工夫就到了,別說新娘子,連令主自己都沒做好准備。

  越走越近了,也越來越緊張。令主聽見自己牙齒相扣,哢哢作響。他對前面牽馬的說:“阿茶,本大王怎麼覺得有點冷?”

  璃寬理解他的症狀,“新郎官都這樣,等您見到魘後,自然就熱起來了。”

  於是馬上的令主盡情顫抖,抖得篩糠似的,大概這就是幸福的感覺吧!

  濃霧又起了,迎親的儀仗穿的是紅色。昏暗的天光下,荒涼的曠野上,一隊鮮煥的人馬伴著悠揚的樂聲凌波而過,頗有幽冥鬼嫁的陰森感。前面就是九陰了,山巒在霧氣裡露出倉黑的陰影,大隊人馬的腳程也加快了些。漸行漸近,漸漸看清,山腳已經架起了草廬,闊大的棚子底下張燈結彩,喜慶的燈籠,把整片荒地都染成了紅色。

  盛裝的新娘,一人獨坐在棚子下,身上瓔珞重重,頭上覆著紅紗。迎親的偶們圍著棚子載歌載舞,令主在錯綜的人影裡看他的新娘,身姿端莊,兩手壓著裙,裙下露出尖尖的鞋履,說不出的嫵媚和溫婉。

  他走過去,無措地搓著手,“娘子,我抱你上花轎。”

  坐著的人身形明顯一震,但一言不發,令主料想這又是成親當天的破規矩,拜堂之前不能說話。

  無論如何,心裡是極高興的,他身手矯健,一把抱起了他的新娘子。第一次抱女人,令主的心都快從嗓子眼兒裡蹦出來了,掂一掂分量,暗自納罕,看著挺瘦弱的,沒想到長得還挺結實。

  令主終於娶到媳婦了,偶們比他還高興,圍成一圈亂糟糟起哄。令主被幸福衝昏了頭腦,腳下打著飄,把新娘子抱出草棚,送進了花轎裡。

  鼓樂又起,花轎上肩,偶們腳步輕快,一起一落間把轎子顛成了浪尖上的小船。令主春風得意,覺得這輩子最大的心願已經完成了,剩下的日子只要和新娘子纏纏綿綿就好。他是個沒什麼大志向的人,活了上萬年,也不過混吃等死。現在又來一個人,兩個人混吃等死,就熱鬧許多了。

  他想著無方的臉,腦子裡暈乎乎的。攥著韁繩的手心裡攢了滿把汗,一顆從來不會悸動的心,今天一陣陣跳得雜亂無章,肋骨就像遇冷收縮,忽地一下,血直往臉上拍……身後的花轎是巨大的誘惑,令主忍不住悄悄回了幾下頭,轎門上垂掛的輕紗很薄,兩掖迎親的火把照亮裡面的身形,他的新娘子這回沒有表現出抗拒的姿態,想必已經認命了。其實她真的不必那麼視死如歸,他了解自己,他是個很好的人,以後婦唱夫隨,她絕對吃不了虧的。

  一路吹吹打打,大管家一個月來的加急訓練頗有成效。雖然間或也有人跑錯調子,但大方向沒錯,大家也吹得興高采烈。

  花轎進城了,回時絕對比去時快。令主的肢體動作無一不彰顯著著急入洞房,作為城眾的偶們是非常理解的。

  “開過去、開過去……”大管家在城門上大喊,因為四面八方來道賀的妖魔太多了,幾乎把吊橋壓塌。一通群魔亂舞,難保不會嚇著魘後,當然是先進城,再說後話。

  穿著綾羅,搖著折扇的冥君來了,作為友好鄰邦,知道令主大喜,沒有不來道賀的道理。不單冥君,鎢金十六城的城主也到了,就算魘都沒有送喜帖,他們也不能失了禮數,因為白准喜歡秋後算賬,到時候給你兩雙小鞋穿,可夠大家喝一壺的。

  人數超出預算,結果難煞了全盤指揮的大管家,本來沒准備大肆操辦,現在憑空多出這麼多人,他覺得調度不過來了。令主還沒下馬他就追著問:“酒菜不夠了,怎麼辦?”

  令主大而化之一揮手,“讓太瓏送酒來,收了禮金再結算。菜好辦,外面打野味活殺,架起火堆現烤,反正吃的是氣氛嘛……啊,邊山主,多謝多謝……”

  新郎官招呼客人去了,大管家吹著氣回看花轎,現在太忙了,後面的禮儀他是顧不上了,反正璃寬茶在,停下的花轎總有人接手的。

  各忙各的,第一次辦喜事的魘都亂成了一團麻。新娘子的花轎停在那裡,居然無人問津,好在令主沒有走遠,他在轎子附近和賓客寒暄,眼神時時溜過去,被冥君大大嘲笑了一番。

  “據說魘後是鎢金百年難遇的美人,白兄艷福不淺啊。”

  觀滄海立刻跳出來作證,“嫂夫人絕對是第一絕色,人品高潔,醫道深山。當初小弟屍毒發作,是嫂夫人為我醫治,令我至今感念,大恩不敢相忘。”

  天極城主難掩惆悵,“靈醫隱姓埋名在我城中看了五十年塔,我卻從來不知道……”

  眾人悻然摸了摸鼻子,誰能想到呢,一朵牡丹就這麼被牛嚼了,可惜啊,可惜啊!

  這麼傷感的話題不要再繼續了,繼續下去保不定白准要打人。這剎土上新人成親不興扭扭捏捏的,當初冥君娶冥後,冥後就是自己抱著她的小包袱走進酆都的。大家又開始攛掇,“請嫂夫人出來見見兄弟們吧,我等遠道而來,給大家敬杯酒也是應該的。”

  令主有點為難,像他醋勁那麼大的人,很討厭別人看他的新娘子。但今天是大喜之日,來者是客,他就算想揍他們,也得注意影響。

  他回身看看轎中人,俯身道:“委屈娘子,打發了他們就完了。”

  轎子裡的人直呼晦氣,一直等待四下無人的機會,可沒想到進了魘都就是妖山妖海,根本沒有獨處的時候。情勢所迫,只得從轎子裡走下來,被一只冰冷的手隔著嫁衣握住了腕子,透過蓋頭看見一張慘白的女人的臉,連吐出來的氣息都是涼的。她卻顯得很熱情,“嫂夫人不必緊張,我家冥君與令主如至親兄弟,今後咱們就是一家人……”

  夜光杯放進了新娘子手裡,令主還是很顧念新媳婦的,他亦步亦趨跟著,擔心誰借酒蓋臉,唐突了他的娘子。

  新娘賞臉,大家都很高興,紛紛舉杯回敬。原本一切都好好的,不知哪裡忽然刮來了一陣妖風,那風吹起了新娘子的紅蓋頭,蓋頭下戴著花冠的新娘有張濃墨重彩的臉,雖說五官不難看,但離鎢金剎土第一美人的標准差了好遠。

  大家都呆了,幾十雙眼睛怔怔看著,連令主也傻了。

  他撐著膝頭審視再三,妝面厚重,脂粉刷了足有三寸,連鼻子眉毛都分不太清了。他開始猶豫,不敢確定底下的真面目到底是不是他之前看見的那張臉。他的無方,不應該是這樣剛毅的五官啊……

  忽然一激靈,他抬袖一揮,掃落了案幾上的酒盞。一股從未有過的憤怒充斥他的心房,他直指盛裝的新娘:“葉振衣,你敢這樣愚弄本大王!”

  振衣還未來得及反應,被他一掌擊在胸口,背部猛力撞向牆垣,生生撞出了一口血。

  出大事了,眾妖到現在才回過神來,令主的媳婦被調包了,李代桃僵的還是個男的。令主的臉今天算是徹底丟光了,接下去該勃然大怒了吧?

  果然的,魔王生氣,聲勢相當大。狂風驟起,昏天黑地,抓地力不好的妖直接被吹飛了。然後一聲憤怒的狂吼充斥了魘都南北兩百由旬,眾妖嚇得噤聲,連跟前大紅人璃寬茶都縮到牆角,連大氣都不敢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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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有時候一件蠢事的發生,從剛開始就有預感會失敗。可是既然開弓了,就沒有回頭箭,只有繼續走下去,走到無路可走為止。

  身後有吼聲隱約傳來,雖然聽上去已經很遙遠,但對於無方來說,還是心尖打顫。她從來沒有嘗過這種感覺,就算當初被道士追得上氣不接下氣,也不過是驚悚更多,談不上害怕。這回呢,是真真實實的恐慌,一個陌生的雄性怪物要打你的主意,她作為姑娘,處於弱勢,權勢沒有他大,打也打不過他,逃跑成了唯一的出路。

  可是那一聲吼,是不是表示李代桃僵的戲碼已經穿幫了?振衣會有危險嗎?她猶豫不決,不住扭身回望,瞿如也聽見了,速度非但沒有緩下來,反倒用力振翅,飛得更高了。

  “師父不要瞻前顧後,師弟總有辦法脫身的。如果他死了,那更不能讓他白白犧牲。”

  花了力氣救回來的人,最後為她而死,這妙手仁心也太墮落了。無方長眉緊蹙,“我們剛過朽木山,現在回去,也許還來得及。”

  “回去給魘都令主做娘子?和他生一堆小妖怪?”瞿如嘿嘿一笑,風灌進嘴裡,沒換過氣來,不留神噎了一口,啃啃一通咳嗽。咳了半天才略平緩,尖著嗓子安慰她,“既然逃出來了,就別想太多。說實話振衣不過是個人,死了就死了。等事後咱們想個辦法尋回他的魂魄,放進別的宿主裡,到時候江河湖海任君遨游,比活著當人好多了。”

  話雖如此,但從生到死,或是從死到生,這一步巨大的跨越走起來都很痛苦。

  “我覺得我可能做錯了……”無方喃喃,“我一直在救人,這次恐怕要害了振衣了。”

  瞿如道:“害就害了,如果不為救他,師父也不會去森羅城找觀滄海討血蠍,更不會莫名其妙和白准有婚約。一切因緣由他而起,當然也應當由他去滅,經書上不都是這麼說的嗎。九陰女妖如果靠譜,會帶師弟到渡口和咱們彙合的,咱們先去妙善界等著,兩個時辰不到就別管他了,直接回鎢金剎土吧。”

  可說起鎢金剎土,前途又變得一片晦暗。聽說剎土十六城的城主都來魘都參加婚禮了,那片土地上不知還有沒有供她落腳的地方。

  “師父……”瞿如的語氣也有些茫然,“過了鐵圍山,我們去哪裡?往東南是閻浮,往東北是娑婆世界。”

  無方沉吟了下,“娑婆世界……如果要避開白准的勢力,去我出生的那座中土小城也好。不過一千年過去了,那座城不知還在不在。或者干脆去才長安,咱們開個醫廬,專給人治妖鬼病,也能謀生。”

  謀生這種事,對她們來說實在太簡單了,端看願不願意做罷了。去中土唯一的不足在於那裡是人的世界,她們是異類,鬧得不好會成為眾矢之的;南閻浮提呢,是妖魔的天下,人和妖習慣共處,誰也不會排擠誰,她們活得更自在些。

  誰能想到,一場莫名的親事害得她四面受敵,這個白准真是個害人精!她咬了咬牙發力疾馳,向下看,山脈在眼底飛快倒退,不消多久便到了妙善界。

  壓下雲頭落地,界碑內外晚上有妖鬼市集,人影往來還算熱鬧。順著路往前,街道兩旁巨大的風燈照著各種幌子,酒樓客棧一樣都不缺。

  兩個姑娘背著包袱走夜路,上前招攬住店的不少,因為怕著了吞天的道,一概都謝絕了。匆匆趕到渡口,外面蒼茫的水像一海子墨,在夜裡黑得透徹。再等兩個時辰,振衣來了就一同走,如果他不來……無方覺得有些對不住這個徒弟,自己還沒好好教導他醫術,卻讓他為他擋了這麼大的禍事。

  鐵圍山方圓三百多由旬,如果背著一個人騰雲,會不堪其重。來的時候雇了船,回去同樣只能用這個方法。好在蛀鐵蟲繁殖的季節過去了,些微剩下些,就算沒有洞冥草也能對付過去。

  瞿如左顧右盼,發現遠處岸邊有個窩棚,棚子外高掛的燈籠照亮了水畔的木蘭船。她指了指,“我先去雇船,師弟來了好即刻上路。”

  無方自然是和她一道去,走近那裡招呼了好幾聲,才看見船家從棚子裡慢吞吞出來。原本尋常精怪的原形,她一眼就能看穿,可是這個卻有點困難,看來看去是空空的一團雲霧,映入眼簾的也只是呆滯的一張臉,和茫然的一雙小眼。

  瞿如顧不了許多了,直說要雇船,“要最大最結實的。”

  船家還是呆呆的模樣,半天哦了一聲,“交錢。”

  無方覺得有些可疑,來的時候並沒有看到這個碼頭,更沒有這個船行,這才幾天工夫,這麼快就置辦起來了?

  她想叫住瞿如,可是瞿如已經跟著進了棚子。她匆忙追上去,剛要踏上台階,被人一把拽了回來。她心裡大喜,料是振衣來了,可回頭一看,頓時嚇得魂飛魄散——黑色高大的身形,無底的帽兜……來的不是別人,是白准。

  她受了驚嚇,尖叫一聲,狠狠捂住了自己的嘴巴。不明白他為什麼來得這麼快,花轎出門她便離開九陰山了,算算時間,他就是一道光,也不可能轉眼即至啊。

  這是追逃妻的手段,看來令主已經忍無可忍了。他扣住她的手臂,無方想掙脫,結果導致他更加用力的鉗制。女人和男人在力量上總是有懸殊的,她使勁推搡他,結果令主就像石像一樣,紋絲不動。

  令主很生氣,從來沒有這麼生氣過。他很好面子,結果一萬年才成的一回親,竟讓人戲弄了。新娘變成男人,來喝喜酒的人臉都綠了,還以為他實在娶不到媳婦,拿偶人自產自銷呢。

  這個不識抬舉的壞女人!令主來時路上怒不可遏,決定見到她要好好教訓她一下,如此無法無天,真以為當妖就不用守規矩了?他想著首先必須教育幾句,她要是不聽話,就大力打她的屁股……然而浩淼的長堤上驚鴻一瞥,不知怎麼積攢的火氣像遇見了水,哧溜一下說滅就滅了。他努力振作夫綱,結果憋了好久憋出一句話來:“你怎麼能這樣,太過分了!”

  無方愕然看他,雖然看不見他的臉,但是聽出了他的委屈,一瞬竟覺得有點對不起他。

  怎麼會有這種感覺,是跑得太急顛壞腦子了嗎?她負氣道:“我說了不願意嫁給你,是你強娶,能怪我嗎?”

  令主“那”了半天,氣湧如山,“誰叫你拿我聘禮了!”

  確實,這是最沒風度,但最直擊目標的借口。令主說出去,其實還是有點後悔的,但他找不到別的理由反駁她。幾番變故,把他弄得心力交瘁,如果換了別人,早就血濺五步了。可這人換成了他的娘子,他又揉心揉肺連句重話都不敢說,令主有種強烈的預感,覺得這輩子可能要完了。

  無方被他堵得啞口無言,不想再提聘禮了,只是問他,“我的徒弟,你把他怎麼樣了?”

  就因為那個葉振衣是她的徒弟,搞得連殺都不能殺。令主憋屈地說:“我把他囚禁起來了,囚禁你懂嗎?永遠不讓他離開魘都了,除非你拿自己交換。”

  無方噎了一下,“我既然逃婚了,這門婚事就應該作罷。”

  令主不願意,“你說了不算,得聽我的。你先跟我回去,讓他們再看個好日子,咱們重新操辦。”

  無方氣得臉都紅了,“陰山那麼多女妖,你隨便找一個就算了,為什麼非得是我?”

  令主想了想,“她們沒有你好看,而且我可以化解煞氣,你跟著我,對你有好處。”

  如果只是前半句話,她倒還可以理解,但他說自己能化煞,這就稀奇了。穢土上的老妖,來歷不明,幾乎可以肯定出身不佳。能化解煞氣的是什麼?不是佛界至寶,就是神獸奇珍……無方怔怔看著他,絕不相信他有這個神通。

  令主打量她的臉,十分郁悶,“我沒有說謊,以後你就知道的。我再說句大實話,雖然你長得美,這四大部洲包括娑婆世界,也沒有一個人敢娶你,除非你嫁給神佛。但你也知道,神佛是不能成親的,所以你能選的只有我。”

  令主感情方面確實愚鈍,不過他也懂得壓價的訣竅。怎麼才能讓買家認命脫手?首先必須雞蛋裡挑骨頭。一旦對方開始懷疑自己存在的價值,他就可以趁虛而入了。

  他按捺住了得意的心情看著她,她的表情凝重,不知在想些什麼。

  “跟我回去吧。”他好言相勸,“我的名聲那麼壞,人品忽上忽下。你要是不管你的徒弟了,我就命人宰了他。”

  她很快說不,“換他可以,我不嫁。”

  令主又郁悶了,這麼拉鋸不是辦法,他一跺腳,“不嫁就不嫁,但是咱們的婚約永遠算數,什麼時候辦婚禮看心情,怎麼樣?”

  這樣似乎勉強能夠接受,說實話未婚夫這種東西根本沒什麼分量,不喜歡,完全可以置之度外。無方說好,“回去就把他放了,讓他回他的紅塵中去。”

  令主表示一言為定,誰反悔誰是孫子,“但你也得答應我一點,以後留在魘都,我想你的時候要看得見你。”

  無方狠狠瞪了他一眼,“我可以保證留在梵行剎土,但不是非得在魘都。”

  買賣都是商量出來的,令主見她眼神堅定,知道讓步的只能是自己了。他說好吧,“你不能離魘都太遠,附近山頭你喜歡哪個隨便住,還有不能反對我去看你。”

  無方有種欲哭無淚的感覺,然而磋商到這步,已經是最大限度的自由了,再跟他討價還價,直接扛進洞房就不好了。

  她輕吁一口氣點頭,他見她屈服了,羞澀地過來牽她的手,“那我們回家吧。”

  無方不喜歡他碰她,甩手把他格開了。發現瞿如不見了,焦急地四處尋找她,“剛才那個棚子還在的……”

  令主抱著胸說別找了,“你們遇見吞天了。還好本大王來得快,再晚一步,連你也走進它肚子裡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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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一向只會變幻客棧的吞天這回忽然換了策略,令主在半空中看到這樣的情景,簡直有點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木蘭舟不過是障眼法,一只能夠讓嘴和身體分離的妖怪,身體在請君入甕的時候,嘴已經變成草棚張得老大。真方便啊,就像蛇一樣,吞進去後沒頭沒腦消化,連咀嚼的時間都省了。基本進了吞天肚子的東西,都沒有機會再活著回來了,令主有點小私心,無方身邊的兩個徒弟都很礙事,一死一傷也挺好的。所以他只要拽住了自己的未婚妻,那只瞿如的死活,他才懶得過問。

  可惜未婚妻完全不是這麼想的,她急得臉色煞白,取下金鋼圈就要撞破幻境。令主見狀嚇了一跳,慌忙抬手攔下了,“這裡是剎土入口,我設了天網不讓妖魔越界。萬一磕破了,我還得花時間修補。”

  她收住手,斜眼看他,“令主不是怕百鬼闖入塵世?”

  他長長呃了聲,比較再三,還是覺得浪費時間對他來說損失更大。

  所以當初是哪裡來的使命感,讓他有動力力戰九妖十三鬼?不會僅僅是因為那些妖怪太吵,打擾到他捏泥人了吧!無方很難對他做出評價,著急找到瞿如,撇下他奔走在長長的海堤上。

  其實令主這人心軟得很,雖然小奸小壞有時難免,但真正的缺德事,他從降生起就沒做過一件。看見未婚妻急白了臉,他想想還是算了,不喜歡瞿如鳥,將來可以把她嫁出梵行,犯不著讓她葬身妖腹。

  他叫了無方一聲,“娘子別急,一切有我。”

  無方不滿他這麼稱呼她,可是反對多次不見成效,也懶得再更正了。這片穢土上,他才是主宰,就算九件事辦得意興闌珊,只要有一件認真,也足夠幫她的忙了。

  她讓開一些,看著他傳喚吞天。喚了好幾聲不見動靜,不耐煩了,伸手一抓,抓住了它頂心的那撮白毛,把它從幻境裡拽了出來。

  吞天疼得嗷嗷叫,兩手捧住自己的腦袋,一面哭一邊求饒,“白准……饒命……”

  令主順勢一推,把它推得跌倒在地,它扣著堤岸上的石縫,哭得眼淚一把鼻涕一把。可能作為一只上古妖怪,從來沒有受過這麼大的委屈吧,吞天回過頭來,那縱橫的泗淚在大臉上呈糊牆之勢,它吞聲飲泣,“我沒有惹你!”

  對啊,沒有惹他,但是惹到他媳婦了。令主彎下腰,看了看它的肚子,“把那只鳥吐出來。”

  吞天說不,“我憑本事吃的,為啥要吐?”

  “哪兒來這麼多廢話?”令主黑漆漆的帽兜對准它,“不吐就把你肚子剖開來!”

  吞天哭得更凄厲了,“上次這樣,這次又這樣……白准,你到底要干啥?”

  要干啥?當然是討好自己的未婚妻了!前任他還沒來得及示好就跟人跑了,這個好不容易到了身邊,強取豪奪眼看不成,再不機靈點,又要重蹈覆轍了。

  令主發現自己的姻緣真是有點坎坷,所以為了護內,只好干點欺凌弱小的事了。

  “你吃的那只鳥是魘後的徒弟,別說我沒警告你。”他衝吞天晃了晃拳頭,“看見沒有?一拳下去,你吐的就不單是鳥了,前天、大前天吃的全都得倒出來。”

  此時的吞天止住了哭,大概是被他嚇住了,也可能在兩種選擇間艱難掙扎。反正小眼睛小鼻子幾乎找不到,就剩一張大嘴,不遺余力地印證著自己的名號。

  終於它還是想通了,狼狽地爬起來,巨大的肚子顯得笨拙臃腫。然後打了個嗝,響雷似的,似乎還有點舍不得,眼巴巴看令主,換來他作勢高舉起的右拳,它嚇得一縮脖子,嘔地一聲,把瞿如吐在了石壩上。

  經過浸泡的瞿如癱在一灘粘液裡,那股味道簡直讓人作嘔。不過總算還活著,她翕動著,渾身濕答答地,抬起頭看見無方嗚咽起來:“師父……”話還沒說全,忽然發現了幾乎融進黑夜的令主,嚇得她撲騰著翅膀滾出去老遠,“魘……魘都……”

  無方臉上毫無表情,已經走投無路了,也不想再掙扎了。她說:“我走不出梵行剎土了,你和振衣還有機會。我們就在這裡分手吧,你回南閻浮提也好,回不句山也好,不要再跟著我了。”

  然而瞿如堅決表示不同意,“師父在哪裡,我就在哪裡。將來重新開門問診,我還要為那些病患帶路呢。”

  當然這些都是場面話,她主要肖想的還是魘都滿城的男人。逃婚這件事,她從一開始就不贊成,現在重回魔爪也是早就可以預料的事。她師父成為魘後,說實在的沒什麼不好,想想眾星拱月的感覺……她忙壓住自己的嘴,擔心忍不住笑出聲來。

  無方萬念俱灰,回身看令主,“你答應到了魘都就放振衣離開,不能說話不算話。”

  令主說當然,“本大王好歹是一城之主,江湖上還流傳著我的傳說,做不出出爾反爾的事來。”說罷傻傻笑了兩聲,“路遠得很,娘子自己騰雲太累了,還是我背你吧。”

  伸過來的一只手素淨修長,可是眼尖的瞿如發現了一個黑點,尖叫起來:“老人斑!”

  無方腦子裡嗡地一聲炸了,老人斑,身體機能退化,五髒六腑開始走下坡路的征兆。令主一萬歲了,可以想像那黑袍底下是怎樣的境況——鶴發雞皮,滿臉壽斑,牙爛得七零八落,說不定還口眼歪斜,出現了中風症狀……雖然這門婚事她一開始就不答應,但已然走到了這一步,完全忽視是不能夠的了。未婚夫老成了那樣,對風華正茂的無方來說,簡直就是滅頂之災。拋開靈醫的身份,她到底是個姑娘。佳人懷春的新芽,被這一缸老鹵給浸泡了,以後的日子還有什麼奔頭?

  她一忽兒千般想頭,令主當然不知道。他聽見瞿如大呼小叫,只覺得這臭鳥好吵。

  抬起手看了眼,先前不知碰到哪裡,蹭了塊髒東西。他隨手擦掉了,哪怕無方看不到他的臉,他也依舊燦爛地衝她微笑,用溫柔的語調說:“娘子,我們回家吧!”

  無方頭昏腦脹,這兩天經歷的事太多了,讓她招架不住。看看瞿如,她滿身稀濕,落魄的鳥毛在海風裡飛揚,夾帶著吞天胃液的味道,實在讓人忍受不了。

  “去洗洗吧。”無方垂著嘴角道,“濕成這樣,還飛得起來嗎?”

  瞿如二話不說跳進了堿海裡,鳥在海水中翻騰,乍一看還以為是鵜鶘。

  背後嗔聲大作起來,嚶嚶地,像小孩的哭泣。她回頭看,發現吞天抱住了令主的腿,令主蹬了好幾下,沒能擺脫它。他是個老實人,為了避免引起誤會,很快表示:“這獸是公的。”

  無方不置可否,分辨了半天,總算從吞天不清的口齒裡聽出了哼唧的內容——結婚嗎?糖呢?沒糖你說個屁!

  令主的耐心其實沒有那麼好,在袍子被它扯下來之前發怒了,拎起來一扔,扔出去十丈遠,“本大王最討厭你這樣的妖怪,賀禮都不備一份,就想著蹭吃蹭喝,你的臉呢?”

  吞天肥厥厥的身子像個肉湯圓,滾了好幾圈才停下來。爬起身還遠遠眺望,令主的態度不見好轉,“找點正經事做,再有妖來告你的狀,我就把你送進八寒地獄去……看什麼看,真等著吃糖呢?”

  令主好凶,吞天嚇得夾著尾巴逃跑了。這時瞿如也清洗得差不多了,跳上岸使勁抖了抖。蹭到無方身邊偷覷令主,令主負著手,黑袍如濃稠的夜,因為看不見表情,無條件顯得高深莫測。她問了個很現實的問題:“師父的丈夫,應該怎麼稱呼?”

  無方一聽頓時豎起了眉毛,這個有奶就是娘的不孝徒!

  令主卻很高興,覺得這只鳥比那個男徒弟強了百倍,識時務的孩子就是討人喜歡。不過稱呼方面確實煞費思量,男師的妻子倒好叫,女師的丈夫要怎麼辦呢?

  “師爹?師公?師夫?”瞿如把能想到的都搬出來了,都不合適,最後只得放棄。

  無方著急要回去找振衣,根本沒空搭理他們。看瞿如說得熱火朝天,煩躁地扔了一句“叫師娘”。於是瞿如愣了,令主狂喜不已,高興到一定程度,忍不住想轉圈圈——這是默認了吧?他的無方終於松口了,不然怎麼會讓瞿如管他叫師娘?師娘這稱呼對男人來說是磕磣了點,但至少表明了一種態度。他是個不拘小節的人,像這樣的侮辱請大力地砸向他吧,他承受得住。

  “娘子……娘子……”她在前面飛馳,他在後面發足追趕,“不用那麼著急,反正人都散了,回去也來不及拜堂了。”

  可惜無方並不想理睬他,他為了擠進她的視線,不得不趕到她前面倒退著騰雲。心裡歡喜,樂顛顛地問她:“娘子,你仔細看看,能看得見我的臉嗎?”

  看得見什麼?黑漆漆一片,除了偶爾忽見金光一閃,再沒有別的了。

  令主從來不介意別人的目光,但將來的妻子對他無情,那可真要揉碎整顆芳心了。如果五千年來最大的願望是梵行剎土太平,那麼今後相當長一段時間裡,會變成每天盼著他的娘子全方位研究他。她會對他有興趣吧?令主心裡七上八下,必須先表明自己的立場,“娘子,我的容顏只為你綻放。”

  專心騰雲的無方聽見了,心下一緊,險些從雲頭上摔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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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8-25 20:23:40 |只看該作者
第25章

  這是無方第一次來魘都,傳說中的魔域,看上去確實有點詭異。

  梵行的建築,有異曲同工之妙,就像雪頓山上的樓閣,鱗次櫛比順勢而建。魘都坐落在丘陵地帶,土地明顯的脈絡組成了它的結構,如同起伏的波浪,為了裝下令主的愛好,收納的盒子也得相應擴大。

  聽說這城是他用兩根筷子搭出來的,無方混跡於妖界,絕對內行。同樣的規模,利用的道具越少,那麼此人的法力就越深不可測。她想像不出來,有點缺心眼的令主,操縱起這滿盤的玩具,且五千年維持原貌,是個什麼樣子。她只看見經歷了無數風霜考驗,泛黑的木材表面被打磨出了堅硬的光澤,如果不用手觸摸,幾乎要誤以為是岩石。

  偶們目睹了令主剛才的潑天震怒,都惶惶不可終日,看到有人從城門上進來,個個站在道旁觀望。雖然之前的婚禮讓令主顏面掃地,但追回逃妻的速度足可以打個漂亮的翻身仗。見過無方的偶們松了口氣,掖著兩手恭敬向她行禮,一聲“魘後”叫得又溫和又纏綿。

  令主很高興,些微的一點小成就就足以令他心情大好。他跟在無方身後,娘子長娘子短的,不停給她作介紹:“這是我們議事的地方……那裡是糧倉。稻谷收上來沒有脫殼,靠人工太麻煩,我引了山泉下來,水流衝擊帶動磨盤,只要在邊上看著就好,可以省很多力……”

  動手能力很強,確實值得誇贊。只是她不明白,好好的妖怪不做壞事,整天研究這個,實在有負他的名聲。他究竟是怎麼變成梵行剎土的黑暗傳說的?難道僅僅因為老資歷和萬年不換的黑袍嗎?

  令主的智囊璃寬茶終於出現了,他迎上來,頗委屈地說:“魘後,您讓我家令主下不來台了,您這麼做是錯的。”

  本來他也是陳述事實,無方並沒有想反駁,倒是令主聽了沒好氣,“誰說本大王下不來台?不要往魘後頭上扣大帽子,婚禮黃了可以重辦,反正他們送來的賀禮我是不會退還的。”

  璃寬噎了下,想想也對,“屬下和大管家趁著主上離開的當口清點過了,數目相當可觀。”

  令主點了點頭,下半年的生計算有著落了。回頭再開些買賣,要養媳婦,准備工作必須做好,偶人可以吸山嵐,魘後可不能像他們一樣。

  無方沒有興致聽他們閑話家常,她問璃寬:“我徒弟在哪裡?”

  璃寬覷覷令主,不知道該不該回答。

  令主為了凸顯威嚴,往城後泛泛一指,“關在魘都天牢裡了。”其實魘都從來沒有所謂的天牢,柴房倒有幾間,派兩個偶人看守著,意思意思就完了。

  璃寬咽了口唾沫,見魘後要往城後跑,他忙上前攔住,好言道:“天牢髒亂,滿地屍骸,怎麼能勞魘後親自去呢。您和主上在大殿稍事休息,屬下去把人帶來。”一面說,一面匆匆揮手,攜一隊護衛順著蜿蜒的台階走遠了。

  無方垂袖站著,操勞了大半夜,到現在才覺得累。早就知道這場逃婚不會成功,但不試一試,又不死心。那些陰山女妖呢?說好了會救振衣的,結果到最後都沒聽魘都的人提起她們,可見事跡敗露後個個明哲保身,果然都是靠不住的。

  令主現在是一時一刻都不想和未婚妻分開了,他站在一旁靜靜陪伴著,鼓起了勇氣才說:“娘子累了吧?等見過了徒弟,我們就回去睡覺吧。”

  結果招來她一蹦三尺高的呵斥:“白准!”

  令主嚇得縮脖子,是他又說錯話了嗎?不過自己的名字從她嘴裡說出來,忽然變得那麼雅致和韻味悠長。果然只要喜歡一個人,必定百樣都好。就算她噴他一臉唾沫星子,他也覺得是甘霖。

  帽兜下的臉笑成了一朵花,很乖巧地噯了一聲,打蛇隨棍上,弄得無方干瞪眼。

  她心裡不快,郁塞地調開了視線,站在空空的長街上四下看,遠處錯落的紅燈籠在風裡吱扭搖晃,她蹙起眉,回過頭對瞿如道:“振衣沒有日行千裡的本事,一路上妖魔又多,你保他平安離開梵行剎土。”

  令主對打發情敵是很積極的,他插嘴:“不用瞿如送,一只鳥能有什麼道行,半路上遇見蠱雕,說不定全被吃了。”他拍拍自己的胸口,“看我!我可以設個結界,讓那些妖魔傷不了他。再刮一道長風,把他吹過鐵圍山,你看如何?”

  什麼長風,分明是妖風。刮過鐵圍山怎麼落地?從天上掉下來摔死嗎?

  她用一種看傻瓜的眼神看著他,令主發現不對勁,攤了攤手,“我只是想幫幫忙罷了。”

  無方說不必,“只要令主不難為他,我就已經感激不盡了。”

  自己在未婚妻的眼裡是這麼成事不足敗事有余的形像,令主覺得很無奈。他嘆了口氣,決定找點事干,遂問:“那只藤妖在哪裡?”

  護衛的偶人出列回稟,“從婚禮開始就沒見過她,主上下令吧,屬下去砍了那株藤,不怕她不現身。”

  令主下意識望了望無方,“娘子你說呢?”

  無方長眉緊鎖,“令主想讓我說什麼?殺了麓姬,因為她沒有看護好我,讓振衣有機會代嫁嗎?”

  令主詞窮,覺得自己也是蠢,他們本就是一伙的,讓她發表意見,難道她會同意處決自己的幫凶嗎?轉回頭再想想,要不是他們瞎攪合,他現在已經和娘子躺在香噴噴的花床上了,都怪這些事兒媽!不給點懲罰,難泄心頭之恨,這麼多孩兒們還看著呢。他咳嗽一聲,“去都靈峰找她,就算她能上天入地,根基在那裡,量她跑不遠。”沉吟一下,伸出一根手指頭來,“削她一百年修為小懲大誡,然後關進寒淵,兩百年不得見天日,去辦吧。”

  其實不見天日,對於生活在梵行剎土的妖不算什麼,唯一不便的是以後都不能找魘都男偶談情說愛了。一兩百年,雖然傷元氣,但攢一攢修為就回來了,並不算什麼大的懲罰。所以說令主到底是個好人,就他留在麓姬洞府的那朵雪蓮,也不止百年修為,算起來麓姬還賺了。

  無方對他怎麼處置麓姬沒有任何意見,她惱的是她答應會助振衣脫身,結果最後連面都沒有露。璃寬茶去帶人了,帶了半天還沒有來,她忽然想起麓姬曾說過的,常用來觀察魘都動靜的那棵甘華樹。回身看,城南幾裡外的山丘上,那樹長得極其茂盛。赤紅的樹杆,明黃的枝葉,如蓋的葉片間隱約有袍角顯露,見她望過去,一閃便隱匿了。

  終於石階路盡頭有火把過來,她迎了兩步,卻沒有看見振衣。璃寬手裡拎著兩個腦袋,到令主面前往上舉了舉,“那個中土人弄死了看門的偶人,屬下沒有發現他的蹤跡,看來已經逃跑了。”

  令主垂眼看身首分離的泥人,脖子上的斷面並不齊整,顯出鋸齒狀,可見不是拿刀砍斷的,更像生拉硬拽造成的。

  “這中土人好大的能耐啊。”他唉聲嘆氣,“可惜了我的孩兒。”

  無方不太相信,“他是真的跑了,還是你們打誑語蒙騙我?”

  璃寬說天地良心,“魘後怎麼總是信不過我們?魘都從上到下都是老實人,九陰山上那些女妖欺負到咱頭上來,主上也不和她們計較。魘都的偶,包括主上和屬下,我們都不愛吃人的,留著葉振衣干什麼,還得浪費糧食養活他。您看看這兩個可憐的偶,他們招誰惹誰了,死得這麼慘。他們也是您的城眾啊,您就一點都不感覺到心疼嗎?”

  這只蜥蜴口若懸河,無方情願相信令主,也不願意相信他的話。她哂笑一聲,“你們不是把他關進天牢了嗎,魘都的天牢這麼不堪一擊,居然被一個凡人逃脫了。”

  這下尷尬了,令主和璃寬對視,牛皮吹破,報應來了。她說得對,天牢是那麼容易被突破的嗎?令主責令璃寬,“你解釋一下。”

  “解……解釋……什麼?”璃寬呆滯地喃喃,忽然靈光一閃,“是這樣的,當初的天牢是梵行大亂時,為囚禁九妖十三鬼而建造的。後來剎土太平無事,天牢閑置了五千年,年久失修,連門都老化了,逃獄當然很容易。”

  令主有時候都不得不佩服璃寬的應變能力,謊話說得那麼合情合理,在他聽來絕對沒有什麼可質疑的。

  可是無方不那麼好打發,她垂眼看地上的屍首,“天牢只有兩個人看管,未免太兒戲了。”

  “因為我們小看了那個凡人。”令主猶豫著接話,“沒想到他身手那麼厲害,早知道就多派兩個人了。”一面叫大管家,“看看我們庫房裡的那些寶貝,有沒有丟失的。別讓人順手牽羊拿走,那損失就太大了。”

  大管家馬上響亮地應了聲,知道令主又在打腫臉充胖子,庫房裡連米都沒剩下多少了,哪裡來的寶貝供人盜取啊。

  但媳婦就是這麼騙的,你跟人家說家裡揭不開鍋了,看人家搭不搭理你。況且以令主的實力,發不發財只是想不想的問題,只要高興,眨眼金銀滿倉玩兒似的,所以算不上欺騙。

  無方呢,因為振衣下落不明,弄得心裡七上八下。瞿如咬著衣角問她,“師父我們怎麼辦呢,振衣是個凡人,這裡牛鬼蛇神遍地都是,他會不會落進別人手裡,被人當小菜給吃了?”

  所以當然得找,他沒有騰雲的本事,應該走不遠。

  眼看她們要離開,令主著急了,“魘都有的是人手,我派人去找就行了,娘子你不能走,答應我的話不能不算數。”

  “算什麼數?你交不出人來,這個交易還談得下去嗎?”無方決定不那麼講道理了,她牽掛振衣的安危,必須現在就去找他。

  她強行要離開,令主當然不干,自己的未婚妻總為別人奔忙,當他這個丈夫人選是死的?他抬袖一指,在她面前結起了屏障,就算她用金鋼圈敲也別想敲破它。

  他決定放點狠話,“艷無方,你可不要挑戰本大王作為男人的自尊心,誰頭上長草都不是高興的事,我說不許你去就不許你去。如果你硬要去,也可以,咱們比比誰的動作快,你先找到他,放他回娑婆世界,我先找到他,就宰了他,你看怎麼樣?”

  無方愣住了,“你在說些什麼,他是我徒弟。”

  “是男徒弟,我不喜歡。”他驕傲地別開臉,抱著胸,拿手肘指了指瞿如,“如果這只鳥丟了你要找,那我沒意見。現在是一個愚弄過我的男人自己逃跑了,你去找,把我放在哪裡?”

  無方忍無可忍,“我和令主並沒有什麼關系,我要去找誰也不必得到你的同意!”

  令主也生氣了,“出爾反爾的人最不可愛了,別忘了今晚的婚禮本來是你的婚禮,結果你給我搞出一個男人來,我差點和他拜堂,你還說和你沒關系?”

  於是兩下裡都氣哼哼,對峙了半天,令主暗暗又開始後悔,臉上也帶了歉意。可惜她看不見,在她眼裡他仍舊是個沒有臉的一手遮天的老妖怪。

  還是不要火上澆油吧,令主強忍委屈,轉過身吩咐璃寬:“命城眾出城尋找,魘都五百由旬內,一個邊角都不許錯過。放本大王的藏臣箭,詔告八方妖鬼不得傷那個凡人的性命。若有發現其行蹤者,速速回稟魘都,膽敢私吞,本大王給他開膛。”

  璃寬領命帶人去了,長街上就剩下令主和無方師徒,他納罕地問瞿如,“你還不一塊兒去找,站在這裡干什麼?”

  瞿如才回過神來,忙道是,振翅飛了出去。現在只有他們倆了,令主發現談情說愛也不是那麼容易的事,她是獨立的個體,有思想有主見,不甘於受人約束。他想找點話說,可是現在說什麼都有些不合適,半晌囁嚅:“只要他還在梵行剎土上,我一定給你把人找回來。”

  無方也漸漸冷靜下來,只是問他,“如果找不回來呢?”

  令主跺了跺腳,“你還是信不過我!就算他死了,我還可以帶你去酆都,你自己去看生死簿,這總可以了吧!”

  不知怎麼,無方覺得想哭,這老妖怪實在把她纏得沒辦法了。她做夢也沒想到,自己會落到這步田地,以前積了那麼多德,原來都是白搭,該來的劫數一樣都不會少。

  忽然一道藍光直指天際,她轉身回望,巨大的光球帶著流星一樣的尾巴,把整個梵行的天幕都照亮了。

  那是箭氣嗎?她光顧著驚訝,卻沒看見帽兜下陰影覆蓋不到的地方,露出了一張灩灩的紅唇。那唇閑適地仰著,告訴她:“這是我的法器,已經封存了七千年。連當初平定剎土大亂都沒有拿出來用,現在為了你的徒弟,讓它得見天光,娘子你是不是覺得很幸福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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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8-25 20:23:53 |只看該作者
第26章

  振衣真的就像憑空消失了,其後的三天裡,任憑他們怎麼找,都沒有發現他的蹤跡。活要見人,死總要見屍的,然而沒有,仿佛他從來沒有在這片土地上出現過,即便發動再多的人力都毫無消息。

  瞿如找得心力交瘁,坐在屋檐下嘆氣,“能去哪裡呢,是不是已經被妖怪吃了?”

  吃了總會有殘余的魂魄,不可能連一點痕跡都不剩下。無方數著菩提在窗前吐納,身旁的席墊上供著一只靈巧的香爐,爐中線香裊裊,青白的絲縷從她的裙裾劃過,如鑲滾的暗花。

  她閉著眼,眉心舒闊,先前的焦急過後,漸漸趨於平靜。她是煞,能感受到周圍魂魄的流動,裡面沒有一個是振衣的,他很可能已經不在魘都附近了。一個凡人能走得那麼快麼?還是那些陰山女妖最終搭救了他?梵行剎土上居然有妖能躲過魘都的搜查,實在有些不可思議。

  她起身走下木階,梵行剎土上沒有陽光照耀的緣故,霧氣難以消散,有時白天也咫尺皆迷。和白准的約定不容她反悔,她已經走不脫了,不願意留在魘都,只能就近找個山頭住下來。她現在落腳的山有個中庸的名字叫“爾是”——你說得是,像得道高人處世百年後得出的感悟。她挺喜歡這個名字,於是在山腳幻化出幾間屋舍,仿照無量海畔的格局,以蓮花結頂,布置了漂亮的走廊和木柵欄。

  可惜少了一個人,振衣下落不明,還是讓她很惦記。她看著空空的山脈自言自語,“如果再沒消息,必須得往酆都走一遭了。”

  瞿如唉聲嘆氣,“說不定他已經回長安了……如果真的一走了之,這人也怪沒情義的,明知道師父惹了這樣的麻煩。”

  無方卻搖頭,“天下無不散之宴席,他本來就不是這個世界的人,留下沒什麼好處,我倒情願他走了。”

  瞿如嘟囔:“就算緣分盡了也應該告別不是嗎?好歹師徒一場。”

  無方失笑,“其實我真的沒有教過他什麼,當初帶他來梵行,也只是想利用他。”

  結果這裡的情況完全和設想的不一樣,沒有吸食魂魄的妖怪,也不需要拿他做誘餌。可他最後還是為她赴湯蹈火了,說起來終究是她虧欠了他。

  她對插著袖子觀察山嵐,霧靄濃厚,連遠處的土丘都看不見了。

  “這兩天魘都有什麼動靜沒有?”她問瞿如,“照理說白准這麼大的勢力,剎土上的妖都受他調遣,不會連個凡人都找不到的。”

  瞿如叼著蘆粟道:“動靜是有,不過不是關於振衣的。魘都發了手令,向八方妖族征稅,名目很繁多,有太平稅、渡劫稅、結丹稅,還有長壽稅。”

  無方聽得一個頭兩個大,“這不就是巧立名目,壓榨屬民嗎?”

  瞿如聳了聳肩,“我聽璃寬茶說的,令主是為了讓師父過上好日子,才下令開始征稅的。酆都還不及魘都勢力龐大,冥後穿金戴銀,使喚七十二名侍女。令主統管剎土南北五千由旬,男人的自尊,不能容許自己不及冥君會養活女人。”

  無方和白准打了幾次交道,深深發現這是個難以用筆墨描繪的妖怪,做出來的事也絕不能按常理推斷。他這是愛護她,還是在坑她?一來就促使令主增加那麼多的苛捐雜稅,她在那些精怪的眼裡能有什麼好形像?

  她仰起頭,頗有眼淚往肚子裡流的悲愴。苦心經營了一百年,靈醫的大名傳遍了四大部洲,結果最後讓這傻子弄得功虧一簣……

  “這事大概又是璃寬出的主意。”她郁郁道,“這只蜥蜴滿肚子壞水,我總有一天要收拾他。”

  瞿如點了點頭,深以為然。很多時候令主的名聲就是被這些自作主張的下屬帶壞的,其實看令主本人,除了外表莫測些,基本還是一個比較直腸子的老妖。

  籬笆外一陣短促的腳步聲傳來,引起了無方的注意。閉合的門扉被擠出一道縫,一只小腦袋探了探,快速跑進了院子裡,是朏朏在外溜達一圈回來了。她蹲下,迎接它跳進懷裡,朏朏不住回頭看,看樣子是有人到訪了。

  果然人未到,聲先至,她聽見有人叫娘子,如果不和本人聯系在一起,那嗓音可謂清澈溫暖。

  她暗暗嘆氣,把朏朏交給瞿如,讓她帶它進去吃點東西。蜿蜒的小路盡頭終於出現一個黑色的身影,袍子太長,遮住了雙腳,向前移動就像是飄行。似乎心情很愉快,一路行來還蹦了兩下,推開院門到她面前,托著兩手轉圈,“娘子你看,我今天有什麼不同?”

  能有什麼不同,還是老樣子。不過他既然這麼問,總有什麼地方起了變化。無方仔細端詳,最後發現他在胸口別了一朵小小的花,金子打造的葉片,還鑲了瑪瑙做花蕊。她連笑都笑不出來,“令主今天真好看。”

  令主得她一句誇獎,愈發高興了,從袖子裡掏出一朵比自己大了好幾倍的,雙手托著呈獻上去,“我命人做了一對情侶花,你一朵來我一朵……娘子我給你戴上吧。”

  無方眉角一跳,她該說些什麼呢?什麼都說不出來。

  她站在原木的台階上,屋子的地基建得高,令主得微微仰頭才能看見她的臉。今天的未婚妻好漂亮啊,雪白的襦裙襯著素淨的臉,像裹銀山上的雪。她一向很淡漠,因為淡漠,又顯得極其清高,不染塵埃。手裡捏著菩提手串,頭發只用一根木簪別著,全身上下一點顏色也無,只有那唇,飽滿鮮紅,像水墨畫上落款的印章。

  令主覺得心在胸腔裡跳得砰砰的,他扭捏了下,登上台階,剛想伸手給她戴上,她不願意,欠身讓開了,說:“我不喜歡珠寶首飾。”

  晴天霹靂,令主呆住了。怎麼會不喜歡?璃寬以情場老手的姿態拍胸脯保證的……未婚妻到底是不喜歡這花兒,還是不喜歡他這個人?令主想到前路茫茫,像澆了熱水的植被,霎時就枯萎了。

  他落寞地垂首站在那裡,不說話,無方隱約聽見他嗚咽了下,心裡不由一緊。這算什麼,不接他的胸花,他就要哭嗎?

  無方控制住哆嗦的手,還是把東西接了過來,“令主費心,這花我先收下,以後就不要破費了。”

  他重新高興起來,“沒關系,你不喜歡金子,下次用琅玕。”說著搓手登上木廊,還在糾結她戴不戴的問題,“你剛才不是說我很好看嗎,為什麼你自己不戴?”

  無方從最初的束手無策,到鼻子發酸,一面埋怨命運,一面把那朵俗氣的金花別在了交領上。

  情侶花,和一個藏頭不露尾的老妖怪……她平復了一下心情問他:“我那徒弟,有下落了嗎?”

  令主緩緩搖頭,“我也很納悶,按理不該這樣的。我人也派了,號令也發了,怎麼會一點消息也沒有?我不相信一個凡人能有這麼大的神通,除非他根本不是人。”

  一番話把無方說出了一身冷汗,“我替他治過病,把過脈,他絕對是個凡人。”

  令主忙附和,“我不過瞎猜,當然不會懷疑娘子的醫術,他肯定是凡人。”

  可凡人怎麼會消失得那麼徹底,實在有些說不通。無方揉著額角,茫然回到屋裡,令主不聲不響跟了進去。

  “今天中午吃什麼?”令主左顧右盼,“我讓璃寬送酒菜來好嗎?”

  說起吃喝,她又好奇起來,“令主也需要吃飯嗎?我以為你只靠吸陽氣就能活。”

  所以他的未婚妻是真的把他當成老怪物了?令主覺得委屈,又不能就他的年紀做出爭辯,只是訥訥道:“我從來不吸陽氣,我和娘子一樣,吃五谷雜糧。”

  無方知道自己對他抱有偏見,他倍感委屈的回答,也讓她的良心有點不安。兩個人默默對站著,她想起瞿如先前說的稅收來,“太平稅和長壽稅究竟是什麼?”

  令主拿手比劃了一下,直言不諱:“就是要收稅,不過找點名目罷了。雖然剎土不像中土,但大魚吃小魚到處通用,畢竟英雄也是需要吃飯的。”

  這一番征稅,卓見成效,其實那些妖都不窮,魘都才是梵行剎土上最窮的地方。什麼叫征稅呢,說白了就是救濟。他們的令主飯都要吃不飽了,還怎麼護衛剎土的平安。

  “我想好了,人口越來越多,過段時間要增加生育稅。”他靦腆地笑了笑,“娘子你覺得我這個主意怎麼樣?”

  飛禽走獸生孩子,一般都不是單個的,一生就是一大窩,第二窩征稅,實在強人所難。無方道:“令主也給我留條生路吧,我還想靠接生掙點錢呢,生孩子都要上稅,以後哪只妖敢成親?”

  這麼一說,令主立刻想到了自己。他也是有未婚妻的人了,將來絕不可能只要一個孩子。到時候這項舉措妨礙了自己的幸福生活,如此一算得不償失,所幸她未雨綢繆。

  他說好好,“都依娘子的,不征就不征了。”

  無方不再理會他,轉身坐在蒲團上,復又開始煉氣。

  令主被晾在那裡了,無所事事,來了又不想走,便靠在一旁看她。細細打量她的眉眼,真像金剛座上的菩薩。聽說她一度想上吉祥山拜師學藝,還好自己動作快,搶先一步截胡,否則一旦她真的成行,那他的媳婦就又沒著落了。

  他滿懷慶幸,偶爾還發出竊喜式的輕笑,讓無方十分不耐煩。這樣叫人怎麼靜得下心來?她睜開眼,寒著臉道:“令主要是沒有其他的事,就請回吧。”

  令主怔了一下,“我在這裡妨礙娘子了嗎?那我不出聲總行了吧?”

  怎麼會有如此糾纏不清的老妖怪,要不是自覺打不過他,真想把他扔回魘都去。

  無方勻了兩口氣,努力保持她的好修養,“我煉氣的時候不習慣邊上有人,所以令主還是請回吧。”

  “可是你答應過不阻止我來看你的。”令主覺得受到了欺騙,一指竹榻上的朏朏,“為什麼它可以在?”

  那只朏朏大概是想氣他,頂著一張無害的臉起身,姿態優雅地走到無方面前,輕輕一躍,跳進了她懷裡,然後回頭看他,眼神堪稱挑釁。她對自己的愛寵當然是溫柔溺愛的,揉揉它的小腦袋,笑道:“令主怎麼和它比?它只是一只朏朏罷了。”

  可有的時候待遇就是懸殊,令主倒情願自己是那只朏朏……大概怨念太深,朏朏感覺到了,驚惶地從她懷裡掙脫出來,一溜煙地跑了。

  妖對危險的洞察很敏銳,朏朏雖然不能幻化人形,但妖終究是妖。令主笑得無害,“這東西真是可愛。”

  無方不置可否,她把菩提放下,掖著手道:“令主上次說,可以帶我去酆都走一趟的。”

  令主哦了一聲,“想去當然沒有什麼不可以,不過那裡陰氣太重,你又是這樣的體質,弄得不好會招邪祟入體。如果你決意要去,去前先准備辟邪吧!娘子知道若木嗎?”

  “若木?”她低頭沉吟,“據說生在少室之巔,是上古神樹。”

  令主頷首,“若木是無根樹,不及天,不觸地,不在五行之中。帶上一截傍身,可以保你平安出入酆都。”

  這刻無方倒真是極感激他的,畢竟酆都在九幽之下,要經過那麼多的戾氣和陰寒,沒有他帶領,自己很難深入。她道好,“令主也需要吧?”

  他昂首說不用,“我是踏火而生,那些鬼怪都不敢接近我。娘子不必為我擔心,保護好你自己就是對我最大的愛護。”說完心裡一陣溫暖,有未婚妻真好,她還會關心他的安危。不像璃寬和管家,一個只知道請假,另一個就會追著他報備,今天缺水了,明天斷糧了。

  無方漸漸已經習慣他的自作多情,不過他說自己踏火而生,這點又為他的來歷蒙上了一層神秘的色彩。她不便追問,朝外看了看天色,“我們什麼時候出發?”

  令主說隨便,“娘子想什麼時候去都可以。你看我們雖沒有拜成堂,好歹婚禮也辦過了,走一趟少室山,夫婦二人一同游山玩水,可以大大地增進一下感情。”

  無方早就學會了自動過濾他的廢話,她憂心的是此去的風險,“我聽說聚窟巔上有畏獸,少室山又在密業寒林,要取若木,恐怕不那麼容易。”

  令主倒不太擔心,“畏獸護衛的是生死卷,和若木沒什麼關系。沒人願意拿一份工錢做兩份活,跟著我走,娘子只管放心吧。”

  無方松了口氣,聽他說得篤定,料想他應該能應付。

  以前獨自一人支撐生命,遇到難題也會發愁和彷徨。現在忽然有個人大包大攬干預進來,雖然很討厭,但肩上擔子頓覺輕了好多,這種感覺還是十分奇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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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8-25 20:24:07 |只看該作者
第27章

  沒有什麼牽掛的人,說走就能走。

  精美的花床上攤著一塊方布,那是令主准備用來打包東西的包袱。他已經很久沒有出過遠門,少室山在魘都以北八千由旬,騰雲疾馳也得花上兩天時間,既然不能當天來回,按照常理,當然應該准備一下行李。

  璃寬茶站在門前看他忙碌,令主在房間裡團團轉,轉了半天,包袱還是空空的。一個不換衣裳,不需要路費盤纏的人,確實好像沒什麼可收拾的。

  “主上真的打算去聚窟巔嗎?”璃寬忡忡問,“那地方有猙,比梼杌可厲害多了。”

  令主當然知道,當初蚩尤大戰黃帝,曾經召喚上古畏獸,其中就有猙。猙長了五條尾巴,以虎豹為食,這麼有性格的妖怪,和吞天那傻子可不是一路貨。然而怎麼辦呢,要取若木,就必須上聚窟巔。令主轉了半天,終於拿起一把梳子裝進包袱裡,“本大王怕誰?打梼杌用一拳,打猙大不了用兩拳。再說它不愛管閑事,論討人厭,還不如肥遺。”

  這三千世界,從南到北有細致的劃分,最南端是神佛的淨土,其次是人居的中土。越往北,越是魚龍混雜,鐵圍山兩端的剎土不必說,亂成了一鍋粥。最北面反倒干淨了,純粹妖獸和凶獸的樂園。經歷了幾次大戰後遺留下來的獨苗們,要麼懶,要麼身負重責,基本不會越過梵行剎土的邊界。

  人間有規則,妖界也一樣,所以他們闖進寒林,其實已經亂了規矩。令主為了討未婚妻的歡心也是拼了,璃寬倒一直可以理解他,令主這一萬年主要在玩泥巴,對感情其實看得不那麼重。可是妖到了一定年紀,總會情竇初開的,別人也許在三五百歲的當口,令主卻整整比別人晚了九千五百年。一個柴垛子,暴曬了一萬年,再沒有火來點,恐怕就得自燃了。還好魘後及時出現,她的美貌照耀了令主,也照耀了整個魘都。美麗的人兒,捧在掌心裡愛護,無可厚非,更何況她遇見的又是愛上愛情,六親不認的令主。

  萬年鐵樹,今年終於開花了,璃寬感動得眼淚嘩嘩的。現在令主要充分展現一個男人應有的氣概,在保證安全的前提下,璃寬還是很支持他的。

  “其實屬下覺得,令主可以告知魘後此行的危險,然後直接把若木帶回來交給她,犯不著帶她一同涉險。”

  令主說你不懂,“患難才會見真情,而且她不在,本大王颯爽的英姿給誰看?感情都是處出來的,如果她躲在她的草廬,我在我的魘都,她又不肯讓我留宿,什麼時候才能愛得死去活來?”

  一番論調把璃寬驚得目瞪口呆,他發現他家令主思維活躍起來,誰都趕不上。不過從上到下打量個遍,現實很殘酷,“屬下一直覺得女人最注重男人的外表,只要有一張漂亮的臉,可以少走很多彎路。主上何不考慮把袍子脫了,或者在魘後經過的路上光著膀子砸木樁。您想想,一身腱子肉上閃耀著勤勞的汗水,屬下擔保魘後看了會怦然心動的。”

  “是嗎?”令主的語氣裡明顯帶著不屑,“美色惑人,豈能長久?你的主意太低級了,本大王在神不知鬼不覺的時候已經挖了一個坑,不管我長得什麼樣,只要她看見我的臉,就會徹底愛上我,你信不信?心理暗示這種東西雖然虛無,但確實很管用,本大王實在是太英明了,哈哈哈……”

  璃寬被他說得一頭霧水,這個坑他事先並沒有和智囊團商量過,最後會整出什麼結果來,只有天知道了。

  他追問,令主半個字也不肯透露,只說:“到時候自然見分曉,說出來就不靈了。”他歡歡喜喜哼著歌,從妝台上拿了一盒玉容膏裝進包袱裡,喃喃自語著,“帶上,無方洗完臉要擦的。”

  最後令主背起裝著一把梳子一瓶膏子的包袱上路了,他先去爾是山等她,看見她出來,反手鎖上了門,他的心情頓時愉快得像春季約了玩伴踏青的孩子。唯一不快的是她要帶上瞿如,那只蠢鳥嘰嘰喳喳的,留下看家不好嗎?

  璃寬愛莫能助地看看令主,“您的二人世界泡湯了。”

  黑袍下的令主虎著臉,“既然如此,你也一起去吧。”

  說實話,令主雖然單純,但一點都不傻。兩男兩女出行,絕對比一男兩女好分配。當他想和未婚妻單獨相處的時候,璃寬茶可以絆住瞿如,這樣她就不能師父長師父短地纏著無方了。

  要表現出大度,不能干涉她帶寵物出行的自由。他走過去,發現未婚妻居然衝他和善地笑了一下,頓時渾身一激靈,連聲音都顫抖起來了。

  “娘……娘子,都准備好了吧?”

  無方覺得去去就回,也沒什麼可准備的,不過向他拱了拱手,“又要勞煩令主,實在不好意思。”

  “一家人,做什麼那麼客氣。”令主擺了擺手,“你要是一個人去寒林,我也不太放心。”然後轉頭看瞿如,“小鳥,你也一起去啊?”

  瞿如說是,很客套地叫了聲“師娘”,令主一聽立刻不那麼討厭她了,這孩子有眼力勁兒,必須是個可造之才。

  他愉悅地應了,指指璃寬,“正好我的護法也同行,你遇見什麼難事,可以找阿茶哥哥幫忙。”

  瞿如傲慢的眼睛橫掃過來,頗為鄙夷地看了璃寬一眼。一只六七百年道行的爬蟲,在她面前自稱哥哥,確定不是在搞笑嗎?

  反正無論如何,一行人終於上路了。都會騰雲駕霧,所以一路上不算吃力。令主的視線時刻被未婚妻吸引,他發現地上行走的無方有裊娜的步伐,空中舒展身形的無方,更有御風憑虛的道骨啊。煞能長成這樣是個奇跡,他越看越歡喜,悄悄跟得緊一些。她的畫帛在空中逶迤,有時掃過他的臉頰,隱約帶了點檀香的味道,真是禪意十足,令主覺得自己的靈魂都要受到淨化了。

  他靦著臉,努力搭訕,“娘子,你累不累?要不要休息一下?”

  無方搖頭,沒有說話。

  他並不氣餒,放眼看天光,就算常年都是灰蒙蒙的,也可以分辨出時辰來。

  “再過不久天就要黑了,越往北越冷,夜裡趕路很傷身的,我們找個地方歇歇腳好嗎?”大風吹得他的帽兜撲簌簌作響,他一手按住,一手指前方,“一百由旬開外,有個解魄嶺,那裡的山口直通地心,地火燃起來,四周圍很暖和,為夫帶你去啊?”

  他又找出個新詞彙,在她面前不再自稱本大王了,因為嫌棄“本大王”太匪氣。為夫呢,謙謙君子,溫潤如玉,和他的氣質很相配,以後打算就這麼和她套近乎。

  無方的臉,最近都顯出生無可戀的一種茫然來,就像捶打慣了,慢慢像鐵一樣具有可塑性,他說什麼就是什麼吧!不過有時也會郁悶,對命運有巨大的不甘,傷心起來也嘟囔:“令主,你看什麼時候方便,我們好好說說心裡話。”

  然而她的這種態度,是令主最害怕面對的。幾乎可以推斷出她的談話內容,肯定是“我還沒准備好,你卻強勢闖進我生命裡來,我雖然心生歡喜,但是難以適應”之類的。反正她如果不是想表示她也很愛他,那他拒絕對話。

  令主的先見之明通常都很准,他東拉西扯介紹地貌,很快就把她的話蓋過去了。

  解魄嶺眨眼就到,從半空中看下去地火煌煌,這裡的黑夜和別處的不一樣。落地的時候令主自作主張拉住了無方的小手,嘴裡說著:“小心啊,這裡有地狼,為夫會保護你的。”趁機捏了兩下,她的手真柔軟,令主又是一通小鹿亂撞。

  無方當然想掙脫,但於事無補,他握得更緊了,不知是在安慰自己,還是在安慰她,一個勁兒說著“不用怕”。無方嘆氣:“我一點都不怕,令主松開手吧。”

  令主說不,“地狼速度很快,萬一被它撲倒就掙不開了。還有我說過,娘子可以直呼我的名字,我們都這麼熟了,你還和我見外嗎?”

  旁觀的一鳥一蜥心頭湧起了淡淡的羞恥感,堂堂剎土之主,說起情話來一點拐彎都不懂,真是非一般的簡單粗暴。

  璃寬聽不下去了,向令主拱手,“主上和魘後先坐,屬下去找吃的。”見瞿如沒有領會,扮起笑臉叫了她一聲,“鳥妹妹,我一個人害怕,你陪我一起去吧。”

  遲鈍的瞿如總算明白了,以後要經常給師父和師娘制造獨處的機會,畢竟師娘挺不容易的,到現在還無名無份,虧他這麼執著地討好她。

  但和愛情有關的事,從來就理不清頭緒。無方一臉冷漠,令主卻甘之如飴,他鋪好了軟草讓她坐,自己走到一旁搗鼓搗鼓樹枝,變出一個窩棚來。

  “這裡很暖和,有牆不通風,會熱醒的。還是這樣好,視野開闊,我可以一眼就看見你。”他挑了兩個好位置,伸手拍了拍,“我們倆睡這裡,阿茶和瞿如睡那裡。”

  無方看著緊鄰的兩個鋪位直皺眉,“我一向不欣賞滿腦子齷齪思想的人。”

  令主彷徨了,“我沒有齷齪思想啊,夫妻不睡在一起,那還能算夫妻嗎?”

  沒有上花轎,沒有拜堂,沒有入洞房,算哪門子夫妻?無方淡然哂笑,別開臉,視線落在了不遠處的山口上。令主唉聲嘆氣,又不敢說什麼,蹲在地上拿枯枝畫城防。畫了一陣,想起當初一路護送她到朽木山的情景,也是這樣的夜,她在火堆旁的臉安靜又美麗,只是疏遠,讓他覺得情路漫漫。

  他挨過去一點,“娘子,你想過我長什麼樣子嗎?”

  她看看他的帽兜,仍舊什麼都看不見,“我記得二十年前曾經治過一個老鬼的腿疾,他的年紀也很大了,總有八千歲,一只眼睛看不見,笑起來滿嘴黃牙。”

  令主的心瞬間就碎成了齏粉,在她眼裡他就是這個模樣嗎?什麼叫年紀“也”很大?意思就是八千歲尚且慘不忍睹,一萬歲就更加沒眼看了嗎?

  他勻了兩口氣,盡量讓自己平靜下來,耐著性子說:“等將來娘子看見我,一定會打破這種偏見的。一萬歲可以活得風燭殘年,也可以像我一樣年富力強。我盼著自己能早日和娘子相見,娘子得見我的那一天,一定要認清自己的心,你是愛上我才會開天眼的啊。”

  愛上才看見,不懂這是什麼章法。其實令主人品真的不算差,如果他壞一點,根本不容她討價還價。妖界的婚姻很多都是伴有強迫性質的,誰的道行高,誰就能任意結親,女方的意願一點都不重要。

  無方嘆氣,“你們這族的規矩真奇怪,如果一輩子沒人看到你的臉,你就要打一輩子光棍嗎?”

  令主哈哈一笑,“怎麼可能!像我這樣的才俊,有的是人排著隊來愛我。”

  她當然不相信,都一萬年了,從來沒有聽誰描述過令主的樣貌,那就表示目前為止還沒有人愛上過他。想想他也是蠻可憐的,有一顆熱情洋溢的心,卻被一件黑袍嚴嚴實實蓋住了,這袍子對他來說不是用來蔽體的,是魔咒吧。

  “袍子能脫嗎?”她試著問,“夜裡熱,脫了涼快。”

  令主聽了立刻抖擻精神,“如果娘子願意今晚就洞房,那我一定脫得一絲不掛。”嚇得她噤了聲,訕訕起身往小山包那邊去了。

  她的態度令人傷心,令主落寞地垂首坐著,吩咐她別靠近山口,自己低迷得直不起腰來。

  沒多會兒璃寬和瞿如回來了,一人提著一只兔子,璃寬不住抱怨,“我下次再不和這鳥人一塊兒打獵了,她眼裡只有田鼠和兔子,我的志向是鹿和獐子,再不濟也得是只羊啊。”

  瞿如打獵不行,嘴上卻不饒人,她哼哼兩聲斜眼乜他,“你不是只蜥蜴嗎,我擔心你只會捕蛾子,畢竟我們不愛吃蟲。”

  氣得璃寬大喊大叫:“捕什麼蟲,我又不是壁虎!”

  不過吵歸吵,晚飯有著落了,瞿如還特地留意了令主的口味。本以為萬年老妖喜歡生吞,沒想到他很細致地剝了兔皮,掏空了內髒,把兔肉烤得外焦裡嫩,才討好地遞給無方,“娘子,你吃吧。”

  璃寬抱著兔頭直砸吧,“明天天黑前,應當能趕到了。屬下從來沒去過少室山,聽說山上有很多凶獸,都是吃人不眨眼的。”言罷一笑,“魘後也不必太擔心了,我家主上有通天徹地的本事,如果遇見危險,您就抱緊他,主上會保魘後安全的。”

  蜥蜴又開始胡扯,打鬥的時候當然是輕裝上陣比較好,身上掛著個人,還能放得開手腳嗎?無方微微皺了下眉,“你是想害死你家令主吧。”

  這麼一說,竟讓人嗅出了體貼的味道,令主和璃寬交換一下眼色,忽然覺得勝利在望了。

  解魄嶺住了一晚,當然令主的美好願望是告破了,最後他的未婚妻和瞿如鳥睡一頭,害得他只能和璃寬茶湊合。世上的蜥蜴都那麼臭,即便有了道行也難改劣根性。令主輾轉反側間,看見他臉頰底下積攢了一大攤口水,惡心得他隔夜飯都要吐出來了。半夜郁悶地出去打了只野豬,切片烤干,第二天無方就收到了一袋子肉脯,據說讓她路上當零嘴吃。

  少室山終於到了,風塵僕僕的四個人抵達時,那裡正漫天飛雪。無方從來沒有見過雪,鎢金剎土上氣候溫暖,她也只是降世初,在中土小城淋過幾回雨。

  放眼看,山谷間都白了,寒風夾裹著雪片子打在臉上,涼涼的,有點痛。無方是煞,體溫要比一般人低,所以積雪不化,很快把她的眉毛染白了。她很高興,回身讓他們看,卻發現令主和一鳥一蜥都在瑟瑟發抖——血肉之軀逗留太久,經不得這種嚴寒。

  所以令主肯定不是鬼魅,但自稱踏火而生的人這麼怕冷,不會又在吹牛吧!

  她不解地打量他,卻聽見璃寬悄悄問他:“主上的黑袍底下是不是連內褲都沒穿啊?”被令主一腳踹在腰眼上,撲進了雪堆裡。

  無方忍不住想笑,突然發現寂靜的山嶺間有沙沙聲翻滾,像大樹砍倒後拖行的聲響。凝耳細聽,速度很快,逐漸近了,那聲浪大得呈排山倒海之勢,不知何時,半邊天幕轉眼黑了,烏雲嚴嚴覆蓋住穹隆,偶爾從間隙裡透出天光。然後一聲悶雷般的怒吼拍打下來,雲層間露出了兩盞燈,搖搖曳曳,大得燈籠似的。無方這才看清,那烏雲其實並不是雲,是四只巨大的翅膀。中間的軀干是扭曲的蛇形,信子一吐,兩眼便大放金光。

  她向後退了一步,“肥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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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8-25 20:24:20 |只看該作者
第28章

  肥遺是上古怪蛇,一頭兩身,長了四只翅膀六只腳。如果出現在人間,便是大旱的征兆,然而密業寒林已經成為這些怪物的棲息地,所以何時何地遇見一兩位有特殊技能的凶神,根本沒什麼好奇怪的。

  當然大多數妖怪都盡可能的避世,只有這肥遺出了名的好管閑事,但凡有外人闖進寒林,它都要出來迎接一下。倒未必有惡意,就是嚇唬嚇唬訪客。如果能順利嚇破人膽,它便得意地再脹大數倍;如果不拿它當回事,它自覺沒趣,逗留一陣就會離開了。

  上古的妖怪,長得好看的沒幾個,令主端詳半天,發出一聲感慨:“你們不覺得這肥遺很眼熟嗎,簡直就是阿茶和瞿如的合體啊!”

  原本高度緊張的神經,被他這麼一說立刻都松懈了。仔細看看,居然說得很在理,璃寬雖然是蜥蜴,但肥遺的蛇身並不長,一根分裂成兩根罷了。至於翅膀,瞿如急起來別說兩對,四五對都幻化得出來。璃寬的四足加上瞿如的三足,比這肥遺還多了一只腳,要拼硬件,他們這方可以說完勝。

  令主的思維有時候天馬行空,他抱著胸揣測:“如果小鳥和阿茶成親,他們生出來的孩子會是什麼模樣呢……會不會像這怪蛇一樣醜?哎呀本大王都不敢想像了。”

  無方還沒來得及搭話,瞿如就嗔起來:“師娘,不要作這種假設成嗎?璃寬是只四腳蛇,我才看不上他。”

  璃寬一聽不干了,“你在想什麼呢?我璃寬茶戲遍蛇山從無敗績,你看看你自己,鴨子屁股大餅臉,白送我我都沒地方供你好嗎。”

  結果他們大聲爭吵,吵著吵著,最後就打起來了,從地下一直打到天上,把一旁的肥遺都看傻了。

  如此不把怪物當回事,是不是太目中無人了?肥遺覺得自己從未受過這樣的侮辱,它壓了壓腦袋上的蓬發,扶了扶精心簪發的華勝,咄了一聲彎下腰,忽閃著兩眼道:“懂不懂規矩?跑到別人的地盤上大吵大鬧,你們也太囂張了!”

  可惜他響雷般的嗓門根本沒有引起別人的注意,他們打架的打架,勸架的勸架,居然集體把它忽視了。這麼大的身形,難道他們看不見嗎?肥遺第一次對自己產生了懷疑,沒道理呀……它又喊了一聲,“此山是我開,此樹是我……噯,你們干什麼……”話沒說完,滾成了一團的蜥蜴和瞿如鳥向它砸過來,正命中它的右眼。肥遺躲閃不及,尖叫一聲,直接被他們砸倒了。

  倒地後的肥遺就像被戳破的球,體形瞬間縮水,至多不過一頭水牛那麼大。它哼哼唧唧爬起來,被撞的眼睛腫起了一個大包,頭發更加亂了。忽然它哇地一聲哭了,哭聲終於驚擾了那四個妖魔鬼怪,他們到現在才想起看它一眼。

  最美的那個,美得像極光的女人走過來,“怎麼了?眼睛受傷了?不要緊,我可以幫你治。”

  它說謝謝,卻又沒頭蒼蠅似的開始團團轉,邊轉邊哭:“我的華勝……華勝不見了,那是西王母送給我的呀!”

  妖怪之間的交情,有時很難理解。書上記載西王母人形豹尾,蓬發戴勝,可能和肥遺很合得來,把自己的發飾送給了它。然後明明是雄性的肥遺硬抄亂了自己的頭發,把華勝戴上了,大概這樣可以表明自己對友誼的絕對忠誠和捍衛吧!結果剛才那一撞,把信物撞丟了,要是西王母知道了一定會很生氣,以後可能再也不願意見它了。

  沒辦法,大家開始忙著給肥遺找華勝,將暗不暗的天,樹下草底都蒼茫一片,那麼小的物件很難被發現。好在大家夜視的能力都不錯,令主折了支木棍在雪地上劃拉,忽然喊娘子,“我找見啦。”

  肥遺心下一喜,扭著身子過去,打算道個謝拿回來。可是這只黑乎乎的妖怪卻把華勝往他娘子發間插去,它頓時緊張起來,難道打算來一出誰撿到就算誰的嗎?它心裡著急,鼻涕直往下流,追了幾步嗚咽:“那是我的呀!是我的呀!”

  令主嫌它聒噪,扭頭斥了它一句:“借來試一試,怎麼那麼小氣!”

  唉,他的無方,戴什麼都那麼美。令主心滿意足地審視再三,認為這支華勝很精巧,回去要照原樣也給她做一件。
  肥遺最終拿回了自己的東西,心滿意足。為了表達謝意,它對令主說:“你的娘子真好看。”

  但凡誇無方的,令主都覺得比自己被誇更受用。他在肥遺的脖子上拍了拍,“多謝多謝,我也覺得她是天上地下第一好看。”

  肥遺把華勝戴回去,搖身一變,變成個白面皮的公子。穿一件柳綠的長衣,因為蛇身的緣故走路帶扭,看上去像畫本上的柳樹精或者竹葉青。變成人形,也得講點規矩,他文質彬彬問:“你們從哪裡來?來這密業寒林有何貴干呀?”

  像介紹身份這種事,講究排場的都不會自己開口,令主擺出了個高貴的姿態,璃寬豪情萬丈地一比手,“這位是梵行剎土的當家,魘都令主白准。”再一比手,“這位美貌迷人眼的,是我們令主的新婚夫人,你管她叫魘後就行了。這二位的大名如雷貫耳,你聽了是不是想說失敬失敬啊?其實多余的話可以不用說,你帶我們去聚窟巔就好了。我們想取一截若木,拿它派點用場。”

  誰知肥遺一臉茫然,“魘都……沒聽說過,干什麼的?造瓷器的?”

  和目光短淺的妖怪沒什麼好說的,璃寬不耐煩道:“你別管干什麼的,反正就是梵行剎土上最大,人力物力最雄厚的一座城。你到底知不知道若木?”

  肥遺說:“若木誰不知道,那是我們少室山的神樹。每到果子成熟的時候,寒林遠近的獸都去那裡等著,若木的不愁果吃了能益壽延年的。可惜有些性情暴戾的凶獸不守規矩,為了第一個得到果子爬上樹,把若木的枝干都弄傷了。後來帝休奉命看守這樹,不到樹果成熟那天,不許任何人靠近……你們現在要去?咱們不吹不黑,以我的本事,我覺得可能打不過帝休。”

  長他人志氣滅自己威風的家伙,一般都應該殺掉。璃寬狠狠看了他一眼,“肥遺兄,剛才你可是很神氣的。”

  肥遺擺手,不好意思地說:“不敢不敢,我就是鬧著玩玩。說真的,你們要去,我可以給你們指路。如果要動手,那就恕我幫不上忙了。”

  從它的字裡行間可以分辨出,那株若木在寒林諸獸心裡的地位。連上樹都要被追擊,他們想去折下一截來,豈不是對神樹更大的傷害?

  無方遲疑地看令主,“此去有風險。”

  令主說得很輕松,“帝休,不就是只人胄嗎。五千年前我和他交過手,後來他退戰,隱居寒林了,沒想到在這裡又遇見他。”

  所謂的人胄,就是無頭屍身和成精的牲畜結合。牲畜以屍殼為穴,久而久之共成一體,原理很像海邊的寄居蟹,腦袋是自己的,身體卻裝在別人的軀殼裡。

  他見她憂心忡忡,挨過去溫聲道:“娘子你別為我擔心,小小的人胄我還不放在眼裡。等到了聚窟巔上,你和小鳥遠遠看著,讓為夫去收拾它。”

  無方猶豫不決,“我還是不放心,那種怪物沒有人性,戰起來只怕不好對付。”

  令主愈發喜歡了,“有你這句話,我現在渾身就充滿了力量。”

  璃寬一聽趁熱打鐵,“令主生死未蔔,我看不如今晚就洞房吧。若木早一天晚一天拿都一樣,如此良辰美景,不洞房實在太可惜了。”

  尷尬的提議,冰天雪地裡的無方倏地冷了眉眼。令主卻很期待,他緊張地對扣起了雙手,小心翼翼問:“娘子,你的意思呢?只要你願意,我立刻變個大宅子。”

  旁邊的肥遺哦地一嗓子,“什麼夫人,原來還沒有洞房……”令主黑洞洞的帽兜對准它,嚇得它忙閉上了嘴巴。

  外人面前本來不應該說這些的,無方有些氣惱,“令主也太不背人了。”

  在場的人都有點失望,令主卻從這句抱怨裡聽出了別樣的味道。私房話,怎麼能拿到人前說呢。姑娘害羞,確實是他不解風情了。

  他按捺住了躁動的心,顫聲說:“等回了魘都再說……今晚大雪封山,看來一時半會兒停不下來。我們趕了一天路,先找個地方歇歇腳,吃點東西好麼?”

  不遠處有個山洞,一行人都轉移進去,璃寬和瞿如出去找柴禾,肥遺覺得留下沒意思,站了一會兒拱手告辭了。
  雪水滲透過了衣裳,無方隨意撣了撣,旁邊的令主黑袍幾乎濕透了,正蜷成一團瑟瑟發抖。她走過去看,“令主冷嗎?”

  令主已經語不成調,哆哆嗦嗦說:“好冷,我快凍死了。”

  那麼雪頓山上摘雪蓮,他是怎麼做到的?她遲疑著問:“你不是說自己踏火而生嗎,既然如此陽氣應該很旺,怎麼凍成這模樣了?”

  她不懂,不裝得很冷,怎麼能催發出她的同情心,進而和她有更親密的接觸呢。令主糊塗起來糊塗,精明起來猴兒精。心愛的姑娘在身邊,老實人也能靈感不斷。他哆嗦得更厲害了,“上了年紀畏寒,娘子連這個都不知道嗎?”

  無方恍然大悟,果然還是年紀的問題啊。她朝洞外看了眼,“璃寬和瞿如快回來了,等生了火就會好起來的。”

  他不說話,佝僂的樣子看上去莫名有點可憐。無方只得挪過去一些,“冷的話就靠著我吧……沒想到令主的身子這麼弱。”

  這是正中下懷了,他立刻抱住了她的一條胳膊。於是不消半刻,無方就發現自己被騙了。

  汗水順著她的鬢角落下來,滑過脖頸,沒入交領,這個哭著喊著說冷的老妖怪,其實身上暖和得像只火爐。她不太高興,用力想把胳膊抽出來,可是他死命扒住了不肯放手,“我以前做夢,夢見過這種場景,娘子搭著我的腰,就像這樣……”他松開了懷抱的胳膊,靈巧一躬身,她的手就跑到他腰上去了,“你看看,多麼的珠聯璧合,簡直像太極生兩儀。後來我就一直盼著真的能有這麼一天,娘子也知道,像我這樣的人,遇見一段姻緣不容易,畢竟別人未必像娘子這麼有耐心,願意先愛上我的人,而不是我的貌。”他說著,把自己感動壞了,賭咒發誓似的加重了語氣,“娘子你真好,我答應你,以後一定和你生很多孩子……”

  他的滿腔愛意噴薄欲出,可惜未婚妻並不領情。她很快把手掣開了,氣呼呼道:“答應什麼?誰要你答應!”

  令主詫然,怎麼了?難道她不想生孩子嗎?真要這樣也沒關系,“如果你不喜歡,我們可以手工代替生育。”

  實在是雞同鴨講,無方覺得自己的好脾氣一點一點被磨光,最後可能要瘋在他手裡。她憤然想,等去過酆都之後,她就畫地為牢把自己囚禁起來,今生今世都不想再見這個沒臉沒皮的老妖怪了。

  令主雖然木訥,但臉色還是會看的。他見未婚妻不高興,從外面舀了一盆雪進來,微微一晃,雪就化了,捧到她面前討好:“走了兩天,滿面風塵,娘子洗把臉吧。”

  無方對他已經完全無力,怕他再啰嗦,真的挽起袖子洗了一把臉。

  出水芙蓉更美了,那皮膚如瓊脂,溫潤欲滴。令主高高興興去翻包袱,掏出一罐膏子來,“這是冥後送的賀禮,裡面結了長生草的精魄,能讓娘子青春永駐。”

  無方只是感到奇怪,一個萬年的老妖,怎麼會有這麼充沛的精力呢?她冷眼旁觀很久,發現他似乎沒有乏累的時候,一身黑袍穿出了滄桑感,其實袍子底下的人只有十八歲吧。

  她衝口而出,“令主的真身是什麼?”

  在妖界,問人真身就等於罵人老娘,是很不禮貌的行為。無方說完就懊悔了,令主大多時候和顏悅色,但不保證觸怒他後,他還能這麼心平氣和。

  一個人緊張,從肢體動作裡就能體現出來。他的未婚妻分明有了防備的念頭,他忙體貼地撫慰她,“別怕,令主再生氣,後果也不嚴重。”

  他這麼說,無方倒不好意思起來,“我只是隨口一問。”

  令主其實並不往心裡去,他的語調輕快,“等成了親,我的真身你自然會知道。我在這片剎土上等了七千年,總有一天會離開這裡。到時候我帶你一起走,我們到娑婆世界去看看,那裡一定比剎土更有趣。”

  苦大仇深的外表,卻說出了清風朗月的味道,仿佛七千年只是一場短促的夢,他的人生還沒有正式開始。無方輕聲問他,“令主能與天地同壽嗎?”

  他說大概可以,“我早就超過天定的壽元了,這個關口一過,沒人會管我活了多少歲。我不會老,不會死,體能永遠無限,娘子,你有福了。”

  說到最後又不正經,在來梵行剎土之前,她就是想破了腦袋,也不會猜到他是這樣的老妖。

  她轉身把盆裡的水潑到洞外,淡然道:“明日一戰,我願與令主同往。”

  令主說不必,“取一截樹枝都要娘子親自出馬,我這個男人是白干的。”取過包袱擱在膝頭上,解開後裡面孤伶伶躺著一把梳篦,他拿在手裡愉快地揚了揚,“娘子你乏麼?我給你梳梳頭好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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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8-25 20:24:33 |只看該作者
第29章

  無方對自己的身體發膚一向很愛護,也因為行醫的緣故,她習慣和人保持距離。從來沒有過親人和伴侶,對於生人的接觸感到恐懼,所以令主大獻殷情提議為她梳頭,她毫不猶豫地拒絕了。

  她說多謝,“我不乏,這點路對我來說不算什麼。”

  令主收回手,略感失望,“我忘了騰雲和步行不能比,只有被凡人拖累才叫真的累。所以我說葉振衣麻煩……”小聲嘀咕著,“丟了不是正好嗎,為什麼還要費力找他。”

  無方不打算和他解釋,所謂的道義和責任,說了他也未必理解。回想他們長途跋涉的來路,到達須彌瀚海時璃寬茶就出現了,想必那時候令主便已經對他們的行蹤了如指掌了。

  她歪著頭問他:“雪頓山那次,是令主第一次見到我嗎?其實我一直有種感覺,你離我並不遠。”

  事到如今令主覺得沒什麼好隱瞞的,他一拍大腿說:“娘子,這就是心有靈犀啊。我跟你說,你們踏上瀚海那刻起,我就遠遠看著你了。從鎢金剎土到梵行剎土,沿途有很多妖怪,你帶的那一人一鳥道行可以忽略不計,我實在不放心。我想了很久,反正我近來無所事事,干脆出城接你。原本七道口有諸懷,須彌瀚海有鉤蛇,都是吃人的妖怪。我擔心你害怕,先行一步把它們打跑了,所以你能夠順順利利踏上梵行,嫁給我做新娘。你看,像我這種默默在背後全心付出的男人,現在已經很難找了。因為娘子你足夠好,才配得上我這麼優秀的人啊。”

  前半截說得挺不錯的,無方確實有點感動。但到了後半截慢慢就出現了偏差,她來這片剎土可不是奔著嫁他來的,誰遇見個不知根底,又臭名遠揚的男人說要娶你,都會覺得很頭痛吧。還有最後一句,她覺得自己確實挺好的,但是他優不優秀,那就說不好了。

  她看他的眼神帶了點狐疑,令主說:“娘子你不要這麼看我,我會忍不住以為你愛上了我。”

  無方嘆口氣,把視線挪開了。

  他不死心,又揚手,“我梳頭的手藝很好的,那時候第一批偶人還小,每天都排著隊來找我束發,我會十八種發式,娘子要不要試一下?”

  無方幾乎可以想像那種畫面,既當爹又當媽的令主一手拿著梳篦,一手撈起頭發,嘴裡還叼著發簪,面前是看不到盡頭的,等待梳頭的隊伍……不知怎麼,讓人覺得心酸。

  “你捏那麼多泥人干什麼呢,就為讓他們當你的手下?”

  令主的盛情得不到回應,把梳子塞進帽兜,給自己梳了兩下,“不是的,我不需要手下。剛到梵行剎土的時候我一個人很孤單,所以就想捏些泥人做伴。娘子你也看見了,我捏泥人堪稱出神入化,下次鏡海紅蓮盛開的時候,我帶你一起去,讓你領略一下我精湛的技藝。”結果她一點都不感興趣,居然撇著嘴走開了。

  人有的時候,很容易被某些傳言左右。比如令主的為人,鎢金剎土上幾乎把他傳得十惡不赦。後來慢慢相處,無方發現他除了有點傻,大部分惡名都能找到合理的解釋——滿城兒啼是因為泥人幼小需要他照顧,私奔的偶無端死了,是因為離開魘都後得不到他的供給,靈力枯竭了,沒有一樣是他的錯。鎢金剎土距離梵行太遠,以訛傳訛就算了,那些得了他恩惠卻反咬他一口的女妖,才是最可惡的。

  “你有沒有想過整頓九陰山?拐走你心血的女妖,不該好好懲戒一下嗎?”

  令主的志向倒挺大,“世上有種痛苦叫望洋興嘆,只要我捏出女偶,就可以讓她們嘗嘗這種滋味。”話又說回來,腆著臉問她,“那娘子,你什麼時候和我洞房?”

  這個不要臉又扶不起來的老妖怪,無方動輒被他氣得半死,好好說女妖,又扯到洞房上去了。仿佛洞房是解決一切問題的根源,只要能洞房,魘都的危機就都迎刃而解了。

  罵他,她找不到合適的詞彙,其實罵了也沒有用,只有不理睬他。她轉身坐到洞前的山石上,雪還在下,紛紛揚揚的,下久了確實有些冷。

  令主大概察覺到什麼了,很久都沒有說話。她下意識回頭看了眼,他把梳篦擱在膝頭,空空的布片上只有一把梳子,加上他給她的玉容膏,他的包袱裡就帶了這兩樣東西。

  怎麼說都是一片丹心,落得慘兮兮的收場,難免有些可憐。無方無可奈何,起身坐回他身邊,“麻煩令主,為我梳頭吧。”

  她背過身,長長的頭發像緞子似的,在黯淡的山洞裡發出微藍的幽光。令主心花怒放,悄悄伸手摸了一下,未婚妻的發質太好了,讓人想起春天從指間流淌過的清風。

  就如他說的,他梳頭的手藝和捏泥人的手藝一樣好。無方起先很擔心,怕他拽疼她,可是沒有,他的手勢輕柔,除了偶爾發出吸溜口水的聲音,梳發的過程還是很和諧的。

  他給她梳了個元寶髻,兩個靈巧的揪揪利落又可愛。梳完後說好了,伸手畫了個圓,無方面前出現一面水波蕩漾的幻鏡,他說,“娘子看看,沒什麼不滿意的吧?”

  她微微偏過頭,很仔細地左右照了兩鬢,驚訝於令主的創造力,“魘都都是男人啊,你怎麼會梳姑娘的發式?”

  令主得意道:“梵行剎土上有很多女妖,我看見她們這麼梳的,改良了一下,在偶人身上試過了。”

  所以他是個有心人,無方沒有試過這樣的發髻,第一次覺得十分新鮮。頭發束起來了,耳墜子就變得尤為突出,在那纖細白潔的頸項邊曼然搖晃,像她以前看過的一副畫像。

  姑娘愛美,人之常情,很多時候欣賞自己,也能高高興興欣賞半天。幻鏡裡的臉龐美麗生動,她拿手抿了抿頭,黑鴉鴉的令主在她身後,也擠進了幻鏡裡。她微笑,正想謝謝他,忽然那帽兜底下露出了半張臉,英挺的鼻子,輪廓優美的唇,還有光潔年輕的皮膚……她一瞬驚得寒毛炸立,猛然回身看他,然而鏡子裡的一切仿佛都是幻像,令主還是原來的令主,帽兜底下依舊深不可測。

  令主咦了聲,“娘子怎麼了?”看見她瞠大了雙眼,很無辜地問,“難道我的手藝,娘子不歡喜嗎?”

  “不不……”她心裡亂成了一團麻,不明白那乍現的半張臉意味著什麼。他追問,她答得心不在焉,敷衍著說,“令主的手藝很好,多謝了。”

  那廂的令主笑得志得意滿,“娘子不必客氣,只要你願意,以後我可以天天給你梳發。”

  看見了嗎?想必是看見了吧!瞧這驚慌失措的小眼神,說不定今晚會做夢,夢見他絕世的容顏,從而無法自拔地愛上他。上次他同她說的話,也不全然是假的,他們這族確實只在真心待他的人面前,才會現出全貌,但這種事也不是不可控的。令主可以隨心支配,該露嘴的時候露嘴,該露鼻子的時候露鼻子。一下全露她會受不了,慢慢的循序漸進,等她適應了,就會對自己的判斷堅信不疑。

  當然若論真心,璃寬茶早就夠格看見他了,只是他又施了一道屏障,把他的天眼蒙上了。不是最親密的人,還是多留些白吧。每個人的背後都有故事,他的故事比較復雜,暴露得太徹底,會打擾以後的幸福生活。

  山洞裡的人沒有寬衣解帶的打算,山洞外的人凍得快斷氣了。璃寬跺著腳問瞿如,“你說他們談得怎麼樣了?我們可以進去了嗎?”

  瞿如瑟瑟打著擺子,面無表情地說:“你家令主手段不行,還以為回來會撞見什麼不該看的呢,結果時間全浪費在梳頭上了。”探身看了看,料定暫時不會有什麼新進展,抱著柴禾進山洞了。

  冰天雪地裡烤烤火,還有吃的,實在是很滿足的事。吃完睡一覺,東方發白的時候准備動身上聚窟巔,昨天的肥遺已經在洞外候著了。

  雪停了,腳踩積雪咯吱作響,心也變得涼涼的。肥遺從樹上下來,蛇身筆直扎進雪堆裡,砰地一聲變成綠衣公子,爬出雪坑上前打招呼,“各位早啊,寒林一夜,過得還愉快吧?”

  大家道謝,表示閑話不用多敘,可以出發了。

  聚窟巔名副其實,是由九十九個洞窟組成的。往山巔的一路上要多加小心,因為洞口掩蓋得好,稍有不慎就會落進去。不過山頂卻不是想像中的那樣峭壁嶙峋,若木周圍有很大一片平台,打磨成了八卦的形狀,每個方位有山石擺放,以對應陽爻和陰爻。爬完了最後一級台階,聚窟巔的全貌終於展露,那棵傳說中的若木,也以最勢不可擋的姿態闖進了眾人的視野。

  無方由不得一陣驚嘆,她行走剎土東西上萬由旬,從來沒見過這樣的樹,赤紅的樹干赤紅的花,葉片細碎,拱出一個碩大的翠色的樹冠。錯綜的根須向八方伸展,強而有力,但不觸及一星泥土,這樹是懸浮在半空中的。原來所謂的“無根樹”,便是不沾五行,依附天地而生。

  肥遺眯眼看樹上的花,估算著果子成熟還需要多少時間,身邊的璃寬環顧四周後卻嗤笑:“帝休在哪裡?不是說有人胄嗎?”

  帝休當然就在附近,但他有個壞毛病,起床一向比較晚。所以昨天他們說要休息一晚再上山,肥遺是很贊成的。

  他舔了舔舌頭,“現在沒見到他,不表示他不會出現。你們不是要折樹枝嗎,速戰速決吧。”

  無方聽了打算上前,剛邁出一步便被令主拉住了。他說太危險,讓璃寬把她和瞿如帶到一旁,自己裹起黑袍,向若木走去。

  山巔積雪只剩薄薄的一層,之前應當有人鏟過了,令主行來,只留下一串輕淺的足跡。他一步一步接近,終於到了大樹底下。仰頭看,這神樹樹身闊散出一圈暈,仿佛菩薩身後的圓光。

  見多識廣的令主,對若木並不陌生,小時候嘴饞來盜過果子,後來發現了其他美味,覺得不愁果也不過如此,就把它忘到後腦勺去了。今天故地重游,沒有勾起什麼回憶,他只想撅下一枝春,送給他的未婚妻當禮物。

  他抬袖,姿態可謂風雅。自覺從背後看過來,神秘的身影可以迷倒萬千女性。他甚至扭身朝無方飛了一眼,想讓她記住這詩意的畫面。可就在他將要觸及樹枝的瞬間,一片刀鋒伴著殺氣橫掃過來,要不是他抵御得快,恐怕腦袋都被削下來了。

  人胄沉悶的吼聲如同從地心傳來似的,腳下的山體都為止顫抖。肥遺嚇得躲在無方身後,驚懼地指指前方,“糟了,說曹操曹操就到。”

  一團黑霧裡,帝休如期而至,兩丈高的人身長出了豺的頭,毛發斑禿,兩眼血紅,一手握著砍刀,一手拿著大叉,很有戰鬥結束飽餐一頓的氣勢。身形的巨大差異,導致令主在它面前玲瓏了不少,它以看螻蟻的姿態彎腰看他,可能想起前塵往事來了,狠狠衝他噴出了兩管清水鼻涕。

  無方臂上的金鋼圈察覺到了戾氣,嗡嗡震動起來,她緊盯局勢,預備隨時助令主一臂之力。不過令主真的生了一副好脾氣,他動用法力自潔了一番,慢悠悠說:“幾千年沒見,你這牲口一點都沒長進,見人不問好,凶神惡煞的做給誰看?”

  無方本以為帝休不會說話,可他還是開口了,“不要在我工作的地方找茬,打架另約。”

  令主說:“我不是來找你的,就想討一截若木。咱們也算幾千年的舊相識了,可以以和為貴,送一截給我嗎?”

  帝休寬厚的舌頭從牙縫裡漏出來,他抬手把它塞回去,哼哼冷笑了兩聲,“本人生平最討厭套近乎,我帝休活了幾千年,從來不喜歡講人情。”

  “第一次聽見把人品差,說得那麼清新脫俗的。”令主嗤笑了聲,忽然揚袖一揮,風雲突起。那黑袍獵獵,像一面招展的引魂幡,在帝休還沒來得及反應的瞬間,出手如電,向它的面門襲去。

  人大愣狗大笨,有時候塊頭太魁梧不是什麼好事。吃了暗虧的帝休暴躁起來,“趁人不備不是英雄好漢!”說罷兩手撐地奮力一握,腳下的山石眨眼變成了赤色,紅的碎片,黑的脈絡,向幾丈開外的人急馳而去。

  被人胄的屍氣擊中,基本沒有活命的機會。還好令主須臾即至,化解了它的攻勢。五千年前戰遍穢土無一敗績的令主,這回又找到了熱血的感覺,一輪強攻之下帝休終於不敵,被打得仰倒在了若木前的琴台上。

  “停!”帝休搶在叉子鑿穿它的腦袋前拱手討饒,“梵行令主名不虛傳,我打不過你,不打了行嗎?若木隨便折,別碰傷花就行,果子少了我沒法交代。”

  本來很簡單的事,非要大打出手才解決,令主撅了一截樹枝下來,“做人氣量要大些,你小肚雞腸,我看把豺頭換成雞頭更合適。”然後邀功式的跑回來,把若木交到無方手裡,“把它掛在胸前,陽氣慢慢彙攏,可以壓制你身上的煞氣。我這人本來不喜歡打架,無奈總有人試圖挑釁我。其實此情此景,溫上一壺酒,看看山色賞賞花,不是很好嗎。”

  令主自覺一番話十分富有文藝氣息,他也期待未婚妻能對他刮目相看。勝利者擺擺姿態,凸顯不費吹灰之力贏得勝利,效果更佳,因此他還特地談到了酒和花。

  不過他的無方似乎不買他的帳,抬起一袖優雅地擋住了鼻子以下,“令主身手實在令人欽佩,不過袍子底下還是穿條褲子吧,剛才腿毛都露出來了。”

  努力營造氣氛的令主瞬間就傻了,他驚慌失措地壓住了袍角,“我明明穿了大褲衩的……”

  在姑娘面前光腿喪德行,令主覺得辛辛苦苦積攢的好感度又要歸零了。可為什麼他的未婚妻關注的不是他的允文允武,而是他不慎走光的下三路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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