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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金牙婆是個瘦削的婦人,一雙綠豆小眼轉了轉,尖聲笑了幾下,才故作苦思狀:
「您說要找一個叫元初虹的牙婆子?這元初虹嘛……」
「曾聽過嗎?」年迴吊高了一顆心,期望婦人回應一聲肯定的「有」字。
「我想想喔。這八、九個月前……似乎真有個姓元的年輕女子,喔,也不年輕了,老啦,就叫元初虹來著。大概就是你要找的人吧?」
「是的、是的!應該就是我要找的人!」他?聲直道,追問著:「那她呢?現在仍在開平嗎?」
金婆子笑問:
「唷,瞧你急的,可別是追債來著的吧?她拐了你的錢財,還是……」
年迴太過興奮,壓根兒沒注意到金婆子眼中閃爍著陰沈的暗影。
「她……她是我很重要的朋友,我來探望她,看她過得好不好。」
「小夥子,我瞧你……還沒娶妻吧?」
年迴點頭。
「是的。金大娘,請問她--」
金婆子上下看著年迴,見多識廣的她由他一身不差的衣著,以及剛才布販那恭敬的姿態來猜,知曉這年輕人應是個小商賈。送給她的禮也頗?貴重,是挺有些家底的人。一個未婚男人千里迢迢來找一個女人,不會有第二個理由--
「哎唷,你是來提親的啊?」
冷不防的紅潮炸上年黝黑的瞼。他??道:
「呃……不……不是……我……」
金婆子當下肯定了,再度哎唷一聲歎息道:
「可惜啊可惜,你沒指望啦。一個二十歲的女人怎?可能到現在還沒嫁呢?你也真是糊塗了。」
「什??!」熱呼呼的一顆心尚未狂喜夠,便被一股子潑來的寒冰凍成死寂。他震驚的抓住金婆子:「她--她嫁人了?」
是想過她應該嫁人的,但當這事被證實時,卻是百般不能接受。嫁人了……嫁人了……她嫁人了……
金婆子吃痛,呼叫道:
「對啊,嫁人了,而且還搬走了。」哼!她才不讓元初虹嫁到相貌堂堂的丈夫,那丫頭最好一輩子孤寡。呸!敢搶她牙婆子生意,就讓她當個老姑婆。
年迴急問:
「搬去哪兒了?有說嗎?」縱使知道她已婚,他還是要見她一面,親眼見上一面來讓自己……死心。
哪兒呢?胡亂編個最遠的--
「好像是……好像是南方,不知是福州還是蘇州。她的家人全過去了。」用力掙脫箝制,金牙婆問到一邊喘氣。
「是嗎?南方……」那他就往南方找!
步履有些不穩,像是累積好幾個月的勞累全在這一刻湧上,教他撐不住,搖搖晃晃地。
恍惚地上了馬,承載著無止境的疲倦,視而不見的任馬兒走著。只想到,明天返回西平縣,再來呢?哦……再來是將一家子人帶到蘇州居住,就像他原本計畫的……然後……還有一點時間可以到福州找人……
金牙婆用著發疼的雙手,目送他遠去,揚著得逞的笑,咕噥道:
「隨便娶一個都比那死丫頭好。你以後會感激我的,小夥子。」
※※※※
奇怪,最近這「金牛雙驕」是怎地?每見一次她,都搗嘴笑得好不曖昧……難不成是生意被搶走太多,氣怒攻心之後,傻掉了?
元初虹做人一向很有良心,那金牙婆、牛牙婆在開平的城北、城西開業三十年,老招牌老字型大小,她也無意在她們的地盤做惡性競爭,所以她一直把重心放在城南、城東這一帶。舉凡有人央求她代?找差事的,她全在這兩個地方的富戶下工夫。
怎知她合理的收費讓窮人們直呼便宜,硬生生比其他牙婆低廉了五成,然後一傳十,十傳百,想找工作的人全往她這邊湧來。
找工的人多,缺工的人家卻有限。她腦筋轉得快,先將那些欲找工的人加以訓練,比如說想在客棧跑堂的要先學會招呼口令;想進織坊織布的人就由弟妹指點一些精細的手法;更別說要進官宅工作了。元初虹牢記著都司夫人當初的怒?,絕不會介紹粗心大意的傭人前去工作。
就這樣,逐漸的,她介紹出去的人都得到一致的讚賞。夫人們互相比較,口耳相傳,不過半年時間,現在大戶人家缺工的,一律要元初虹引介合適的人進來。
她的風光得意,當然就使得其他人灰頭土臉。尤以在地方橫行多年,牙婆、媒婆工作一手包的「金牛雙驕」(她偷偷取的)對她更是氣得牙癢癢。
元初虹什?工作都能代?找人,就是不幫人買妾。對於這種差事,就禮讓給金牛雙驕去做了。老實說,這種工作賞銀非常多,但她一點兒也不想賺。
秉持不賺窮人錢的原則,再加上義務幫人做工作訓練,在開平城南風光得意的元初虹所賺得的傭金實在也有限得很。
幸好弟媳的繡品總被貴夫人爭購,小弟的載運營生也相當興隆,光這兩筆收入就能養足自己家人外加姻親柯老爹四口人;更別說如今不再當牙婆,成日淨抱著孫女四處獻寶的元大娘身邊還存了一大筆積蓄了。所以才由得她把生意當慈善事業在做,不必擔心日子過不下去。
最近她更是鼓吹那些富貴夫人一同捐錢濟助開平城內的乞丐、孤兒,成立收容所,然後由她來教授一些技能,幫助他們脫離乞討生活,能養活自己。
那些夫人們對民間疾苦並無任何認知,但只消帶幾個骨瘦如柴的乞兒來讓她們看,隨隨便便說個淒慘身世,就能募集到一、二百兩銀子。
有錢有勢,一切好辦事。
元初虹之風光順遂,可說是如魚得水,沒道理那兩個老是尖酸苛薄她的女人瞧見她卻笑得那般開心。她們根本恨不得揪她來一頓好打,以瀉心頭之妒恨。
一個月來共見了三次面,也不說苛薄話,淨指著她咕咕咕咕地笑,讓元初虹總不由自主的搓起渾身的雞皮疙瘩。
已經秋未了,城外的農田已收割完畢,她忙著領收容所的孤兒們到各田地撿拾稻穗,以及農人不要的稻梗;這些可以收集起來當堆肥,春天時可賣到不錯的價錢。所以這一次都司夫人召喚弟媳過府一同刺繡裁衣,她也就沒跟去。也好,省得再去看那兩人曖昧兮兮、可怕極了的笑容。
秋天快要過了,冬天將要來了,而她也從二十歲邁向二十一歲了啊……
幸好娘親被小娃娃佔據了所有注意力,不然她恐怕成日被念得滿頭包。她的婚事常成了家中的爭吵主因。當然,是阿娘與她爭、找她吵,再沒其他人會多舌。現下老娘一半是對她絕望,一半是愛孫如命,懶得理她啦。教她松了好大一口氣。
她自個兒一人過得舒心快意,嫁人作啥?
「元大姑,我們已經撿完一車啦!」幾名小孩兒跑過來報告著。
元初虹捆好了手上這一束稻梗,放眼看過去,牛車上果然已高高疊起,再也塞不下更多了。她笑著往懷中掏出零食:「很好,賞大家一顆糖吃,等會回到家,大姑帶你們上街吃湯餅(湯麵)好不好?」
「好--」歡聲雷動,各自領了一顆糖後,開心的跟在她後頭。能夠吃到食物對這些長年乞討卻不得溫飽的孩兒來說,是生命中唯一重要的事。只要有東西吃,要他們勞動、學習都沒關係,雖然那讓他們很累很辛苦。
七、八個小孩分坐在牛車的兩邊,由她駕著車,緩步往收容所的歸途行去。她腦中想著要發薪餉給教織染的李大嬸一兩又三百文錢、教圍鍋臺轉(煮食)的王嫂子二兩、教寫名字的趙夫子二兩四百文……她給的工錢一向高,只因這些教授者家中亦是清貧,以致於她每個月支付在孤兒以及工作訓練上的錢不下一、二十兩,恰恰好榨乾了她賺取到的所有仲介費。
不過,那是無妨的,反正家裏不缺錢。重要的是凡被她介紹去工作的人,都是勤奮又伶俐有本事的,那就夠她自豪得囂張狂笑不已了。
收容所遠遠在望,便見得有人往她這邊急沖而來,仔細一看,正是她那高頭大馬的弟弟。怎?了嗎?
「再虹,啥事讓你跑成這--」
話未問完,她家小弟已大聲叫著:
「你快下來!我立即駕車送你回西平縣,很快的,日趕夜趕,六天就到了,」不由分說探手抱下她,並吩咐旁邊較大的孩子:「阿圳,你來駕牛車,回去後高叔叔會接手所有工作。」交代完畢,拎著人就跑。
元初虹跟著心慌起來,雖然被顛得難受,但仍努力問出:「怎?了?發生什?事了?」天災嗎?人禍嗎?有人陷害了他們全家嗎?
元再虹將姊姊放上馬車,叱地一聲,駕著馬車快速奔向南方,正是出城的路徑。這才開口道:
「剛才慧兒從都司夫人那邊奔回來,告訴我們一個大消息。那可惡的金婆子,看我回來不砸了她家才怪!」
她還是一頭霧水。
「你說清楚些行不行哪?是不是那金牙婆欺侮了慧兒?不會吧,她不敢在都司府放肆的,那些夫人們多喜愛慧兒啊。」她家弟媳又美又溫順,很得人疼的。
元再虹搖頭。
「不是啦!是慧兒無意間聽到金婆子在向牛牙婆還有吳媒婆炫耀她怎?騙走了年迴的過程!你知不知道,年迴來開平找你呢!一個月前找來開平,卻問錯了人,被金牙婆騙說你已嫁人,而且搬到南方去了!」
她心一震,低呼:
「他他來找我??什??」
「還會是什?!我的好姊姊,當然是來娶你哪!」一個男人找一個女人,沒其他的原因了。他斜瞄著老姊,不明白平日精明的她今天怎?變笨了。
「娶、娶我?你開玩笑!」她揪住他:「你別胡亂猜測,那是不可能的。」
「我才沒胡說,是慧兒親耳聽到金婆子說的,她說年迴想知道你嫁人了沒有,如果沒有,他有意思向你求親。那可恨的金婆子就騙他說你嫁人了。年迴仍是想見你,她就說你搬走了,找不著人啦!她自己喜歡坑窮人,生意做不過你,犯不著這樣害人吧?我們不能讓金婆子得逞,快馬回西平縣,如果年迴不在了,至少他家人還在,不怕錯過這樁姻緣的!」
怦怦!怦怦!心跳得飛快,就要蹦上喉頭口了,她??地擠出聲音:
「怎?會呢……我與他……從未有盟約……」
「不管啦!反正他就是想娶你啦。這些年來能讓你認同的男子就只他一個,說他勤奮、上進,說他聰明、顧家,說他一定會發達。你既然不討厭他,當然會同意嫁他吧?娘叫我立即帶你追過去,莫錯過了姻緣。」在娘親的心目中,年迴可是世間第一佳婿,天下無雙的。人家相中她閨女,簡直是老天厚愛,別提聘金了,要她奉送嫁妝十馬車都沒問題。
心頭揪得再也吐不出話來,全部塞滿了轟轟然的聲音:他來找她呢,說要娶她……娶她……那個叫年迴的青年……要娶她呢……
平靜了二十年的女兒心,霎時被巨石?入,濺起千頃波瀾,澎湃著再也靜不下來,一波波、一陣陣,或高亢,或淺唱,交織出密密羞意,以及濃濃的期盼。
不曾憧憬過婚姻,但因他,她願意沈醉。
願意當一個傻呼呼的小婦人,只?他。
馬車疾行如風,掠過的風景沒能看真切。
再快些、再快些啊……
這路途,?何仍是那般遙迢?
達達達達--
馬蹄聲起落似驚雷,呼應著她怦怦的心跳。
能不能、能不能再快一些啊?!他,在等著呢。
※※※※※※
姊弟倆輪流駕馬,日夜兼程,中途向驛站交換了馬匹,讓馬兒有體力這般勞累。
第七日,他們抵達了山西西平縣,卻只看到空蕩蕩的年家宅子,不見人?。
「哎,年家可發達啦!一個多月前年家長子租了好幾輛馬車將全家人帶去蘇州享福嘍。」鄰人如是說。
那,可有留下住址?
「沒咧,他們說抵達後才開始找房子,說不准住哪兒,或許也有可能住福州。年老爹一家子全聽年迴的。他賺了好多錢,一定是買大房子住呢。」語氣好不欣羡。
這邊的房子賣了嗎?
「去!這小塊地,一時也賣不掉,就擱著了。」
那他們有可能再搬回來了?既然房子還在。
「不不不,有錢人都住城裏的大房子,怎?可能再搬回來?年迴發達啦,看這塊地不上眼的,才不在乎這方才值十來兩的地哩。年大嫂說年迴做海上生意,常常出洋,還是住沿海的大城比較方便。聽說他十二月又要出洋了呢,真了不起。」
十二月又要出洋了?!
沒有時間讓他們頹喪歎氣,也沒時間休息,元再虹拉著差點虛脫的姊姊上馬車,卯足了蠻勁立即往蘇州奔去。
蘇州在遙遠的南方,再怎樣的快,也得要二十來天。就算來得及抵達,也沒時間讓他們找人啊!
會不會……他們根本無緣?
這念頭像一顆發芽且茁壯的種子,迅速僵化了她熱切的心。
無緣的,無緣的……
沒能來得及開始,便已結束。
全是一場夢。
8.
※※※※※※
從秋末奔波到嚴冬,縱使是溫暖的江南,也偶有幾場凍壞人的大雪。尋人成了最困難的事。茫茫人海,如何找起?就算是當地人也沒能提供任何有用的消息。畢竟這幾年海上貿易興盛,遷居來蘇州或福州沿海的人成千上萬戶,你想從中間找出一名商戶,談何容易?這年迴又不是大富大貴之流,沒人會留心的。
徒勞無功的往返福州、蘇州之間,轉眼已是鄭和第三次下西洋的日子了。
元家姊弟來到劉家港,對著上百艘巨大的船傻眼。光是隸屬於朝廷的船隻就有六十來艘,每一艘船據說可搭乘五百餘人,可見巨大到什?程度。
港日人潮擁擠-搬貨的、送行的、叫賣的,以及朝廷二萬將士將能夠站立的地方塞得連喘口氣都艱難。
「請問這位大哥,趙家商船在哪邊?」元再虹扯住一名船工問。
忙碌不堪的船工不耐煩的??下巴:「那邊。」方向是港口的北方。
好!用力在人潮中擠出一條能夠步行的路,他緊抓著姊姊沒命地沖。每跨出一步,就是一個希望。
他們並不確定年迴是否會在趙大爺的船上,但至少他們相熟,會清楚他的下落吧?
「再半個時辰,即將?航,大夥手腳俐落些,沒事的人就先上船--」從北到南,一群負責報告時間的人洪聲齊喊。
「再虹、再虹!別走了,咱們別找了……」元初虹腳步踉蹌,不若小弟的著急,她只覺得意冷。不可能找到的,不可能的。
「姊,既然來了,他又近在咫尺,?何不找?別擔心,我一定幫你找到!」元再虹比姊姊有信心多了。
「可……可是!也許他已經不想……」近君情怯,向來明快精悍的心,也在感情裏化?自卑自慚,沒有任何勇往直前的信心。
「不管啦!管他有沒有,那總要面對面問了才知道,你現在退縮個什?勁兒?如果他明說了不要你,那你再回家哭還不遲!」
一路問,一路往北鑽出生天,又走了好久,遠處報時的人又齊喊:
「剩一刻,上船啦!閒雜人士退出黃繩外,不許越過--」
人潮嗡嗡然,又是一陣大騷動,送別的人哭天喊地,貨物未清點好的商家尖聲吆喝,每艘船上的大鼓咚咚擊出催聲,要同行者快快上來。
元再虹舉目四望,終於看到某艘大船上挂了個「趙」字幡,他狂喜的大叫:
「姊!姊,快看,我們找到了!啊,那是李冬,那個搬貨的是李冬,咱們的同鄉,也是趙家的工人!」
元初虹沒能轉頭看過去,因?她的目光定在某一處,再也動不了,連聲音也發不出。
「姊?姊?我們快過去,別發呆啦!」元再虹跳腳,卻扯不動她,不知她在發什?呆,順著她的眼光看過去,啊,是個賣糖漬的小販……「現在不是嘴饞的時候吧?我的姊姊--咦?!」然後,他也楞住了!
那端,買了好大一包桂花涼糖的年迴正彎腰分送給幾個衣衫襤褸的小孩兒;他喜歡看到小孩兒心滿意足的笑容,一如他當年第一次吃到糖的表情相同。當他開始捨得花這種閒錢來犒賞自己時,見到身邊有窮人家的孩子,總會買些點心、糖漬送他們吃。
元初虹發出不聲音,只能緊盯著他。他更黑更壯了,似乎也更高了,不變的是他那張敦厚的臉與微憨的笑容……
她叫不出聲,元再虹可不,他吼了出來:
「年迴--」
數十尺之距,人牆隔成障礙,吼聲被吵雜消去些許,傳到年迴那邊已模模糊糊,他?頭張望四方。誰在叫他?
「這裏!」元再虹拉著姊姊往前沖,在一群「哎唷」、「誰撞我」的抱怨裏終於殺出血路,將人送到他面前。
「你!」年迴手上的糖全掉了,驚得身邊的小孩全趴在地上撿。但他毫無所覺,伸手緊抓住她雙臂,緊緊的,像要確認是幻還真。
「……呃……」該說什??快說些什?啊!她的心在急吼,但嘴巴硬像是糊了膠,半個字也擠不出。
兩兩相望,眼中湧著千言萬語,卻不知從何起頭好原原本本說個夠……
「上船嘍--」鼓聲打得震天響,是最後一次的催促。
沒時間了!兩雙眼同時閃過焦慮。
怎?辦?怎?辦?
「我……我……」他結結巴巴。
「來!邊走邊說!」她當機立斷-拉著他往趙家商船停泊處走去。
元再虹比他們都焦急,揪著年迴的另一隻手急促地道:
「我告訴你,我姊沒嫁人,她還是一個人,哎唷--」他整個人被扯得往後仰,跌得四腳朝天,原來是年迴猛然抽回手,心思全放在她身上,連手也是。
他情難自禁的握住她雙手,微顫著聲問:
「你……沒有嫁人,真的?真的?」
她的心,涓涓滴滴的化了,汪汪然的,因他喜悅的眼而注滿柔情,再無半絲惶惑不安。
「我沒嫁人,真的。」她輕聲地道。
「那……那……那那……」
「什??」
那邊,船已逐艘?動,先出港口的是軍船。趙家商船上的人都在叫著年迴,只剩他們還沒收起甲板。
年迴心急的看過去,再回頭面對她,不知如何?口。
「你,想說什??」她屏息等待。
「等我!好嗎?」他急切道:「也許我不一定回得來,但請等我兩年,如果我能活著回來,嫁我好嗎?兩年就好,給我機會!」
她推著他走,給他肯定的答案--
「好!我嫁你,兩年後我在開平等你。」
他瞪大眼,不相信一切那?容易,狂喜的他忘情的摟住她腰,?聲問:
「真的?真的嫁我?你願意?」
「我願意。」他的大膽讓她雙頰紅通通。
「啊!我的老天,你你……」
「喂!年迴,你要訂親,總要給個信物吧?」元再虹提醒著。
「好、好的!我--」他不舍的放開她,然後在自己身上掏掏找找,卻是什?也沒有。他把錢都拿去買貨了,身上也從不買任何飾品傍身(太奢侈浪費),以致身上就只一套衣服,再無其他,連銅板都用光啦!
他身上沒半件東西可當憑信,她也是。出門在外奔波,只帶兩套衣服換洗,沒任何首飾花鈿來累贅。
好尷尬的相望,覺得傷感,又覺得好笑--
「不會吧?你們拿不出半件東西?」元再虹很想昏倒。
軍船已全出港,接下來是商船得走了,幾個趙家下人跑過來拱手急叫:
「年小哥,快上船,要走啦!老爺等你呢!」
元初虹見他焦急卻又不願動作,伸手推他:
「走吧,兩年很快的。」
「但是,信物……」他一邊走一邊看著四周的商販,也許該買塊玉、買只簪子、買個……
她突地捧住他臉,微笑道:
「我人在,就是信物。其他並不重要。」
他終於定下了惶然的心,在她堅定的目光下,再也沒有比她更具威信的了,不是嗎?
咚咚咚咚!鼓聲在急催。
甫相逢的人就要分別。
「去吧。」她推他,一步、兩步……
到了甲板前,他轉身,以?他要道別,不料竟是猛然抱住她,竊了個吻--
她驚,忘了呼痛,他生澀的動作撞疼了她唇齒,可她只能呆呆看他,任由小嘴又痛又麻……
「這才是信物,我們的。」他滿臉通紅地道。
他毅然上船,船帆立即揚起,?動。他一上船就疾奔到船的後艄,拚命朝她揮手。清晰變成模糊,逐漸地看不見了--
她,搗住唇,跌坐在地,轟轟然的無法動作,只想挖個洞把自己埋起來,躲過每一雙探視的眼,啊--好羞哪!
那燥意,怕是一輩子也不會消啦……
雖是初秋了,但京城依然燥熱,動不動便汗流浹背,教人慵懶得不想動上一根手指頭,只想泡在冰水裏甜眠。
但能說不動就可不動,鎮日教人扇涼消暑的,是那些好命的貴婦,不是她這個總以一雙大腳天足跑來跑去的牙婆子。
元初虹算是與家人在開平定居了,但因工作的緣故,不時東奔西走。官牙做出了一番成績,官夫人間日耳相傳,只要是府裏缺了人,再遠也要她送過來。這也是她現在會在京城的原因。開平城的都司夫人要她給京城的娘家--兵部侍郎宅邸送一名精做北方麵食的廚娘、十名俐落的雜役,以及四名十到十四歲的小書僮。車行了二十天,終於將人送抵。
這三天她住在侍郎府的小客房,協助她送來的人早日把工作做上手,並等待當家主母的評定。要是有不合意的,她得帶回去。
雖然她不做京城的營生很久了,但這裏畢竟有一些她送過來的同鄉,她趁機一一去拜訪。轉了一圈回來,就讓老夫人的丫鬟領到其院落陪著喝茶。
她是一身的汗,見到那些坐在亭子裏清涼無汗、穿著貴氣、談笑自若的貴夫人們,不免有些局促,站定在亭子外,沒有踏入,朗聲道:
「見過老夫人、各位夫人、小姐。初虹給大家請安!」
老夫人輕嗯了聲,喚道:「怎地不進來?日頭毒得很,曬昏人的。」
「初虹一身臭汗,不敢汙了夫人們的香氣。」她指著亭子邊緣的欄杆:「我就坐那兒吧。」
才落坐,一名長得粉白芙蓉面的少女便開口了:
「元姑娘,聽大姊說,你有一段刻骨銘心的愛情哪?可否說來讓我們聽聽呢?」
元初虹一楞,沒想到今天的話題會繞在她身上。前年的冬天,她「千里追情」的事件讓夫人們傳成了可歌可泣的纏綿大戲,簡直比什?「西廂記」、「倩女離魂」、「秋胡戲妻」還讓她們津津樂道。
那些夫人們聽慧兒轉述還不夠,總追著她問一些細節,並且還以正義自居,勒令那壞人姻緣的金牙婆搬離開平城,再也別教她們見到。
沒想到這種丟人事在開平城傳不夠,竟還「分享」到京城來了!噢,?什?不假裝中暑算了??什?她的身體會強壯得像條牛?!
貴夫人們外加僕婦、丫鬟,十來雙眼正盯著她,容不得她打哈哈混過。
愛情啊……對女人而言是多?美麗的一場綺夢!就算八十老嫗,也曾有那樣一顆期盼甜蜜的少女心,莫怪她們睜大眼期待著。
她尷尬一笑。
「是都司夫人美化了。其實我們這種市井小民,即使有感情之事,萬萬也比不上各位小姐、夫人的美麗雋永,根本可說是不值一提的。」
「瞧瞧,爽刺的元姑娘在害躁啦!」老夫人取笑。
「其實不管是市井小民,還是官宦人家,只要是愛情都是美麗的。有情人終成眷屬,那是多美的一件事啊。」一位夫人笑道。
「每年乞巧節(七夕)我們都會向織女許願,不都是一般的心思嗎?」又一位小姐細聲道。
最先開口的那位美姑娘又道:
「元姑娘,朝廷裏傳來消息,今年三保太監將在十二月歸來,你那未婚夫婿也會一同回來。那?,今年總算可以結成親了吧?」
「該要了,二十二歲啦,女人有多少青春可以耽誤?總不能老教你一個姑娘家出門?頭露面的。」
元初虹流轉著眸光,歎道:
「能找來合意的人服伺得老爺夫人們舒心如意,一切也就償得啦!可別是嫌棄我了吧?初虹會改進的;千萬別攆我回去直說著有未來夫婿養就成,牙婆營生別做啦!」作態的拭拭眼淚,好不可憐卑怯。
逗笑了一群主仆,全咭咭咕咕的笑成一團。
「你這牙婆子就是逗!」
「對呀!我挺愛聽她說話的,比唱戲的更有趣。」
「莫怪姐姐喜歡她,說她比其他牙婆有見識,又逗趣,又不說人長道人短……」
「元姑娘啊,昨兒個你說了個棲流所(官辦救濟院)小毛子的故事,很好玩,還有沒有其他的呀?」
元初虹眼睛一亮,立即道:
「有的,還有小三子、珠花的趣事呢!話說一年前,我私辦的收容所實在無以?繼,在善良心慈的都司夫人主導下,合併給開平的棲流所,那裏有個小土霸王小三子,我這邊兒有個肥珠花,兩人從沒對盤過,可精采呢……」
與這些官夫人應酬的唯一好處就是在這種時候拐騙出她們的同情心,到時捧回一堆善銀,又可給所裏的流民、孤兒加菜添衣了。
表面上唱作俱佳,逗樂了一群人,心底最柔軟的角落卻兀自出神……
十二月就回來了啊,他,一切可好?
※※※※※
趙家商船提早返航。三艘大船隨著鄭和的船隊抵達占城(越南)之後,因已購了滿船貨物,便脫隊回航。回到中土時,才初秋呢。
一下船,年迴第一件事就是委託驛站的信客代?快馬送信到開平,定下了十一月的約定。他當然期望立即前去見她,但滿船的貨物得往京城送,商機正盛,半刻也耽擱不得。他的貨能暫放不管,總不好連趙家的也置之不理吧?雖已不是趙府人馬,但趙大爺仍百般倚重他。
卸下船的貨物裝了百來輛車,分五批押送去京城。除了出動一百五十名趙府家丁之外,還聘請了五十位鏢師,浩浩蕩蕩的長程,總要有人領導。
趙大爺自己第一批先行,然後三個兒子、四個女婿,外加一個年迴分守其他四批;而年迴因經驗豐富,趙大爺派小兒子趙學文跟著同行,加以學習。
每兩天發一批人,走不同路徑,年迴正是最後一批貨的主指揮。在蘇州停了十天,方便他回家探親,並稟告雙親將前去開平迎娶元初虹。
雙親雖然對兒子執意迎娶一名年紀老大的女子頗有微詞,但也由他去了。願意娶妻總比拒絕成親好吧?何況年家一切,向來是年迴說了算,他們只消根據他的指示,開始請人佈置新房就成了。
趙家的馬車製作精良,馬匹也挑腳程快的,所以一般要趕二十五天的路程,只花了十八天便已到京城。
「再一個時辰就進城了。啊,這一趟還真久啊!也不知我那位小妾生男還是生女?」趙三少忍不住伸展雙手,槌了槌僵硬的身子。他第一次跟家裏的商船出海,磨得他水土不服,發誓再也不出洋第二次。
「三少,前頭有食肆,讓大夥用膳喝茶個足,等會一進城,怕要忙到天黑才得以歇息了。」年迴道。
三少微垂下嘴角,他多想念家中的精致美食啊。想了兩年了呢,這食肆分明只賣粗食啊,他看了都沒胃口--
「一定要嗎?我想留著肚子回家吃。」
年迴微笑:
「您就喝個茶水吧,別讓大夥餓到晚上。我讓他們吃快些,再請店家打包些油炸饃、脯臘(肉乾),等會到達商鋪,便得吆喝到深夜,沒能坐下來吃食,到時輪著讓大夥?空吃這些果腹,方有力氣幹活兒。」
「還是你想得周延。我爹直要我們向你多學習,我是嬌貴慣了,老忘體恤下人,幸虧你提點。」三少拍拍他,直笑著。兩人年紀相近,加上年迴行事恭謹低調,從不掠人鋒頭,與他相處可舒服了。
「別這?說,我都是向老爺學的。」
三少揚聲吩咐管事傳令下去,在前方的食肆歇息吃食,不久後方全回以一陣振奮的歡呼。長程趕下來,人人疲累不堪,現下雖已過午,不是用膳時刻,但一個時辰前他們在路上吃的是冷硬的餑餑與清水,能多得一頓熱食犒賞,多?令人開心。
「平日吃三餐時也沒見他們這般精神。我待會讓店家端出冰鎮蜂蜜水,人人一杯,再有時鮮水果--」三少一時興起,決定多做一些敗家的舉動。
年迴失笑:
「三少,小食肆恐怕端不出冰鎮的甜水,城裏的大客棧才這有些高貴食材吧?」他?繩一拉,已停在小店前。
三少一怔,望向小食肆,同意的點頭。
「要教大夥失望了?」
「不會的,回去後吩咐府裏煮來一大盆綠豆甜湯慰勞,他們依然欣喜。」將馬車交給小廝去安置,他伸手讓三少先行,對店家吩咐了吃食,並給三少點了壺上好龍井。
「也是。都聽你的。」三少在首位坐下,見年迴也走了過來,突地想到--
「對了,我一直不明白你?何堅拒當我妹婿?我爹想栽培你,也愛惜你,再說若你當初是嫌六妹不夠美麗,那十二妹可是京城數一數二的美人哪。我那八姨娘當年是'花滿樓'的第一豔色,清倌的身價直叫到一千兩,我爹花了五仟兩才買回她呢。生了兩個女兒都美麗不可方物,你總沒得嫌了吧?」
迴微笑地道:
「我高攀不上。而且,我已有未婚妻了。」
「你是一直有這?提,說是同鄉的姑娘我記得。但一個是鄉下裏沒見識、粗俗的姑娘,一個是天人也似、琴棋書畫精通的千金小姐,魚目比之珍珠,你何苦死守著?」
出身富貴的人講話總沒個修飾,年迴知他並無惡意,只是天性使然,淡道:
「年迴亦是貧賤出身,兩人身世相當,相處自在。如若高攀十二小姐,不僅薄幸寡情,更會汙了高貴小姐的身分。」
三少啜了口茶,眉頭因茶水粗劣而擰起,吐了出來,不喝了。接著道:
「不是這?說的。日後你平步青雲,成了地方首屈一指的富賈,家大業大的,若沒娶個見得了場面、治理得了家裏的主母,你是面子裏子都挂不住,徒惹人笑柄而已。治理一個大家庭可不是簡單的事。不是說小家小戶的每天洗好衣服、煮好三餐就可以的。沒有受過主母訓練的市井小民根本無法理家。」
三少的苦口婆心壓根兒動不了年迴分毫。年迴依然平和的笑著,替他換了杯清水。
「這是山泉水,很好喝的,您嘗嘗。」
「年迴啊,你到底聽進去了沒有?」三少大歎。口乾舌也燥,咕嚕喝完一整碗。
「好喝吧?」
終於明白年迴心堅意定無以撼動。三少疑惑:
「莫非那鄉下姑娘是個大美人?竟美到令你再也不看其他女子一眼?」可再美也端的是比不上他家的妹妹吧?
元初虹美嗎?年迴心中描繪著她的面貌。老實說,無所謂的美或醜,她不是美人,亦非醜女,她是--他要牽手一生的女子。
「我與她,適合一同過日子。」
「誰又不適合同誰過日子啦?」三少全然不解。
年迴沒再談,只是笑。見大夥吃得差不多,起身走向店家:「老闆,會帳。」
※※※※※※※
原本早該回開平啦,但被官夫人們硬是多留了一個月。今天尚書府賞菊,明日都督府嘗柚,都要她作陪說笑,回開平的日期一日日延後,轉眼已是九月中啦!
元初虹今日領著幾名侍郎府的丫鬟上市集,手上一張單子,記載著夫人、小姐們缺的繡線、香粉等東西,準備花一天的時間購個齊。
大戶人家的女子自是不能出來?頭露面,更別說她們還纏了一雙小腳了;平日走路都要丫鬟攙著,真要上街的話,只怕大門還沒給邁出去,就氣喘如牛回房病三天啦!
有時候元初虹不免要代?跑跑腿。她識字,也識貨,總能買回夫人們正需要的樣式花色。
上街逛是件快活的事,女人、小孩尤其欣喜。她讓隨行的丫鬟各自去逛-約好一個時辰後回到「天臺寺」門口見。她們開心的各自跑向婦女聚集的攤位,而她,正好落了個輕鬆,慢條斯理的往各個女紅店鋪走去。貴夫人們要的可是高級品,不能胡亂買粗劣品坑她們的。別人可能會做這種事,她可不貪這一點錢。
?頭看到一間珠玉鋪子,想到一位小姐說要買以紅藍花製成的燕脂,指定要西域焉支山出產的才要。這家「百花珠王鋪」應有販售才是,進去問問吧。
她進鋪子之後,「百花珠玉鋪」前停下一輛馬車,駕車的馬夫揚聲道:
「年爺,這家珠玉鋪是京城的老字型大小,全是上好貨色,比那些門面華麗的店家更讓夫人、小姐們喜愛。」
「多謝,我下去看看,請你稍待。」年迴俐落下車,塞了一百文錢到車夫手中:「你去茶棚歇歇,請你喝口茶。」
「呵呵!這怎?好意思呢,貪財貪財啦!」車夫笑得合不攏嘴,目送年迴走進鋪子裏。
一進珠玉鋪,夥計便迎了上來--
「客倌,裏邊請。不知缺些什??」他指向左邊:「那兒賣胭脂花粉與大爺們愛用的白粉。中間這兒是腕釧,有金制的、玉制的、木制的,也有約指(戒指),都用來討妻小歡心,或對心儀佳人定情的;右邊呢,是各式巧奪天工的珠王釵飾、玉佩。客倌想先看哪個?」
鋪子裏相當寬敞,客人也多,十來個夥計正忙得不可開交。年迴移步向右方:
「先看看這邊吧。」右方人少,不必與其他人擁擠。
婉謝了夥計逐一介紹的盛情,他靜靜看著。雖然從未購買過這類物品,但多年來的從商經驗讓他訓練出一雙識貨的好眼力。
雖然仍在京城忙著,而且至少還得忙上半個月才能將所有貨物處理完,但想到十一月的約期,就不免想?空採購些上門求親的聘禮。今日較?清閒,他擱下工作,向趙大爺告了半天的假來此,預計大花上一筆錢。
挑了幾樣珠翠首飾,讓眉開眼笑的夥計捧著去櫃檯打包。他負著雙手,四下隨意看著。
走了七、八步,眼光不期然定在約指處。回想前年他與她在港口定下婚約,兩人手忙腳亂想從身上找出點東西當成交換信物,卻連一條巾帕也找不出來的糗事,唇角甜蜜地憨笑了。
有一枚造型樸拙簡單的約指吸引住他的注意力。烏沈木雕出的一枚小圈環,並巧妙鑲點進一顆螢白的小珍珠,小小的,只有一顆綠豆大小。價錢應不高,但很討他歡喜。
她--應該適合吧?也會喜歡吧?
買完了別人委託的物品,元初虹打算要走了,但又一波進來的人潮,將她往後擠,她退到了陳列腕釧、約指的地方,不想與人擠,只好先站在這邊等了。眼珠子無奈的往下移,去看那些她從來就不感興趣的飾品。
咦?這枚約指不錯。
她不看金、不看銀,對玉材也不理,就只看著角落那枚烏況木約指。指圈頗大,像是男用的。沒有鑲嵌珠王,價值在木質本身的吉祥紋刻,很是別致,教一向不對飾品動心的她直想掏錢買下。買下來……送他。
他--應該適合吧?也會喜歡吧?
年迴伸出手,目標是那枚鑲了珍珠的烏沈木約指。
元初虹伸出手,目標是那枚刻著吉祥紋的烏沈木約指。
兩隻手,一大一小,在一尺見方的約指臺上相會,雖目標不同,但因臺面小,所以抵觸在一塊兒。兩人愕然,?頭要說抱歉,也欲抽回手--
四目相接,呆滯了好久……
然後百般不敢置信的大震,還是沒能動作……
這這這……
他、他、他--
她、她、她--
不會吧?!
天!他與她,終於「啊--」地叫出來。
驚愕相對的雙眼,幾乎要望到地老天荒,直到夥計打包來他購買的物品,喚回他神智。他連忙拉住她右手,以另一手拿起他與她分別中意的約指。「這個也包起來。」
付完帳,他立即帶她住外沖,一心想找個清靜的地方好好看看她。
不一會,他們進入了幽靜的天臺寺,停在一棵大榕樹下,兩人都喘吁吁地,卻又捨不得眨眼,就怕少看了對方一分一毫。
他的左手仍緊握著她右手,她也緊緊反扣。
終於,好不容易喘過氣來了,她啞聲問:
「你回來了?」才九月呢,不是說十二月嗎?回來了呀……茫茫人海裏,竟會在京城相遇,作夢也沒想到會在這裏、在今天、在沒有知會的情況下見到彼此
「我回來了。」他堅定地道。
「怎?那?早?我以?!」
「趙家商船提早脫隊回來,我一下船就捎信請人送向開平」
「我沒收到。這一個多月來,我都在京城,你--」
「你怎?會在京城?」
「啊!這是因?我帶人來侍郎府工作。這些年我都在做官牙生意,原本預計三天後返程--」
「這?快??什??」不行啊,他還得再待上十來天左右呢,他不要每次匆匆見上一面就分離,再也不了!
元初虹忽地面皮一紅!還會是什??因?他年底會去開平,她想早日結束京城的工作回去等他啊,不想讓他撲了個空,不想讓他等她……天……這怎好對他說啊?
年迴也不逼她回答,只急切道:
「再緩緩些不成嗎?我們一同去開平,再等我十四天……不,十二天就夠了,可以嗎?」
「可以的,不過我得捎信回家說一聲--」
「你一個人來京城?」
「不是的,還有一個小男孩同我輪流駕馬,他叫阿福,就在家裏幫忙再虹,偶爾陪我走長程--」
年迴想了一下道:
「不如這?著,你讓那個阿福先行駕車回開平,順道向元大娘報平安、傳口信,這樣也比較穩當。」
她睜大眼!
「那我們怎?辦?搭驛車?」
年迴忽地失笑,拉了拉她雙手。
「就你有馬車,我沒有嗎?你就全交給我來辦成不成?我已經不是當年那個一無所有、卑微膽小的年迴啦。」
「但我……可還一直是那個凡事打點、操心、主導的元初虹哩--」她也笑出來,覺得荒謬。久別重逢的人,不該全圍著相思這字眼打轉嗎?怎地他們這般務實,第一個想到的還是最實際的行程安排問題。
兩人笑了好久,覺得對方縱使多年不見,依然保有他們最熟悉的本質,不會感到陌生,不因分開久了、年紀長了、容貌變了而生疏。
「我真高興你回來。」她真心地道,眼眶有著難以抑制的濕潤。
「沒有一次的出海比這次更令我心神不寧,老想著要回來。」他輕啞地說著,大掌摩挲她雙手,傳遞著真切的情意。「幸好商船已塞滿了貨,趙大爺提早數個月歸航。我……好想見你。」
元初虹覺得雙頰熱辣辣的,全身沒這?燥熱過,恐怕擠得出一盆子辣椒汁啦!好羞啊……
「你臉好紅。」他手指輕輕刷過她面頰,覺得紅撲撲地好動人。
「才沒有……」她轉身要躲開他視線。
但他沒讓她如願,不僅以一手拉住她肘彎,再以手指勾?起她下巴,輕道:
「怎會沒有?比我買的珊瑚還紅呢。」
他有必要形容得這般仔細嗎?因他的話,她覺得自己變得更加扭捏無措,全然不像平日大剌剌的她啦!怎?會這樣呢?都是他一直看一直看的關係吧?
「你、你別看我啦!」她叫。
「?什?不讓我看?」他不解。他可是很喜歡直勾勾盯著她瞧哩。從來他心中就只記住這一張女性面孔啊!
「你瞧得我都不自在啦!都忘記要說什?話了.」她甩手要掙脫他掌握,想甩掉由他掌心傳來的熱辣辣感受。
但他可不放,反而抓得更牢,最後更大膽的勾勒住她腰,兩人貼近得幾乎沒有距離。
好……失禮啊……這般地近。幸好四下無人,否則怕不遭人非議了,她羞澀地想。渾身無力,根本沒能躲開他強硬的力道。
怎?、怎?會這樣呢?她身子熱得像被蒸煮……
「我喜歡看你……」他聞到她身上淡淡的馨香,迷醉地輕喃,黝黑的臉也紅了。知道這樣抱摟她很失禮,但卻一點兒也不想放,反而摟得更緊實,最後兩具軀體已不再有距離。
元初虹耳朵裏轟轟然,怦怦怦、怦怦怦……不知是他的心跳還是她的,急促的跳動、大聲的撞擊,讓他們的雙耳再也感受不到其他的聲音……
他因長年的勞動練就了魁壯的體魄,但她也不是小鳥依人型的嬌弱女子,她比一般女子高,甚至也比一些男人高,兩人之間的身距並不遠,顯得如此契合。
驀地,她輕笑,笑聲悶悶地從他頸側傳來。
他問:「?什?笑?」
「想你以前甚至不到我肩膀呢。」
他也笑了,看著她明亮的眼道:
「我還沒看過比你高的女子呢。」
「在海外也沒有嗎?」她好奇地問。
「我們去過不少國家,大多的人都長得黑,也較?瘦小,沒見幾個特別高壯的。」
「你……下次何時出洋?」說到這個,不免又想到再次分別。這次他們能聚多久呢?
年迴輕搖了下她,沈吟了一會才道:
「我不想再出海了。」
「?什??」推開他些許好直視他。
「這種旅程太長了,而且永遠不知道能不能回來。海賊日益猖獗,我們並不能保證永遠無恙。不談海賊好了,光是一出洋就少不得半年一年的,我不想再這樣。」因?成了家、有了牽挂的人,遠行便成了折騰,不再有冒險的趣致。
不許她退開,又收緊雙臂,讓兩人完美的嵌合。
「別、別抱這?緊啦!」她赧然地叫。
「軟軟的,好舒服。」他著迷得不想放。從來不知道男女之間的區別如此大。
算了,由他吧!她不再掙扎,接續問著:
「聽說海外買回的貨品都可賣到天價,你要放棄這種利益嗎?」她記得他了心想賺很多財富的。
「夠了,我不需要更多。」巨大的財富當然吸引人,但他一直記得自己童年最大的夢想是賺得一家溫飽,而非賺到全天下的財富。「以後,開個小商鋪,買賣南北貨,日子就可以過得溫飽,這樣就好了。」
她笑著同意:
「嗯,至少還有我牙婆生意做貼補,不怕的。」
年迴沒有說明他的收入之多,根本無需妻子做差事來補貼,但瞧著她滿心願與他共患難的明亮瞳眸,一顆心感動得化了。
「啊,不好!我得回侍郎府了。」她突地跳起來。
他拉住她手:
「我也還有些事。那,明日再於此相見可好?」
她飛快的想了下自己得空的時間:
「未時一刻(下午一點十五分)成嗎?」那時夫人小姐們都午寐去了,不會傳喚她。
年迴點頭。「好的。也是在這兒等吧?」
「嗯。」她揮手要走。
不意又教他拉住身形。他從袖中掏出那兩枚約指。「初、初虹。」第一次喚她的名,不大順口。
她臉又紅了,低問:「啥?」
「這枚、這枚約指……並不貴重,但是……我、你、那個……」他結結巴巴得說不全。
她從他掌中拿起自己本欲購買的那枚,低下頭道:
「我瞧這約指挺適合你的,你戴戴看。」
「我也是這?想的。」他也說著。
兩人同時想到剛才因這兩枚約指而能在異鄉相遇,不免對這兩枚烏沈木約指更加喜愛上幾分。
他將約指往她無名指上套去,發現有點松,脫出,轉戴向中指,竟是密密地吻合。她也做著一樣的動作,套上了。
像是系上了月老的紅線,完成了互許終生的儀式,她眼眶微濕,?頭想看他,卻正好承接住他落下的吻--
啊……好羞人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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