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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力寶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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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幻奇幻] 尤四姐 -【玄中魅】《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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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8-25 21:23:10 |只看該作者
第80章

  半空中忽然傳來奇異的鑼點聲,當當地,一波接著一波。緊隨其後的是鋪天蓋地的梵聲,成千上萬沙彌誦經的法潮,像傾倒下來的巨塔,把一切妖魔鬼怪都鎮壓住了。

  那尖杵重又變回了鳥爪,變回人手,瞿如緊緊扣住自己的腦袋,大聲尖叫起來,“師父……那是什麼?”

  入定的無方慢慢睜開眼,向上看,空空的禪房裡金芒湧現,一張慈眉善目的臉從滿室輝煌裡顯露了出來。額上一點朱砂明艷,身後圓光照耀萬裡,兩根胖厥厥的手指,抹了一下上翹的小胡子,“無方愛徒,別來無恙啊。”

  無方大驚,忙肅手向上叩拜,“師父乍然駕臨,無方不勝惶恐。”

  “惶恐什麼,本座就是路過,正好來看看你。”蓮師秀長的眼睛莊嚴地左右看了看,“白准不在?巧了。”

  無方臉上略微僵了下,俯首應是,“洛陽城中不太平,他奉皇命,出去拿妖去了。”

  蓮師聽後臉上浮起了一點惆悵,“如此俊美無雙、風華絕代、足智多謀、心地善良的麒麟,入世後要聽從差遣……”搖搖頭,“時也,運也。”

  無方顯得有點木訥,“師父紆尊,是來點撥弟子的嗎?”

  蓮師說不是,“你跟了白准,是你最正確的抉擇,沒啥好點撥的了。實話和你說,過去千年的修行,都不及這樁婚姻來得造化。本座推算過你的運勢,日後成就無量,有享不完的十萬年鴻運。”

  “真的麼?”無方大喜過望,“多謝師父。”

  蓮師擺了擺手,表示小意思。略頓了下,又幽幽道:“不過目前有點坎坷,小人窺伺,惡鬼垂涎,前進路上總有絆腳石,等越過去,前途自然光明一片。我剛才立於三千紅塵之上,看見這中土烏雲覆頂,想起你呀,有點不放心。”一面說,目光一面調轉向屋裡的另一個人,“噫,這瞿如鳥怎麼越來越醜了?上次來吉祥山我還說她耳朵難看,今日一見,連嘴都尖了。”

  瞿如驚駭地摸摸自己的嘴,那慌張的神情,是面對天敵時特有的反應。她連聲音都有些發顫,低頭道:“小妖學藝不精,最近疏於修行了。”

  蓮師咂了咂嘴,“那不行,妖有劣根性,你不向佛,怎麼能夠修成正果呢。”復又對無方笑了笑,“本座今日拜會歡喜佛,從他那裡得了兩個好東西,正好你和徒弟都在,就送你們吧。”

  說完從指尖彈出兩個赤色的光點,杳杳飛過來,沒入了無方和瞿如的身體。無方很稀奇,追問究竟是什麼,蓮師笑得高深莫測,“歡喜佛嘛,還有啥好東西?留著吧,日後能感受到較之以往十倍的快樂。啊,本座最近閑得慌,說不定什麼時候會再來看你的。中土羅剎還未打掃干淨,你自己要小心一點。當初本座渡化羅剎天,可一點都沒手軟,現在我不管人間事,那些邪祟不會以為我不中用了吧?其實我都看著呢,誰要是動了我的愛徒,本座也不介意入塵寰走一遭。”

  神佛在頭頂上,嗓音回蕩著,嗡嗡作響。瞿如心裡急跳,有種續不上氣來的感覺。忽然蓮師點名,“瞿如鳥。”她一凜,忙合什道是,上首的大佛和煦地吩咐:“你要好好照顧你師父,你看另一個徒弟都當上皇帝了,你在她門下時候長了,說不定能飛升變鳳凰。”

  瞿如呆呆地仰著脖子,覺得今天的蓮師有點莫名其妙。不過看作風,和兩萬年前沒多大差別,這樣都能成佛,三足鳥變鳳凰也沒什麼可奇怪的了。

  蓮師揮一揮衣袖,走得很瀟灑。滿室霞光散盡後,瞿如才松了口氣。看看座上的無方,她好像也不太明白蓮師此來的用意,轉頭望外面天色,“什麼時候了?”

  瞿如說已經過子時了,“當佛就是好,半夜三更想來就來。”可惜好時機一去不復返,今晚是動不了手了,只有等下次。

  站了一會兒,仔細感受一下,蓮師送的東西沒有留下任何痕跡。她撐著膝蓋問無方,“歡喜佛的好東西到底是啥?”

  無方唔了聲,“等你找到個兩情相悅的人,自然就知道了。”

  瞿如有點慌,“難道是春藥?”那她這種暫時要吃一陣子素的人怎麼辦?會不會因飢渴造成生命危險?

  燈下的無方笑得靦腆,“阿茶很喜歡你,如果你願意,可以考慮一下。”

  提起那只蜥蜴就倒胃口,同性爬蟲對你有意思,簡直就是一場災難。瞿如推搪了幾句,回房去了,她走後不久一個身影從窗口跳進來,伸手捏了一下無方的下巴,“有好戲看了。”

  無方不由嘆息,“接下來怎麼辦?”

  令主舒展身姿,在她旁邊的重席上躺了下來。結結實實伸了個懶腰,四仰八叉道:“來回奔忙,累死本大王了。剛才那東西的意圖,你都看出來了吧?羅剎進了瞿如的軀殼,不知這回明玄又在打什麼主意。”

  無方很著急,先前令主和她說這個,因為她道行不夠,看不破,有些將信將疑。今晚設了個局,真偽果然是驗出來了,可真正的瞿如到底在哪裡?

  “她是被明玄接進宮的,現在她成了這樣,他不可能不知道。瞿如是不是遭他暗害了?”她白著臉喃喃,“他為什麼要這麼做呢,我們這些人,從來沒有一個對不起他。”

  令主望著屋頂冷笑,“這世上有些人作惡,是不需要理由的。皇位到手了,天定的明君,隨便治理治理就是一片大好河山。春風得意,還缺什麼?缺個女人,所以他要和我搶……”越想心裡越不痛快,蹬著兩腿抱怨,“我終於知道為什麼他們都說黑麒麟不祥了,因為我克不了別人,只能克自己。別的麒麟輔佐的君王都是正常人,我輔佐的是一個走火入魔的妖佛。”

  這話沒說錯,可命裡注定的,又能怎麼樣呢。現在只有盼著明玄早點死了,曾經風雨同舟過,弄成了這幅境地,不知道是誰的錯。無方雖然有點傷感,但也不為她和令主合謀的兵來將擋感到後悔。只是令主變幻成蓮師,恐怕有點不大好。她怯怯看了眼外面的夜空,冷月如鉤,月旁兩顆明亮的星,既像笑靨,又像眼睛。

  “讓師父知道,恐怕會不高興。”

  令主倒看得開,“蓮師不是那麼小氣的人。再說我也沒借他的名頭干壞事,不過震懾一下鬼魅罷了。他們可以一次又一次化形來接近咱們,就不興咱們禮尚往來?”

  蓮師不是那麼小氣的人……令主對神佛的心胸可能有點誤會。

  那廂越量宮裡的蓮師正蹙眉搖頭。

  視線落在殿外的祥雲上,蓮師怏怏不樂,“本座活了多少年,具體的連本座自己也記不清了。修行渡世,歷劫飛升,少說也有千萬年了,從來還沒有一個人敢假扮我。今天……今天被人冒充了,冒充就冒充,至少變得好看一點吧。結果那麼胖,還加了兩撇小胡子,確定不是在黑我?“

  智慧空行母半垂著眼,捏著手印道:“胖點富態,小胡子穩重裡不失俏皮,座上還有什麼不滿意的?”

  蓮師懷疑自己的空行母可能已經被白准收買了,他不屈地申辯,“別的都不談,他曲解神佛的本意,就是大惡。什麼俊美無雙、風華絕代……本座有這樣評價過他嗎?還有,我和歡喜佛從來不來往,他居然弄出個禮物,還什麼十倍於以往的快樂……”

  這個確實有點過分,智慧空行母想安慰他一下,“座上……”

  結果還沒來得及出口,蓮師滿臉希冀地看著她,“你說真的有那種東西嗎?”

  智慧空行母都愣住了,原來他糾結了半天,計較的就是那個嗎?如果不是飛升時定向分配給他做護法,她差不多產生了辭職的衝動。這個上司的從業資格真的該好好考核一下,佛國無拘無束的生活,養成了他隨性的脾氣。自從白准和艷無方成親那晚起,他就白天睡覺晚上精神奕奕,再這麼下去殿上的弟子們都要受不了了。

  智慧空行母強忍著打呵欠的衝動,憋出了兩眼的淚,“這個弟子也不清楚,座上好奇的話,可以當面問一問麒麟。”

  “不不不,”蓮師擺手,“他冒充神佛,罪大惡極。”

  “那您打算給他降劫嗎?”智慧空行母說,“要是您答應,弟子這就去找司命給他的命盤劃兩道杠杠。”

  蓮師還是感到有些猶豫,找白准麻煩,其實不難,怕只怕無方失去庇佑,就真的落進那老不要臉的手裡了。他舔了舔唇,“上綱上線似乎也沒什麼必要……”轉頭看慈悲空行母,“你說呢?”

  慈悲空行母面無表情,“座上,您的天眼累嗎?要不要打盆水來洗洗?”

  蓮師噎了下,發現手下的說話技巧越來越高明了。她們是在提醒他,自己遠程看了那麼多精彩片段,就算抵扣門票,也不該太較真。不過這白准真壞啊,他作為神佛,是不能參與他們這場紛爭的。被他這麼一搗亂,那只假鳥又堪不破,報到皇帝面前就糟糕了。想到這裡蓮師覺得後患無窮,他拽了拽肩頭的偏袒,咳嗽一聲道:“從今天開始,本座決定閉關了。為期一百年,誰找我都不見,就這樣。”

  底下空行母和天人們忍不住暗中雀躍,領導不在,他們終於不必十二個時辰待命了,想想就歡樂無比。

  歡喜佛的好東西到底是啥,蓮師閉關前一直在思考。也是他早走了半步,要是晚一點,大概就能知道結果了。

  瞿如開始嘔吐,沒來由地嘔吐,喝兩口水都能把腸子吐出來。無方給她把脈,擰著眉辨了半天的病症,最後告訴她一個不幸的消息,“瞿如,你真的懷孕了。”

  被奪了舍的瞿如恍如晴天霹靂,瞪著兩只大眼,幾乎要哭了,“我……我懷孕了?懷孕了?”

  作為男人的靈魂,是絕不能接受自己懷孕的現實的。也怪羅剎王運氣不好,竄進了一個有過那方面經歷的雌性身體裡。如果爹不詳也就算了,問題是孩子的父親還是大明宮裡那個人,這就非常尷尬了。

  瞿如欲哭無淚,旁觀的人差點憋出內傷來,還要為她出謀劃策,“不管你和明玄有什麼樣的糾葛,孩子是無辜的,生下來吧。”

  瞿如身體裡的羅剎王悲憤交加,“生下來?讓我生下來?你們確定不是在開玩笑?”

  無方掖著兩手,嘆了口氣,“打胎和生下來一樣的痛,孩子既然在你的身體裡,你就得接受這個現實。畢竟血濃於水,你怎麼忍心害了他的小命呢。”

  可是他百思不得其解,今天不可描述,明天就懷孕,作為男方也太強大了點吧!瞿如的軀殼在地心轉圈,羅剎王感受了滅頂般的絕望。被坑的痛苦有誰能明白?讓他來臥底,他已經勉強接受了,為什麼工作還沒展開,自己就懷孕了?他羞憤交加,男性的尊嚴受到了極大的侮辱。看看這具身體,算得上嬌小玲瓏。有時候照鏡子,每每也生出一點憐惜之情。最主要的是相溶了這幾天,他居然能感受到宿主的悲歡。所以一聽到自己懷孕的消息,經過了男人正常的抵觸情緒之後,他開始認真考慮,應該怎麼處理這個孩子。

  令主悲天憫人地看著他,“小鳥我告訴你,男人可以不愛這個女人,但對於自己的孩子,肯定是舍不得拋棄的。況且你懷的還是明玄的長子,凡人對第一個孩子尤其看重,我覺得你應該回去和明玄商量一下,看看他接下來有什麼打算。”

  無方也贊同,“這不單是你的孩子,也是他的。以明玄的為人,你要是不得他首肯隨意處置了,他必定不能輕易放過你。”

  良好的合作關系,當然得繼續保持下去。但羅剎王對明玄的怨念很深,他拍打起了運用不甚熟練的翅膀,一路歪歪斜斜,飛進了大明宮。

  皇帝在處置朝中事務,太極殿不能去,只好在光明宮等他。等了半個時辰,門上終於傳來腳步聲,皇帝屏退了左右,對他的出現很不滿,“你臨走的時候我和你交代過,讓你輕易不要進宮來。到底出了什麼事,找我找得這麼急?”

  原本以為肯定是在飛來樓蒙混不下去了,逃回來保命的。結果他語出驚人,“我懷了你的孩子。”

  “什麼?”皇帝腦子裡嗡地一聲,像被五雷轟頂似的,連臉都綠了,“你說什麼?”

  羅剎王道:“我懷了你的孩子,雖然說出來很羞恥,但我還是要說,你是不是應該負一下責?”

  深廣的殿宇陷入了可怕的寂靜,明玄看著他的臉,雖然這臉還是瞿如的,但他深知背後裝著一個面目猙獰的羅剎,想到這裡就忍不住犯惡心。世上怎麼會有這麼湊巧的事,剛把她派回去,她就懷孕了。他不知道鳥類的生育周期是怎麼樣的,但非人的東西,誰知道生一胎要花多少時間。

  羅剎王越想越郁悶,在地心茫然轉圈,“本王……無論如何也是羅剎天的一縷神識,妙拂洲的羅剎哪個見了我,不恭恭敬敬尊稱我一聲大王?結果到了你這裡,竟要給你生孩子,上師,你這麼做人太不厚道了!我不管,你現在就得給本王一個答復,要怎麼處置我們母子?我告訴你,自己造的孽,哭著也得認。如果你想賴賬,本王也不是好欺負的,到時候魚死網破,別怪本王沒有提醒你。”

  明玄被他吵得腦仁兒疼,一只鳥兒懷了他的孩子,聽上去實在不可思議。難道真要生出個鳥人來嗎?這羅剎王也是傻,代入感那麼強,當真以孕婦自居了。他一副吃盡了虧的樣子,吵吵嚷嚷要他給說法,明玄被他吵得沒辦法,厲聲道:“你給我閉嘴!有了孩子,當然得生下來,你容我再想想,應當怎麼處置才好。你是怎麼發現自己有身孕的?”問完背上頓覺一陣惡寒。

  羅剎王冷著臉道:“本王今早開始惡心嘔吐,分明就是害喜的症狀。你師父給我把了脈,說我有了,我想來想去,不能讓孩子沒有父親,所以特地進宮來找你。”

  事情到了這個地步,看來得轉變一下思路了。明玄撫了撫發燙的前額道:“因禍得福,你現在留在飛來樓,白准就算懷疑你,也不能把你怎麼樣。”

  “不行。”羅剎王斷然拒絕,“昨晚我本打算吸出艷無方元嬰的,沒想到蓮師忽然出現,嚇得我肝兒都碎了。孕婦的情緒不能太激動,從今天起我要開始養胎了,否則對孩子不好。”

  明玄聽見他要對無方下手,勃然大怒,“誰讓你動她的?我說過很多遍,白准身邊什麼人都能動,長安城裡什麼案子都能制造,唯獨她,不許你動她。”

  羅剎王被他吼得發愣,半晌才哂笑,“本王真是看不透上師,要對付那只黑麒麟,只要掌握住艷無方就行了。明明那麼簡單,你卻情願兜圈子,如此婦人之仁,當心最後竹籃打水一場空。”

  明玄並不理會他的陰陽怪氣,轉過身問:“你說昨晚蓮師插手了?”

  羅剎王嗯了聲,“給我和你師父一人送了一顆歡喜佛的丹朱,說能快活到死。”

  他鄙棄地皺了皺眉,“那丹朱現在在哪裡?”

  羅剎王癱坐在胡榻上,指指自己的肚子,“在這裡。”

  明玄聽後臉色愈發陰郁了,猛地拽過瞿如的手,三指緊緊扣在脈門上。略辯了辯,在羅剎王驚訝的目光裡摜開了那只手,咬著牙冷笑,“好……好,愚弄我,愚弄得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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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8-25 21:24:03 |只看該作者
第81章

  羅剎王不知道他發什麼瘋,覺得他這麼對孕婦,實在是渣到無法形容。

  “即便是反派,也該有自己看重的人吧。難道上師眼裡只有艷無方?那我就不懂了,既然如此,你為什麼又對三足鳥下手?無論如何,這鳥兒也是你的同門,你就算不加憐愛,對自己的孩子也該手下留情。”他站起來,揉了一下被捏痛的手腕,不無嘲諷道,“上師果然是上師,修行入骨,比本王這個羅剎還絕決幾分。要是換了我,不喜歡瞿如鳥可以,看在鳥蛋的面子上也得溫柔一點,不會這麼對待一個孕婦。”

  明玄狠狠白了他一眼,“孕婦個鬼,你根本就沒有懷孕。”

  羅剎王有點意外,“這是推卸責任的新說辭?我明明懷上了,怎麼說沒有?那我早上吐成那樣是為什麼?”

  明玄已經懶得再看這個笨蛋了,羅剎天三魂六魄都歸了正統,只有這一縷惡魄跌進阿鼻地獄,不是沒有道理的。又蠢又貪,還不識時務,借住在別人身體裡而已,居然那麼有歸屬感,真叫人不服不行。

  “蓮師動了手腳,本以為他已經不問紅塵中事了,沒想到還是賊心不死。至於你,連自己的身體都搞不明白,也不能指望你成大事了。”

  一得又一失,羅剎王這半天的心情被他們調劑得忽高忽低,現在都有些心力交瘁了。

  “怎麼可能,我都感覺到胎動了。”他惆悵地撫撫自己的肚子,“你要是不想要這個孩子就明說,不要搞那麼多花樣。”

  一門心思認定自己懷孕了的鬼,母愛泛濫起來真是連邏輯都顧不上了。這才幾天,就算是真的,也沒那麼快感受到胎動吧。為什麼至今為止,他遇上的都是些不靠譜的人呢?明玄感到深深的無力。要成事,個把得力的助手是必須的,當初他從八寒地獄把這縷神識撈出來,就是看中了他滿懷仇恨和不甘,有時和他對話,也看得出他是個有算計的鬼。本以為他夠狠,夠果斷,結果兜了一圈,發現他腦力有嚴重缺陷。難道是孤身一人太久了,迫切需要家庭的溫暖嗎?

  他負起手,深深嘆了口氣,憤怒過後逐漸平靜下來,看來白准是識穿了他們的把戲了。讓他難過的,並不是又一次落敗,是無方也攪合在裡面,跟著白准一道戲弄他。瞿如懷孕這件事上,他們隔山打牛,雖然沒有起正面衝突,但給了他一個軟釘子碰。加上羅剎王這個糊裡糊塗的豬隊友,害得他灰頭土臉,顏面盡失。

  他回身問他,“如果現在讓你在孩子和大業之間選擇,你會怎麼選?”

  羅剎王幾乎沒怎麼猶豫,堅定地說:“本王選孩子。”

  本來就是,大業是他明玄的大業,自己最大的目標僅僅是奪個舍,再建立一個羅剎鬼國。奪羅剎天的舍,願望是美好的,但難度比較大,任這位人皇再手眼通天,這世他是人,能力畢竟有限。羅剎王是只懂得退而求其次的鬼,原本上瞿如鳥的身,十分不情願。但眼下適應了,還憑空多了個孩子,對於新生兒存活率極低,大多難逃母親口腹之欲的羅剎一族來說,是很難能可貴的一場經歷。羅剎王以前就對族中羅剎女胡亂吃孩子的行為深惡痛絕,如果自己是女人,絕對不會傷害自己的孩子。曾經只是設想,現在變成現實了,雖然過程狗血,但他很有信心,決定驗證一下自己的自控能力。

  明玄對這個搭檔的奇思妙想說不出的震驚,終於也看明白,要羅剎協助達成心願是不可能的。羅剎王已經暴露了,再回去也不過被他們抓起來,逼出殘魂拷打而已。他們認定了他和羅剎王勾結,如果不作補救,恐怕無方會更加討厭他。

  他微微扯了下嘴角,“我說你沒有懷孕,你怎麼不相信呢。昨晚蓮師送進你體內的,不過是個假孩子罷了。”

  羅剎王依舊不太願意接受現實,他辯解著:“艷無方和本王一樣都接了蓮師的禮物,為什麼她沒懷孕,我卻懷上了?”

  明玄簡直像秀才遇到兵,這樣胡攪蠻纏的鬼,把他的步調都帶亂了。他忍不住抬高了嗓門,“因為他們合起伙來耍你,你還不明白?你和羅剎天共存了幾十萬年,為什麼一點醫術都不會,好歹可以給自己把個脈啊。”

  羅剎王下意識扣了自己的脈搏,又雜又亂,什麼都看不出來。他感到失望,“開這種玩笑,簡直不是人!”等意識到咒罵的內容不會對他們造成任何觸動,不由更加失望了——飛來樓的那幫烏合之眾,本來就不是人。

  現在怎麼辦呢,巨大的落差讓他對人生產生了懷疑。哪裡摔倒哪裡爬起來,他把視線調到了皇帝身上,“上師,本王實在覺得意難平,要不然咱們現懷一個?”

  明玄俊美的臉一下變得森森然,他一副要弄死他的神情,切齒問:“你說什麼?現懷一個?”

  羅剎王有點不好意思,“上師不要誤會,本王當然沒有那種怪癖。我是說我可以先回避,把瞿如鳥的軀殼留下,請上師隨意。”

  對一只沒有魂魄的鳥下手嗎?明玄笑得陰森,“我可沒有奸屍的興趣。”

  那就難辦了,羅剎王表示很想要一個孩子,其心情之迫切,已經超越了一切野心和渴望。

  明玄發現自己真的無法再忍受這只沒用的鬼了,他本想借由瞿如的身體,讓羅剎王干幾票轟動中土的大案,到時候他好想辦法給白准下套子,甚至降他的罪,把他困在荼蘼山上。結果怎麼樣?功虧一簣。羅剎王有他自己的意願,他自作主張想吸無方的元嬰,得知自己的宿主懷孕後,干脆連理想都一並扔了,做起母慈子孝的美夢來。

  既然依仗不了,那就利用完最後一點剩余的價值,丟棄吧。

  他在羅剎王熱切的眼神裡悻然笑起來,“真沒想到,大王是這樣的羅剎。”

  借居在瞿如身體裡的羅剎王摸了摸自己的鼻子,“其實本王再惡,對弱小的東西還是有憐憫之心的。”

  明玄嗤地一聲,充分表達了自己的不屑。作為一縷惡魄,弄得這麼兒女情長,是極大的失敗。他不需要這種不聽指揮的幫手,看來一切都得靠自己,這世上沒有誰能讓他信得過了。

  他揚起手,掌中一團真氣凝結,頃刻幻化成五枚鎮魂釘,在羅剎王笑意還未來得及隱退前,飛速穿透他的皮肉,釘住他的神識,封住了他的口。瞿如的身體失去主宰,蕩悠悠站在那裡,像一個制作精良的木偶。他凝目看了一會兒,想起當初過沙漠,渡堿海,他的記憶裡除了無方,這位同行的師姐居然只剩一個虛浮的影子,連一點實質的印像都沒有。

  他轉過身去,朝殿外看。身後的軀殼忽然扭曲變形,發出嘶啞的吼叫,那是羅剎王在作最後的掙扎。想來鎮魂釘不夠,他連頭都沒回,震震衣袖,又追加了三枚。世界重新恢復平靜,他走到殿門前傳令:“去飛來樓請護國和夫人,就說瞿如出了事,讓他們速速進宮。”

  那幫人來去,一般不走凡人的路。他們騰雲駕霧,須臾就能趕至。

  因為之前的事大家都心知肚明,無方雖然很為瞿如擔心,卻還是得沉住氣。璃寬茶已經忍不住哭天抹淚了,來的路上大呼小叫著:“我要宰了明玄,給小鳥報仇。”

  令主拍了拍他的肩,“別輕舉妄動,本大王負責保護他今生的安危,你動他,我就得收拾你。再說你不是他的對手,真要論本事……恐怕我這萬年道行,在他面前也不值一提。”

  無方聽了七上八下,“你是不是知道他的底細了?”

  令主歪著腦袋嗯了一聲,“猜了個大概,但還不敢確定。等我探明了虛實,一定告訴你。”

  護國到了,內侍匆忙上前迎接,往殿內引路。進門就看見皇帝的背影,站在大殿的抱柱旁。聽見通傳回過身來,臉上不見憂傷,眼睛裡卻隱藏著悲情,指了指行屍走肉一樣的瞿如,“師姐被羅剎附體,剛才假借懷孕之名意圖刺殺我,被我用鎮魂釘制住了。事情來得突然,我一下子沒了主張,請師父和護國來,商議怎麼處理。前兩天她鬧著要走,我沒辦法,只好由她去,沒想到離宮後出了這樣的變故。”

  這是要把自己做的破事推諉得一干二淨啊,所以反派不是誰都能當的,首要的一條就是要臉皮夠厚。

  令主和他瞎扯的當口,無方上去探瞿如的鼻息。失去魂魄的人,除了沒有思維和行動能力,氣還是照喘的。不管羅剎王現在在不在她身體裡,瞿如自己的魂魄總得有個說法,可是無方仔細查驗,根本找不到她的精魄。

  璃寬茶眼巴巴看著她,“魘後,小鳥怎麼樣?還有救嗎?”

  她站起來,回身對明玄道:“瞿如的軀殼被羅剎占據,魂魄不知流亡到哪裡去了。可否讓這羅剎開口,好問出瞿如的下落。”

  明玄抬眼看她,有一瞬她竟然覺得這張臉變得很陌生,似乎成了另外一個人。

  他的唇角有譏諷的線條,半帶遺憾地說:“這羅剎太強悍,我用了八根鎮魂釘才制服他。鎮魂釘的威力師父是知道的,一旦入體,就拔不出來了。這羅剎恐怕已經沒法開口,咱們還是想想辦法,從別的地方著手,打探師姐的下落吧。”

  這不是滅口是什麼?璃寬茶跳起來,“明玄……”

  空剩一個軀殼的瞿如因為被扔下,腦袋著地,咣地一聲,撞出好大的動靜。大家看向璃寬茶,他張著嘴,無措地舉起了兩手,連質問明玄的話都忘說了,囁嚅著:“我不是故意的……”

  算了,反正這都不是最要緊的,要緊的是瞿如的魂魄下落不明了。無方緊緊盯著皇帝,“明玄,當初你奄奄一息,是瞿如主張救你的。她人不壞,而且是真心喜歡你,無論如何,你都不能袖手旁觀。”

  其實她很想指責他,他知道。但因為瞿如還捏在他手裡,她不敢對他惡言相向。這樣倒也好,他就喜歡他們恨之入骨又干不掉他的樣子,簡直讓他忍不住想發笑。

  看看白准,今天他腦袋上沒有頂角,想是這兩天太忙,抽不出空來糾纏無方。他慢慢長出一口氣,心裡終於感到一絲快慰,語氣也變得和軟了些,“師父請放心,師姐的事,我不會不管的。我也很著急,不知道她究竟是什麼時候撞上的羅剎。這中土妖鬼遍地,萬一精魄被邪魔控制,那後果就不堪設想了。”

  留下瞿如的魂魄,對他來說等於掌握了無方的命門,她為了顧全瞿如,總會對他忌憚三分。那三足鳥兒,這趟是不能有好結局了,親歷了那麼多事,讓她回來,一切都得穿幫,大可不必。她的精魄在他手裡,早晚會派上用場。要不了多久了,他們會為今天的一時痛快付出代價。

  轉生為人,有太多的局限,勢必要先壯大自己,才能圖後計。人皇?明君?其實這些都是過眼雲煙。他心平氣和對白准道:“師姐留在宮裡,師父定然不能放心,那就帶回飛來樓去吧。我會派天星局的人出去打探,一旦有消息,會即刻通知師父。至於護國……我這裡有一樁要事,想請護國為我辦妥。”視線轉了一圈,澀然微笑,“待屏退了左右,我再和護國詳談。”

  皇帝有悄悄話,不能當著外人說,無方和璃寬茶對視一眼,架起瞿如道:“那我們先回飛來樓。”又特意囑咐了一句,“我等你半個時辰,半個時辰不回來,我就來接你。”

  夫妻恩愛,難分難舍,抑或是有了上次白准上夜摩天的經歷,她成了驚弓之鳥,唯恐他又去向不明。明玄聽了心裡自然不是滋味,妒火熊熊,只能拼盡全力壓制。

  神佛沒有執念,這話不過是世人的誤解。他想起以前,也曾心如明鏡台,不染一絲塵埃。可惜來了個人,攪亂一池春水,把他引上了一條不歸路,自此之後,就再難回頭了。

  無方和璃寬茶帶著瞿如走了,殿裡閑人退盡,只剩他們兩個。白准拂了拂他的大花圓領袍,寢殿那頭的巨大銅鏡裡正好映照出他的身形。他扭身看,發現自己的身材越來越好,別的男人穿得艷麗俗不可耐,自己卻可以穿活布料上的花。怎麼這麼帥呢,他自戀地捏捏自己的胸肌,對明玄接下去可能發作的刁難完全不上心。

  “天這麼熱,有事不妨直說。”

  明玄聽後回過身來,逐字逐句道:“上次找河圖洛書,辛苦你了。這次我有另一件事交代你,勞煩你走一趟屍骸淨地,替我取回金剛杵。”

  令主聞言一驚,猛地抬起眼來,“你是……”

  明玄的面目逐漸開始幻化,聲音仿佛從遙遠的大荒盡頭傳來,空洞地,毫無感情地同他寒暄:“故人相見不相識,實在遺憾。我的真身,其實你早就猜到了,不是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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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2章

  飛金的面龐,眉目深邃。恍如多年前第一次相見,他立在金剛座上,丈余的身量,垂眼俯視,肌理孔武,胸前卍字法印煌煌。他沒有現出金剛的法相,反而像寺院中的武僧,佩著佛珠,兩臂一雙三寸來寬的鏤金臂釧。越過合什的雙掌,看見被驅逐到梵行剎土的他,唇邊慢慢浮起了淺淡的笑意。

  “黑麒麟,從今往後明王山上沒有你的家,你的家在梵行。”

  他是樞密金剛,是曼荼羅海會金剛部諸尊之首,也是南閻浮提以外那片淨土的守護神。當初的梵行剎土,雖然超出了四大部洲涵蓋的範圍,八方妖鬼都在此聚集。但有金剛,即便鐵圍山這頭終年照不見日光,也還是一片有序平靜的樂土。

  曾經的金剛,高高在上,不可攀摘,令主記得自己少年時桀驁,不肯當他的隨從,但在金剛座神光照耀不到的地方,他常常滿臉向往地凝視他。多好啊,萬眾的偶像,但凡是女的都愛慕他。令主當時想,將來自己能有他一半的輝煌,也不枉降生在這世上了。

  正面的引導,對一個人格還未徹底建立的少年非常重要。令主混跡於光怪陸離的剎土,和邪魔歪道打交道,最後沒有長歪,全得益於樞密金剛的偶像感染力。那時候令主覺得明王山也不怎麼好,多姿多彩的梵行剎土更適合性格跳脫的他。於是在經過金剛正能量的引導,度過了短暫的被發配的低落期後,令主決定笑著活下去了。

  金剛在人前莊嚴玄妙,神佛都是這樣,看著慈悲溫和,卻不好親近,但在兩個人獨處時,他會充分展現出一個單身男青年旺盛的生命力。他們在草原上飛速奔跑,畫面太和諧,可能會讓人產生美男遛狗的錯覺,但那些都不重要,金剛朗朗的笑聲才是最絢麗的回憶……想起這些,令主心裡就感覺到疼痛。本以為無憂無慮的生活能永遠持續下去,可是每個人都有各自的造化,金剛曾經撫著他的腦袋對他說,“你來我剎土是命裡注定,你來了,我就該走了。”當時他不明白他的話是什麼意思,三千年後他遇到一場浩劫,就此涅槃了。令主獨自度過一段渾渾噩噩的日子,各方妖鬼開始作亂,他披上黑袍奮起平叛,殺得剎土上血流成河,只是為了完成金剛的托付。

  “保剎土太平,不讓治下妖魔越過妙善界,往三千紅塵中去。”這是金剛最後的囑托。四海八荒妖魔眾多,梵行剎土是大頭,因為缺乏太陽照耀,陰暗處容易滋生邪祟,久在這種環境裡浸泡,有句話怎麼說的?常在河邊走,怎能不濕鞋。不出事前,自負的金剛覺得自己佛心如鐵,任誰也動搖不了他。出事之後才一聲喟嘆,感懷命當如此,蹣跚走進屍林坐化了。

  令主看著眼前這張臉,分明就是當初的金剛。五千多年沒見了,今天重逢,居然是在這樣的情況下。

  他不知道說什麼好,似乎一切都不合時宜。他曾經懷疑明玄就是金剛,但真的驗證了,又說不出的五味雜陳。故人相見,分外眼紅,這他媽屎一樣的緣分啊!

  他決定找點話說,“尊者,你咋當上皇帝了呢?”

  皇帝明明應該是光持上師意生身,換人換得這麼突兀,好像不太好吧。

  金剛牽了下唇角,還是八千年的那個表情,“重要的是中土會出明君,到底這明君是意生身還是金剛轉世,並不重要。”

  大人物微服都得捏造一個臨時身份,這麼一想似乎就能理解了。令主長出一口氣,向他抱起了拳,“多年未見,沒想到出了這麼多脫褲子放屁的事……尊者別來無恙。”

  曾經亦師亦友的關系,隨著時間的推移,逐漸也少了當年的熱絡。如果金剛和角虎孰湖一樣的性格,可能彼此早就抱頭痛哭了,可惜金剛不是。他冷情冷靜,在世上輾轉了幾千年,除了他的愛情,已經把一切都看淡了。

  涅槃,對於神佛來說,並不意味著毀滅和永遠消失。就像降級,要回到原來的位置上,需要經過一系列重新考核。如果考核期間超水平發揮,還有可能得到更高的職位,所以涅槃是一次嶄新的機會,就看你怎麼把握。然而依照他目前這種瘋狂的狀態,不入魔道已經不錯了,但他還是希望能夠官復原職。因此讓白准去屍骸淨地的髑髏宮殿找回金剛杵,破除愚痴妄想的內魔與外道諸魔障,是他最後的一點指望。

  但願能夠有用,令主當然也支持他的決定。找回金剛杵也許能夠收起心魔,就不會繼續打他娘子的主意了……想來真心酸,世上煞有千千萬,無方除了早年和蓮師有點交情,和這位樞密金剛根本渾身上下不搭界吧。可以理解他為愛情走火入魔的心境,但不能逮著一只煞就念念不忘,無方是他的娘子啊,早就名花有主了。

  當然以悲劇收場的愛情故事,總是讓人唏噓的。令主多少知道一點當初的慘況,其實密宗金剛只要願意,可以有明妃,但明妃的挑選有嚴格要求,一般是出自金剛部和蓮花部的空行母。空行母的由來就多了,獸女、螺女、甚至羅剎女,但必須都是已經有所成就,對修行有助益的。樞密金剛遇上的,是一只隨心所欲的煞,與食肉母、飲血母一樣,都不合格,強行在一起,最後只能墮入無間地獄。

  令主一直覺得,壞人也可以有愛情,愛到濃烈時,棄惡從善也不是不可能。那個煞女沒有傷害金剛,金剛久曠的心被滋潤了,那段時間像換了個人,臉上時刻都帶著笑。當時還不知情事的令主,無法想像煞女是用什麼辦法勾引金剛的,反正法會上她也糾纏他,化成紅練在金剛周身環繞。金剛沒有辦法,紅著臉把她捏在掌心裡,最後降妖肯定失敗,一來二去就愛得死去活來了。

  動靜太大,就算外放做官,也是有天眼監督的。上面發現了這件事,找金剛談話,煞女提拔不起來,因為她作惡太多了。佛要了結此事,金剛願意舍棄一身功德,換煞女三次轉世投胎的機會。後來交易談成,金剛坐化,後面的事令主就不清楚了。他去屍林想把金剛的佛骨收集起來,可惜到了那裡,佛骨舍利一顆都沒看見,可能被別人搶先帶走了。

  從神壇跌進塵寰,金剛還是蠻可憐的。不像他,缺斤短兩地長大,有點坎坷也不算什麼。

  眼前的人,分不清是金剛還是明玄,明玄只是他的表像,裡面的芯子不必說,一定還是那個神通廣大的樞密金剛。

  令主向他行禮,他微微頷首,“金剛杵是我的法器,我不能親自去取,因為屍陀林是我坐化的地方。金剛杵現在在屍林怙主手上,你找他們夫婦,可能會經歷一點波折,他們相貌恐怖,但護持佛法,所以取回金剛杵,應當也不會太難。”

  令主點了點頭,如果說對明玄的命令還有抵觸,那麼對金剛,他不得不心悅誠服。金剛杵能激活他的菩提心,但願他找回法器,慢慢神智會清明起來。

  “我看找金剛杵的路上,順便替你找一找煞女吧。大家都有好歸宿,才能皆大歡喜嘛。”令主很真誠地說,暗道你老覬覦人家的娘子,也不是辦法。

  他臉上流露出迷惘來,金剛功德換了她三世轉生,三世之後她就消失了,天上地下都尋不見,他徹底把她弄丟了。

  煞本就是有今生沒來世的,他還能指望什麼?不過他知道,她的最後一世,生活在無方誕生的那個中土小城。亂軍屠城,屍骸遍野,七七四十九天後怨氣歸一,凝結成了艷無方。無方的身上,終歸有一點她的影子,即便只有一點點,也足以成為他的寄托。

  可是這些不能和白准說,他緘默著,保持微笑。他需轉世七次,就可以歸位了,這是他的最後一世,原本想安靜走完的,可惜執念還是難消。下決心忘記的東西,在見到無方之後慢慢被勾起,漸次擴大,大到自己控制不住。他開始生私心,蓮師點化了她,她積攢功德,身上有佛性。一旦他歸位,為她加持,她就夠資格當上空行母,成為他的明妃……

  假如這場相遇裡沒有白准多好,可恨一定要帶上麒麟。最後一關通常是最難打的,帝王基業,感情糾葛,實在弄得人焦頭爛額。

  等白准走後,他想他應該去見一見無方,裡面的隱情和她說清楚,看她作何選擇。他心裡有隱約的期望,但願她能想起一點半點,如果她還殘存花嶼的記憶——走到這步,已經是他最後一著棋,確實到了必須坦誠的時候。七世快完了,他不想回到金剛座上,仍舊孤身一人。

  “之前的種種誤會,但願在我顯露真身之際,多少能夠得到一些你的諒解。”神情平和的金剛,眉心有救苦救難的味道,“阿准,金剛杵對我很重要,我迷失心智,自己都感到害怕。把它找回來,定住我的菩提心,不論今世你我所處的位置如何,以前的情義,你總還記得吧?”

  令主眯眼看他,看不穿他的皮囊,說明他金剛的本尊是不容置疑的。在這之前恨他恨得要死,但知道他的身份後,又很同情他的遭遇。麒麟心軟,只要有個合理的解釋,他就不忍過多的苛責他了。

  從大明宮出來,回到飛來樓時,正看見無方出門准備去接他。他在雲頭上喊了一聲,落地後撲進她懷裡,“娘子,出大事了。”

  無方心頭一驚,“怎麼了?明玄又刁難你了?”

  他嘆著氣說不是,“剛才他和我顯露真身,我之前猜得沒錯,他就是梵行剎土上涅槃的金剛。”

  這麼一說,連她都忐忑起來,“難怪蓮師不肯道破,只是暗指明玄不是意生身……”上下打量他,“你小媳婦一樣干什麼?難道暗戀過金剛?”

  令主呆了呆,“我把他當偶像,純粹崇拜他,不是你想的那樣。”

  可是睡到偶像,走上人生巔峰,不是大多數人的願望嗎?無方不痛快地乜了他一眼,“他還是你和守燈小仙的媒人呢,你們之間頗有淵源。”

  令主仰起脖子,明媚又憂傷地看著太陽,“說起淵源,我健身的良好習慣,還是在他涅槃之前養成的。偶爾相約出去跑步,交情當然有三兩。至於媒人,他真是我的媒人,之前那個添燈油的不算,主要你也是他送到我身邊的。”他無辜地眨了眨眼,“你說他現在是不是後悔了?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本來挺聰明的人,轉了幾次世,把腦子轉傻了。”

  總之是舊相識,之前咬牙切齒的恨,一下子成了風裡的霧氣,轉眼就散了一大半。

  無方替他把頭上的發冠取下來,拉他在窗前的榻上坐定,“幾千年沒見,脾氣是會改變的。別的不管,瞿如現在怎麼辦?羅剎王的魂魄被鎮魂釘釘住了,既然是金剛下的手,別指望他再開口說話。有些事死無對證,得靠我們自己想辦法,可是一點方向都沒有,大海撈針,上哪裡找瞿如的魂魄?”

  令主摸了摸下巴,靈光一閃,“不行我們抓田鼠做誘餌吧,小鳥愛吃田鼠,精魄傻了不要緊,只要本能還在就好。”

  無方無奈地搖頭,“璃寬茶已經試過了,根本沒用。”

  瞿如的精魄,當然不可能只是被驅逐出軀殼這麼簡單。令主撫了撫額頭說:“解鈴還須系鈴人啊,他讓我去屍骸淨地找金剛杵,等東西找回來,我再好好和他談一談。”

  無方也聽說過一點關於金剛涅槃的傳聞,他為情舍棄修為的舉動讓她很感動,可是一想到明玄對自己的糾纏,加上他又忽然變成了金剛……無緣無故的愛散得很快,但這種有情結的,就有些嚇人了。

  “屍骸淨地在八大寒林……我聽說那裡的怙主是一具骷髏,十分凶狠。你一個人我不放心,我要和你一起去。”

  令主笑起來,“怙主再凶狠也是勝樂金剛的護法,不會把我怎麼樣的。寒林你不能去,那裡全是空行者,萬一起了什麼誤會,解決起來很麻煩。你還是在家等我,等我干完這票,我們回魘都探親。我算准了時候,鏡海紅蓮十天後又要開了,等我連夜做女偶,幫孩兒們成個家。讓他們再打一百年光棍,我怕回去之後滿城都彎了,到時候就算做了女偶,也不管用了。”

  他不同意她跟著一塊兒去,猜也猜到了。寒林是修行者的聖地,她擺脫不了煞的本質,根本沒有辦法踏足那裡。

  失望地嘆口氣,到底還是礙於自己的出身啊,很多地方她去不得。寒林是其一,還有須彌山、昆侖山、王舍城之類的聖境,她敢亂闖,最後連骨頭渣滓都別想找到。回魘都探親倒很讓她快樂,她還惦記著給金累移魂。上次做的女偶應該已經長大了,借這次機會把欠下的賬都還完,她心裡就沒什麼牽掛了。

  “你什麼時候走?現在就走嗎?”她悶悶不樂,“你上次說夜摩天上有天女摸你的屁股,寒林裡的修行者對麒麟有沒有特別的興趣?”

  令主想了想,“那我還是人形去吧,像我這麼威風的黑麒麟,不引人注目是不可能的。”

  人形恐怕更不行了,空行母太多,她害怕他被霸王硬上弓,回頭像照柿似的怎麼辦?渾身上下不舒坦,她撅著嘴說:“我還是想跟你一起去。”

  令主齜牙笑了笑,“別去了,聽話。我明天早上再走,走之前我有個大膽而細膩的想法……”

  無方聽了掩唇,她背對著外間的山水風光,裊娜的身形,羞怯的臉龐,那一瞬像眉角的蓮花暗紋,深深印進了他腦子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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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3章

  大膽而細膩的想法究竟是什麼,無方不太好意思描述。令主在別樣上很老實,在這件事上絕對花了最多的巧思。每一樣他能想到的花樣都使一遍,你可以想像一回頭,是一張漂亮的男人臉,再一回頭,又是一張傻呆呆的麒麟臉,如此循環往復,那種強大的視覺衝擊和無法言說的羞恥感,簡直像凌遲,把她的思想瓜分成了億萬碎片。

  她艱難地問他,“這樣生出來的孩子會不會是半人半獸?”

  “半獸人?”他兩眼迷離,“我喜歡。”

  自己的孩子,就算長成歪瓜裂棗也不嫌棄,無方伏在枕上,心安理得地閉上了雙眼。身後飄搖,她全不管,他愛怎麼樣就怎麼樣,反正對於他,她總有足夠的耐心和容忍度。

  實在很愛他,其實到現在,也說不出白准哪裡好,人又白痴,又不懂得謀私。其實她很想勸他,金剛雖然可憐,畢竟五千多年沒見了,他的性情會變,每一世的境遇不同,對他的人格都是新鮮的鍛造。如果每次轉世能清空記憶多好,可他顯然已經掙脫了這種桎梏。帶著前世甚至存在以來所有的閱歷,尋回金剛杵,究竟是重塑菩提心,還是讓他如虎添翼,誰知道呢。

  愛情這種東西,看不見摸不著,卻是兩個人之間最最堅固和牢不可破的聯系。就比如她和白准,現在讓她放下,她能否做到?煞女對於金剛,大概也是一樣的。他可以為她舍棄滿身功德,如此愛之深,脫離佛界幾千年,恐怕只會有增無減。

  她慵懶地翻過身來,看那只傻傻的黑麒麟,他鼻子尖上流汗了,動物的本能,居然伸舌舔了一下。她看得發笑,愈發收起兩臂抱緊他。他的鬃鬣柔軟,比她上妝的粉撲子還要軟三分。閉著眼感受,鬃鬣慢慢變成了溫膩的皮膚,他身上有青草和丁香的味道,閑來無事的時候他很愛美,自己會挑著衣裳,蹲在熏籠跟前熏香。

  “娘子……”他埋頭苦干之余,貼著她的耳廓和她說話,“為夫真是太強勁了,我自己都怕。”

  她揍了他一下,這麼自吹自擂,麒麟不知道臉大。

  他高興起來還唱:“實在是太棒,自然的帥,身材魁梧呀,像個巨怪……”

  做到一半笑場,真是個糟糕的體驗。她揪住他的耳朵,耳垂上金環在燈下璀璨。再去親他,他砰地一聲又變成麒麟,笑呵呵接著又唱:“麒麟大王呀,就是氣派。膀大腰圓呀,那話兒也有風采……”

  正唱得高興,聽見房頂上瓦片哢嚓作響。兩個人都發現了,令主一躍而起,“什麼人!”

  沒人回答,那塊瓦片以肉眼看得見的速度慢慢往回移。令主一個彈指過去,瓦當哢地斷了,斷瓦後面露出一雙小眼和一個通紅的身軀。因為恐懼,兩只螯捂住了自己的眼睛,瓦片落地摔得粉碎。

  一只清修中的蠍子,看這麼多少兒不宜的畫面,難道不會欲火焚身,走火入魔嗎?令主生氣,蹦起來要去教訓它,被無方拉住了。她也不知道怎麼替這只蠍子開脫才好,只得含糊地說:“它還什麼都不懂,可能覺得下面熱鬧,就想看看出了什麼事吧。誰讓你唱歌了,都怪你!”

  這麼高興的事被打斷,真叫人掃興,令主氣呼呼看著那只蠍子,“渾身赤紅,當心最後騷死!還不快滾,滾滾滾!”

  血蠍連滾帶爬從屋脊上消失了,令主又回到原位上,拱了拱嘀咕:“做高興的事才會想唱歌……糟了,唱到哪裡了?”

  無方透過瓦片破碎後留下的口子看天,無力地嘆了口氣。

  第二天令主出門,腳下虛晃著,頭上頂著大犄角,眼下沉沉一圈陰影。和娘子道別打算起飛,璃寬茶站在檐下喊他,“主上,您又要出門啊?小鳥還不醒,時間長了不會腦死吧?”

  那麼容易醒,當初就不會被奪舍了。令主說:“暫時死不了,等本大王回來再想辦法,你們先照顧好她的殼。”

  他去完成金剛布置的任務了,璃寬對著空中那個漸漸消失的黑點抱怨,“主上怎麼那麼傻,都快撕破臉了,還給人家賣命。”

  無方無奈地看了他一眼,“那是金剛,你覺得我們硬碰硬,能有勝算嗎?”

  轉回身,打算進去看瞿如,沒想到眼梢一瞥,見屋角站了個人。她納罕,停住腳仔細打量,他穿玉色偏衫,一副僧人的打扮。晨曦映照他胸前的七寶菩提,每一顆都倒映出他的面容來。他身形挺拔,皎若芳樹,可是卻陌生,過去的千年,從來沒有見過。

  不經通傳就跑到人家家裡來了,璃寬茶橫刀擋在無方面前,“什麼鬼?私闖民宅,難道是想打架?”

  任璃寬茶呼呼喝喝,他不為所動,只是定定看著無方,“花嶼,你還記得我嗎?”

  他是在叫她嗎?無方感到莫名,隱約也產生一點預感,面前這人,恐怕就是梵行剎土的金剛。

  璃寬茶惱怒不已,“什麼花芋香芋,你究竟是誰?”

  無方心頭發緊,怕璃寬受傷害,眼見他眼裡浮起殺機,忙攔住了璃寬。再轉頭看他,他目光楚楚等她回答,她知道避是避不開的,趁此機會說明白了倒也好。於是向他拱拱手,“尊者,你可能是認錯人了……既然來了,就裡面請吧。”

  璃寬訝然,瞪著兩眼看向來人,悄悄牽住了無方的袖子道:“有什麼好跟他說的,魘後……”

  她拿眼神示意他住嘴,看准了時機登門的,輕易打發得了嗎?這位金剛,是除了蓮師以外她見過的第二大佛。細看那眉眼五官,居然絲毫沒有明玄的影子了。她不由一陣悵惘,如果之前還能念念舊情,說一說師徒那回事,現在兩者聯系不上,他只是一個有些偏執的陌生人罷了。

  成就了果位的神佛,骨子裡自有從容平靜的特質。他登上台階,一級一級走得心平氣和。璃寬茶蹦起來就要跟上,他連頭都沒回一下,“本座駕前,沒有小小精怪的立錐之地。”

  是啊,梵行剎土上就算妖魔遍地,金剛的須彌座周圍,圍繞的依舊是正統的天人和女仙。璃寬茶悻悻然,本打算和他辯白一下客隨主便的道理,無奈魘後發了話,讓他在外面等候。他不能違抗,站在門前覺得有點遠,折中一下,木著一張臉,壁虎一樣貼在了窗框上。

  金剛怒目,果然嚇人。他這麼干,裡面的人看了他一眼,璃寬覺得心肝在胸腔裡顫抖了一下,不由有些怕。畢竟令主平時除了自大,脾氣算不上壞,他們相處十分隨意,可不像這位大人物,瞪海海干,瞪樹樹死。

  屋裡的氣氛略顯尷尬,無方不知從何說起,踟躇了下道:“白准奉尊者的令,上屍骸淨地取金剛杵去了,尊者現在到訪,有何貴干?”

  他回過身來,蹙眉道:“我們能不能不要這樣說話?以前的事,難道你一點都不記得了?”

  記得什麼?記得他把自己弄得一副鬼模樣,投到她門下當徒弟嗎?無方臉上掛著禮貌的笑,“我就是沒想到,明玄居然是樞密金剛。”

  可能她的笑,引得他難堪了,他輕輕咳嗽一聲道:“凡有麒麟護衛的帝王,在即位前都有一段苦行僧式的歷程。麒麟必須自己尋找,自己感化。我前世的記憶,並不是轉世就有的,要經過很長時間的復蘇,才能慢慢想起以前的事。黑麒麟不好馴服,我想盡快登上帝位,所以……走了一段捷徑。”

  所謂的捷徑,就是指利用她吧!她慢慢哦了聲,“那麼尊者的記憶是什麼時候開始蘇醒的呢?”

  他低頭沉默片刻才道:“萬像山上,葉振衣拉開藏臣弓箭的時候。”

  所以現在的他,究竟身體裡是誰在主宰呢?也許振衣從金剛復蘇那時起就已經消失了,這麼想來真有些難過,就像人格分裂,共用一個軀殼倒算了,現在連皮囊都換了,完全變成了另外一個人。

  她忍不住嘆息,點頭道:“我們本來就是從妖界來的,這些事聽下來也沒什麼好奇怪。阿准和我談起以前梵行的舊事,字裡行間滿是對尊者的敬佩。我想既然是故人,尊者應當不會為難他的。以前明玄是凡人,參不透人生的奧義,現在尊者歸位,一切都會向著好的方向發展。”

  他聽後輕輕一笑,“你真的這麼認為嗎?”

  她知道太平不了,但還是盡量想讓事態緩和,努力組織一些話來安撫他,“尊者,我聽過關於你的故事,很為你的經歷感到惋惜。”

  他倒也平靜,“然後呢?”

  “你可以嘗試去找她,如果因為公務繁忙抽不出時間,我們願意為尊者代勞。”她勉強笑著,“反正飛來樓的人都閑著,找點事做也好。只可惜瞿如現在弄成了這樣,否則她天上地下的,找人倒是好手。”

  他耐心聽她說這些無關緊要的話,她說,他便頻頻頷首。屋外的天光暈染她的臉,她的神態舉止,越看越像那個她。

  “不必勞煩,我已經找到了。”他走到她面前,眼睛裡是漫天的柔情,“當初我用功德換她轉世的機會,她和你一樣,生在石作城。後來小城裡的人被屠戮殆盡,她是枉死的,怨氣凝結,才有了你……所以你就是她,她就是你,你還想讓我找什麼?你不是就在我面前嗎?”

  這下無方愣住了,她從來沒想過自己會和金剛的情人有什麼牽扯,至多因為她是煞,愛屋及烏罷了。她被他說得腦子發懵,撫著太陽穴思量,自己是忽然之間來到這世上的,煞沒有前生也沒有來世。他口中的花嶼,轉世是以他的功德作交換,死後或者再轉世,或者魂飛魄散,跟她有什麼相干呢?

  “你也知道石作城被屠城,滿城的人都死了。我的成因,不是因為某一個人,是眾多枉死者的怨念凝結。”她頓了頓道,“恕我直言,尊者的功德,換來和她的緣分了嗎?”

  他緩緩搖頭,“唯有她轉世為人。”

  “幾世?煞本該沒有來世的,尊者也知道。”

  他說:“三世,石作城是最後一世,所以我沒法再找到她了。”

  僅僅三世,功德消耗完了,她的路便也走完了。雖然事實殘忍,可她不得不說,“你尋她不見,是因為三千世界再也沒有她了。尊者是金剛,有大智慧,其實你心裡很明白,只是因為不肯接受,才執意找一點寄托。我確實和她一樣都是煞,但我不是她,尊者不能因為這麼一點小小的關聯就誤會,這樣對我對她都不公平。”

  他沉默了,怔怔站了一會兒,“她先走,你後到,我沒有說錯吧?”

  那又如何呢?無方道是,“這不能證明我和她有關系。”

  他看著她,一絲笑意浮上眼角,“你可能不知道,煞的形成,並非那麼容易。需天時地利,更需要強大的念力為輔。一座邊陲小城,不是大凶之地,怎麼無緣無故生出一個你來?”他逼近一步,目光灼灼,“因為有她做引子,後來才有你的形成,你還要極力撇清嗎?”

  她蹙眉退後兩步,“我能理解尊者的心情,我是怎樣的由來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對尊者沒有半點印像。前人已去了,就算我因她而來,她的一生已經走完,我有我自己的人生。我嫁了白准,和他很恩愛,請尊者不要打攪我的生活。你應當扮演好明玄的角色,創造出一個空前盛世,才不枉上天給你積攢大功德的機會。”

  一個受罰涅槃,入凡塵重新鍛造的金剛,前六世可能是書生、是匠人、是僧侶,最後一世是帝王,還有麒麟輔佐,擺明了上頭有意放水,為他的歸位做准備。人脈是個好東西,在你落難的時候能助你一臂之力。遺憾的是這位金剛的心思似乎並不在歸位上,因為當初愛得太深,深到經過了幾千年,還是不能放下。

  她對他,沒有任何動容,她心裡有人了,所以看他的眼神充滿憐憫,沒有愛。

  金剛手捏菩提,微微乜著眼看她,她站在窗前,長排的直欞窗裡吹進細碎的風,拂動她鬢角低垂的發絲。她背光而立,素影纖纖,讓他想起分別那晚的情景。

  月滿中天,身後是無盡的火海。烈焰熊熊,火舌躥得很高,撲簌簌的聲響像風中揮動的旗幟。她深深望他一眼,說今生不悔遇見他,然後轉身跳進業火。他聲嘶力竭喊她的名字,掙脫了左右護法的攙扶,步履蹣跚追到火海前。可是火海深廣,尋不見她的身影,那種無望和痛苦,幾千年間凝結成一個苦難的疤,揭開了,依舊鮮血淋漓不能直視。

  當初和佛祖的約定裡有過規定,他和她再無緣分,她轉世三次,他都不能再見她。現在三世已過,他知道她已經消失了,可是那麼巧,那座小城裡又出了個艷無方。他一廂情願認定無方就是他要找的人,不管她答不答應,都不能動搖他的決心。

  “即便你就是花嶼,你也不願意再和我牽扯在一起了,是這樣麼?”他是高高的身量,為了平視她,盡可能地矮下身子來,帶著哀懇的聲調說,“若我不拿你當她,還有轉圜嗎?”

  他就在她面前,離得很近,近到可以看見他眼中的法輪。可是這張臉,不是她愛的那張臉。曾經的令主藏頭露尾,哪怕對他所有的印像只是一襲黑袍,她也愛他。現在的金剛,他有玄妙妖異的五官,曼荼羅海會金剛部的金剛容貌懸殊,有的凶神惡煞,有的卻極盡婉媚,樞密金剛就是如此。他很漂亮,不比令主差幾分。但色相之於她都是空談,她無法對他和那個叫花嶼的煞女之間的感情感同身受,對這張臉也說不上好感,甚至有些微的排斥。

  可是不能觸怒他,她只有盡量委婉的表明態度,“我已經嫁給白准了,當初花嶼對你有多深的感情,我對白准就有多深。我一個人,只有一顆心,給了白准,就不能再給別人了。尊者的美意我心領了,各人有各人的姻緣,尊者的姻緣不在我這裡,拿不拿我當花嶼都一樣,我不能領受尊者美意,還請尊者見諒。”

  見諒?實在太難了。他臉上的表情一點一點從有到無,像雷暴雲下波瀾不驚的海面,雖平靜,但蓄滿爆發的力量。直起身子,顯出高高在上,睥睨眾生的姿態來,半垂著眼簾道:“三個人一台戲,終究是個笑話。我尋了你幾千年,最後竟是這樣的結局……既然要拋下我,當初何苦來撩撥我。把我從神座上拉進泥沼裡很好玩嗎?煞果然是煞,冷情冷性,不念舊情。我本以為今天來見你,你至少會對過去忘記的一切感到好奇,可惜並沒有。”他的目光在她臉上流連,熱切過後滿是荒蕪,“我該怎麼對你呢,一個背叛了愛情的女人,看來果真不值得我去留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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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8-25 21:24:42 |只看該作者
第84章

  沒有怒目相向,也沒有聲色俱厲,只是淡淡的,看她的眼神毫無溫度。

  如果真的死心了,撒手了,對大家都有益。可是看他的模樣,臉上分明有不甘。不管他是不是當真把她當成了花嶼,反正求而不得的癲狂和痛苦,一定要找個路徑發泄。很不幸,她和令主,成了承受他怒火的對像。

  想當年他和白准不是頗有交情嗎,為什麼現在翻臉不認人了呢。這樣一位自私暴戾的神佛歸位,將來的梵行剎土不知會是怎樣一番景像。他不說什麼,拂袖便要離開,這樣反倒讓無方無措。她已經盡量圓融,不說傷害他的話,可拒絕即是傷害,他已經認定了。金剛神識完全恢復後,激發出的是佛性還是魔性,誰知道呢。

  她慌忙上去攔他,“尊者,我們並沒有要觸怒你的意思。”

  門上陽光從頭頂傾瀉而下,他的眼睫像銀色的羽翅,傲慢地低垂,“你的意思已經很明白了,沒有必要多做解釋。”

  “尊者……”她攤開雙臂阻擋他的去路,“我們可以再談談。”

  他笑起來,潔白整齊的牙,笑容一閃即逝,“談什麼?我以為我們之間已經無話可說了。你不是花嶼,你不愛我。”他靜靜地,深深地看她,“這一世你有了白准,我是前塵往事,我不能奢望,不敢抱怨。你要你的人生,我成全你,這樣還不行嗎?”

  可他的語氣全不是這麼一回事,愈是平靜,就愈是可怖。因為深知力量懸殊,無方心急如焚。她白著臉道:“尊者可以答應我,不去為難白准嗎?他是個念舊情的人,尊者的吩咐,他赴湯蹈火也去完成了,他生來仁慈,沒有半點壞心眼。”

  他負著手,半眯著眼道:“他沒有壞心,我卻罪大惡極麼?”見她語窒,別開臉哂笑了聲,“你放心,我不會將他怎麼樣的。畢竟他是麒麟,中土的帝王基業要他護持,傷了他等於自毀根基,就歸不了位了,孰輕孰重我心中有數。”

  無方暗松一口氣,有他這句便放心了。她收回雙臂,讓到了一旁,覷他一眼,找不到別的話可說。他腳下微頓,知道這次會面最終逃不開這個結局,灰心喪氣之余毅然走出了飛來樓,化作一道白光,回到了大明宮。

  雕梁畫棟,卻前所未有的冷清。每一世他都在兢兢業業完成使命,娶妻生子,家長裡短。到現在厭倦了,乏累了,那些轉眼而過的色相,沒有一個能讓他移情,真是辜負了上天的美意。

  情根深種,怎麼能夠拔除呢?他心裡亂得厲害,坐回蒲團上試圖入定,無奈已經喪失了這種能力。閉上眼睛,眼前全是花嶼的影子,她在他的須彌座下輕歌曼舞,伏在他肩上,和他耳鬢廝磨……愛情也許來得突然,但直達心底,卻需要一個漫長的過程。他因這煞女動容,因這煞女經歷情劫,因這煞女喪盡一身功德,愛情已經刻進骨髓,他無法放手,思念成災。好不容易找到一個寄托,她卻成了別人的,和他再也沒有任何牽扯了,叫他如何不憤怒?

  答應她不動白准,但如果白准自取滅亡呢?他的唇角慢慢浮起一點笑意,他相信,他們的愛情一定和他的一樣無畏無懼。

  念個訣,那團褐紅色的精魄降落到面前,他結個手印道一聲“破”,精魄幻化出瞿如本來的樣子,只是周身綠光熒然,在他的法囊中呆久了,喪失了自主的意識。

  他站起身,走到她面前,“你從哪裡來?”

  她抬起呆滯的眼睛看他,搖了搖頭。

  “記得自己是誰嗎?”

  她依舊搖頭。

  他長出一口氣,這樣很好,留下的東西,還是派上了用場。瞿如追隨艷無方六百多年,這六百年裡以師徒相稱,六合八荒幾乎無人不知。當初的花嶼,因為煞的身份被喊打喊殺,即便艷無方曾經跟著蓮師修行,但生而為煞,清白也不清白了。

  越是身份特殊,越是要小心翼翼遠離紛爭。如果她的徒弟攪起了中土的腥風血雨,她就難辭其咎。

  國運,是會被影響的,尤其這煞還是護國麒麟的枕邊人。上頭要追究,白准必定誓死護衛無方,屆時天地震怒歸咎於他一身……無方的命,自己能保住,只要沒有了白准,花嶼還是原來的花嶼,最後自然會回到他身邊的。

  王舍城側,髑髏殿。

  蓮華日輪座上的屍林怙主看著搖搖欲墜的夫人,那細細的骨棒捧著嘎巴拉碗,一迭聲說:“不行了、不行了……”說時遲那時快,怙主一把接過了碗,碗裡甘露一漾總算沒有潑出來。再看夫人,又散架了,白骨癱成一堆,骨堆頂上是她的頭骨,下頜一張一合地,還在和令主搭訕。

  “聽說你和冥君是好友?”怙主夫人催促怙主把她的腦袋搬轉過來,正對著訪客,熱絡道,“常磐是我表弟,可惜道場離得有點遠,親戚已經好幾萬年沒有走動了,他這一向可好?”

  令主目瞪口呆,看著怙主放下碗,盤腿坐在日月輪墊上,像搭積木一樣,一塊一塊把她的骨頭從腳趾開始拼接。大概這麼多年來散架是常態,所以怙主一點都不顯得意外。當然白慘慘的骷髏臉上,即便有表情也看不出什麼來,回過頭打了聲招呼:“那個……沒有皮肉包裹,確實脆了點兒,別介意啊小黑。”

  令主不太喜歡人家管他叫小黑,這次進屍陀林明明是人形,但因為怙主夫婦都有了果位,可以看穿皮相,所以才叫得這麼親切。

  有求於人家,姿態當然得放低,令主還是很懂人情世故的,賠笑說:“上次中土皇帝登基即位,冥君也去參加了。他很好,除了曬到太陽就起疹子,別的也沒什麼。”

  怙主覺得她多此一問,“他連死都死不了,能有什麼不好?倒是你,我都跟你說了多少遍了,別學人家跳舞,你就是不聽。看看,這個月第五次了,拼一次就得花大半天,你不覺得麻煩嗎?”

  夫人顯然不能體會怙主的心力交瘁,她無關痛癢,“反正又不是我拼!”嘻嘻兩聲,笑得人毛骨悚然,“小黑,你來取金剛杵,是樞密金剛要歸位了嗎?五千年啦,真不容易。”拿怙主剛拼好的右腳蹬了他一記,“你看人家是怎麼對待感情的,再看看你!早知道你這麼不耐煩我,當初鬼才嫁給你。”

  怙主咧著似哭似笑的嘴,被她數落得悲從中來,“當初明明是你追的我……”

  她又蹬了他一腳,“你胡說。”

  怙主的腿骨被她蹬歪了,只好自己掰正。咳嗽兩聲對令主說:“讓你見笑了,夫妻互相揭短是生活情趣,你懂的。”

  令主點頭不迭,“我懂我懂。”

  怙主夫人對他的新婚娘子很好奇,“靈醫艷無方是四大部洲有名的美人,我早就聽過她的名號。小小年紀,聲震三千世界,真不簡單。要是沒記錯,樞密金剛涅槃,好像就是為了一個煞女。”一面說,頸椎一面空轉,“太美也是一種負擔啊,知道我們為什麼以骨架示人嗎?因為人活一世,終究逃不過一捧白骨。只有放棄對恆常的執著,才能獲得解脫大樂。”

  怙主覺得再說下去,女人的酸勁都要冒出來了。隨手撿了一根肩胛骨塞進她嘴裡,忙招呼殿上侍立的小卒,“去達波殿把金剛杵取來,交給黑麒麟。”又囑咐他,“照理說,金剛暫時沒有歸位,我不能讓你帶走法器。但是看在你比較帥的份上,可以通融一下。樞密金剛啊……當初我和他有點交情,所以他座前小仙收走他的骸骨,我開了方便之門。”

  令主有點意外,“金剛座前哪位小仙?”

  怙主尖細的指骨撓了撓光溜溜的頭蓋骨,“好像是守燈的那一位。”

  令主恍然大悟,難怪金剛轉世那麼多次,記憶從來沒有消散。到現在神力恢復了七八成,看來都是佛骨舍利的功勞。

  猶記得無方在天極城時守塔,守的就是舍利,現在看來也許金剛早就盯上她了。還有那個添燈油的,搶在他前面把金剛的骨骸都收走了,當著他的未婚妻,心裡還暗戀頂頭上司,果然不守婦道不是一天兩天了。

  真晦氣,幸好他有無方。令主接過金剛杵別在腰間,抱拳一拱,“多謝怙主及夫人,我奉命前來,既然任務完成了,這就回去復命了。”

  怙主點頭說好,夫人嘴裡塞著骨頭說不出話,等他走了怙主才把那根肩胛骨拔出來。夫人大光其火,“你堵我嘴干什麼?”

  “我怕你被他的臉迷暈了,胡說八道。”怙主嘆息,對上骨骼的榫頭,往裡拍了兩下,“人各有命嘛,歪打正著,說不定可以創建大成就。我看這麒麟有佛緣,他真的很黑噯。”

  怙主夫人沒有吭聲,黑麒麟幾十萬年難得一遇,不成佛便成魔。目前看來這一只很單純善良,將來會不會被逼得走投無路,誰知道呢。

  令主從八大寒林出來,憑借著好相貌和好人緣,辦事倒並不算難。那些神佛,在虹化前也曾有過七情六欲,大慈大悲慣了,能與人行方便,絕不有意刁難。

  他風馳電掣往回趕,寒林和中土之間有不短的距離,待回到飛來樓時,天已經黑透了。

  無方還沒睡,點了蠟燭,和璃寬茶一起守在瞿如床前。那鳥兒沒了魂魄,面如金紙,有點鬼氣森森。令主走進去,輕輕叫了一聲娘子,無方見他回來,臉上頓時一喜。

  “金剛杵拿到了嗎?”

  令主得意洋洋,“本大王出馬,哪有辦不成的事。”探頭看看瞿如,“小鳥這樣子,超過四十九天就沒救了。如果咱們手上有魂魄,弄個軀殼一點都不難。可惜眼下反過來了,找不回精魄,殼也留不住,早晚鳥毛掉光。”

  璃寬茶一聽嚎啕大哭,“我的小鳥,我還沒和你表白……你醒醒吧,醒了就算揍我一頓,我也不會怪你的。”

  璃寬的嗓門,堪稱驚天動地。令主捂住耳朵讓他別哭了,“不知道的人還以為你是只騾子精呢。哭有什麼用,魂魄在人家手上攥著,你叫破喉嚨她也回不來。”

  璃寬茶一蹦而起,“我找他理論去。”被無方一把抓住了。

  如果理論有用,他今天就不會登門認親。這金剛分明已經入魔,恐怕將來沒有一場你死我活,無法打破這古怪的三角關系。

  她沒有告訴令主他走後不久,金剛就來了,和她說了那麼多令她難堪的話。她也怕,白准的脾氣又火爆又直接,以前的明玄他們能夠抗衡,蘇醒後的金剛,已經不容他們還手了。

  “這柄金剛杵,究竟該不該還給他?”她牽著他的袖子問,“法器雖然能夠開啟他的菩提心,可也是他的武器,就像你的藏臣箭一樣。”

  令主低頭看手裡的獨股杵,這種金剛杵鋒芒畢露,較之其他三股、五股的,要銳利得多。樞密金剛是金剛部第一人,原本就是戰神出身,他的杵除了破除愚痴妄想,也有伏魔的能力。

  手指在那青面獠牙的把手上撫觸,令主喃喃說:“或者可以用這個和他談談條件,先把小鳥的魂魄換回來。”

  他的藏臣加上蓮師的金鋼圈,鎮住這杵不讓它受金剛召喚,問題應該不大。可這麼做,就得冒風險,畢竟撕破了臉,後面打交道就不那麼容易了。

  令主很郁悶,“老子現在輔佐的究竟是明玄還是樞密金剛?他就不能好好扮演明玄的角色,這輩子走完了再顯真身不行嗎?”

  必定不行,現在他是人,人的所作所為即便出格,在神佛眼裡因為慧根不深,情有可原。歸位後就不一樣了,一個大智慧者,不能犯低級錯誤。好不容易歸位,再行差踏錯,只能永世不得超生了。

  買賣棘手,饒是令主這樣心寬的人,也陷入困境裡難以超脫。

  天上一陣悶雷,從遠處翻滾而來,到了頭頂上隆隆地,震得腳下大地都在顫抖。推窗看,漫天赤紅,仿佛海水倒灌至天頂,雲層湧動如浪。電閃雷鳴從雲翳間隙飛快奔湧而過,天都要裂開似的。令主嘖嘖了兩聲,“這天像,不是有人渡劫,就是要出大妖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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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8-25 21:25:14 |只看該作者
第85章

  赤紅的雷電,從天頂直擊地面,看得人肝膽俱裂。

  這麼惡劣的天像,長安城的百姓沒有見識過,家家關門閉戶,不敢外出。覷眼看,電光短暫地投射在窗上,照出一個剪紙樣的側影,哀凄凄地哭訴著:“苦啊……”屋裡人簡直要嚇暈過去了。瞠大眼睛狠狠盯著,又是一片強光,那個側影復唱起來,“風雨夜,怨鬼動,游魂三千,苦尋宿主。”

  太平盛世,新君登基,又有麒麟護國,哪裡來的怨鬼呢。一夜煎熬,第二天陰霾萬裡,所有人都走上街頭議論昨晚的見聞。然而每個人看見的內容都不一樣,有的說是夜叉,有的說是狐狸,還有的拿手一比劃,那麼長的腿,可能是無常。最終得出的結論是妖界的大門開了,這太平盛世,可能再也太平不了了。

  “陛下登基那天不是有麒麟嗎,既然是天定的帝王,應該鎮得住乾坤。”

  “可麒麟是黑色的,主不祥。”

  “麒麟還有個夫人,你們有沒有聽說?那位夫人是煞,多少戾氣和怨氣集結而成的,大凶啊!”

  人堆裡的陌生面孔道破天機,一時大家都噤住了。

  肉體凡胎,當然不知道麒麟夫人的來歷。這娑婆世界神鬼和凡人各行其道,就像隔著天塹,本來互不相擾。如果一切順利,沒人關心那些細節,但現在鬼怪遍地,又抖出護國麒麟和煞糾纏的內幕,於是便催生出“原來如此”——天道驟變不是沒有道理的,麒麟都能和煞成親,世上還有什麼正道可言!於是眾人奔走相告,國運要被麒麟和煞女帶累了。聖主就算再英明,身邊出了妖怪,中土難免會有一場浩劫。

  “我見過煞女,美且妖。不單麒麟被她迷惑,她還出入宮闈,禍亂君王。”

  謠言甚囂塵上,百姓如臨大敵,“前不久羅剎吃人的事,你們都忘了?昨晚百鬼夜行,不過是前兆。不信等著瞧,狠的還在後面呢。”

  麗水邊上的飛來樓,也成了人人談之色變的凶地。

  璃寬茶趴著窗戶往外看,麗水對岸很多人正探頭探腦。他氣不打一處來,看了眼圍著金剛杵轉圈的令主,“主上,那些凡人把咱們這裡當鬼窩了。”

  令主不耐煩,“他們連妖和鬼都分不清,跑到這裡來干什麼?你去,擺事實講道理,把他們趕走。”

  璃寬茶得令,蹦到門外現出了原形。為了震懾那些刁民,動用了法術,直立起來,有兩層樓那麼高大。他搖搖晃晃走出去,叉著腰,吐著舌頭語重心長,“鄉親們啊,你們看過義妖傳嗎?我等追隨麒麟大王,從西方剎土到這鳥不拉屎的中土,是來保佑你們合家平安,不是來禍害你們的。有人的世界就有鬼怪,懂不懂?有鬼不怕,我們去抓,如果連我們都不管,你們這些人就真的死定了。我,蜥蜴大王——”他拍自己胸口,拍得邦邦有聲,“知道你們都是聰明人,我最喜歡和聰明人說話。所以可以告訴我,你們今天是來干什麼的嗎?是來對我們表示敬仰,還是想排擠飛來樓,趕走我們,你們自己抓鬼?”

  河對岸的老百姓看見這麼可怕的巨型爬蟲,都快嚇哭了。不敢得罪他,怕他撲過來把他們當點心吃了,顫著聲說:“尊敬的蛇……蛇舅母,我等不是來趕你們走的,就是來一睹諸位大仙的風采。”

  璃寬茶不滿他們對他的稱呼,什麼蛇舅母,他明明是男的!不過這幫人來者不善,和他們理論不出頭緒來,趕快打發走才是上策。便翻著白眼道:“大仙們正在研究對策,沒空接見你們。你們的訴求,護國已經知道了,等大明宮裡的皇帝陛下下令,我們就組團出發。天色不早了,該吃晚飯了,都在這兒賣呆,不打算生火做飯啦?回去吧,都回去吧!”說完轉過身,邁著八字步,搖擺著長長的軀干進樓了。

  那些手無寸鐵的凡人,其實是不足為懼的。他們不情不願地散了,天上又下起雨來,魘後憂心忡忡,“看樣子要出大事,一夜之間冒出這麼多邪祟,這金剛杵是留不住的,還得去見他。瞿如的魂魄漂泊在哪裡,只有他知道。我心裡好急,怕耽擱的時間長了,瞿如就回不來了。”

  令主一把抄起了法器,把手上的蓮紋環嗡嗡轉動,他定睛看了半天,“金剛菩提心……恐怕早就沒有了。我知道他不甘,你留在中土不安全,實在不行,你先回天極城去,或者上吉祥山找蓮師也可以。”

  他這麼說,叫無方很意外。他和蓮師一直不對付,提起就打翻醋缸,蓮師簡直是他的假想敵。現在讓她去找蓮師,可見事態已經壞得不受控制了。

  她倒沒有粘纏,點頭道:“你要是覺得我該走,我隨時可以回天極城去。可我不放心你……”她朝外看了一眼,漫天的烏雲,雲頭壓得極低,仿佛下一刻就會坍塌下來。樞密金剛要使詐,最終的目標應當是她,她這一走,能止息干戈固然好,萬一不能,留下他一個人,她在閻浮也不得安生。

  新婚不久,現在分開當然不舍,令主把金剛杵砸在地上踹了兩腳,“我拿他當偶像,他卻算計我娘子,不要臉!早知如此,那回上夜摩天我就該告他一狀,請上面的神佛評評理。”

  他是氣糊塗了,那時候金剛並沒有顯露真身,他和凡人皇帝爭風吃醋,鬼才有那閑工夫過問。

  旁聽的璃寬茶突發奇想,“主上,金剛真正喜歡的人該不是你吧!宮廷侯爵,相愛相殺。皇帝和護國,多麼虐戀……”沒說完,被令主拎起來,扔了出去。

  不管是人還是神,心魔才是苦難的根源。樞密金剛在紅塵中輾轉五千年,五千年沒有參透,指望他現在頓悟,實在異想天開。

  “我去找他。”令主一跺腳,轉身就走,“他要是個男人,就痛痛快快打一架。大不了老子不干了,把魘都搬到少室山去。給他守護梵行剎土那五千年,工資也不談了,算我倒霉,這樣總可以了吧!”

  無方有預感,怕事情沒有那麼簡單,拽住他,不讓他去,“今晚先出去打探一下,等明天天亮,我陪你一起進宮。”

  然而當天夜裡出奇的寧靜,除了下不完的雨,這長安城中,居然沒有半點異樣。

  街道幽深,石板路被雨水澆淋,泛出銀白色的水光。走了很久,偶爾聽見一聲犬吠,令主頓住腳,心裡不痛快,回身把無方抱進懷裡,“我一直以為短短幾十年,很快就過去了。可是我們來中土半年,半年裡發生太多事,我才發現日子這麼難熬。”

  他熱烘烘的,像只小獸似的靠在她肩上。她抬手撫了撫他的發,“以前我修行,蓮師常教我看事看兩面。也許金剛這一世的功德不在治理江山,就是為了錘煉你。等磨難過了,你能立地成佛也不一定。”

  令主嗤笑,“我成佛干什麼,像蓮師一樣無聊度日嗎?再說要拿你當道具,我情願做妖怪。反正名聲壞了一萬年,給我個果位,我還不習慣呢。”

  無方只是笑,想起前兩天的約定,無限悵惘,“鏡海紅蓮開了,看來是回不去了。不知那個女偶現在怎麼樣,拿了金累的錢,沒給人家辦事,想起來真慚愧。”

  令主訕訕的,有點心虛,“金累那件事別放在心上,回去之後給他多捏幾個女偶,補償他。”

  她卻一本正經,“人家是為了和情人團聚才來找我們的,你給他多捏兩個,讓他三妻四妾,當心母金累揍你。”

  令主垂眼看她,她一副固執的模樣,他開始感慨,憑自己的智商,居然糊弄了她這麼久,真是奇跡!他摸了摸鼻子,悄聲嘀咕:“哪來的母金累……”

  無方的聽力和視力一樣好,她咦了聲,“你說什麼?”

  令主嚇一跳,“我什麼都沒說。”

  可她還是從他臉上發現了可疑,他心裡藏不住事,一有風吹草動就露底。如果金累的事是他策劃,那麼隱瞞到現在,一定很辛苦吧!她和顏悅色對他微笑,“當初他說身體裡面有兩個魂魄,我就懷疑,看來看去,分明只有一個。”

  令主納罕不已,“不可能啊……”他為了保證效果動了手腳,以她的修為是絕對勘不破的。

  她轉過頭嘆氣,“怎麼辦呢,金剛不急於要回兵刃,咱們就沒有底氣逼他交出瞿如的魂魄。四十九天一滿,這殼就沒用了,與其浪費,不如先把金累的放進去。等找回了瞿如的魂魄,再設法調換過來。”

  “那怎麼行。”令主徹底慌了,金累只有一個魂魄,放進瞿如體內,本尊可就報廢了。

  她似笑非笑,“怎麼不行?我看可以。都是鳥類,通婚也沒有妨礙,就這麼定了吧。”

  “不……不……不行。”令主結結巴巴說,“這樣太對不起小鳥了。反正金累習慣了一個殼裡同居,他可以自攻自受。”

  他越是推諉,越顯得心裡有鬼。無方憋了半天,終於揪住了他的耳朵,“白准,你到現在還裝?那只金累明明是你派來的,你把我當傻子了?”

  令主發現東窗事發了,絕望地捂住了臉,“我不是故意的,誰讓你那麼難上鉤呢。魘都滿城光棍,你不是不知道,孩兒們都指望我,我肩上壓力很重,加上那時候一心想和你洞房,不得不出此下策。事實證明我的計劃確實很有效,你讓我摸完,馬上就和我確立了關系,要是不下狠藥,現在還能看不能吃,那我多難受!”越說個頭越矮,最後蹲在地上,可憐巴巴仰頭看她,“娘子,過去的事就別計較了吧。你看我們現在多幸福,我能撩會干,你也不吃虧啊。”

  她看著那張臉,怒極反笑,“你不是很窮嗎,那兩袋金子從哪兒來的?”

  令主說:“是九幽客棧的轉讓金。本來打算讓你留下添妝的,沒想到你這麼老實,又還給我了……”

  他說到得意處忍不住笑起來,氣得她在他腳上狠狠踩了一記,漂亮的鞋面上頓時多了個髒兮兮的月牙。

  她不想理他了,轉身就走。他在後面一瘸一拐追著,“娘子……娘子……你等等我啊,我又想到個好招式,我們來討論一下好嗎?”

  其實並不怨他,這個人干的離譜的事多了,唯獨這件連她都覺得他有頭腦。萬事有因方有果,要不是他夠不要臉,以自己處理感情拖泥帶水的脾氣,的確不知要虛耗多久。他迫使她做決定,定下了就不再更改,這樣很好。她故意裝作生氣,那個傻子嘴上不說,心裡必定很有成就感,她實在是太了解他了。

  他的腳步聲跟隨在後,她側耳聽,還是放慢了步子。回頭一顧,發現他忽然頓下了,仰頭眺望天際。無方不知他在看什麼,順著他的視線望過去,雨夜的天是墨黑的,看得見雨絲墜落的軌跡。

  驀然天邊躍出一片青色的光,還沒來得及問他那是什麼,霎那萬點流火以傾瀉之勢奔湧向天的另一頭。颯颯的青芒,從頭頂飛速越過,數量之巨萬,多到令人恐慌。

  “阿准!”她伸手去拽他,四面八方響起凄厲的嚎哭。

  他昂首看著,額角的蓮紋慢慢浮現,一路向下蔓延。灼灼的光,照亮了他的眼睛。

  “那是煞火。”他緊緊抓住她的手。每一只煞形成之前都有這樣的天像,區別在於規模如此龐大,億萬年難得一遇。

  足夠驚天動地,這表明什麼?他把她拽進懷裡,蓋在袖底。遠處傳來一陣尖利的呼嘯,蘊含了無比的速度和力量,飛速向這裡襲來。一團巨大的光,在漫天颯踏中顯得異常醒目,像飛鳥掠過地面,低空從他們頭頂上劃過。只是一瞬,他看清光暈中間那張冷漠的臉,分明就是瞿如。

  想追,可是無方在身邊,也許是調虎離山,不能不防。那片火光終於去遠了,她輕聲叫他,他撤開廣袖,喃喃道:“我看見小鳥了。”

  她倉惶望向天際,“在剛才的煞火裡?”

  他點頭,“她好像誰也不認識了。”

  只有魂魄,沒有軀體,最終就是這樣的結局。無方咬著牙沉默良久,知道一切都是金剛的手段。羅剎王作惡可以找羅剎天,意生身犯事可以找光持上師。金剛呢?他不是誰的附庸,被貶後連死都不怕,還有誰管得了他?

  不能纏鬥,也不能離開,這就是麒麟的可悲之處。雖然不願意承認,但受人指派替人賣命,卻是不爭的事實。無方定了定神,寒聲道:“我去找他,問他究竟想怎麼樣。”

  令主說好,“逃避不是辦法,既然他不念舊情,我就讓他這第七世不得善終,看他怎麼歸位。”

  一個女人引發的惡戰,最壞的結果可能是金剛六世功德盡毀,墜入無間地獄,麒麟被真火反噬,燒得魂飛魄散。他們的命運是捆綁的,一個毀滅,另一個也別想逃脫。

  她只得安撫他,“我不是去找他打架,可能遲遲不把金剛杵交給他,他已經心生不滿了。我單獨去見他,你在宮外等我。”

  令主怪叫起來,“讓女人出頭,我縮在背後不露面,這算怎麼回事?”

  她怨懟地看著他,“你在場,有些話不方便說。”

  他驚恐萬狀,“難道你打算委曲求全,讓他……”

  話沒說完又挨了揍,她氣紅了臉,“你把我當什麼了?”

  令主揉著後腦勺,沒敢再出聲。這時開口准沒好話,思維太跳脫,光是想像一下,就足以把自己嚇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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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8-25 21:25:29 |只看該作者
第86章

  心驚膽戰的令主跟在她身後,將到大明宮時,他就嗚嗚咽咽幾乎要哭了。

  “你到底打算和他說什麼?我告訴你,你想舍身成仁,門兒都沒有。你有個三長兩短,我就殺遍三千世界,然後殉情。光腳的不怕穿鞋的,他快歸位了,我不過是只混飯吃的麒麟,他要是舍得他的果位,我也豁得出命去……”

  他絮絮叨叨說了一路,說得無方腦子都快炸開了。天還沒亮,這雄偉的建築群淹沒在黑暗裡,只有守夜的宮燈疏疏懸掛著,勾勒出大致的輪廓。

  “你猜他現在睡著嗎?”她眯著眼說,“如果我入他的夢……”

  “他會輕薄你的。”

  他很快接口,換來她一個白眼。她轉過身去,遙望光明宮,“瞿如的魂魄已經出現了,如果他想自證清白,就不能袖手旁觀。和花嶼的緣分是緣分,和瞿如的難道就不是嗎?剛才那些煞火,不知道會引出什麼麻煩來。不能再等了,再等下去,瞿如就要出事了。”她向他伸出手,“把金剛杵給我。”

  令主不太放心,“你不會亂來吧?”

  她失笑,“我不會亂來,以我的修為殺不了他,傻子才以卵擊石。”

  他猶豫了下,把杵遞過去,“有點沉,小心。我等你兩刻,時間一到就去接你。”

  她說好,化作流光,落在了光明宮前。

  殿裡人知道她來,匆匆迎出門。見了她又驚又喜,有些局促地叫了聲“無方”。總算不是花嶼,他的腦子這刻是清明的。她也不願意劍拔弩張,微微笑了笑,“擾了陛下好夢,實在對不住。”

  她能來,他求之不得,無措地整整衣襟道:“我在打坐,還沒睡……”一面說一面讓了讓,“你……進去吧。”

  真是奇怪的感覺,明玄的皮囊,背後是另外一個人。然而金剛沒有之前見面時的鋒芒畢露,看他現在的樣子,可以想像他和花嶼相處時,是怎樣平實而有煙火氣的感覺。

  再了不起的人,愛情面前終究卑微。他癲狂時讓人恨之入骨,這時卻又有些可憐相。迎她進了殿,便不再以明玄的樣貌示人,恢復了本相,還是那個威嚴的金剛。只是眉宇間隱隱顯得尷尬,站在那裡進退不是的樣子。

  “你怎麼……這麼晚來?”他握著兩手左右看,指指他的龍椅,“坐吧。”

  皇帝的宮殿裡沒有迎客的坐具,因為他幾乎不需要和人讓禮,所以請她坐,除了內寢的床榻,只有這張龍椅最合適。果真是超脫了塵世的神佛,帝王最看重的東西也不在他眼裡。無方說不必,“我站著說話就可以。今夜來,是來給尊者送法器。原本應當我家白准進宮的,只是我恰巧有話和尊者說,因此搶了他的差事。”

  雖然那句“我家白准”聽著很扎耳,但她能來,已經超出他的預期了。她說來送金剛杵,可遲遲不把東西拿出來,神情看上去欲言又止。他掖手一笑,“有什麼話,你只管說吧。”

  兩個人對站著,殿裡燈火杳杳,照得整個寢宮都在搖晃。無方道:“昨晚百鬼夜行,長安城中人心惶惶,尊者應該知道吧?”

  他頷首,“這人間本來就不太平,所以我設天星局,專事鬼神事。”

  他打太極是好手,無方自然知道他的能耐,也不和他辯駁,淡聲道:“我和白准今晚出去巡夜,遇上煞火漫天,也發現了瞿如的魂魄。尊者,你和瞿如到底一夜夫妻,當初她不知道你的真身,但愛慕明玄是千真萬確的。你說你的神識從拉開藏臣箭那刻起恢復,和瞿如的緣分也是在你登基之後,所以你和她……”

  他抬了抬手,“這話未免言重了,本座轉世七次,五世皆有妻有子。你所謂的緣分,僅僅是我生而為人時的命格,是循天道,不得不為之。”

  無方窒了下,“那麼五世成家立室娶的都是凡人,這次招惹瞿如,也是循天道嗎?”

  這個話題戳中了他的痛肋,他大大地不耐煩起來,“你漏夜入宮,就是為了興師問罪?我和瞿如的事,你不知道內情。那天是她……”他紅了臉,別扭又憤恨地轉過頭,低聲道,“是她強行……我那時腦子犯渾,把她當作了你。”

  他說前半句,她心裡只顧哂笑,原來這種事只要女人用強就能成的,真好意思說啊!可他又直言把瞿如當作她,她的寒毛頓時都直豎起來了——這是什麼鬼話!除了他當葉振衣時的一點情分,她不記得和他有其他的交集。至於他金剛的真身,更是等同陌生人。莫名把她當作幻想的對像,實在讓人感覺無比的惡心。

  她變了臉色,他都看在眼裡,心中只是悵惘,回不去了。他的花嶼,即便對面也不相識了。

  當初探到她枉死石作城,曾經多麼恨,恨與佛的約定不算數,最後受到這樣的愚弄。分明說好了三世的,最後一世竟是如此了局,她沒能得到善終。屠城後的四十九日,他曾經去城裡看過,煞氣凝結生出艷無方,他那世是個道士,便有意追殺她,促成了她和蓮師的相遇。對於蓮師,他多少了解,他是佛中散仙,愛渡人,樂於行善,也不像別人那樣把規矩舉在頭頂上。就算她是煞,受了他的點撥,也有修成正果的一天。

  沒有在那時就和她坦白,一是擔心擾了她的心神,她無法潛心修行。二是害怕,花嶼的遭遇歷歷在目,萬一把戰火引到她身上,她才剛成形,經不住天地震怒。

  可是他好像做錯了,愛情沒有先來後到。就算第一個發現她的是他,他猶豫了,觀望了,一世結束復又轉世,等到神識清明時再去爭取,她已經是別人的了。

  真可惜,蓮師的清靜經,沒能讓她心如止水。也恨混沌時的自己自作聰明,把她送到白准身邊。那只蠢麒麟,蠢到深處反而撞進她心坎裡,她吃他那套,有什麼辦法。

  “你聽來不順耳是嗎?”他自嘲地笑,“可這都是我的真心話。你知道愛一個人,愛了五千年,是種什麼樣的感覺嗎?如果不是無力回天,我不會顯露真身,現在這樣,其實已經違反了天規,萬一追究起來,我的下場可能比涅槃前更糟糕。可我還有什麼指望?我盼了一世又一世,什麼都沒了,活著很煎熬,你懂嗎?”

  她當然不懂,從她倉惶轉開的視線就能看出,她對他甚至沒有半分憐憫,一切都是他陷得太深,作繭自縛。

  她關心的只有瞿如,“你能救她嗎?她魂魄無主,恐怕受人擺布。”

  他微微轉過臉,燭火的金芒覆蓋他的眉眼,他涼薄冷情,帶著三分稱意,說“不能”。

  受人擺布?她明知道擺布三足鳥的就是他,為什麼還要來找他磋商?他不單讓瞿如成魔,還賦予她無上的力量,讓她攪起血雨腥風來,反正最後的業力會回饋給白准。神佛見三千微塵,未必。只要計劃得好,依舊可以瞞天過海。

  她的嘴唇翕動,囁嚅了下道:“是不是我活著,對你來說是種折磨?你是金剛,存在了百萬年,只差一步便會回歸正途,我和白准不是你的對手。如果你的本意,是想讓我像花嶼一樣灰飛煙滅,那很簡單,我可以讓你如願。只求你別再為難白准了,看在過去你們曾經親密無間的情分上。”

  他憤然望著她,臉上神情從震驚轉為譏誚,“真是偉大的情操啊,為了愛情舍生忘死,我沒有看錯你。”那嗓音高高吊起,帶著無比揶揄的味道,“我倒希望白准也有這份決心,畢竟三個人裡,終要有一個人先退場,才能結束這場鬧劇。”

  他的話很清楚,在他看來那個退場的人必須是白准,不作第二人想。所以這次她是來對了,看清哪怕退回天極城,也無法平息這場干戈了。

  “你很恨我,是嗎?”她一震衣袖,袖中激射出一道光,金剛杵被光暈包圍,懸浮在半空中,“如果讓我死在你的法器之下,是不是就能平了你的意,你可以好好走完這一世,然後回到梵行剎土,繼續當你的不敗金剛?”

  他仰起頭看,直立的法器飛速旋轉,手柄上金環琅琅,越轉越快。忽然調轉過器身,向她眉心擊去。他心下大驚,來不及念訣,揚手狠狠一揮,把那金剛杵拍出去幾丈遠。

  “你瘋了嗎?”他驚魂未定,厲聲呵斥,“死在杵下元嬰就徹底散了,你大半夜的來,是為了嚇唬我嗎?”

  她嘴角噙著笑,“尊者,我不是花嶼,你可看明白了?”

  他的臉色變得煞白,“你想讓我回到須彌座上去,可你不知道,我已經回不去了。”

  兩個人如對壘,分站在大殿的兩掖。他眼裡死灰一片,沉沉的哀痛,並不比當初失去花嶼輕上半分。無方心裡沒底,不敢確定這麼做能否讓他看清現狀。他的樣子讓人不忍,但沒有當頭棒喝,勢必會無止境地糾纏下去,這樣於他和白准,都是一場滅頂之災。

  各人自有運數,悟道時神佛常會說這種話。就是因為這話,給了莫大的寬宥和空間,在尚未鬧得不可收拾前,不會有人來插手他們的糾葛。然而不可收拾了,為時已晚,所以他們現在是孤軍奮戰,只有自救。

  她說得斬釘截鐵,“我不懼死,花嶼可以為尊者入輪回,我也可以為白准散盡元嬰。本來煞就沒有前生來世,就當石作城裡沒有過我,這樣尊者的心結就可以解開了吧!”

  他瞪著她,怒極了,真恨不得掐死她。她以為拿自己要挾他,就能夠讓他退讓嗎?她打錯了算盤,越是如此,他就越恨白准。如果不是尚有幾分顧忌,他立刻就可以了結這場恩怨。說他執念深,確實深,克制了幾千年,還不夠使他癲狂嗎?

  她卻像放下了包袱似的,瞥一眼孤伶伶躺在金磚上的金剛杵,向他合什行了佛禮。

  “金剛杵破一切虛妄,願尊者早拾菩提心,別再糾纏於既往了。”

  她轉身走出光明宮,檐下宮燈照亮她的背影,他死死盯著,肝膽俱裂,“無方!”

  她沒有回頭,長長嘆了口氣。當初石作城滿城被屠,她的降世有花嶼的一份功勞,她心裡知道。她曾經在一座空空的院落裡游蕩,看見院子裡的水井,看見牆上懸掛的畫,畫上的姑娘巧笑倩兮,她沒來由的滿心惆悵,仿佛和什麼失之交臂,那是花嶼殘存的記憶。可她不是花嶼,或者說不單是花嶼,更是千千萬萬不甘和憤怒的凝集。金剛可憐,誰又來可憐她和白准呢。結成連理不容易,白准傻乎乎的,他沒有金剛的恆心和耐力,受過委屈後除了哭,大概只剩搏命了。

  她從大明宮走出來時,令主已經淋成了落湯雞。傘落在他腳旁,據說是等得心累,沒有力氣舉傘了。

  “你再不出來,我就打算衝進去了。”他從上到下把她捋了一遍,“他有沒有對你動手動腳?敢借著認親吃你豆腐,我現在就弄死他,反正他的道行還沒有完全恢復,我未必打不過他。”

  “然後呢?麒麟弒主,四海八荒追緝你,我們沒處躲,被捉住了下場會很慘的。”

  令主不說話了,低著頭,沉默良久後道:“其實我不怕入魔,為了保護娘子黑化,我黑得光榮。”

  天劫呢?天劫無處可躲。萬年的麒麟,只要完成這趟任務就能修成正果,她不能讓他功虧一簣。

  “回家吧。”她轉頭看東方,東邊隱約泛起了白光,天快亮了。

  回到飛來樓,惦記去看一看瞿如。經過窗外時令主忽然頓住了腳,驚恐地看了無方一眼,結結巴巴說:“男……男人有時候……比較……比較衝動,阿茶以前是個多麼桀驁不馴的少年啊,自從淪為小鳥的奶媽,天天給她喂奶續命……喜歡的人能看不能吃,這種痛苦我知道。那個……”他別別扭扭說,“小鳥一定不會怪他的,情到深處嘛。況且她志在全魘都,阿茶也是魘都一份子,應該……比較享受吧。”

  他莫名其妙說這些話,無方完全不明白他的意思。呆滯地定眼看他,他眼神亂飛,最後伸出一根手指,指了指瞿如的房間。她才發現裡面鋪板嘎吱作響,聽上去動靜奇大。

  這還了得,不要臉的蜥蜴敢奸屍?她火冒三丈,衝上去對門就是一腳。砰地一聲,門扉撞擊牆壁發出驟響,她率先邁了進去,身後的令主捂住自己的耳朵,一只犄角先探了探,然後才露出一雙眼睛,怯聲怯氣叫了聲璃寬茶,“你做人的良知呢?”

  床上的璃寬怔著兩眼,一臉木訥。手裡還拽著瞿如的胳膊,因為怕她躺久了關節僵硬,經常會給他做一做拉伸。現在是怎樣?難道他做錯了?脫手松開小鳥的胳膊,舉起兩爪晃了晃,“我什麼都沒干。”一面扯開自己的袍子給他們看,底下端正穿著長褲,要是像令主似的弄條大褲衩,褲管太大,還真說不清了。

  原來一場誤會,令主笑得訕訕,“我就說嘛,本大王的手下,怎麼能干這種齷齪的事呢。”

  無方鄙夷地撇了下嘴,要不是他神神叨叨,她也沒往那上面想。

  看看瞿如,一個空殼而已,守著也是老樣子,她灰心喪氣,“昨晚那些煞火往哪裡去了?”

  令主凝眉搖頭,“這三千世界處處可以藏身,今晚我往東追上幾千裡,沿途打聽,總會有消息的。你哪裡都別去,就在飛來樓等我回來。”

  她說好,晚間送他出門後,便在樓上拈香打坐。可是長安城中忽然起了變故,璃寬茶慌慌張張進來,指著外面說大事不妙了。她起身到廊上看,外面火光衝天,空中盤桓著絜鉤①、欽原②和其他不知名的怪鳥。俯眼觀城中,地上羅剎妖鬼橫行,百姓哭聲震天。這赫煌的帝都,不知何時變成了人間煉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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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話要說: ①絜鉤:狀如鳧而鼠尾,善登木,見則其國多疫。

  ②欽原:形狀像蜜蜂,大小像鴛鴦,蜇中鳥獸鳥獸會死,蜇中樹木樹木會枯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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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8-25 21:25:41 |只看該作者
第87章

  驚天動地,來勢洶洶。雖然早就有預料,但真正面臨,也讓人不知所措。

  璃寬茶問怎麼辦,“主上一時半刻恐怕回不來。”

  業火在她眼裡凝成一個沉沉的環,她沒有答他,抽出劍騰身而起,在圍欄上輕一點,直撲人魔錯綜的城池。

  殺,見妖魔便殺。她一生沒造過殺業,今天形勢所迫,已經不容她回避了。

  劍芒如風,吹枯拉朽,撕裂皮肉的鈍重過後,便是前所未有的暢快。她向佛,卻無法逃脫煞的本性。以前一直壓抑,到現在不得不承認,其實她嗜血,聞見血腥便癲狂,控制都控制不住。

  腕上金鋼圈嗡嗡震動,她揚手一拋,那金環在她頭頂光芒大盛。她戰鬥,她的法器也隨她的意願加入。火光之下黑暗深處,有它穿雲破霧一路橫掃,很快便伏屍滿地。那些不成氣候的妖鬼,不堪一擊。

  可是殺不完啊,太多太多了。無方緊握住手裡的劍,一輪廝殺後茫然四顧,天地都被業火連接到了一起,看那些房舍是扭曲的,甚至倒置的。遠處有人在哭喊,一只青面獠牙的羅剎抓住了他的手臂,輕而易舉撕下來,扔進嘴裡大嚼。血水順著嘴角滾落,和著血沫子和肉屑,淋淋漓漓四下飛濺。她縱身刺穿羅剎的身體,收回劍時再奮力一揮,半張著嘴的鬼頭落在地上,骨碌碌滾到火堆旁,轟地燃燒起來。

  璃寬茶在距離她十丈遠的地方拼殺,銀發獵獵飛舞,胸前濺滿鮮血,但眼神似鐵,正戰得興起。這些日子憋屈壞了,難得遇上這麼好的機會,不發泄一下,人快被逼瘋了。飛來樓受金剛壓制,他們這些人最終都成了他的工具。不能反抗,怕遭天譴,可是不反抗,在他步步為營的算計裡,最後只能毀滅。

  仰頭看,金鋼圈回來了,停在她身前兀自轉動。她伸手把它戴回腕上,圈身被血染透了,用力擦拭,真奇怪,怎麼都擦不掉。風裡傳來凄厲的哭喊,她來不及細想,持劍疾馳過去。街道上妖魔正肆虐,尖利的手爪,森森的犬牙……坊院早就沒有了往日的寧靜平和,有的是鮮血鋪路,和隨處可見的殘肢。

  白准一心守護的萬家燈火,今晚全都寂滅了。出了這麼大的事,恐怕會對他的人生造成空前的打擊吧!

  無方護夫心切,試圖在力所能及的範圍內控制事態。她遏制不住煞氣,周身向外奔湧出紅色的暗流,金鋼圈染了血,也許污濁了,並沒有反噬她,反倒重新脫離出去,在她左右護衛,一圈一圈旋轉,保護她不受外敵奇襲。她大開殺戒,殺光了街頭的邪祟,也用光了所有力氣。手腳千斤重,累得抬不起來。劍首抵在地面用以借力,她撐著身子大口喘氣。汗水氤氳入眼,隱約見火光裡一團青色的迷霧向她行來,她眯起眼努力看,是個持雙刀的人形。再走近些,才看清那人的臉,精細的五官,尖尖的耳廓,居然是瞿如。

  她既驚且喜,向前走了幾步,“瞿如,你回來了……”

  她不說話,歪著頭,眼神渙散,不知有沒有看見她。

  她又叫了她兩聲,她泥塑木雕似的,已經喪失感知外界的能力了。

  璃寬茶趕過來,看見一廂情願認定的心上人,哭得梨花帶雨。揉著心肝叫了聲小鳥,“你怎麼了?看看我,我是你的阿茶哥哥啊。”

  當然瞿如從來沒有管他叫過哥哥,他是想渾水摸魚,趁她渾沌的時候給她豎立正確的人際關系,等魂魄歸體,別再對他非打即罵了。然而他扭曲事實,也沒能換回瞿如的反抗和辯白。她還是怔怔的樣子,面無表情,眼神空洞,像個沒有思想的傀儡。

  璃寬茶六神無主,“不對啊,鏡海上剛摘回來的小偶都不像她這樣。恐怕她的三魂七魄不齊全,各少了一樣。”

  無論如何,能追回一點是一點。無方收劍正打算攝魄,見她抬手給了跑過身旁的人一刀,那人在他們震驚的注視下倒地,抽搐兩下沒了氣息。瞿如臉上終於露出猙獰的笑,她高舉起雙手,向天嘶嚎,刺耳的長嘯,引得大地劇烈震動起來。

  腳下的土地像久旱的河床,開始無盡龜裂,每一道裂縫裡都注滿了滾燙的岩漿。大地在顫抖,無方和璃寬勉強站住,面對這樣的瞿如,卻不知道該如何應對了。這魂魄不由她做主,背後自有操控她的人,璃寬大喊大叫:“小鳥,你給老子回魂!娘的,你連你師父都敢打……”

  可能那一聲喝,引起了她的注意。她齜起牙,眼裡精光四射,手中雙刀合二為一,瘋狂向他們襲來。

  一切太快,快得他們招架不及。眼看刀尖逼近眉心,憑空出現一道身影橫亙在他們面前,雙掌並行推出真氣,轟地一聲巨響,把瞿如震出去五丈遠。

  烈火中的令主眉眼如電,額角蓮紋向下盛開,和臂上佛印連成一片。他精赤上身,不似平時花枝招展,現在的他像個赫赫的戰神,連腦門上的犄角都顯得格外威嚴。

  他說小鳥沒救了,只是給無方一個交代,搭起藏臣箭滿滿拉了一弓。弓弦刮過銀色的護指,萬點流光集中在箭首,飛速向瞿如射去——真的是無力轉圜,這長安城已經成了這樣,如果不加阻止,城滅只是淺層的創傷,最終的目標,將會是無方。

  他到此刻才恍然大悟,金剛打的是這麼狠毒的算盤。他利用瞿如和無方的關系,把戰火引到無方身上。這麼大的動靜,必定震動各路神佛,到時候上天降罪,萬劫不復。自己得不到,情願毀滅也不便宜別人,這萬萬年的修行錘煉出這樣一副小肚雞腸,可悲可嘆。

  後面的事,他顧不上了。他只知道傀儡被粉碎,操縱她的人也難免傷筋動骨。藏臣是不周山干戈台上殺傷力最大的神器,一旦動用,勝過千軍萬馬。

  箭矢如細芒,倏地穿透瞿如的魂魄,她臉上的表情甚至沒有起變化。冷風嗖嗖透體而過,低頭看胸前破的窟窿,還沒等想明白,瞬間就燃燒起來,被綠色的火焰吞沒了。

  靈魂沒有實質,不需要耗費多少時間,火起火滅,很快風過無痕。無方滿眼的淚,心如刀絞。瞿如跟了她好幾百年,最終竟然是這樣的結局。山珍海味沒有吃遍,魘都美男也無福消受,只因為錯愛了一個人,神魂俱滅了。

  璃寬茶癱坐在地上,沒有力氣為他初次的真情悼念。看看身下的地面,逐漸恢復原狀,可惜小鳥不在了,她消失的地方不過留下一灘淺淺的印記,不去細看,甚至辨認不出來。

  令主緊緊握住無方的手,害怕她怪罪,囁嚅著:“這是不得已而為之。”向大明宮方向看,那光明宮的人,現在必然也不好受吧!

  無方搖頭,“我都明白。”

  忽然一只青面獠牙的鬼怪從他背後竄出來,她駭然,曲起五指穿透了它的心髒……

  再待定睛看,明明殺的是邪祟,可為什麼倒下去的居然是平民?她推開令主蹲身查驗,心漸漸涼下來。再轉頭環顧,沒有怪鳥、沒有羅剎、沒有妖鬼……只有滿地橫陳的百姓屍首,屍身完好,除了刀劍傷,並不像先前看見的那樣,手腳散落滿地。

  “這是怎麼回事?”她扔了劍,無措地把手插進發裡撕扯。

  空中圓光璀璨,把幽暗的天幕照成了白晝。令主明白過來,沒有說話,默默將她護在身後。

  好一出幻境,饒是他,也沒能一眼堪破。原來瞿如作惡只是頭陣,最狠的在這裡等著他們。金剛為了這場表演真是煞費心機,修為折損了千千萬,只為引他們入局。無方殺的是手無寸鐵的百姓,罪過實在太大,他知道無力回天了。八方神佛的法相在天頂浮現,一張張慈眉善目的臉向下俯視,卻也像森羅殿,讓人恐慌絕望。

  地平線的那頭,有人穿著袞冕,手持笏板,一步一步行來。行至面前,目光平靜如水,淡淡地打量他們。

  “麒麟,你娶煞女在前,如今管束不嚴,招致生靈塗炭……”皇帝稟天的笏板直指向他,“你可知罪?”

  令主嘴角噙著冷笑,頂天立地,“樞密金剛,今天的一切都是你安排的。你情極生妒,弄了這麼大一盤局,把上面的領導當槍使。但凡他們沒瞎,一定摁死你,你信不信?”

  皇帝卻一哂,“你身為護國麒麟,和煞女糾纏不清已經犯了天條,就不要顧左右而言他了。”

  確實,單是這一條,足夠他消受的了。可令主有話說,他向上拱手,“九天神佛在上,我生來黑,當初被貶梵行剎土,就沒想過有朝一日會入世。在梵行占山為王期間,我抽煙吃肉,欺凌弱小,壞事干了不少,為什麼我這樣的也能被委派任務,我嚴重懷疑是不是上面的人事調度出了問題。反正我作威作福的時候,沒有人告訴我不能成親,我的第一門親事還是樞密金剛保的媒。後來未婚妻跟人跑了,我自己踅摸了個娘子,我和艷無方的婚事蓮師也知道,既然他沒有出面阻止,我怎麼不能娶我娘子?”

  躲在人後的蓮師忽然被點名,嚇了一跳,沒想到白准走投無路了還不忘坑他。不過既然為了參加這次公審提前出關,好歹要替他們說上幾句話。

  他清了清嗓子,因為果位很高,比較有發言權,兩指並起來向下一指,“眾生皆有因緣,麒麟與煞,本就相克,然麒麟又可化解煞氣,引煞女回歸正途……諸位看,緣生緣滅,就是這麼奇妙。本座不阻止,是尊佛教誨。彼時比丘常修梵行,清淨離欲,但遇上一女子後貪戀不舍,佛乃遂其所願,准他成婚——緣分來了沒辦法,這點樞密尊者應當深有體會。佛言:我於爾時為彼女欲暫起悲心,即得超越十百千劫生死之苦。麒麟與煞,如何不能成婚?眾生皆平等,我們不能搞種族歧視那一套,諸佛說是不是啊?”

  大道理和大白話混在一起,弄得漫天神佛一頭霧水。

  皇帝涼聲道:“因為煞女曾經拜在菩薩門下,所以菩薩是在為她說情嗎?”

  蓮師耷拉著眼皮瞥了他一眼,“本座幫理不幫親,煌煌天地有目共睹。”

  “那就請菩薩避嫌。”皇帝斷喝一聲,雖然生而為人,可那氣勢,卻十足是金剛的氣勢,不容旁人質疑。

  蓮師被他拿住了話柄,愛莫能助地衝白准攤了攤手。再看無方,她還沒有回過神來,面對滿城屍骸泫然淚下。

  破了殺戒,這是事實,任憑如何巧舌如簧,都無法改變了。是受誰指使,抑或是受誰迷惑,追究到最後不過多個人伏法,對開脫自身沒有任何幫助。太平盛世,天上地下都寄予厚望,結果鬧得皇都幾乎屠城,事情太大,壓不下來。

  佛問:“瞿如鳥可是煞女徒弟?”

  令主要解釋情由,被無方阻止了。她知道說什麼都沒用,保住白准,才是她一門心思要做的。

  她走上前,撫裙跪了下來,合什向上參拜,“是,弟子六百年前收瞿如為徒。前幾天瞿如被羅剎天殘余惡魄奪了軀殼,神魂便一直流浪在外,無所歸依。”

  “長安城中煞氣直衝九霄,你可知曉?”

  昨晚漫天煞火時,她就料准了最終會有這個說法。煞引煞,她的存在就是原罪,她都懂得。她頓首下去,“罪在弟子一身,請佛祖降罪。”

  她要一個人扛,令主斷不會答應,把她擋在身後,向上參稟,“今天的事有內情,我不信諸天神佛看不透。金剛拿鎮魂釘釘住了羅剎王,這鎮魂釘難道無人能解嗎?只要羅剎王出面說句話,功過是非,一切自有分曉。”

  神佛不語,因為過程不管多曲折,惡果已經造成,是誰的罪孽,誰就應當承擔。

  其實都不是鐵石心腸,幾十萬年才出一只黑麒麟,當初明王山向外公布消息,大部分神佛好奇前去看過。那時候的白准,黑得像塊炭,一雙大眼睛長著長長的睫毛,兩對小虎牙齜著,別提多可愛。神的生命太漫長,長到枯燥,所以愛心泛濫,只愁無處發泄。他是他們看著長大的,雖然他可能不記得,不知道,但他們心中有數,讓他入世,是為了成全他的功德,將來好修成金身。就像蓮師說的,有時候緣分就是這麼奇妙,一環扣著一環,說不清是誰成就了誰,誰是誰的陪練。有緣,自然會有劫,歷劫之後才算長大。最可怕的是無劫可歷,連想提拔他,都師出無名。

  神佛閉上了眼,天頂雷霆萬鈞,從遠處奔湧而來。萬丈罡風拔地而起,鼓動衣裙,刮過皮肉仿佛凌遲。

  無方受不得這些佛界的手段,一陣風過,細潔的皮膚上多出無數深刻的劃痕,血從裂口汩汩流出來,染紅了衣衫。皇帝抿著唇,袖中雙拳緊握,發狠盯住白准。心裡只是憤恨,他不是很愛無方嗎,為什麼生死存亡的關頭,他不肯舍身?

  空中傳下指引:“麒麟,你守護中土,滌蕩乾坤是你的責任。”

  無奈令主並不領情,他說,“滌蕩你媽。”

  萬年的修為,在這些神佛面前不堪一擊,可他仍舊使出全部的力氣,將無方罩在身下。明玄即位,他上夜摩天取河圖洛書,須彌山上九萬裡的瑞氣和罡風,他領教過,自己尚且不能承受,何況無方。他只有一個信念,哪怕自己死,也不能讓娘子受到傷害。人的軀體太過孱弱,唯恐不能護她周全,他一聲怒吼化出真身,龐然的身軀密密把她護住,就像風雨裡的石像生,直面催逼,巋然不動。

  罡風如刀,用不了多久就能讓他千瘡百孔。無方奮力掙扎,尖聲哭喊:“阿准,你走開!走,走得遠遠的!”

  他的口鼻裡湧出血,大滴的淚落下來,在她肩上綻開花。他說:“我沒有為你做過什麼,我何德何能……娶到這麼好的娘子。”

  可能這已經是秀恩愛的極致了吧,黑麒麟耐力奇好,皮糙肉厚鱗甲堅硬,萬一發起瘋來,這罡風未必能奈他何。護妻狂魔不好對付,被問候了高堂的神佛結起大日輪印,佛光所至,地面下沉了幾十丈。三步之外是懸崖,崖下火海翻滾,墜進去便不得超生。

  莫說大道無情,大劫來臨,終須有取舍。一切前緣天定,也許比起七世前的金剛,他們的境遇已經好得太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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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8-25 21:25:54 |只看該作者
第88章

  崖底的火燒得熊熊,可火光嚴寒徹骨。和尋常的火不一樣,是八寒地獄第七重,名叫紅蓮業火。

  關於業火,形態不一,眼見的是最直觀的感受。還有所謂的“身變折裂,如紅蓮華”,指冷到了極致,軀體發生的變化。反正無論如何,落進那火裡,便沒有超脫的機會了。彼時地獄惡鬼遍地,佛以業火枯之,燒一遍,是最好的清理。業火對成道的神佛沒有妨礙,但對於他們這些修行途中苦苦掙扎的,沾染後一觸即亡。

  火光升騰,他們被孤立,身下的土地在顫抖,隔著火海,十丈開外有人舉目相望,辨不清眉眼。空中梵聲陣陣,萬千沙彌誦經的聲音傳來,聽上去像超度亡靈的悲歌。無方在令主脖頸上重重一摟,“你的心我都知道,兩個人一起去死,就什麼指望都沒了。是我的業障,讓我自己去解決,好壞我一個人承擔。”

  他根本不答應,“你怎麼承擔?投身業火,被燒得半點不剩嗎?”

  其實古往今來的煞,哪個有好下場呢,她以前以為一心向佛能夠改變命運,到頭來終有情關等著她。如果是兩人之間的不可調和也就算了,她不屈的是源自第三個人的強行介入。她和白准原本好好的,卻要為別人的私心赴湯蹈火,實在不甘得很。

  可是不甘又能如何?也許她的犧牲,能成就白准也不一定。

  她自己心裡計較,沒有同他說。那些神佛存在了億萬年,金剛的伎倆他們不可能看不破。之所以隱而不發,就是等她自絕。五千年前的金剛涅槃已經驚天動地,最後金剛歷劫歸來照樣歸位,放棄的只是花嶼。該來的,宜早不宜晚。如果有一天白准成就果位,到那時再學金剛,對他自身和佛界,都不是什麼好事。

  她是小小的煞,無足輕重。不過在傻傻的他眼裡,比命更寶貴罷了。

  她笑著撫撫他的臉,“我和你有這麼一段就足夠了,如果現在還在修行,錯過這麼美好的感情,那才是最大的遺憾。阿准,你聽我說……”

  他腦袋搖得像撥浪鼓,“我不聽、不聽不聽……”

  她揪住了他的大耳朵,“我的遺言你敢不聽?”

  他哭得涕淚橫流,“什麼遺言,你想讓我好好活著,成仙成佛,然後找個明妃,生一窩小麒麟是嗎?告訴你,我不干!你死我也不活,不信你跳下去試試。”

  她被他截了話頭,把她心裡想的都說完了,這傻子,精明起來也讓人頭疼。

  “這回是沒辦法了,我上了金剛的當,殺了那麼多人,沒活路了。逆天而行連你都要受天譴,你留不住我,那些百姓因我而死,他們是無辜的,我得給他們一個交代。”她輕輕推了他一把,“你走吧,這地方支撐不了多久,你那麼沉,我們倆會一起掉下去的。”

  他不說話,反正自己是抱著必死的決心了。

  轉頭狠狠看天頂,一張張和藹可親的臉,此刻都淪為了樞密金剛的同謀。自己為什麼還在為這所謂的天道賣命?賣到最後,連自己的娘子都賠進去了,憑什麼?他周身燃燒起來,雙眼赤紅,胸前的琥珀開始融化,那琥珀裡,裝的是不動明王忿怒身時遺留的瞋心。

  麒麟踏火而生,這真火原本是善的,掃清一切邪祟。可誰也不知道,一旦麒麟入魔,會是怎樣可怕的景像。

  頭頂的神佛看著那黑色的鱗甲泛出隱約的赤紅來,大家對視一眼,面上安詳,心裡不免有些焦躁。

  蓮師本來對這種復雜的劫數就持反對態度,他看看諸佛,摸了下新蓄的深沉有內涵的小胡子,不痛不癢道:“把他逼瘋了,成就了果位又有什麼用?”

  可是誰今天的心如止水,不是用昨天的撕心裂肺換來的?七情六欲操控不當,都會成為損害自身的利器,看開點吧!不過這一根筋的麒麟要入魔了,入了魔可不好收拾,到時候懟天懟地,大家又有事可做了。

  一位菩薩好心地提醒了無方一下,“瑞獸成魔,罪業滔天。屆時雷劈火燒無止無盡,行錯一步,永世不得翻身。”

  天幕上烏雲厚重,雷電在雲層穿梭,隨時都會直劈下來。腳下的土地失去依傍,逐漸松動,她站立的那片忽然一滑,幸好他眼疾手快把她拽了過來。回頭看,散落的土礫落下去,霎那沒了蹤跡。她心下慘然,這樣下去她真的要拖累他了。他肩背上的佛印從金色轉為晦暗,她知道他蓄勢待發,准備衝破桎梏。她說不行,“你要讓那些神佛看看,黑麒麟不會成魔,你會是明王山最厲害的麒麟大王。”

  他的眼神卻愈發堅定,“我倒有興趣和天鬥一鬥。你的罪孽我來背,如果你必須死,也有我代你去,一命抵一命,他們不吃虧。”

  她聽了只是笑他傻,就算他死了,她的罪業依然在,更加沒人饒得了她了。

  崖下業火越來越旺,幾乎要燒及袍角。足下方寸的土地又坍塌了半邊,這次未及他來護她,她順勢一讓,縱身跳了下去。

  但願一切就此結束,即便是死,也心安理得。可是那個傻瓜,幾乎沒有任何猶豫隨她來了。漫天飛舞的發遮擋她的視線,她看見他伸出手想來抓她,可距離越來越遠,她在下墜,他被一股力量生拽上去,她終於松了口氣,總算罪不及他。

  隔岸的金剛如遭電擊,沒想到昨日的景像竟然重現,凝結了五千年的疤驟然被撕開,那種血肉模糊的痛,更勝從前千萬倍。

  不應該是這樣的,他的設想中白准能夠保護她,絕不會讓她走到這步。然而人算不如天算,他低估了她的決心,為了白准,她真的可以什麼都不顧。

  花嶼……他到現在還記得她最後的眼神。那一縱,成為他們感情的終結,前緣斷盡,再不能相見,現在想來還是剜心。他一瞬頓悟,她愛的是誰已經不重要了。他知道自己舍不得她,就算過了五千年,為愛情依舊可以肝腦塗地。

  落入紅蓮業火,一切化為灰燼,他腦子裡只有一個念頭,不能再讓她受這樣的苦了。她究竟是不是花嶼,無從考證,即便她身上只有花嶼的一點影子,他也要誓死保護她。

  早知今日,有沒有後悔謀劃時的不顧一切?自己設的局,最後坑害的不過是他自己。

  他褪下皮囊騰身向她飛去,大概這是他和白准合作得最好的一次,他扣住她的手腕奮力向上拋起,白准接住她了,還好。

  短暫的接觸,也讓心頭一片悸栗,總算他還能為她做點事。這一世給她帶去的,除了煩惱沒有別的了吧!他看見她眼裡的震驚,也看見自己在那眸中的倒影。但願她能原諒他的自私,不管結果如何,不讓她落入業火,是他唯一能為她做的事了。

  墜落,前所未有的平靜。這五千多年來總在彷徨掙扎,其實自己也有些厭倦了。原本高坐蓮台,世俗浸淫不了他,可是後來遇見了花嶼,她像一道光,照進他蒼白的生命,饒是為此歷盡磨難,他到今天也不曾懊惱悔恨。

  生與死就像分水嶺,也許這頭是埋怨,到了那頭,便只惦念對方的好了。

  無方看著金剛仰面跌下去,那長眉鳳眼,過去她從來沒有仔細打量過。剎那的揪心,知道無可挽回,這就是佛說的因緣和劫數,彼此都逃不脫。

  他落下去了,她眼睜睜看著業火把他吞噬,就像石頭落進水裡,半點痕跡也沒留下。其實救她又如何,這處不了結,了結在別處。她是屠城的劊子手,她害得瑞獸幾乎成魔,殺了她令主便有一大功,神佛的本意應當也是如此。

  當只野生麒麟有什麼好,以後還回梵行剎土做土霸王嗎?既然來人間走了一遭,不能白白受這份罪。

  藏臣箭挎在他肩上,箭袋是她替他繡的。他要一只盤腿吃雞腿的麒麟,她那時候費了好大的工夫給他繡成,繡了一雙綠豆大的小眼,有意醜化他,他為此還鬧了半天別扭。現在想想,過去不久的事,怎麼像上輩子發生的一樣呢?她抽出那柄箭,深深扎進自己心窩裡,起先是無邊的痛,後來痛得麻木了,反而輕松起來。

  死在法器下,救是救不得了,這下諸天神佛都放心了吧!果然腳下業火不見了,大地還是原來的大地。她看見令主大張著嘴,眼淚滾滾而下,卻聽不見他在說什麼。

  支撐不住身體,癱軟下來,他驚惶的樣子讓她心疼。

  “別哭啊。”她費力抬起手,替他擦眼淚,“早知今日……當初那十五份聘禮……就不該收回來。”

  莫大的痛苦,比要他性命更讓他絕望。令主控制不住情緒,身子抖成了秋葉。捂住她的傷處,試圖把自己所有的修為都輸進她體內,手忙腳亂,萬箭穿心。可是她吸收不進他的靈力,如潑在琉璃上的水,沒有停留傾瀉而下。他急,失聲大喊:“娘子!娘子你看看我,不要丟下我!”

  她也不想,一點都不想。可惜肉身壞了,她的修行沒有了根基,注定要四散。

  沉重地閉了閉眼,他的溫暖捂不熱她。好冷啊,從足尖開始,感覺自己像冰雪融化,大限將至了。她對他微笑,“阿准,你一定會成佛,一定會的。”

  成佛?沒有她,果位對他來說有什麼用?他悲聲失笑,“老子要是上去……”揚手直指天際,“必定殺遍這幫庸佛!”

  天頂的神佛吃了一驚,千辛萬苦栽培他,最後他要弒佛?這混帳東西!

  被法器刺穿,堅持不了多久。高處的蓮師無可奈何地看著無方的身體消散,漫天揚起閃爍的金芒,被長風一吹,飄出十萬八千裡。白准歸攏不及,最後懷裡空空,只能對著蒼茫的天宇失聲痛哭。

  “太慘啦。”蓮師郁結地嘆息,“好好的姻緣就這麼拆散,於心何忍啊。”

  佛慢慢闔上了眼,“因果循環,此消彼長。這場盛世完結,麒麟便可功成身退,修成金身。”

  這早就是內定的,曼荼羅海會金剛部的金剛有定員,兜了個圈子,到底要有人填充上去。只是樞密金剛的結局未免太凄涼,七世輾轉飄零,參不透,只能被放棄。到最後成就白准,原來帝王才是麒麟的陪練,上天果然還是偏愛白大傻,讓他帶著七情六欲成正果,相比入佛門就需斷情絕愛,已經是莫大的恩典了。

  看看他,涕淚縱橫,慘不忍睹。九天神佛都散了,只有蓮師留下來,畢竟他和無方有些淵源,開解一下未亡人,還是很有必要的。

  白准憔悴恍惚,等同行屍走肉。蓮師落地,赤足走在蓮花鋪就的道路上,一直走到他面前,撐著膝蓋彎下身問:“你真的那麼愛她嗎?”

  他連看都沒看他一眼,大概覺得他的問題太白痴,沒有回答的價值。

  蓮師倒並不生氣,“緣何參不透呢,樞密尊者是先成佛再歷劫,散盡修為後,什麼事都干不成了。你不一樣,你是先歷劫再成佛,功德只會越來越大。上面給你放水,你難道一點都不明白嗎?”

  他連哭都沒有力氣了,無方消失後,藏臣箭就靜靜躺在地上。他從來沒有這麼恨過這法器,想折斷它,忽然又改了主意,拾起來往自己胸口扎下去。

  蓮師也不阻止,對插著袖子憐憫地看他,“你不老不死,懂不懂?別瞎折騰了。”說著在他身邊坐下,漂亮的側臉看上去有些憂傷,“我們這些人啊,命太長,就得看著親近的人一個一個從身邊離開。命中注定、命數如此,你不願意接受,也得忍著。你知道什麼叫一將功成萬骨枯嗎?你就是那個將。樞密金剛也好,無方也好,他們是生命裡的過客,完成他們的使命後,就各自走開,曲終人散了。”

  他絮絮說這些,令主根本聽不進去,他垂著頭失神喃喃:“別說了……別說了……是你們逼死無方的。”

  蓮師覺得冤枉,“犧牲無方,我也很舍不得啊。”抬頭看天上鑽出雲層的月亮,無限惆悵地說,“我第一次見到她時,她剛滿百日,論我和她的緣分,不比你的淺。那時她決定放棄修行嫁給你,我就勸她三思,誰知她一意孤行,我能怎麼辦,天機不可泄露。昨日因,今日果,於你是如此,於無方和樞密金剛也是如此。這盛世還是要繼續的,你做好你份內的事,保社稷太平。等到功成之日歸身金剛部,你的果位不在樞密尊者之下。”

  再高的果位有屁用!令主覺得自己的心都死了,他一向胸無大志,娶個媳婦生一堆孩子,就是他全部的人生理想。現在無方沒了,他的人生也完了,蓮師的開解都是廢話。他仰著脖子,神情木然,“我只恨我死不了,我該和她一起去,也免得她孤單。”

  可能傷心到了極點,人就會變得更傻,蓮師搖頭,“煞的軀殼毀了,魂魄基本也沒了,你想追隨她,上天入地都無門。”

  他怔了下,哭得撕心裂肺,“可我怎麼苟活!”

  蓮師看他那模樣,面前要是有長城,哭倒也不是難事。他長長嘆了口氣,誰讓自己心眼好呢。勸他別哭了,抽出手伸到他面前,攤開手掌,一團如絮如雲的神魄浮在他掌心上方,“靈魂會滅亡,但她還有元嬰。我剛才趁亂抓了一把,可惜其他的都散了……如果你真的有心,把元嬰收集起來,過程可能有些漫長,但終歸有個盼頭。”

  他聽了找到救星似的,慌忙從他手裡接過來。托著那元嬰的裂片看了又看,淚如雨下,“不管花多長時間,哪怕終我一生,我也要把她召回來。”

  蓮師站起身,拍了拍垂委的偏衫道好,“那麼在這之前,先成就你的功德吧。”

  他不解,樞密金剛死了,這中土已經無主,盛世也完了,還有什麼功德可成就?

  然而蓮師抬手朝遠處一指,簇簇殘火間有人踉蹌而來,還是明玄的眉眼,但已經和樞密金剛再無任何瓜葛。

  “意生身——光持上師的意生身。”蓮師語氣裡滿是禪機,“五行八卦、陰陽太極,存在都有它的道理。從今天起你輔佐他,待得他龍御上賓,你的任務就完成了。你看,今天的結尾也是明天的開始,所以不要悲傷了,人生本來就是如此的操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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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8-25 21:26:32 |只看該作者
第89章

  如果沒有故意的作梗,日子其實像他們當初設想的一樣,過起來很快也很簡單。

  中土的盛世,如神佛所願,毫無意外地來臨。初地菩薩的意生身是個沒有私心的工作狂,為他肩負的責任嘔心瀝血,就算正為延續後世香火忙碌,只要朝中一個奏報,他就能從高床軟枕上蹦起來,無怨無悔地投身到他的帝王基業中去。

  令主以前不待見明玄,多少是因為金剛的緣故。後來合作比較愉快,皇帝和麒麟之間的關系,基本維持在他來中土前預想的層面上。亦師亦友,皇帝敬重他,事事聽他的意見,他為這不朽基業也是恪盡職守,不論刀山火海,全力為明玄蕩平前路。有時候閑暇,坐在一起喝茶,他曾經問過他,還記不記得先前的一切。明玄把茶盞放在桌上,面色凝重,“我記得師父,記得為她替嫁。那時候她對護國印像不好,姑娘嘛,不管是人還是煞,盲婚啞嫁都會讓她感覺不適。”

  但是其後如同一場夢,虛虛實實,像發生過,又似沒有,分辨不清了。

  也許一個軀殼裡,曾經住過兩個靈魂,光持上師的意生身是真實的,金剛轉世也是真實的。安排他們共用,是上天的兩手准備。無方就像一個餌,試探金剛的菩提心。如果心在,他能克制,就沒有他們這些人什麼事了。可惜他滿盤皆輸,在歸位前的最後階段功虧一簣,所以成就了他的果位,也成就了意生身的修行。

  河清海晏,萬國來朝,百姓安居,夜不閉戶,中土在明玄的統治下,一日更勝一日的繁榮。令主守了四十年,守到明玄的第一個孫子落地時,明玄說:“社稷已經固若金湯,護國的功德即將圓滿。今天起你去忙自己的事吧,去把師父的元嬰收集完整,她已經等得夠久了。”

  令主走出大明宮,在朱雀闕前的廣場上叩拜下去。老天終究偏疼他,沒等皇帝駕崩,諸天神佛便如娘家姨媽似的紛紛出現,迫不及待以功德為他加持。智慧空行母和瑜伽金剛母為他句義灌頂,自此黑麒麟皈依金剛部,稱大德集要金剛,為億萬空行總主。

  官當得很大,但他沒有在崗位上逗留太久,半天的時間就辭出來,回到梵行剎土重建了金剛座。一時剎土上的妖魔都沸騰了,沒想到當初橫行霸道的萬年老妖深造一圈鍍了層金,回來就變成金剛了。果然彪悍的人生不需要解釋。

  魘都的偶人總算有了盼頭,哭天抹淚大喊爹爹。偏衫落拓的令主,想起千百年前給他們把屎把尿的情景,忍不住一陣心酸。

  照柿的徒弟代理大管家哆哆嗦嗦上前來,嘴一瓢,撲倒在令主腳下,“主上啊,您可回來了!屬下等日夜盼望著,群龍無首的日子實在太難熬了。”

  令主唏噓不已,環顧四周,因他功力大漲,整個魘都的架構較之以前也更加雄壯輝煌了。他嘆了口氣,“孩兒們都好吧?”

  代理大管家說還好,“就是前段時間雪頓山上出了只虎妖,他力大無比,跑到魘都來欺負人。我們修為不夠,打不過他,他凌辱我們就罷了,還……”

  令主心頭一跳,“還干嘛?”

  代理大管家哭喪著臉說:“還猥褻少年兒童。”

  令主啊了聲,“哪裡來的少年兒童?你結婚了?”

  代理大管家說不是,伸手一拉,拉出個膝蓋高的孩子,向上一指,“叫爸爸。”

  那孩子扎著兩只總角,甜美的一張笑臉,仰頭叫了聲爸爸。令主腦子嗡地就大了,他已經幾十年沒有回魘都了,無方不在的年月裡他潔身自好,怎麼會有這麼小的孩子管他叫爸爸?

  草根出身的人,成了神佛也很接地氣,他閃了閃身,“你認錯人了吧。雖然本座慈祥博愛,但也不是誰都能管我叫爸爸的。”

  代理大管家說沒錯,“主上再好好看看她,他是您和魘後合作的第一個女偶啊,您忘記了嗎?”

  這下令主懵了,“四十多年,就長了這麼點個子,不會吧……”一般偶人八歲就成年了,這個都已經四十歲了,難道他不小心做出了個天山童姥?這下完了,到底哪裡出了問題?如果無方在,還能和她研究一下。現在她一時回不來,那要是大批量再生產女偶,魘都豈不是會變成小兒國嗎?

  回頭看,璃寬茶也正焦頭爛額,他牽著一只哈喇子亂流的三足鳥,手裡的手絹都浸濕了,無怨無悔地擰干,重新摁在了鳥嘴上。

  “找回魘後是當務之急。”他抽空說,三足鳥跳到他背上,直接把他壓趴了。

  瞿如找回來了,可惜只剩一魂一魄。當初樞密金剛為了便於操控她,提取了她的兩魂六魄,所以那晚才見她一副孤魂野鬼沒有思想的樣子。愛情真的會使人變得強大,璃寬茶以前那麼不上道,路過的母壁虎都要舔一口的,自從有了瞿如,開始兢兢業業當她的看護,唯一的樂趣大概就是給她洗澡的時候又看又摸吧。其實這樣的小鳥,基本和死了沒有區別,硬把她留在身邊,會拖累璃寬一輩子。可是經歷過愛情的人都明白,只要有一線希望,誰都不願輕易放棄。

  能夠像小鳥一樣,有個實在的軀體,已經是莫大的幸運。這些年他五湖四海收集無方的元嬰,因為打得太碎,幾十年,只找回很小的一部分,其他的仍舊散落在外。他急起來,一個人對著那一小撮元嬰慟哭,哭過了還是得振作。以前尚且有帝王要他輔佐,他走不開。現在成就了果位,修為一日千裡,再去收集她的元嬰,應該比之前容易得多。

  令主牽了牽肩上禪衣,坦露的脖頸上蓮紋隱現。畢竟身份不一樣了,辦事得講究形像,“我不能衝到雪頓山上去尋仇了,真憋屈啊。不過你們可以狐假虎威……”他笑了笑,“他要是不服,就是藐視神佛,到時候把他變成一只癩蛤蟆,紅燒還是清蒸,隨便你們。”

  他說完,腳踏祥雲去了。

  無為山上有棵菩提樹,粉色的葉片大如車輪,樹冠把整個山頭都罩住了。青色的樹干和根須向下蔓延,直達地心,那樹集天地靈氣,已經存在了億萬年。令主曾經請教過蓮師,如果無方的元嬰集齊,要以什麼作為載體,畢竟軀殼是必不可少的。

  蓮師叼著牙簽和他討論了很久,蓮花為軀?潔淨是潔淨了,可欠缺血肉,又不是哪吒。再去找個死人無數的亂葬崗,重新弄個煞出來?既然上天給了重塑的機會,身份繼續不尷不尬,豈不是傻了嗎。

  商量來商量去,蓮師認為他該上無為山,“你去拜托織娘給你結個繭,她的繭水火不侵,你在裡面搭房子都沒問題。把那繭當成存錢罐,找回一點投進去一點,等元嬰收集完整,以天地靈氣溫養,過個萬兒八千年,無方就回來了。到時候仙根已成,別說明妃了,直接飛升都可以。”

  他以前沒有發現,蓮師原來這麼體貼。不管事情是不是像他所說的那麼簡單,至少聽來略感安慰。在他支撐不住的那段時間,他經常給他加油打氣,有時候他不勝其煩,想趕都趕不走他。

  熱情過頭的菩薩,好像佛界所有的人情味都聚集到了他身上,可他說了,“你快別不知好歹吧,要不是上頭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你以為本座可以這麼給你出謀劃策?世上還是好人多,有時候為了成就大業,必須動用一點手段,讓事情看上去順理成章。主要你小時候討人喜歡,否則他們才懶得管你死活。所以顏值即王道,長得好看就是占便宜啊。”

  現在大家也算平起平坐,令主摸了摸眉心金剛珠,語氣懊悔,“我曾經……把你當成假想敵,總覺得你對無方心懷不軌,見縫插針在她面前攻擊你,我錯了。”

  蓮師嚇得身後圓光都滅了一半,“啥?”轉念平平心緒,既然他這麼坦誠,那自己也沒什麼好隱瞞的了,“那個……差一點被你說中。好姑娘誰不喜歡,我方那麼漂亮,我曾經確實動過心思……”

  本來就存心試探的令主一聽,頓時火冒三丈,“你還真的……”二話不說跳起來,和蓮師扭打在了一起。

  神佛打架不帶用法術的,用了就傷和氣了,他們通常以肉搏為主。打架的時候各自的護法和空行母都在邊上看著,有的搖扇有的嗑瓜子,熱熱鬧鬧議論——蓮師久不操練,拳腳生疏啦,被力壯的集要金剛一個回旋踢,踢得胸前瓔珞都歪到後脖子去了。家有明妃,還想那些亂七八糟的,挨打也是該啊。今天在金剛這裡吃癟事小,讓釋迦天女知道了,日子恐怕更加悲慘,不信走著瞧。

  果然蓮師後來的七八天都沒有出現,令主出門一趟,尋回少許零散的元嬰放進繭裡的時候,他從山崖那頭走過來,面上倒雲淡風輕,仿佛什麼事都沒發生過。

  “怎麼樣?”令主瞥了他一眼。

  他沉默了下,盤腿在樹根上坐了下來,撩起下裳讓他看,拿手一比,“愛的痕跡。”

  所謂愛的痕跡,就是一道一道淤青,排列得很有規律。令主扯了下嘴角,“吉祥山上也有搓衣板?”

  蓮師說:“那是特意為本座准備的。我跟你說,生活的樂趣就在於此,夫妻間哪怕天天干仗,少了一個,生命就不完整了,這點你同意吧?”

  他點點頭,無方離開的第十個百年,他心裡的破洞已經織補不起來了。從燃燒到沉澱,再到燃燒,經過了一輪又一輪的折磨,他有時候想不明白,自己為什麼要活在這世上受苦。

  旁人的陪伴和寬解只是一時,余下的時間需要他自己慢慢消化。他成正果,得益於諸天神佛的眷顧,和無方的愛情,才是真正的修行。收集元嬰,並不是一樁容易的事,上窮碧落下黃泉,能去的地方他都走了一遍。他就像個苦行僧,長途跋涉,也渡化世人。最後一片元嬰歸位時,剛好用了五千年。

  五千年啊,他以前暴躁,脾氣不好,自從織娘在菩提樹下結了繭,他就開始靜靜等待。這種等待對他的性情是種磨礪,比任何大災大難都來得有用。所以那些神佛才是最高明的,他到現在才明白所謂的因果,都是為他特別安排的錘煉。

  他修身養性,不再不情不願。春天時節為繭摘花妝點,盛夏時節為繭打扇納涼。秋去冬來,飛雪漫天,他在樹下生一堆火,紅衣婆娑反彈琵琶,繭裡的無方如果靈識已生,應當能夠看見。

  好孤獨啊,又是三千年。三千年裡有愛慕他的妖魅誘惑他,深夜婉轉流連,黎明歌聲纏綿。他不想殺生,無視她,結果她膽子越來越大,趁他入定痴纏上來,定力不夠的話,大概會像當初的樞密金剛一樣沉淪吧。

  可惜令主不解風情,佳人鶯聲燕語還未止息,他一個金剛掌,直接把人拍死了——對這種意圖褻瀆神佛的妖魅,有明文規定是可以就地正法的。

  於是他惡名遠揚,很大一部分人覺得就算不喜歡,也不能打死愛慕自己的女妖,這樣不人道。他扯著嘴角冷冷一笑,他又不想拿年度好人獎,去他媽的大西瓜!

  他依舊全心全意守著他的繭,那繭越來越大了,像果子將要成熟時皮薄肉厚,盈盈發亮。他天天仰頭看,巴望著哪天轟然落下來,裡面走出他的無方。可是時間沒到,還需靜待。他平時是輕易不離開的,但那天蓮師過不知道第幾千萬個生日,他受邀去吉祥山走了一趟,遇上冥君,痛快喝了兩杯。回來的時候微醺,手裡還提著蓮師給的梅釀。搖搖晃晃登上無為山時,隱約看見樹底有片白光,光的正中央站著個女人,窈窕的肩背,腰肢如柳。

  他頓時激靈一下,使勁閉了閉酸澀的眼睛。心裡知道沒有女妖再敢招惹他,更別提脫光站在他的地盤上了。

  究竟是誰,他不敢確定,但是快樂越來越大,越來越強烈。他飛奔過去,高高把手裡的酒壺和杯子拋開了。細細看,這眉眼,這神情,是她!他感覺心都顫起來,用力握緊拳,眼淚在眼眶裡打轉,花了極大的力氣才控制住沒有痛哭失聲。

  “你看著我,知道我是誰嗎?”害怕聲音太大嚇壞她,他壓著嗓子哽聲問。她剛降世,嶄新的人兒,像個懵懂的孩子。不過身材倒和以前一樣好,他看一眼,很快紅了臉,脫下自己的偏衫給她穿上了。

  這鴛鴦花褲衩,她應該認識吧?他扯起來晃蕩了兩下,“快說我是你的誰。”

  “爺爺。”

  她忽然開口,令主的臉色瞬間煞白。這是怎麼回事,千辛萬苦養出個葫蘆娃?他幾乎崩潰,“你怎麼管我叫爺爺呢,我這麼年輕……我是白准,是你相公啊。”

  她微微乜著眼,臉上表情平淡,眼裡卻逐漸起了笑意,“爺爺。”

  令主悲憤地看著她,忍耐半晌,終於捂住臉大放悲聲,“我的天啊,我可怎麼辦啊。是不是水澆得太多,把腦子給澆澇了,我的娘子她翻臉不認人了。”

  他已經成就果位,身後圓光十丈,照著那光膀子和花褲衩,實在一點形像都沒有。

  太陽升起來了,菩提樹的枝葉搖晃,昨晚起了薄霧,每一滴朝露都折射出萬點金光。金剛蹲地痛哭的時候,不防腳下開起了遍地繁花。穿著偏衫的人笑得戲謔,伸手在他頭頂摸了一下,柔軟的發,觸上去還和記憶中的一樣。

  “沒有長犄角……這八千年來,你一直很乖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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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MT+8, 2024-4-26 04:5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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