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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席娟-【不請郎自來】《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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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8-26 19:43:34 |只看該作者 |倒序瀏覽
不請郎自來[六婆系列] 作者: 席娟

六年三十七兩,賣了!  
這個價錢可比她那正牌牙婆的娘親出的價還高還劃算哩。  
不是她邀功,若非她逼得死緊,  
他哪有可能識得字,更甭論學會應對進退的禮儀!  
看看!六年後的他果然不同凡響,成大器嘍。  
嗄?!他迢迢千裏追她而來,  
是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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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有版管責冰至,文章轉貼沒啥用,每發一文俱心虛,更看勳章為壓力。唯見高管滿勳章,原來意指是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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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8-26 19:51:36 |只看該作者
1.

農作欠收的年歲,讓原本應當繁忙的秋季冷清些許;西風吹拂過乾枯的田地,掠向空曠的曬穀場,最後撲散在每一張蒼黃愁苦的面容上。

春雨不足,使農作發育不良,再來個幾次暴風雨,硬是淹死了所有即將收成的稻禾,然後便是一直枯乾到秋末,連青菜、大豆都沒能長成。

叮叮叮叮……

一輛馬車遠遠駛了來,幾隻馬鈴隨著馬車的動作而叮叮作響。

幾個人?頭看了過去,石板道的那邊正緩緩駛來一輛由兩匹馬拉著的黑色馬車。

「啊!是元大娘的馬車。」中年漢子搔了搔一頭亂髮,「哪家人日子過不下去,要賣女兒?」

「沒聽說過哇。那,會不會是城裏有錢大爺來買長工、丫鬟的?」較年輕一些的男子像是躍躍欲試。「那倒好,我吳用身強體健,早想進城給大老爺們當護院家丁,賜個尊貴的名頭,也好當個城裏人,別淨是與泥土?伍,有一餐、沒一頓的看老天爺吃飯。」

「少妄想了你,城裏大爺缺伶俐的家丁,又哪會看上我們這些個目不識丁的莊稼漢?若有缺人,也是缺苦力、缺長工,要賣力氣的。別以?閑差落得到我們頭上。你哪,還是乖乖在家裏種田吧!」老人家出口就是一頓訓,不讓年輕人成日好高騖遠,老以?城裏工作萬般好。

其中一名婦人歎道:

「還是元大娘懂得營生,八年前老元病故後,我們都說那剩下一家三口孤兒寡母的,想必是活不下去了。想給她牽個紅線與冬家莊的老光棍湊合著過日子,至少有個依靠。不料元大娘竟自己做起了人牙子的營生,也合該當年老元是以賣貨鼓?生,老是進出城裏各大門戶,建立了人脈,正好讓元大娘受用。瞧瞧她,如今有馬車、有宅子,日子過得可舒心了。」語氣中滿是濃濃的豔羨。

「是啊!聽說她生意做得大,已計畫再買輛馬車趕長程的,把人往大省城裏送呢。」又一婦人介面,語氣不掩嫉妒的酸意。

「唉!賺那?多銀子又如何?橫豎不是什?風光的行當,女人家?頭露面的,真不知以後怎?找婆家哦。瞧瞧,元大娘那閨女都十二有了吧?跟著東奔西走的,都野得沒一點女人樣了。」守舊的老婦人咂咂舌,不以?然。

?人看將過去,見那馬車停在村長家門口,率先跳下來的是一名高挑健美的少女。雖說才十二歲,但身長與體態卻已是大人樣了;或許是長年跟著母親東奔西走的跑跳,她看起來比一般女子健壯,站在其母元大娘身邊,個頭高低立見。元大娘是個瘦削嬌小的婦人,看上去精明厲害得緊,一下地就朗笑的對村長打招呼:

「哎唷!林老爺,幾個月不見,您老更見精神了,真是老當益壯哪!」

「託福託福。」一名白髮蒼蒼的六旬老者拱手以對,一身短褂打扮,赤著雙足,很明顯看得出他方由田裏回來,還來不及坐下來喝口茶哩。「元大娘今兒個來我們村子是替城裏老爺找人嗎?」

「那也是其一,再者是半個月前年家大叔托人帶口信說要把長子賣給人當長工,要我們幫個忙,議個好價,我特來看看那年家小夥子條件如何。」

?人圍過來七嘴八舌。

「啊!沒料到年大海那?狠心,要賣兒子哪!」

「那也是沒辦法的事,老年夫婦相繼病倒,如今田?全賣光了,他又殘了雙腳,不賣兒子,日子怎?過哪?」

「但也不必把年迴賣掉嘛,讓他去城裏當長工,一個月掙個三、四百文的,日子也過得去。」

「一個月三百文錢濟得了什?事?」

「你又以?賣身能拿多少錢?我看年迴那小子連十兩銀子也不值,瘦得像只小老鼠,哪戶人家肯要?」

元大娘訝然問:

「咦?年大海的兒子身體差嗎?」那可就不好做買賣了。莫怪附近的人牙子沒人肯牽線,讓年家老爹不嫌遠的找她過來。兩年前她搬到宛平縣,距離算遠了。

村長回道:

「也不是。只不過年歲不好,小孩子沒得吃,看來就是面黃肌瘦了些。」

「那真得看看了。」元大娘沈吟。

才想詢問年家的住處,不料卻教一群漢子與小丫頭圍住,爭相問著差事--

「元大娘,有沒有哪戶人家缺廚娘的?」

「有沒有缺雜役的?一個月半兩二十文就好了。」

「有沒有缺丫頭的?」

「元大娘--」

很明顯的,她將會有幾個時辰不得閑啦。扯喉吩咐站在馬車旁照料馬匹的女兒:

「初虹,你代娘去年家一趟,看情況如何,回來告訴我!」

「好的。」小姑娘點頭,撈起一隻小包袱?上肩,向村長問了路,便往一條羊腸小徑走去。

趕了半日的馬車,她還沒用餐哩。包袱裏有一根大雞腿、幾片肉乾,以及早上才烤好的芝麻大餅。每次走遠端,母女倆都會買一些好吃的來犒賞自己的辛勞,這可是以前苦哈哈時享受不到的好滋味哩。

當牙婆比當農婦好太多了。

幾年下來,元初虹對此有深刻的認定。

?了好吃的食物,她日後絕對要成?業界最頂尖的人牙子。然後,就可以天天快樂的大吃大喝了!

呵呵呵……

※※※※※※

要當一流的人牙子,首要就得會挑貨色,也就是要懂得看人的意思啦!

元初虹打八歲起就跟娘親走遍西平縣裏的八村六屯,見識過不少形形色色的人,也多少懂得如何去對「貨物」標下價碼。而,眼前這一個……實在說,就算是賣斷終生,也沒人肯出個十兩二十兩吧?

「姑娘,我這小兒別看他瘦小,其實他很勤勞努力,你看這屋子裏的桌椅,全是他打造的,外邊的青菜,也都是他種的,要是有哪家大爺肯買下他,包准財源廣進,一人可當兩人用哩。」

坐在床上的乾瘦男子不斷搓著手,除了不能動的雙腳之外,他全身能動的地方,都因緊張而抖動不已。不常與陌生人交談,更不曾做過這種推銷自己兒子的生意,致使年老頭兒連講話的聲音都是抖的。

家徒四壁。

元初虹長年在各個困苦的農家遊走-對窮人家的景象早已見怪不怪。她一雙眼兒溜溜的轉在三個坐在牆角的小孩身上。

那個叫年迴的小男孩據說有十二歲了。嘖!她也十二歲,怎?就硬是高出他一個頭身?這小孩看起來明明像九歲。實際上她九歲的弟弟元再虹都比他高多了。

他身邊偎著兩個更加瘦小的弟妹,全是一副長期饑餓的面孔,由那一雙漆黑的瞳眸中便可看出來。不知怎地,元初虹突然覺得自己手上這一袋食物豐盛得教她感到罪過,眼前這些人不知餓多久了呀……

那端的中年男子仍在推銷著自家孩子--

「我這孩子是很孝順的,看到我沒法子工作,眼下一家老小都要餓死了,便提出要賣身的想法。我也沒別的路可走了,才會央請元大娘來帶走他--」叨絮聲忽地中斷,再也擠不出任何話語,只因倏然分泌旺盛的口涎溢滿了口腔。男子怔怔的凸著雙眼盯住地上那些香噴噴的食物……

吃……吃的耶!

是……真的可以吃的東西耶……

有餅、有肉……有雞腿……

老天爺啊……他們一家子從沒吃過這?豐盛的東西……這兩年來更是連肉末都沒能沾到一丁點。

一家四口,相同饑饞的眼,但沒人敢動。生怕只是一場夢。何況那些美味屬於別人哪。

有點心痛,但元初虹還是把心痛擱一邊叫囂,堅強的開口了:

「喏,我想你們大概也還沒吃午飯,不如一同來吃吧,雖然可能不太夠吃。」其實她一個人就可以吃光這一大堆,她的食量一向很大……

但看到這一家子的境況,不免感同身受起來。以前他們家也曾這般三餐不繼的困苦過。偶爾做一下好事是應該的。她發誓,下次絕不會再這?做了,絕對!絕對!因?好肉痛哪。

以著悲壯的心情,她把食物分成四等份……瞧到了床邊那頭渴盼的神情,心一橫,就五份吧!嗚……不必等到晚飯時間,她就會餓得乾巴巴啦!

五個人就著稀少而珍貴的食物狼吞虎咽起來。那個年老頭兒還差點因吞太快而給噎死。

正當其他人還舔著手指頭以防止任何一粒小芝麻或小肉屑被遺忘在口腹之外時,那個叫年迴的小男孩畏怯的開口道:「這位姐姐……」

元初虹橫過去一眼,大方的收下這個尊稱,她到現在還不敢相信、甚至也不認?這男孩居然會與她同年。他矮她那?多,由她來當姐姐是很合理的。

「啥事?」

「如果……我賣去給人當長工,是不是以後爹與弟妹們都可以吃到東西了?」十二歲小男孩滿心臆想的莫過於如何榨乾自己微薄的價值來讓家人過好日子。

「怎?可能!」元初虹一向不苟同其他人牙子誇大胡謅的唬人行徑,老讓這些困苦人家以?到城裏工作便可成日過著衣足食豐的生活。拜託!有錢老爺又不是找工人到家中享福的,偏這些老實人總會被人牙子騙得團團轉。她直言道:

「你以?賣身錢能掙到多少?城裏的大戶缺長工,最多也只肯花五十兩來買斷你一生。可別以?五十兩很多,頂多讓你們省吃儉用個四、五年,到時還不是苦哈哈的過日子。」

「可……可眼下的日子就過不下去了,又哪理會得幾年之後的光景?」年家老爹籲歎了起來,槌了槌自己已然癱瘓的雙腿,什?未來也不敢想了。

元初虹雖然很?他們一家子的境況感到同情,但也不得不說實話:

「城裏的大爺都精明得很,要是看到你家兒子這般個頭,價錢怕是要踩到地了。有沒有三十兩都成問題……」

年家父子倆同時心口一慌,忙叫道:

「姑娘行行好!給小兒掙一個好價錢吧--」

「我--我會做很多事,我會很努力--」

這時,終於擺脫村人的元大娘已經駕車過來,一入門見到的就是這陣仗,呼叫道:

「喲!這又是怎?了啊?」

「娘,年老爹托我們給年迴掙個好價錢。」元初虹報告著。說完,也就退到一邊去了。

而元大娘,如同全天下靠一張嘴巴吃飯的人牙子一般,有著舌燦蓮花、天花亂墜的本事。當下拍胸脯保證地道:「哎,年老爺,一切包在我身上,包把你家兒子賣到最好的價錢。我元大娘多年來遊走各家大戶,每位主母都跟我熟得緊,其中不乏軟心腸的好人。這你就別擔心啦。不過……」口氣一轉,很是含蓄:「您這公子,好像太瘦小了些,有點兒不好弄哩……」

不必聽完全套,元初虹就知道最後她娘必會把小男孩的身價壓低到三十兩,那還不包括她們要抽傭的成數。倘若小男孩可以賣到三十兩以上,多出來的銀子,就是牙口子淨賺的了。

從富人身上賺錢很是公道,但一味的去把已經很窮的人壓榨得更窮,似乎……就太苛薄了。

每個人牙子的嘴臉都是一樣的,對他們來說,這只是生意。但元初虹逐漸排斥這情景。每當娘在與窮人議價時,她都會走開。

不該是這樣的。但,又該是怎樣呢?

才十二歲的她,什?也不懂,只是隱約的抗拒這一切。那?,日後長大當牙婆,仍是她堅不可摧的信念嗎?

「哥哥,我的小肚子鼓鼓的,很飽哦。」三歲的小女童晃著大哥的衣袖,開心而滿足的笑著。

另一邊正在摘菜葉的小弟也不甘示弱,叫道:

「我的肚子也是,鼓鼓的,裏面有好吃的雞肉哦。」

因大人在商議價錢,年家三兄妹也走了出來。此刻兩個小鬼正爭相展示自己吃過膳食的小肚子,好不開心。

叫年迴的男孩一手牽著一個,保證道:

「以後大哥去工作,每年都會帶回好吃的來給你們吃,你們要乖哦。」

「嗯,我們會乖!」小女生大叫。

「很乖很乖!」小男孩叫得更大聲。

元初虹沈默看了好一會,決定走得更遠一些。心口悶悶的,不知該怎?宣泄。最後竟化?一句--

「呆子!」

那傢夥恐怕還不知道有多少苦頭正等著他生受呢!

又一個天真的傻瓜,將自她們娘兒倆的雙手,過繼入另一種?仆?奴的人生。

不讓肚皮挨餓,實在是太重要的事了。在那之外,還有什?好在乎的呢?

※※※※※※※※www.xunlove.com

第二天,年迴上了馬車,準備被送到縣城的一戶人家當雜役。元大娘果真以三十兩標下價格,先付了十兩當前金,也好讓年家暫抒窘困之境,待年迴確定賣出之後,再回頭付十四兩(六兩是仲介費)。

元大娘的馬車十分寬敞,但並不舒服,畢竟是依照驛車的規格打造,主要在乘載多人,而非讓人舒適。當十來個人擠在一塊兒時,身體差些的人,少不得要受些活罪了。

「嘔--」

馬車才顛簸上兩個時辰,有人便挂在車尾吐了第五次。非常之可惜的吐出了難得才吃得到的豬肉、湯餅,那是家中老爹?他餞行而大手筆買來的佳肴,就這?眼睜睜看它化?一攤酸水,貢獻給凹凸不平的黃沙路增加養料去了。

滿臉汗漬淚液的年迴,青白的面孔上,看不出他是因不舒服而哭泣,抑或是正在?那些吐出來的美食而難過。?免招受同車者的白眼,他爬到車外,坐在車尾捆行李的木板上,順道吹吹風,也可讓自己好受一些。

困苦人家的孩子沒有嬌貴的權利,哭泣完後,就要快快把眼淚拭乾,否則若沒招人笑,也會招人厭。

「喂!」車尾的木板門被拉開,元初虹由裏頭爬出來,手中拿著一袋子水。

「你還好吧?要不要喝點水,那會令你好過一些。」

他默默的接過水袋,連灌了兩、三大口,才終於沖去嘴裏些許酸臭味,讓一顆再無食物可傾倒的胃袋得到短暫安撫。

怎?也不會說聲謝謝!元初虹睞著他,心中兀自嘀咕。見他遞回水袋,她接過,挂回腰間。

「你打出生就沒離開過小山村是不?」沒話找話聊,誰教一整車子的人,就他們兩個小的。何況年迴還是分吃過她一頓飯的人哩。

「嗯。」沈默的黑瘦小男孩有些手足無措。是一種不曾見過世面的惶然與靦腆,完全不懂如何應對進退。別人加諸於他的注目,只會使他畏怯。

元初虹忍不住伸手拍了他肩膀一下。

「哎呀!你這樣可不行唷。要知道一般的有錢大爺夫人們買傭仆多是挑伶俐些的,要不就是看來靈活有膽識的,你這樣呆頭呆腦、既瘦又小,哪里討得了便宜哪?」

「我……我……不呆的……」他悄聲抗議,卻不敢?起頭,一雙眼只能瞅著汙黑的雙手看。

「蚊子都叫得比你大聲。」元初虹受不了的翻白眼。「你這樣子很不好賣耶,就算賣得掉,以後也不會有好日子過的,因?有一些惡仆專門挑你這種人欺侮,你還想當一個表現優秀的傭人來讓主人賞識,來讓家人過好生活呢,自個兒不堅強起來,一切全沒指望了。去年有一個十五歲的山村青年便是活活被一群長工打死。窮人的命是不值錢的,最後主人家送來十兩治喪,一切就這?結束。你必須明白,城裏的壞心人很多,不是我們這種鄉下人應付得來的。」

年迴聽得瞠目結舌,不敢相信人人爭相要去討生活的地方--那個被形容得繁華富裕的城裏……竟成了小姑娘口中的人間地獄?

「他們……他們?什?……要……要打死他?」

「想欺負一個人並不需要理由,只要他看起來很呆、很好耍弄,而且欺負了也不會被反擊,人人都樂得沒事揍他一頓,享受一下當大老爺的癮。」

「怎?會這樣?!」會有這?壞的人呀?

「就是會。」元初虹從來也不瞭解這是?什?,但強欺弱是絕對存在的,如何學會自保才是首要之務。她實在不希望自家阿娘仲介出去的人會落到沒命的下場。畢竟大夥都只是?了討生活才不得已的離鄉背井哪。

「我說你,可別傻傻的讓人覺得好欺負。」雖然他看來正是很容易欺負的樣子,但她還是覺得有責任要提點他一下。

年迴眼中滿是懼色,抖著聲音道:

「總有……總也有好主子的吧?不會任由下人胡亂來……也不允許欺負新來的人……」

元初虹伸出手指推了下他的大笨頭。

「由得你咧!是有錢人在挑下人,可不是下人在挑主人。今天要是被個殘暴不仁的人給買了,你也只能認命。主人買下人是做什?來著的?自然是要服侍得他們舒心快活,除此之外,哪理會得你們下人間有什?爭端不平事?今天你被欺淩了,想叫主人討回公道,主人還想全賣了你們來得回耳根清靜哩。年迴,我這不是在恐嚇你,是要教你如何在城裏生存下去。」

兩泡淚驀地湧上男孩飽受驚嚇的眼中。不曾想過當人長工,除了該賣命工作之外,還要學會如何不被欺淩。城裏的生活……真的有那?可怖嗎?那?……他受得了嗎?即使是受不了,又能如何?他沒有回頭路了。

「哎、哎……你別哭,我最怕看到別人哭了!」元初虹沒轍的叫著,連忙左手抽出麻巾,右手掏來桂花涼糖,就像平日在家中哄小弟時的情形一致,她把糖丟入他口中,手巾粗魯的抹他臉,差點嚇得他栽倒落下馬車。

「你……唔……」嘴巴內一大顆糖,當下勾誘出他滿腮的口水,差點嗆昏了他,哪能開口說半句話!
糖耶!好香好涼好甜、好好吃的糖耶!不可以吃完,要快些吐出來包好,以後回家時可分給弟妹吃……暈陶陶的腦袋當下忘了前一刻他還驚懼出兩泡淚,現下他全身每一個知覺都專注集中於這輩子從未吃過、也想像不到的人間美味中……

啊……世上怎?會有這?好吃、這?這?好吃的糖啊!

小孩果然都很好哄。事實證明哄小弟的那一套用在他身上也是行得通的。元初虹得意地道:

「很好吃吧?可不許再哭嘍。我最怕看到小孩子哭了。」

年迴點點頭,好捨不得的撕下一塊衣角來包住他吐出來的糖球。不斷的吞口水,讓唾液帶著口中的甜味全送到肚子裏,不讓香味跑掉一丁點,所以不敢開口。

對於這舉動,元初虹很能理解,以前她開始有糖吃時也是這樣的。這種零嘴對窮人家的小孩來說,簡直比撿到銀子還珍貴,都捨不得一下子吃完的。

既然把他當成自家小弟看待了,也就忍不住擺出大姐姐的架勢對他道:

「我同你說那?多,就是要教你生存之道,可別當我是壞心眼的嚇你。你哪,就勤快些、俐落些,進入大戶人家之後,馬上找一個靠山去討好他,讓他以後罩著你,多少也就天下太平啦。」

還有一肚子的訓話,卻沒能講個盡興,前頭傳來元大娘的尖嗓門:

「丫頭!過來駕車,前頭是驛站,我過去買大夥的午膳。」

「來了!」元初虹立即爬回車中,一路鑽向前方。已經中午了,整車饑腸轆轆的人就待元大娘去買食物來喂飽他們呢。

元大娘將?繩交給女兒,低聲罵著:

「在後面跟那小子嘀嘀咕咕些什??給我莊重些,別忘了你已經是大姑娘。」

「他只是個小孩,沒事兒。我教他處世之道,省得他日後被惡仆欺負死。」

元大娘伸手戳了她額頭一下。

「你少多嘴,日後會不會被欺負就看他們的造化了,關得到人牙子什?事?你不幫忙說些好話也就算了,還給我講實話,要是嚇得他逃掉了,我向誰討十兩銀子去?笨丫頭!」

元初虹躲著母親又要伸來擰她耳朵的爪子,連忙叫:

「娘,驛站到了,你快下車吧!我把馬車駕到前面那片樹林蔭下等你。」

元大娘這才收手,掀著簾子往裏頭喚出三名男子幫她扛食物,一同下車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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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8-26 19:52:05 |只看該作者
2.

元初虹就著稀微的燭光計算著這十日以來的開銷。

通常人牙子將人由村子裏接出來後,自上馬車那一刻起,所有的吃住開銷全由人牙子負責。當然,也有一些人牙子是苛刻到底的,但元大娘?了爭取生意,把這一點開銷吃下來,一路上自是必須精打細算。

馬車走了兩天之後,進入了西平縣的縣城,將車上的六個人送進一些缺工的人家,並花了一天去推銷急欲賣身的年迴。但因他太瘦小,所有的主人家都懷疑他能做什?,頂多肯出十兩,生意當然談不成。

再接再厲,除了車上原有的五人,元大娘又山口附近山村載了三個少女,準備到第二站林平縣。

一天半之後抵達-將人全送出了,收了一筆豐厚的仲介費,可惜年迴還是乏人問津,只得跟著元家母女四處奔波,一站又一站的看著人來人往,而他還是在。
後來又行經了東平縣、南平縣,送了一批又一批的人,最後回到了元家母女所居住的宛平縣,已是第十天了。

「唉!這可怎?辦才好?」元大娘將桌上一小堆的碎銀分別放入不同的小瓦罐中。一反平日數錢時會有的眉開眼笑,竟是一邊數,一邊歎著氣。

「總共收了二十一兩銀子,十天來花用了七兩又一百二十文錢,回家前添購了家用品約莫有一兩又二百八十文,所以這半個月來收益了十二兩銀子,很好嘛,歎什?氣?」元初虹將毛筆擱在一邊,伸了伸懶腰,同時問著。

元大娘橫了她一眼,沒好氣道:

「還不是那個年迴!我真後悔接下他這檔生意,明知道他有多難賣,偏還好心的擔下他這不值錢的貨。」

好心?真敢說!元初虹翻了翻白眼。

「娘,那是你貪圖人家六兩銀子好不好?你早就知道別的人牙子不接的貨色就不會太好賣,要不是?了六兩,你也是不接的。」說完趕緊跳開,不然耳朵就要遭殃啦。

元大娘恨恨的收回落空的利爪。這丫頭,愈來愈精了,十次有九次捏不到她。

「胡說什?!六兩銀子雖然很多,但賣不出去也沒用,你娘我要不是還有那?點惻隱之心,早放他們一家子自生自滅了。大家一樣是困苦人家出身,能代?找一條活路也是積德。可看到現下這情況,是難啦!」

十日的相處,多少也有一份情誼,元初虹心中很希望能替年找到一個好主人的,但縣城的大老爺們並不想花一筆錢買下這種骨瘦如柴的小孩子。這可怎?辦才好呢?

「娘,要不咱們帶他上京城試試看吧,你不是一直想走長程的嗎?五日之後咱們上京城探路,順道帶他一齊走,如果遇到肯出錢的老闆,也好把他賣了。」

元大娘瞠大眼!元初虹點頭微笑,低頭收起帳本與文房四寶。由於有實際上的需要,四年前元大娘便讓女兒去上學堂識字好來幫她算帳、寫人名冊。所以即使「女子無才便是德」的口號漫天叫,她還是少數識字的女中異類。

元大娘將七、八個小罐子藏到牆縫的隱密處後,將桌上的一錠碎銀交給女兒。

「喏,收著。」

「做啥?」銀兩一向是母親在保管的,她偶爾身上會放個七、八文錢買餅吃,倒不曾拿過銀子呢。

元大娘伸手撫了下女兒曬黑的臉孔。

「都十二歲了,也該學著打扮梳妝。拿去買花粉胭脂,以後我每個月都會給你半兩銀子,看你是要存起來去裁新衣,還是買花鈿都好。所幸現在日子好過,我也能供得起你女孩子該有的開銷。」

不太理解何謂女孩子的開銷,收下了錢,元初虹聳聳肩,決定明天去書肆買幾本書回來,也好上京城時可以看。私孰的夫子說弟弟到現在還寫不全一個字,她不盯著可不行。非要趁這次的京城之行,逼再虹學會寫他的名字不可!那小鬼就是欠人凶,得嚴格要求他乖乖學習。

對年迴來說,讀書識字是有錢人才享受得起的奢侈。有時出門賣菜,行經學堂門口時,見到一顆顆搖晃的小腦袋與琅琅的讀書聲,心中總湧起無限豔羨。但也明白讀書對他而言是連作夢也不敢想的事。

在他十二年的生命中,每天想的是如何填飽自己以及家人的肚子,光這樣已是千難萬難,哪敢妄求其他?

此刻,前不著村後不著店的黃沙路上,馬車中,手拿一把教尺的元初虹正在怒吼她那個好玩好動的小弟:

「元再虹,你豬啊?不對!豬都比你聰明,教了你那?多天,你居然還不會寫自己的名字!'元再虹'三個字只會寫個'元'字,真是氣死我了!」啪啪啪三下,直敲向小弟的笨腦袋。不算痛,但很大聲。

胖敦敦的元再虹在有限的空間裏又叫又跳的爬來爬去,最後縮在年迴身後扮鬼臉。

「出來!」元初虹叫。

「才不要,你會打我!」元再虹當然死不肯出去。

「可惡,別以?我治不了你!」雙袖挽高,元初虹叫道:「年迴,你讓開,別擋我的路!」

「我……我……」怎?讓啊?他已經縮在最角落了,而且他正在修補這邊破掉的口子,如果離開了要怎?做事?

?了一個空檔,元再虹鑽過年迴腋下,像顆球似的滾到前方,找老娘當救兵去了。

元初虹氣忿地叫:

「給我回來,氣死人了!」她跟著爬過去。

「好啦好啦!你叫了一早上,沒把再虹叫聽話,反倒我這耳朵都快聾了。你就歇歇吧。」元大娘受不了的說著,兩個孩子吵得她犯頭疼,只求得到片刻安靜。

「可惡!」恨恨的拉下布簾,不想看到小弟那張頑皮的臉,兀自靠在窗口邊生悶氣。

年迴修補好了馬車角落的破洞,接著拿過針線籃,開始縫起鞋子。別說這是元大娘要他做來抵車資的了,一想到自己賣不出去,成日消耗著人家的時間與食物,心下也是過意不去,做些針線來相抵,至少能少虧欠一些。只是,心神總是怎?也集中不了,不時偷?著被丟在地板上的書帖與本子,流露著自個兒也無所覺的渴望。

元初虹將小幾上的黃沙撥回平整的模樣,決定不要理那個笨弟弟了,自己看書學字去。伸手拿書時,不經意看到年迴正對著她的書發呆,開口問道:

「你想學識字嗎?」

年迴一怔,低下頭,像是很勤勞於工作的樣子。喃道:

「我……我不會……」被針紮了好幾下,不敢吭聲,只能細細的抽氣。

「學了就會啦。」元初虹在黃沙上寫出兩個字。「學會寫自己的名字是很重要的。你過來看,這就是你的名字。」

終究抑制不了求知的渴盼,他放下針線,身子挪到桌幾邊,看著黃沙上那陌生的字;他不認得它們,它們卻是他的名字,好稀奇哪……

「這叫'年',這是'迴'。筆劃是這樣的,由左向右,由上而下。來,跟著我寫。」

毫無自信的手指顫抖著在沙子上劃出歪斜的字?,跟鬼畫符有同工異曲之妙,讓他窘得差點埋回針線籃中躲羞,沒臉見人。

元初虹努力聚起所剩無多的耐心,平板道:

「再來,多寫幾次就會了。你的名字才兩個字,很容易的。」

「我!不行……」

教尺火爆一拍,重重打在窗框上,教年迴悚然一縮。

「給我寫!」她的瞼色很猙獰,一股子火全冒上來。

「……是……」囁嚅畏怯地應著,伸出食指--

年、迴,年、迴……

年年年、迴迴迴……

十遍、二十遍、一百遍、兩百遍……

教鞭淫威之下,朽木亦能雕。

※※※※※※※※※

任何一種學習,對初學者而言都是苦不堪言的,年迴亦然。所以他能體會元再虹?何寧願被姊姊追著打,也不肯安份坐下來習字。而他又比元再虹不幸一些,因?他連逃跑的勇氣都沒有,畢竟現下的他只是元家的白食客而已,沒有任何驕恃的權利。

前去京城的路程約有十七天,一路上他宿在馬車上,當元家母子三人到驛站投宿時,看顧馬車就是他的工作了。他要刷洗馬匹、打掃馬車內外,割來一大捆芒車把馬兒喂飽,須做的事情並不多,剩下來的時間,他都會乖乖的端坐在馬車內,對著一桌黃沙習字。

縱使艱苦,也是一種奢侈的幸福。除了不敢對元初虹那張強硬的面孔說不之外,他心下是希望自己有更多求生技能的。如果識得了字,日後在主人家中工作,一旦表現好,將會有擢升的機會,不識字的人便要吃虧了--原本他是想不到那?多的,但元初虹有時會這?告訴他,讓他知道識字的重要,希望他能因此而打從心底認真學習,而不是像她弟弟只做表面工夫給她看。

但她顯然不知道自己的要求有多苛!

第一天教他寫名字,第二天就要寫出端正字?給她查收;每天教兩句「三字經」,就要他背熟且書寫出來。一句、兩句還可以應付,可是四、五天下來,可真是吃不消了。於是他每天花在習字默書的時間愈來愈多,幾乎耗去他所有睡眠時間。

「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習相遠。狗不叫、貓就跳哎喲!」有人被狠敲出爆栗子。

「什?貓就跳?看我不把你打得哀娘喊爹,可惡!別跑!」小姑娘裙擺一提,像駕著風火輪似的滿場追打那顆胖胖的小球。

每日必會出現的姊弟相殘戲段子,元大娘早就喊得沒力,隨他們去你死我活了。才剛用完午膳,她只想進車內眯一下,交代道:

「小子,那邊有條溪,你洗完瓢盆後,順便把這些日子換下的髒衣服也洗一洗,我看這日頭正焰,曬個一個時辰也就乾了。」

「是的,大娘。」他應著。在元初虹的耳提面命下,他已懂得對別人的話來回應。以前他只消聽話去做事就好,但她說這樣不行,別人會當他不情願做事才不應聲。

外邊的生活不比山村,會說恰當的話比會做事重要,因此羞澀如他,也得要逼迫自己開口,多學一些流利的應對。十幾天下來,元大娘與元初虹正是他最好的學習物件,他覺得她們好厲害哪……

肚子已經飽了,但看到大盆子中剩有一些肉湯,還是全倒入口中吃個乾乾淨淨,然後才幸福的拍著肚子打出一聲飽隔。啊……真好!跟著元大娘這一、二十天,是他這輩子真正吃飽過的好時光。

以著一種幸福的暈陶陶心情,他將要清洗的器皿與衣物分放兩隻籃子,輕快的往小溪走去。

才蹲下身想先洗瞼,就聽腋下傳來「啪」一聲,原來是衣服繃破了。他好奇的拉拉衣袖、襟口,發現自己長壯長高了一些……一定是這些日子以來都吃得很飽,所以長肉了。那真好,如果他能快快變壯變高,就能賣到更好的價錢,那家人就能買更多食物吃了。

一邊洗著碗盆,一邊默著書:

「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習相遠。苟不教,性乃遷。教之道,貴以專。昔孟母,擇鄰處。子不學,斷機杼。」很好,背全了元初虹教到的地方,再多背幾次吧!「人之初,性本--」

「哎喲我的娘!別念了吧。」元再虹從樹叢裏爬出來,雖然狼狽,但看得出他是逃過其姊的毒手了。一路爬到年迴身邊,再不許他念這些教人頭疼的東西。「年迴,那些東西多討厭,你也別念啦!」

「我……我……」他覺得學這些沒什?不好哇,雖然學得很辛苦,常常腦袋打了一百個結,但習慣了之後,會湧上一股自得與驕傲,覺得自己很棒。

元再虹一手探入懷中,雙眼小心翼翼的左看右看,才掏出他的心肝寶貝獻寶:

「嗟,這才是好東西。」

「這是啥?」他好奇的看著元再虹手上的書冊。他沒看過這種東西,書冊上只有圖畫,沒有太多文字。

「這是小人圖(古代的漫畫)。」迫不及待的翻開,介紹道:「你看,都是好看的故事,我這本叫'縣太爺判金'。第一張圖是說張三撿到一包銀子,很老實的站在原地等失主來認領,然後李四來了,壞心的他?了不想打賞好人,就說他袋子裏放了二十兩,現在只剩十五兩,一定是張三拿走的。張三當然說沒有,兩人就吵到縣太爺那兒了……」

這種小人圖簡單易懂,就算是目不識丁的人也可由圖畫上索驥出故事的大概。確實比枯燥的書本有趣太多了,教從沒聽過民間故事的年迴大開眼界。兩個小男孩就這?貼著額一同沈迷在小人圖之中,都忘了還有工作待做。

※※※※※※

一場突來的午後大雨讓黃沙路泥濘得寸步難移,元大娘一覺醒來便知道今天是趕不成路了,只好往附近的農家借宿。

感謝這場大雨,讓年迴不必面對元大娘的責?。花了太多時間看小人圖,使他忘了工作,要不是這場大雨,他還不知道該怎?向大娘交代哩。

借宿在農家,元大娘撐著傘逛附近的市集去了,元初虹則拎著小弟的耳朵到房中習字;年迴洗完了衣服,便到廚房劈柴火。很高興現在有一大堆工作得做,讓他不必去面對元初虹那張冰冷的臉。中午時抓到他們兩個在看小人圖時,她簡直氣壞了。現在回想起來,還是感到很害怕,幸好幸好,不必馬上面對她的怒氣。

「這位小哥兒,喝杯茶水吧!」農家老婦走進來,手上端著一杯水。

年迴微訝的接過,乖乖喝了口。不知道老婦?何對他好,不期然想到元初虹的耳提面命,他道:「多謝。」

老婦看來很緊張,枯乾的雙手直往衣擺上搓揉。

「呃……聽說你們要……要往京城去是吧?」

「嗯。」

「我……剛看你們在念書,好像都是……識字的人。」

年迴搔了拯亂髮。

「只會幾個字而已,不算啦。」心底有微微的虛榮。

「是這樣的,我有一個兒子,在京城裏東大街的趙昆趙大爺家當扛工,這三年來只托人帶錢回來,一直沒回家探探我們。再過兩個月他的小妹就要嫁人了,我想托小哥給寫個信,不然帶個口信也成。家裏有喜事,總希望一家子都聚在一塊兒。」

原來是要他捎個口信給人哪?好像不該找他吧?

「你何不跟元大娘說呢?我只是小廝而已。」

老婦壓低聲音道:

「可貴得咧。送封信說是要六十文,真個是坑人哪。我看小哥兒你也是個老實的孩子,你就半是幫忙半是跑腿,我出五文,你就應了我吧。」

五……五文錢……年迴瞠目!

錢耶!要給他的?他這輩子還沒真正拿過錢……

老婦看出年迴的心動,又道:

「如果傳書信,可得七文,要是你識不得幾個字,只能傳口信,只有五文。這錢,你不賺白不賺,可別向那個精厲的大娘說你我這交易,怕她藉機苛扣我房錢,落得我要倒貼她哩。」一群人來她這兒投宿,也不過收個八十文錢,這元大娘老想鑽一些縫隙來減價,老婦真是怕了她啦!人牙子那張嘴嚇死人喔。

「你……你想在信中寫些什??」錢、錢、錢……滿腦子飛舞著銅板的美妙容姿,根本是昏頭了。

「就寫著:我兒王大,多年沒回來,娘親挂念;妹妹要嫁南河村的李松,務必回來團聚。」也想不出其他什?文縐縐的句子,老婦直問:「你會寫吧?這樣可以吧?」

「我會!明天離開前一定寫好。」
「多謝你啦!記得啊,別讓元大娘知道。」

「嗯,我知道。」

老婦安下了心,從衣袖中掏出七個銅板,悄悄塞了過去。私相授受,兩人都緊張得左顧右盼,就怕給人發現這筆私下談成的買賣。

廚房門外,手捧一隻陶壺本欲進去添水的元初虹不知在那兒站了多久,一雙眉毛揚得高高的,勾起的唇角要笑不笑的,像是驚奇,也是好玩。

這小子,挺有本事的嘛……

※※※※※※※ikeno6SCAN,feilianOCR

七文錢,傳一封信,很好。

待年迴終於清醒過來後,才發現了一件令他頭大的事他沒有紙與筆,更別說是硯臺墨汁了。

怎?辦、怎?辦?別說他捨不得拿出半文錢去投資在紙筆上,在這附近,四處不見人家,想買也沒人賣……難不成真要退二文錢給老婦?

雙手連忙捏緊腰帶上的小暗袋,裏頭的錢已煨得溫了,怎?捨得掏出來!不可以的,七文錢托人帶回家,至少可買兩斤面,煮一大鍋吃兩頓都沒問題。他這輩子最大的願望就是不要再看到弟妹因饑餓而哭泣,所以這些錢是一個子兒都少不得的。

正當在發愁時,有人自他身後叫他:

「年迴,做什?蹲在這兒發呆?」

年迴跳了起來,緊張的看著高出他一個頭身的元初虹,手足無措地道:

「沒……沒啦。衣服還沒乾,不能收……」

傍晚時刻,雲斂雨收,天空」片新晴,沈在西山的夕陽綴著幾縷彩雲,習習晚風吹來,秋意已濃,教人舒心神怡。她走出門吹涼風,見他蹲在屋檐下,好不苦惱,便出聲喚他。

她伸手探了探竹竿上微濕的衣物,眼珠兒一轉,湧起些許笑意,問道:

「是不是正在默背我教你的字句呢?原本想晚上再考考你的,我看不如就現在吧,你寫在地上給我查驗查驗。」

「啊……」他一驚,?時已晚的伸手遮住地上那些雜七雜八的字--

「這是啥?」元初虹伸手拍開他遮蓋的手掌,念出地上那些難以辨識的字:「王……大……豕……聿……回……女……」

黝黑的面皮潑灑上辣辣的紅,不知是羞愧於白字太多,還是怕自己私下接生意被揭發,他一張臉可以說是熟透啦!

「這是什?字?」元初虹指著地上的'豕'字。

「……家……」不是這樣寫嗎?

「那這呢?」接著指著「聿」字問。

又錯了?「是'書'字。」

元初虹哼了哼,安慰自己道:

「至少其他字對了。才幾天而已,能寫得出字就算了不起的成就了。」她故作思索,一會兒才道:「這樣吧,要是你在京城找到好主子,離家百里遠的,我教你寫家書,替你送回西平縣你爹那兒報平安可好?」

求之不得!

年迴雙眼一亮,不敢相信會有這種打天上掉下來的好運,他正愁不會寫信呢!這元初虹兇悍歸兇悍,心地可好了。

「好的好的!多謝姐姐!」

元初虹笑了笑,伸手將地上的泥沙撥平,拿來一根樹枝緩緩寫出字?,口中念著:

「家書,是這?寫的。常用到的字眼不脫出對家人的牽挂,喏,'牽、挂'兩字。再不然就是婚喪大事……」

非常技巧的,她在地上寫出所有年迴用得著的字,就見年迴以這輩子最專注的精神跟著下筆劃,並死記在心中,一遍遍演練。雖然記得頭昏腦脹,但一切都是值得的。他開始振奮起一股雄心,認?自己是真的有能力去改變家中困境,而非只是癡心妄想……

元初虹也很夠意思,送佛送上天,將小弟那套文房四寶(嘖!壓根兒沒使用過)大方的轉送給年迴,嘉賞他對學習所付出的努力。

第二天,年迴將信完成,交給老婦查看,老婦雖不識字,但看到信封上確實有字?,也就安心了。?表感激,她還偷偷塞了個胡餅(燒餅)給他路上當點心吃。

馬車行走了許久,就見坐在後頭的年迴還拚命伸手對老婦揮手告別,都已經看不到,還猛揮著,可見他心中有多?激動。

元初虹在車內靜靜看著他的背影,唇上有抹笑意,發現自己很快樂,她喜歡這樣,一種真正幫助到人的感覺。

每個人牙子都聲稱自己是在做善心,讓窮人能到富人家中掙一口飯吃,不致於餓死。但在介紹窮人去上工的同時,亦狠狠瓜分掉人家的賣身錢,又能在大老爺那邊得到一定的賞銀,可說是雙頭賺。

倒不能說人牙子的舉止不對,畢竟他也只是討口飯吃,做生意就是要賺錢嘛。但……是不是能少從窮人身上剝削一些,缺少的收入則由富人手上拿回?

她一直覺得這樣才是對的。

看到了年迴的欣喜若狂,她感到溫暖……

在十二歲這一年,她決定了自已日後的方向--

當一名真正能幫助窮人的牙婆。

在十二歲這一年,他賺到了生平第一筆錢財--

自此之後,認知到勤勞或許能掙到溫飽,但想賺取到財富,則必須大量的學習,並動腦。

賓士向京城的黑色馬車仍是顛簸,不時輾過凸石與小水坑,讓車上的人身子搖晃不休,都要暈了。

兩名十二歲的孩子,即將成長,亦在此奠定下未來的志向。

※※※※※※※

終於抵達京城。

元大娘第二日一大早起身就要去拜訪京裏的朋友,順便打探一下人牙子的行情;可能也要到大戶人家拜見老爺夫人打打通關,所以她不僅把最好的衣服全穿上身,還買了大包小包要去贈給各門各戶的總管們,套個交情。

大人有事忙,小孩兒當然是放牛吃草了。

以元初虹馬首是瞻,要出驛站去玩,得要有她帶著才行。京城不比縣城,走丟了恐怕一輩子也找不回來。元再虹吃完早膳後便一直磨著姊姊要出去玩。最後元初虹只好翻著白眼同意了。

反正她也是第二次來京城,很多地方還沒去過,原本就有意思要出去走走了,但能不能讓她休息得更饜足一些再說啊?非要這?一大早的!

換好衣服,她打著呵欠出房門。

「姊姊,快嘛!別磨菇了!」元再虹心急得緊。

「小混帳,叫你習字就不見你急切過。」

「快啦!」早就被叨念得麻木了。

元初虹看向一邊的年迴,問道:

「要一同去逛逛嗎?」

「可……可我還要去割草喂馬兒吃……」他也想出門哪,可是工作沒做完,不敢偷懶。

「不急,我們一個時辰後就回來,馬廄裏還有些乾抹草,馬兒會將就著吃。」她說了算,領著兩名男孩出門去也。

不似元再虹新奇的左顧右盼,年迴在她身後問著:

「咱們要往哪兒去呢?」會不會去東大街哪?那他就可以順利把信送給王大了。

元初虹回頭笑眯了眼:

「我們先去東--大--街,看看大老爺們住的地方,很豪華喔,像皇帝住的地方。那石板地都雕著四季花草,馬車行走時也不會顛蕩,咱們平凡人家住不起大宅子,至少能走上一走,過過乾癮嘍!」

那……那?巧?!東大街。

後知後覺的年迴這才偷偷懷疑她是不是知道了什?。有嗎?會嗎?心下惴惴,舌頭也就打結得發不出聲。

元再虹跑過來拉著姊姊直跑:

「要吃桂花涼糖,買給我吃!」

「吃吃吃!你豬來投胎的呀?!」元初虹罵歸罵,還是掏錢買了。

一小袋涼糖有十顆,元再虹大方的給年迴三顆。

「年迴,你吃。可別又藏起來了。上回你藏的那顆糖都被螞蟻吃掉了,真可惜。」

年迴好捨不得的捏在掌心,泛濫的口涎催促著要得到慰藉,但……若能讓弟妹吃到多好,可惜糖放不久……

元初虹丟了一顆糖到口中,含糊道:

「走啦,上東大街見識去。」

「元家姐姐,你……這……東大街……」她是不是知道了呢?年迴心中好惶然。

元初虹睞他一眼,突地,搶過他手上的糖全一古腦地塞入他大張的嘴中--

「我是知道你與那位元王老嬸的交易,行了吧?可以不必這?害怕了吧?」

不!更害怕!年迴忘了口中的美味,怔愣到不知如何是好。滿腦子想著交易被揭發了、被揭發了……

「年迴,你冷嗎?抖得像落水的狗兒耶。」元再虹拉著他問,覺得天氣很涼爽,不會冷哪。

元初虹受不了的翻白眼,吆喝著小弟:

「再虹,拉著他走,我看他是三魂七魄全嚇飛了。顧著點,別讓他連人也抖散掉了。」那人根本是嚇厥了。

確實是。行走了半個時辰後,他們由南大街終於逛到東大街,市容由平凡樸實的尋常風景逐漸轉?華麗,可說是美不勝收。那屋宇高聳入雲,門楣一戶比一戶高,走在平坦光滑的青石板路上,頸子都快仰斷了,眼睛也看花了,年迴才在元再虹的叫喊下回魂。

「哇!姊姊,看!瓦片亮晶晶的!上頭還雕有一隻雞耶!縣太爺的宅子都沒那?大、那?美!」

元初虹敲了小弟一記:

「那是彩雉,不是雞。那瓦片叫琉璃瓦。就說過這邊是有錢人住的地方,當然每間宅子都又美又大了。」她轉頭看向年迴:「大得嚇人對吧?」

「是……是啊。如果我能在裏面當差,這輩子就值得了--」話未完便被敲了一記杠子。

「有志氣些行不行?當差就好?白日夢要作就作大一些,該說以後要成?大富豪,住進這種雕梁畫楝的房子,這才是一輩子最值得的事!」

年迴被她的大口氣嚇到。

「我們這種人家,不可能的。」

元初虹哼了哼,看向前方的大宅邸。

「成山成穀的錢財,也都是從第一文錢開始堆積起來,什?叫做不可能?」

「但我們只能掙到蠅頭小利,不像有錢老爺大把大把的賺--」

她揚眉--

「只要你想當有錢人,就會開始動腦筋,並把握各個機會。就如昨天你替老婦傳信來說好了,不就賺到錢了嗎?我想你是有潛質的。何況作夢嘛,乾想也過癮。」

他脹紅了臉,囁嚅道:

「我……可以嗎?」他能做這種富貴美夢嗎?

「可以!」她拉住又要跑開的小弟,道:「走吧,我們去送信。別太晚回去,我娘會著急。」

※※※※※※※※※

說也湊巧,不僅順利送達了信,更由王大引介給趙府總管,因?他們正缺工,才準備要向人牙子找人哩。雖然年迴看來既瘦且小,但知道他識得幾個字,也就不介意那?多了。

趙總管捏了捏年迴雖瘦卻結實的手臂,知道是能勞動的孩子,贊許道:

「身子骨總會抽高長壯,性情勤勞肯做最重要。雖然缺的是灑掃的小役,但你識字,日後大些,說不定會被老爺挑著一同去經商。」

元初虹看年迴根本是樂昏了,這般被肯定可是此生第一次哪。這趙總管看得出是賞罰分明、寬厚的人,也真是年迴的造化了。

「承趙總管不棄,年迴能在您老手下做事,八成是積了三輩子的德哩。以後還望您老多提拔了。您有所不知,年迴一心要改善家中生活,再多的苦都吃得下。」

趙總管撫須大笑!

「你這娃兒好討喜的一張嘴,京裏的姑娘都沒你伶俐嘴甜,日後前途不可限量哪!」

「這可不是阿諛巴結,我這張嘴兒,只說真心話,不打誑的。」她舉起一手像在發誓。

「好啦好啦!言歸正傳。」被逗得很樂,趙總管仍是不忘正事。「你倒是開個價,說說你大老遠打西平縣過來,準備以什?方式讓他進府工作?」

元初虹收住了原本要直說的話,放回心裏轉了幾圈,笑道:

「怎會是我開價呢!我們外地人,啥規矩都不懂,我說,也甭開價了,大總管你說啥就是啥,全依你了。若是您覺得年迴是可造之材,不妨給優渥些好讓我拿回他家給他爹娘治病;要是認?他不甚理想,那就三文五錢的定下,小女子也無二話。」

怎……怎?可以這?隨便把他賣了?!不……不成的啊!年迴焦急的保證:

「我會努力工作,我會很努力,大爺請相信我!」

趙總管好氣又好笑的看著老實頭的大男孩與古靈精怪的大女孩,不敢相信自己就這?與他們談起生意來了。原來該找大人談的,但見小丫頭伶俐,是塊有擔當的料子,也就正正經經談下來。

他們這?一搭一唱,誰還捨得擺起苛刻的嘴臉去剝削這些苦命的孩子呢?三文五錢?小丫頭真是說笑了。

清了清喉嚨,他道:

「這樣吧,咱們按京城的一般價來算,賣身三年十五兩,五年三十兩,十年一百兩,每年過年再給一兩紅包。若是簽十年契,每三年還會放半個月的假回鄉省親,你看如何?」京城的價錢肯定比其他地方高,相信他提出的數位,小娃兒們不會有意見。

「我要……我要……噎」一百兩沒能說完,元初虹踹斷他結結巴巴的聲音。

「五年最好!不過……要是六年三十七兩就更理想,對不?」元初虹雙眼亮晶晶的,心下篤定趙總管應會同意。

沒錯,他同意了。

兩邊都同意的好價錢--三十七兩,賣身六年。

原本賣斷終生,只求三十兩,但他們得到更多。

元初虹親手替年迴打開了一道活門,讓他得以逐步攀向他希冀的人生。

往後四年,元大娘一年做一次長程生意;畢竟京城競爭激烈,門路不易鑽營,想與各戶總管打關係可不是送點小禮就能解決的,多的是獅子大開口,要的錢往往多過人牙子所賺得的,元大娘只得打消了經營京城的主意,就靠現有的一點人脈,一年來一次,賺個薄利就好。京城的工錢高,人人爭相要來,可惜門路窄,不然多有賺頭啊!

每年跑這?一次,全西平縣的人都搶破了頭要搭上元大娘的馬車,常常弄得元大娘被各種央求的人情壓得喘不過氣,僧多粥少,實在是無可奈何哪。

身上帶了封信,元初虹每年都會前來叩趙府大門,給年迴送家書。四年了,她總會替這些西平縣出來工作的人送信送錢回家,然後也代傳一些音訊。這習慣是在年迴身上養成的。當年元家母子要出京城時,年迴便把身上所有財?七文錢,委託她帶回去給弟妹買糖吃。而後,她們元家母女倆就義務代人傳信了。

原本元大娘是嘀咕的,她要求送一封家書得收三十文,但元初虹不同意,頂多代?寫信時,收三文錢當筆墨錢,不去剝削人家更多。不料這種服務廣受所有人一致推崇,湧來更多的人央她們仲介工作,能議價的彈性更高,幾年下來,元家儼然是山西省北四郡縣的人牙子翹楚,這也讓元大娘在各大戶間挺吃得開,也就沒話說了。

元初虹一心以繼承母親的工作?職志,不斷努力著。但元大娘並不樂意讓女兒做這種事。這種爭執近來常常發生,有時會火爆到各駕一輛馬車分別做生意去。今年,也是因?臨行前的不愉快,元大娘沒跟著,由著姊弟倆自己走長程過來。

十三歲的元再虹依然對書本興趣缺缺,最後在武館練拳腳,小有成績,如今練得魁梧壯碩,能夠保護母親、姊姊不受外人欺淩是他最自得的事。

今日抵達京城的地頭,讓小弟去安排車上那十個人的住宿事宜,她安步當車的走向東大街。

東大街依舊是大富人家居住之地,也仍是華美得讓人無法想像。年紀愈大,愈作不起白日夢。想到四年前她還大言不慚的要年以買下大宅?志向,真是大口氣!他們這種平凡人,只能這輩子多做些好事,看看下輩子的造化嘍,沒能妄想眼前的。

自嘲的笑了笑,她站定在趙府大門前,伸手扣了下。不一會,門房前來應門:

「誰啊?咦?不是元大娘的閨女嗎?原來又是秋末了,來,快進來。」門房李冬也是元大娘從鄉下帶進京城的人,一直感激能進趙府做事,這可是份優差哩。

「年迴在吧?去年我聽說你們老爺挑了幾個家丁要出海到一個叫蘇門答刺的地方做生意,他也是其中一個,不知回國了沒?」

「哎,可巧,他半個月前才回來。老爺帶回了好多奇珍異寶,京裏大爺們爭相購買,賺了好多錢哩。前日老爺大大賞賜了銀兩給所有下人,那些有功的,拿更多。年迴小哥兒還念著要托人把錢送回老家,正好你來了。小哥兒也不必苦惱啦!」門房殷勤的領她往回廊走。

小哥兒?

唷,看來年迴在趙府混得不錯喲,如今也可以是別人的靠山了,才十六歲就被尊個「哥」字輩了。元初虹很新奇的玩味著。誰料想得到四年前那個見了陌生人會怕、一句完整的話都擠不出的山村口拙小子,會有今天挺風光的模樣?

走了好一會,穿過了兩道小門,來到了傭仆起居的院落,李冬揚著嗓子往人群聚集的方向喊去:

「年小哥喲,家鄉的人給你送家書來嘍!」

那端,傭仆圍繞的中心點傳出一聲應:「來了。」可不正是年迴的聲音嗎。元初虹踮著腳,好奇一群人圍著做什?,不會是聚賭吧?

想想又覺不可能。依年迴那慳吝的性子,一心想攢錢改善家中生活,連自己都不肯善待了,又哪可能拿出半文錢去賭博?只消有一文錢的耗費,都可要他老命。

不一會,高瘦結實的炭黑男子向她這方跑了過來。她心中打了個突,眨了眨眼。這傢夥又長高了耶,簡直比吹氣還神奇!可見趙宅相當善待下人,每一個人都吃得飽飽的,養得壯壯的,實在很難把四年前那只皮包骨的小老鼠想像成眼前這般結實頤長的模樣。

天哪!比她高了,真是她的恥辱!在西平縣,她不僅比一般女子高姚,甚至有些男人還得仰頭瞻望她哩,而這小子,也不打聲招呼,就偷偷超越她了。可惡!

一趟出海之旅,不僅把年曬黑練壯,更教他開了大眼界,方知天地之大,無邊無境,整顆心至今仍深深震撼著。十六歲的他,衷心之所願仍是改善家中生活,但對於他自己的渴盼,也隱約成形,讓他不再安於當一名大戶人家的小廝,他想爭取更多的外出機會,在主人的賞識下走遍五湖四海……

心思上的轉變烙印在他眼神中,勃勃的生氣蘊含對未來的規畫。如果說十六歲以前的他是膽怯安份、勤勞克己,一心只求可以在這?好的主人家當差一輩子而不要被辭退,那他現在要的更多;他不想只困守在大宅子裏,他想飛出去,並學習所有一切,讓自己不再是趙府數百傭仆中的一名,而是趙府裏不可或缺的重要管事。

「元大姐,好久不見。」朗闊的聲音昭示了年迴的自信,再也不是往日畏怯的形象。

「嗯。聽說你出海了,看來頗有收穫。」她靜靜打量他,比較著種種不同,暗訝著環境對一個人的塑造與涵養竟是這?重要。

年迴自然而然的領她走向涼亭,邊道:

「去了大半年。真不敢相信中土以外,竟有那樣的風光。還遇到了小海賊,可驚險了,幸好我們一行上百人都會些拳腳。我這才明白?何老爺會請武師來教我們打拳使劍了。」

元初虹點頭。

「出門在外,學會防身本領挺重要。」坐了下來,掏出信給他。「喏,這回可不是我代筆了。去年你送回去銀兩,交代要讓弟妹上學堂,你爹照辦了。這些歪七扭八的字是令弟的傑作。」

年迴跟了個大方的主子,不僅逢年過節有賞銀,加上趙昆老爺子生意興隆、財源廣進之餘,也不忘讓下人同樂,三兩、五兩的按階級行賞。年迴去年存了七兩讓元初虹帶回家,給家裏補貼,並讓弟妹上學。出門工作之後,深刻體認到讀書識字的重要,所以無論如何也要讓弟妹識些字。

「字醜極了,幸而還看得懂!」年迴開心地看著信,緊鎖的眉頭也鬆開了。「我娘終於從舅舅家回來了,弟弟說現在一家子學會編藤籃、織布,再加上種菜,日子過得去,不好長期勞煩舅舅他們照顧我娘,就接回來了。太好了!我正是這?想。這回我存了二十七兩,夠給娘買很貴的藥調養她的肺癆,一定會治好的!」

「是啊。」元初虹應著。此一時彼一時,真是不可同日而語。訝然發現,年迴恐怕是會有一番成就的人呢!日後若做不成趙總管那樣的職位,至少也是商號管事。現下的他,已看不出分毫下人的卑瑣相了。

想來不由得自豪了起來,這年迴可是她經手的第一筆生意呢!

年迴終於看完了信,籲了口氣對她笑道:

「年轉雖然才十二歲,已能持家,教我放下心中一顆大石。元大姐,這得謝謝你。」

喲,客套話說得溜極了,愈來愈會做人嘍!

「哪兒的話,咱們老交情了。」

「啊,對了。」他探手入懷,掏出一包沈甸甸的銀子與一封家書。「這是二十七兩,勞煩大姐替我送回家。」

元初虹頓了頓,沒有伸手。

「你身上分文不留嗎?」

年迴理所當然的點頭。

「自然不留。這趙府供吃供穿,我留錢做啥?」

元初虹拍了拍額頭,歎道:「你會不會做人哪,年迴!」

「嘎?」幹做人啥事了?

她拿過錢袋,倒出了七兩銀子塞給他。

「我瞧你是塊料,日後必定不只是小小僕役而已。如果日後你被提拔成主事,有將無兵,如何成事?所以在那之前,你就要懂得使錢的手腕。」

年迴早已不是資智未開的楞小子,一聽便能理解她提點的,但……使錢?從他手中丟出錢?噢……胸口抽搐著一陣陣的痛!

元初虹站起身,居高臨下的壓迫他視線--

「除非你想一輩子當小家仆,那我沒話說。」忍不住擺出教訓小弟的架勢,手指點戳他額:「你應該看得出來你現在頗受愛戴,正是建立自己勢力的好時機,適當的施予小惠也就穩當了。現在人家正巴結你,但你卻無半絲回饋,連請吃一些瓜果也不曾,久了,大夥沒趣了,不理你了,日後你想央人辦事,沒人肯盡心的,呆子。」

「我對他們……也不差啊!」他結結巴巴的辯解,情景彷佛又回到四年前那般無知又無助。

「口惠而實不至,誰受用哪?學學趙總管。他老人家?何廣受下人一致愛戴?那是因?他於公賞罰分明,於私又常施惠於人。去年你不收到了他包給你的紅包?即使只是一百文錢,也夠教你感動得?他赴湯蹈火也甘願了。?什??因?他大可不必包紅包的,但他包了。以他的地位何需去巴結下人?但他還是做了,才可貴。這就是做大事業者的氣魄,也是最厲害精明的人。」

「啊……我……」她說的全對,她一向都對,教他只能一楞一楞的,依然覺得她是他今生見過最厲害的人了。

元初虹一副毋庸爭辯的強悍表情,把家書塞回他手中。「再重寫一封信。別讓你家人以?我汙了你七兩銀子。明兒個我再過來。」

「好……好的……」他還能怎樣呢?

這時一個頗清秀的小丫頭端茶進來,小臉紅通通地:

「年大哥,聽說你有客人,小香給您送茶來。」

「啊,多謝!」年迴連忙接過,還來不及多說一個字,就見那小丫頭快步跑走了,讓他一頭霧水。最近好幾個小丫頭都這副德行,不知吃錯什?藥。

元初虹拍了拍裙子上的灰塵,臨走前再給一句忠告:

「除非你想娶那丫頭?妻,否則小女孩送來的衣服、鞋子,你最好別收,當心被傳成花心浪子。」

「嘎?!」什?啊?

還是不懂的樣子。她雙手負在身後,往門口走去,哼了聲:「呆子。」
曾有版管責冰至,文章轉貼沒啥用,每發一文俱心虛,更看勳章為壓力。唯見高管滿勳章,原來意指是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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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發表於 2017-8-26 19:52:42 |只看該作者
3.

十六歲的年迴,人生的規畫正在起步。

而十六歲的她,開始有惱人的抉擇。自去年及笄之後,女孩兒自然而然的面臨了婚配的壓力,這也是元初虹最近常與母親起爭執的原因。

她一直把自己的人生想得很簡單,就是長大之後,繼承母親的工作來當一名牙婆。她有好多理想與抱負要施展;她想做一個有口皆碑的業界高手,並真正去幫助別人。有太多不肖同業總在剝削窮人,去年更爆發了欺騙一些山村少女進城工作,其實是拐人推入火坑。還有一些牙婆專門替人挑小妾,強買年輕貌美姑娘給七旬老翁當妾室的事件。她常覺得生氣,卻又無可奈何,唯一能做的便是從自身端正,讓所有想工作的人都經由她的幫助真正適得其所,而不再被拐騙壓榨。

可是元大娘硬是不肯讓她接手。從今年開始便四處打探附近適婚男子的品行身家,儼然把嫁女兒列?今後第一件要務。簡直氣壞了她。

對於母親與姊姊的爭執,元再虹一向是閃得很遠,因?幫誰都不是,最後被罵的一定是倒楣的他。

終於將所有人都安頓進了大戶人家,姊弟倆松了口氣,挑了家茶館歇息。元再虹才斗膽的提起自家事--

「姊,你也知道娘是?你好,就別不開心了吧!!這次回去,得向娘低頭道個不是,一切也就好啦!」

元初虹悶著頭喝她的茶。

「要不是馬家蠢蠢欲動,娘哪會著急。自從你幫咱們家的生意擴張到現在這榮景,連帶使得一些牙婆靠過來要成?我們的雇傭,已經引起山西最大勢力的牙戶注意了。馬家斷不容許我們坐大威脅到他們,又看中你的手腕,要不就打壓我們,要不就娶你順便接收我們的一切。原本我們只是?了養家活口而已,不想坐大的,犯不著跟他們硬碰硬。但要娶你可就不成了,馬家黑心錢賺盡,我們才不與那種人做親家。你也不願意不是嗎?別說娘會著急了,你自己又何嘗願意嫁入那種家庭?」

元初虹悶悶地道:

「?了不想嫁馬家人,就非得找另外的男人嫁嗎??什?要屈服於他們的淫威而嫁人?我們現在這樣子就不能對抗他們嗎?」

「女孩兒家生來就吃虧的嘛,不替你找婆家定下來,難保日後馬家使什?下流手段,霸王硬上弓的,到時你怎?辦?」雖然他不愛念書,但鄉野傳奇的本子可看了不少,那種鄉里惡少會用的招數都是那幾套下流的。

「如果怕這樣而嫁人,還是輸啊!何況我從沒想過這種事。」

「娘說你十六了,早晚要想的。沒有大姑娘出來當牙婆的,以後當婦人了,行事就方便許多,不必怕招人非議啦。」

煩!她不愉快的站起來,對弟弟道:

「我去那邊買些零嘴、花粉,村裏的姑娘央我代?購買,一直給忘了。你在這邊等我。」

「好的,別太久哪。」

「知道了。」她揮揮手,大步走出茶館。

她前腳才走,年迴後腳便踏入了茶館,一眼就看到了元再虹,驚喜叫道:

「這不是再虹兄嗎!」

「咦?你……年迴嘛!」元再虹跳起來,差點認不出人來,連忙招手:「來來!一同喝茶。今兒個怎?會有空出門呢?」

年迴坐了下來,笑道:

「我出來替總管辦事,遠遠看到外頭那輛黑色馬車就像你們家的,便進來碰碰運氣,果真是。一年不見,你又長得更加碩壯了!」

「你才嚇人呢!以前還矮我一丁點,現在換成我得?頭看你了,可見京城的吃食很是豐富,讓人一吃就像麵條般的抽高。」倒了兩杯茶,兩人一乾而盡。他接著道:「我姊到對街去採買一些雜貨,才剛走哩,恐怕要好一會才會回來。」

年迴笑了笑。

「無妨的。我只是過來托你們代我送家書回西平縣,待會就要回趙府了,總管還等我交差哩。」掏出家書交給元再虹,道:「麻煩你們了。」

「別說這話,一路上要帶回去的家書可多著呢,也不多你一封。反正明年由我主事,我還是會這?做的,現在先學著認地址也好。」

年迴一怔,不明白他話中的意思。

「怎??元大娘不跑京城了嗎?」

「我娘身子骨在年輕時操勞壞了,這種長程路途她是不適合走啦。從去年開始她就專走附近縣城。我對跑京城是很有興趣的,接著做嘍。」

「那……元大姐呢?不成嗎?」

元再虹沒轍的籲了口大氣:

「你也跟我一樣,都忘了我姊已到了嫁人的年紀。我娘可急啦,十六歲的姑娘再不嫁人--」

「十六歲?!」年迴訝呼。

「她十六沒錯啊。我娘說,十六歲的姑娘還有本錢挑夫家,要是再老一些,只能由著別人來挑自個兒了。」

「她才……十六歲?」沒搞錯嗎?他印象中高頭大馬的元初虹……應該大他三、四歲才對啊。

元再虹瞄他。

「不然你以?她幾歲啊?」雖然他老姊是不像一般含羞帶怯的小姑娘,但十六歲的女子也有精明厲害的不成哪?出身人牙子家庭,總是不比一般小家碧玉嘛。

「我也……也是十六哇,她卻一直由著我叫她姐姐!」

啊……原來是被坑了,不甘心哪。

「你以前那?瘦小,看起來簡直比我還年幼,難怪我姊會收下你「姐姐」的尊稱。我姊是九月生的,你呢?」

「六月--我還大她三個月!」真是不敢相信。他一直把她當長輩尊敬感恩著,怎知她竟是與他相同一般大而已。

元再虹不解他何以會大受打擊。問道:

「你幹嘛嚇成這樣?好啦,我姊姊比你年幼三個月,那又怎樣?」

是呀,那又怎樣?年迴自問,卻沒有答案,只覺胸口堵著一口氣,像石塊似的梗在那兒。

她才十六歲哪……

又怎樣呢?
只不過從「比他大很多」變成「比他小三個月」;只不過從「?他所尊敬的長輩」變成……什?呢?變成小女子,但還是他認知中,很有手腕的生意高手呀。

十六歲,又怎樣呢?

?何他胸口還是順不下那股氣?

噎得他無所適從,不知來由。

好奇怪的感覺哪……那是什?呢?

※※※※※※※※

在返日山西省的前一夜,年迴來到元初虹姊弟落宿的驛站,在外頭踱步好一會,才進去找她出來。

「還有什?要交代的事嗎?」元初虹才剛沐浴完,一頭長髮編成長辮垂在身後,兩人一同坐在驛站門口的臺階上,迎著晚風,消去白日秋老虎的暑意。

年迴雙手直冒汗,不住地在膝蓋上搓撫著,不曉得自已怎?會這?失常。

「我……那個……昨天……有一個小丫鬟繡了條手巾,說要給我。」

啊哈!原來是少年春情初開,正無措著呢!

「那你收下了嗎?」

「我不敢收。你教的,要是對人家沒意思,就別亂收女孩子給的好處。」

元初虹要笑不笑地:

「那對你而言一定很困難是不?」

「怎?會?」他傻楞楞地。

「怎?不會?你這腦袋淨想著收到任何好東西,就送回家供家人用。要你拒絕豈不要你的命?」

「是……手巾……又不是錢……」要是銀子的話,他怕是抗拒不了,畢竟他實在太迫切想要改善家中生活。

「我說,要是看到中意的女孩子,人家送你手巾,可別傻傻的不敢收。」

「不能收。」他搖頭。「我現在不想娶妻。早上廚房的李大嫂說要給我作媒,我不要。」

咦?原來他也有這種困擾?她雙眼一亮!

「你也不想這?早成親嗎?」

「你……也是?」他小心地問。

元初虹用力點頭。

「我要成?一等一的牙婆,我要以現在的自由之身去做盡我想做的任何事,不要有丈夫小孩來羈絆。反正我現在一點也不想嫁人啦。」

不知?何會感到松一口氣。年迴跟著點頭:

「我也一樣。我還想出海看那些新奇的事物,也想走絲路到不同國家,想賺錢,很多很多錢來讓家人得到不虞匱乏的生活。如果我現在就娶妻生子,那一切就只能這樣了,我不願意。」

「對對對!就是這樣!我們想完成自己的理想,勝過成家生子。嫁娶雖然是人生必經之路,但不急於現在,我們總不願意糊裏糊塗成親,然後在未來五十年成日籲歎著壯志未酬吧?」真是知己啊!她說得盡興,一時忘情的?手大力拍打他肩膀--

一時沒防那力道,他身子往後傾倒,連忙以手肘撐住,不料手臂傳來一陣痛楚。

「哎!對不住。你還好吧?」她察覺他的臉色,伸手拉過他右臂,上頭被尖銳的樹枝劃出一道小口子,還流出血呢。

「不礙事,這傷口流不了幾滴血。」他拉起衣擺要擦拭,但被她阻擋--

「別,你衣服髒,別碰傷口。我這手巾剛洗好,很乾淨的。」她俐落的拭去血漬,兩三下綁住傷口,適中的力道亦可阻止血液再流出來。

「多謝……」他?頭,發現兩人靠得好近,一張臉莫名紅了。退開些許,雙手又直往褲管上搓。

她像是也感到尷尬,別開頭,乾笑兩聲努力重拾剛才激昂快樂的心情……至少口氣裝得很輕快--

「明天我就回去了。反正……我現在不要嫁人啦!嫁人又不是解決事情的萬靈丹,我才不要委屈呢。」

「我也不想那?早娶妻,誰來說媒都不要。」他點頭。

元初虹低笑了聲,看向他:

「說是那?說。不過我還是勸你,要是真遇著了心儀的女孩兒,也別錯過了姻緣,收下她的心意吧。」

他悶悶地不應。反正現在沒此念頭就是,想像不到有什?比賺錢更讓他專注的事。他會喜歡一個女孩像喜歡銀兩一樣多嗎?不可能吧?

她站起身,拍了拍衣服上的灰塵,笑道:

「想想看,現在是一般的小丫鬟中意你。再三兩年,你成了傭仆中的頭頭、總管的左右手,到時你這個人,就成了各個主事、總管眼中的佳婿人選。要是再輝煌騰達一些,被主人直接欽點成自家女婿,到時你可是我們這種小人物瞻仰不起的大爺了呢。」

「胡說!」他低斥,討厭她這?說。

「那很有可能啊!你應該還記得咱們西平縣米商的贅婿就是家丁出身的吧?」那是一段無人不知、無人不曉的大醜聞,家丁與小姐私通,有孕之後才爆發出來,最後入贅?婿,翻身成姑爺哩。

年迴一張臉脹得紅通通的--

「我不要那樣!我靠我自己賺銀兩,不靠裙帶關係!才不會娶千金小姐。」

這小子對她大小聲耶!真可惡。

她該生氣的,但……看在他很生氣的份上……她原諒他好了。要知道不輕易發火的人一旦生起氣來,都是不可預測的。她還是別招惹才好。

「好好好!你大少爺想要自己賺大錢之後再去挑妻子,到時天下佳麗哪個不任你挑?豈須以低人一等的身分去低頭在千金小姐裙下窩囊一生。可以了吧?」

他像是被安撫了,但也因發脾氣而感到羞慚。他……不是來找她吵架的啊。

元初虹見他不語,以?他肝火仍旺,小心翼翼的掏出桂花涼糖--

「年迴?」

「啥?……唔!」一顆糖塞入他口中。

「來,都給你,可別再生氣了。」她一小袋糖都交給他。瞧他發楞,忍不住笑道:「好了,晚啦,你快回去吧,我也該歇息了。」她揮手走向驛站大門。

年迴叫住她:

「你明年還會來吧?」

「當然會。」她應著。

大門叩合上。他立在門外,含著沁涼的甜糖,傻傻地笑了。低頭看著糖,不意看到右臂上的手巾……
心口微微一突,想著:忘了還她手巾了。

不自覺?起手臂湊近鼻端,有陽光的味道……以及,隱隱約約……像是少女獨有的幽香……有一種暈陶陶的醉意……

傳入心脾,烙印成一種深鐫的記憶……

如果可以,元大娘一點兒也不想與那勢力龐大的馬家有任何糾葛,更別說結下梁子了。

和氣生財嘛,她一個婦道人家拉拔著兩個孩子,做牙婆從來也只?了糊口,並不企望以此職業發大財,成?大牙戶眼中的勁敵。

幾年前生意做得太過興旺時,元大娘心中便有了警惕,深知鋒芒太露早晚會招徠禍事。於是她並不因爆增的生意量而再添購馬車,反而把過多的量分送給其他牙婆去經營,而她逐漸只保守住宛平縣、西平縣的基業,沒再有其他的拓展。否則要真招搖成人家的眼中釘、擋路石,到時還不知道要怎?死咧。

兩年前推拒掉馬家的求親之後,元大娘沒能讓女兒點頭嫁人,只好收斂鋒芒,白花花的銀子不敢多賺,心痛由他心痛,能保一家子平安最重要。

可她憂心哪!女兒聰明靈活,一張嘴能說善道,簡直是生下來當牙婆的。雖然牙婆的社會地位低微,可這是能賺錢的行業哪。就如朝廷老是抑商,都說商人低賤如泥,讀書的最高貴;但瞧瞧那些豪宅大戶,哪個不是富賈宅邸?因此元大娘其實挺驕傲女兒的本事大,只是……太有本事了,再加上性子倔,總見不得別人做些昧心壞事,常常強出頭,惹來一堆仇怨。真是氣壞她了。

本以?在自己眼皮下看著,初虹再會惹事也出不了大紕漏,但……這抹自信,在今天徹底瓦解啦!

不只女兒給她捅樓子,連兒子也有份……

「我……真是給你們氣死!早知道會有今天,當初生了你們就該丟到夜壺裏溺死也就算了。真氣死我了!」元大娘端差沒呼天搶地。

元家客廳內,除了坐著一個捶胸頓足的元大娘外,還有元家姊弟以及一名小姑娘。

「娘,柯老伯沒說要賣女兒,是馬家不講理,硬要搶人。拜託!縣城裏那個李大胖都六十好幾了,還老不修的想買第二十三個小妾,我們看不下去啦,」元再虹大聲叫著,紅通通的臉不知?了何故。

「給我住口,你這兔崽子!」元大娘直跺腳。

「對……對不住,都是我……我……」清秀的小姑娘仍在抽噎,初是因?驚嚇,而此刻則是抱歉於帶給人麻煩。

元大娘歎息:

「可不就是因?你嗎!」

元再虹站立在小姑娘面前叫道:

「人家也是很可憐的,娘別再說得她更難受了!」

「你啊、你啊--」平常有個女兒頂嘴也就認了,豈知今兒個連笨兒子也跟著反啦,氣煞她也。伸出右手直往他耳朵擰去--

「我的娘喂!」一直不語的元初虹從中攔劫,摟住娘親順勢轉了個圈,向房裏去。

「別拉我,我還有話--」

「咱們母女倆先談談嘛!」元初虹轉頭吩咐小弟:「再虹,還不請人家喝茶壓驚。?房的櫃子裏有新鮮的瓜果,快端出來給客人吃。」

元再虹連忙應著:「喔,好的。」

母女倆進了房,開始悄聲咬耳朵。

「娘啊,你瞧瞧,咱們家的楞小子也該是到了有心上人的年紀了吧?」偷掀起門簾一角看出去。外頭的傻小子像無頭蒼蠅般的忙來忙去,只?了博得小佳人的歡心」。

元大娘怔了怔,頭顱也湊了過去,剛才一直在發火,沒發現什?異狀,這會兒可看得真切啦。

「再虹……喜歡這個柯家小姑娘?」

「可不是嗎!小姑娘模樣長得好,又孝順,自十二歲起就是宛平縣大東村的一朵花,多少男子愛慕她哪,上門提親的媒婆多不勝數,也才會教李大胖硬要強娶。」

「是長得俏。今年十四了吧?小再虹一歲。」元大娘瞪大了眼直在柯小姑娘身上打量。「如果連大東村最苛薄的錢婆子都會稱讚她的話,可見這小姑娘的婦德是沒話說的。」婆婆看媳婦,愈看愈中意。

元初虹想到那個錢婆子,笑容差點撇出不屑的弧度。那老太婆對她可沒半句好話,說什?元家閨女無德無儀,恐怕要捧上一百兩嫁妝才有勇夫勉強願娶。嘖!

不管她。繼續道:

「長得清秀,必然生得出漂亮逗人的孩兒,夠你日後抱出去街坊風光好幾年啦。」她這阿娘愛死了長相可愛的孩子。在街上見到了,少不得要買糖哄哄,自個兒便開心一整天。「再者,她是有名的孝女,那柯大娘去年亡故前,臥病了三年,小姑娘一肩扛起了所有家務無半句怨言,能繡花、善織布、慧質蘭心、性情溫順,簡直是每個婆婆心中的佳媳之最哪。當然,也是每個小夥子心目中的如花美眷哩。」

「是呵、是呵……」開始傻笑,元大娘一張嘴笑得合不攏。見到外邊動靜,扯著女兒呼道:「快看!小姑娘臉紅到耳根去了,會不會是對咱們傻小子也有意思哪?」

外頭,元再虹一張炭黑的國字臉上幾乎沒寫出個呆字,紅潮灌頂,讓他向來靈活的身手份外僵硬,不是絆著了椅腳,就是撞到了桌幾,手上那盤柚子差點往小佳人身上砸去;手忙腳亂之後,兩人面面相覷,紅著臉各自別開了去。

「我……那個……我……」茶盤不知丟哪兒去,元再虹手上各抓一瓣柚子,都給他擰出汁來啦。

「哎,都捏爛了,怎?吃啊?」小姑娘輕柔地道。

「啥?怎?吃?這?吃的--」他把手上的柚子全塞進嘴中,含糊道:「只要記得把籽吐出來就好……唔!咳咳咳……」嗆著了,開始猛咳。

「你小心些兒!」小姑娘著急的幫忙拍他的背。

母女倆在簾後一致搖頭。

我怎?會出生這種笨兒子?元大娘哀怨自問。

我怎?會與這種笨蛋做姊弟?元初虹歎息不已。

不忍再看,元再虹推了推母親:

「好啦,現下您同意我們做這事兒,不是因?好管閒事了吧!她是小弟的心上人,一切純屬不得已。」

元大娘張大嘴,啞口無言。

這馬家的梁子怕是結定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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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馬家,五代經營人牙子生意,由最初的小家小戶,做到如今吃下山西省八成以上生意的規模;可惜臭名遠揚,近年來更以買仆?名,專替老太爺找貌美小妾以賺取暴利;如今享有富裕生活,對此更是樂之不疲。趨附著?富不仁的惡勢力,成日作威作福,好不風光。

「什??!人弄丟了?!你是怎?辦事的!」馬吉肥嘟嘟的手臂拍擊在桌幾上,吼聲如雷。

在馬家做事的人牙子陳平回道:

「原本一切好好的,我們在柯家丟下二十兩銀子便把人架走了,怎知還沒走出大東村,就給人暗算了。先是頭頂罩上黑巾,然後三人都被繩子吊到樹上,等黑巾扯下來時,柯家小妞也不見啦!」

「混帳!一點事也辦不好,叫我怎?對李老爺交代?我可是收了二百兩,打包票說三天內一定把人送到!是誰敢與我馬家作對?馬上給我查出來!」

「在查了、在查了!柯家小妞總會回家去,我已派人盯著,一有動靜就會來報。」

馬古恨聲撂話:

「要是給我知道是誰搞鬼,定叫他求生不能、求死不得!」

這時一名家了跑了進來--

「老爺、老爺!有消息了!」

「快說!」

家丁道:

「有人上門向柯老頭提親,柯老頭也答應了,三日後就要娶過門啦!」

「什??!竟然有這種事?」馬吉氣得一身肥肉都在抖。

「老爺、老爺!」又一個家丁飛奔進來。

「又有什?事?」

「何家退回二十兩銀子,說不賣女兒。」

「好大的膽子,到底是誰?」

先前那個家丁道:

「屬下打聽過了,好像是宛平縣城元大娘家提的親。這個親事是做給她十五歲的兒子。」

馬吉雙眼一眯,沈怒道:

「是她?!」

那女人居然敢跟他杠上?

一時之間新仇舊恨全湧上心頭--

「兩年前我看她女兒是塊料,上門提親被她拒絕也就算了,我大人大量不計較,反正她那平凡的女兒也配不上我玉樹臨風的兒子。那女人小家小戶的做人牙子生意,不侵擾到我們也就算了。才覺得她識相,不料今天居然敢做出這種事,看我還饒不饒她!」

「是啊!別讓他人騎到咱們頭上來!」?羅嘍善盡吆喝的職責。

「來人!」馬吉喚著。

「在!」

如此如此、這般這般……

絕不教那一家子好過日!

※※※※※※※※※

「元家要辦喜事?」甫踏入宛平縣城,便聽到姑母正與街坊傳遞這個尚熱呼呼的消息。年迴低呼出聲,心口覺得沈沈的,連手上的禮盒都要握不住。

年家大姑點頭直道:

「可不是嗎?挺倉促的,昨兒個才去柯家提親,後天就要娶過門啦。」

「是挺倉促的。」他呆呆應著。

「哎呀!阿迴,你趕了半個月的路程才抵達宛平縣,也不快去歇歇,別是現在就要趕回西平縣的山村了吧?不是說明夭才搭驛站馬車的嗎?雖然說有六年沒回家了,但也不急在這一時半刻,要是累病了,豈不教你爹娘心疼?這些年你也更是爭氣哪,連送姑母的禮都買得這?好,可見你在京城是發達嘍……」年家大姑心喜的碰著桌上那一大塊豬肉與兩條肥魚,以及一疋五十尺長的布料。

「姑母,我還沒要走。這些禮是要提去拜訪元大娘。既然她家中有喜事,看來我得再包個紅包--」

年家大姑驚恐地叫:

「不可、不可!你別去,會倒楣的啊!」

倒楣?年迴微皺著濃黑的眉,不解地問:

「好好的喜事,怎?說倒楣呢?」

「你該知道那個馬家吧?元大娘就是犯到了馬家,接下來恐怕要慘啦!他們家的楞小子要娶的正是馬家要的人,沒人敢上門賀喜,怕被牽連哩。」

是元再虹要娶妻?!松了一日氣,唇角不自覺勾了起來。「呀!那?早?他才十五是吧?」

「是早了些,但也到時候嘍。你娘先前就挂念著你也十八歲了,該娶媳婦了。」年家大姑點了點頭,再拉回正題:「你就別去了唄。」

年迴仍是決定要出門:

「不礙事的,我去去就回來。」

不理會姑母的呼喚,他安步當車的往城南走去。路途中經過市集,見到有人在賣桂花涼糖,掏了幾文錢買了一小袋。嘴中含著記憶中芳甜的滋味,一步一步拉近距離。一年未見,不知她是否依然是相同的模樣?

其實這些年他漸漸不愛吃零嘴糕點了,總覺不是甜膩過頭就是酸得人牙都軟了。就這桂花涼糖,每見到有人賣,都會買一包來吃。

與且一說是在享受又涼又甜的滋味,倒不如說他是藉此沈浸於童年的回憶。在那暗淡且無止境的困頓歲月裏,突然的一抹芳甜,劃破了絕望的茫然,從此是另一番天地,讓他可以努力成今天這樣的他。

走了一個時辰,總算來到了元家。

挂喜帳貼紅紙的,是像要辦喜事的樣子,但少了進進出出的人潮,再加上叩緊的大門,怎?看怎?的怪異。

他伸手敲門。

不一會,裏頭傳來悶悶的低應--

「誰呀?」

「我是年迴,來拜訪元大娘,順道討杯喜酒喝來著。」

大門嘎吱地打開了,只一條縫,伸手將人往裏頭扯之後,飛快又緊閉上門。穿上門栓之後,再以一根實木頂住門板,確定固若金湯後,才有空對來客打招呼。

「哎呀,年迴,怎?會回來呢?趙老爺那?好,居然放你回家探親哪?看來我今年是不必替你送家書啦!」元初虹上上下下的打量眼前這個又高又結實的端正男子,每年見他一次,都覺得不同,真是男大十九變呀。

年迴攤開雙手任她看。這些年的曆練,早就讓他磨厚了臉皮、練壯了膽,一副安然自在的模樣。

「你忘了,我當年賣了趙府六年,如今屆滿了。」

咦?六年了嗎?她眨眨眼。

「哇呀,那現下呢?趙老爺不會放人吧?」去年上京城看他,他已是個小管事了。主人出門採辦的貨品,全由他打包看管,買貨花用多少銀兩也由他計算,可見多受倚重。

年迴的笑容有些自得,雙手負在身後,挺了挺身軀道:

「老爺子是希望我再簽個工契給他。」

元初虹以手肘頂頂他,賊笑地問:

「工錢很可觀吧?」

「哎。」他咳了聲,不自在的退開一小步。

她無所覺,再度偎近他追問:

「一年多少?說來聽聽嘛。」

「一年給五十兩--」

「嘩!」她大叫,對這天價感到暈眩,直抓著他手臂搖著。「你發啦!發達啦!一年五十兩,夠你一家子在縣城內買間宅子住啦。」一般富戶每年肯給十二兩銀子當工錢就算優差,大家搶著去了,天哪!五十兩……「你到底在趙家有多風光啊?」

老實說,非常風光。

給逗得面紅耳赤,他甚至還沒說出老爺子鼓吹他簽十年所開出的條件呢。配有宅子一間、丫鬟、小廝各一名,兩匹馬加一輛馬車;月領十兩,並且可將一家子人全接入京城……非常之優渥,還有議價大空間呢。可是……

「我沒答應。」

「嘎?!」她笑聲一頓。「你哪兒不對了?沒答應?」

「我……」

才要說明,就給打斷了,元大娘自屋子裏呼叫著:

「是誰來啦?初虹,怎?不進來?你不把儀式主持完,他們怎?進洞房啊?」

「來了!」終於想起裏頭正忙著呢,拉起年迴往裏頭跑。「娘,有客人來喝喜酒!」

「怎??不是後天娶親嗎?」現在是怎?一回事?年迴完全搞不清楚狀況。

「今天啦,早日生米煮成熟飯早安心。來來!一同來觀禮,做個見證,其他稍後再聊……」

※※※※※※※※※※

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夫妻交拜,送入洞房--

元大娘與柯老爹端坐在上位,欣慰的看自家小兒女結成姻緣,雖沒有大排場,但該有的也算全有了。硬是拉來一位年高德劭的元氏宗親當見證人,使這小小婚禮能夠成立,並被承認。

沒什?來客,就兩家人坐在一塊兒吃吃喝喝。那個元老爺爺生怕有禍事,早早走人,所以客人只有一位,就是年迴。開心的新郎倌只會傻呼呼的笑,不好意思偷看小妻子,只好拉著年迴扯些有的沒的--

「啊,年迴,我今天真是高興,你明白嗎?心裏住了個人很快活很快活哩。」

年迴笑應:

「是,是,明白的。」

「耶?你明白?原來你心中也有人是嗎?」元再虹笑呵呵地:「我想也是。你一表人才,又被京城大老爺倚重,心儀你的姑娘肯定不少,你何時請我喝喜酒呢?」

「還早。沒你的好福氣,看來明年你就可以讓你娘抱到白胖的娃娃了。」年迴看得出這是一對有情人,即便是權宜婚姻,也會是對恩愛小夫妻。

元再虹揮揮手。

「不不,太快了,過些年吧。娘說太早生育的女人家不好,老了之後身子會差些,最好等她十七歲再說。」

元大娘笑啐了口:

「傻小子,你媳婦兒都羞得?不起頭啦,別說了吧!」

「我說真的嘛--」

元初虹端出一盤水果,對小弟道:
「我看慧兒折騰一天也累了,你還是先扶她進房吧。收拾的事全交給我,別讓她出來勞累。」

「哦,好。」

見小夫妻倆離席了,柯老爹才垮下一張臉,歎道:

「今日一早,馬吉上門要求我交出慧兒,我怕日後你們不得安寧了,他可兇悍得緊哪。」

元大娘強笑的安慰他:

「親家,別擔心。至少慧兒這?好的姑娘,沒讓人糟蹋,還成了我家媳婦。我們一同擔待吧。就不相信那馬吉能奈我何,他總不敢殺人放火吧?」

但他的小人招數卻是層出不窮,唉……

「真的不必擔心嗎?」柯老爹是老實人,一輩子沒見識過壞人的手段,所以兩三下就信了元大娘的安撫,口氣輕鬆了些。

「不必擔心。明日呢,你就帶著三個孩子先到鳳陽的親戚家住個半年。馬吉的事全交給我們解決。你們往南走,再虹帶著慧兒往北方的開平走。他要的人全走光了,什?事也做不成啦!」

元大娘忙著對親家面授機宜,年迴自動自發的起身收拾碗筷端向?房,元初虹正在後門打水要洗碗。

「我來。」輕而易舉的以一隻手提起那桶笨重的水。

元初虹甩了甩手,費了好大的勁才打起的水,人家一手就搞定,男女的力量真是天差地別。

他將水倒進木盆中,蹲下身,袖子一卷就搓洗起碗筷,沒把工作交還給她,很自然而然的樣子。她蹲在一邊由他去勞動,笑問:「這兩、三年你不大做這種小雜役的工作了吧?」

「嗯,都在外邊跑。回到宅子也只忙著帳房的事。」

「很好哇,那稍早你?何說沒答應趙大爺的雇傭?」她從一邊的籃子裏抓出一顆柚子剝皮。

他停頓了下,才道:

「今年年初,趙總管給送回了家鄉。」

「咦??什??他才五十來歲,身子骨硬朗得很不是嗎?」她張大嘴問。

「他出門辦事時不慎落馬,跌斷了一條腿。雖仍有能力管事,但無法出門奔波。老爺賞了他一大筆銀兩,送他回家鄉了。」

「那……趙總管個人的意思呢?」記憶中趙總管是個很樂在工作的人,幾乎把趙府當成出自己家業一般的盡心盡力。

「總管走的前一天,我去向他告別。看到他……一下子老了二十歲似的,都沒生氣了。他家鄉已沒有親人。d口十歲進趙府,四十多年以來只當這兒是唯一的家。他笑笑地對我說:沒法子,終究不是由自己真正的家業,人家要換人,你就得走。」

元初虹聽出了重點,輕道:

「你曾經以他?努力的目標,所以特別震撼是吧?」
就知道她一定懂!她一向比別人聰明。他看向她:

「他老人家並不算一無所有,畢竟老爺一向慷慨,給了一千兩養老。但……我以?當生活溫飽之後,賺更多的錢並不會更快樂。快樂,或許必須是來自努力之後所堆砌出的成就感。那是成功,也是錢。但錢,卻不一定可以買到成功與快樂。你懂我的意思嗎?」問得好急切。

她想了一會,點頭。

「嗯。你對事業的渴望已超越金錢,已經不是當年那個把錢視作一切的小鬼了。」

他笑。

「其實還是一樣。一旦事業有了,錢還會少嗎?只不過,我不想老了之後除了錢,什?也沒有。」他不否認出口己愛財如命。

將柚子剝成兩半,一半遞到他嘴邊。

「應該說,你厭惡被取代、被攆走。同樣是努力賺錢,你希望自己獨一無二,就算日後斷手斷腳,也仍然存在,不可或缺。」

張口咬下那又酸又甜又多汁的柚子,滿滿的笑容已不必說太多。他是開懷的。

她拍拍他。

「當然我們是不敢想成?像趙大爺那樣的富賈啦,可是就算開小商鋪,也是老闆級人物。以後還請你多關照呀,年老闆。」

他張口要說話,卻教她頑皮的塞進了大半片柚子,兩人笑鬧了起來。他撩水潑她,嚇得她趕緊溜,繞著水井躲他,還不時把柚子皮往他身上丟。

「喂!你有沒有風度呀!怎?可以追著我這個弱女子喊殺喊打的?是男人就該吃虧認衰!」

「哪來這道理?喔!」又被一片柚子皮打中額頭。他單手往井沿一撐而跳,竟然越過了井,飛身擋在她身前,她一時煞不住身,整個人往他懷中撞去,又是兩聲慘叫!

「哎唷,我的頭!」一定腫起來了。

「唔……我的下巴……」八成給撞瘀了。

兩人蹲下身各自撫著痛處,又疼又想笑的,一時找不出話說,只能齜牙咧嘴互望,夾著傻傻的笑。

但不知?何,笑著笑著,竟是覺得有點尷尬。

「呃……我……」不開口好像怪怪的,她張嘴發出虛詞。

他突地伸出手,像要撫摸她的發--

啊?他在做啥?元初虹胸口重重一坪,沒能反應。他不會是要……輕薄她吧?不會吧?可……行?又像……

年迴將黏在她發上的柚子籽挑了出來,無視她的怔然,提醒道:

「你頭髮沾到柚子汁液,黏黏的,都黏上一些塵土了,你今晚可得小心梳洗一番,恐怕會打結哩。」

嘎?!什??什?跟什?!

還是怔怔的看他-臉上泛起會錯意的困窘紅暈,覺得自己做了一次笨蛋,一個莫名其妙思春起來的大笨蛋。人家壓根兒沒那意思,她在怦然個什?勁兒!

他只是……看她頭髮太髒,提醒她該洗了而已。

一股深沈的懊惱彌漫周身,恨不得立即挖個洞把自己埋起來,再也別出來見人。

真是的……

她在期待什?嗎?

對年迴,只是朋友,不是嗎?

她到底在期待什?呀?

兩人之間,不可能的好不好!

至少,他對她……是無意的。

同樣十八歲,他行情正好,而她卻……已經太老。

自己更是個大呆子!呆子、呆子!



不出所料,馬吉率人前來,就是要在元家的婚宴上鬧場。一直找不到李大胖要收房的柯慧兒,今兒個她總跑不掉了吧?馬吉計畫得很簡單,就是上門鬧一鬧,鬧完,把新娘擄走。宣揚自己的威勢之餘,且能達成使命,一舉兩得,了不起。

率了八名熊腰虎背的家丁,馬吉站在元家大門口對裏頭的人吆喝:

「把人交出來!不必多說其他,我是不會相信你們說什?'人不在這裏'的鬼話。今天要是不把人交出來,我定要鬧得你們雞犬不寧!」

站在庭院中的,自然是元家母女。相較於別人的來勢洶洶,她們顯得勢單力孤。

元大娘虛應地笑著:

「哎唷,馬大爺,什?交人不交人的,我一點也聽不懂哪。」

「少裝蒜!你們別想偷偷摸摸的完成婚禮。有我馬吉在,今天這裏是別想娶媳婦!」不屑的瞄了四下貼著的「喜」字。

元初虹要笑不笑地:

「誰說今天有什?婚禮來著?黃曆上寫著今天的日子又沖又克的諸事不宜,只宜出殯,誰會找這種晦氣的日子辦喜事啊?我們連家門都沒敢出了。」

今天……又沖又克的不適合出門嗎?馬吉悄聲問一邊的家丁:「今天日子不好嗎?」

家丁低聲應道:

「可能哦,我剛才一出門就跌了一跤哩。」

「剛在街口我也險些被人潑到水……」馬吉心中一驚,當下湧起了打退堂鼓的想法……但,不行,李大爺還等他送小妾上門呢。壯了下膽子,他叫道:

「不管好日還是壞日,總之我聽說你們今天就是要把柯慧兒娶進門。你們想都別想!要知道那小妞已經是李大爺的人了,你們強搶民女,眼中還有沒有王法啊!」

王法?這兩個字打他口中說出怎?沒給噎死?元初虹撇了下唇角。

「王什?法?你有何憑據證明我們強搶民女?你才是作賊的喊捉賊,羞也不羞!」

馬吉冷笑一聲,從懷中掏出一張憑據。

「瞧,柯家小妞捺的手印,賴不掉了吧!告上了官府,你們肯定吃不完兜著走!」

可恥,他們都知道原本柯慧兒?了還清家中債務,央馬家代?找差事,職稱是織娘。差事沒找著,錢也沒拿到,但馬家人牙生意向來是叫人先簽下賣身契,再把人剝削殆盡,用這一招不知坑了多少老實人去做白工。而今馬吉居然敢用這張契書來威脅人……

元初虹最痛恨這種牙中敗類,偏偏這些敗類往往勢力龐大,作威作福到沒天理的地步。

她上前一步,冷笑道:

「隨隨便便一個手印,就說是柯慧兒捺下的,誰知道是真是假?」

「當然是真的!不信叫她出來比對,我馬吉好歹也是宛平縣的一號人物,會做假唬人嗎?」

「會!」她很肯定、很堅決的應著。

馬吉當下氣歪了鬍子,這個平庸到沒男人肯娶的女人竟敢當面扯他臉皮,讓他下不了臺,太……可恨了!

「叫她出來,叫她出來!再不出來,我讓人進去搜了!」抓狂大吼,全身肥肉抖來抖去,都要抖出豬油了。

「光天化日之下,你敢強闖民宅?」元初虹喝著。

元大娘呼道:

「哎唷!有話好說,就告訴你們了嘛,人不在這兒啦,把這兒掀翻了也沒用,你就信我吧!」

「你當老子是蠢蛋會信你嗎?」

元初虹搶著道:

「你當然會信。」

「?什??」傻傻地發問。

「因?你就是蠢蛋啊。」

砰砰砰砰!火氣像元宵節的煙火一顆一顆爆發,星火四處亂竄,肥肉起落有致的猛抖,啵啵啵地像海潮、像波浪,非常壯觀……

「來……來人……給我搜,把人搜出來,看你有什?話說!老子不一狀告到官府去,讓你吃一輩子牢飯,老子就不姓馬!」要不是她閃得快,他早一把掐死她!

形勢比人強,元家母女也就任人去翻箱倒櫃了。兩人一搭一唱的道:

「我說女兒,咱們來想想,馬大爺不姓馬之後,該改什?姓?」

「一般家裏飼養的除了馬之外,還有豬、牛、羊嘛,好多姓可以由著他挑哩。真方便,哪像我們要是哪天撂狠話要改姓,也找不出合適的。」

「幸好我們對'元'這個姓很滿意。」元大娘拍拍胸口。

元初虹作狀的歎息:

「是啊,要是我們不小心姓了馬,可能成日要想著改姓了。」

「唷,那是?什??」

元初虹指向外頭,站在門口看熱鬧的一群閒雜人等也跟著回頭看。那邊,有一輛馬車。

「瞧,馬大爺駕馬車前來,當馬大爺手持馬鞭,駕著馬車,一馬在上,一馬在下,真個是: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哪。」

「嗟!您別挨?了。」一個巴掌虛打過去。

然後,就像在瓦舍表演「雜扮」(相聲的一種)的人一般,裝模作樣地道:

「元大娘,」

「元初虹,」

一同躬身:「下臺一鞠躬!」

「好!」有人一時搞不清楚狀況,拍手叫好。

氣得皮皮相抖到天邊的馬吉大吼:

「誰在叫好的?給老子滾出來!」

內外看熱鬧的一群人全縮著脖子噤聲。雖期待更多的好戲可以看,但也深諳明哲保身的道理。

這時翻遍元宅內外的八名家丁全回來覆命,答案非常一致:「老爺,沒有找到人。」

馬吉怒指向元大娘:

「還不把人交出來!」

元大娘唉聲歎氣:

「稍早不就說過了,人不在這兒嘛。你硬要搜,也搜遍啦,你欺淩我這寡婦還不夠嗎?」

「還給老子裝蒜?!你兒子呢?叫他出來!」

元初虹無奈的語氣:

「兩天前他就載了一批人往開平縣去了,馬大爺不是無所不知嗎?怎?沒打聽到這消息?」

馬吉大吼:

「一個今天要成親的人怎?會出門工作?別想騙我!」

「沒人說我弟弟今天要成親啊。」

「你敢說他沒有要娶柯慧兒?街坊每個人都知道了,你別想狡辯!看看這一屋子的'喜'字,還想誆我!」

「馬大爺,我們哪敢誆您呢?我家再虹真的去開平縣了嘛,他也真的沒有要在這種七煞日娶妻啊。」元大娘簡直像要指天咒地外加斬雞頭來證明了。

「這些'喜'字」

「這是兩天前貼上的嘛。」元初虹隨手撕下一張。「婚禮呢,已經是兩天前的事啦,你們想道賀是遲了些,但心意我們還是會收下的。」

馬吉氣暈了--

「好你個元初虹,來人!給我打死她們--」
曾有版管責冰至,文章轉貼沒啥用,每發一文俱心虛,更看勳章為壓力。唯見高管滿勳章,原來意指是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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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8-26 19:53:43 |只看該作者
5.

宛平縣衙的監牢內,平常空蕩蕩用來養老鼠的空間突地塞進了八、九人,是擠了些。尤其這群人又那?的「有份量」。

牢裏牢外,兩樣光景。

「馬大爺,裏邊待得還舒適吧?」臉頰腫得半天高的元初虹笑笑地問。

「哼!等明天我出去後,看老子怎?整治你!」一夜不得好眠,馬吉渾身邋遢髒臭不堪。

「明天的事明天再說嘍。倒是有件事,我好心的現在告訴你。」

「什?事?」馬吉咬牙問。

元初虹道:

「今兒個一早,我前去拜訪李大龐老爺子,想向他老人家解釋柯慧兒這件事。您猜猜怎?著?原來人家大爺出了二百兩要買小妾,竟給人中飽私囊去嘍!聽說你還要求事成之後拿四十兩傭金哩。嘖嘖!馬大爺您無故闖民宅又欺淩我這婦孺,縣太爺判你坐牢三天,罰金十兩,馬上就出來了嘛,恭喜恭喜!不過我好心勸你,趁現在多想想出去後怎?對李大爺交代吧。老爹子怪您呢,原來只拿二十兩去買妾,莫怪柯慧兒不從,而且還跑掉了。我們元家無啥財勢,娶人家過門可也花了五十兩聘金。聽說李老爺調來了不少打手,不知想做什?哩,您保重嘍!」

快意的欣賞完馬吉死灰的臉色,她探監完畢,走人。

出了縣衙,見到她的馬車旁站了個高挺男子,她笑著走過去--

「年迴,不是說今天要回西平縣嗎?怎?還沒?程?」

「一個時辰之後,驛車才走。」看著她被摑腫的臉,胸日仍有怒意,雙手緊握成拳,聲音悶悶的。

昨日那一團混亂,終結於年迴的及時到來。

元家母女沒料到馬吉敢在光天化日之下打人,並且還打她們這種手無縛雞之力的弱女子,情況徹底失控了。幸而年迴帶來縣衙捕快,一舉將這些正要大肆逞兇的人全捉了起來。

當然不是因?年迴有何權勢能說得動縣令派人過來,而是恰巧年迴此趟回鄉,順道代主人送來一批縣太爺購買的貨品,沖著趙老爺與縣令的這一點交情,以及趁他對那批名貴珍珠歡心不已時,開口央求相助,自然成事,才能及時抵達,沒讓元大娘母女吃太多苦頭。

「一同上來,我們去喝茶。」元初虹躍上馬車,邀他同行。

他俐落的跳上去,坐在她身邊。

「去衙門辦事?」他好奇地問。

「不,去探望馬吉。」她笑。

他皺眉--

「?何要去招惹他?這種小人,避開好些。」

「我不想這樣。我不希望看到這種人作威作福,永遠得意洋洋、無人能制。」

他隱怒地道:

「看看你的臉,雖然你口才便給,但人家有拳頭,怎?說吃虧的都是你,你能如何?」

她伸手蓋住浮腫的左頰,沒好氣的瞄著坐在她左手邊的他:

「你就不會坐到我右手邊嗎?換邊坐啦!」雖然她不美,但也不希望給人看了覺得醜。

他完全不瞭解女兒家愛美的心事,看了看日頭,他們現在往北走,日頭落在西方,坐在左手邊正好可替她遮擋炎熱的陽光,所以一動也不動。

「坐這邊就好了。」

「你就愛看我臉上的腫包嗎?有什?好看的?」

「知道不好看就別逞強,下回記得要先保護自己。」轉回正題,口氣又差了:「仗著一些惡勢力,日後馬吉恐怕不會善罷甘休,你怎?只安排再虹夫妻離開,母女倆卻留著任人欺淩?」

元初虹悄悄伸手撫著臉頰,不想讓他對她這張變形的臉看得太仔細。道:
「我不做落荒而逃的事。」

「你該明白自己屈居於弱勢--」

「所以我一定要變強!」她截口道。

他望著她,不明白其意。

她笑了笑,輕道。

「自小,我就決定當牙婆,剛開始只因?這工作可以讓我們一家子享受到豐盛的食物;我嘴饞,不希望再過回三餐不濟的日子。而後,跟著我娘奔走,看到了各形各色的人,惡主、惡仆、吃人不吐骨頭的人牙子……等等。你算幸運,沒遇到馬吉那樣的人,也沒給賣入會虐待傭仆的人家。但有好多好多人卻沒你的幸運,被人牙子剝了一層皮之後,又被主人苛待;有些女子更可憐,明明說要進城當丫鬟的,不料卻給賣入勾欄院,我好生氣好生氣……」她深吸了口氣,握著?繩的手指都泛白了。「現在,我還是想當牙婆,即使再虹長大了,我娘也反對我一個姑娘家成日?頭露面,閨譽都蕩然無存。不必再?溫飽擔心,我要當牙婆,是因?看不慣馬吉那樣的人。」

「你如何鬥得過惡勢力?」他一針見血地問。

她想了下,笑:

「所以,我得坐大,成?一個有勢力的牙婆。」

「你受得了與那些土豪劣紳勾結?」他不信。

「不,我要從官夫人下手。我要當官牙!」

「嘎?!」他詫然。

她看向遠方。

「如果有官府的力量撐腰,馬吉這類育小就不敢使下流手段暗算我,到時我就能大展身手了。我要成?山西省第一牙婆,童叟無欺,讓每個人適得其所,讓窮人不必被剝削,定要教那些害群之馬再也無法坑人!」

燦亮的雙眼燃著熊熊的壯志,那是一種無堅不摧的堅毅,明知不可?而?之的獨斷。

茶棧到了,她停下馬車,對他道:

「想吃些什??我請。」

他沒動,還是看著她,眼睛眨也不眨的。

看啥啊?都給看彆扭了!別是覺得她剛才那番話是胡吹大氣,聽得他直想笑吧?她柳眉一豎,就要興師問罪--

「我說你--」

「你只說了偉大志向,那婚姻呢?你擺在哪里?」他嚴肅地問著。

她一楞,乾笑:

「我沒想過。反正……反正……也沒人敢娶。我自己知道不是相夫教子的賢良性子,當然也就沒男人看上眼。」覺得口吻帶著自憐,她連忙以不屑的腔調道:

「何況,我要丈夫做什??一旦有了丈夫,我哪能完成自己的理想?當牙婆可是一輩子的事,我不要這種煩人事拖累我!」

「但是--」他有些著急,欲說更多,但卻教人打斷了談話。

幾個婦人發現了元家的馬車,圍了過來七嘴八舌道:

「哎,初虹,正想問你呢,你們什?時候跑長平縣?我要回娘家探親,到時載我一程哪!」

「元小姑娘唷,最近有人家中缺僕婦嗎?我什?都能做的。」

「初虹哪……」

年迴站在一旁,吞下了所有未竟的話。

原本……他想趁回去之前,打探一下她的意願的……

如果,她想嫁人,想問她……若目前沒物件……也許……可以考慮一下他……

但她卻說,不想嫁人。

她想花一輩子去成?首屈一指的牙婆。在她的一輩子裏,沒有「丈夫」這詞兒的立足之地……

心口涼涼的,什?也說不出了。

她不要任何男人。

※※※※※※※

花了幾天時間,終於將家裏打理乾淨了。暫且擱下所有私牙的生意,元大娘往官牙方面鑽營。差別只在於以往是替大戶人家找傭人,現下是替官府找衙役傭仆,同樣是跟夫人們建立良好關係,不困難的。

元大娘也學聰明了,決定搬家。等她打點好官方的關係之後,一定要在縣太爺家的隔壁買宅子,不管多貴也要買。如此一來,看誰還敢來她家鬧事!

「那個馬吉,最近可真是焦頭爛額了。被李大胖放話要揍他之外,又不慎錯打到鄰縣惡霸的兒子,人家說要卸下他一隻手臂呢。也好,我們落了個清靜。」元大娘縫補著衣服,一邊與女兒聊天。

元初虹蹲在園園裏摘菜葉,順道澆水。

「那傢夥根本是個呆子。我一直在懷疑他怎能橫行那?久而不出岔子。撈油水撈得那般過份,莫怪那些大戶人家要生氣了。」

想想不免要歎氣了,元大娘道:

「初虹,不是娘要逼。你想當牙婆,我反對也是沒用,可你這樣孤家寡人沒個主兒,出門在外總要吃虧的。你也該合計合計啦!已婚的身分對你有益無害,誰還敢看咱們母女好欺負,隨便出手打人的?」忍不住槌了槌尚在隱隱作痛的肩背,那天她也挨了幾巴子,可痛得咧。

元初虹悶聲道:

「嫁人就沒事了嗎?如果丈夫反對我出門呢?如果公婆要求我成日操持家務呢?娘,我不想把人生交在一個陌生人手上,由著他頤指氣使。但?人妻似乎就是這樣,一切都要聽男人的。」

元大娘咕噥著:

「你又哪是任人使喚的性子了?」

「所以與其當不稱職的小婦人,不如就當個嫁不出去的一流牙婆,這不是很好嗎?」

冷不防地,元大娘問出一句:

「那年迴呢?你不挺鍾意那小子的?」

「什?啊!我和他只是同鄉友誼,沒其他意思的!」她瞪大眼,不知娘親幹嘛扯他這個不相干的人。心口湧上一陣陣不自在,討厭談到這個。

「這些年,我瞧你們一直有往來,這次他還特地上門拜訪哩,不是對你有意思又會是什??」

心裏懊惱,口氣不覺壞了起來:

「不是那樣的,我們只是朋友,您別扯些有的沒的,人家對我壓根沒意思,別再說這種讓人尷尬的話了,教我們以後怎?自在聊天交朋友?你女兒又不是天仙絕色,隨隨便便就能讓男人心儀。」

「唷!口氣那?壞做什??」元大娘叉腰瞪過去。「我是瞧他上門得勤,八成有那?點意思。你不給人家機會,只會說不要不想的,再好的姻緣線也給你踩斷了。」

元初虹捧著一手的菜,氣嘟嘟的走到小盆那端挑洗菜葉,水聲嘩啦啦的,潑濺了自己一身。

不理女兒的悶氣,元大娘接著道:

「唉,真想不到六年前那小耗子似的男孩,會長成如今這般魁偉模樣,而且還挺有成就的呢。有人當了一輩子奴才,也得不到主人的賞識提拔,可見他是個努力又上進的孩子,能在京城大戶人家當上管事,多?了不起,真是光宗耀祖哪。此番回來,媒婆怕不踩平了他們家門檻喔。」西平縣是個苦哈哈的農業縣,除了縣城還算熱鬧繁華外,其他八村、六屯、五莊,都被這些年的天災給折騰得苦哈哈。而年迴算是所有出外工作的青年中,大有成就的人,家裏的破宅子翻修了好幾遍,還添了三間房,全賴他寄回來的銀子。

別說他長相端正了,光他現在賺了大錢、未婚,才十八歲,就已是所有少女眼中心中的第一佳婿人選了。附近幾個窮縣,有哪戶人家是月收入三、四兩以上的?年迴目前一年就可賺到五、六十兩的天價,可不要羨煞人又嚇死人嗎?

「他來吃喜酒那天,我私下問他,這次回家,老爺給了多少盤纏?我的天哪,一出手就是二十兩,這還不包括趙老爺吩咐要給年家二老的禮呢!可見他被倚重到什?程度,將來前途無限呀!」她家這種普通程度,一年所花用的有時還不到二十兩,一般窮人更別說了,一個月一兩銀子還有得剩咧。

「娘,別說了,他發達是他的事,與我們無關。」

「怎?無關?家中有待嫁閨女的母親,都會注意他的。我瞧他日後還會更好,不趁現在身分相當締結姻緣,等他更發達,眼光就不會放在我們這種小家小戶身上了。到時多得是千金小姐由他娶哩,我們可高攀不上。」

不想再談,她冷淡作結:

「男人一旦發達了,哪個不薄幸?到時對糟糠妻怎?看怎?的不順眼,恨不得一休了事,好立即去娶個如花美香回來,成日看著好不舒心快意。娘啊,我們是什?姿色?沒那個清閒富貴命的。」

訕訕地,元大娘意興闌珊的咕噥:

「我生的女兒又多醜了?」

但……也不美就是了。

元初虹摸了摸已消腫的臉頰,生平第一次?了自己長相平凡而感到些許惆悵--

當男人有條件去做選擇時,眼光投向的,自然是嬌妍麗色,而非平凡的小草。

她一向務實,所以從不自欺,知道自己的斤兩,也知道……他,對她一點意思也沒有。

※※※※※※※※

三保太監鄭和領皇命將要第二次出使外洋!

這至大的消息飛快的傳遍全國上下。

第二次下西洋的日期是永樂五年的十二月,仍是從蘇州的劉家港出發,不僅率兵二萬餘人隨行保護、宣揚國威,並且歡迎商人同行出海做生意--

這對年迴來說簡直是天大的機會!

由於出海不易,所以任何由海外買回的貨品都被哄?成天價,人人搶著要。要不是倭寇、海賊橫行,有其安全上的顧慮,每一個商賈恨不得常常出海到各國做生意以賺取暴利。

有官方的軍力保護,此趟出海可說是萬無一失,不必愁海賊們的掠奪了,所以全國回應的商人非常多。當然,人一多,貨也就多了,於是連帶的必須雇請大量工人幫忙運貨、搬貨事宜。

而出海過兩次,略懂外國語言的年還沒親自去找差事前,便已教趙大爺快馬召了回去。他現在已是自由之身,尚未與趙家簽合同,趙大爺生怕他先讓人聘雇過去,於是高薪請他一同出海之外,更給了他一筆錢辦貨,同意他在幫趙氏商號管理貨物的同時,亦可自個兒做些小生意,得以在這趟長途旅行中賺取更多利潤。

十二月就要出海了,現在已是八月,時間非常急迫,讓年迴什?私己事也沒能做,可以說才回家住了兩天,床還沒睡熟,飯也沒吃幾頓,甚至來不及應付第一個踏上門說親的媒人(以及其他更多的媒人),就要打包上路了。

趙大爺非常的急,所以派來的千里快馬送來了信,也是要載他回去的,等不及讓他搭驛站馬車,一站又一站的牛步行程,要採辦的東西可多著呢!

跨上了快馬,迅捷的蹄聲敲擊在石板路上,故鄉的景物飛快自他眼簾下掠過,他心中有一些難受……

就這?走了,一出海就要兩年,他連說珍重的時間都沒有。

但,能說些什?呢?一去要兩年呢。

原本……他想再去拜訪她的,想再確認她的意思,明白的問她:嫁給他可好?願不願意當他的妻子?他不會阻礙她的牙婆志向,願意支援她的……

兩年呀……他沒有資格要求她等他,沒有權利耽誤她,誰知道他能不能平安回來呢?要是她同意嫁她,豈不是要害她守寡?如果他有個萬一的話……

「嘶--」

倏地勒住?繩,一人一馬停佇在宛平縣城外,遙望著城門……

該去嗎?去道別。但見到又如河?要是他忍不住脫口說出要她等他的話呢?不,不行。

「叱!」腳下一踢,千里馬像飛箭般的賓士,轉眼已數十裏。

眯著眼,抵擋強烈的風勢,卻抵擋不住胸口一陣陣的悶疼,什?都沒來得及說,就要錯過了嗎?

錯過了,錯過了……

才知道心中的影子來自牽挂的原由,卻得割捨。

錯過了啊!

那疼,必須時間來沖刷。

沖刷得淡了後,就叫--

遺忘。

永樂七年六月,鄭和第二次出航歷時一年七個月回國,主要到達地點有爪哇、古裏、柯枝,帶回大量奇珍異寶,並成功宣揚國威。皇帝龍心大悅,再度下詔令,命同年十二月,鄭和將第三次下西洋,允許商賈同行,進行海外貿易。海上交通的發達,帶動了中國史上第一波移民潮,沿海地帶的人民紛紛遷移往南洋發展。

罕見的海外商品總是炙手可熱,不管是名貴的珍珠、寶飾,抑或是胭脂花粉、乾果等日用品,都有人搶著要。年迴的本錢不夠他購買名貴物品,於是他將帶出國的布匹、器皿全賣給外國商人得到好價錢之後,抵達每一港口時,都鑽到各大小市集搜羅童玩、脂粉、錫器、花布料,採買了高高的一座小山也似,都是廉價品,但卻也是國內看不到的。

在其他商人嘲笑他買一堆賠錢東西時,他心中雖忐忑,但依然認?回國後應能賺取到些許薄利。

教他瞠目的是賣到了他難以置信的價格。

船一抵達蘇州劉家港時,便有國內商人欲向他批購所有貨物,已是不錯的價錢,但趙大爺提點他別急著脫手,在港口賣貨是最愚蠢的行?。他記下了,只賣出一丁點貨物來當自己日京城的盤纏。趙大爺說要載他同行的,但他婉拒。兩人之間並非主雇關係,兩年前的契約只打到下船那一刻?止,他不好占人家便宜。

趙大爺一直開高價要延攬他?趙氏商號效力的,所提出的銀兩對他而言可說是天價。但年迴還是拒絕了,只允諾十二月份一同出洋時,他願意再上船幫忙,但不想簽下長期的賣身契。

租了兩輛馬車載運他的貨物-快馬奔波了八天,終於抵達京城應天。貨都還沒卸下呢,已有聞風而來的商號要購買,供不應求之下,竟競價了起來。

一捆貨一捆貨的叫價,原本在海外花三、五兩買下的東西,甚至還賣到一百兩這種教年迴傻眼的價錢。

?什?商人能那?有錢?能住那?華麗的屋子?因?他們賺取到的是暴利!

他一直知道,但從未這?深刻的感受到。

兩年前,他以五十兩採辦了貨物出國賣,賣得七十七兩,堅持把借來的三十五兩還給趙大爺;趙大爺當然是不收的,但不想欠太多人情的年仍是纏磨得趙大爺收下了。之後,再把餘下的四十二兩買貨回來,四十二兩的本錢,讓他賺得了五百餘兩銀子!

五百餘兩哪……

捧著一手的銀票以及碎銀,他驚喜得連走路也不會了。兩車的雜貨共十捆,有些獲利多,有些獲利少,但……總之,都讓年迴一下子成了小富翁。

「恭禧你哪!年小哥!」被趙爺派來幫忙年迴賣貨的趙府僕役陳林等人拱手叫著。以前大夥同在府裏共事時,年迴就關照他們頗多,有好處也少不了他們,所以眼見年迴賺大錢,大夥心底都替他高興。

「兩年前臨上船時,你托我將老爺給你的兩年薪餉一百二十兩送回老家,我當時還想你怎?不留下做生意,擔心你這趟白去了咧,看來我李阿南真是自操心了,年小哥兒你是聰明人,沒什?難得倒你的!」他是年迴的同鄉,兩家甚至是毗鄰而居呢。

年迴好不容易回過神,第一件事就是將手上的碎銀約莫有四十兩,均分給前來幫忙的四人。

「來來,大夥辛苦了,給大家喝茶!」

四人瞪大眼,連忙推託:

「哎!別這樣,我們是老爺派來幫忙的,義務的嘛!你拿這?多錢,豈不是要嚇死我們!」他們這些雜役工作了這?些年,一年就是十兩銀子,年迴的慷慨簡直要嚇傻他們了。

年迴不由分說,一一往他們衣袖裏塞。

「不拿就是看不起小弟我了。別再說這些了,再說就不是兄弟。走!小弟請大家到'天香樓'吃飯去。」

四人當下不再推託,欣喜的撫著袖子中沈甸甸的重量,覺得這個年小哥真是了不起的人,發達了也不忘舊同事,出手大方得嚇死人哪。他其實可以不必給的。

李阿南跑到年迴身側,笑得見牙不見眼,說出大夥心底一致的感動:

「年小哥,你真好,我阿南一輩子記下了,以後有什?需要幫忙的,儘管說,我全聽你的!」

「對呀!如果以後你不嫌棄,我與老爺約滿了之後,到你手下做事如何?我高明財雖然不聰明,但勤勞又力氣大,一次可搬兩捆貨哩。」

年迴失笑道:

「哎,還早呢!我又不是什?大商人,哪請得起幫忙辦事的人。」

陳林拍拍他。

「別謙虛了。你不當商人,難不成還回頭替人管事嗎?老爺會那?看重你,就是覺得你一定可以成?一號人物,他多想收你?自己人哪?不然趙府傭仆三百人,何以獨獨給你高薪,又對你千般好?」

「對啊!聽說老爺還想把六小姐嫁給你,讓你當他女婿呢!」趙一春說出他在廚房聽來的耳語。

年迴心中一震,表面仍是嘻哈表情:

「別笑弄我了!咱們是什?身分,哪配當京城首富趙大爺的女婿?」

趙一春正色地道:

「不是說笑。這消息是大夫人房裏的丫頭說的。老爺同夫人說:你是個人才,他想留下你,偏偏用錢打不動你,如今三位少爺甫執掌商號的事,正需要你這樣的人才輔佐,你這個年輕人經商的資質高,以後必有一番成就。兩年來他觀察你,看你專挑國內沒見過、價格又低廉的小東西買,這正是成功商人的要件,不趁現在留住你,以後就沒機會了。」

陳林叫道:

「老爺從不給人這?高的評價的!那肯定不會錯的。年小哥,你是個大商人的命,恭禧你!」

年迴仍是玩笑的面孔,揮揮手道:

「去!別談這些了。喏,天香樓到了,要吃什?,任意點。管他什?商不商人的,現下開心吃喝最重要啦!」

將四人招呼入京城著名客棧,一落坐便叫:「小二哥,把最好吃、最香、最棒的菜端出來,快些!」

「來嘍--」
曾有版管責冰至,文章轉貼沒啥用,每發一文俱心虛,更看勳章為壓力。唯見高管滿勳章,原來意指是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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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8-26 19:54:04 |只看該作者
6.

大魚大肉、大吃大喝之後,微醺醉意讓他在客棧房中小睡了會,才精神些。

醒來時,打梆子聲自外頭傳來,四更天了。

披了件中衣臨窗而立,外頭漆黑一片,蟬聲陣陣,是夜裏唯一的紛擾。

回想著陳林他們回去前,誠心誠意說著一定要跟隨他、在他手下做差事的神情……不覺得笑了。

口惠而實不至,誰會幫你辦事?

你要懂使錢的手腕!

你會不會做人哪?

--做大事業者的氣魄,你得學著點!

她哪……

那個精悍的姑娘,那個每每訓他時,臉上總是一副「聽我的,准沒錯」表情不可一世的女子哪……

如今她可好?

若沒有她凶巴巴強制他去學著如河施人小惠,現今的他,肯定仍只是個努力勤勞的趙府小雜役,就像跟他同鄉的那個阿南一樣,對著一年十兩的工資感激不已,希望能在趙府終老,半點兒也不敢想自己也會有這?一天。

曾經,在他心目中,這輩子能賺到一百兩銀子就是老天厚愛了。但現下,他懷中有五百兩的銀票,難以想像賺錢竟是那?容易的事。幼時,他拚命種田、種菜,到市集去賣自家養的雞鴨,總是兩三文錢就被打發掉,一家子處在饑餓狀態,要掙到一兩銀子對窮人而言是何等的艱辛。

兩相對照,天差地別。
所有的轉機,皆來自於她。

她逼他寫字讀書,教鞭的淫威讓幼年畏怯的他不敢不從,死命強記那些艱辛的文字;而後,他賺到了生平第一筆錢,他發覺到識字的好處,更加發憤圖強。

元初虹打下他不錯的根基,以致於後來進入趙府做事,趙總管挑了他去陪三位少爺讀書,每天早晨夫子來授業時,他便過來準備文房四寶、磨墨、攤紙、從書櫃上找出夫子要教授的書本……整整兩年,他受益匪淺,連艱澀的古文也看得懂了。

窮盡一生出賣勞力,他大概可掙得一百兩。

而,用腦子去賺錢,加上勤奮,一生可獲得的將是無可限量。學識、見識,可扭轉一個人的命運。還有誰比他更深切體認到這一點呢?

以?一輩子到老,賺一百兩便心滿意足,但他現在才二十歲,卻已賺得五百兩。

發達了,很喜悅,但沒有想像中的狂喜。十二歲那年賺到七文錢的感覺甚至比現在來得快樂。

他是怎?了呢?

二十歲啊……她,也二十了吧?

有沒有當上一流的牙婆?有沒有再教惡人欺侮?有沒有……嫁人了呢?

他不曾經歷過男女之情,也不曉得心中這種牽念要以什?詞句來解釋,他只是純粹的希望著如果他非得完成終身大事,那?妻子能是她有多好。

沒有注意過其他女子,雖然一直以來都有人向他示好。尤其在趙府時,好多美貌的丫鬟總在他身邊走來走去,送巾子、縫衣服的,他全不敢收,因?……

--除非你想娶那位女子?妻,否則別亂收女子送來的東西,當心被當成花心浪子……

她說過的,女人家送男人物品,是傳情的意思,嚇得他從此半件也不敢收。以前因?家貧,加上沒有成年男子的自覺,老把各方送來的好處全收下,然後寄回老家給家人用,沒想太多。以後就警覺多了。多虧她提點,否則不曉得要怎?收拾呢,幾次爭風吃醋的陣仗就夠他嚇的了。

一方手巾自他袖中滑落,輕飄飄的落到地上。他彎身撿起,不由得一笑。這巾子,是她的呢。那日他手肘不小心受傷,她給他綁上的。

巾子料不頂好,放到現在已經泛黃,邊緣也松脫了線頭。巾子上還沾有他的血漬,當初怎?洗也洗不掉,一直放在身邊,天天傍著身,卻又捨不得用,怕用壞了。

沒敢收任何女子的物品,倒是收了她的。她恐怕早不記得這件事了。

明日,他將?程回家鄉,不知道能否遇見她?

也許看到她手上抱著娃兒,成了別人的妻……但他想,他應該會……也應該能笑著向她打招呼,而不會把低落的情緒泄露出來。

她……嫁人了嗎?

唧唧唧唧--

蟬聲益加擾人,剩下的夜,無眠。

※※※※※※※※

元初虹手上抱了個才剛滿月的奶娃兒,快步的,同時也悄聲的正要遁逃回房。一雙眼警覺的左看右看,似乎在防著什?,摟緊懷中的小寶貝,把外袍拉攏,企圖蓋住小嬰孩的身形。

不能被發現,千萬千萬不能被發現!否則就……

「唔嗯--」小娃兒不舒服的低吟了聲。

「乖乖哦。」連忙雙手齊動的輕搖著,腳下步伐更快,幾乎要算是在小跑步了,豆大的汗漬往額角滑落。
快到了,快到了,只要再走上十來步--

「哪里逃?!」倏地,前頭橫阻出一道剽悍的身影,大張的雙手彷若正要撲食的猛禽,就要將她吞沒了。

元初虹倒抽了口氣,頓住身形,矯健轉身另尋出路,但--

「可惡的傢夥,納命來--」熊吼襲來,後頭亦無退路,正好是一前一後的包抄!

她張大嘴、瞪大眼,摟緊懷中孩兒,索性不逃了,一副慷慨赴義的表情。

「哼!你們別想從我手中搶走娃兒,除非從我的屍體上踩過。」

此時,包抄住她的兩人已牢牢圍住她,其中一人伸出爪子,慢慢地、慢慢地趨近,配合著擰笑……然後迅雷不及掩耳的將小娃娃搶過來,功力之高超,甚至沒讓嬰兒感到任何不適--

「滾一邊去!」順便伸腿一踹,要不是元初虹閃得快,真的得在地上滾好幾圈了。

她張口淒厲悲呼:

「娃娃還我!還我我我……」回音直達天聽。

「什?還你?是還我才對!」大塊頭不屑的打斷她,才轉向此時手中抱著娃兒的人叫道:「還我啦,我今天還沒抱到呢。」

啪啦!一記爆栗子轟得他滿眼的星星月亮太陽。

「不肖子,用這種口氣對你娘我說話,罰你現在立刻回房去跪在牆角思過,不必起來了。」

「又來這招!娘啊,娃娃該吃奶了,我抱回房給她娘喂,免得她餓著了。」此乃元再虹的哀怨之聲。

自憐完畢的元初虹過來搗蛋:

「胡說,娃娃吃完奶我才抱出來的。這裏沒你的份,你去廚房端補品服伺你娘子去,少來煩我們。」

「對啊對啊!?婦如果沒有好好補一補的話,以後有苦頭吃了。我說你哪,照顧你媳婦要緊,這娃娃就讓你任勞任怨的老娘看顧著,別擔心。呵呵呵……」元大娘實在擠不出任勞任怨的表情,最後便以奸笑代表一切。

哇哈哈哈……

方圓十裏,不,百里內,都沒哪家的娃兒比得上她家的孩子俊俏可愛。瞧這大大的黑眼珠骨碌碌的溜轉著,一看就知道是個聰明的孩子。挺挺的鼻、小巧的菱嘴、紅嫩嫩的雙頰,再加上乖巧不易哭的脾氣,可以想見日後會長成多?美麗的大美人兒,甚至還可能成?縣城第一美人呢。

她元大娘活了一輩子也沒見過這?可愛的孩子。喔!她愛煞了這心肝寶貝。一定是元家積了不少德,才生得出這?美麗的子孫,呵呵呵呵……

好開心。等會街坊鄰居要過來找她閒聊,並且直說了,來的目的就是要看小娃兒。娃娃出生至今不過三十五天,別人送來的小衣服、小玩具便已堆得小山也似,天天往她家串門子,就?了看這俊俏的小娃兒。

元再虹哇哇大叫,跟在母親身後團團轉:

「娘啊!至少讓我抱一下嘛!娃娃是我的寶貝女兒耶!」全天下再也找不著比他更哀怨的父親了。他女兒出生至今,他都沒能在女兒清醒時抱抱她,因?兇惡的娘與姊姊總是化身?土匪劫人就跑,有時想抱一抱熟睡的女兒聊表慰藉,要是給她們發現了,少不得一頓好罵,命令他不得侵擾娃娃睡眠。

嗚……好命苦哇,他是娃娃的爹耶!

元大娘才不管他的苦瓜臉,逕自走向前庭:

「回去照顧你媳婦兒,?上那只當歸雞叫她要吃完,那是用當歸的須尾燉的,有助她早日排除完她體內的髒血惡露。你可別又幫她吃了。別來煩我,我和李大嬸她們在前院喝茶。看我對你多好,沒幾個婆婆會這?好心幫媳婦帶孩子的。」

什?叫得了便宜還賣乖?元家姊弟有了深刻體會。

「我的寶貝女兒啊……」元再虹顫抖著手,卻沒膽沖上前搶人,身體危顫顫的在風中飄搖如落葉,好不淒涼。

元初虹歎口氣,一旦娃娃落到母親手上,她是沒任何指望了,所以很直接的認命。

「好啦!別叫啦,你唯一能做的就是算好時間,兩個時辰後搶娃娃回來餵奶,到時至少能抱一抱她……」說到這個,她才想到:「對了,你到底想好名字沒有?老是娃娃、娃娃地叫,總不能叫一輩子吧?」

「我說要叫寶兒,你們全反對的。」還怪他呢!元再虹滿心的抱怨。

她一指戳向他額頭:

「拜託!我們姓元,叫元寶能聽嗎?」

「至少我們不姓金嘛,有什?關係?!」他覺得很好聽又很好記,偏偏母親與姊姊意見特多。

元初虹恐嚇道:

「當心娃娃長大後怨你給她起這?個怪名字。你喜歡'元寶'這名,不妨用在兒子身上,娃娃這邊,你是別想了。」

元再虹搔搔頭。
「慧兒說還要再生一個,但我不想耶。生孩子是那?痛,她太辛苦了。」

她笑,拍拍小弟的肩。他們這對小夫妻一向恩愛。慧兒溫柔體貼,再虹雖然粗枝大葉,但對妻子可寶貝了。可能自幼被姊姊追著打打鬧鬧的關係,元再虹並不若一般男子那樣的唯我獨尊,對女人頤指氣使的當起大老爺。相反的,家裏粗重的工作全由他搶著做,劈柴、取水、掃地、清茅廁,他都認?是男人該做的。

「女人一旦嫁了,總要挨過這關口。瞧娘開心的,能生出這?可愛的孩子,再來十個也不嫌多。慧兒長得美,生出來的孩子也俊俏,她自個兒看了也歡喜不是嗎?才會想再生的。不過別太早讓她懷第二個,至少再等個兩、三年比較好。」

元再虹忙不?的點頭。

「娘也是這?說的。我去'回春堂'買補品時,已經問過大夫了,他有教我怎?算時間。」

「那就是了,你快回房照顧她吧。」

「可慧兒說叫我不要成日守著她,可以出門工作了。」他目前的工作是駕駛驛馬車,每天到各小村落將人或貨物送往太原城,也代人採買一些用品回來。有時走長程十天半個月,但大多是短程,當天來回。不過他已經一個多月沒出門了,馬車租給鄰居去賺錢。

「過幾天再說吧。你不盯著,她怕是又要偷下床做家事了。」

「對啊,叫她乖乖休息她都陽奉陰違。」

她笑,不多聊了。

「我得到都司夫人那兒去一趟,剛才買了些魚回來,你挑幾條肥美的送到隔街丈人家。別忘了。」

「知道了。」

※※※※※※※※

搬來開平,是八個月以前的事了。

原本?了躲避馬吉的騷擾,才叫弟弟帶妻子往開平避風頭,預計半年以後才回宛平縣的;但先是弟妹慧兒精致的刺繡工夫教太原城的貴婦們大?喜愛,成日有人上門送描圖花樣,生意應接不暇,暫時也就住下了。而後就是意外有了身孕,消息一傳回宛平縣,元家母女雞飛狗跳,當下不由分說,收拾好細軟連夜往太原飛奔,不忘捎信給慧兒的家人報告好消息。柯老爹也在三個月後領著家人打南方奔來。

一群人小心翼翼的把慧兒當菩薩供著,滿心期盼她生出個可愛健康的娃兒。

托弟媳的福,元初虹很快的在開平建立良好人脈,成日穿梭太原各大門戶之間,與夫人們熟稔,漸受信任,牙婆生意做得挺上手。

大城市的競爭總是激烈,與貴夫人們相熟的牙婆可不少,如何脫穎而出便教她成日絞盡腦汁地想。但那並非一下子就可扭轉的,所以她不心急。謹記著以往在山西所吃的悶虧,她依然把找到強而有力的靠山當成第一重要的事。

機會靜靜到來。三個月前,都司夫人派人傳喚柯慧兒過府,熱衷於女紅的都司夫人自其他友人那兒看到她的繡品,大?喜愛,希望能向她學習江南的各種精細繡工。元初虹一家子當然隨行,誰放心得下這?個大腹便便的弱女子獨自前來?

一入都司府邸,便見得夫人臉上猶有怒氣,原來是不俐落的下人打破了她珍愛的玉器,當下叫當初引介那傭人進來的人牙子給領了回去,再也不與那位牙婆往來,摘除了她官牙的資格。

元初虹趁機毛遂自薦,讓都司夫人允了接手官牙工作。官牙不比私牙,引介人進官府內工作,條件更加嚴格。不懂規矩的,不例落的,嘴巴不牢靠的,手腳不乾淨的,一旦出了事,官牙也得連坐處分的。

但她相信自已有能力做得比任何人都好。

三個月了,她帶進府的人有四個,還算令夫人滿意,加上元初虹性情明朗,口才便給,常能逗得一群夫人們開心不已,所以三天兩頭便要傳她過府談些閑趣。

這是必要的應酬,因?人脈的拓展攸關於生意的清淡或興隆。不過也因?終日?頭露面,以致於當牙婆的總被人認?不正經、不是良家婦女。如果是已婚的中年婦人當牙婆,還不致招來太多閑言,但像她這樣未婚(而且是高齡又未婚)的姑娘當牙婆,那就少見了。

不僅不會有人上門提親,也不免招人側目。

今日,一群貴婦人相約在都司夫人的花園裏繡花,品嘗著從南洋引進中土的鳳梨(鳳梨)。在傭仆的扇涼下,盛暑的熱氣似乎沒那?教人發燥了。

「我說,元姑娘,你當牙婆幾年啦?」都司夫人一邊描圖樣,一邊問著。

元初虹替四位夫人倒茶,笑應道:

「算算也有十二年了。八歲時就跟著娘親四處跑,不過真正經手人牙子生意要算是十二歲那年。」她永遠都會記得年迴是她談成的第一筆漂亮生意。

與都司夫人交好的縣令夫人訝然問:

「那?多年了,莫怪耽誤了你的姻緣。這行當,沒有女孩兒家會做的。」

被召來當陪客的一名肥胖牙婆笑裏藏刀地道:

「哎唷,可不是嗎?元姑娘好本事,?下姻緣線,硬是出來搶人飯碗,如今……二十了吧?呵呵……我那女兒也二十啦,今年春天已給婆子我生了第四個外孫了呢。」

「您好福氣。」元初虹只是笑笑。

副都司夫人疑惑道:

「怎?你家人沒給你找個物件呢?你別介意,但一般人到你這年紀,是該嫁人生子了。」

「是啊,我們這些姐妹都沒超過十六歲嫁人的。」都司夫人點頭。

元初虹彎下身去給爐子添炭火,讓茶水可一直保持在沸騰狀態以沖泡出好茶。

「我沒夫人們好福氣。」

一名瘦牙婆咯咯笑道:

「瞧她那模樣,哪家漢子看得上眼?平庸也就算了,還成日?頭露面,今生是沒指望啦。」

幾名丫鬟、僕婦掩嘴輕笑。

都司夫人輕啐道:

「胡說!我瞧元姑娘長得挺好。雙目靈活有神,身形健美有致,五官端正和慧,是好命的模樣。」

在場的第四位夫人是太原首富之妻,長著一張圓滿的福氣面孔,打量元初虹之後道:

「說的是,除去美醜的世俗觀點,這女娃兒長得還真端正,不可能會沒姻緣的。元姑娘,你心中沒有人嗎?」

縣令夫人拍著雙手:

「如果沒有,那好,我們衙裏的林捕頭前年剛喪妻,正缺個伴兒呢!要不就這?說定好了,改天叫他上門--」

哇呀呀--

元初虹傻眼,連忙阻止這群沒事忙的貴夫人再談下去。要是讓夫人們討論完,她怕是嫁人定了而且還是隨便給嫁掉。

「不是這樣的,呃……事實上我……我至今未婚是……是有原因的。」

「呵呵呵,當然有原因,沒人上門提親嘛!」一胖一瘦兩牙婆笑成一團。

元初虹跟著咯咯笑:

「不是的,不是的,我又不是你們,哪來那種命?」

「元初虹,你是什?意思?!」瘦牙婆尖聲質問。

「好啦!你們兩個的聲音教人聽了難受,先回去吧!」都司夫人受夠了這兩個言詞尖刻又乏味的婆子,揮手要她們退下。

不敢多言,兩牙婆摸摸鼻子,趕緊走人。臨走前不忘狠瞪一眼那個備受夫人們喜愛的女人。

副都司夫人放下了針線,追問:

「說點好聽的吧,元姑娘,你不婚的原因肯定不會教我們失望吧?」

縣令夫人也期待著:

「對啊!要是說得不夠感人,我可要你非嫁林捕頭不可了。」

這一群自幼嬌養在深閨的女子敢情是把別人的故事當成傳奇小說來聽了,巴不得她掰出些可歌可泣的橋段來供她們打發無聊的午後時光,就當看戲一般。

元初虹在心底偷偷扮了個鬼瞼,胡亂說道:

「是這樣的,其其實我十二歲那年,有遇到一名男子--」完了,她的說書能力根本是零哪。

「然後呢?」

「那男子是否正是一位落拓書生?」

「你在後花園贈金?助他上京求取功名?」

「或者他是名江湖俠客?」

天哪!每一個都比她還有想像力。她且說且編地道:

「各位夫人哪,初虹只是個小鄉姑,可不是你們這種又美又尊貴的身分,沒命遇見大人物或未來舉人的。」

「莫非是青梅竹馬?」有點小失望,但仍是期待聽到一段美麗的戀情。

「是的,算是青梅竹馬!」腦中飛轉過一張面孔,不讓那抹面孔飛太遠,思緒立即拉回來定格。啊!是他,年迴。很好,有個具體的人物,那就好掰了。她流利的編出一段「青梅竹馬生死盟」以饗聽?。

「我與他,是山西同鄉,在那個荒年沒收成的年歲,我們雖互有惰意,卻不能相守,他?了幫助家裏,將自己賣到京城當傭仆……」

說著他十八歲回來,訂下了親事,但來不及完婚,就被召回京城,一同陪主人出海去了,至今音訊全無……

說著烈女不事二夫,家人不忍逼她改嫁……

說著縱使音訊全無,生死不知,她仍在等,等那微乎其微的奇?……

說著年華似水流,她的等待依然堅實,任由光陰帶走她的青春,無怨亦無悔--

夫人們紅了眼眶,?這令人鼻酸的悲戀唏噓感動,不住的安慰她,說那人一定會回來。

只是一個編出來的故事,不知?何,竟真的心酸了起來。

胸口有著濃濃的惆悵,不知道是?了哪般。

或許,只因明白到:這樣的孑然,將無終無止……

不知是怎樣的動念,讓他馬不停蹄的奔波,趕回了山西,複又向北方的開平而去,不曾真正停下來休息。

年迴買了生平第一件屬於自己的財?:馬。就?了趕路程,每日每日的快馬賓士,疲累的身體摧折不了他眼中炯然的意志。他,只是想見見她。

胸口鼓動,?著他不明白的來由。

或許,這理由太過荒唐,見到了又如何呢?想親耳聽她說出已嫁人的事實,來讓自己完全絕了這份多年來不曾斷過的淡淡牽念嗎?

她一定是嫁人了吧?一定的。但他就是制止不了自已決意要見她的決心。

很想很想問她:你好嗎?這些年,好不好?

想讓她也看看他現在的樣子。他今天能成?這樣被看重的人,一切全來自她。

所以,縱使她已嫁人,他還是想看她、感謝她……

十日前他回到家鄉,第一件事就是去她家拜訪,卻聽說元家母子已搬到開平去了。當下讓他一顆因期待而顫抖的心沈到了穀底……走了?她走了?

不!不想就這樣斷絕掉。他不願去想像今生今世再也無法與她相見的畫面。

他想了那?久、那?久,不該是這般結局的。

簡直像失去理智,他等不及參加完小妹的婚禮,挨到她訂親就買了匹馬往開平直奔。

「你怎地這般著急?元家人搬走就搬走了嘛。咱們是很感激元大娘沒錯,但也犯不著跑個幾百里遠去特地說聲謝吧?你這模樣,別人還當你要去會情人咧。」小弟年轉送他出城時不解的問他。
他沒有答案,所以無法回答小弟。

他只是,非見不可。他不想今生今世再也見不著她,所以一定要見到她,確定她在那裏,他的心才能定下來,不再惴惴然於再也無法見到她的驚懼中。

「大哥,您可得快些回來啊,有十來個媒婆上門說親,都是縣城裏有頭有臉的人家,爹娘說要幫你挑個好媳婦呢。一切就等你回來點頭。」

年迴聞言,心底湧上強烈的排斥。

「年轉,別讓爹娘允下任何一家,什?禮也不許收,明白嗎?」

年轉搔搔頭,不敢違抗兄長的命令,只好道:

「我明白的。但,您?何一點也不著急呢?村子裏的人很少過了二十還沒娶的。有妻子在一邊體貼服伺你,你不是更能放手在工作上嗎?」

年迴記得自己不假思索的回答道:

「出門在外多年,任何粗活細活我都能自己來,不需要妻子。何況我馬上又要出洋了,何苦找個女人來守活寡?」

「呀?你不要妻子?那你要什??」

沒有回答,逕自上馬走了--

他要什??

要一名能言善辯的知己,要一名當他不在時,亦能活得快樂獨立的女性;兩人聚時可天南地北的聊,無所拘束,不必猜疑,全然盡興;各自分開時,心中挂念便好,無須成日閨怨,沒辦法打發獨自的時間。

所有的「他要」,都只以一名女性?基準--

有點刁鑽,有些潑辣,但又充滿正義感、不畏惡勢力。沒有小女人的扭捏作態,反而是大刺刺的爽利。總是一身短褂中性穿著四處遊走,老是以大姐姐自居,從不肯被人壓低身分,還拐得他叫她好幾年的姐姐……

他對女人的認識不多,但那又何妨?只消認識她一個就夠了。他承認他並非那種對男女之情懷著憧憬的人,事實上他除了追求財富,其他的想望根本是零。

不覺得傳宗接代重要,不認?女人的美醜與他何干,當別人暗示他那個正在對她眨眼的女人是在對他表示好感時,他只覺得那女子八成得了眼疾,還是快快送她去醫館看病以防小病不留心,拖成大病便難治。

他不知道愛情是什?,所以珍而重之的把這份多年的牽念解釋?對知己的感情。

知己哪……比妻子更重要,教他數百里的奔波。只要有一點點希望,就不想與她斷了音訊。

十天後,來到開平。

他想,元初虹應該仍以牙婆?業,所以茫茫人海中,他只要四處打聽當牙婆的人家就行了。

他的時間並不多。現在八月了,距離十二月要出洋只剩三個多月,這回他不幫趙大爺採買貨物,所以只要預留二個半月趕去蘇州就行了。那?,他只有不到一個月的時間在開平找人,因?他還得回家一趟。

找了間客棧安頓,稍作梳洗之後,他便往市集尋去。多年的旅行生涯讓他知道每到一陌生地,首要就是熟悉地理環境,分出東南西北,找當地人攀談打探。當然,市集小販是最瞭解地方的人,如果你想找他問路或問人,就得先做買賣。

基於商人本能,年迴勤於與小販往來時,更大手筆採辦貨品,正巧能讓他運到海外販售,亦能讓小販們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甫賣出一批布料,賺了十二兩的布販笑得合不攏嘴,簡直把年迴當成自家好兄弟,大聲笑道:

「小兄弟,你說要打聽牙婆?問我就好了,我劉田旺對開平城裏裏外外可說是熟透啦。我們城西這邊最精厲的要屬金牙婆了。她不只人脈廣,能介紹工作,還能當媒人哩。這金牙婆對城裏哪家哪戶做何營生簡直比縣衙還清楚。你說的什?元大娘我是不熟啦,可要是那元大娘真的是當牙婆的話,金牙婆一定知道。金牙婆對她的同行可注意了。她就住在三條街外,我帶你去!」

年迴連忙推卻:

「這怎?好意思呢,不必了,不打擾你做生意,我自己過去就成了。」

「哎,別說這話。我今天做你這一筆就可以吃好幾個月啦!帶你過去我好順便替你把一車的貨送去客棧,今天我不做生意啦!」布販拉來板車,將十來疋布料往小車上堆。

不由分說領人就走。

年迥也就不再多言。來開平四天了,希望真的能找到人。她哪……可別又搬走了吧?!
曾有版管責冰至,文章轉貼沒啥用,每發一文俱心虛,更看勳章為壓力。唯見高管滿勳章,原來意指是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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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8-26 19:54:38 |只看該作者
7.

金牙婆是個瘦削的婦人,一雙綠豆小眼轉了轉,尖聲笑了幾下,才故作苦思狀:

「您說要找一個叫元初虹的牙婆子?這元初虹嘛……」

「曾聽過嗎?」年迴吊高了一顆心,期望婦人回應一聲肯定的「有」字。

「我想想喔。這八、九個月前……似乎真有個姓元的年輕女子,喔,也不年輕了,老啦,就叫元初虹來著。大概就是你要找的人吧?」

「是的、是的!應該就是我要找的人!」他?聲直道,追問著:「那她呢?現在仍在開平嗎?」

金婆子笑問:

「唷,瞧你急的,可別是追債來著的吧?她拐了你的錢財,還是……」

年迴太過興奮,壓根兒沒注意到金婆子眼中閃爍著陰沈的暗影。

「她……她是我很重要的朋友,我來探望她,看她過得好不好。」

「小夥子,我瞧你……還沒娶妻吧?」

年迴點頭。

「是的。金大娘,請問她--」

金婆子上下看著年迴,見多識廣的她由他一身不差的衣著,以及剛才布販那恭敬的姿態來猜,知曉這年輕人應是個小商賈。送給她的禮也頗?貴重,是挺有些家底的人。一個未婚男人千里迢迢來找一個女人,不會有第二個理由--

「哎唷,你是來提親的啊?」

冷不防的紅潮炸上年黝黑的瞼。他??道:

「呃……不……不是……我……」

金婆子當下肯定了,再度哎唷一聲歎息道:

「可惜啊可惜,你沒指望啦。一個二十歲的女人怎?可能到現在還沒嫁呢?你也真是糊塗了。」

「什??!」熱呼呼的一顆心尚未狂喜夠,便被一股子潑來的寒冰凍成死寂。他震驚的抓住金婆子:「她--她嫁人了?」

是想過她應該嫁人的,但當這事被證實時,卻是百般不能接受。嫁人了……嫁人了……她嫁人了……

金婆子吃痛,呼叫道:

「對啊,嫁人了,而且還搬走了。」哼!她才不讓元初虹嫁到相貌堂堂的丈夫,那丫頭最好一輩子孤寡。呸!敢搶她牙婆子生意,就讓她當個老姑婆。

年迴急問:

「搬去哪兒了?有說嗎?」縱使知道她已婚,他還是要見她一面,親眼見上一面來讓自己……死心。

哪兒呢?胡亂編個最遠的--

「好像是……好像是南方,不知是福州還是蘇州。她的家人全過去了。」用力掙脫箝制,金牙婆問到一邊喘氣。

「是嗎?南方……」那他就往南方找!

步履有些不穩,像是累積好幾個月的勞累全在這一刻湧上,教他撐不住,搖搖晃晃地。

恍惚地上了馬,承載著無止境的疲倦,視而不見的任馬兒走著。只想到,明天返回西平縣,再來呢?哦……再來是將一家子人帶到蘇州居住,就像他原本計畫的……然後……還有一點時間可以到福州找人……

金牙婆用著發疼的雙手,目送他遠去,揚著得逞的笑,咕噥道:

「隨便娶一個都比那死丫頭好。你以後會感激我的,小夥子。」

※※※※

奇怪,最近這「金牛雙驕」是怎地?每見一次她,都搗嘴笑得好不曖昧……難不成是生意被搶走太多,氣怒攻心之後,傻掉了?

元初虹做人一向很有良心,那金牙婆、牛牙婆在開平的城北、城西開業三十年,老招牌老字型大小,她也無意在她們的地盤做惡性競爭,所以她一直把重心放在城南、城東這一帶。舉凡有人央求她代?找差事的,她全在這兩個地方的富戶下工夫。

怎知她合理的收費讓窮人們直呼便宜,硬生生比其他牙婆低廉了五成,然後一傳十,十傳百,想找工作的人全往她這邊湧來。

找工的人多,缺工的人家卻有限。她腦筋轉得快,先將那些欲找工的人加以訓練,比如說想在客棧跑堂的要先學會招呼口令;想進織坊織布的人就由弟妹指點一些精細的手法;更別說要進官宅工作了。元初虹牢記著都司夫人當初的怒?,絕不會介紹粗心大意的傭人前去工作。

就這樣,逐漸的,她介紹出去的人都得到一致的讚賞。夫人們互相比較,口耳相傳,不過半年時間,現在大戶人家缺工的,一律要元初虹引介合適的人進來。

她的風光得意,當然就使得其他人灰頭土臉。尤以在地方橫行多年,牙婆、媒婆工作一手包的「金牛雙驕」(她偷偷取的)對她更是氣得牙癢癢。

元初虹什?工作都能代?找人,就是不幫人買妾。對於這種差事,就禮讓給金牛雙驕去做了。老實說,這種工作賞銀非常多,但她一點兒也不想賺。

秉持不賺窮人錢的原則,再加上義務幫人做工作訓練,在開平城南風光得意的元初虹所賺得的傭金實在也有限得很。

幸好弟媳的繡品總被貴夫人爭購,小弟的載運營生也相當興隆,光這兩筆收入就能養足自己家人外加姻親柯老爹四口人;更別說如今不再當牙婆,成日淨抱著孫女四處獻寶的元大娘身邊還存了一大筆積蓄了。所以才由得她把生意當慈善事業在做,不必擔心日子過不下去。

最近她更是鼓吹那些富貴夫人一同捐錢濟助開平城內的乞丐、孤兒,成立收容所,然後由她來教授一些技能,幫助他們脫離乞討生活,能養活自己。

那些夫人們對民間疾苦並無任何認知,但只消帶幾個骨瘦如柴的乞兒來讓她們看,隨隨便便說個淒慘身世,就能募集到一、二百兩銀子。

有錢有勢,一切好辦事。

元初虹之風光順遂,可說是如魚得水,沒道理那兩個老是尖酸苛薄她的女人瞧見她卻笑得那般開心。她們根本恨不得揪她來一頓好打,以瀉心頭之妒恨。

一個月來共見了三次面,也不說苛薄話,淨指著她咕咕咕咕地笑,讓元初虹總不由自主的搓起渾身的雞皮疙瘩。

已經秋未了,城外的農田已收割完畢,她忙著領收容所的孤兒們到各田地撿拾稻穗,以及農人不要的稻梗;這些可以收集起來當堆肥,春天時可賣到不錯的價錢。所以這一次都司夫人召喚弟媳過府一同刺繡裁衣,她也就沒跟去。也好,省得再去看那兩人曖昧兮兮、可怕極了的笑容。

秋天快要過了,冬天將要來了,而她也從二十歲邁向二十一歲了啊……

幸好娘親被小娃娃佔據了所有注意力,不然她恐怕成日被念得滿頭包。她的婚事常成了家中的爭吵主因。當然,是阿娘與她爭、找她吵,再沒其他人會多舌。現下老娘一半是對她絕望,一半是愛孫如命,懶得理她啦。教她松了好大一口氣。

她自個兒一人過得舒心快意,嫁人作啥?

「元大姑,我們已經撿完一車啦!」幾名小孩兒跑過來報告著。

元初虹捆好了手上這一束稻梗,放眼看過去,牛車上果然已高高疊起,再也塞不下更多了。她笑著往懷中掏出零食:「很好,賞大家一顆糖吃,等會回到家,大姑帶你們上街吃湯餅(湯麵)好不好?」
「好--」歡聲雷動,各自領了一顆糖後,開心的跟在她後頭。能夠吃到食物對這些長年乞討卻不得溫飽的孩兒來說,是生命中唯一重要的事。只要有東西吃,要他們勞動、學習都沒關係,雖然那讓他們很累很辛苦。

七、八個小孩分坐在牛車的兩邊,由她駕著車,緩步往收容所的歸途行去。她腦中想著要發薪餉給教織染的李大嬸一兩又三百文錢、教圍鍋臺轉(煮食)的王嫂子二兩、教寫名字的趙夫子二兩四百文……她給的工錢一向高,只因這些教授者家中亦是清貧,以致於她每個月支付在孤兒以及工作訓練上的錢不下一、二十兩,恰恰好榨乾了她賺取到的所有仲介費。

不過,那是無妨的,反正家裏不缺錢。重要的是凡被她介紹去工作的人,都是勤奮又伶俐有本事的,那就夠她自豪得囂張狂笑不已了。

收容所遠遠在望,便見得有人往她這邊急沖而來,仔細一看,正是她那高頭大馬的弟弟。怎?了嗎?

「再虹,啥事讓你跑成這--」

話未問完,她家小弟已大聲叫著:

「你快下來!我立即駕車送你回西平縣,很快的,日趕夜趕,六天就到了,」不由分說探手抱下她,並吩咐旁邊較大的孩子:「阿圳,你來駕牛車,回去後高叔叔會接手所有工作。」交代完畢,拎著人就跑。

元初虹跟著心慌起來,雖然被顛得難受,但仍努力問出:「怎?了?發生什?事了?」天災嗎?人禍嗎?有人陷害了他們全家嗎?

元再虹將姊姊放上馬車,叱地一聲,駕著馬車快速奔向南方,正是出城的路徑。這才開口道:

「剛才慧兒從都司夫人那邊奔回來,告訴我們一個大消息。那可惡的金婆子,看我回來不砸了她家才怪!」

她還是一頭霧水。

「你說清楚些行不行哪?是不是那金牙婆欺侮了慧兒?不會吧,她不敢在都司府放肆的,那些夫人們多喜愛慧兒啊。」她家弟媳又美又溫順,很得人疼的。

元再虹搖頭。

「不是啦!是慧兒無意間聽到金婆子在向牛牙婆還有吳媒婆炫耀她怎?騙走了年迴的過程!你知不知道,年迴來開平找你呢!一個月前找來開平,卻問錯了人,被金牙婆騙說你已嫁人,而且搬到南方去了!」

她心一震,低呼:

「他他來找我??什??」

「還會是什?!我的好姊姊,當然是來娶你哪!」一個男人找一個女人,沒其他的原因了。他斜瞄著老姊,不明白平日精明的她今天怎?變笨了。

「娶、娶我?你開玩笑!」她揪住他:「你別胡亂猜測,那是不可能的。」

「我才沒胡說,是慧兒親耳聽到金婆子說的,她說年迴想知道你嫁人了沒有,如果沒有,他有意思向你求親。那可恨的金婆子就騙他說你嫁人了。年迴仍是想見你,她就說你搬走了,找不著人啦!她自己喜歡坑窮人,生意做不過你,犯不著這樣害人吧?我們不能讓金婆子得逞,快馬回西平縣,如果年迴不在了,至少他家人還在,不怕錯過這樁姻緣的!」

怦怦!怦怦!心跳得飛快,就要蹦上喉頭口了,她??地擠出聲音:

「怎?會呢……我與他……從未有盟約……」

「不管啦!反正他就是想娶你啦。這些年來能讓你認同的男子就只他一個,說他勤奮、上進,說他聰明、顧家,說他一定會發達。你既然不討厭他,當然會同意嫁他吧?娘叫我立即帶你追過去,莫錯過了姻緣。」在娘親的心目中,年迴可是世間第一佳婿,天下無雙的。人家相中她閨女,簡直是老天厚愛,別提聘金了,要她奉送嫁妝十馬車都沒問題。

心頭揪得再也吐不出話來,全部塞滿了轟轟然的聲音:他來找她呢,說要娶她……娶她……那個叫年迴的青年……要娶她呢……

平靜了二十年的女兒心,霎時被巨石?入,濺起千頃波瀾,澎湃著再也靜不下來,一波波、一陣陣,或高亢,或淺唱,交織出密密羞意,以及濃濃的期盼。

不曾憧憬過婚姻,但因他,她願意沈醉。

願意當一個傻呼呼的小婦人,只?他。

馬車疾行如風,掠過的風景沒能看真切。

再快些、再快些啊……

這路途,?何仍是那般遙迢?

達達達達--

馬蹄聲起落似驚雷,呼應著她怦怦的心跳。

能不能、能不能再快一些啊?!他,在等著呢。

※※※※※※

姊弟倆輪流駕馬,日夜兼程,中途向驛站交換了馬匹,讓馬兒有體力這般勞累。

第七日,他們抵達了山西西平縣,卻只看到空蕩蕩的年家宅子,不見人?。

「哎,年家可發達啦!一個多月前年家長子租了好幾輛馬車將全家人帶去蘇州享福嘍。」鄰人如是說。

那,可有留下住址?

「沒咧,他們說抵達後才開始找房子,說不准住哪兒,或許也有可能住福州。年老爹一家子全聽年迴的。他賺了好多錢,一定是買大房子住呢。」語氣好不欣羡。

這邊的房子賣了嗎?

「去!這小塊地,一時也賣不掉,就擱著了。」

那他們有可能再搬回來了?既然房子還在。

「不不不,有錢人都住城裏的大房子,怎?可能再搬回來?年迴發達啦,看這塊地不上眼的,才不在乎這方才值十來兩的地哩。年大嫂說年迴做海上生意,常常出洋,還是住沿海的大城比較方便。聽說他十二月又要出洋了呢,真了不起。」

十二月又要出洋了?!

沒有時間讓他們頹喪歎氣,也沒時間休息,元再虹拉著差點虛脫的姊姊上馬車,卯足了蠻勁立即往蘇州奔去。

蘇州在遙遠的南方,再怎樣的快,也得要二十來天。就算來得及抵達,也沒時間讓他們找人啊!

會不會……他們根本無緣?

這念頭像一顆發芽且茁壯的種子,迅速僵化了她熱切的心。

無緣的,無緣的……

沒能來得及開始,便已結束。

全是一場夢。





8.
※※※※※※

從秋末奔波到嚴冬,縱使是溫暖的江南,也偶有幾場凍壞人的大雪。尋人成了最困難的事。茫茫人海,如何找起?就算是當地人也沒能提供任何有用的消息。畢竟這幾年海上貿易興盛,遷居來蘇州或福州沿海的人成千上萬戶,你想從中間找出一名商戶,談何容易?這年迴又不是大富大貴之流,沒人會留心的。

徒勞無功的往返福州、蘇州之間,轉眼已是鄭和第三次下西洋的日子了。

元家姊弟來到劉家港,對著上百艘巨大的船傻眼。光是隸屬於朝廷的船隻就有六十來艘,每一艘船據說可搭乘五百餘人,可見巨大到什?程度。

港日人潮擁擠-搬貨的、送行的、叫賣的,以及朝廷二萬將士將能夠站立的地方塞得連喘口氣都艱難。

「請問這位大哥,趙家商船在哪邊?」元再虹扯住一名船工問。

忙碌不堪的船工不耐煩的??下巴:「那邊。」方向是港口的北方。

好!用力在人潮中擠出一條能夠步行的路,他緊抓著姊姊沒命地沖。每跨出一步,就是一個希望。

他們並不確定年迴是否會在趙大爺的船上,但至少他們相熟,會清楚他的下落吧?

「再半個時辰,即將?航,大夥手腳俐落些,沒事的人就先上船--」從北到南,一群負責報告時間的人洪聲齊喊。

「再虹、再虹!別走了,咱們別找了……」元初虹腳步踉蹌,不若小弟的著急,她只覺得意冷。不可能找到的,不可能的。

「姊,既然來了,他又近在咫尺,?何不找?別擔心,我一定幫你找到!」元再虹比姊姊有信心多了。

「可……可是!也許他已經不想……」近君情怯,向來明快精悍的心,也在感情裏化?自卑自慚,沒有任何勇往直前的信心。

「不管啦!管他有沒有,那總要面對面問了才知道,你現在退縮個什?勁兒?如果他明說了不要你,那你再回家哭還不遲!」

一路問,一路往北鑽出生天,又走了好久,遠處報時的人又齊喊:

「剩一刻,上船啦!閒雜人士退出黃繩外,不許越過--」

人潮嗡嗡然,又是一陣大騷動,送別的人哭天喊地,貨物未清點好的商家尖聲吆喝,每艘船上的大鼓咚咚擊出催聲,要同行者快快上來。

元再虹舉目四望,終於看到某艘大船上挂了個「趙」字幡,他狂喜的大叫:

「姊!姊,快看,我們找到了!啊,那是李冬,那個搬貨的是李冬,咱們的同鄉,也是趙家的工人!」

元初虹沒能轉頭看過去,因?她的目光定在某一處,再也動不了,連聲音也發不出。

「姊?姊?我們快過去,別發呆啦!」元再虹跳腳,卻扯不動她,不知她在發什?呆,順著她的眼光看過去,啊,是個賣糖漬的小販……「現在不是嘴饞的時候吧?我的姊姊--咦?!」然後,他也楞住了!

那端,買了好大一包桂花涼糖的年迴正彎腰分送給幾個衣衫襤褸的小孩兒;他喜歡看到小孩兒心滿意足的笑容,一如他當年第一次吃到糖的表情相同。當他開始捨得花這種閒錢來犒賞自己時,見到身邊有窮人家的孩子,總會買些點心、糖漬送他們吃。

元初虹發出不聲音,只能緊盯著他。他更黑更壯了,似乎也更高了,不變的是他那張敦厚的臉與微憨的笑容……

她叫不出聲,元再虹可不,他吼了出來:

「年迴--」

數十尺之距,人牆隔成障礙,吼聲被吵雜消去些許,傳到年迴那邊已模模糊糊,他?頭張望四方。誰在叫他?

「這裏!」元再虹拉著姊姊往前沖,在一群「哎唷」、「誰撞我」的抱怨裏終於殺出血路,將人送到他面前。

「你!」年迴手上的糖全掉了,驚得身邊的小孩全趴在地上撿。但他毫無所覺,伸手緊抓住她雙臂,緊緊的,像要確認是幻還真。
「……呃……」該說什??快說些什?啊!她的心在急吼,但嘴巴硬像是糊了膠,半個字也擠不出。

兩兩相望,眼中湧著千言萬語,卻不知從何起頭好原原本本說個夠……

「上船嘍--」鼓聲打得震天響,是最後一次的催促。

沒時間了!兩雙眼同時閃過焦慮。

怎?辦?怎?辦?

「我……我……」他結結巴巴。

「來!邊走邊說!」她當機立斷-拉著他往趙家商船停泊處走去。

元再虹比他們都焦急,揪著年迴的另一隻手急促地道:

「我告訴你,我姊沒嫁人,她還是一個人,哎唷--」他整個人被扯得往後仰,跌得四腳朝天,原來是年迴猛然抽回手,心思全放在她身上,連手也是。

他情難自禁的握住她雙手,微顫著聲問:

「你……沒有嫁人,真的?真的?」

她的心,涓涓滴滴的化了,汪汪然的,因他喜悅的眼而注滿柔情,再無半絲惶惑不安。

「我沒嫁人,真的。」她輕聲地道。

「那……那……那那……」

「什??」

那邊,船已逐艘?動,先出港口的是軍船。趙家商船上的人都在叫著年迴,只剩他們還沒收起甲板。

年迴心急的看過去,再回頭面對她,不知如何?口。

「你,想說什??」她屏息等待。

「等我!好嗎?」他急切道:「也許我不一定回得來,但請等我兩年,如果我能活著回來,嫁我好嗎?兩年就好,給我機會!」

她推著他走,給他肯定的答案--

「好!我嫁你,兩年後我在開平等你。」

他瞪大眼,不相信一切那?容易,狂喜的他忘情的摟住她腰,?聲問:

「真的?真的嫁我?你願意?」

「我願意。」他的大膽讓她雙頰紅通通。

「啊!我的老天,你你……」

「喂!年迴,你要訂親,總要給個信物吧?」元再虹提醒著。

「好、好的!我--」他不舍的放開她,然後在自己身上掏掏找找,卻是什?也沒有。他把錢都拿去買貨了,身上也從不買任何飾品傍身(太奢侈浪費),以致身上就只一套衣服,再無其他,連銅板都用光啦!

他身上沒半件東西可當憑信,她也是。出門在外奔波,只帶兩套衣服換洗,沒任何首飾花鈿來累贅。

好尷尬的相望,覺得傷感,又覺得好笑--

「不會吧?你們拿不出半件東西?」元再虹很想昏倒。

軍船已全出港,接下來是商船得走了,幾個趙家下人跑過來拱手急叫:

「年小哥,快上船,要走啦!老爺等你呢!」

元初虹見他焦急卻又不願動作,伸手推他:

「走吧,兩年很快的。」

「但是,信物……」他一邊走一邊看著四周的商販,也許該買塊玉、買只簪子、買個……

她突地捧住他臉,微笑道:

「我人在,就是信物。其他並不重要。」

他終於定下了惶然的心,在她堅定的目光下,再也沒有比她更具威信的了,不是嗎?

咚咚咚咚!鼓聲在急催。

甫相逢的人就要分別。

「去吧。」她推他,一步、兩步……

到了甲板前,他轉身,以?他要道別,不料竟是猛然抱住她,竊了個吻--

她驚,忘了呼痛,他生澀的動作撞疼了她唇齒,可她只能呆呆看他,任由小嘴又痛又麻……

「這才是信物,我們的。」他滿臉通紅地道。

他毅然上船,船帆立即揚起,?動。他一上船就疾奔到船的後艄,拚命朝她揮手。清晰變成模糊,逐漸地看不見了--

她,搗住唇,跌坐在地,轟轟然的無法動作,只想挖個洞把自己埋起來,躲過每一雙探視的眼,啊--好羞哪!

那燥意,怕是一輩子也不會消啦……

雖是初秋了,但京城依然燥熱,動不動便汗流浹背,教人慵懶得不想動上一根手指頭,只想泡在冰水裏甜眠。

但能說不動就可不動,鎮日教人扇涼消暑的,是那些好命的貴婦,不是她這個總以一雙大腳天足跑來跑去的牙婆子。

元初虹算是與家人在開平定居了,但因工作的緣故,不時東奔西走。官牙做出了一番成績,官夫人間日耳相傳,只要是府裏缺了人,再遠也要她送過來。這也是她現在會在京城的原因。開平城的都司夫人要她給京城的娘家--兵部侍郎宅邸送一名精做北方麵食的廚娘、十名俐落的雜役,以及四名十到十四歲的小書僮。車行了二十天,終於將人送抵。

這三天她住在侍郎府的小客房,協助她送來的人早日把工作做上手,並等待當家主母的評定。要是有不合意的,她得帶回去。

雖然她不做京城的營生很久了,但這裏畢竟有一些她送過來的同鄉,她趁機一一去拜訪。轉了一圈回來,就讓老夫人的丫鬟領到其院落陪著喝茶。

她是一身的汗,見到那些坐在亭子裏清涼無汗、穿著貴氣、談笑自若的貴夫人們,不免有些局促,站定在亭子外,沒有踏入,朗聲道:

「見過老夫人、各位夫人、小姐。初虹給大家請安!」

老夫人輕嗯了聲,喚道:「怎地不進來?日頭毒得很,曬昏人的。」

「初虹一身臭汗,不敢汙了夫人們的香氣。」她指著亭子邊緣的欄杆:「我就坐那兒吧。」

才落坐,一名長得粉白芙蓉面的少女便開口了:

「元姑娘,聽大姊說,你有一段刻骨銘心的愛情哪?可否說來讓我們聽聽呢?」

元初虹一楞,沒想到今天的話題會繞在她身上。前年的冬天,她「千里追情」的事件讓夫人們傳成了可歌可泣的纏綿大戲,簡直比什?「西廂記」、「倩女離魂」、「秋胡戲妻」還讓她們津津樂道。

那些夫人們聽慧兒轉述還不夠,總追著她問一些細節,並且還以正義自居,勒令那壞人姻緣的金牙婆搬離開平城,再也別教她們見到。

沒想到這種丟人事在開平城傳不夠,竟還「分享」到京城來了!噢,?什?不假裝中暑算了??什?她的身體會強壯得像條牛?!

貴夫人們外加僕婦、丫鬟,十來雙眼正盯著她,容不得她打哈哈混過。

愛情啊……對女人而言是多?美麗的一場綺夢!就算八十老嫗,也曾有那樣一顆期盼甜蜜的少女心,莫怪她們睜大眼期待著。

她尷尬一笑。

「是都司夫人美化了。其實我們這種市井小民,即使有感情之事,萬萬也比不上各位小姐、夫人的美麗雋永,根本可說是不值一提的。」

「瞧瞧,爽刺的元姑娘在害躁啦!」老夫人取笑。

「其實不管是市井小民,還是官宦人家,只要是愛情都是美麗的。有情人終成眷屬,那是多美的一件事啊。」一位夫人笑道。

「每年乞巧節(七夕)我們都會向織女許願,不都是一般的心思嗎?」又一位小姐細聲道。

最先開口的那位美姑娘又道:

「元姑娘,朝廷裏傳來消息,今年三保太監將在十二月歸來,你那未婚夫婿也會一同回來。那?,今年總算可以結成親了吧?」

「該要了,二十二歲啦,女人有多少青春可以耽誤?總不能老教你一個姑娘家出門?頭露面的。」

元初虹流轉著眸光,歎道:

「能找來合意的人服伺得老爺夫人們舒心如意,一切也就償得啦!可別是嫌棄我了吧?初虹會改進的;千萬別攆我回去直說著有未來夫婿養就成,牙婆營生別做啦!」作態的拭拭眼淚,好不可憐卑怯。

逗笑了一群主仆,全咭咭咕咕的笑成一團。

「你這牙婆子就是逗!」

「對呀!我挺愛聽她說話的,比唱戲的更有趣。」

「莫怪姐姐喜歡她,說她比其他牙婆有見識,又逗趣,又不說人長道人短……」

「元姑娘啊,昨兒個你說了個棲流所(官辦救濟院)小毛子的故事,很好玩,還有沒有其他的呀?」

元初虹眼睛一亮,立即道:

「有的,還有小三子、珠花的趣事呢!話說一年前,我私辦的收容所實在無以?繼,在善良心慈的都司夫人主導下,合併給開平的棲流所,那裏有個小土霸王小三子,我這邊兒有個肥珠花,兩人從沒對盤過,可精采呢……」

與這些官夫人應酬的唯一好處就是在這種時候拐騙出她們的同情心,到時捧回一堆善銀,又可給所裏的流民、孤兒加菜添衣了。

表面上唱作俱佳,逗樂了一群人,心底最柔軟的角落卻兀自出神……

十二月就回來了啊,他,一切可好?

※※※※※

趙家商船提早返航。三艘大船隨著鄭和的船隊抵達占城(越南)之後,因已購了滿船貨物,便脫隊回航。回到中土時,才初秋呢。

一下船,年迴第一件事就是委託驛站的信客代?快馬送信到開平,定下了十一月的約定。他當然期望立即前去見她,但滿船的貨物得往京城送,商機正盛,半刻也耽擱不得。他的貨能暫放不管,總不好連趙家的也置之不理吧?雖已不是趙府人馬,但趙大爺仍百般倚重他。

卸下船的貨物裝了百來輛車,分五批押送去京城。除了出動一百五十名趙府家丁之外,還聘請了五十位鏢師,浩浩蕩蕩的長程,總要有人領導。

趙大爺自己第一批先行,然後三個兒子、四個女婿,外加一個年迴分守其他四批;而年迴因經驗豐富,趙大爺派小兒子趙學文跟著同行,加以學習。

每兩天發一批人,走不同路徑,年迴正是最後一批貨的主指揮。在蘇州停了十天,方便他回家探親,並稟告雙親將前去開平迎娶元初虹。

雙親雖然對兒子執意迎娶一名年紀老大的女子頗有微詞,但也由他去了。願意娶妻總比拒絕成親好吧?何況年家一切,向來是年迴說了算,他們只消根據他的指示,開始請人佈置新房就成了。

趙家的馬車製作精良,馬匹也挑腳程快的,所以一般要趕二十五天的路程,只花了十八天便已到京城。

「再一個時辰就進城了。啊,這一趟還真久啊!也不知我那位小妾生男還是生女?」趙三少忍不住伸展雙手,槌了槌僵硬的身子。他第一次跟家裏的商船出海,磨得他水土不服,發誓再也不出洋第二次。

「三少,前頭有食肆,讓大夥用膳喝茶個足,等會一進城,怕要忙到天黑才得以歇息了。」年迴道。

三少微垂下嘴角,他多想念家中的精致美食啊。想了兩年了呢,這食肆分明只賣粗食啊,他看了都沒胃口--

「一定要嗎?我想留著肚子回家吃。」

年迴微笑:

「您就喝個茶水吧,別讓大夥餓到晚上。我讓他們吃快些,再請店家打包些油炸饃、脯臘(肉乾),等會到達商鋪,便得吆喝到深夜,沒能坐下來吃食,到時輪著讓大夥?空吃這些果腹,方有力氣幹活兒。」

「還是你想得周延。我爹直要我們向你多學習,我是嬌貴慣了,老忘體恤下人,幸虧你提點。」三少拍拍他,直笑著。兩人年紀相近,加上年迴行事恭謹低調,從不掠人鋒頭,與他相處可舒服了。

「別這?說,我都是向老爺學的。」

三少揚聲吩咐管事傳令下去,在前方的食肆歇息吃食,不久後方全回以一陣振奮的歡呼。長程趕下來,人人疲累不堪,現下雖已過午,不是用膳時刻,但一個時辰前他們在路上吃的是冷硬的餑餑與清水,能多得一頓熱食犒賞,多?令人開心。

「平日吃三餐時也沒見他們這般精神。我待會讓店家端出冰鎮蜂蜜水,人人一杯,再有時鮮水果--」三少一時興起,決定多做一些敗家的舉動。

年迴失笑:

「三少,小食肆恐怕端不出冰鎮的甜水,城裏的大客棧才這有些高貴食材吧?」他?繩一拉,已停在小店前。

三少一怔,望向小食肆,同意的點頭。

「要教大夥失望了?」

「不會的,回去後吩咐府裏煮來一大盆綠豆甜湯慰勞,他們依然欣喜。」將馬車交給小廝去安置,他伸手讓三少先行,對店家吩咐了吃食,並給三少點了壺上好龍井。

「也是。都聽你的。」三少在首位坐下,見年迴也走了過來,突地想到--

「對了,我一直不明白你?何堅拒當我妹婿?我爹想栽培你,也愛惜你,再說若你當初是嫌六妹不夠美麗,那十二妹可是京城數一數二的美人哪。我那八姨娘當年是'花滿樓'的第一豔色,清倌的身價直叫到一千兩,我爹花了五仟兩才買回她呢。生了兩個女兒都美麗不可方物,你總沒得嫌了吧?」

迴微笑地道:

「我高攀不上。而且,我已有未婚妻了。」

「你是一直有這?提,說是同鄉的姑娘我記得。但一個是鄉下裏沒見識、粗俗的姑娘,一個是天人也似、琴棋書畫精通的千金小姐,魚目比之珍珠,你何苦死守著?」

出身富貴的人講話總沒個修飾,年迴知他並無惡意,只是天性使然,淡道:

「年迴亦是貧賤出身,兩人身世相當,相處自在。如若高攀十二小姐,不僅薄幸寡情,更會汙了高貴小姐的身分。」

三少啜了口茶,眉頭因茶水粗劣而擰起,吐了出來,不喝了。接著道:

「不是這?說的。日後你平步青雲,成了地方首屈一指的富賈,家大業大的,若沒娶個見得了場面、治理得了家裏的主母,你是面子裏子都挂不住,徒惹人笑柄而已。治理一個大家庭可不是簡單的事。不是說小家小戶的每天洗好衣服、煮好三餐就可以的。沒有受過主母訓練的市井小民根本無法理家。」

三少的苦口婆心壓根兒動不了年迴分毫。年迴依然平和的笑著,替他換了杯清水。

「這是山泉水,很好喝的,您嘗嘗。」

「年迴啊,你到底聽進去了沒有?」三少大歎。口乾舌也燥,咕嚕喝完一整碗。

「好喝吧?」

終於明白年迴心堅意定無以撼動。三少疑惑:

「莫非那鄉下姑娘是個大美人?竟美到令你再也不看其他女子一眼?」可再美也端的是比不上他家的妹妹吧?

元初虹美嗎?年迴心中描繪著她的面貌。老實說,無所謂的美或醜,她不是美人,亦非醜女,她是--他要牽手一生的女子。

「我與她,適合一同過日子。」

「誰又不適合同誰過日子啦?」三少全然不解。

年迴沒再談,只是笑。見大夥吃得差不多,起身走向店家:「老闆,會帳。」

※※※※※※※

原本早該回開平啦,但被官夫人們硬是多留了一個月。今天尚書府賞菊,明日都督府嘗柚,都要她作陪說笑,回開平的日期一日日延後,轉眼已是九月中啦!

元初虹今日領著幾名侍郎府的丫鬟上市集,手上一張單子,記載著夫人、小姐們缺的繡線、香粉等東西,準備花一天的時間購個齊。

大戶人家的女子自是不能出來?頭露面,更別說她們還纏了一雙小腳了;平日走路都要丫鬟攙著,真要上街的話,只怕大門還沒給邁出去,就氣喘如牛回房病三天啦!

有時候元初虹不免要代?跑跑腿。她識字,也識貨,總能買回夫人們正需要的樣式花色。

上街逛是件快活的事,女人、小孩尤其欣喜。她讓隨行的丫鬟各自去逛-約好一個時辰後回到「天臺寺」門口見。她們開心的各自跑向婦女聚集的攤位,而她,正好落了個輕鬆,慢條斯理的往各個女紅店鋪走去。貴夫人們要的可是高級品,不能胡亂買粗劣品坑她們的。別人可能會做這種事,她可不貪這一點錢。

?頭看到一間珠玉鋪子,想到一位小姐說要買以紅藍花製成的燕脂,指定要西域焉支山出產的才要。這家「百花珠王鋪」應有販售才是,進去問問吧。

她進鋪子之後,「百花珠玉鋪」前停下一輛馬車,駕車的馬夫揚聲道:

「年爺,這家珠玉鋪是京城的老字型大小,全是上好貨色,比那些門面華麗的店家更讓夫人、小姐們喜愛。」

「多謝,我下去看看,請你稍待。」年迴俐落下車,塞了一百文錢到車夫手中:「你去茶棚歇歇,請你喝口茶。」

「呵呵!這怎?好意思呢,貪財貪財啦!」車夫笑得合不攏嘴,目送年迴走進鋪子裏。

一進珠玉鋪,夥計便迎了上來--

「客倌,裏邊請。不知缺些什??」他指向左邊:「那兒賣胭脂花粉與大爺們愛用的白粉。中間這兒是腕釧,有金制的、玉制的、木制的,也有約指(戒指),都用來討妻小歡心,或對心儀佳人定情的;右邊呢,是各式巧奪天工的珠王釵飾、玉佩。客倌想先看哪個?」

鋪子裏相當寬敞,客人也多,十來個夥計正忙得不可開交。年迴移步向右方:

「先看看這邊吧。」右方人少,不必與其他人擁擠。

婉謝了夥計逐一介紹的盛情,他靜靜看著。雖然從未購買過這類物品,但多年來的從商經驗讓他訓練出一雙識貨的好眼力。

雖然仍在京城忙著,而且至少還得忙上半個月才能將所有貨物處理完,但想到十一月的約期,就不免想?空採購些上門求親的聘禮。今日較?清閒,他擱下工作,向趙大爺告了半天的假來此,預計大花上一筆錢。

挑了幾樣珠翠首飾,讓眉開眼笑的夥計捧著去櫃檯打包。他負著雙手,四下隨意看著。

走了七、八步,眼光不期然定在約指處。回想前年他與她在港口定下婚約,兩人手忙腳亂想從身上找出點東西當成交換信物,卻連一條巾帕也找不出來的糗事,唇角甜蜜地憨笑了。

有一枚造型樸拙簡單的約指吸引住他的注意力。烏沈木雕出的一枚小圈環,並巧妙鑲點進一顆螢白的小珍珠,小小的,只有一顆綠豆大小。價錢應不高,但很討他歡喜。

她--應該適合吧?也會喜歡吧?

買完了別人委託的物品,元初虹打算要走了,但又一波進來的人潮,將她往後擠,她退到了陳列腕釧、約指的地方,不想與人擠,只好先站在這邊等了。眼珠子無奈的往下移,去看那些她從來就不感興趣的飾品。

咦?這枚約指不錯。

她不看金、不看銀,對玉材也不理,就只看著角落那枚烏況木約指。指圈頗大,像是男用的。沒有鑲嵌珠王,價值在木質本身的吉祥紋刻,很是別致,教一向不對飾品動心的她直想掏錢買下。買下來……送他。

他--應該適合吧?也會喜歡吧?

年迴伸出手,目標是那枚鑲了珍珠的烏沈木約指。

元初虹伸出手,目標是那枚刻著吉祥紋的烏沈木約指。

兩隻手,一大一小,在一尺見方的約指臺上相會,雖目標不同,但因臺面小,所以抵觸在一塊兒。兩人愕然,?頭要說抱歉,也欲抽回手--

四目相接,呆滯了好久……

然後百般不敢置信的大震,還是沒能動作……

這這這……

他、他、他--

她、她、她--

不會吧?!

天!他與她,終於「啊--」地叫出來。

驚愕相對的雙眼,幾乎要望到地老天荒,直到夥計打包來他購買的物品,喚回他神智。他連忙拉住她右手,以另一手拿起他與她分別中意的約指。「這個也包起來。」

付完帳,他立即帶她住外沖,一心想找個清靜的地方好好看看她。

不一會,他們進入了幽靜的天臺寺,停在一棵大榕樹下,兩人都喘吁吁地,卻又捨不得眨眼,就怕少看了對方一分一毫。

他的左手仍緊握著她右手,她也緊緊反扣。

終於,好不容易喘過氣來了,她啞聲問:

「你回來了?」才九月呢,不是說十二月嗎?回來了呀……茫茫人海裏,竟會在京城相遇,作夢也沒想到會在這裏、在今天、在沒有知會的情況下見到彼此

「我回來了。」他堅定地道。

「怎?那?早?我以?!」

「趙家商船提早脫隊回來,我一下船就捎信請人送向開平」

「我沒收到。這一個多月來,我都在京城,你--」

「你怎?會在京城?」

「啊!這是因?我帶人來侍郎府工作。這些年我都在做官牙生意,原本預計三天後返程--」

「這?快??什??」不行啊,他還得再待上十來天左右呢,他不要每次匆匆見上一面就分離,再也不了!

元初虹忽地面皮一紅!還會是什??因?他年底會去開平,她想早日結束京城的工作回去等他啊,不想讓他撲了個空,不想讓他等她……天……這怎好對他說啊?

年迴也不逼她回答,只急切道:

「再緩緩些不成嗎?我們一同去開平,再等我十四天……不,十二天就夠了,可以嗎?」

「可以的,不過我得捎信回家說一聲--」

「你一個人來京城?」

「不是的,還有一個小男孩同我輪流駕馬,他叫阿福,就在家裏幫忙再虹,偶爾陪我走長程--」

年迴想了一下道:

「不如這?著,你讓那個阿福先行駕車回開平,順道向元大娘報平安、傳口信,這樣也比較穩當。」

她睜大眼!

「那我們怎?辦?搭驛車?」

年迴忽地失笑,拉了拉她雙手。

「就你有馬車,我沒有嗎?你就全交給我來辦成不成?我已經不是當年那個一無所有、卑微膽小的年迴啦。」

「但我……可還一直是那個凡事打點、操心、主導的元初虹哩--」她也笑出來,覺得荒謬。久別重逢的人,不該全圍著相思這字眼打轉嗎?怎地他們這般務實,第一個想到的還是最實際的行程安排問題。

兩人笑了好久,覺得對方縱使多年不見,依然保有他們最熟悉的本質,不會感到陌生,不因分開久了、年紀長了、容貌變了而生疏。

「我真高興你回來。」她真心地道,眼眶有著難以抑制的濕潤。

「沒有一次的出海比這次更令我心神不寧,老想著要回來。」他輕啞地說著,大掌摩挲她雙手,傳遞著真切的情意。「幸好商船已塞滿了貨,趙大爺提早數個月歸航。我……好想見你。」

元初虹覺得雙頰熱辣辣的,全身沒這?燥熱過,恐怕擠得出一盆子辣椒汁啦!好羞啊……

「你臉好紅。」他手指輕輕刷過她面頰,覺得紅撲撲地好動人。

「才沒有……」她轉身要躲開他視線。

但他沒讓她如願,不僅以一手拉住她肘彎,再以手指勾?起她下巴,輕道:

「怎會沒有?比我買的珊瑚還紅呢。」

他有必要形容得這般仔細嗎?因他的話,她覺得自己變得更加扭捏無措,全然不像平日大剌剌的她啦!怎?會這樣呢?都是他一直看一直看的關係吧?

「你、你別看我啦!」她叫。

「?什?不讓我看?」他不解。他可是很喜歡直勾勾盯著她瞧哩。從來他心中就只記住這一張女性面孔啊!

「你瞧得我都不自在啦!都忘記要說什?話了.」她甩手要掙脫他掌握,想甩掉由他掌心傳來的熱辣辣感受。

但他可不放,反而抓得更牢,最後更大膽的勾勒住她腰,兩人貼近得幾乎沒有距離。

好……失禮啊……這般地近。幸好四下無人,否則怕不遭人非議了,她羞澀地想。渾身無力,根本沒能躲開他強硬的力道。

怎?、怎?會這樣呢?她身子熱得像被蒸煮……

「我喜歡看你……」他聞到她身上淡淡的馨香,迷醉地輕喃,黝黑的臉也紅了。知道這樣抱摟她很失禮,但卻一點兒也不想放,反而摟得更緊實,最後兩具軀體已不再有距離。

元初虹耳朵裏轟轟然,怦怦怦、怦怦怦……不知是他的心跳還是她的,急促的跳動、大聲的撞擊,讓他們的雙耳再也感受不到其他的聲音……

他因長年的勞動練就了魁壯的體魄,但她也不是小鳥依人型的嬌弱女子,她比一般女子高,甚至也比一些男人高,兩人之間的身距並不遠,顯得如此契合。

驀地,她輕笑,笑聲悶悶地從他頸側傳來。

他問:「?什?笑?」

「想你以前甚至不到我肩膀呢。」

他也笑了,看著她明亮的眼道:

「我還沒看過比你高的女子呢。」

「在海外也沒有嗎?」她好奇地問。

「我們去過不少國家,大多的人都長得黑,也較?瘦小,沒見幾個特別高壯的。」

「你……下次何時出洋?」說到這個,不免又想到再次分別。這次他們能聚多久呢?

年迴輕搖了下她,沈吟了一會才道:

「我不想再出海了。」

「?什??」推開他些許好直視他。

「這種旅程太長了,而且永遠不知道能不能回來。海賊日益猖獗,我們並不能保證永遠無恙。不談海賊好了,光是一出洋就少不得半年一年的,我不想再這樣。」因?成了家、有了牽挂的人,遠行便成了折騰,不再有冒險的趣致。

不許她退開,又收緊雙臂,讓兩人完美的嵌合。

「別、別抱這?緊啦!」她赧然地叫。

「軟軟的,好舒服。」他著迷得不想放。從來不知道男女之間的區別如此大。

算了,由他吧!她不再掙扎,接續問著:

「聽說海外買回的貨品都可賣到天價,你要放棄這種利益嗎?」她記得他了心想賺很多財富的。

「夠了,我不需要更多。」巨大的財富當然吸引人,但他一直記得自己童年最大的夢想是賺得一家溫飽,而非賺到全天下的財富。「以後,開個小商鋪,買賣南北貨,日子就可以過得溫飽,這樣就好了。」

她笑著同意:

「嗯,至少還有我牙婆生意做貼補,不怕的。」

年迴沒有說明他的收入之多,根本無需妻子做差事來補貼,但瞧著她滿心願與他共患難的明亮瞳眸,一顆心感動得化了。

「啊,不好!我得回侍郎府了。」她突地跳起來。

他拉住她手:

「我也還有些事。那,明日再於此相見可好?」

她飛快的想了下自己得空的時間:

「未時一刻(下午一點十五分)成嗎?」那時夫人小姐們都午寐去了,不會傳喚她。

年迴點頭。「好的。也是在這兒等吧?」

「嗯。」她揮手要走。

不意又教他拉住身形。他從袖中掏出那兩枚約指。「初、初虹。」第一次喚她的名,不大順口。

她臉又紅了,低問:「啥?」

「這枚、這枚約指……並不貴重,但是……我、你、那個……」他結結巴巴得說不全。

她從他掌中拿起自己本欲購買的那枚,低下頭道:

「我瞧這約指挺適合你的,你戴戴看。」

「我也是這?想的。」他也說著。

兩人同時想到剛才因這兩枚約指而能在異鄉相遇,不免對這兩枚烏沈木約指更加喜愛上幾分。

他將約指往她無名指上套去,發現有點松,脫出,轉戴向中指,竟是密密地吻合。她也做著一樣的動作,套上了。

像是系上了月老的紅線,完成了互許終生的儀式,她眼眶微濕,?頭想看他,卻正好承接住他落下的吻--

啊……好羞人哪……
曾有版管責冰至,文章轉貼沒啥用,每發一文俱心虛,更看勳章為壓力。唯見高管滿勳章,原來意指是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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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
發表於 2017-8-26 19:54:55 |只看該作者
9.

「這些年我們都定居在開平。主要是那邊的官夫人們挺鍾意我弟媳的繡工,連帶的讓我打下了好基礎。如今橫行在開平,也不怕惡人尋釁了。你知道,只要生意做得比人好些,總不免要遭忌的。這時若不找些有權勢的人來依靠,早晚會再次發生類似馬吉那樣的事情。」

「那是說,你已經是個首屈一指的牙婆嘍?」

元初虹與年迴一同坐在榕樹下乘涼,兩人中間還放著幾樣點心,都是各自在街上買來的。對他們而言,可不常掏錢買這種既貴又不實吃的甜食,太浪費了。往往會買都是?了讓家人嘗鮮,不會花在自己身上。

當他們看到對方手上皆相同拎著油紙包,都笑了出來。這可不就是典型的長子、長女性格嗎!見到對方會?自己買吃食,心底湧滿了感動。

「首屈一指不敢說,但若有富家想找工的,我一定會是他們考慮委託的人選之一。」她得意的挺了挺肩,「因?從我手上介紹出去的人,十之八九都會令他們滿意的。你曉得我怎?做嗎?我啊,把那些想找工的人集合在一方,將他們交給我的牙錢拿去請師傅來教授他們工作的技巧。農人嘛,雖然有力氣、肯努力,但也頂多會耕田或做粗活而已。我讓人教他們如何煮食、挑柴火、染布、捆貨這些細活,再讓他們至少學會寫自個兒的名字,以防日後被坑騙;然後教他們如何在大戶人家裏應對進退,不讓人覺得我介紹進去的人皆粗鄙不文,也無須讓總管們花力氣指導,很快地上手。結果幾年下來,在開平做出了好口碑。」

年迴微笑,覺得她神采飛揚的臉孔令他心怦怦直跳,怎?也捨不得移開。

「你一向是這樣的。我也是承你恩澤的受惠者。」

「啊?哪有?」她可不覺得。他完全是自己拚命努力,才有今天這種日子過的。

他從點心裏拈起一顆桂花涼糖,往她唇邊送去。她一時沒多想的吃進嘴裏,才瞠目的想到這動作太過親昵,不該有的……

他又拿了一顆放進自己口中。

「你有的。就從你塞了我一顆糖開始,我的人生因你而變得不同。」

「我不明白。」她曾做過什?偉大的事嗎?明明那時她兇悍的逼他背書、識字,對他半點也不客氣的。

「十二歲以前,我的生命裏充滿饑餓,且是無止境的黑暗。天天期盼著第二日醒來時,老天爺會變出一桌饅頭在桌上讓我們吃個飽,但也明白那是屬於窮人的、永遠實現不了的美夢。我上頭曾有一個姊姊,但她在五歲時病死在冬天的大雪夜裏。棉被永遠蓋不暖,食物永遠沒得吃,能挨得住的小孩才活得過一次又一次的大雪肆虐。爹娘相繼病倒,沒錢找丈夫,我把蕪菁(大頭菜)、薯蕷(地瓜)挖去市集賣,一文、兩文的收,還換不到一小鬥米,家人只能吃苦菜,除非餓極了,否則誰也吞不下那苦得令人作嘔的野菜。那樣的日子,我總以?將要過到我死去的那一天,或許就是下一個冬天、嚴寒的雪夜。」

她靜靜地聽。來自同樣的背景,她雖沒他那般淒慘過,但能體會的。她也曾有過家中沒半文錢的生活,但幸好她有個堅強開朗的母親。

年迴笑了一笑,過去的艱苦彷如雲煙,難以想像賺一文錢曾經是那?困難的事。

「如果我今天由別的人牙子轉賣到富賈人家,肯定不會是今天這個樣的。」

「怎會不同?你的努力勤奮,永遠能令你出人頭地,不管遇到了誰。」

「不同的。你忘了我當年原本想以三十兩賣斷一生嗎?真要賣了,今生今世,我只能以奴才身分度過此生,再沒能有其他奢想的。幸好那時我既瘦且小,沒人肯要。」

他這一提起,倒也令她想起來--

「對了,後來你還想以一百兩賣十年給趙府。如果當初真的賣了,你就是今年才能得回自由身呢。」

「所以我得謝謝你。」他低聲道。

她不好意思的笑。

「不必了,那是牙婆的職責嘛,讓每一個出來工作的人適得其所,而不必遭人欺淩剝削。你是很好的例子呢,老讓我拿來鼓勵那些棲流所的孩子……」

他面孔湊近她:

「你覺得我……配得上你嗎?」她好耀眼,如今小有成就的他,是否堪堪配得上她了?

元初虹訝然看他:

「你在說笑吧?是我配不上你才對啊,我都是個老女人了--」有時她心中會因此而感到自卑啊……

他瞪眼!

「老?你還比我小三個月呢。以前騙我叫你姐姐也就算了,現在你還想托大?!」她就是這一點可惡。

「不是的,女孩子年過二十未婚,通常也只有想娶填房的男人不會嫌棄了,我現在二十二--」

「就算二十二,也還是比我小!」他完全不瞭解她這是哪門子說法。「如果你說自己老,那我豈不更老?」

元初虹叉腰--

「你怎?還不明白?二十二歲的你有錢、有前途,正是男人最得意昂揚的年紀;可女人不同,過了十八歲未婚,就像元宵節過後的燈籠,沒人買啦!賤價送人也--」

「我要的,送我好了。」他攤開雙手。

「喂!貪小便宜也不是這樣做的。」接得真順口,可惡!

他笑:「我是商人嘛,低價搶進,哄高價賣出,一向如此。」

「你啊--」看起來仍是忠厚相,但嘴巴可俐落了。冷不防就給堵住了話,她歎口氣。

他伸手蓋住她手背,輕道:

「別再說那些無謂的事了。我沒想過那些,只一心想著要同你一起過日子。」

她低著頭,問出心中擱置已久的疑惑--

「?什?是我?」

他一怔,沒能立即有答案。

就是她了,還需要想出個?什?嗎?

想著她、念著她、挂心著她,家人要他娶妻時,他因人選不是她而滿心抗拒,趙大爺不斷暗示女兒任他選?妻子時,亦是堅心不動,管她賽若天仙、美如西施。

總覺得若不是她,他根本揚不起丁點娶妻的興致。

什??什??因?想與她過日子呀,還需其他的?什?嗎?這教他怎?說個真切啊?

元初虹因他的靜默而想抽回手,但他不肯放,反而執起她手,指掌相扣。

「你……瞭解愛情嗎?那些在詩詞中不斷被歌頌的東西?」他問。

換她怔住了。不久,??地承認:

「我不懂那東西。我們只是市井小民,不是……詩人或……有閑情的人。」

他直視著她--

「我也不懂。多年來我都全心於工作,沒有閑情去思索感情,也不曾憧憬。我只是……一直想著你。以前謹記你的教導,學著做人、學會籠絡人心……後來,也許是十六歲那年知道你與我同年之後,心境開始不同,我還是想著你……如果,人與人之間,終須與某一人共度一生,我希望那個人是你。」

芳心震動不已,?他樸實卻真誠動人的話。

「年迴……」

「你呢??什?願意嫁我?你一直不願嫁人的。」他問得急切。

當他坦誠的言詞安了她徨惑的心之後,也需要她堅定的保證來安他怦然的心。縱使早已訂下終身,但心呢,心是否願意交付?

「我……一直不願嫁,是因?啊……」她柔柔地呢喃:「早先,怕被羈絆了自由,後來,則是……」未語臉已紅。

「則是什??」他屏息等待。

「那些人,都不是你……」

「真的?」他狂喜,像賺到了全天下的錢財,忘情的跳起來,將她懸空抱起轉圈圈。?聲問:「真的?真的?真的?,你對我--」

她連忙抱住他頸項防止倒栽下去,大叫:

「年迴,放我下來--」

「不放!我不放!我要你說!」

「說什?嘛!」她又喘又驚又笑,不時槌他後背。

「說你喜歡我,正如我喜歡你那?多。早知道你是願意的,四年前我就該求親了--」

「放我下來,年迴,聽到沒有?放我下來!你這樣跑,成什?樣子,年迴--」會跌跤的呀!

他才不管,抱著她猛跑,兩人穿梭在幽靜的林子中,沈浸在只屬於他們的喜悅裏,就算跌了個鼻青臉腫也不在意--

「哎唷--」

果然。

※※※※※

告別了侍郎府的夫人小姐們,元初虹將馬車駕到天臺寺門口。此番回程,就只一個十五歲的阿福駕車,幸好他身手俐落,同行的還有兩個要回開平探親的婦人,一路上不致寂寞,也好互相有個照應。

她決定與年迴一道走,所以仔細的對阿福交代:

「這是家書,包袱裏有十兩銀子,以及一些點心,你路上要記得吃,沿路上的驛站都相熟,不致坑你宿夜錢。一路上機警些、小心些,知道嗎?」

十五歲的少年有一張俊秀的面孔,自稱阿福,是元初虹從棲流所帶回來的。倒沒想到將他養得長肉之後,會是個好看的孩子。一般普通人的樣貌都不會太出色的,相形之下,這個阿福怎?看也不像是市井小民人家,但卻真的是一名小乞兒。

阿福這三天來都像在與誰賭氣似的,老不開口。一群丫鬟們拚命向他示好,他甩也不甩,連元初虹喚他,他也是悶悶的。不過由於她整副心思都在年迴身上,壓根兒沒注意到小男孩的脾氣。

他粗魯的搶過包袱往身邊的位署一丟,雙眼直視前方,就待她開口說聲再見,便要走了。

元初虹看了下天色,近午時了,年迴應該快過來接她了。思及此,唇邊總有止不住的笑意。

「好了,阿福,路上小心些,走吧。」

少年終於氣不過,咬牙道:

「你就這樣隨便找男人嫁啦?找一個奴才」

元初虹伸出一手捏起他一邊面頰,讓他聲音出不全。

「我說過了,他不是奴才,只是在別人家裏當差。」這小鬼,老是改不了冷嘲熱諷的壞毛病。「你這孩子,什?人也看不順眼。」

「那傢夥配不上--咿……」又一邊的面頰被夾住,他俊秀的臉孔被兩隻手蹂躪,橫向拉著皮肉。

元初虹訓道:

「你哪,以前成天笑我老姑娘、沒人要,還說要是我老了無依無靠,你會好心收留我,施捨我一口飯吃。現在有人要娶我啦,你該開心得去放鞭炮才是。別像個潑皮耍賴喔,只不過沒陪你走回程而已,你生氣啥兒?」

好不容易從她雙手裏搶回自己發疼的瞼,他雙頰紅撲撲地:

「才不是因?那樣!我氣你亂找人嫁!」

元初虹雙手叉腰:

「我哪兒亂找人啦?你根本不知道他有多好。要是他現在回到西平縣,只怕附近所有煤婆都會死抓著他不放哩。他多有成就啊!從來沒有一個離家工作的男子可以像他那?上進,而且順利改善了家中困苦的生活。那要多努力才做得到你知道嗎?他十二歲就賺到了七文錢--」

「嗟!羞不羞!七文錢也敢現寶?」

「是!七文錢並不多,但他委託我帶回他家,給他弟妹買糖吃,從來捨不得在自己身上花一文錢。」

「他自虐嘛!」阿福不覺得那有什?值得說的。

好想揍他。元初虹握緊雙拳控制自己。

「他可以把所有錢財花用在家人身上而不眨眼。對自己吝嗇,對家人慷慨,這種品行實屬罕見,能與他共度一生,是我的福氣。」

「這樣就好了嗎?跟一個上進的勤勞男人過一輩子粗茶淡飯的生活?你可以更好的!」

「什?叫更好?」她雙眼一眯。

「嫁給一個文生,日後一旦他高中了,你就是官夫人,可以住在官邸,不必再去陪她們應酬、說笑,由她們支使著你跑腿。反過來,你可以養尊處優,支使別人,然後再也不必把自己曬成黑炭,老是千里奔波--」

元初虹大大歎口氣:

「那不是好日子,更要那樣過,我會瘋掉。阿福,我喜歡四處走,喜歡目前的工作。雖然必須與夫人們應酬,可我不引以?苦。事實上我是憐憫她們的。是,她們生活閒適,吃好用好,但代價是永遠出不了門,見不到外邊的天地,更得死命的纏出一雙三寸金蓮,痛得沒法走路……我的天!沒有任何一種享受可誘使我去受那種苦。我的腳雖醜,但走得穩、跑得快。就如我要嫁年迴,從不因?他有無財富,日後能不能提供我安適的生活。我嫁他,只因?我們適合,能當一輩子互相扶持的夫妻。」

「反正我不同意!他根本不能給你幸福--」

「你這小鬼--」忍不住揚起爪子就要再往他面皮扭去,但一隻厚實的手打後方包住她小手--

「我不敢說我給的會是她認?的幸福,但這會是我今生努力的目標。」年迴不知來多久了,沈穩的嗓音平息了元初虹正旺的火氣。

「年迴--」她輕叫。

但沒有她開口的機會,因?阿福吼聲比誰都大。

「你配不上她!以後我會考中進士、會名揚天下,你怎?也比不上我能給的!」

這是情敵對情敵的叫囂。

年迴打量著俊秀的少年,並沒有加以笑弄,心底只微訝著原來初虹不乏愛慕者呢。

「或許日後我是比不上你。」

「年迴--」元初虹瞪眼,討厭他自貶。

他拍拍她,接著道:

「我唯一勝你的是時間。你太小,也太晚,永遠追不上我與她十年的情誼。」

很明確的事實,教叫囂的少年挫敗地不語。

元初虹終於明白原來阿福……對她有著……奇怪的感覺。不會吧?她大他那?多耶!

「這不是理由,不公平!」阿福氣弱地道。

元初虹走近他,吸口氣道:

「沒有什?不公平的。阿福,你日後若是高中進士,我會恭禧你,但我不想當官夫人。從沒哪個夫人出門當牙婆的,但我想一直做牙婆這種工作,這工作沒什?被尊崇的地位,但事實上卻可幫人,也可害人。我想當個好牙婆,也自知做不來官夫人,還是當個市井鄙婦最自在,也許你不能瞭解,但這才是我要的。」

阿福不可思議地叫:

「當平凡人?當牙婆?這是你要的?卻不要榮華富貴?所以你寧願與他過苦日子,也不考慮更好的?」

她點頭。

「我不需要更高貴的身分,現下這樣最理想。」

她的說詞終於氣跑了阿福,就見他一張俊臉脹得飛紅,驅動馬車快步疾走,一句話也不說了。

她望著塵煙歎氣,這傢夥不會氣太久吧?

而年迴,低首看著她背影,眼眸深處暗暗思量,亦是不語。

百轉千折的心臆,逐漸篤定的浮出唯一答案,那個關於未來的種種……

年迴很忙,忙得不可開交。

疾來倏往的,矯健的身形穿梭在趙氏總商號裏。不時有人喚他、問他,這個那個的,教元初虹好生懷疑之前他是怎?挪出時間出去與她相會的。

「年爺,高家商號要求咱們給些折扣哩,他們剛才共買了五千兩的貨。」一名管事奔進帳房。

年迴手下的算盤沒有停,打得劈哩啪啦響,在他前方的帳房小廝排隊捧著一疊疊的銀票與銀兩讓他核算。

「趙大爺還沒來嗎?」

「是的,他忙著替尚書大人送貨去,說您拿主意就好。」

「告訴高家的人,再買三千兩,送他們一盒南海珍珠,共五十顆,市值一千兩。」

「但……那不是不賣的嗎?之前那?多商號要競價……」

年迴淡淡地笑:

「去做就是,這也是大爺的意思。」

「是。」

這一個管事退開後,又來了好幾個人。就見他腦袋、眼睛、嘴巴、手像是能各自分開發揮作用似的。元初虹好生欽服他從沒停止過的手,與不出錯的帳。

終於他算完了一堆帳。在第二堆還沒送進來之前,她立即遞上一大杯茶。

他含笑的一口喝完。

「不好意思,這裏悶,怕要讓你覺得無趣。」

「不會啊,就像在看市集嘛,只不過這邊買賣的銀兩都千兩、百兩地嚇人。」

他將已清點完畢的銀兩、銀票逐一收入一隻厚重堅實的櫃子中,仔細上鎖,才算是做完了第一批工作。

「聚集在這裏的都是南北商號,買一車又一車的貨要運回去販售。這種海外的貨,利益高,一千兩買下的物品,往往可賣到三、四千兩。」

難怪外頭那?多人在搶購。她不解:

「那,剛才?何送珍珠?用賣的更有利益不是?」

年迴低聲在她耳邊道:

「有時一些令人垂涎的貨放著不賣,更能哄?其身價。若放出風聲要送,便能激發他們拚命採購。回來京城這?多天,這些上門採購的商號已從狂熱退燒到理智謹慎,這樣一來,貨品則相對的?不高價錢,他們掏錢的意願也有限。」

元初虹瞪大眼!

「這樣可行嗎?要是我的話,才不會?了得到一顆珍珠而去買一大堆對我而言沒用的東西--」

「年爺、年爺!李家商號的五名管事吵著要見你,他們瞧見高家管事獲贈珍珠,直說你不公平呢!快!快出來!」一名管事著急的拉人就跑。

年迴也不?難,回頭對她眨了一下眼,出去了。

她偷掀開簾子一角,看到外頭年迴站在臺子上狀似無奈的宣稱如果有人採買八千兩的貨,都可比照辦理,獲贈一盒名貴稀罕的珍珠。

?人歡呼,賣場又陷入另一波熱絡。

「那如果一萬兩呢?」一個財大氣粗的老闆問。

年迴以那張老實的臉低頭苦思,下邊的人也靜默以待,然後他吞吞吐吐道:

「我……亂送出去珍貴的珍珠恐怕已惹得趙大爺不開心了,如果……如果再送出錫蘭的錫器,那……」

那名大老闆歡呼:

「大家聽到了!年小哥作主要送錫器,都給我做個見證,珍珠與錫器,我錢老闆是要定了--」

「錢老闆,年迴可還沒敢點頭哪!」年迴一張苦臉。

大老闆揮手--

「我可不管,你放心,趙大爺那?倚重你,不會責備你的,我們讓他賺了那?多錢,對不對呀,各位?」

「對--」一陣歡呼。

元初虹搗住嘴悶笑。原來做生意是這樣的,也要偶爾唱唱戲呢,看他做生意真好玩。

「元姑娘?」突然有人自她身後叫她,她一愣,連忙轉身。明明帳房裏已沒有其他人了呀!四名夥計守在門口,那叫她的人是誰?怎?出現的?

她定眼一看,是名錦衣男子,身形略微福泰,看得出是富家子弟。

「你是?」

「在下趙學文。」他微一拱手。

「見過三公子。」她很快的記起此人身分。

「不必多禮。」只消一眼便已打量完這個令年迴矢志要娶的女子。很平凡、很高挑,肌膚因長年日曬而沒能保持女人向來引以?效的白皙。這樣的女子,有何特出之處,足以吸引年迴的眷戀?真是百思不解。

元初虹溜轉了下四周,問出疑問:

「我沒注意到您進來,不知您何時--」

他笑,指向一面書櫃:

「那兒有密門。」

原來另有蹊徑運送財物,她恍然明白。

「年迴在外邊忙,要叫他嗎?」

三少伸手阻止:

「讓他忙,我找的是你。」

?我?」素昧平生,有何好找的?啊?!還是他府裏缺工?找她就對了!

「坐。」三少在首位落坐,隨意指一張椅子要她坐。

她依言坐下,等他開口。

「我父親相當倚重年迴。你應當看得出來,上萬兩的錢財放手讓他打理而不擔心,可見信任的程度。」

她與有榮焉:

「那也是因?年迴誠懇踏實,所以趙大爺才會委以重任。」

三少啜了口茶,接著道:

「一個經商的人才,就該放手讓他展翅,你同意吧?」

她覺得有異,態度趨於小心:

「是的。」他想說什??

「聽說你是個牙婆子?」

「我是。」那又怎地?

三少站起身,負手踱步,來來回回的走著。

「商人分很多種,一個小街販,每日行走市井,賺個十文五文糊口,結交的也是同等販夫走卒;再有小商鋪,幾片瓦棲身,與尋常人家來往;再到大商號,買賣些貴重貨品,出入各家大戶,與富人交好;乃至我家這種京城規模,雖說洪武以來重農抑商,商人身分被貶?低賤,可事實上並非如此。廟堂裏的尚書、侍郎,宮廷裏的王爺、王妃,皆是趙府座上賓。考進士與經商,都是登天梯的方式,往往可以脫出低賤身分,躋身富貴。」他頓了頓,又道:「這牙婆呢,可不同。年迴直誇你是開平首屈一指的牙婆。再怎?首屈一指,也都是替別人跑腿辦事的。能力差的,無人來委託;能力好的,如你,南奔北走,替大戶人家效命。牙婆是什?社會地位你自個兒明白,再出色厲害,也是市井鄙婦的格局。」

「市井鄙婦又如何?」她僵聲問。

三少搖頭。

「不如何。畢竟你也是努力過後才有這番光景。但你不該將年迴困住,?了成就你牙婆的工作,他大好才能將要浪費了。」

「胡說!我礙著他什?了?」她直視他。

「倘若年迴有朝一日成了地方上的首富,他能有一個牙婆妻子嗎?就算他能,但別人的非議呢?若那指指點點是針對嘲笑你,他忍心讓你承受嗎?他不忍的。所以牙婆的夫婿最好只是一般的販夫走卒,對不?」

她沈著聲音:

「你認?我配不上他,妨礙他平步青雲?」

三少正色道:

「年迴是個體貼仔細的人,常常委屈自己來成就他人。我不曉得他未來能否平步青雲,但目前來看,他指揮起這種大買賣的場面遊刃有餘,如果用心栽培他,日後必有一番成就。不是在下托大,放眼天下,也只有京城我趙家是最能施展學習之地,家父多次提及要留他在身邊幫忙,他婉拒;或說要把蘇州的商號交給他管理,他亦不肯;問他未來想做什?,他說要開間小商鋪,日子過得去就行了。元姑娘,?什?明明可以月收一百兩的人,卻寧願開間小店,每日在一兩、十文裏鑽營?」

元初虹退了一步,連吸幾口氣,才發得出聲音:

「你……想要我離開他?」

「事業與你,他選了你。那,請問這位開平城第一牙婆元姑娘,事業與他,你犧牲那樣?」

她答不出來。

三少輕哼了聲,往外走時仍丟下一句:

「魚與熊掌兼得,隨他去犧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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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

年迴忙完後,已是掌燈時分,在鋪子裏隨意用完飯,兩人安步當車往西街而去。他將元初虹安實在趙家提供給他暫住的一處小宅院。趙家派來一名僕婦打理內外,住得很是舒適。

天色未墨透,仍有依稀的微光,年迴?著沈默的她,終於問道:

「什?事不高興了?是否因?我冷落你?那真是對不住,我不該--」

「不是的。」她強扯出一抹笑,但卻笑得失敗。

「那是怎?了?」他不喜歡看到她這?沒精神的模樣,她應該是活力充沛、靈動逗人的。

她?頭看向灰沈沈的天空,輕問:

「你希望未來過怎樣的生活呢?」

「嘎?」

「我是說,富裕而受人景仰,抑或平淡一生。」

年迴搖頭笑著:

「日子過得去就成啦!」想到他這次買回來的貨已賣出一大筆錢,他已覺心滿意足。生活最怕的就是下一頓沒著落,至少現在他不必怕了。

她小心說著:

「今日,我看你活絡於大場子中,很是意興風發,你不希望以後依然過這種日子嗎?進而去追求更好的?」

他笑著搔搔頭。

「生意人嘛,熱絡場子是必要的。但那是工作,不是過生活。小時候我們看東大街的富宅,好不欣羡,恨不得能住上一天,此生已足。但初虹,我們畢竟是窮人家出身,縱使華屋美服加身,也還是土樣。老實說,每次陪大爺去赴宴,總不自在得緊。也許一時會被笙歌舞影的華麗炫花了眼,但我還是知道那與我是格格不入的。」

她一顆揪緊的心漸漸鬆開了。

「不想賺更多錢了嗎?」

「當然想,但如果可以不花大錢應酬,能夠不必攀結權貴就大把賺錢,我願意。但天下哪有這?好的事?雖然說只要做了商人總不免要陪人應酬交際、建立情誼,但我寧願單純些,別太複雜。」

她橫他一眼,笑啐道:

「還是守財奴一個,死性不改。」

他同意:

「小時候窮怕了,到現在還是秉持著不輕易花錢買閑物的習慣。不過我對那些幫忙我的人就捨得花錢了。」

「所以他們才會心悅誠服的叫你'年爺'、'年小哥'啊!」她笑了,腳步變得輕快,稍早沈凝在她周身的沈重全消弭殆盡。小跑步將一切?之腦後。

他大步追上她,微赧著叫:

「別笑弄我了。瞧瞧你自己,還不是被小孩兒稱作大姑,甚至招惹小男孩傾慕,哪個牙婆做成你這樣的?」

她扮個鬼臉。

「唷--有人拈酸食醋嘍。」

「那又如何?我是你未來夫婿。」他理直氣壯。

她直笑,跑不動了,緩步走著。他與她比肩而行。

路上行人稀了,夜色沈沈包攏住周遭,唯有家家戶戶點亮的燈光透出些微光亮--

他悄悄伸出手,手指試探的抵觸她的。她抖了下,但沒避開。然後他輕輕勾住她手指,一指、兩指……最後侵佔全部,牢牢握得密合。

熱意由掌心向兩具身軀傳遞,深秋的涼意拂面不覺寒,牽著手,像要走上一生一世不肯放。

他低啞地問:

「我不希望看到你不開心,你適合笑。」

「我希望你成?你希望的那種人,不因任何人而放棄。」她的聲音亦相同的暗啞。

「我已經是了。」

「是嗎?」

「識字、有錢,甚至出海見識過。當我只能是一名小雜役時,就是這?希望。」

「那現在呢?有錢、識字、出洋之後,你希望什??」她又問,放眼望去,居住的宅院已到。

「我希望--」他站定在大門口,看著她:「能與你共度一生,過著最自在的日子。」

「年迴--」她顫著聲,洶湧的感動快要溺斃了她,「只想要這樣嗎?辜負趙大爺對你的期許也無所謂?」

他點頭。

「記得你對阿福說過的話嗎?你並不想過官夫人的生活,甚至覺得痛苦。而那,可是天下所有女子認定的富貴好命。同樣的,別人以?生意人就該成?像趙大那樣的天下富賈,才叫成功。可我不。這輩子,因?貧窮,不得不長年在外工作賣命,太足夠了,我不想再把剩下的生命浪費在累積更多財富上。趙大爺一年至少有十個月在外經商,如今是京城首富,但辛苦的奔波使得他身體勞累出一些病痛。我不想要這樣的,錢夠用就好不是嗎?」

「沒志氣。」她輕哼。

他一楞,「初、初虹?」

她用力抱住他,大叫:

「但我喜歡,太喜歡了!我多?高興你是我的漢子。年迴,你是個最棒的男人!」

他傻呼呼地不明白自己做了什?好事讓她對他這般熱情以待。不過,那不重要。溫香軟玉在懷,想那些做啥?用力反抱住她,偷吃香軟嫩豆腐。

嗯……好吃!

※※※※※※※※

趙府十二小姐想找名善女紅的丫鬟,吩咐轎夫前去將元初虹接進府來聽候指示。

天天進出趙家商號,多少也聽到一些耳語,所以元初虹知道這位美若天仙的十二小姐差點成了年迴的媳婦兒,如果他沒有拒絕的話。那?今天的拜見,就顯得刻意且別有目的了。

幸而元初虹並不是養在深閨的千金,也不是沒兒過世面的小家碧玉,這點陣仗還嚇不了她。

一名丫鬟領她走過長長長的回廊,幾經轉折,終於在一處桂花飄香的幽處停住。

丫鬟在拱門前報道:

「這是元姑娘,十二小姐的客人。」

裏頭的丫鬟點頭,細聲道:

「請隨我來。」

又被帶了長長的一段路,小橋、流水、假山、奇石,最後在一座精巧的亭子前止住步伐。

「你等著,我去請小姐。」

「有勞。」她點頭,隨遇而安的放眼打量這美不勝收的景色。只是一個小姐的住處,就有她家四倍大哩!所謂的有錢人,其有錢的程度簡直是她無法想像的。有些人瞧著眼前這些會心生欣羡,恨不得?其所擁有;但有些沒志氣的人置身其中,只覺頭皮發麻,格格不入,生怕一不小心就碰壞了價值數十兩的擺飾器具--如她就是。當然,年迴也一樣。

遠遠的,幾名清秀丫鬟簇擁著一名白衣麗人走過來。元初虹從沒看過這?美麗的人,一時看直了眼。她常出入大戶人家拜見夫人、小姐,雖說富貴人家多麗人,但這位太美了,活脫脫是人家所形容的仙女啊!

「你就是元姑娘?」仙女的聲音若天籟。

「哎,我是元初虹。見過十二小姐。」她輕輕一福。

「坐下吧。」十二小姐指示著。

「多謝。」

丫鬟奉上甘美的茶水之後,齊退到亭子外。

十二小姐纖手拂向石桌上的古箏,流瀉出一串悅耳的絲竹聲。

「我想,你是知道我找你來,主要是?了瞧瞧你的吧?」

元初虹點頭:

「心底是有個數兒。」

「我與你相比,如何?」

「自然是初虹遠遠不及十二小姐。」這是實話。

十二小姐眸光落向遠方,仍是輕淡的柔音:

「能夠走路跑步而不跌倒、疼痛,很好吧?」

「這是一雙大醜腳唯一的好處。不過男人都不中意大腳婆的。」她低頭看自己的腳丫子,再偷?向十二小姐尖筍般細小的繡花鞋。

「如果能夠選擇,我寧願醜。」十二小姐輕歎:「但我從來沒有選擇的權利。」

元初虹心口一揪,捨不得看美人愁眉。

「但……小姐是絕世美人,能享有榮華富貴,一雙腳不方便行走亦是無妨的。」

十二小姐看向她--

「像個殘障,你肯嗎?拿無盡的錢財來換?」

才不肯呢!元初虹打哈哈:

「我是下等人,沒這個命,做人就要認命嘛!」

「認命?倘若我要年迴娶我,你肯認命嗎?」

她驚跳起來,直覺道:

「我不,他是我的!」

十二小姐微笑著,漾出傾城容姿。

「你說,遠遠不及我,你說,我是絕世美人,那?,如果年迴能娶到更好的人,?何你不肯退讓?」

元初虹堅定道:

「因?我愛他,決定與他共度一生,而他也是相同的想法。兩心互許貴在情真,而非外在條件!」

「所以……」十二小姐低喃:「外在條件好又如何?換不到一顆真心,也失去選擇的權利。」

「十二小姐--」她走近美人,疑惑地問:「你鍾意年迴嗎?」她不喜歡心底酸酸的滋味。

「對於不瞭解的男子,如河去中意?我只看過他的畫像而已。」十二小姐又撫起琴來,聲聲是寂寞。

「那,我不明白……」

「他拒絕我;而你拒絕我三哥的勸退之詞。我羡慕你們有說'不'的權利與勇氣。」

元初虹不知該如何安慰美人的低落情緒,忙道:

「因?我們是平凡人嘛,所以做事都隨隨便便的,也不太理會利益糾葛,因?本來就沒什?利益好糾葛的。不像你,又美又嬌貴、出身不凡,以致於長輩會百般思量,怕你嫁壞了,嫁給不成材的、不上進的、會令你受苦的,總想替你安排周全。可我們不同,嫁好嫁壞,就只是這樣了,沒差的,以後還是要工作才能溫飽嘛。」

十二小姐又笑了。元初虹總覺得那笑裏有無盡的愁。性靈高的人不易快樂,想得多卻動不了的人千般愁思揮不去,綿綿密密纏成絲,容易自苦。

「十二小姐?」

「再三日就要回開平了是吧?」

「是的。」

「我很羡慕你,你知道嗎?」

元初虹惶恐不已:「我有何值得羡慕的?」

「自由來去,不被拘束;自己挑丈夫,交付真心愛戀。身體的自由與心的自由,你全有了,如何不教全天下女子羡慕?尤其是我這種被折了翼的金絲雀,看了最?嫉妒。」聲幽幽,句句是歎。湮沒在富貴裏,無人在意……

※※※※※

甫走出趙府大門,就見到年迴迅速迎了上來;由滿頭大汗與焦急的臉色可看出他在外面徘徊很久了。

就見他?聲問:

「商鋪的夥計告訴我十二小姐找你,是真的嗎?怎?會進去那?久?她要做什??有沒有說什?--」

她伸出一指點住他唇。

「不就是找丫鬟嗎,還會有什??」

他緊瞅著她含笑的面容,企圖尋出一絲絲不愉快的神情。擔心地問:

「她沒?難你吧?」

她輕拉他衣袖走在青石板路上,華麗的趙府在他們背後,一步步拉遠,區隔出富裕與平凡的兩端。

「你見過十二小姐嗎?」她不理會他的問題,逕自問著。

年迴趕忙搖頭。

「沒的,我連畫像也不肯看。既然無心,又何必多此一舉。」

她輕歎,代他婉惜不已。

「她是我這輩子見過最美麗的女子了。年迴,你根本不知道你錯過了什?,仙女啦!」

「只要沒錯過你就好了。」他笑,終於相信趙家人並無?難她,這才放下了一顆心。

「呆子。」她笑?了聲。

他無所謂,握住她小手,輕道:

「我喜歡與你相處的自在,勝過去面對一位仙女。在仙女面前,手足沒個放處,多難受。」

她又歎口氣:

「年迴,她說羡慕我呢。真奇怪!」

「你覺得你不值得別人羡慕嗎?」曾經,他多?羡慕她的聰明靈活,總是偷學她自信的表情並受益匪淺,恨不得有日能同她一般出色,脫出畏怯自卑的陰影。

元初虹想了下,道:

「我不知道值不值得別人欣羡,但我現在過的正是我期望過的生活,這點倒不是人人做得到的。我想當牙婆,我喜歡四處走,我……嫁你,全是衷心所願,今生再無缺憾,別無他求啦!」原來她是這?幸福。真好!

他點頭:

「農人求豐年,商人求厚利,做官的想高升,順遂所願才是快樂。而,喜愛出遊的人卻被拘束,習武的人卻被逼學文,縱使成就斐然,也是痛苦。你應明白的。」

「嗯。」她明白他的暗喻。

「回去了吧,沿路上得採買一些禮品好送你家人。」

「不去商鋪了?」

正得差不多了,其他的交給夥計去善後便成。我們明日提早走,省得趙大爺派人塞錢過來。」

她不解:「?何塞錢?」

「說是感謝我這些日子來的辛苦。但怕要欠更多人情債,別收?上。最好的方法就是快點走人,不然趙家少爺們輪番過來,沒能脫身的。」

她笑他:

「唷!真風光哪,年爺。」
果然他又臉紅了。

「初虹,別笑我。」

談笑問,兩人已來到市集。

不過,還沒能仔細挑禮物呢,就見前方一陣騷動,間或有著叮叮叮的鈐聲,聽來好耳熟哇……他們看將過去--

「阿南,你說年迴在南商鋪的,怎?不見人哪?!」元再虹駕著馬,不時揚聲急問著。

他身邊坐著在趙府當差的阿南,也是他們的同鄉,他疑惑道:

「我剛才出去給王老闆送貨時,明明還見年小哥在鋪裏點貨哩,怎知一回來他就不見了,不然我帶你去他住的地方等他好了--」

「不行哪,事關重大,我要馬上見到他才行!」

「再怎?急,也得找到人才成嘛,你這樣瞎找是不行的,還不如--」

「啊!年迴,年迴!」元再虹在馬車上站起身,大力揮手。找到人了,太好啦!

年迴牽著元初虹走過去,才開口要問--

「瞧你急的,啥事--」

元再虹打斷他:

「我上個月接到你打蘇州捎來的信,就大叫不好,立即快馬來京城要找你。我要告訴你,我姊姊也在京城哩,你訂下了十一月之約,可我姊姊正在京城盤桓,不知何時回開平。我娘擔心你們又會彼此錯過,急得不得了,要我快來,但今早我馬不停蹄的前去侍郎府找人,卻要命的發現姊姊在九日前就離開京城啦!你們真是苦命鴛鴦,老天捉弄……」

有人輕點他肩膀,他不耐的揮去。

「不過,孟子有交代:天要降大任給有情人,都會整治他們個半死不活,所以你千萬別放棄……」

有人再以手指點點他。

「別吵啦!我忙著!」

啪啦!後腦勺被敲了一掌。

「誰啦咦?!姊姊--」元再虹大吼。

由於見到久尋不獲的姊姊太過欣喜,他叫道:

「姊,我告訴你,年迴提早回來了,這是他寫的信,你與他這次絕不會錯過了,他人正在京城哩!」

元初虹與年迴同樣瞠目,就連一邊的阿南也啞口無言,不曉得他竟是?此而來。

「再虹,」元初虹平平地提醒:「你沒看到我與年迴正站在一塊兒嗎?」

「嘎?幾時的事?!」對喔,他們兩人正站在一起。

傻瓜!她翻白眼。

「早說嘛!那我千辛萬苦趕來是?什?!」元再虹大受打擊。幾乎脫去半條命卻只是做白工,悶呀!

年迴與元初虹互看了一眼,心有靈犀的同聲道:

「載我們回家嘍!」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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