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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季可薔 -【走開!跟屁蟲(愛情大掃除之二)】《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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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9-4 00:06:00 |只看該作者 |倒序瀏覽
季可薔 - 走開!跟屁蟲【愛情大掃除之二】

古人有云:「知錯能改,善莫大焉。」
可怎麼沒說認錯會遭受皮肉痛啊?
他遵照先人的話,懷著誠意到前妻家勇敢認錯,
萬分希望他倆能破鏡重圓,再續往日美好時光,
可,他還沒說明來意,她馬上一個巴掌呼過來,外帶一句:「滾!」  
噢,痛痛痛痛痛!多年不見,她不僅變潑辣,手勁也變大,
不過……依據他對她的了解,她根本是刀子嘴豆腐心,
只要他努力裝可憐、裝無辜,一定可以堂而皇之住進她家,
接下來只要拉攏他那早熟的兒子,與他站同一陣線,
再使出「烈女怕纏郎」絕招巴著於香染不放,
即使會被喚作「跟屁蟲」,他也要厚著臉皮繼續攻城略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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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有版管責冰至,文章轉貼沒啥用,每發一文俱心虛,更看勳章為壓力。唯見高管滿勳章,原來意指是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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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9-4 00:06:21 |只看該作者
楔子

  窗外,晴空一碧如洗,東方,一朵流雲漫不經心走過,在朗朗藍天曳下一絲長長白影。

  窗內,少婦憑窗而坐,淒迷的眸光隨那朵流雲游移,流雲行蹤不定,她的心亦茫然不安。

  還會飄多久?還要望多久?

  她不知道。只是對這樣日復一日地等待,她,忽然覺得累了。

  時光荏苒,人生苦短,她還有多少歲月能虛擲,多少青春能浪費?

  她,不想再等了。

  她拿起話筒,撥了一個熟悉的號碼,在等待接通的時候,她轉過頭,對一個正低頭專注堆著積木的小男孩微笑。

  電話那端傳來爽朗的男聲。

  「老喬嗎?是我,香染。」她平靜地打招呼,聲調毫無起伏,「你知道立人在哪裡嗎?」

  對方響應。

  「是嗎?我早猜到了。」她自嘲地牽唇,「那你知道他什麼時候回台灣嗎?」

  彷佛聽出她語氣不對勁,對方一串急促的解釋。

  「你不必解釋,老喬,我都明白。我知道他現在做的是多麼了不得的工作。」

  堆罷積木的小男孩站起身,搖搖擺擺地朝她走來,伸出一雙小手,她拉了拉那肥胖可愛的手,又俯下身,在他額頭印上一記。

  「……可你能想象嗎?自從九二一地震以後,我只見過他兩次面。一年了,我只見過他兩次,你能想象嗎?」她低聲問。

  對方默然,似乎不知該說什麼好。

  她深吸一口氣,「我已經厭倦再這麼等下去了,我覺得好累。」她頓了頓,耐著性子聽對方勸她,那些解慰的話,她早聽過幾十遍。

  她不想再等下去了,這麼癡癡地等、驚慌地等,害怕有一天等不回他的滋味,她嘗怕了。

  她漠然地回話:「你告訴他,我給他三天時間,如果他再不回來,以後就別回來了。」拋下最後通牒,她果斷地掛電話。

  有幾秒的時間,她只是呆呆發著愣,直到小男孩嬌嬌地喚她。

  「媽咪,抱抱。」

  她回過神,伸出雙手,將小男孩抱上自己膝上,捏了捏他蘋果般紅嫩的雙頰,一次又一次地親他。

  「軒軒,小軒軒。」她親暱地喚他,低頭磨蹭他小巧的鼻尖,「你想不想見到爸爸呢?」

  「爸爸?」小男孩眨了眨漂亮的大眼睛,偏過小臉,好疑惑的模樣。

  他可能到現在還弄不懂這名詞的意義吧!兒子的反應讓少婦心口一揪,酸澀不堪。

  「媽咪,妳在哭?」白玉般的小手著急地撫摸她微濕的眼皮,「媽咪不要哭。」

  「媽咪沒有哭,我在笑呢!」她勉強揚唇。

  「可是……」小男孩猶豫地看著她,清澄的眼底,滿是擔心。

  就連一個不滿三歲的小孩都懂得關懷她,那個曾答應要照顧她一輩子的男人究竟哪裡去了?

  「小軒軒看錯了,媽咪在笑。」她緊緊地、緊緊地抱住兒子,「你這麼體貼,媽咪好開心呢!」

  「小軒軒要永遠讓媽咪開心。」小男孩認真地立誓。

  「好、好,媽咪知道,知道小軒軒最疼我了。」一定是兒子的貼心讓她太感動了,所以她才會這樣笑著流淚。她想,親了親兒子柔軟的發絲,「媽咪也會一輩子疼你,讓你開開心心地長大。」

  是的,她會盡自己最大的力量照顧兒子,讓他快快樂樂地成長。

  所以小軒軒不需要父親,她也不需要那個男人。

  他回不回來都無所謂,因為她不在乎。

  她不在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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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9-4 00:06:40 |只看該作者
第一章

  他回來了。

  秋高氣爽的早晨,姚立人站在街道上,仰望晴朗蔚藍的天空。

  久違的天空,久違的城市。他深深吸一口氣,不禁微微一笑。

  台北的空氣依然相他記憶中一樣,雖然不特別清新,但比起他曾經到過的許多地方,仍是好上太多太多。

  從沒想過自己會懷念這城市的空氣,但今日這深深一嗅,他才恍然驚覺原來他從不曾淡忘過這記憶中的味道。

  他走上人行道,揀了一張座椅坐下,翹起一雙長腿,悠閒地看這城市逐漸蘇醒,看日光一格格攀上對面公寓的百葉窗,看晨運爬山的老人們散去了,看上學上班的人潮逐漸湧現。

  整整兩個小時,他就那麼游手好閒地坐著,毫不在意來往行人投來的奇異目光,直到對面公寓的大門,走出一個背著黑色書包的小男孩,他才繃緊神經,認真地打量起來。

  小男孩約莫七歲大,五官十分俊秀,墨黑的發梳理得整整齊齊,白色海軍領襯衫,深藍色短褲,腳上一雙亮晶晶的黑皮鞋--貴族學校的學生打扮,加上他身上那股溫煦的氣質,讓他看起來完全一副小紳士模樣。

  真不賴。姚立人微笑,投注在小男孩身上的目光流露出欣賞與驕傲。

  小男孩站在原地,似乎在等著什麼,姚立人站起身,正想朝他走去時,一道窈窕身影忽地出現。

  姚立人腳步一凝,僵立原地,愣愣地看著那道倩影優雅地走向小男孩。

  她穿著一襲粉色套裝,露出筆直而修長的雙腿,白色細跟涼鞋恰到好處地強調她纖細的腳踝,她牽起小男孩的手,與他手牽手走在街道上,輕快的步履晃動了肩頭上微卷的發,也晃動了他的心。

  她好美,比他記憶中還美,那洋溢在眉眼之間的自信神采,教他心魂激蕩。

  看樣子這幾年沒有他,她還是過得很好……也許更好了。他黯然,怔望著她,胸口抽痛著,無法呼吸。

  他開始跟蹤母子倆,隨著他們下了地下道,穿過兩條街,來到一間私立小學的門口,她蹲下身,為小男孩整了整衣領,又在他前額印下一記,才笑著揮手送他進校門,然後她轉過身,招手叫出租車。

  姚立人坐上另一輛出租車,命令司機跟隨她,十分鍾後,兩輛車分別在一棟辦公大樓前停下,他下車,遠遠地目送她走進辦公大樓。

  這是她上班的地方嗎?他抬頭,觀察了一下五層樓高、以石洗巖面為主體的大樓外表,門外一方小廣場上,立了一座三角錐噴水池,玻璃大門旁,一座石碑刻著這家公司的名字。

  這兒看來像是某家科技企業的總部。

  國貿系畢業的她,在科技公司裡做什麼呢?他猜不到,漫無目的地在大樓附近逛了一會兒之後,又回到小男孩上的那所私立小學。

  他倚著電線桿,耐心地等待小男孩放學,過了下午三點,校門口陸陸續續出現低年級的小學生,他全神貫注,深怕自己錯漏了他的身影。

  終於,他看到小男孩了。一天的課上下來,他身上的衣著依然整潔,連頭發都一絲未亂,跟其它衣衫不整的小男生比起來,簡直是異類。

  他獨自走出校門,身後還跟了好幾個小女生,都對著他指指點點,顯然對他仰慕不已。

  看來這孩子很受異性歡迎呢!姚立人不禁微笑。正當他得意間,一個懷裡抱著顆足球的孩子不知從哪裡竄出來,惡作劇地拿球當頭打了小男孩一記。

  姚立人愕然,小女生們也嘩然,小男孩卻像習以為常,瞪了那惡作劇的男同學一眼,男同學似乎撂下一句什麼話,飛奔而去。

  那位同學,是在欺負他嗎?

  姚立人蹙眉,跟在小男孩後頭走了幾分鍾,到了一個岔路口,幾個小女生們終於鼓起勇氣喊了一聲,小男孩回頭一望,她們推著其中一個走向他,跟他說了些什麼,又遞給他一個包裝精美的小禮物,他不知所措地接了,紅著臉站在原地,小女生們見他臉紅,吃吃地笑了,也跟著臉紅,轉身飛奔離去。

  小男孩傻傻地看了她們輕盈如蝶的身影好一會兒,才握著小禮物走上天橋。

  姚立人跟著走上天橋,又下天橋。

  小男孩在一家商店前停下,好奇地望向櫥窗裡,姚立人跟著調轉視線,發現那是一家專賣游戲軟件的商店,櫥窗裡,立著一個栩栩如生的電玩人偶。

  小孩子就是小孩子!姚立人輕輕一笑,一股難以言喻的柔情頓時漲滿胸懷,他走到小男孩身後,俊拔的身影映上玻璃櫥窗。

  小男孩愕然瞪著櫥窗上的映影。

  「想要嗎?」他柔聲問,眨眨星亮的眼,「我買給你……」

  「又上購物網站啊?」隔壁的女同事靠過來,好奇地望向於香染辦公桌上的液晶計算機屏幕,「這次打算買什麼?」

  屏幕上,顯現的是一個相當受歡迎的購物網站,於香染正忙碌地切換頁面,勾選她想要的產品。

  從很早以前,她就發現了購物網站的妙用,趁著工作空檔,搞定日常生活上所需的各項用品,省時省力,而且這些購物網站上陳列的商品還總是物美價廉呢!

  「小聲一點,盼盼。」她轉過頭,美麗的眼微微瞇起,對女同事比了個噤聲的手勢,「經理在辦公室吧?千萬不能讓他發現我上班偷懶。」

  「放心吧,經理再怎麼機車,也不至於介意這麼點小事的,何況妳還是整個業務部的Top  Sales呢,他捧妳都來不及了。」李盼盼笑道,圓亮的眼不像其它業務部同仁看她時總是微微帶著妒意,只有純然的友善。

  於香染回她一抹粲然微笑。在這家公司,唯有在李盼盼面前,她才能笑得如此真心而自在。「還是別讓他發現比較好,妳也知道,他那人一向最注重工作紀律,連上班遲到個幾分鍾他都要囉唆半天。」

  「這倒是。」李盼盼深有同感地點頭,「妳知道嗎?我今天好衰,才不過遲到五分鍾而已,好死不死就在電梯門口遇到經理,他剛好要下樓,一看到我馬上臉色鐵青,給了我一記好大的白眼,差點把我的魂給嚇得飛到太平洋去了!」她誇張地形容著。

  於香染噗哧一笑,「太誇張了吧?盼盼,經理哪有這麼凶啊?」

  「我形容得還算客氣了。我跟妳講啊,他那時候的表情……」李盼盼驀地一頓,眼眸詭異地圓睜。

  「怎麼啦?」於香染奇怪她怎麼不繼續。

  「經、經、經經經……」李盼盼指著她身後,半天說不出一句話來,臉色發白。

  她蹙眉,調轉過臉,明眸陡然映入一張如雕刻般的冷峻臉孔,「梁經理!」

  「跟我進來,香染。」梁以聰淡然命令,清銳的眸光掃了李盼盼一眼,後者不禁一顫。

  他沒多說什麼,徑自邁開步履,走向自己的私人辦公室,於香染隨後跟上,輕輕帶上門。「請問經理找我有什麼事嗎?」

  「這是力龍剛剛透過網絡下的訂單。」梁以聰將打印出來的文件遞給於香染。「恭喜妳,妳這個月的業績又破紀錄了。」

  「謝謝經理!」於香染接過文件,淺淺地笑。

  梁以聰揚眉,「妳看起來好像不特別高興。」

  「我很高興啊!只是這張訂單我幾天前就知道會拿到了,所以不覺得驚訝。」

  「原來如此。」梁以聰頷首,銳眸定定凝視著她,「妳最近的表現很好,我很滿意。」

  「謝謝經理。」於香染神色自若地接受上司贊賞。

  「只不過我沒想到妳也會趁上班時間掛網……跟朋友聊天嗎?」

  「不是的,你誤會了,經理,我從不上網聊天。」於香染解釋,「是因為我兒子生日快到了,所以我才想趁工作空檔上購物網站買點禮物送他而已。」

  梁以聰深深望著她,「妳兒子生日快到了?」

  「是,再過幾天就是他七歲生日了。」

  「妳買什麼送他?」

  「我訂了一套百科全書。」

  「百科全書?」梁以聰俊眉一揚,「七歲小孩看得懂嗎?」

  「我兒子很厲害的,梁經理。」笑意躍上於香染的眼,眉宇之際,滿是身為母親的驕傲。

  彷佛被她不自禁的喜悅感染,梁以聰也微微一笑。

  「我想,這個月的業績獎金應該足夠妳為他辦個盛大的生日派對了。」

  「我想也是。」於香染笑應,瞥了眼手表,「六點多了,我得回家做晚餐了。」

  梁以聰聞言,眼底掠過一道異光,似乎想說些什麼,但考慮了會兒,終究只是點點頭,「好吧,妳下班吧!」頓了頓,又添上一句,「路上小心點。」

  「我知道,謝謝經理。明天見。」

  步出經理辦公室後,於香染回到自己座位,收拾了一下桌面,跟李盼盼道別後,提起公文包就下班;辦公室內,其它同事有的才剛回公司,有的還在外頭跑業務,像她這樣時間一到便准時下班的人寥寥無幾。

  尤其自從梁以聰上任後,在他的默許下,她不但准時下班,連一些下班後的部門活動或例行會議都經常下參加,雖然有些同仁體諒她是單親媽媽,對她的缺席一笑置之,但也有不少同事不滿她耍大牌,常私下議論公司不該太縱容她。

  她不在乎,只要她的名字還列在業績排行榜的第一名,她不介意這些人怎麼看她,實力證明一切,只要她的業績數字依然漂亮,再多同事排擠,也滅不了她在公司內的光環。

  何況她只是減少停留在辦公室的時間而已,並不表示她付出的努力與心血就比別人少,如果他們知道她回到家以後,經常為了公事挑燈到半夜,大概就不會有此微詞了吧!她自嘲地勾勾唇,搭電梯下樓,招手叫出租車。

  她並沒有直接到家門口,而是在附近的超市停下來,匆匆補了一些周末忘記買的醬料與食材,才抱著大大的購物袋回家。

  「軒軒,我回來囉!」打開大門,迎接於香染的是一片漆黑,她愣了愣,按下牆上的電燈開關。「軒軒?你不在嗎?」

  還沒回來嗎?她蹙眉,瞥了眼手表,已經七點多了,兒子竟然還不見人影。

  前天也是這樣,他也是七點才氣喘吁吁地回到家,說是到同學家寫作業,一時忘了時間。今天又是跑到同學家去了嗎?她疑惑,將購物袋裡的東西一一取出,擱到餐桌上,剛整理好,兒子的身影也正巧出現。

  「媽、媽咪,妳已經回來了啊!」姚軒匆匆踏進玄關,頭發亂了,襯衫也松了一顆扣子,滿頭大汗,一副剛跑過百米的模樣。

  「怎麼累成這樣?」於香染趕忙到浴室取了一條毛巾,為兒子擦汗,「你該不會一路跑回來的吧?」

  「對啊,我……呼呼……怕媽咪等太久,所以用跑的回來。」姚軒重喘著氣道。

  「怕我等的話,不會早點回家嗎?」於香染輕聲責備,「你這幾天怎麼了?為什麼放學後都不直接回家?」

  「我到同學家做功課……」

  「那也要記得時間啊,在人家家裡打擾這麼久不太好吧?」

  「因為他媽媽說要請我吃晚飯。」姚軒順過氣來,焦急地解釋,「我一直跟她說不要,她還是一直留我。」

  「所以啦,叫你別在人家家裡待那麼晚。」於香染瞪兒子一眼,賞他前額一個爆栗,「都到了晚餐時間,她媽媽當然會請你吃飯,不然怎麼好意思?」

  「我知道了,對不起,媽咪,以後我會早點回家的。」姚軒乖順地道歉。

  「知道就好,先去洗個澡吧!媽咪去做飯,等你洗完後就可以吃了。」

  「是,我去洗澡了。」姚軒拿起擦過汗的毛巾,「這個我拿去放洗衣籃。」

  「那就謝謝你了。」於香染笑著摸了摸兒子的頭,站起身,「快去吧!」

  「是。」

  吃過晚餐,於香染忙完一些必要家務,洗了個澡,照例提著筆記型計算機來到餐廳;收拾得干干淨淨的餐桌邊,姚軒早已經乖乖坐在那兒,認真地一面查字典,一面寫作業。

  她微微一笑,打開冰箱取出精力蔬果汁,為自己和兒子各斟一杯,然後在他對面坐下,打開筆記型計算機。

  「今天在學校裡有發生什麼有趣的事嗎?」她柔聲問。

  「嗯……」姚軒偏頭,想了想,「沒什麼特別的……啊,對了。」他轉身打開書包,拿出一張成績單,「我段考考了第一名,媽咪。」

  「第一名?真的嗎?」於香染眼睛一亮,接過成績單,眼見兒子幾乎每一科都滿分,贊歎地笑開了,「哇!兒子,你真厲害,上小學第一次大考就考第一名,不簡單哦!」

  「媽咪開心嗎?」姚軒仰起小臉,期盼地望著她。

  「當然開心啊!」於香染眉開眼笑,毫不吝惜給予兒子贊美,她俯過身,親了兒子臉頰一記,「這是媽咪給你的獎勵。」

  姚軒笑著接受,一點也沒有覺得不耐。

  想起李盼盼曾抱怨過她那上小四的兒子怎麼也不肯讓她親,於香染就忍不住慶幸自己的兒子還沒到那種別扭的年紀。

  「你以後該不會也推開媽咪吧?軒軒。」她喃聲問。

  「什麼?」姚軒沒聽清。

  「我說,等你上了高年級,會不會就不讓媽咪親你抱你了?」她認真地望著兒子問。

  姚軒俊臉一紅,「媽咪妳說什麼啊?」

  臉紅了啊?真可愛。看著那嫣紅粉嫩的臉頰,於香染忍不住探出手來,淘氣地捏了捏。

  「媽咪!」姚軒尷尬地抗議,「我告訴過妳別這樣捏我了,我又不是小baby。」

  親親可以,抱抱也行,就是不能當洋娃娃捏嗎?好可惜啊!於香染在心底暗暗歎息,不過為免兒子提早進入別扭期,她還是選擇尊重他。

  「好吧,不捏就不捏。」她收回手,笑道:「不過你這次考得這麼好,媽咪一定要送你一份大禮物。說吧,你想要什麼?」

  「我什麼都不要。」姚軒搖頭,「媽咪開心就好了。」

  真是孝順的兒子啊!於香染感動得無以復加,傾過身,又捏了兒子小臉蛋一把。

  「媽咪!」姚軒又紅了臉。

  「好好,媽咪不鬧了。」於香染笑著縮回手,「明天要跟客戶開會,媽咪要認真工作了。」她插上無線網絡卡,上網找尋會議相關的資料。

  姚軒捧起蔬果汁,一面啜飲,一面望著她的動作,墨密的眼睫不停地眨動,看來欲言又止。終於,他開口輕喚:「媽咪。」

  「嗯?什麼事?」

  「呃,禮拜六那天,請客的名單真的完全由我決定嗎?」他猶豫地問。

  「當然啦!」於香染笑著回應,「是你的生日派對,你高興請誰,請多少人都行,只要別忘記告訴媽咪一聲,免得到時我食物准備得不夠。」

  「可是……」他神情仍猶疑。

  「怎麼啦?」於香染察覺不對勁,抬頭望向兒子,「你在擔心什麼?」

  「沒、沒什麼。」姚軒連忙垂下眸。

  是她太過敏感嗎?還是兒子真在躲避她的視線?「軒軒,是不是跟學校同學相處上有什麼問題?有同學跟你處不來嗎?」她關心地問。

  他默默搖頭。

  「你交到好朋友了嗎?」

  他還是搖頭。

  「那那個同學呢?就是你到他家做功課那個?你跟他交情應該不錯吧?不然怎麼會跑到人家家裡做功課?」

  「啊,他啊……」姚軒似乎有點慌,「嗯,還可以。那個同學……嗯,人還滿有趣的。」

  「是嗎?那不是很好嗎?」於香染微笑,「那個同學或許會成為你第一個好朋友呢,那天也請他來吧!」

  「什麼?請他?」姚軒驚嚇地瞪大眼。

  於香染蹙眉,奇怪兒子怎會是這種反應,正想追問時,手機鈴聲忽然響起,她瞥了眼屏幕,是一個客戶打來的。

  「你乖乖做功課,軒軒,媽咪去接個電話。」她溫聲交代,怕打擾兒子做功課,拿著手機到陽台講電話。

  這一講,足足講了將近一個小時,等她好不容易說服那位龜毛的客戶,掛斷電話時,已經十點多了。好累啊!她對著手機屏幕重重歎了一口氣,旋過身,卻發現姚軒站在落地窗前看著她。

  「還沒上床啊?軒軒,已經超過十點了,是你聽英語CD的時間了哦!」

  根據她定下的規矩,姚軒應該在十點以前上床,入睡前要聽英語CD,而他也總是乖乖遵守,時間到了自動回房,從來毋須她催促。

  「怎麼啦?是不是有什麼事?」她靈光一現,「啊,對了,媽咪還沒檢查聯絡簿,你先去刷牙,我待會兒就去……」

  「媽咪。」姚軒忽地喚她一聲。

  「嗯?」

  「剛剛那個電話,是公司打來的嗎?」

  「是客戶打來的。」

  「他罵妳嗎?」

  「嗄?」於香染一愣。

  「那個客戶是不是一直罵妳?」姚軒仰起頭,憂愁地看她,「我聽媽咪一直在道歉。」

  「原來你在為我擔心。」於香染嫣然一笑,總算明白兒子為何遲遲不回房。「傻瓜,沒事的。」她蹲下身,安撫地拍了拍兒子的肩膀。「他只是有點誤會,媽咪跟他解釋一下就OK了。」

  「真的嗎?」

  「怎麼?你不相信媽咪的辦事能力嗎?」她故意逗弄兒子,「我可是公司的Top  Sales呢。」

  「我不是不相信,只是覺得……媽咪好辛苦。」

  「媽咪不辛苦,你這傻兒子,就別窮擔心了好嗎?」於香染覺得又好笑又感動地捏了捏兒子的鼻尖,「快去睡吧!」

  姚軒卻不動作,垂下頭,呆呆地站在原地。

  「又怎麼了?」於香染顰眉。她這個兒子,今晚怎麼這麼奇怪呢?

  姚軒默然。

  「是不是有心事?」她握住兒子的肩膀,「你不是答應過媽咪嗎?有什麼心事都會坦白告訴我的。」

  姚軒沒說話,抬頭望向她,大大的眼底盛著無助的迷惑。

  於香染一陣心驚,她從不曾見過兒子露出這樣的眼神,即使她在他五歲那年,花了整整一個小時向他解釋離婚的意義,他都不曾這樣看過她。

  「到底怎麼回事?」她開始著急了,「軒軒,你說話啊!」

  他看著她,欲言又止,好片刻,才幽幽開口:「媽咪,其實我想問妳……關於爸爸的事。」

  於香染臉色一變,姚軒以為她生氣了,焦急地搖手,「媽咪,妳不要生氣,我不是……我是因為……」

  「沒關系。」於香染打斷兒子驚慌的解釋,微微一笑,「媽咪沒生氣,只是驚訝你怎麼會忽然問起他。」她頓了頓,「我不是早就告訴過你我們離婚了嗎?還讓你看過他的照片。」

  「我……我知道。」姚軒垂下眼,不自在地絞扭雙手,「我知道你們離婚了。」

  因為他們離婚了,所以爸爸才不跟他們住在一起。這些,他五歲的時候就明白了,他知道自己是所謂單親家庭的小孩,這沒什麼,他們班上有不少同學都跟他一樣。而且幼兒園的老師還告訴他,比起別的單親小朋友,他算幸福的了,因為他們家經濟狀況還不錯,物質生活不虞匱乏。

  他比大部分小朋友都還幸福許多,所以他從來不抱怨……

  「你還想知道些什麼呢?軒軒。」

  聽見母親比平常還溫柔幾分的聲嗓,他心跳更加劇烈。

  「我想、我想知道……」他緊張得喉嚨發干,望向母親的眼底掠過祈求。

  「你想知道什麼?」

  「你願不願意……跟爸爸復合?」

  「她不願意。」姚軒語氣沉重地向交代他這項任務的男人宣告結果。

  秋天的午後,公園裡陽光和暖,老人們下棋喝茶,太太們聊天說八卦,孩子們堆泥沙城堡玩,笑語頻聞,一片歡樂景象,在這彷佛全世界的人都歡笑的時候,唯有坐在公園涼椅上的姚軒,俊秀的眉宇糾結,小小的臉上憂心忡忡。

  才七歲大的孩子啊,為什麼會有這種高齡老頭才會出現的成熟表情?姚立人深深望著他,在心底暗暗歎息。

  「……她還追問我,為什麼會忽然這樣問?」

  「你告訴她了嗎?」

  「我不敢說。」姚軒搖頭,「我怕她會生氣。」

  「所以她到現在還不知道我回來了啊……」姚立人低聲喃道。

  姚軒置若罔聞,還沉浸於郁悶的情緒中,「其實我早就應該想到媽咪不可能答應了,她說過,人生是一列火車,過站就不停。」

  「人生是火車?過站不停?」這富有哲理意涵的比喻令姚立人挑起眉,已屆而立之年的他當然能了解這樣的比喻,但小孩懂嗎?

  姚立人正狐疑之際,姚軒以為他不懂,還一本正經地解釋起來:「媽咪的意思是火車是不等人的,所以我們每個人都應該往前看,不要為過去的事情後悔。這樣你懂了嗎?」

  這孩子居然還問他懂不懂?姚立人哭笑不得,他傾身,望入小男孩澄澈的眼底,「有沒有人告訴你,你像個小老頭?」

  姚軒眨眨眼,不語。

  是他的錯覺嗎?還是這孩子眼底真掠過一絲受傷的情緒?姚立人心一緊,「對不起,是爸爸說錯話了。」

  「你還不是我爸爸。」姚軒陰郁地宣稱,「我還沒有承認你。」

  姚立人一愣,半晌,唇牽起自嘲的弧度,「的確,你是還沒承認。」

  雖然這孩子最近天天跟他見面,雖然他早認出他就是那個跟他母親離婚的人,但他仍堅持不承認他是父親,從不肯喊他一聲。

  「你要記住,我會幫你不是因為我喜歡你,只是因為我希望媽咪過得幸福。」姚軒神情凜然地教訓他。

  一個超過三十歲的大男人竟被自己的兒子教訓?姚立人忽然覺得自己很悲哀。但這不能怪任何人,只能怪他自己,誰教他錯過了兒子最關鍵的幼年期!

  「你現在打算怎麼辦?」姚軒忽然問。

  「這個嘛……」姚立人澀澀苦笑,沉思地揉弄下頷。

  他要是知道怎麼辦的話,就不會拖到現在才回來面對這現實了。這幾年之所以在世界各地奔波,一半是為了理想,一半也是因為害怕。

  他怕一閒下來,就讓無盡的相思給啃痛了心,磨傷了魂。

  人生是一列火車,過站就不停--他咀嚼著她告訴兒子的這句話,愈是細想,愈能感到這話中隱含的滄桑況味。

  他真傷她如此之深嗎?深到她不願意再回頭看過去一眼?他,還能挽回她的心嗎?

  「看來正當的手段是不成了,得用些非常手段。」他低聲道。

  「非常手段?」姚軒疑惑地揚眉。

  「非常手段的意思就是……」

  「我知道,媽咪教過我。」姚軒打斷他的解釋。

  姚立人愣了愣,「你媽咪還有什麼事沒教過你的?」他在兒子還沒來得及板起臉孔回答前,便主動比了個停止的手勢,「算了,你還是別跟我說吧,免得我這個做父親的自慚形穢。」他自嘲。

  「你說的非常手段會傷害媽咪嗎?如果會的話,我可不會饒過你。」姚軒煞有其事地警告。

  傷害他最愛的女人?在兒子心目中,他這個父親的形象如此不堪嗎?姚立人自嘲地撇撇嘴,蹲下身,揉了揉兒子的頭,「放心吧,我保證不會傷害你媽,只不過……」他頓了頓,星眸點亮類似淘氣的光芒,「會讓她嚇一跳而已。」

  「嚇一跳?」姚軒不解,「什麼意思?」

  「等會兒你就知道了。」姚立人沒回答,只是神秘地微笑,他牽起兒子的手,「走吧,跟我來。」

  姚軒卻站在原地下動,落下視線,望向那交迭在一起的大手與小手,心底泛起一股難以言喻的奇妙感覺。「你要帶我去哪兒?」他怔問。

  「還用問嗎?當然是回家啊!」

  「回家?!」
曾有版管責冰至,文章轉貼沒啥用,每發一文俱心虛,更看勳章為壓力。唯見高管滿勳章,原來意指是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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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9-4 00:07:00 |只看該作者
第二章

  「你、你、你……」

  極度的震驚讓於香染說不全話,她瞪大一雙眼,看著那穿著白色圍裙、右手還拿著一把鍋鏟迎接她的男人。

  他是姚立人,她的前夫,四年來不曾見面的男人,如今,玉樹臨風地站在她面前。四年了,他似乎變了不少,年輕時要帥留的長發剪了,皮膚也曬黑了許多,卷起袖子的手臂隱隱能見到隆起的肌肉。

  他變得更加陽剛了,陽剛得讓她清楚地意識到站在她面前的是個男人,不折不扣的男人。

  而這個大男人,穿著圍裙,拿著鍋鏟,不但一點也不顯得不協調,反而露出些許難以言喻的性感。

  性感?!她在想什麼?於香染驀地一凜,對掠過腦中的想法相當不滿,她深深呼吸,咬牙切齒道:「你干嘛穿我的圍裙?」

  四年不見,她對他說的第一句話竟是這句,別說她自己不敢相信,就連他,好像也十分意外。

  「啊,妳介意嗎?」他眨眨眼,星亮的眼神看來好無辜,「我只是借一下而已,煮完飯就還給妳。」

  煮飯?他煮飯?!

  「你什麼時候學會煮飯的?」她近似指控地問道。

  他卻只是瀟灑地聳聳肩,輕輕一笑,露出一口潔白的牙,「妳不知道我這幾年學會多少事,親愛的。」他俯近她。

  她直覺往後一仰,「滾開!」她厲聲斥他。

  「親愛的香染,我們這麼多年下見,妳非要對我這麼冷淡嗎?」他好遺憾、好委屈地問她。

  「離我遠一點!」這是她的回應。

  他彷佛早有心理准備,臉上表情絲毫不變,仍是大大咧著不知天高地厚的笑容。

  「好吧,四年不見,我明白妳當然會覺得害羞。沒關系,我不介意。」

  他不介意?不介意?!該介意的人是她吧?

  於香染氣絕,心頭怒火威脅著要爆發,她舉高公文包,用力地、不停地、毫不容情地打他,一步步把他逼到牆面。

  「你給我老老實實招來!你什麼時候回台灣的?你到底在我家做什麼?誰讓你進來的?你說啊,給我說!」她像潑婦罵街,一連串地逼問他。

  他好像沒料到會見到她這如此強悍潑辣的模樣,呆了呆,好一會兒,才找回自己的聲音,「我是上禮拜回台灣的,打算在這裡住一陣子,至於是誰讓我進來的,很明顯,不是嗎?」

  他說什麼?於香染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一時張口結舌。

  她有沒有聽錯?他剛剛的意思是,他打算賴在她家嗎?

  「我知道妳會覺得有點意外,香染,不過妳也知道我爸媽跟哥哥都移民美國了,我實在找不到地方投靠。」姚立人低下臉龐,笑意盈盈地直視她的眼,「我想,妳一定會大方又熱情地收留我這個妳最愛的男人吧?」

  她的回答是賞他一記清脆的耳光,他不避不閃,由她發洩,熱燙的感覺燒上頰,他自嘲地彎唇。

  「我不愛你!早就不愛了。」她冷冷地、一字一句地將話擲落,「我不想收留你,請回吧!」她擺出送客的姿態。

  「妳不會真想趕我走吧?外面天那麼黑,風那麼大,妳真的要把我這個爸爸趕出門嗎?」他憂愁地揪攏眉宇,厚臉皮地耍賴,「好殘忍啊!」

  「真正殘忍的人是誰,你應該很清楚。」她故作冷漠地瞪他,唯有明眸中跳躍的火光洩漏了她內心的激動,「請你出去!我這裡不歡迎你,這個家不歡迎你。」

  「真的……一點轉圜的余地都沒有嗎?」他表情傷感地望著她。

  她忽地呼吸一窒,沒法直視他忽然沉郁的眼神,別過了頭,「四年前,我給過你機會。我說了,如果你那時候不回來,就別回來了,你不也簽了離婚協議書寄回給我了嗎?」她給過他機會,是他不懂得珍惜,是他自己選擇忽視她,忽視這段婚姻,不能怪她,她給過他機會,太多次了……

  她咬牙,「我們早已經一刀兩斷了,請你離開。我跟軒軒現在過得很好,請你不要任意來打擾我們母子倆。」

  他沉默許久,終於啟口:「那……如果是我兒子希望我來打擾呢?」

  「什麼?」她倒抽一口氣,陡地扭回頭瞪他,「你說什麼?」

  「我說,」他彎彎唇,嘲弄般地微笑,「如果軒軒希望跟他父親多相處呢?」

  軒軒!於香染一凜,這才驚覺自從進門後,她還沒看到兒子的人影。他人呢?她焦急地移動視線。

  「我在這兒,媽咪。」微弱的聲音從長沙發另一面傳來,跟著,一個矮小的身軀立起,一張俊秀的小臉自椅背後探出來。

  他一直躲在沙發後面偷聽嗎?他都聽見了?於香染頓時惘然,不知所措地站在原地,好片刻,才啞聲開口:「你都聽見了?」

  「嗯。」

  「是你開門讓這個男人進來的嗎?」她質問。

  姚軒小臉一白,猶豫了幾秒,才垂下頭,細聲應道:「是我帶他回來的。」

  「你帶他回來?什麼意思?你們在路上遇見的嗎?」

  「是……其實是……」姚軒絞扭著小手,局促不安地道:「其實是上禮拜在學校附近……」

  「上禮拜?」於香染尖聲打斷兒子,「你的意思是你們上禮拜就見過面了?你、你們……」一個念頭閃電劈過她腦海,「你該不會這幾天都跟他在一起吧?這幾天你說到同學家做功課,其實都是跟這個人見面?」

  姚軒慘白著臉,不點頭,也不搖頭,只是睜大一雙眼,祈求地望著她。

  她完全明白了,臉色頓時發白,「你騙我?你居然跟媽咪撒謊!」

  「我、我不是故意的。」見母親一副大受打擊的模樣,姚軒連忙跑過來,抱歉地拉住她的裙,「對不起,媽咪,妳別生氣。」

  「你對我……說謊?」於香染仍然不敢相信。

  「對不起,媽咪,我真的不是故意的。」

  「還說不是故意的?」她疾言厲色地斥責兒子,「媽咪沒教過你嗎?不可以說謊!何況你欺騙的對象還是我,你、你……」

  她閉上眼,強忍住暈眩感,一陣刺骨的寒涼罩住她全身,讓她微微發顫。

  軒軒說謊!她最愛的兒子竟連同那個男人一起欺騙她,他們父子倆,聯合起來騙她……

  「妳沒事吧?香染,妳還好嗎?」

  她聽見那男人焦慮的嗓音,他握住她的肩,有力的臂膀緊緊撐持住她,似乎怕一松手,她便會跌落黑暗的深淵。

  她倔強地張開眼。她不會認輸的,在這男人面前,她不容許自己有一絲絲軟弱。「算你厲害!姚立人,竟然懂得先對軒軒下手。」她恨恨地瞪他,「你說,你們父子倆私下還達成了什麼協議?你還打算教他說多少謊言來騙我?」

  「我沒打算騙妳,軒軒也沒有。」他歎氣,懊惱地抓了抓頭發,「我知道妳恨我,也知道妳不想見到我,不過妳能不能冷靜下來聽我說?」

  她譏誚地望著他,「你想說什麼?」

  「妳先坐下來。」他推著她在餐桌邊坐下,又斟給她一杯溫開水,「喝下去。」

  她接過水杯,防備地瞪他,「你到底想搞什麼花樣?」

  「別急,妳先喝水好嗎?喝完我就說。」

  她冷哼,忿忿然飲了半杯水,然後用力擱在餐桌上,清脆的聲響驚跳了姚立人的眼皮,他微微苦笑。

  「快說啊!」她催促他。

  他比出三根指頭,「三個月。」

  「什麼?」她莫名其妙。

  「我要求三個月的時間。」

  「干嘛?」

  「跟我兒子相處。」他快速地解釋,彷佛很怕又挑動她緊繃的神經,「妳也知道,我現在的工作沒辦法讓我在同一個地方待太久,我總是要在全世界飛來飛去,很少有機會回到台灣。所以我想趁這次我休假三個月,能多和軒軒相處。」

  她不說話,明眸圓瞠。

  「我知道妳不高興,不過請妳體諒我身為一個父親,當然希望能跟兒子多相處,還有,我相信軒軒也想多認識我這個做爸爸的……」

  「軒軒不想多認識你。」她機械化地反應,「他很好,不需要爸爸。」

  「妳確定他不需要嗎?」他柔聲問她,「所有的孩子都渴望同時擁有父母,妳確定軒軒會是個例外?」

  「我當然確……」於香染驀地頓住,惶然望向站在一旁的兒子。

  他蒼白著臉,緊咬著唇,那雙最神似她的眼底,盛著某種她不理解的哀愁,牽動她的心。

  「軒軒。」她輕聲喚他,「你坦白告訴我,你希望跟這個人多相處嗎?」

  姚軒一震,沒料到她會這麼間他,呆了一會兒,搖搖頭。

  「我不要。」斬釘截鐵的回答同時震動了兩個大人。

  「為什麼?」於香染問。

  「因為他讓媽咪傷心。」姚軒很認真地看著她,「我不要媽咪傷心。」他驀地仰起頭,瞪視姚立人,「你騙我,你說只會嚇媽咪一跳,可是她明明很難過,你走開,我不要再看到你,你走!」說著,他開始推起比他高大好幾倍的姚立人,小小的雙手,堅定地推著他。

  奇怪的是,姚立人挺拔的身軀竟然教他給推動了,搖搖晃晃,重心不穩。

  一個小男孩的力氣有這麼大嗎?於香染困惑地想,還是因為那男人對兒子的排擠太過震驚,所以才不堪一擊?

  被自己的親生兒子趕出門,任誰都無法承受這樣的難堪吧?

  「軒軒,你聽我說……」

  「我不要聽!你出去,我不應該讓你進來的,你走開!」

  「軒軒……」

  「你出去啦!快點出去!不要來惹媽咪難過,走開!」

  「軒軒……」

  「軒軒!」於香染清亮的聲嗓忽地揚起,「別這樣。」

  一大一小聽了這聲斥喝,都是愕然。

  「媽咪?」姚軒疑惑地喚。

  「軒軒,我要你老老實實地告訴我。」她嚴肅地凝視兒子,「如果媽咪不會傷心,你希不希望他留下來?」

  「我……」姚軒怔然,傻在原地。

  「老實地回答我,不可以說謊。」她低下頭,不放過他眼底任何一絲遲疑。

  「可是他害媽咪傷心……」他囁嚅著說。

  「如果我說,我一點也不傷心呢?」

  他眨眨眼,不說話,但那黯然的眼色已洩漏了他的秘密。

  終究,還是個孩子啊!於香染心口一痛,深吸一口氣,站起身,面無表情地迎向姚立人。

  「你可以留下來,至於留多久由我來決定。不過你最好少惹我,否則別怪我隨時將你掃地出門。」拋下森冷的警告後,她旋過身,提起公文包往房裡走。

  姚立人怔望著她的背影,眼角眉梢一點點、一點點飛上難以形容的喜悅。

  「妳先洗澡休息一下吧,香染,我保證等妳出來的時候,一桌熱騰騰的飯菜已經等著妳囉。」熱情的言語追上她,她步履稍稍一頓。

  他沒注意到,喜孜孜地望向對這一切轉變感到茫然的兒子,眨了眨墨深的眼,「不是我吹牛,你老爸的廚藝不是蓋的哦,吃過的人都說贊。嘿嘿,你等著享受大餐吧!」

  姚軒傻愣愣地看著他老王賣瓜。

  姚立人輕聲一笑,蹲下身,揉了揉兒子的頭,「下次別再說要把你老爸趕出門了,你知道你剛才說那些話讓我有多傷心嗎?」他抬起手臂,比出個揮淚的動作,大裝可憐,不過也只裝了幾秒,他又笑嘻嘻地重新卷起松落的袖子。

  「好啦,該干活囉。」

  吃過晚餐後,見前妻一副避他唯恐不及的模樣,兒子也一徑躲著他的視線,姚立人識相地自行閃回客房,整理他的行李。

  這個晚上,他的妻與子,都受夠了,他應該給他們一點空間與時間,好好厘清情緒。

  既然香染已經答應他暫時留下來,許多事情便不忙於一時解決,還是先收拾收拾他那箱千裡迢迢、一路從美國提回台灣的行囊吧!

  他打開行李箱,將裡頭塞得一團亂的衣物一古腦兒取出來,拋上床,僅有的兩件襯衫皺得像菜干一樣,西裝長褲也慘不忍睹。

  他歎口氣,所以他討厭穿襯衫西裝褲啊,T恤牛仔褲多方便,不用老是洗洗燙燙,費神又費力。只是為了某些場合,這樣正式的服裝還是必要的,起碼不能讓兒子覺得他這個父親老是邋邋遢遢的吧?所以他還是決定把這兩件襯衫拿衣架掛好,打算有空時好好洗熨一番。

  至於T恤、牛仔褲、毛衣、夾克,他全數折起來,收入抽屜裡。

  鋼筆、日記本、PDA、隨身碟、MP3筆型隨身聽、牙刷、鋼杯、電池、手電筒、簡易瓦斯爐……雜七雜八的小東西從行李箱一一被翻出來,雖然塞進去時粗心大意,取出來後倒是歸類得整整齊齊,而且動作迅速利落。

  這是多年來漂泊的生活養成的習慣,不論是將衣物收入行囊,或取出來,他已練就了在幾分鍾內打點妥一切的本領。

  直到整個大行李箱都空了,他才拉開邊邊的拉煉,珍而重之地取出一個方形木質相框,相框裡,鑲著一張老照片,照片上,是多年前的他和於香染,兩人面對著鏡頭,甜蜜地笑,他懷裡,還抱著個剛出世的小嬰兒。

  好多年以前的相片了,那時候的他與她,都還好年輕。

  他坐在地上,取出相框裡著照片,怔怔地凝視著。六乘四大小的相片殘缺了一角,右下邊還染上淡淡的煙熏色,他眼神蒙矓地看著,拇指輕輕撫過那片煙熏處。

  殘缺一角的相片,不知陪伴他度過多少漫漫長夜,在那寂靜又荒涼的黑暗裡,他唯有看著這張相片,才能安心入睡,唯有看著這相片,他才能確信自己還活著,而這世上,還有他掛心的人。

  他將照片重新放回相框,小心翼翼將相框放上床頭櫃,黝黑陽剛的臉孔,對著相片中的人綻出淡淡笑意。

  門外傳來一陣細微聲響,他轉過頭,發現其中一個令他掛心的人正在房門口探頭探腦,好奇地注視他。

  是姚軒,他的兒子。

  他微微一笑,無聲地比了個邀請的手勢,姚軒卻像嚇了好大一跳,急急離開門邊,他大步追上,卻在走廊遇上了於香染,她冷冽地瞪他一眼,隨著兒子進入臥房。

  他瞥了眼手上的運動型電子表,十點了。是兒子的上床時間到了嗎?如果可以,他真想到兒子床前給他一個晚安吻,但兒子的母親肯定不會同意。

  他自嘲地撇撇嘴,虛掩上門,來到客廳,自冰箱裡取出一罐啤酒,一面喝,一面倚著落地窗看月亮。

  是他的錯覺嗎?還是台灣的月色真的比較溫暖?這麼安靜的、柔和的、教人全身精神放松的月色,讓他既驚奇又無法想象。

  真的是太久沒回來了。

  他默默喝啤酒,十分鍾後,於香染走出姚軒的臥房,也來到客廳,看見他倚在落地窗邊喝酒,她似乎嚇了一跳,嚴厲地瞟他一眼。

  他笑開一張臉,「別老是用那種眼神看我嘛,香染。幸虧我這人命夠硬,否則不知道要被妳那樣的眼光殺死幾遍了!」

  「你在干嘛?」她不理會他的玩笑。

  「妳看到了,我在喝酒。」他舉高啤酒罐朝她一敬,「要不要跟我一起喝?」

  「我從不在家裡喝酒!」她冷聲拒絕,「你要是還有作為一個父親的自覺,最好也別在軒軒面前喝酒。」

  「連喝酒也不成?」他驚訝,「軒軒的家教那麼嚴格?」

  「那當然,他是我的兒子。」她驕傲地抬起下頷。

  「也是我的。」他好整以暇地補充。

  她不情願地白他一眼,彷佛很討厭聽見他這麼說。

  如果父子之間的關系也能以一紙協議書來作廢,她肯定一秒鍾也不浪費,立刻幫兒子擬草稿吧?他自嘲地扯扯嘴角。

  「軒軒已經睡了嗎?」

  「應該快了。」

  「所以妳剛剛是講床邊故事給他聽嗎?沒想到那個有著七歲臉孔、卻比十七歲還思想老成的孩子也要人講故事哄他入睡。」他微笑,「他都愛聽些什麼樣的故事?」

  「他不愛聽故事,也不需要我哄他入睡。」於香染反駁,「他是個很獨立的孩子,我剛剛進房是拿新的英語CD給他。」

  「英語CD?」姚立人覺得新奇地揚眉,「妳是說我的寶貝兒子才七歲,已經聽得懂英文?」

  「那當然。你不知道現在的孩子很多都是從很小的時候就開始學英文的嗎?」她撇嘴,嫌他少見多怪,「更何況軒軒讀的學校是雙語小學,有四分之一的課程是用英語教學。」

  「四分之一上英語?」他搖晃著啤酒罐,深深凝望她,「看樣子妳的確花了許多心血栽培軒軒。」

  「那當然。我怎麼能讓他輸在起跑線?」

  「這麼小的孩子,就心急著上田徑場跟人賽跑,不覺得累嗎?」他低聲道。

  她瞇起眼,「你是什麼意思?」

  「沒什麼,我只是覺得……」他抬眸望月,若有所思地道:「七歲的孩子還是像七歲比較好。」

  「你的意思是我給軒軒太多壓力嗎?」她尖銳地問,「你質疑我的教育方式?」

  「妳誤會了,香染。」他垂下眼,星亮的眼眸回到她身上,「坦白說,我不覺得自己有資格質疑妳。」

  「你是沒資格。」她繃著一張臉。

  他忽地俯過身,細細看她,「妳老了,香染,瞧妳這裡,都出現小細紋了。」他惡作劇地伸出手指,點了點她眼角。

  她倒抽一口氣,急速躲開,怒火在心頭蔓延。竟敢說她老了?他是故意惹她生氣嗎?哪種男人會沒神經到這種地步?

  她氣極,正想厲聲教訓他一頓時,他接下來的話卻教她頓時失了魂。

  「可是還是很美……不,比以前更美了。」覆著粗繭的大手拂過她的臉,刺得她心頭發麻,「歲月在妳臉上留下了痕跡,也留下了難以形容的韻味,這張臉,還有這沉澱著滄桑卻還是透明漂亮的眼睛……妳簡直讓人六神無主,香染,沒有男人可以逃過妳現在的魅力。」他恍惚地補上一句,「尤其是我。」

  她也同樣心神恍惚。他在說什麼?前一秒鍾他還嘲弄她老了,下一秒鍾,他又用一串如詩的言語贊得她如癡如醉。他究竟在做什麼?為什麼她要這樣受他影響?

  「你別碰我!」她憤慨地甩開他的手。這憤慨,一半是針對他,另一半卻是針對自己,她恨自己,還會為這個男人心旌動搖。「你什麼時候學會作詩了?姚立人,我從來不知道你會說出這種話。」

  他深深地看了她好一會兒,「妳不知道的事還多著呢!就像我,也對現在的妳感到陌生,在我面前的女人,已經不是從前那個於香染了吧?她有哪些地方變了?哪些地方還是跟以前一樣?我完全不清楚。」

  「你當然不清楚!」她語氣尖銳,「已經四年了。」

  「妳說的對,已經四年了。四年的時間,可以改變一個女人,改變一個男人,當然,也能改變一個孩子。」他幽幽道,眼神深邃難懂。

  她被那樣的眼神看得一陣狼狽,「你到底想說什麼?」

  「我想熟悉現在的妳。」

  「什麼?」她驚愕。

  他俯下臉龐,好近好近地看著她。

  他也老了。她恍惚地想,他的眼角,同樣刻畫著歲月的紋路,那細微卻深刻的紋路,看來好滄桑,又好疲倦……看著看著,她忽地心悸。

  「香染。」暖暖的氣息如風,撩撥她細密的羽睫。「難道妳對現在的我一點興趣也沒有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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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9-4 00:07:48 |只看該作者
第三章

      她當然沒有興趣,一點點、一滴滴都沒有!

  現在的他是什麼樣的男人干她何事?她不在乎!

  她不在乎了……於香染在茶水間停留,怔怔地望著玻璃窗外,窗外細雨綿綿,天色陰暗。

  很久很久以前,她還懂得作夢,還懂得期盼蔚藍的天與金色陽光,如今的她,在生活日復一日的磨損下,骨子硬了起來,靈魂卻褪了色。

  還記得剛離婚的時候,哽著一口硬氣,她堅持不動用姚立人按月寄來的生活費,因為她認為他既然已經留給他們母子倆一間公寓,已算盡了父親的責任。

  余下的,該由她這個母親來承擔。然後她進了這家公司,為了多賺點錢,自行請纓,沖上第一線跑業務,剛開始,她口才笨拙,對產品行業亦不熟悉,加上客戶常欺她是個女人,待她若非鄙夷,便是輕薄,令她十分挫折。

  三個月下來,她業績掛零,過了半年,也才稍有起色。

  那半年,她整天在外頭沖鋒陷陣,往往到了深夜,才拖著疲憊的身子,愧疚地從保母手中接過軒軒,不知是心有靈犀,還是小軒軒一直等著她,每天只要她一回來,他即使入睡了也會忽然睜開眼,靜靜地看著她。

  他用那對漂亮安靜的瞳眸,迎接疲倦的她。

  數不清有多少個夜晚,她就這麼抱著他,蹲在房子角落裡,悄悄哭泣,而他,彷佛也能理解她的痛楚,那雙可愛的小手,總是溫柔地撫過她的頰,擦干她的淚。

  「媽咪別哭。」小軒軒總是用那童稚的嗓音說道。

  那輕柔軟嫩的嗓音呵,是她在那樣漆黑無邊的夜裡,唯一的安慰。

  眼淚,在那時候就已經哭干了,一天一天,一年一年,她的心逐漸結上一層冰霜,這冰霜,就連在面對她僅有的幾個朋友時,都不肯融化--事實上,現在的她幾乎沒有朋友了,學生時代常聯絡的幾個差不多都斷了聯系,競爭激烈的工作環境裡,也難能覓到真心相待的朋友。

  偶爾能有像李盼盼或梁以聰這樣能說上幾句話的同事,她就感到滿足了,不敢奢求。

  她沒有親人,沒有朋友,只有相依為命的兒子。

  她不去依賴,也不作夢,理智而堅強地活在這世上。

  從很早以前,她就已經認知到這一點了,也明白她只能這麼做,但為什麼,在多年以後,他卻要這樣突然回來,攪翻她平靜無波的生活?

  他憑什麼這樣霸道地、放肆地出現,然後要求要與她重新熟悉彼此?

  他當自己是誰?他什麼也不是!

  若不是軒軒與他的血緣關系斬不斷、切不開,她不會容許他在她四周閒晃,惹是生非,偏偏,就算她再怎麼不情願,仍無法否認他是軒軒的父親……

  「可惡!」於香染懊惱地低咒一聲,洩憤似地緊握手中的馬克杯,如果可以,她甚至想將杯子往牆上砸去。

  「香染,原來妳在這兒。」也進來茶水間倒咖啡的李盼盼笑著打斷她陰郁的思緒,她一面提起咖啡壺,一面問道:「下禮拜部門的慶生會妳一起去吧!經理剛好也是這個月的壽星,大伙兒說要盛大舉辦呢!」

  「慶生會?」於香染眨眨眼,好片刻才抽回沉淪的思緒,「經理是壽星嗎?」

  「嗯,他也是十一月生的。」

  「我知道了,我會准備一份禮物送他,不過慶生會就晃了吧,妳也知道我一向不參加這種活動。」於香染回絕李盼盼的邀請,走出茶水間。

  李盼盼追出來,「香染,妳聽我說,我們這次不搞聚餐這一套了,大伙兒說要來點特別的,打算到經理家去開派對呢!」

  「到經理家?」

  「對啊,經理特別提供場地。妳相信嗎?」李盼盼興高采烈地俯向她,眨眨眼,道:「我們經理居然在陽明山有一棟別墅呢,聽說還有座游泳池。」

  梁以聰有一棟附泳池的別墅?於香染訝異。這倒是新聞,瞧他平常那麼低調的樣子不像有這樣的身家。不過,能讓公司特別挖來當他們業務部的主帥,想必他從前也是一等一的業務高手吧!

  「還是算了吧!」她搖搖頭,「那天是禮拜五,大伙兒一定會鬧很晚,我不放心我兒子一個人在家。」嚴格說來,不算一個人。於香染在心底修正,不過讓軒軒跟那個男人單獨相處一整晚,她說什麼也不放心。

  「可是香染……」

  「得了吧,盼盼。」一道尖銳的嗓音打斷李盼盼,「我看妳就別熱臉貼人家冷屁股了。」

  「麗麗!」李吩盼驚愕地望向聲音來源。

  發話的是一位女同事,挺年輕漂亮,平常跟李盼盼交情還算不錯,她挑起兩道翠眉,一雙丹鳳眼不善地瞟過於香染。

  「經理的生日會又如何?我瞧就算是總經理大壽,也未必請得動香染,人家是大忙人呢,哪有空跟我們這些人窮攪和?」

  「麗麗,妳別這麼說,香染是擔心她兒子……」

  「誰沒有家人?我們部門裡十有八九都結婚了。」

  「可是她是單親媽媽……」

  「單親媽媽了不起了?單親媽媽就能有特權嗎?」

  「麗麗……」

  「算了,盼盼。」於香染阻止欲替她辯護的李吩盼,「別說了。」她環顧四周,看幾個在辦公室裡的同事都朝她投來不贊同的眼光,便知他們都站在麗麗這一邊。

  樹大本來就招風,更何況她還我行我素呢!她習慣了。她自嘲地撇撇唇,也懶得為自己多加辯解,回到座位上,收拾了公文包,提著便往外走,昂首挺胸地承受數道凌厲目光。

  來到電梯口,只見梁以聰也正等著電梯,門開啟,兩人同時踏進,她對他禮貌地一笑,默不作聲。

  電梯來到一樓,她正准備踏出時,他拉住她手臂,「我送妳回家。」

  「不用了!」她好訝異,「我自己可以……」

  「我送妳。」他溫聲堅持,「我有話要跟妳說。」

  見他神情嚴肅,於香染只得點頭應允,跟著他來到地不停車場,坐上他那輛銀白色Lexus。

  「妳應該想辦法改善這情況。」車子開上街道後,梁以聰低聲說道。

  毋須他解釋,於香染也明白他指的是什麼,「經理剛剛都看到了?」

  梁以聰瞥她一眼,「再這樣下去,妳在公司會完全被孤立。」他皺攏眉。

  她早被孤立了。於香染譏誚地揚唇。

  「我知道妳不在乎人家怎麼看妳,不過這樣下去也不是辦法,難道妳真的希望在公司一個朋友也沒有?」梁以聰頓了頓,「難道妳真的不能撥點時間參加公司的活動嗎?」

  「經理也知道我的狀況……」

  「就是知道才勸妳。」梁以聰歎口氣,「妳兒子都七歲大了,不是那種事事要人操煩的小嬰兒,就算妳不放心他,也可以請鄰居代為照顧啊!妳雖然是個母親,也有享受生活的權利,不該這麼封閉自己。」

  「我沒有封閉自己!」她尖銳地反駁,「我很享受我的生活。」

  「真的嗎?」他深思地瞥她一眼。

  他為什麼用這種眼神看她?好像她昧著良心說謊似的!「我過得很好。」她一字一句地強調,「我不是封閉自己,我只是不喜歡參加無謂的社交活動。」

  「是嗎?」梁以聰默然,半晌,啞聲開口:「如果我希望妳來呢?」

  「什麼?」於香染一愣。

  「我希望妳來參加。」他停下車,認真地望向她,「既然是為我辦的慶生會,我希望那天能見到妳。」

  「經理,你……」她說不出話來。

  他的眼神,太認真了,認真到讓她莫名地有點心慌。

  「妳來不來?」

  「還沒來嗎?」星期六中午,於香染一面從廚房走出來,一面揚聲問。

  為了讓兒子七歲的生日派對盡善盡美,她忙了一早上,在屋裡結上五彩繽紛的彩帶,插上幾瓶嬌艷欲滴的鮮花,整治了一桌色香味俱全的西式自助餐,又命姚立人到附近有名的西點屋買來一盒精致的巧克力蛋糕,一切准備就緒,卻不見兒子請的小客人們登門造訪。

  「你那些同學會不會迷路了?」她望向姚軒。

  他穿著襯衫和吊帶短褲,頸上系著蝴蝶結,坐在客廳沙發上,一派俊秀斯文。

  於香染走過去,溫柔地替兒子抓攏一綹稍稍垂亂的發絲,左右打量了下文質彬彬的兒子,又是驕傲又是欣賞。「要不要打電話問問看?」

  姚軒搖頭,小臉有些蒼白。

  事實上,整個早晨他神情一直很緊繃,看著她在家裡忙進忙出,似乎有千言萬語想說,於香染以為他是緊張,因為畢竟這是兒子第一個正式的生日派對,也是第一次邀朋友回家來。

  「你怎麼了?臉色這麼難看?」她好笑地點點他的鼻尖,「是不是太緊張了?媽咪倒杯果汁給你喝吧!」

  「媽咪,我……」

  「你等等,我馬上來。我買了你最愛喝的葡萄柚汁哦!」說著,於香染翩然又回到廚房。

  姚軒無助地望著她窈窕的背影,一會兒,眸光一轉,落向一旁的姚立人。

  他正倚著陽台落地窗,垂下臉,近乎懊惱地瞪著身上燙得筆挺的襯衫和西裝褲--為了不讓兒子丟臉,一早他就在於香染的催促下換上這套衣服,甚至還打了條深藍色斜紋領帶,只是太久沒這麼穿讓他很不自在,不停地拉扯著領帶結,好讓自己暢快呼吸。

  和不聽話的領結搏斗了好片刻,他總算察覺兒子投過來的求救視線,劍眉一揚。「怎麼啦?」

  姚軒沒立刻回答,從沙發上跳下,走向他,仰起略顯蒼白的臉,「你能不能幫幫我?」

  姚立人心一動。這還是他們父子重逢後,兒子第一次有求於他呢,他幾乎是興奮地蹲下身,恨不得手上有把長劍,帥氣地揮灑,好為兒子屠龍。「什麼事?」

  「這件事,我一直不敢跟媽咪說……」姚軒絞扭著小子,難以啟齒。

  「說什麼?」姚立人笑望兒子,鼓勵他說出來。

  「其實我……呃……」姚軒咬著下唇,掙扎許久才輕聲道:「沒邀請任何人。」

  「嗄?」姚立人驚訝。

  「我沒給同學請帖。」

  「你沒給?為什麼?」

  姚軒不語,只是憂郁地望著他,姚立人卻忽地懂了,他站起身,若有所思地與兒子對望一會兒後,轉過頭,迎向正蹙著眉走來的於香染。

  「你們說了些什麼?」她近似指控地問他,神情滿是防備。

  姚立人不回答,黑眸中若有所思。

  於香染轉向姚軒,「軒軒,你告訴媽咪,你剛剛跟他說了什麼?」

  「我……」她咄咄逼人的口氣讓姚軒很是慌亂,不禁退後一步。

  見兒子逃避的舉動,於香染秀眉皺得更緊,正想更進一步追問時,姚立人忽地扯住她手臂。

  「我們改變計劃吧,親愛的。」他低下一張俊臉,眼眸如黑夜調皮的星子,閃閃發亮,俊唇彎彎,笑容燦爛到近似無辜。

  她一陣眩目,剎那間竟有些喘不過氣,「什、什麼計劃?」

  「我們去淡水吧!」他拍拍手,興致勃勃地提議,「去看夕陽,還可以騎單車,多好玩。」

  「去淡水?你搞什麼?」她莫名其妙,「等一下軒軒的同學要來……」

  「噓,告訴妳一個秘密。」他拿手指懶洋洋地揪住她柔軟的唇,不讓她說話,俯望她的俊顏迷人到令她滿腔挫折,只想放聲尖叫。

  「他們不會來了。」

  才吃過午餐,姚立人立即催著母子兩人換上輕便的休閒服,自己也換回最愛的牛仔褲:出門後,一行三人搭上公車,又轉捷運來到淡水,到站的時候,差下多是下午四點,秋陽的威力減弱了,溫和的金光罩落,不覺刺眼,只有一股懶洋洋的暖。

  轉進淡水歷史悠久的老街,三人先是在巷弄裡轉了一圈,游賞商品琳琅滿目的商店,偶爾買一兩味小吃,邊逛街邊品嘗。

  經過一家年代久遠的老鋪子,姚立人忽然停下來,「要不要吃鐵蛋?軒軒。」

  「什麼?」姚軒像未曾聽聞,困惑地眨眼。

  「淡水鐵蛋!這麼有名的小吃,你不曉得嗎?」姚立人頗覺驚奇,轉向於香染,「妳帶兒子來這裡玩時,沒給他吃過鐵蛋嗎?」

  「我們只來過這裡一次。」於香染瞪他,「那時候軒軒還小,我不敢給他亂吃東西。我想他們能把蛋做那麼硬,裡面說不定有些不好的化學添加物。」

  「偶爾吃一顆不會死的。」姚立人嘖嘖搖頭,從小賣鋪的老人家手裡接過一袋鐵蛋後,取出一顆遞給姚軒,「你試試看吧,兒子。」

  姚軒接過,卻不敢動口,瞥了眼站在一旁的於香染。

  姚立人見狀,便知這個乖乖聽話的兒子不敢違逆母親,他暗暗歎氣,跟著看向於香染。

  今天是他生日。他用眼神對她說道。

  她的響應是狠瞪他一眼,只是轉向姚軒時,卻一派溫柔,「你吃吧,別吃太多。」

  「嗯,我知道。」得母親允准,姚軒開心地點頭,咬了一口鐵蛋,他猝不及防,被硬邦邦的口感嚇到,「好硬!」他捂住唇,緊張兮兮地抬眸,「會不會弄壞牙齒?」

  姚立人朗聲大笑,「沒這麼誇張吧?」他拿起一顆塞入嘴裡,「好吃!好久沒吃到這個了,真懷念啊。」他一面吃,一面口齒不清地稱贊。

  「你以前常吃這個嗎?」姚軒好奇地問父親。這麼硬的東西,哪裡好吃了?他嫌惡地皺了皺眉。

  「嗯,的確還滿常吃的。」姚立人頓了頓,續道:「以前我跟妳媽念書時常來。」他若有所思的目光落定於香染。

  她一震,沒想到他會當著兒子的面提起過去,心房不聽話地顫動起來。

  「念書?」姚軒更好奇了,「你們以前在這附近念書嗎?什麼時候的事?」

  「大學時候的事。」姚立人微笑,「你媽是我大學學妹。」

  「原來你們是學長學妹啊!」姚軒眼眸一亮,彷佛得知了什麼了不得的秘密,「那時候是你先追媽咪嗎?」

  「嗯,可以這麼說吧!我們倆參加同一個社團。」

  「社團?什麼是社團?」

  「社團就是一種學生活動的組織。那時候呢……」

  「別說了!」於香染不悅地打斷姚立人的解釋,「已經是過去的事了,何必再提?」

  「為什麼不?」姚立人深深望著她,「因為火車過站,就不停嗎?」他低聲問。

  「你怎麼知道?」她呆了呆,靈光一現,轉向姚軒,眼神凌厲,「你告訴他的嗎?」

  姚軒嚇了一跳,「啊,是。」

  他連這比喻都告訴他父親了,他們還說了些什麼?於香染沉思,臉色陰晴不定。

  她想起中午的時候,姚軒寧可跟父親求救,卻不敢跟她坦承他並沒有發生日邀請函給同學,而當她想追問兒子為什麼時,姚立人卻老是插科打諢,暗暗阻止她。

  她很不舒眼,隱隱有種他們父子倆共享一個秘密,而她卻被排拒在外的感覺。

  她感到……嫉妒。

  雖然姚立人才與姚軒相處幾天,雖然姚軒對這個突然冒出來的父親還抱持著某種戒心,但她仍感覺到,有某種情苗在兩人之間滋長。

  畢竟是父子天性,只要他們再多相處一陣子,軒軒或許就會對他父親敞開心胸了吧?到那時候,她該怎麼辦?

  她僵站著,看著姚立人牽起姚軒的手,父子倆一同踏進一間單車出租店裡。

  因為姚軒坦承不會騎車,姚立人於是挑了一輛兩人座的協力車。

  「妳呢?妳要騎哪一輛?」姚立人問她。

  她驀地回神,「我?」

  「這輛捷安特如何?十六段變速,騎起來應該很順手。」姚立人指向一輛單車。

  「我不想騎車……」

  「騎吧!外面夕陽這麼美好,騎著自行車,享受微風拂面的感覺,不是很棒嗎?」姚立人誘哄她,「而且軒軒說他沒騎過車,很想試試呢!」

  軒軒想騎車?於香染惘然,忽地想起很久以前,軒軒讀幼兒園的時候,她曾試著教他騎自行車,只是看著兒子跌了幾次後,她忽然一陣捨不得,將膝蓋撞成淤傷的他抱在懷裡時,還含著眼淚,她自此打消了教他騎單車的念頭,想著等他再長大些再說。

  現在的他,夠大了嗎?

  「……我載兒子,妳呢,就騎這一輛,我們來比賽誰比較快。」姚立人童心未泯地提議。

  「比賽?」

  「從這裡騎到河堤那邊去,輸的人請吃冰淇淋。」隨口拋下一句後,姚立人也不管她同不同意,徑自踩動踏板,與兒子共騎一輛協力車率先離去。

  她愣愣地看著一大一小的背影,好一會兒,才記得坐上自己那輛單車,追上去。

  姚立人說的沒錯,今天的晚霞確實很好。璀璨的秋陽收斂了光芒,卻還是不忘幫天邊的雲朵刷上輕淡的胭脂,金橙、淺紫,以及那鑲在最邊緣、一圈迷離的煙藍,暮靄如詩如夢,教於香染思緒也朦朧起來。
 
 多年以前,她也曾這樣騎在淡水的霞光夕影裡,也曾這樣注視著前方俊挺的男性身影,他的肩好寬,他的背很厚,他像能為她擔起一片天地,遮去一簾風雨。

  他能保護她,他也會保護她,當年的她,如此堅定地相信,不曾有一絲懷疑。

  她曾經有夢,夢裡,她會和他就這麼一輩子共騎一輛協力車,也許,再加上一個清純可愛的孩子。

  如今,她的夢想,算是實現了嗎?

  她澀然苦笑,看著前方那父子倆共乘的協力車離她愈來愈遠,愈來愈迷蒙。

  她偶爾會聽見姚軒的笑聲,那清朗的、像風鈴般悅耳的笑聲,一串一串,迎著風清脆作響。

  她想,一定是姚立人正說著笑話,生性風趣的他很會說笑話,也愛說笑話,從前的她常被他逗得樂不可支。

  從什麼時候起,他不再對她說笑話了?或者,是她不想聽了?她心一緊,猛地加快踩動踏板的速度,不一會兒,便追上了那輛教她心神怔忡的協力車,然後,又超越了它。

  「哇塞!不得了了,軒軒,你媽咪居然超過我們了!」姚立人在她後頭大聲嚷嚷,「我們兩個大男人居然騎不過一個女人,真丟臉哇!」

  「媽咪真的騎得好快哦!」姚軒贊歎。

  「快!加把勁,我們追上去。一、二、一、二……」姚立人數著拍子,跟兒子協調好節奏,全速沖刺。

  但兩個人騎車,畢竟不如一個人輕巧,何況於香染又像吃了什麼興奮劑,發飆地悶頭往前沖,沒幾分鍾,便率先沖過「漁人碼頭」的大招牌。

  「你媽贏了。」姚立人回頭朝兒子露齒一笑。

  「原來媽咪騎車技術這麼好。」姚軒好羨慕,「她怎麼不早點教我?」

  「你現在學也來得及啊!前面好像有個公園,你可以在那邊練習。」

  「真的嗎?」姚軒睜大眼,興奮得幾乎坐不住,「我真的可以自己騎車?」

  「嗯哼。」

  「太好了!我們快去。」

  沿著修著木棧道的河堤騎過,兩輛車終於一前一後抵達了河岸公園。姚立人買來冰淇淋,要母子倆邊吃邊坐在草地上休息,自己則騎著車折回老街,又跟商家租來一輛適合孩子騎的單車。

  牽著車回到河岸公園後,姚軒早耐不住東張西望等著他,他也不囉唆,馬上教兒子騎單車,折騰了半個小時,姚軒已能搖搖晃晃地前進,姚立人這才放他獨自練習,走向坐在附近草地上的於香染。

  「妳看軒軒,已經能自己騎了,不愧是我們的兒子,騎車天分不錯嘛!」他贊道,在她身邊坐下。

  「他一個人沒問題嗎?」相較於姚立人的信心,於香染顯得憂慮,秀眉輕顰,「你應該在他身邊看著他的。」

  「放心吧,他可以的。」

  話語方落,姚軒單車一晃,差點翻覆,於香染輕喊一聲,站起身,姚立人忙拉住她。

  「你放開我,軒軒跌倒了!」她焦急地瞪著他。

  「誰學腳踏車不跌倒的?」他瀟灑地應道,「讓他去吧,多跌幾次他就掌握訣竅了。」

  「可是……」

  「不必擔心。妳瞧,軒軒不是自己爬起來了嗎?他沒問題的。」

  聞言,她定睛一看,果然發現姚軒正牽著單車站起來,擦了擦額頭上的汗,毫不遲疑地又坐上去,繼續練習。

  「坐下吧!」姚立人拉她坐上草地,「軒軒不會有事的。」

  她不情不願地坐回草地上,一雙眼卻仍緊盯著兒子,不曾稍離。

  姚立人看她緊張兮兮的模樣,又是好笑,又是心疼。

  「好久沒來淡水,這裡變好多,連公園都修起來了。」他感歎,「還有那排河邊棧道,在上頭散步的感覺一定不錯吧!」

  她不語。

  「咦?那裡還有一座橋!橋下那些是游輪嗎?我有沒看錯?」

  她還是不理他。

  她一定要這麼緊繃嗎?純粹是因為擔心軒軒,還是不想在他面前放松?

  姚立人歎氣,「妳給自己太大壓力了,香染。」

  她這才扭頭看他,神色愕然,彷佛不明白他說些什麼。

  「妳沒必要這麼緊張。」他幽幽說道。

  「我沒有緊張!」她尖銳地否認。

  「我知道妳很關心軒軒,不過有時候,妳也該讓自己放松一下,喘口氣啊!」他柔聲勸她,凝視她的眼裡帶著七分關懷,還有三分不捨。

  她不喜歡他這麼看她。她板起一張臉,「你什麼意思?你的意思是我管軒軒太緊了嗎?」

  「我不是這個意思。」

  「那你是什麼意思?」她瞪他,「你說,中午是怎麼回事?」

  「什麼怎麼回事?」

  「為什麼軒軒不發邀請函給同學?他跟你說了些什麼?」她厲聲追問。

  他沒回答,看了她好一會兒,輕輕歎息,「他什麼也沒跟我說。」

  她狐疑地瞪他,不相信。

  「他什麼也沒說。」他補充,「是我自己猜的。」

  「你猜到什麼?」

  「難道妳看不出來嗎?」他定定望她,「軒軒沒有朋友。」

  她一震。

  「他沒有朋友,當然不曉得應該把邀請函發給誰,請誰來都很尷尬,不是嗎?」

  「怎麼……可能?」她驚愕地呢喃,「我以為他只是沒有比較談得來的好朋友。他只是小學一年級啊,這年紀的孩子不是大家都玩在一起嗎?」

  「可是軒軒不一樣,他總是一個人。這幾天我去學校接他放學時,從來沒看過他跟哪個同學走在一起,難道妳沒發現嗎?」

  她是沒發現,從不曾注意到原來兒子在學校裡處於如此孤立的狀態。愧悔在於香染心頭漫開,可瞥向身旁那神情平靜的男人時,她又禁不住一陣懊惱。

  「你怪我嗎?」她突如其來問道。

  「嗄?」

  「你在怪我吧?」她語聲尖銳,「你該不會認為,都是我這個做媽的管太嚴,才會害他交不到朋友?」

  「妳誤會了,我沒這麼想。」姚立人趕忙解釋,「我只是覺得……」

  「怎樣?」

  「軒軒太成熟了,不像個孩子。」他搖頭,「大概是因為這樣,他才會在團體裡格格不入吧!因為那些孩子不理解他的想法,他也沒法子跟他們打成一片。」

  「……」

  「雖然軒軒口頭上不說,不過我想這問題應該很困擾他吧,就算是個孩子,也需要朋友啊!」

  姚立人感歎,於香染卻默不作聲,容顏微微刷白,閃爍不定的眸像想起了什麼。

  見她這般神情,姚立人心一跳。該不會他又說錯了什麼吧?「香染,妳……」

  「朋友很重要嗎?」她忽地幽幽啟唇道。

  「嗄?」

  「朋友,有那麼重要嗎?」她直視他,美眸蒙矓,如掩上輕紗。

  他一怔。

  「當然有朋友是很好,不過人最終還是得靠自己,不是嗎?我認為有沒有朋友,不是那麼重要。」她近乎冷情地低語。

  他惘然,胸膛漫開復雜的滋味。是他,讓她變得如此冷情嗎?

  「當然,你一定不會同意我的想法。」她譏誚地勾唇,「畢竟你是個為了朋友可以賭上一切的硬漢嘛,就連拋妻棄子,也在所不惜。」

  他心窩一痛,「香染!」

  「我說錯了嗎?」她冷笑。

  「妳……」姚立人怔望她,一顆心亂了、慌了,滿腔言語想說,卻不知從何說起,他只能傻傻看著她,看著她蒼白的容顏,良久,澀澀牽唇,「妳真的很恨我,對嗎?」

  「沒錯,我是恨你,恨透你了。」她一字一字擲落,森冷的語調似雪,凍結他的心。

  他黯然,「我很抱歉,香染,我知道自己傷妳很深,這些年來,我沒有一天不在想,如果我當時肯多站在妳的立場為妳想想,考慮妳的感受,也許我們現在就不會……」

  「別說了!」她尖聲打斷他。

  他卻堅持地繼續說道:「妳也知道,辰中跟我從小一起長大,他是我的『麻吉』,跟我的感情比我哥還親。九二一那次,他被壓在殘骸底下,過了一個禮拜才被挖出來,我趕去醫院看他的時候,他已經奄奄一息。」

  說到這兒,姚立人忽地氣息一促,憶起當時與友訣別的情景,他仍鼻酸。

  「他為了見我一面,遲遲不肯咽下最後一口氣,他拉著我的手,拚命想跟我說話……妳知道嗎?他那時候已經意識不清了,連視線也一片模糊,我想他根本看不見我,可是他卻握著我的手,一直握著不放。」姚立人眼眶微紅,嗓音沙啞,「我真的、真的好希望自己能救他,如果他能早一點被發現,也許就不會……」他喉頭一緊,再也說不下去。

  於香染心酸地聽著。這並不是她第一次聽他傾訴失去好友的悲痛,她知道他很苦,明白他很捨不得,但她……也很苦啊!他為了彌補不能解救好友的遺憾,不顧她的反對遠走他鄉,將她和兩歲大的兒子丟在台灣,他一心一意只想著那個死去的至交,他有沒有想過他還有妻兒?

  他要她等他,說他一定會回來。他總是要她等他,從兩人成婚以來,她總是在家裡等著他,但他有沒有想過,她是帶著多麼驚慌恐懼的心情在等待?他能理解那種害怕自己再也等不回一個人的滋味嗎?

  他根本不懂!

  「香染,我知道我很對不起妳。」姚立人深深望著她,猜出她心裡在想些什麼,「我現在懂了,我知道自己傷害了妳。我真的……很抱歉。」他傾身,想接近她,她卻猛然退後。

  「你不必跟我說抱歉。」她別過蒼白的臉,「過去的事就算了,我不想再提。」

  因為已經太遲了嗎?他苦澀地想,明白這弦外之音。

  正當兩人都恍惚間,姚軒興高采烈的嗓音忽地揚起:「媽咪,妳看!我會騎了!我能騎了!」

  小小的人兒一面賣力地踩著腳踏車,一面沖著這邊喊,星瞳閃亮,紅潤的小嘴大大咧開,掩不住燦爛的笑。

  這樣溫暖的笑,融化了兩個大人僵冷的心,於香染不禁抬起手,朝兒子用力揮了揮,櫻唇淺笑盈盈,而姚立人更索性直接跳起來,沖向姚軒。

  「好,我們來比賽吧!」他牽起另一輛自行車,「看誰先到那條棧道邊。」

  「好哇。」姚軒笑應,轉過車頭,沒等父親准備好,便搶先離去。

  「嘿!你偷跑!」姚立人笑斥。

  回應他的,是一串得意的笑聲。

  「好小子,看我怎麼教訓你!」姚立人半真半假地威脅,跨上單車,「我來也!」

  於香染目送著那一大一小、前後追逐的影子,點亮明眸的笑芒隨著影子漸遠,漸黯。一切,真的已經太遲了嗎?她茫然地想。

  調皮的星子,躺在夜幕上嬉戲眨眼,沁涼的微風拂過,送來淡淡的、濕潤的味道,她伸出手,明知不可能,卻莫名地想抓住那在空氣中浮蕩的味道。

  那是河水的味道,也是,記憶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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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9-4 00:08:09 |只看該作者
第四章

  自從那個生日的周末過後,父子倆的情誼明顯變好了,雖然不到和樂融融、如膠似漆的地步,卻也像好不容易跨過一座峻嶺,極目所及,只是平緩起伏的丘陵。

  姚立人買了一輛越野自行車做為兒子的生日禮物,姚軒對那輛帥氣的單車愛不釋手,每日放學回家,總急著騎著它在附近四處游晃;相對於父親送的禮物,於香染送的大英百科全書似乎就不那麼得他喜愛,雖然他收到時仍綻出一臉笑容,但整整齊齊擺上書櫃後,還未曾取下來讀。

  畢竟是孩子嘛,當然抗拒不了新奇的事物,厚厚的書籍本來就比較不討孩子喜歡。於香染這麼安慰自己。

  但其實在內心深處,她仍隱隱感覺被劃了一道傷痕,有說不出口的疼。

  她是否,沒有她想象中那麼了解自己的孩子?那總是乖巧聽話的孩子,是否也有想任性的時候?她甚至沒發現他在學校裡交不到朋友……

  「來來,兒子,再戴上這副墨鏡。」於香染一面在廚房洗碗,一面聽著姚立人在客廳裡極力勸說姚軒,「瞧!你戴上以後多酷,保證到學校迷倒一群小女生。」

  「我才不要迷倒女生呢!」姚軒頗為尷尬,「不要啦,好奇怪。」

  「有什麼關系?今天是難得的便服日啊,當然要好好打扮才行。」

  「可是……」

  「沒關系,戴上吧,聽老爸的准沒錯。」

  他到底將兒子打扮成什麼樣了?於香染再也忍不住好奇,匆匆擦了手後,便踏出廚房。

  只見姚軒站在客廳,卸下了平常穿的制服,取而代之的,是一件帥氣的運動外套,一條牛仔褲,褲管瀟灑地往上翻,足蹬名牌慢跑鞋,頭上則歪戴著一頂棒球帽,臉上還掛著副會反光的墨鏡。他看起來好可愛,好率性,卻也好叛逆……

  「老天!你對軒軒做了什麼?」於香染尖叫。

  這聲尖叫嚇壞了姚軒,趕忙扯下墨鏡,「媽咪。」

  於香染焦急地奔向他,「軒軒,你怎麼會穿成這樣?這些衣服哪來的?」

  「這是……」

  「我買給他的。」姚立人在一旁接口,「我聽說每個禮拜五是學校的便服日,所以特地買了一些便服給他……」

  「他有便服!」於香染怒斥他,「不需要你幫他買。」

  「他的便服是小老頭穿的,不符合現在年輕人的流行品味。」姚立人眨眨眼。

  「流行品味?」她鄙夷地瞪著他。這個老是一身牛仔褲的男人居然跟她談流行品味?「把孩子打扮成街上的小頑童叫流行品味?」

  「當小頑童總比老學究好吧!」姚立人不以為意地回道。

  「你!」

  「媽咪,別生氣。」眼見兩個大人一觸即發,姚軒連忙做和事佬,「我換回制服就是了。」

  於香染一愣。

  「我馬上去換,妳別生氣了。」姚軒討好地說道,跟著旋過身走向房間。

  是她的錯覺嗎?還是兒子走回房裡的背影真顯得有些落寞?她心一扯,「不用了!軒軒。」

  「什麼?」姚軒不敢相信地回頭。

  「不用換了。你今天……就這樣去學校吧!」她低聲說,忽然覺得全身虛軟無力,「把墨鏡拿下來就行了。」

  「真的嗎?」姚軒眼睛一亮,「我真的可以穿這樣去上學?」

  他似乎很開心。於香染澀澀地想,「嗯,可以。」

  「謝謝媽咪,那我馬上收拾書包准備上學。」姚軒笑道,步履輕快地回房。

  「別拿書包,拿我送你的背包。」姚立人對著他的背影喊。

  「嗯,知道了。」他精神飽滿地應道。

  於香染怔然站在原地。

  「妳還好吧?香染。」姚立人傾過身,關懷地問。

  她直覺退後一步,「我沒事。我只是……」

  「只是什麼?」

  只是忽然對一切都不確定了。她揚起眸,極力藏住心中的傷感,「你認為這種方式能讓他在學校交到朋友嗎?」

  「很難說。」姚立人聳聳肩,「不過試試看也好。」

  「試試看?」她兒子的人生能讓他這樣胡亂試嗎?

  「別太緊張了,香染。」彷佛看出她的想法,他低下頭,對她溫煦地微笑,「妳跟我都不是教育專家,難免會出錯,知錯能改就好了。」

  知錯能改?她傻傻地看他。

  他的微笑更加溫柔,抬起手,輕輕替她收攏一綹垂落的發。「別緊張,放松一點,好嗎?」

  他說話的語氣好溫柔,眼神更是溫柔得能醉死人,她呼吸一停,偏過臉,避開這致命的誘惑。「我今天……會晚點回家。」她沖口而出。

  「為什麼?要加班嗎?」

  「不是,是部門的慶生會。」她澀澀說道,仍不敢相信自己竟考慮參加公司活動。「我們要去經理家開派對,可能會鬧得很晚。」

  「OK,我會在家裡照顧軒軒,妳盡管好好去玩。」

  好好去玩?她茫然,奇特的滋味在心頭翻攪,近乎無助地抬眸望著他。

  以為她是懷疑他,姚立人煞有其事地舉起右手,「放心吧,我保證不會帶軒軒趴趴走,一定乖乖在家等妳。」他頓了頓,開玩笑地再補上一句:「這個家的天花板也絕對不會塌下來,會好端端地頂著,這樣行了吧?」

  她睨他一眼,不情不願地點了頭。

  天花板幾乎要震垮。

  從晚上八點開始,這個家的天花板便踏上了浩劫之旅,尖叫聲、嬉鬧聲、咆哮聲,一聲比一聲高亢、激昂,震撼四壁。

  若不是幾根梁柱忠實地杵在原地,屹立不搖,怕姚立人會毀了自己的諾言。

  只是他完全不在乎,沉浸於游戲當中的刺激與快感,渾然忘我,只顧著拚命按鈕,催動屏幕中的電玩人物一次又一次地回旋踢;姚軒也不遑多讓,同樣激動地猛按搖桿,不許他操縱的角色有絲毫示弱的跡象。

  「看我天下第一的回旋踢!」姚立人嘶聲警告。

  「你才要小心我的升龍拳!」姚軒也跟著啞嗓嗆聲。

  「嘿!你居然偷襲,兒子,你怎麼老來這招?」

  「誰偷襲了?是你反應太慢好嗎?」

  「我哪裡反應慢了?你不要過來,嘖,又挨一拳,都是你擋到我的視線啦!」

  「那麼高還怕人擋視線?你不要牽拖啦!」

  「走開,走開!看我使絕招。」

  「你才不要擋我視線啦,過去一點。」

  電玩場上無父子,兩人愈玩愈亢奮,你推我擠起來,意欲干擾對方的操控,一陣毫不留情的廝殺後,姚軒跳起身,大肆歡呼,「YA!我贏了!」

  「這不可能。」姚立人瞪著屏幕,不敢相信方才還意氣風發的電玩主角竟然像具死屍攤在地上--也對,那家伙的確是死屍,因為「他」被他玩死了。

  「靠!究竟怎麼回事?」他出聲詛咒。

  「哦--」沒風度的反應引來姚軒扭過小臉,不屑地挑眉,「你罵髒話。」

  「我哪有?」姚立人不害臊地否認。

  「那你剛剛那句話的第一個字是什麼?」

  「你說『靠』?」領悟自己無意間說了什麼,姚立人忽地窘迫,「呃,那不能算髒話,頂多只能算是個發語詞。」他強詞奪理。

  「發語詞?」

  「總之那不重要啦!」姚立人按下按鈕,重新設定游戲進度,「我們再來一次,這次我一定……」他猛地一頓,眼角余光瞥見腕表的數字,「呃,兒子,你睡覺時間好像到了。」他不情願地宣布。

  睡覺?姚軒瞥一眼牆上的時鍾,發現時針果然已指向十,他頹喪地拉下臉。

  見他如此失望的模樣,姚立人也一陣不忍,「不然我們再玩十分鍾好了,反正明天禮拜六不上學,晚點睡覺應該沒關系,而且你總要給我個機會,證明我真正的實力啊!」他半真半假地強調。

  不過話說回來,這恐怕才是他願意對兒子上床時間放水的主因吧!

  「好吧!」姚軒小臉一亮,對父親的提議相當樂於贊同,他故作慎重地點頭,「既然你這麼說,那我就再給一次機會好了。」

  「什麼啊?搞到後來變我求你了?」對兒子這番宛如施恩的說詞,姚立人又是好氣又是好笑,他揉揉姚軒的頭,「小鬼,你別得意,看我怎麼教訓你。」他擺好架式,「怎樣?可以開始了嗎?」

  「我隨時都OK啊!」姚軒閒閒應道。

  這小子!居然一副勝利者口吻。姚立人眼角一陣抽搐,「好啊,老虎不發威,你把我當病貓。」他磨牙,「很好,這次我一定讓你好看,來吧!」

  於是,又是一陣浴血廝殺。十分鍾,二十分鍾,三十分鍾……父子倆玩到瘋狂,一次次延長加賽,對時間的流逝視而不見,只顧著在電玩對戰時取得優勢。

  殺聲震耳,吼聲激昂,再加上熱血澎湃的電玩配樂,兩人根本沒注意到大門外一陣鑰匙開門聲響,直到門屝開啟,玄關處傳來高跟鞋聲,父子倆才神經一緊,驚顫地互看一眼,手忙腳亂收拾一切。

  關電視,關主機,拔插頭,藏起操縱桿,兩人默契十足,動作飛也似的快,卻仍快不過忐忑不安趕回家的於香染。

  她凍立在客廳入口,難以置信地瞪著眼前這混亂的一幕,眼看藏匿不及,父子倆只得僵著身子回過頭,同時朝她送去顫抖的微笑。

  「媽、媽咪,妳回來了啊!今天晚上好玩嗎?」姚軒討好地問。

  「看妳的臉好紅,該不會剛剛跑過百米吧?」姚立人則故意開玩笑。

  但討好也好,玩笑也罷,都滅不了陡然從於香染心口竄起的熊熊火苗--

  「你們到底在搞什麼?!」

  尖銳凌厲的怒吼,終於讓這個家的天花板今晚的驚嚇達到最高點。

  她在生氣,非常非常生氣。那緊顰的眉,冷厲的眸,抿成一直線的唇,在在說明了她現在的心情差到極點,稍有不慎,便可能引來一陣狂風暴雨。

  他這禍,看來闖得不小啊!

  「呃,香染,妳肚子餓嗎?要不要吃點消夜?」送姚軒上床睡覺後,姚立人從廚房端出一鍋晚上做的鹵蹄膀,「我記得妳很愛吃這個,特地留了點給妳。」他諂媚地說道。

  她冷冷地瞥了那鍋黑烏烏的玩意兒一眼,「你晚上就給軒軒吃這個嗎?怪不得他會消化不良,鬧到三更半夜都不肯睡覺了。」

  「啊,妳這是嫌棄我做的東西難吃囉?」姚立人拉下臉,擺出受傷的表情。

  於香染可絲毫不同情他,「你那些大雜燴,談得上好不好吃嗎?」

  她還記得他來到這裡第一天做的晚餐,根本算不上正常的料理--把雜七雜八的東西一古腦兒全丟在一塊兒煮,能稱得上料理嗎?

  「哈哈!」姚立人干笑兩聲,「其實我也知道我做的東西是粗糙了點。」

  「是非常粗糙!」她毫不給面子,「簡直比軍中的大鍋飯還糟糕。」

  「嘿!這我可不承認。」姚立人誇張地提高聲調,一副備受侮辱的神態,「我們的大鍋飯比起軍中料理可是有創意多了。」

  「你的意思該不會是你這幾年都吃大鍋飯吧?」

  「當然囉。」姚立人理所當然地攤攤手,「我們出任務的時候總不能還把廚師帶上吧?當然得自己弄東西吃囉。」

  於香染怔然。這還是她初次聽他提起這些年的生活細節,她曾猜想過他這樣東奔西跑的日子應該不會太好過,但沒想到連飲食都得自己張羅。

  「我還以為災區會幫你們備餐。」她低聲道。

  「就算有,那也還是大鍋飯。」他聳聳肩,「何況我們大多數時候也不好意思去跟那些災民搶東西吃。」

  她默然,堅固的心房不知怎地有些動搖起來。

  「不過我跟妳保證,這鍋鹵蹄膀可不是隨便亂做的,是我照著食譜做的。軒軒都說挺好吃的,怎麼樣?給個面子嘗嘗嘛。」姚立人哄勸她,不等她回應,徑自盛來一碗白飯,在上頭淋了些鹵汁,又夾了一塊燉得軟嫩的蹄膀肉。

  「試試看好不好?」他討好地將筷子遞給她。

  她卻動也不動。

  「香染?」

  「我……我不餓。」她推開筷子,近乎逃難地站起身,背對他,「我剛剛在派對上吃得很飽了。」

  「是嗎?」他的語氣中有掩不住的失望。

  她心一扯,一時之間竟對他感到不忍,但只一會兒,她又對自己莫名的心軟憤怒起來。「你別想轉開話題,我要跟你討論軒軒。」她轉回身,板著一張臉孔,「你怎麼回事?居然買那什麼電動玩具給他!」

  「PSX。」

  「什麼?」

  「我買的,是PSX游戲主機。我問過店老板了,他說這可是日本最新款的主機,在游戲迷之間很發燒呢!」他竟然還頗為得意。

  於香染氣得臉色發白,「我不管是PSX還是PSY,總之你不應該買電動玩具給小孩子!你有沒有想過,萬一他迷上打電動,以後都不念書怎麼辦?」

  「不會的,香染,妳想太多了。」對前妻的擔憂,姚立人不以為意地揮揮手,「軒軒那麼乖的孩子,不念成書呆就不錯了,買電玩給他,不過是讓他的生活有些調劑而已。」

  「調劑?你說調劑?」

  「妳不覺得那孩子太嚴肅了,應該學著享受生活嗎?」

  「用這種方式?」

  「老是窩在家裡打電動當然不好,妳放心,我會再多幫他安排一些戶外運動,比如說踢足球什麼的。」

  「你還要帶他去踢足球?」於香染簡直快暈倒,「又踢足球又打電動,他什麼時候念書做功課?」

  「他念書做功課的時間已經太多了。」姚立人一本正經地響應,「他現在需要的,是喘口氣好好放松自己。」

  「你!」她倒抽一口氣,猛然逼近他,狠瞇起眼,「別以為你不正經,就想把我兒子教成跟你一樣。」

  「難道妳希望他像妳一樣,每天汲汲營營,忙上學跟考試,卻一點也不快樂?」他反問。

  他說什麼?她呼吸一窒,腦海瞬間空白。

  「妳不快樂,香染。」他低下頭,溫柔地看著她。

  「你……你胡說,我很快樂。」

  「真的嗎?」

  「我很快樂!」她終於找回理智,明眸燃起烈火,「這些年來我跟軒軒過得很好,很快樂。」

  「也許妳跟軒軒在一起的時候的確快樂吧,但一個女人的生活重心,不該全放在孩子身上。」

  「什麼意思?」

  「意思是,妳也應該有自己的生活。」姚立人輕輕歎息,捧起她的容顏,直視她,「軒軒告訴我,這些年來妳從來沒參加過公司活動,連跟朋友吃頓飯都沒有,每天一下班就趕著回家。」他頓了頓,眼眸點亮調皮的光,「我敢打賭,妳今天參加那個派對時,一定不停地看表,巴不得每十分鍾就打電話回來問候一次吧?」

  「我……我沒有!」她慌亂地否認,「我才……只打了三次電話。」

  「一次是七點,一次是七點半,還有一次是剛過八點。」他微笑,「如果不是我哀求妳別再打了,說不定還有第四次、第五次。」

  「我才、才不會那樣做!」她窘迫地反駁,淡淡紅了臉,「我只是擔心你晚餐給軒軒吃什麼,所以才打回來問問的。」

  「連打三次電話,妳怕我下毒嗎?」他逗她。

  「我、我……」她咬了咬唇,無從辯解,索性悻悻然地瞪他一眼,「誰知道?我看吃你煮的飯也跟中毒差不了多少。」

  「哦,香染!」他捂住嘴,猛然後退一步,裝出連續劇裡悲情女主角大受打擊的模樣,「我這麼盡心盡力煮飯給我們的兒子吃,妳不但一點也不感謝,還這麼侮辱我?哦,天啊!我不想活了。」舉手揮淚。

  「你發什麼神經!」她瞪視他,費盡全身力氣才勉強忍住爆笑的沖動。

  可惡!她明明很冒火的啊,為何唇畔一抹笑意硬是要勾起?她挫敗地轉身,故意以一個重重坐上沙發的動作,掩飾想笑的情緒。

  他也看出她的軟化,乘勝追擊,快手快腳地進廚房泡了一杯熱牛奶,端出來奉上。「喝點吧,妳今天在慶生會上的神經肯定很緊繃,喝點牛奶放松一下。」

  「你別搞錯了,我是因為你才神經緊繃!」她睨他一眼,憤然接過馬克杯,啜飲一口。

  奶粉與蜂蜜以適當的比例調勻,濃郁香醇,又帶著些許甜味,正是她最愛的口感,他竟然還記得她泡牛奶的比例……她怔忡地握著溫熱的馬克杯。

  他在她身旁坐下,側轉過身子,一條臂膀閒閒橫擱在她身後的沙發椅背上。

  「今天的慶生會好玩嗎?」

  「什麼?」她還沒回過神,傻愣愣地看著他,剛沾過牛奶的唇緣畫出一條淡淡白線,他看了,不禁輕聲一笑。

  「你笑什麼?」她茫然。

  他不回答,只是一徑笑望著她,那深邃又淘氣的眼神啊,看得她一顆心發慌。

  「你到底在笑什麼啦?」她不悅地嬌嗔。

  「我在看妳。」他傾過身,拿拇指輕輕擦過她的唇,「妳這裡長出牛奶胡子了。」

  「啊……」她頓時尷尬,想退開,他的大掌卻掃住了她臉,不讓她動,她臉頰發燙,「你……」她想抗議,卻被他忽然溫柔似水的眼神給電得全身發麻。

  他看她的樣子,就好像在看一個想碰又不敢碰的珍寶,端俊紅潤的唇一寸一寸靠近她,就是不敢輕易接觸。

  她震懾,芳唇微微顫動,他渴望地盯著那兩瓣玫瑰般嬌艷的紅唇。

  「不……不要,已經……夠亂了。」她氣息急促地低語,連自己都不明白自己在說什麼,張開雙掌,狼狽地擋住他令她不安的進逼。「拜托你不要也跟我們經理一樣……」

  「經理?」姚立人一凜,陡然定住身子,原本染上溫柔的眼恢復精明。

  「嗄?」於香染眨眨眼,沒發現自己無意之間說了什麼。

  「妳剛剛提到你們經理。」他定定望著她,「他對妳做了什麼嗎?」

  「他?」她一顫,臉頰一下紅一下白,眸光閃爍不定。

  看她如此驚慌失措的模樣,一股不祥預感在姚立人心頭泛開,他想起今晚她剛進門時,那看來異常紅潤的容顏。「你們經理該不會吻了妳吧?」

  她身子倏地一僵,像被雷電劈過。

  他果然猜對了。姚立人心一涼,「今天晚上是你們經理送妳回來的嗎?」

  她點頭。

  「他在樓下大門口吻了妳?」

  她斂下眸,「嗯。」

  「他是什麼樣的人?你們在交往嗎?為什麼我之前從來沒聽妳提起過他?連軒軒也沒跟我說過!」一連串的追問迫切得像是質問。

  她沒好氣地抬眸,「我們沒在交往!就算有,我也不必跟你報告。」

  他們沒交往。姚立人松了一口氣,但不旋踵,一股怒火在胸膛竄起,「既然他不是妳男朋友,他憑什麼吻妳?他以為他是誰?」

  這氣急敗壞的質問激怒了她,「他想追求我!不行嗎?」

  「什麼?」他一愣。

  「他想追求我。」她挑戰似地瞪他,「怎麼?這也需要你這個『前夫』來批准嗎?」

  他愕然,方才還囂張狂燒的怒焰忽地滅了,只余一片清冷的灰燼。

  是啊,他現在只是她的「前夫」,憑什麼過問別的男人要不要追求她?他才是那個該認清自己身分的人啊!他澀澀苦笑,別過頭,深吸口氣,重整自己紛亂的思緒後,轉過一張笑容爽朗的臉龐--

  「要不要說說那個男人?妳喜歡他嗎?」
曾有版管責冰至,文章轉貼沒啥用,每發一文俱心虛,更看勳章為壓力。唯見高管滿勳章,原來意指是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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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9-4 00:08:33 |只看該作者
第五章

  姚立人坐在床上發呆。

  晨光從窗扉透入,愛撫似地圖抱他全身,他凌亂微翹的墨發,黝黑端正的臉龐,寬闊的肩膀,半裸的胸膛上隱隱突起的肌肉,他看起來,既陽剛又可愛,性感得足以讓任何女人發狂。

  只可惜,現在看著他的,只是一個孩子,而且還殺風景地是個小男生。

  「媽咪要我來叫你起床吃早餐。」姚軒走向床邊,秀朗的眉微微皺著,「你看起來精神很差,昨天晚上沒睡好嗎?」

  「嗄?」聽聞兒子嗓音,姚立人這才宛如從夢游中回神,抓了抓頭發,「糟透了。」他自嘲地彎彎唇,「我幾乎整個晚上沒睡。」

  「整晚沒睡?為什麼?」姚軒訝異,凝思一想,眸色忽然一黯,「是不是媽咪罵你的關系?她後來罵你罵很凶嗎?」

  「簡直像被她甩了幾巴掌。」姚立人若有所思地苦笑。

  「啊?」姚軒小臉一白,「她真的那麼凶嗎?」

  「凶倒不凶,只是隨口幾句話就把我打落地獄。」

  「對不起。」姚軒垂頭道歉,「都是因為我的關系,以後我一定不打電動了。」

  「什麼?」姚立人一愕,看著兒子那落寞又郁悶的神態,趕忙解釋,「你誤會了,軒軒,跟你打電動沒關系,你媽咪也只是隨便說我兩句而已,老爸我根本不在乎,我是因為別的事失眠。」

  「什麼事?」姚軒抬起頭,好奇地問他。

  他呼吸一窒。能告訴兒子是因為他媽有人在追,所以他這個老爸才會頹喪得幾乎整晚睡不著覺嗎?

  他歎氣,想起自己昨晚還強顏歡笑,裝作毫不在意地聽香染講那個經理,一顆心便像海綿吸飽了水,沉沉得直墜下去。

  最慘的是,那個叫梁以聰的男人,聽起來相當不錯,雖然沉默寡言,但工作認真,能力過人,對香染不但從沒擺過上司架子,還常常私底下照顧她。

  聽她描述她和經理平素相處的情形,他便猜到那姓梁的肯定暗戀她許久了,虧她一向聰明細心,居然看不出來,真可憐那家伙了。

  想必昨晚那個吻,也是借著酒意才爆發出來的吧……

  等等!他在做什麼?居然同情起自己的情敵?姚立人懊惱地敲了敲自己的頭。

  「你干嘛打自己的頭?」姚軒追問,「你跟媽咪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什麼也沒有。」就是什麼也沒有才讓他神傷。

  姚立人又歎口氣,拉兒子坐上床,雙手定住他肩膀,認真地瞧著他,「我問你一件事。」

  「什麼事?」

  「你會希望你媽媽再嫁嗎?」

  「嗄?」姚軒愣了愣,「你的意思是說,媽咪要再結婚?」

  「如果那樣,你贊成嗎?」

  「跟誰結婚?你嗎?」

  是就好了。姚立人苦笑,搖搖頭,「跟別的叔叔。」

  「哦。」

  「哦?」姚立人覺得怪異地揚眉,他這麼殷勤地請教兒子的意見,他居然只是一聲「哦」?「這什麼意思?你是贊成還是反對?」

  「只要媽咪開心,她跟誰結婚都可以啊!」姚軒眨眨眼,彷佛他問的是廢話,「我有什麼好反對的?」

  好淡然啊!姚立人在心底為自己默哀。為什麼她要教出這麼一個年紀小小、度量卻大大的孩子呢?教他想從中作梗都難以得逞。

  「不過媽咪以前說過,這輩子她是不會再結婚了。」姚軒補充。

  「什麼?」姚立人一怔。

  「媽咪說,一次就夠了。」

  一次就夠了。姚立人心一揪,這短短五個字聽來多滄桑啊,言下之意沉重得幾乎壓垮他。

  「都怪我。」他啞聲自責,「是我讓她對婚姻失去了信心。」

  任何女人,在忍受了一年的獨守空閨,怕都不會輕易原諒那個遠離家園的男人吧?更何況,她還帶了個那麼小的孩子,他實在沒資格求她回心轉意……

  「這是什麼?」姚軒緊繃的聲嗓拉回他游走的思緒。

  他定定神,看見姚軒正直直瞪著他擱在床頭的相框。

  「這個小嬰兒……是我嗎?」姚軒顫著手拿起相框。

  「的確是你。」

  「你一直把我跟媽咪的相片帶在身邊?」姚軒抬起頭,臉色蒼白地望向他。

  他默默點頭。

  姚軒一顫,彷佛很意外他會這麼做,呆了許久,「為什麼?我還以為你不在乎我們。」他低聲道。

  「我當然在乎你們。」姚立人放柔聲音道。

  「那你為什麼要跟媽咪離婚?」

  是啊,為什麼呢?姚立人苦澀地自嘲。

  「這裡怎麼會這樣?」姚軒忽然指著相片右下角那一片熏黑處,「還有這裡,好像缺了一角。你都把相片帶在身邊了,為什麼不好好保管它?」他惱怒地問。

  姚立人怔然。這樣的問話太令他措手不及,教他一時不知該如何響應,愣了好一會兒,才沙啞著嗓音開口:「我其實很想好好保管的,軒軒,你相信我。」

  「那為什麼會弄成這樣呢?」姚軒逼問。

  是啊,為什麼會弄成這樣呢?為什麼原本該是幸福美滿的婚姻會以一紙冰冷的離婚協議書收場?

  「因為我太自以為是了。」姚立人悵然低語,「因為我太高估自己的能力,以為自己可以同時處理好許多事。」

  「什麼意思?」

  「讓我告訴你一個故事吧,兒子。」他取出相框裡殘缺的相片,輕輕撫過那一片不完美的焦痕,「關於這張相片怎麼會變成這個樣子……」

  於香染對著辦公桌上的相片發呆。

  這張相片,是她剛剛在抽屜深處找出來的,早該丟棄的相片,卻好端端地夾在一本舊手記裡,教她不知所措。

  照片上,是年輕時的她與姚立人,而他懷裡,還抱著剛出世的小軒軒。

  那時候的他們,笑得好甜蜜、好燦爛,宛如全世界的陽光,都集中在一家三口身上。

  當時的他們,相信這個家會永遠幸福完滿,從沒想過,它也有破碎的一天。

  當時的他們,天真得近乎可笑……一念及此,於香染忽地不敢再看,猛然抓起相片,重新丟回抽屜裡。

  剛從經理辦公室走出來的李盼盼,見到她激烈的動作,不禁好奇地挑挑眉,「怎麼啦?香染,好像心情不太好的樣子。」

  她一凜,「我沒事。」小心翼翼地轉過一張平靜的容顏面對李盼盼。

  「真的嗎?」李盼盼不太相信,卻也不再追問,徑自在隔壁的辦公桌前坐下,「對了,經理叫妳進去。」

  於香染驚跳一下,「經理叫我?」

  「嗯。」

  「他找我做什麼?」

  「我不知道啊。」李盼盼聳聳肩,覺得怪異地瞥她一眼,「奇怪了,妳干嘛這麼慌張?別人還可能怕經理叫他們進去罵,妳怕什麼?妳以前也從沒慌張過啊!」

  「我哪有慌張?」於香染急急否認,「我只是……有些驚訝而已。沒想到他已經知道我回辦公室了。」她隨口編借口。

  「是我告訴他的。他今天一直在找妳,已經問了好幾次了。」李盼盼頓了頓,憂慮地攢眉,「妳該不會搞砸了什麼吧?」

  「拜托妳別想那麼多好不好?」於香染白她一眼,「我才沒有。」

  「說的也是。」李吩盼回心一想,也覺好笑,「妳一直都是我們部門裡表現最好的,怎麼可能搞砸什麼事?好啦,妳快去吧,免得經理等急了。」

  「我知道了。」為了怕李盼盼看出什麼不對勁,於香染故作鎮靜地站起身,緩緩走向經理辦公室。

  他到底急著找她做什麼呢?該不會要跟她討論上禮拜五晚上那個吻吧?她倉皇地想。

  那突如其來的一個吻,驚得她當場不知所措,草草跟他道別後便飛也似地奔上樓。

  她不想跟他討論那個吻,甚至不願去思考他們的關系會因此如何轉變,為什麼他跟她不能只是單純上司跟下屬的關系?她根本不想把事情弄得這麼復雜!

  她忐忑不安地舉手叩門,進了經理辦公室,梁以聰正低頭批閱文件,拾眸一見是她,立刻擲落簽字筆,站起身。

  「妳終於來了。」他意味深刻地望著她。

  他說這話,彷佛她一整天都躲著他似的……雖然她的確是拖延著回辦公室的時間。

  「有什麼事嗎?梁經理。」她故意強調後頭的正式稱謂。

  他眸光一黯,「妳先坐下來。」他指了指辦公桌對面的沙發。

  她依言落坐。

  「要喝點什麼嗎?我讓秘書倒杯咖啡……」

  「經理,我們現在是在自家公司,我是你的員工,就不必這麼客氣了吧?」她提醒他。

  「說的也是。」梁以聰自嘲地撇撇唇,他重新坐回椅子上,拿起簽字筆,有意無意地把玩著,卻是沉吟未語。

  他該不會也不曉得如何處理這尷尬的狀況吧?於香染心中忽地升起一股同情,發現自己不是唯一慌張的人,讓她感覺好上許多,櫻唇甚至能淺淺揚起笑弧。

  「經理是要跟我說禮拜五晚上的事嗎?」

  他一愣,沒料到她竟會主動提起,眼神復雜地看了她好片刻,「其實我早就想跟妳說了,香染,我對妳……」

  「我還沒有心理准備!」她急急地打斷他。

  他愕然。

  她尷尬地拂了拂秀發,「我還沒有心理准備,經理,我……呃,離婚才四年,小孩才剛上小學。」

  梁以聰深深瞧著她,「妳的意思是,妳現在還不想談感情嗎?」

  「嗯,是這樣。」

  「那什麼時候才可以呢?」

  「嗄?」

  「妳什麼時候才能有心理准備?」他挑明了問。

  「這個……」她撫著前額,正不知所措時,清脆的叩門聲忽地傳來。

  她氣息一緩,暗暗感謝這個前來打擾的人。

  探進頭來的,是業務部門的秘書小姐,「經理,有個男人送快遞來。」

  「快遞?」梁以聰訝然,「你們簽收就好,何必跟我報告?」

  「可是他說是很重要的東西,寄件者說要親自交給你本人。」

  「要親自給我?」梁以聰更莫名其妙了,「好吧,妳讓他送進來。」

  「是。」

  秘書小姐退下後,於香染也跟著站起身,「經理,既然你有重要文件,我還是先出去……」

  「留下來,香染。」梁以聰沒給她趁機開溜的機會。

  她悄悄歎息,「是,經理。」無奈地重新坐回沙發上。

  不一會兒,那送快遞的男人敲敲門,推門進來,「哈囉!是梁以聰先生嗎?」

  爽朗的聲嗓宛如落雷,當頭劈向於香染,她猝不及防,被電得一骨碌跳起,倉皇轉身。

  果然是姚立人!他竟打扮成快遞送貨員,忝不知恥地混進她公司來。

  「你、你、你……」極度的震驚讓她語不成句,只能朝他憤慨地點起蓮花指。

  姚立人也沒料到她會在梁以聰辦公室裡,星眸先是閃過一絲異芒,但很快地,便若無其事地勾起唇。「請問這位漂亮的小姐有何指教?」他笑容可掏地問。

  他竟然有臉裝作不認識她?她不敢相信地瞪向他。

  「該不會妳就是梁以聰吧?」他抓抓頭,擺出傷腦筋的表情,「糟糕,我還以為梁以聰是個大男人。」

  「你白癡啊!我當然不是梁以聰。」她沒好氣地啐道。

  「我才是梁以聰。」正牌男子跟著聲明。

  「我說嘛,這怎麼可能是一個女人的名字呢?來來,梁先生,請在收貨單上簽名,謝謝。」姚立人轉向梁以聰,熱切地將紙筆和一個包裝漂亮的水果籃遞上。

  梁以聰接過水果籃,擱在辦公桌上,有些茫然,「這個水果籃就是重要快遞?」

  「嗯哼。」

  「是誰送的?」

  「是個男人,梁先生。」

  「哪個男人?」

  「他交代我我不能說。」姚立人故作神秘地擠眉弄眼,「我在猜他可能是你的秘密仰慕者吧!」

  *「我的仰慕者?男的?」梁以聰眼角抽搐。

  於香染也跟著大翻白眼。這家伙是來亂的嗎?居然使出這麼拙劣的伎倆!

  「這裡有張卡片。」盯著梁以聰簽名後,姚立人從口袋裡掏出一張小卡,「如果梁先生不介意,請寫上幾句話,我想那個托我送水果的人一定會很高興的。」

  「還要我寫卡片?」梁以聰整個人呆住。

  「隨便幾句就好了,意思意思。」

  「這……」梁以聰說不出話來。

  「只要幾句話就好了,梁經理,你該不會連寫幾個字都吝惜吧?」姚立人催促他。

  「喂喂!你會不會太過分了點?」一旁的於香染實在看不下去,「你是來搗蛋的嗎?請你出去!我們這裡是公司辦公室,不是讓你胡鬧的地方。」她凶悍地下逐客令。

  「哇!這位小姐,妳有必要對我凶嗎?我只是個快遞員啊,這是客戶的吩咐,我也只是盡忠職守嘛。」姚立人好冤枉的口氣。

  於香染氣白一張臉。

  倒是渾然不曉得自己被捉弄的當事人,很有風度地開口:「沒關系,香染,別為難他。」他接過卡片,龍飛鳳舞地寫下一句話。

  「恕我無法接受這份禮物,梁以聰。」姚立人念著卡片上的話。

  「麻煩你把這籃水果退回給你的客戶。」梁以聰提起水果籃,連同卡片一起塞回姚立人懷裡。

  「你真的不考慮接受他的心意?」姚立人煞有其事地問。

  梁以聰搖頭。

  「為什麼?難道你已心有所屬?」

  「他不必跟你報告這種事!」於香染尖聲插嘴。

  「我的確有了喜歡的人。」梁以聰的聲調一派冷靜,「請你這麼轉告他。」

  「該不會正是這位漂亮小姐吧?」姚立人問話的口氣幾近無賴。

  至此,於香染殘余的自制力正式宣告破功,她氣沖沖來到他面前,嘶聲沖著他喊:「請你馬上滾出去!」

  「你到底來干嘛的?」

  辦公大樓的屋頂上,於香染支手扠腰,怒氣騰騰地對站在她面前的男人咆哮。

  一陣狂風吹來,催滾她發尾波浪,衣袖和裙襬亦放肆地飄動,襯得她整個人更加威風凜凜,宛如女武神一般凶狠無情。

  真好看啊!姚立人近乎發呆地欣賞她這般美麗又潑辣的姿態,果真「任是無情也動人」。

  「你發什麼呆?沒聽見我問你話嗎?」她口氣凶惡地問。

  真的是非常非常不友善啊!姚立人暗暗歎息,什麼時候,他才能聽見她像從前那樣俏皮又溫柔地對他說話呢?

  或者,一輩子都聽不到了?他心一沉,情緒霎時低落,但表面上卻勾勾嘴角,攤攤手,擺出一副教人氣絕的無賴樣。

  「妳看到了,我來送快遞啊!」

  「送快遞?你什麼時候變成快遞小弟了?」她瞇起眼,沒接受這樣的蠢借口。

  「今天客串一天。」他毫不羞愧地回道。

  「你!」她氣得說不出話來。

  「莫非妳希望我扮演別的角色?」他眨眨眼,「推銷員?水電工?暴力討債公司的人?任君挑選。當然,妳要直接公開我是妳的前夫,我也不反對。」

  「姚、立、人!」

  「是,於小姐有何指教?」他笑嘻嘻,一派自得其樂樣。

  她氣得想殺人,如果現在手上有把刀,她恐怕會不假思索直接砍在他身上。她一咬牙,藕臂一探,抓住他領帶--話說回來,快遞小弟干嘛穿襯衫打領帶?打扮這麼正式,他是想給誰留下好印象?

  她嘲諷地挑眉,沒時間細想,明眸憤慨地盯住他,「老實說,你根本是借機來挑釁梁經理的對不對?」

  「挑釁?我看起來像挑釁嗎?」他扮無辜,「好歹我也送了一籃那麼貴的水果給他啊!」

  「是啊,然後告訴他是個暗戀他的男人送的!」她冷嗤一聲,「你明擺著想惡整他!」

  「我是想惡整他啊!」姚立人理所當然地承認。

  「嗄?」於香染一愣,不敢置信地瞪他,「你說什麼?」

  「妳猜對了,我的確是想整整他。」星眸流動不知廉恥的笑意。

  「為什麼?」

  「因為我想試試那家伙會是什麼反應。我想知道,他是會罵我一頓呢,還是索性將我整個人丟出門?」他頓了頓,嘴角忽地自嘲一彎,「沒想到他比我想象的有風度多了,那種反應簡直不像平常人該有的。」

  「你以為每個人都像你這麼無賴?人家是紳士!」

  「是啊,他的確是個紳士,風度翩翩的君子。」姚立人承認,雖然這噙在口裡的話像顆酸得不得了的梅子,他還是吐了出來。

  於香染愕然放開他的領帶,雖然他嘴角還是微揚,雖然他說話的口氣還是一貫瀟脫,但她卻敏感地聽出了些什麼,感覺到他深藏不露的思緒。

  「你究竟來……做什麼的?」她又問了一次,這回不再盛氣凌人,反倒帶著些許猶豫。

  「我是來試探他的。」他也不再吊兒啷當,認真地回答,「我想看看,這個想追求妳的男人,究竟是怎樣一個角色。」

  「你的意思是……你來評鑒他的?」

  「可以這麼說。」

  「哈!你有什麼資格這麼做?」她冷哼。

  姚立人眸色一黯。他是沒資格,這資格,他很早以前便丟失了,現在想找回,徒然顯得荒謬可笑,但就算再荒謬,再可笑,再怎麼惹她生氣,他也不能不這麼做。

  他抬起頭,看看霞光遍染的天空,看看鄰近一棟棟格調相近的建築,看看遙遠的前方、那唯有在腦中幻想才描繪得出的地平線,他看著,一顆心也跟著那不存在的地平線顛倒起伏,迷了路。

  這裡究竟是哪裡?他究竟回來做什麼?

  他低下臉龐,重新望向這個站在他面前的女人,她也正看著他,清澈的眸裡帶著恨,她恨他,不想再見到他,可他,卻是為了她而回來……

  他悵然,「我很不甘願,香染。」

  秀眉顰起,「不甘願?」

  他扯扯唇,苦笑,「想到有別的男人在追求妳,我就嫉妒得發狂,知道他吻了妳,害我整夜睡不好覺,我不停在想,那究竟是什麼樣的一個男人?他長得帥嗎?脾氣好嗎?他跟我比起來,誰比較好?」他停頓下來,唇畔的苦澀漫移,攀上眼角眉梢,「雖然我不想承認,不過那家伙看來是不錯,很穩重,如果妳跟他在一起,大概會很幸福。」

  大概會很幸福?於香染瞪著他,一顆心打結。他說這些話是什麼意思?

  「我想幫妳,香染。」似看出她的疑問,他主動開口。

  「幫我?」

  「軒軒告訴我,妳跟他說過,這輩子不打算再結婚了。妳這話是認真的嗎?」他不答反問。

  她一震,咬唇不語。

  「是因為我傷妳太深,才讓妳對婚姻卻步嗎?」他低聲問她,臉色微微發白。

  「你別把自己看得太了不起了,我才不會讓從前的事絆住我!」她倔強地反駁,藏在衣袖裡的手,輕顫著。

  「因為人生是一列火車,只會往前開嗎?」他啞聲問。

  「沒錯!」

  他神色黯然。她的態度,已經表示得夠明顯了,他不該繼續奢想,若是他有風度的話,就該大方祝福她。

  他深吸一口氣,強迫自己輕快地開口:「我知道這些年來,妳為了軒軒,犧牲了很多社交生活,不過現在我既然可以幫妳照顧他,妳可以不必這麼做了。」

  「什麼意思?」她狐疑地望著他。

  「去約會吧,香染。」他微笑,「好好談個戀愛。」

  「你說什麼?!」她震驚。

  「別為了兒子犧牲自己的社交生活,妳還年輕,不需要這麼快就放棄追求戀愛的快樂。妳不想再談一次嗎?那種甜蜜的、喜悅的、會讓妳一顆心小鹿亂撞的戀愛?妳不曾幻想過跟哪個男人重溫那種花前月下的浪漫嗎?」他丟出一連串的問題,俯望她的眼神好認真。

  認真得讓她的心房一陣陣揪扯。他是說真的嗎?他真的願意她去跟別的男人談戀愛?甚至還自願替她照顧軒軒,以便讓她空出更多時間去約會?

  他是……認真的嗎?

  「你到底回來做什麼的?」她問他,嗓音好輕好細,看著他的眼,淡淡蒙上一層恍惚。他厚著臉皮回來,難道不是想和她破鏡重圓嗎?

  「我回來,是希望挽回妳的心。」他沙啞低語,證實她的猜測,「抱著一絲渺茫的希望,希望妳和軒軒能夠重新接納我,希望這個家能允許我回來。」

  「那你……還那麼說?」她心窩顫動,哀怨、憤怒、慌亂、不解,種種復雜的滋味在其中交織,「你在耍我嗎?你如果真的想挽回我,又怎能將我推給別的男人?」

  「因為我不敢束縛妳,也沒資格束縛妳。因為我們的婚姻已經不存在了,我不應該再利用過去的感情來綁架妳。」他顫著手,捧起她蒼白的容顏,「香染,其實我……」

  「你怎樣?」

  他低下臉,與她前額相觸,「我真的……好不甘心,非常不甘心。」溫熱的氣息隨著喑啞的嗓音,撩動她伏斂的羽睫,「我知道妳聽了可能會不高興,但我還是要告訴妳--我愛妳。這些年來我一直想著妳,沒有一天不思念妳,真的,每天每天都想妳。」他心痛楚地坦承。

  她頓時無法呼吸。這沉郁的表白震撼了她,她張唇想抗議,言語卻哽在喉頭,不爭氣的淚水,泛上眼眸。

  「我曾經考慮過,利用妳對軒軒的愛,霸道地把妳搶回我身邊,為了給兒子一個完整的家庭,妳說不定會投降。」

  「你……別太過分。」

  「的確很過分。」他苦澀地同意,俊唇輕顫著,偶爾會不小心貼上她的肌膚。

  她應該推開他的,但不知為什麼,她像被下了某種魔咒,動彈不得,迷蒙不清的神智裡,唯一清楚感覺到的,是他的撫觸。

  他的唇,好冰,捧住她臉頰的手,也涼透。明明是激動的、熱烈的表白,他的身子卻是冰涼的,可見這無形的囚網,束縛得他有多緊多強硬。

  她閉上眼,不自覺地期待著,他果然來到她的唇,先是遲疑的輕觸、溫柔的試探,然後,宛如天雷勾動地火,悍然攫住她。

  吸吮、侵入、交纏,他熱切地吻著她,吻得她暈頭轉向,他堅硬的身子與她柔軟的嬌軀緊緊相貼,冰冷霎時逸去,火苗竄起。

  他深深地、激烈地吻她,直到兩人都喘不過氣,鼻尖滲出細細的汗水,然後,他才不甘願地停止這偷來的纏綿,星亮的眸凝視著她。

  「我等妳!」他忽地宣布,語氣有七分灑脫,卻也藏不住三分懊惱。

  她怔怔地望著他,他微微一笑,拇指柔柔撫過她被他吻腫的唇,吐逸出的氣息好溫暖,暖得幾乎要融化她的心--

  「這回換我等妳了,香染。」
曾有版管責冰至,文章轉貼沒啥用,每發一文俱心虛,更看勳章為壓力。唯見高管滿勳章,原來意指是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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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9-4 00:08:50 |只看該作者
第六章

  「你是笨蛋嗎?」

  兒子毫不容情的批評教姚立人眼角略略抽搐了下,「你說什麼?」

  「我問你,是不是笨蛋?」姚軒竟還不給面子地重復。

  「什麼意思?」

  「你之前不是說,要讓媽咪回到你身邊嗎?為什麼現在反而叫她出去跟別人約會?」姚軒蹙眉,「真搞不懂你在想什麼!」

  雖然只有七歲,問起話來的架勢倒是不輸一個大人嘛!姚立人苦笑,「你不懂,軒軒。」

  「那你就解釋給我聽啊!」姚軒不以為然地瞟他一眼,「我又不像你那麼笨,應該不會聽不懂吧?」

  嘖!姚立人眼角再度抽搐。經過這陣子的相處,他可以發誓,這孩子對任何人說話都絕不會這麼沒禮貌,可悲的,他竟是唯一的例外。

  他在公園的涼椅坐下,決定既然逃不過兒子的逼問,只好坦然面對。

  「你不覺得你媽咪最近快樂很多嗎?她最近比較常笑了,對你的要求也沒那麼嚴格,甚至允許你周末可以打電動。」

  「嗯,媽咪真的變了好多。」姚軒同意地點頭,在涼椅另一邊坐下,若有所思,「而且她現在也都讓我禮拜五穿便服到學校了。」

  記得他第一次穿上父親替他買的便服時,媽咪還大驚小怪地尖叫,現在看他每個禮拜五搞服裝秀,卻都只是笑笑而已,上禮拜他戴上一頂別致的報童帽,她還直贊他可愛。

  當然,贊他可愛的不只媽咪,連級任老師都很驚艷他的造型,班上好多同學也追問他是從哪裡買的……一想及此,姚軒不禁微微紅了臉。

  最近因為多變的造型,他在班上可成了大紅人,換座位時,女生搶著要坐他旁邊,而自從他開始打電動後,他跟其它男生也有了共同的話題,放學時,也有幾個同學願意跟他一起走回家。

  他開始有了朋友,這一切,也許都應該感謝這個耍無賴硬要搬來家裡住的父親。姚軒神情復雜地望向坐在身邊的姚立人。

  雖然他到現在仍然固執地不肯喊他一聲爸爸,但在他心底,他早就承認這個男人是父親了。所以,基於一個孩子童稚的期盼,他真的希望他的父母能夠破鏡重圓。

  「我也想跟你媽破鏡重圓,」彷佛看出他的思緒,姚立人澀澀說道,「問題是我不該困住她。」

  姚軒困惑地蹙眉。

  「你知道你媽最近為什麼那麼快樂嗎?因為她的壓力忽然減輕了,因為她終於可以放松自己,真正地去享受生活。她可以參加公司聚會,找以前的姊妹淘出來聊天,還可以大大方方接受一個男人的追求……這麼多年來,她好不容易才能擁有這麼一點小小的自由,我怎麼能自私地去綁住她,給她更多的壓力?」

  姚軒眨眨眼,饒是他比同年齡的小孩早熟了許多,父親這樣的論調,他仍似懂非懂,「你的意思是,你跟媽咪和好,反而會讓她不快樂嗎?」

  「……也可以這麼說。」姚立人深思後回答,「現在不是逼她去想要不要重新做我老婆的時候,她有權先得到做一個女人的自由。」

  「我還是不懂。」姚軒苦惱地揪著小臉。

  這些年來,他被迫懂了很多事,但這男女之間百折千回的問題,他真不懂。

  「我以為我很聰明,原來不是。」他悶悶不樂地黯下臉色。

  姚立人啼笑皆非地望著他,「你已經夠聰明了!兒子。」他揉揉他的頭,「這種感情問題你不懂是應該的啦,就連你老爸我這個三十歲的大男人都不容易搞清楚了,何況是你?」

  姚軒嘟起小嘴,橫他一眼,並沒因為他的安慰感到寬心。

  見他這表情,姚立人失笑道:「我差點忘了,你本來就認為你老爸是個笨蛋。」軒軒肯定是認為,被一個顯然是笨蛋的人稱贊聰明,也沒什麼好高興的吧?他自嘲地搖頭,「我說兒子……」

  一道直直朝姚軒飛來的球影打斷了姚立人,他一凜,大掌一張,反應迅速地為兒子攔截住危險。

  「是、是足球?」看清他替他擋下了什麼,姚軒愕然。

  「還好,沒砸到你。」姚立人寬懷地對兒子微笑,然後站起身,迎向幾個氣喘呼吁追來的小學生。

  「叔叔,對不起,我們不是故意的。」一個看來最年長的孩子慌張地道歉。

  「沒關系。」姚立人笑容未變,一只大手轉著足球玩,「剛剛那球是你踢的嗎?」

  「是……是又怎樣?」孩子有些猶豫地承認,似乎怕這個叔叔因此找他算帳。

  「踢得很好啊!」姚立人贊美道,突然停止要球的動作,傾下身逼向那孩子。

  他驚跳著往後退,「你、你想怎樣?」

  「別怕成這樣嘛,叔叔又不是壞人。」姚立人朝他眨眨眼,頗覺委屈似地說:「只是想跟你們一起踢球而已。」

  「你、你要跟我們一起踢?」另一個剛跑過來的小男生氣喘吁吁地問道。

  姚軒瞥他一眼,驚異喊道:「李學儒!」

  「姚軒!」

  兩人驚愕地互叫對方,似乎都不敢相信會在這座公園巧遇,李學儒更直接擺出不快的神色。

  姚立人敏感地察覺出兩個小男孩之間緊繃的氣氛,他好奇地轉向兒子,「你們認識?」

  「是我班上的同學。」姚軒有些不情願地回答。他並不想告訴父親,好動的李學儒一向視他為眼中釘,有幾回上體育課,甚至還當著其它同學的面譏笑他娘娘腔。

  「你是姚軒的爸爸?」李學儒不客氣地問姚立人。

  「我是啊!」姚立人禮貌地回應,他微微皺眉,忽地覺得這孩子好熟悉,似乎在哪裡見過。

  「那你還騙老師說你是單親家庭!」李學儒惡狠狠地指責姚軒。

  「我沒騙老師!」姚軒辯解。

  「明明就有。」

  「嘿!嘿!別吵架好嗎?」姚立人趕忙當和事佬,「這位同學,你叫什麼名字?」

  「李學儒。」小男孩挑釁地回應。

  他想起來了!姚立人腦中靈光一現。這孩子,該不會就是那一次他跟蹤姚軒時,拿足球打他頭的同學吧?

  他身子一凜,強自抑不滿腔不悅。對一個孩子發脾氣無助於解決問題,他該想想其它辦法,「李學儒,你不喜歡我們家姚軒嗎?」他開門見山地問。

  李學儒冷哼,「誰會喜歡娘娘腔啊?」

  「我才不是娘娘腔!」姚軒抗議。

  「明明就是!」

  「我不是!」

  「別吵了!」姚立人再度制止兩個孩子的唇槍舌劍,他蹲下身,一手按在李學儒肩上,另一手則按著姚軒,「一起踢球怎麼樣?」

  「要我們一起踢球?!」兩個小男孩同時瞪他,責怪他天方夜譚的提議。

  他微微一笑,站起身,將一顆足球利落地運上大腿,拿雙腿膝蓋交叉頂運,利落靈巧的動作教一旁觀看的小學生們嘖嘖贊歎。

  「叔叔好厲害哦!」幾個孩子同聲贊歎,就連李學儒也看呆了。

  姚軒自然也驚訝不已,他沒料到父親竟然很會踢足球。

  「我高中時可是足球校隊呢!」姚立人朝兒子眨眨眼,星眸一轉,「有沒有人想跟我一起踢球?」

  「我!」

  「我!」

  「我也要!」孩子們搶著舉手報名。

  姚立人卻單單望向李學儒,後者看了熱切的同伴們一眼,只得不情不願地點了頭。

  「你也來吧,軒軒。」姚立人沒給兒子拒絕的機會,強拉他下場。

  一伙人便這麼在公園草地上踢了起來,姚立人當教練,教這群孩子傳球運球的技巧,孩子們玩得不亦樂乎;就連姚軒,也在他半強迫半鼓勵下,下場跟這群小朋友一塊兒踢,雖然技巧顯得生疏,還經常被李學儒嘲笑,但他漸漸掌握基本訣竅,也慢慢體會到踢足球的樂趣。

  也許是因為要在李學儒面前爭一口氣,也許是因為父親在一旁觀看,姚軒居然整整踢了將近二十分鍾,都不曾停下來休息。

  「喂!娘娘腔,你挺賣力的嘛。」李學儒不屑地瞪他,「你應該很累了吧?還不下去休息?」

  「你才應該下去休息。」姚軒喘著氣反駁,「我一點都不累。」

  「你愈來愈跩了哦!不要以為現在你在班上比較有人緣,就可以跟我這樣嗆聲!」李學儒擺出一副小流氓的神態。

  「哼!」姚軒不理他,徑自轉身,跟著其它人繼續追逐足球。

  「喂!我跟你說話你竟敢不理我?」李學儒忿忿然拔腿跟著跑,眼看著就要追上姚軒時,身後忽然傳來一聲尖厲的呼喚--

  「學儒!學儒!」

  他愕然停下步履,轉過頭,迎向一個長他數歲的男孩,對方是一位鄰居大哥,平素跟他感情不錯。「干嘛?」

  「你還有心情在這裡玩?你家失火了!」

  失火了。

  因為一間瓦斯行意外爆炸,大火迅速延燒鄰近幾家民宅,熊熊火焰映亮了淒迷夜空。

  望著空中那張牙舞爪的火龍,姚軒整個人呆了,家裡慘遭祝融之災的李學儒更是慘白著一張小臉,不知所措,姚立人則是冷靜地環顧四周。

  周遭一片混亂,幾輛消防車開進巷弄裡,全副武裝的消防員架起幾條水龍,全力滅火,無奈起火點是家瓦斯行,伴隨著不定時的氣爆,火勢滔天,情況危急。

  「學儒,學儒!」李學儒的母親一見到他,立刻奔過來摟住他,她一面緊緊抓著他,一面哀哀嚎哭,「學儒,你妹妹在裡面,她困在裡面了!」

  「妹、妹妹在……裡面?」他震驚得口吃。

  姚立人和姚軒交換一眼,也同樣震驚。

  「他們說太危險,不知道怎麼救她……都是我,都是媽媽不好,我不應該把她一個人丟在家裡,都是我不好……」

  「這位太太,妳說有個小女孩困在裡面?」姚立人猿臂一伸,攫住李太大的顫抖的肩頭,「她在哪一間?」

  「你、你是誰?」

  「我是妳兒子同學的爸爸。」他迅速解釋,「妳別管我是誰。告訴我,妳女兒困在哪一間房子裡?」

  「就在、在那間。」發顫的手指向瓦斯行隔壁兩棟的公寓,「在二樓。」

  不妙。姚立人心一沉,看那棟公寓三樓以下全逃不過火舌的侵略,小女孩恐怕凶多吉少,只是既然公寓還沒倒塌,就表示還有一線希望,他還有機會抓住。

  不定決心後,他蹲下身,抱了抱姚軒,「爸爸要進去救她。」

  「什、什麼?」姚軒不敢相信。

  「你在這裡等我,記住,離火場遠一點,很危險的。」他慎重地交代,轉過身,找到一個手拿無線對講機、顯然正指揮著現場的消防隊長。

  「我要進去救那個小女孩。現在情況怎樣?你們手上有什麼設備?」

  「你是誰?」正忙亂的消防隊長怒斥他,「沒看到我們在忙嗎?要看熱鬧滾遠一點!」

  「我是姚立人。」他伸手探進夾克內袋,抓出黑色皮夾,在他面前一晃,「這是我的證件。」

  「姚立人?你是姚立人!」消防隊長吃驚得瞪大眼,顯然久仰他大名,「我聽老喬局長提過你,原來……」

  「現在沒空說這些!」姚立人沒給對方時間發表感想,快速下令,「我需要一套個人裝備,還要呼吸器、照明燈、隔熱毯、刀具組,你們還有什麼設備?」

  「你……你真的要進去嗎?太危險了!」消防隊長大叫,「那裡頭隨時會爆炸的,冷靜點,別光顧著逞英雄啊!」

  逞英雄?姚立人一震,他是在逞英雄嗎?過往的回憶如潮水,一幕幕推湧而來,他曾經無數次出入災難現場,他救過許多人,也曾意外被困,他曾經非常接近死亡,差點讓死神給帶走,而當他好不容易脫離險境後,面對的卻是一片黑暗的未來……

  他是英雄嗎?他從來就不是!

  「我不是逞強。」他冷靜地開口,「我評估過,現在起火點的火勢已差不多控制住,氣爆的危險已經大幅降低,只要我動作快一點,還是有機會救出她。」

  「你真的要進去?」

  「我要進去。」他堅定地響應,他不能見死不救,「沒時間了!快把東西給我。」

  「好吧!」消防隊長點頭,叫人拿來他所需要的各項物品,看著他穿上消防衣,「你要怎麼進去?下面三層樓整個起火了。」

  「你們有雲梯吧?我從四樓破窗進去。」

  「你要破窗進去?」

  「沒錯。」不過幾秒鍾,姚立人已經整裝完畢。

  消防隊長禁不住在心底贊歎,受過專業救難訓練的人畢竟不一樣。他將一具呼叫器遞給姚立人,「我們設備不多,這個你拿著,如果你遇上什麼麻煩或需要什麼,請聯絡我們。」

  「我知道。」姚立人點頭,踩上一輛架好雲梯的消防車,與上頭的消防隊員迅速溝通他擬定的救援計劃,然後,當他正打算站上雲梯車時,一道驚慌稚嫩的聲嗓喊住他--

  「爸爸!」

  他一震,僵硬地垂下頭,望向不顧一切推開人群、擠到車下的姚軒。

  他沒聽錯吧?這孩子叫他……爸爸?

  「你一定要平安回來哦!爸爸。」姚軒又喚他一次,小小的臉上滿是掩不住的擔憂。

  姚立人心弦震蕩。他的兒子,終於肯開口喊他一聲爸爸了,他想不到,讓一個孩子叫爸爸的滋味,是如此美好,如此令他心酸又感動。

  他揚起唇,溫煦地、充滿愛意地對兒子許下最誠懇的諾言--

  「你放心,我一定會回來。」

  他曾經無數次向她保證,他會回來,而她,也無數次勉強自己相信。

  他會回來,他會平安,他不會丟下她一個人。

  他是她的丈夫,她最愛的人,他怎麼可能棄她於下顧?怎麼可能在她最需要他、最盼望他的時候,不在她身邊?

  但他,總是不在她身邊。

  她生下軒軒那一晚,在醫院裡痛得死去活來,他在一家意外爆炸的化學工廠,忙著打火救人。

  軒軒還是小嬰兒的時候,有一回發高燒,她急得call了他一次又一次,可忙著救災的他根本沒空回電。

  九二一地震那天,全台大停電,他急匆匆趕去消防隊待命,撇下她一個人獨自面對看不到盡頭的黑夜。

  她最愛的人,她的丈夫,他是所有人的英雄,卻總是忘了自己的妻兒。

  他是別人的英雄,不是她的……

  「妳怎麼了?在想什麼?」餐桌對面,傳來梁以聰低沉的嗓音。

  於香染驀地回神,尷尬地發現自己在進餐時竟走了神,都怪桌上這道梅干掃肉,讓她聯想起最愛吃這道菜的男人。

  「怎麼不吃東西?不舒服嗎?」梁以聰溫柔地問她。

  「不是的,我只是覺得,這道菜看起來好像很好吃。」她夾起一塊梅干扣肉,送入唇裡。

  「聽我朋友說,這道菜是這家餐廳的招牌菜。好吃嗎?」

  「好吃。」她點頭,忍不住又夾了一口。

  他微笑欣賞她品嘗美食的模樣,「看來妳果真很喜歡客家菜,帶妳來這裡算來對了。」

  她秀眉一揚,「我什麼時候告訴你我愛吃客家菜了?」

  「妳是沒說。不過我注意到幾次我們上中式餐廳吃飯,妳總愛點酸菜肚片湯、梅干扣肉、客家小炒這幾樣,所以我猜想,妳大概很喜歡吃客家料理。」梁以聰溫聲解釋。

  於香染一愣。她沒想到這個男人竟會這麼細心觀察她的喜好,更沒想到自己無意間透露許多習性。

  「妳是客家人嗎?」他問她。

  她怔怔地搖了搖頭。姚立人才是客家人,她之所以愛上客家菜,完全是因為他。

  「妳自己在家裡也會做這幾道菜嗎?」

  她又是一愣,「嗯,偶爾,最近比較常做。」最近常做,也是因為那個賴在她家的男人嗎?於香染拿筷子抵住自己的唇,神思一時恍惚。

  「怎麼又發呆了?」梁以聰溫和地取笑她,「妳今晚好像魂不守捨啊!」

  「啊,不好意思。」她連忙定定神,朝梁以聰送去歉意的一笑,「我今天大概比較累吧,抱歉。」

  「妳不需要跟我抱歉,香染,我們現在是約會,不是開會,別一副緊張兮兮的樣子。」

  「我沒緊張。」看出梁以聰是有意逗她,於香染也跟著開玩笑,「我干嘛緊張?這個月我還是穩坐業績女王的寶座,我『搖擺』都來不及了呢!」她朝他俏皮地搧搧眼睫。

  梁以聰不禁輕聲一笑,「是是,公司的搖錢樹,讓我敬妳一杯。」他拿起啤酒瓶,為兩人各斟了一杯。

  「那怎麼敢當?」於香染搶先一步端起酒杯,「怎敢讓經理敬我酒?應該是我敬經理。」

  兩人干了一杯,相視一笑,於香染五頰嫣粉,眼眸瑩瑩,較平常更明媚幾分。

  梁以聰心一動,「香染,我……」他正想說些什麼時,一串手機鈴聲忽地響起。

  「不好意思,我接個電話。」於香染抱歉地比了個手勢,拾起擱在桌角的手機,一看屏幕,正是那位最龜毛的大客戶打來的,她翠眉一顰。

  「是Business  Call?」見她的表情,梁以聰便知這電話麻煩。

  「是啊,可能又來抱怨的吧!」她無奈地歎口氣。

  「算了,別接,現在是下班時間,有什麼事明天再處理。」

  「這是一個經理該對員工說的話嗎?」她睨他一眼,「我還以為做主管的都希望員工工作至上呢!」

  「我現在可不是以一個主管的身分對妳說話。」他若有所指。

  意思是,他是以一個追求者的身分嗎?於香染不笨,自然不會猜不出梁以聰話中含意,她微微一笑,「不接的話,這家伙明天一定要罵死我了!」

  她按下了通話鍵,對方果然劈頭便是一陣痛罵,她認命地聽著,幾次想打斷對方,卻都逮不著機會。

  「……好吧,我馬上過去一趟。」最後,她還是拗不過對方的要求。

  她結束通話,芳唇還沒來得及開啟,梁以聰已主動接口:「對方要妳馬上去處理?」

  「嗯。」

  「有這麼嚴重嗎?」他皺眉。

  「聽他說起來好像很嚴重,我看我還是過去看看好了。」

  「那好吧,我送妳。」

  「不用了,我可以自己……」

  「我送妳。」梁以聰很堅持。

  「那好吧!」於香染也不再推拒。

  兩個人匆匆用完飯,在他前去付帳取車的時候,她一個人站在店門外,一面呼吸初冬沁涼的空氣,一面百無聊賴地四處張望。

  街道對面的大樓,立著一面巨型電視屏幕,屏幕上的主播語氣激動地報導著一則新聞:「……今天傍晚,台北市一家瓦斯行發生氣爆起火,大火延燒至民宅,一個三歲小女孩被困在公寓二樓,情況十分危急,消防員不顧危險沖入火場營救小女孩,請看記者來自現場的報導。」

  屏幕切換至火災現場,一個拿著麥克風的女記者情緒亢奮地進行播報:「各位觀眾,記者目前的位置在火災現場,請大家看上面,一個消防員正站在雲梯車上,准備破窗而入……」

  於香染跟著調轉視線,果然發現消防車架起了雲梯車,一個男人正站那兒,一手抓著圍欄,一手拿工具敲四樓的玻璃。

  在他正下方不過幾公尺,火苗迅速竄燒,煙霧彌漫,教人不禁為他捏把冷汗。

  他真的要進去救人嗎?起火點是家瓦斯行呢,不曉得什麼時候還會再發生爆炸?那棟建築隨時可能倒塌。真是太危險了!

  不過,那名消防隊員顯然心意堅定,不管火焰多凶猛無情,仍沖跳進公寓裡。

  「……他跳進去了!進去了!」年輕的女記者不知在興奮什麼,尖銳地喊道。

  鏡頭在她附近轉動,照到一個跪在地上痛哭的中年婦女,她身邊,站了兩個小男孩,其中一個……是軒軒!

  於香染一震,不敢相信地瞪著雙手緊緊交握、正蒼白著臉望向高處的姚軒。

  他怎麼會在那裡?他在那裡做什麼?他不是應該跟姚立人在一起嗎?瞧他這副擔憂的模樣,該不會……不祥的預感攀上於香染背脊,她倒抽一口氣,單手捂住唇。

  那個不顧生命危險沖進火場的男人,莫非是姚立人?她僵立著,寒毛在一瞬間全數豎起,細細的毛孔,滲出一顆顆冷汗。

  他在裡面嗎?不!他不可能在裡面,那個男人不可能是他!

  於香染拚命安慰自己,她告訴自己,軒軒只是湊巧在那邊的,小孩子貪玩好熱鬧,難免會被這種場面吸引。

  那個男人……不可能是他父親,不可能是立人,不可能!

  「香染,上車吧!」銀白色Lexus在她面前停下,梁以聰頭探出車窗喊她。

  她置若罔聞,一心一意瞪著對街的大屏幕。

  「香染!」梁以聰又喚了一聲。

  她還是沒聽到,繃著身子站在原地,動也不動。

  梁以聰只好親自下車走向她,「怎麼了?香染,妳在看什麼,這麼入神?」

  她沒回答他,臉色蒼白得嚇人,他蹙眉,跟著調轉視線,這才發現她盯的是電視屏幕上的火災現場。

  「香染……」

  一陣轟然聲響從屏幕裡傳出,像夏季落雷,狠狠劈中於香染,讓她驚跳一下。

  爆炸了!那棟公寓有一半當場應聲坍落,另一半也岌岌可危,現場一片混亂,尖叫連連。

  他死了嗎?看著不停晃動的畫面,聽著記者微喘的報導聲音,於香染眼前逐漸迷蒙,冰寒的冷意襲來,凍結了她的血液,她呆呆展臂,環抱住全身發顫的自己。

  又來了,那種感覺又回來了。那種說不出的驚慌,說不出的恐懼,那種足以奪去她每一縷神魂的可怕感覺,又回來了。

  她腦海一片空白,無法思索,甚至不知道自己身在何處。

  周遭人來人往,梁以聰不停地喊她,她看不見也聽不到,整個人陷在無邊黑暗中,她含著淚,顫著手摸索,想找一條出路,找一絲光亮,可找到的,只有漫無邊際的黑暗,掙脫不了的黑暗。

  她好怕,真的好怕。她怕這種牽掛一個人的感覺,怕這樣驚懼的、不安的、焦心的等待。他會回來嗎?他能平安嗎?她是不是,再也見不到他了?

  她好怕,怕總有一天,她會等不回他。

  「不、不要,不要這樣……」她忽地全身虛軟,跪倒在地,緊緊地、緊緊地抱住自己,「不要這樣對我,不要--」

  眼淚,在她思緒迷茫間一顆顆墜落,像失去生命的星子,燃盡了最後的光芒。

  她無神地看著,無神地探出手,抓著空氣中不存在的物體。

  「不要死,立人,你不要死……」她喑啞地哀泣,「你回來,你回來啊!」

  她不在乎他救不救得了那個小女孩,她只在乎他能不能平安歸來,她不在乎他可以是多少人的英雄,她只想他當她的丈夫啊!

  「不要這樣對我,我求你,求求你--」她抬起淚眼,狂亂地對屏幕懇求,對上蒼懇求。

  「香染,妳怎麼了?怎麼回事?」見她這模樣,梁以聰整個人慌了,他拉起不停顫抖的她,「妳怎麼哭了?妳說話啊!」

  她說不出話來,像個沒有靈魂的破布娃娃,癱軟在他懷裡……
曾有版管責冰至,文章轉貼沒啥用,每發一文俱心虛,更看勳章為壓力。唯見高管滿勳章,原來意指是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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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9-4 00:09:08 |只看該作者
第七章

  歷劫歸來。

  一進屋裡,全身狼狽的姚立人覺得好疲累,可他卻不敢倒上客廳裡那張干干淨淨的沙發,也不願灰撲撲的身子弄髒了於香染前幾天裝著一副不情願的表情找出來給他用的冬季床單,所以他只好坐在地上,讓筋骨酸痛的身子靠著茶幾休息。

  「爸爸一定很累吧?」姚軒同情地看著他一身煙灰,自告奮勇道:「我去幫你放洗澡水,泡個熱水澡會舒服一點哦。」

  「太好了,那就謝謝你囉。」

  「嗯,你等我一下哦。」姚軒比了個要他等待的手勢,沖進浴室裡,先拿蓮蓬頭沖了沖浴缸,才開始調熱水,確定水溫適中後,他這才滿意地點頭,轉身進廚房替父親倒了一杯溫開水。

  「爸爸,給你喝。」

  「啊,謝謝。」正閉目養神的姚立人睜開眼,定了定神,接過水杯,一口仰盡,逸出滿足的輕歎。

  「還要嗎?」

  「再給我一杯。」

  「沒問題。」姚軒又斟來一杯。

  姚立人同樣一口仰盡。

  可憐的爸爸,一定又累又渴吧!姚軒看著父親,小小心中一陣不忍。

  「干嘛這樣看我?」姚立人察覺到他異樣的眼神。

  「沒有,我只是在想……」姚軒頓了頓,唇慢慢彎起笑弧,「爸爸你好厲害,你救出了李學儒的妹妹。你是英雄!」他贊道,清透的眼裡,毫不掩飾濃濃的崇拜與仰慕。

  他的父親,是個不折不掃的大英雄。

  「我是英雄?」聽見兒子真心的稱贊,姚立人好像不是那麼高興,他勉力抬起手,揉了揉兒子的頭,「傻小子,你爸爸我只是盡自己的力罷了。我不是告訴過你嗎?我的工作就是救人啊,因為我是一個……」

  「救難員。」姚軒笑吟吟地接口,「可是我現在才知道,原來你的工作這麼了不起。」

  了不起嗎?姚立人微微苦笑,「小鬼,別給你爸戴高帽了,小心我得意洋洋起來。」

  「你得意也沒關系啊,你本來就應該得意。」姚軒眨眨眼,「爸爸救了人,難道一點也不開心嗎?」

  開心?姚立人茫然。

  「你知道嗎?看到你抱著那個妹妹出來的時候,李學儒跟他媽媽好開心!他媽媽本來一直哭呢,其實看到房子塌的時候,我本來也在哭……」姚軒吐吐舌頭,彷佛很為自己當時的軟弱感到不好意思,「幸好你很快就出來了。」

  「你也哭了?」聽到兒子這麼說,姚立人一凜,僵著臉看向他,「對不起,軒軒,爸爸不是故意讓你擔心。」

  「你不用道歉啊,你干嘛道歉?」姚軒奇怪地看父親一眼,「應該是大家要跟你說謝謝啊!」

  「可是我……」姚立人澀澀一頓,很難跟兒子解釋內心復雜的情緒。

  他其實並不需要任何人跟他說謝謝,也許一開始的時候,他的確會因為成功救人一命而高興吧,但愈到後來,他愈發現當個別人眼中的英雄,並不簡單。

  「幫助別人是好事,不是嗎?」姚軒問,「爸爸應該覺得好光榮才對嘛。」

  「這……」

  「我覺得很光榮哦。」姚軒繼續說道。

  姚立人驚愕地拾眸,望向滿臉笑意的兒子,那燦爛的笑容完全是發自內心的,天真、純潔,毫無一絲雜質。

  在那雙神似他母親的眼底,他看見了毫無保留的孺慕與愛戀。

  他心一揪,不覺展臂用力抱住兒子的腰。

  姚軒被他的舉動嚇了一跳,「爸爸?」

  爸爸。多好聽、多動人的稱謂啊!今晚已經是兒子第幾回這麼叫他了?

  「再叫我一次,軒軒。」他厚臉皮地要求著,「多叫幾次。」

  「爸爸!」姚軒彷佛也懂了父親內心的震撼,又是感動,又是好笑,淡淡紅了眼眶,回抱姚立人,「我一直沒告訴你,其實我……真的很高興你回來。」他低低地吐露心聲,「我一直很想知道你是怎樣的人,我現在終於知道了。」

  他的爸爸,有點無賴,又愛耍痞,有時候笨笨的,有時候又好厲害,他陪他打電動,教他踢足球,喜歡幫他打扮得很酷,鼓勵他去迷死一票小女生。

  他真的是一個很奇怪的爸爸,他不希望他老是關在家裡念書,反而帶著他四處玩耍。

  他真的好怪,可是他,好喜歡好喜歡他啊!

  「我不是個好爸爸。」姚立人啞聲自責,「我讓你們母子倆受了這麼多苦,我……」

  「我喜歡爸爸。」姚軒忽地在姚立人耳畔低語。

  姚立人一震,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說什麼?」

  姚軒卻不肯再說一次,只是吃吃地笑著。

  「兒子,你剛剛說什麼?你再說一次!」姚立人急急捧起姚軒的小臉蛋,專注地望著他,「再說一次!」

  「我才不要!」姚軒淘氣地搖頭。

  「拜托你,再說一次。」姚立人沒骨氣地開始求起兒子,「算老爸求你啦!」

  「不要!誰教你剛剛不聽清楚?」姚軒退出他懷裡,朝他吐舌弄眼,扮了個鬼臉。

  「你真的不說?」軟的不行,來硬的。姚立人威脅地瞇起眼。

  「就是不說。」

  「好!看我怎麼教訓你!」許是心情大好,姚立人精神一振,忽地一骨碌跳起來,開始呵兒子癢。

  「哇!你別這樣,走開啦!」姚軒哇哇叫,笑著掙扎,「討厭!我最怕癢了。」

  「誰教你不乖乖聽老爸的話?這麼小就學會拿喬,以後怎麼辦?不行,我今天一定要好好治治你。」

  「不要啦!爸爸你好過分,我要跟媽咪告狀哦。」

  「你盡管去說啊,我才不怕呢!」

  「才怪!爸爸明明就最怕媽咪,只要媽咪一皺眉,你整個人都乖乖地不敢亂動,好像老鼠看到貓一樣。」姚軒故意嘲弄父親。

  「我哪有?可惡!」姚立人臉熱地低吼,「你這小鬼,居然敢這樣嘲笑你老爸?看我的升龍拳!」

  「哇啊!」

  父子倆纏斗成一團,玩得盡興,不但忘了浴室裡還放著熱水,連玄關處傳來聲響都渾然不覺,直到一道森冷的嗓聲乍然揚起--

  「看來你們玩得挺開心的嘛。」

  於香染不敢置信地瞪著眼前這副和樂融融的景象。

  她倚著玄關邊的鞋櫃,雙腿還微微癱軟著,身子骨也還不爭氣地一陣陣發顫。她容色蒼白,眼皮紅腫,秀發披肩散亂,她整個人狼狽不堪,而那個讓她淪落到如此境地的男人,竟那麼開心地與兒子玩鬧著。

  她忽然覺得自己傻,甚至有些恨。她為何要傻到為這男人的生命安危擔憂?為何為了他差點在街頭暈倒?她為何為了他一路趕回家,不但把客戶的抱怨拋諸腦後,還把一向氣定神閒的梁以聰驚得手足無措?

  她在做什麼?這男人明明已經跟她毫無關系了啊,她為何還要為他痛到幾乎無法呼吸?她簡直是白癡!

  她死瞪著姚立人,姚立人被她陰冷的目光嚇了一跳,連忙放開兒子,站了起來,「妳回來了啊,香染,不是說去約會嗎?怎麼那麼早回來?」

  「我回我自己家,不行嗎?」她一字一句,冰冷地擲落話。

  「當然可以啊!」他討好地微笑,走向她,一看清她臉上的疲倦,笑容一斂,劍眉憂慮地收攏,「妳怎麼了?臉色看起來不太好,發生什麼事了?」

  「什麼事也沒發生。」她狠瞪他,唇彎起冷峭的弧度,「我只是沒想到,你居然平平安安回來了。」

  「嗄?」姚立人一愣,初始還弄不懂她話中含意,但轉念一想,不祥的預感忽地浮上背脊,他毛骨悚然,咬了咬牙,決定先支開兒子。

  「軒軒,你去浴室看看浴缸水滿了沒。」

  「嗄?可是……」見母親臉色不善,姚軒猶豫著想留下來。

  「去吧!萬一水淹出來怎麼辦?」

  「哦,好吧!」

  送走不情不願的姚軒後,姚立人才轉向於香染,「香染,妳聽我說……」

  「你不必說,我都看到了。你好了不起啊,大英雄,你救出那個小女孩的畫面可是SNG現場聯機呢,恐怕全台灣的人都看到了吧!」她嗤聲諷刺。

  他臉一白,木然呆站原地,想解釋,卻不知從何說起,她卻怒上心頭,忽地舉起公文包不分青紅皂白,對著他一陣亂打。

  「你怎麼敢這麼做?你居然丟下你兒子一個人沖進火場裡?你居然讓軒軒站在外頭看著你?你怎麼敢這麼做?你怎麼敢!」她一面嘶聲怒罵,一面沒頭沒腦地痛打他,他不避不閃,由著她發洩怒氣。

  「你光只會逞你的英雄!你有沒有想過,軒軒在外頭會怎麼想?你讓他親眼看著你冒險,你不怕傷了他的心嗎?」不怕傷了她的心嗎?

  她責備他,字字句句都是利刃,穿透他的心,也穿透自己的心。她恨他,更恨自己,她恨自己像個瘋婆娘一樣發神經,也恨浮腫的眼裡,那再度漫開的淚霧。

  她恨他,她恨他!

  「你走!你給我馬上搬出去!」她停止打他的動作,藕臂一橫,指向大門口,「我不要再看到你,你聽到了嗎?我不要再見到你!」

  「香染,妳冷靜一點……」

  「我叫你滾!你沒聽見嗎?」她歇斯底裡地嘶喊,「你憑什麼賴著不走?為什麼我需要你的時候,你不肯回來?我不需要你的時候,你又偏偏纏著我?你不覺得自己很過分嗎?你憑什麼這樣折磨我?憑什麼!」

  她一連串地問,每一句,都問得姚立人啞口無言。

  他心痛地望著她,「香染,對不起……」

  「我不想聽你說對不起,我只要你走!」她拿公文包用力往他身上一砸,然後又曲起臂膀,拚了命地把他高挺的身軀往外推。「現在就走,馬上就給我搬出去,離我跟軒軒愈遠愈好,不要再來打擾我們!」

  「媽咪!」見她這麼瘋狂發飆,從浴室匆匆趕出來的姚軒驚呆了,好不容易才找到說話的聲音,「媽咪妳別這樣。」他沖過來,著急地拉母親衣袖,想讓她冷靜下來,「妳別趕爸爸出去,不要趕爸爸出去!」

  「爸爸?」於香染一愣,惶然低下頭,望向神情焦慌的兒子,「你什麼時候開始叫他爸爸的?」

  「今天。」姚軒小小聲地回答,他咬著唇,漂亮的眸底滿是懇求,「拜托妳,媽咪,妳別趕他走,他是……他是我爸爸啊!」

  最後一句話,宛如響雷,劈得於香染頭暈目眩。

  她的兒子,竟為這個拋妻棄子的男人求情,他明明傷害了他們啊!

  一聲嗚咽威脅著沖出她喉頭,她單手捂唇強忍住,淚霧裡閃著火光的眸,激憤地射向姚立人,姚立人一震,不僅臉色發白,連唇色也白了,粗大的冷汗一顆顆自他沾染煙灰的額上滑落,他咬緊牙,轉身回到他房裡。

  隨手收拾了幾件簡單的衣物,他提著旅行包走出來,停在她面前,他靜靜看著她,湛黑的眼底,掩不住淡淡的憂傷。

  「我知道妳現在不想看到我,香染,這樣吧,我先去飯店住幾天,讓妳好好想想,如果妳還是希望我搬出去,我再來收拾其它東西。」

  她不說話,垂斂著眸,一動也不動地站在原地,姚立人歎氣,長長看了她最後一眼後,走向玄關。

  「我跟你一起走!」姚軒清脆的聲嗓忽地揚起。

  兩個大人同時一震,不敢相信地望向兒子。

  「我跟爸爸一起走。」姚軒堅定地說道,走過去他父親身邊,小小的手緊緊握住父親的大手。

  於香染驚怔地望著他,「軒軒,你……」

  「媽咪如果一定要趕爸爸走,那我也要跟他一起到飯店住。」姚軒抬起頭,倔強地迎向母親的目光。

  於香染不敢相信,「軒軒,你知道自己在說什麼嗎?」她顫著嗓音問。

  「我當然知道!媽咪今天不應該對爸爸生氣的,爸爸救人明明是做好事,為什麼媽咪要罵他呢?爸爸又累又餓,到現在都還沒吃東西呢!他這麼辛苦,媽咪還要趕他出去,太過分了!」姚軒為父親叫屈,「如果媽咪非要趕爸爸走,那我也要一起走。」他強硬地宣稱。

  於香染身子一晃,差點站不穩身子,是姚立人展臂及時撐住了她。

  「你放開我!」她毫不感激,使勁掙脫他,蹲下身,狂亂地抓住兒子的手,「軒軒,你剛才說的不是真的吧?你不可能是認真的!是不是他對你做了什麼?你告訴媽咪,別怕,我不會讓他傷害你……」

  「爸爸才沒有傷害我!」姚軒尖聲反駁,「他對我很好。」

  於香染震驚莫名。她一向乖巧聽話的兒子,竟然會用這種口氣對她說話,她不相信,她不相信!「一定是哪裡弄錯了?」她慌亂地低喃,「一定是搞錯了……」

  「搞錯的人是媽咪。」姚軒瞪著她,清亮的眸含著淚光,「爸爸那麼好,妳為什麼一定要趕他走?妳都不管我怎麼想嗎?」

  「我是為了你好啊!」

  「我才不好,一點都不好!我想要有個爸爸,我想要爸爸陪著我!」

  於香染愕然,「你想要爸爸?」

  「對,我一直不敢告訴媽咪,可是爸爸回來,我真的很高興。」姚軒哽咽著坦白,眨落幾滴淚水,「我真的很想要爸爸,為什麼媽咪非要奪走我的夢想不可?我討厭這樣的媽咪!」

  軒軒討厭她?於香染茫然,腦海一片空白。

  「我跟你一起走,爸爸。」姚軒拉拉父親的手,「我們走。」

  姚立人卻一動也不動,低下頭,沉思地望著一臉激動的兒子,「軒軒……」

  「我要跟爸爸一起走!」彷佛怕父親說出拒絕的話,姚軒搶先一步尖聲喊出來,他緊緊抓住父親的手,「不要丟下我,你不可以丟下我!」童稚的嗓音,因焦慌驚懼而幾近破碎。

  姚立人心一扯,「……好吧。」他思索幾秒,還是答應了兒子的請求,然後轉向於香染,「妳別擔心,我只是讓他跟著我在飯店裡住幾天,過幾天就會帶他回來。」

  於香染不說話,也說不出話來,她喉頭緊縮,看著一大一小的身影,逐漸在她朦朧的眼前逸去……

  她趕走了傷透她心的男人,卻沒想到,她最疼愛的兒子也跟著離去。

  她不明白自己做錯了什麼,她一直那麼照顧軒軒,盡自己最大的力量去栽培他,讓他受最好的教育,吃穿用度都不用愁。

  她那麼愛他,那麼疼他,他卻那麼生氣地跟她頂嘴。

  我想要有個爸爸,我想要爸爸陪著我,為什麼媽咪非要奪走我的夢想不可?

  「笨蛋兒子,傻瓜兒子。」她軟坐在地,雙手蒙住臉,嚶嚶啜泣,「媽咪是為你好啊,你怎麼一點也不懂?夢想會傷了你的,這個夢會傷了你的,你知道嗎?隨便作夢只會讓你落得遍體鱗傷啊……」

  她哭泣著,淚水如隕石,在黑夜裡飛墜,一顆一顆,重擊她胸窩。

  她的心,好痛好痛,痛得她無法呼吸,只能一聲一聲,斷斷續續地抽噎。

  長夜未央,這樣令人難以承受的心傷,才剛開始……

  一縷游魂。今晨的於香染看起來,簡直就像無主的游魂,從一進辦公室,臉色便死白,眼皮下浮著淡淡黑影,憔悴得令人大吃一驚,再加上她又無精打采,踏著輕飄飄的步履在辦公室內四處晃,六神無主的姿態跟魂魄出竅沒兩樣。

  她怎麼了?一向精明干練、自信又利落的她,究竟為什麼搞成這副模樣?

  幾個同事輪流表達關切,對他們的詢問,於香染有些驚訝,她沒想到竟然會得到如許人情溫暖,若是從前,這些人恐怕只會在她背後暗嚼舌根吧?

  看來這些日子,她在辦公室的人緣確實有所改善了。她微微感動,卻有更多心慌。自從姚立人重新闖進她生活,一切,似乎都在她不知不覺間有所改變了,她的同事,她的兒子,甚至她自己……

  「是不是妳家那小子生病了?」一道擔憂的聲嗓忽地在她身後揚起。

  她定定神,收回凝定窗外的眸光,回頭一看,這才發現李盼盼不知何時也進了茶水間,正憂慮地看著她。

  「妳說什麼?」

  「我問妳,是不是妳兒子生病了?」李盼盼耐心地重復。

  「哦。」她愣愣地應,半晌,唇彎起苦笑,「沒有啊,軒軒很好,只是跟我這個做媽的吵了一架。」

  「跟妳吵架?」李盼盼驚愕地瞪大眼,「妳那個小紳士兒子?他不是一向很乖巧體貼的嗎?」

  「是啊,他的確是。」

  「那他為什麼……」

  「因為我剝奪了他的夢想。」

  「妳剝奪他的夢想?」李盼盼不解。

  於香染也打不起精神解釋,她提起咖啡壺,想為自己斟一杯濃濃的熱咖啡,可卻一時失了神,咖啡壺一晃,濺出幾滴液體。

  「小心點!香染。」李盼盼驚喊一聲,連忙接過咖啡壺,「妳沒事吧?有沒有燙傷?」

  於香染沒回答,只是呆呆看著手背上幾滴液體,雖然肌膚很快泛紅,但她卻一點也不覺得燙,也感受不到痛。這樣的疼痛比起她心窩承受的,根本不值一提。

  「妳怎麼了?不過是兒子偶爾不乖頂個嘴嘛,有必要這麼失魂落魄嗎?」李盼盼擔憂地斥她,拉著她的手來到洗手台,打開水龍頭沖洗,「妳瞧,都燙傷了,我那邊有『小護士』,過來擦一點。」

  「謝謝。」於香染漫應,跟著李吩盼回到座位。李盼盼拿出小護士軟膏,拈了一點在她泛紅的手背上抹勻。

  正忙亂著,一道低沉的聲嗓插入兩人之間,「香染燙傷了?」

  「嗄?」兩個女人同時驚訝地回頭。

  是梁以聰,他直直盯著於香染雪白的容顏,「還好吧?香染。」

  「我……很好。」

  「跟我進辦公室,我有話跟妳說。」他命令。

  「嗯。」於香染柔順地點頭,跟著他來到經理辦公室。

  掩上門後,梁以聰才放縱自己流露出關懷,一把拉起她的手,細細審視,「怎麼那麼不小心?」

  「我沒事。」於香染連忙抽回手,藏在身後。

  梁以聰打量她憔悴的模樣,心一抽,「怎麼那麼逞強?我不是說了,妳今天可以在家裡休假一天嗎?妳又跑來公司干什麼?」

  「我……在家裡也是無聊……」她困難地自喉間擠出聲音。

  獨自呆坐一整天,面對一間沒有人會回來的房子,她做不到,與其留在那屋裡任寂寞啃噬,她寧願到辦公室來,至少還能做些事。

  「我想把檔案整理整理……啊,對了!」她驚叫,陡然想起一件重要的事,「昨天的客戶……我放了他鴿子!」

  這不可慘了,那家伙龜毛得很,又掌握了他們公司的采購大權,萬一惹得他下快……「我得馬上去一趟!」說著,她急匆匆轉身就要離開。

  「不用了。」梁以聰拉住她,「我剛剛才從他們公司回來。」

  「嗄?」

  「已經解決了,妳不用擔心。」梁以聰溫聲道,扶著她在沙發上坐下,「瞧妳心神不寧的,這杯茶剛倒的,給妳喝吧!」

  她愣愣地接過他遞來的紙杯,「真不好意思,經理,他是我負責的客戶,還麻煩你親自替我出面。」

  「一點小事,別介意。」他身靠著辦公桌緣,微笑望著她,「喝吧,喝點熱茶定定神。」

  「嗯。」她感激地點頭,一口一口,慢慢啜著茶。

  他靜靜地看著她。

  她抬眸,猛然在繚繞的蒸氣中認清他沉思的眼神,氣息一顫,連忙放下紙杯,「呃,謝謝經理,我……」

  「立人是誰?」他忽地打斷她。

  她身子一僵。

  「妳昨晚一直喊這個名字。」他澀澀地道:「他是個男人吧?」

  她咬唇,明眸閃過一絲倔強。

  看出了她沉默的反抗,梁以聰更加放柔聲嗓,「妳可以選擇不回答,現在跟妳說話的人不是經理,是梁以聰。」

  她一顫,望向他,在他眼底看出真誠的關懷,她心一扯,忽地感覺對不起這個男人。他對她如此溫柔體貼,她不該冷淡以對,於是她卸下了防備的武裝,澀澀開口:「他是我前夫。」

  「前夫?」梁以聰挑眉,「我記得妳說過,他人在國外。」

  「他前陣子回台灣了。」

  「他昨天在那個火災現場?」梁以聰猜測,「妳是不是在電視裡看到他了?」

  「嗯。」

  「他住的地方起火了嗎?他受傷了嗎?」

  她搖頭,沉默半晌才啞聲解釋:「電視上不是說嗎?有個男人沖進火場救一個小女孩。」

  「就是他?」梁以聰驚愕地挑眉。

  她點頭。

  「妳前夫是消防員?」

  「以前是。後來他到國外接受訓練,加入國際性的救難組織,正確地說,他現在是個救難員。」蒼白的唇噙著諷刺的弧度。

  梁以聰深思地望著她,許久,才低聲道:「所以妳昨天是因為擔心他,才會哭得那麼厲害了。」

  她一震,臉色陰晴不定。

  「看來妳還深愛著他。」梁以聰歎息。

  「我沒有!」她尖銳地反駁。

  「如果不愛,不會為他哭得那麼傷心。」梁以聰幽幽道,「妳知道嗎?我好幾次都差點以為,妳要哭得斷氣了。」

  「我才沒有!」她驚恐地從沙發上跳起身,「別那麼誇張!」

  「我誇張嗎?」梁以聰苦澀地扯扯唇,走向於香染,輕輕按住她發顫的肩,「告訴我實話,香染。」

  「什、什麼?」

  「那個男人現在是不是住在妳那裡?」他低頭看著她,「他跟妳還有妳兒子住在一起吧?」

  「你、你怎麼知道?」於香染慌亂不已。

  那麼,果然是真的了。梁以聰心一沉,「我猜的。也許妳自己沒發現,可是妳最近真的變了不少,比較活潑,比較樂於跟人交際,甚至還常常能撥出時間跟我約會。我想,妳跟我說最近幫妳兒子請了個家教,指的就是妳前夫吧!」

  「他的確是……他是跟我們住在一起沒錯,不過你別誤會,他睡在客房,而且我只是因為他回台灣休假三個月,才暫時收留他的,因為軒軒……我兒子想多跟他爸爸相處……」倉皇解釋至此,於香染忽地一頓,想起昨晚兒子對她說的話,心房又是一陣疼痛。

  「妳不必跟我解釋,香染,我相信你們現在是清清白白的,否則他也不可能任由妳出來跟我約會了。」梁以聰頓了頓,似在思索該用什麼樣的言語表達心情,「我只是在想,也許妳沒認清楚自己的感情。或許妳不肯對自己承認,但我想,妳還是愛著妳前夫的。」

  「我說了我不愛他!早就不愛了!」於香染激動地否認,高亢的聲調與其說是想說服他,更像是想說服自己。

  這強硬的否認不僅絲毫沒安慰梁以聰,反而令他一顆心更加低落。自從他認識她以來,何曾見過她情緒如此激動過?僅有的兩次,都是為了那個男人。

  他望著她,深邃難懂的目光就像在看一個陌生女子,他不禁要想,也許自己從沒了解過她一分一毫。

  他這樣的眼神震撼了於香染,她後退一步,有種遭人看透弱點的狼狽感。

  「你、你弄錯了,以聰,我怎麼可能還愛著立人?我不可能……」

  「弄錯的人,是妳吧?」他表情深沉地打斷她。

  她驚怔當場。
曾有版管責冰至,文章轉貼沒啥用,每發一文俱心虛,更看勳章為壓力。唯見高管滿勳章,原來意指是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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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9-4 00:09:31 |只看該作者
第八章

  於香染傻傻地坐在噴水池邊。

  中午十二點多,辦公大樓外人來人往,上班族們盼望了一早上,終於捱到午餐時間,三三兩兩結伴找餐廳去,唯有她,孤單一人坐在水池邊發呆。

  梁以聰不許她繼續待在公司,要她回家休息,她提著公文包走出辦公室,卻不知何去何從。

  這麼多年來,她總是忙碌,不是忙工作,便是忙家務,還得時時為孩子的一切打算,即使是假日,也從不得閒,如今,平白得到一天休假,她竟不知如何是好。

  她拿出手機,期盼著哪個人會打給她,可今天不知怎地,她的客戶們竟也像全體跟著放假去了,整個早上她的手機不曾響過一回。

  而那個昨夜被她趕走的男人,以及也跟著負氣離去的兒子,竟也不曾打過一通電話,她茫然、心痛,也忍不住憤慨。

  就算軒軒因為跟她賭氣,不肯跟她聯絡就算了,他這個做父親的從她身邊帶走兒子,難道也不會打電話給她報個平安嗎?

  他該不會……他不會從此一去不回了吧?天啊!於香染驀地站起身,掩住幾欲逸出唇間的尖叫。她為什麼一直沒想到,說不定他會借機帶著軒軒遠走高飛了呢?

  他該不會從她身邊搶走兒子吧?天啊!天啊!一念及此,於香染頓時手足無措,在原地急得團團轉,卻不知該怎麼辦。

  姚立人甚至連手機都沒有,她根本不可能聯絡上他,以他過去的紀錄,他如果不交代一聲,誰也不可能得知他的行蹤,他很有可能……真的可能就此消失……

  「妳怎麼一副坐立不安的樣子?肚子餓了嗎?」半戲謔的聲嗓忽地在她身後揚起。

  她猛然旋身。是姚立人!他站在她身後,穿著運動夾克與牛仔褲,依然是一副瀟灑不羈的打扮,他對著她笑,墨黑的眼中眸光閃爍。

  「我幫妳帶便當來了哦。」他舉高一個大大的餐盒,獻寶似地說道,「五星級飯店的便當,呵呵,妳一定很想吃吧?」

  他沒離開,他替她送來便當,他還在台灣……,強烈緊繃的神經松弛下來,於香染身子驀地一軟,微微搖晃。

  姚立人趕忙攬住她肩頭,將柔軟的嬌軀護在懷裡,「香染,妳還好吧?」

  「軒軒呢?」她抬眸看他,嗓音發顫,「他人呢?」

  「他去學校上課了。」

  「他真的在學校?」

  他挑眉,「不然妳以為他會在哪裡?」

  「我、我不知道,我還以為……」她心慌得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仰望著他的眸,凝漾淚霧。

  姚立人目光一沉,嘴角嘲謔的笑意斂去,「妳以為我帶著他離開了。」他溫和地接口,「對吧?」

  她沒回答,滑落頰畔的一顆清淚卻洩漏了她的心思。

  他心一扯,小心翼翼扶著她在噴泉邊緣坐下,「我不會這麼做的,妳相信我,香染。我不是說過嗎?我只是帶著軒軒在飯店裡住幾天而已,他現在情緒還很激動,我會慢慢開導他,等他想通了就帶他回去。」

  「你真的……會讓他回到我身邊嗎?」她不確定地問。

  「會的。」他在她身邊坐下,輕輕握住她的手,「妳相信我。」

  他要她相信他,他說絕對會讓軒軒回到她身邊。她能相信他嗎?她敢相信他嗎?

  於香染鼻一酸,一股難以形容的委屈忽地在胸臆漫開。為什麼啊?她這麼多年的付出,竟然還要擔心這個男人會不會將她最心愛的孩子送還給她?為什麼老天要如此捉弄她?

  「我到底……做錯了什麼?立人,我做錯了什麼?」她含淚問他,是心酸,也是不甘。「軒軒是我一手拉拔長大的,我喂他喝奶、替他換尿布,他半夜睡不著,我爬起來抱著他哄他睡;他小時候身體不好,老是生病,是我背著他上醫院,是我在床邊守著他照顧他;他上幼兒園,上小學,我想盡辦法讓他上最好的學校,受最好的教育,不管花多少錢,不管我要怎麼拚命賺錢,我都甘願……我這麼對他,為什麼他只想著要爸爸?為什麼他不要我了?」話說至此,她不禁哽咽,雙手掩住臉,藏去不爭氣的淚水。

  見她如此哀傷,姚立人也忍不住心痛,他橫臂攬住她顫抖的肩,低聲勸慰她:「他不是不要妳,香染,軒軒很愛妳的,他真的很愛妳。」

  「他真的……很愛我嗎?那為什麼你回來不過一個多月,他的心就整個被你收買了?只因為你對他比較好嗎?你讓他打電動、教他踢足球,你不像我管他管那麼嚴,所以他的心就整個飛向你那邊去了。我覺得不公平,立人,真的好不公平……」她啜泣著控訴。

  「香染……」

  「我可不可以求求你……」她忽地轉過淚痕交錯的容顏看向他。

  他一愣,怔怔望著那寫滿哀傷的眼瞳,「妳要求什麼?」

  「我求你,不要跟我搶軒軒好嗎?」她認真地、祈求地說,「我什麼都沒有了,我只有他了,我求求你,不要跟我……搶他……」她氣息一促,豆大的淚珠,一顆一顆自睫畔墜落。

  姚立人惘然。她真的很害怕,自從兩人重逢以後,她對他的態度總是強硬,也從不在他面前流露任何一絲軟弱,可今天,她卻哭著求他。

  是他,讓她如此恐慌驚懼嗎?瞧她腫得像核桃似的眼,她昨晚,想必也哭了一夜吧!都是因為他,若不是他,她不必承受這樣的折磨與痛楚。

  「都是我不好。」他懊惱地自責,再次攬過她,將她淚濕的容顏輕輕壓上自己的胸膛,讓她不停發顫的嬌軀,在他懷裡找到溫暖,「別哭了,香染,妳放心,我不會帶走軒軒的,我不會再傷害妳。」他啞聲哄著她,「噓,別哭了……」

  午後的河濱公園,水面灑落一片金粉,波光粼粼,在冬陽的烘耀下,顯得溫暖而寧馨。

  微風輕輕吹來,撩起於香染鬢邊細發,她坐在河畔的草地上,曲起雙膝,膝頭上擱著姚立人特地送來的便當,豐富而精致的菜色,送入嘴裡,每一口都是絕妙滋味,她品嘗著,方才蒼白的唇,此刻紅潤了許多,明眸也不再彌漫水霧,清澄通透。

  放肆地痛哭過後,她的心情似乎舒坦多了。姚立人微笑注視她,修長的雙腿在草地上大剌剌地劈開,相對於她優雅的坐姿,他顯得散漫而隨便。

  「要不要喝點果汁?」他拿起一杯剛從攤販那裡買來的柳橙汁,「現搾的,應該不錯。」

  「謝謝。」於香染接過,啜了一口,香濃的果汁在唇腔散開,她感動地瞇起眼,輕聲歎息。

  他禁不住朗聲大笑。

  她覺得奇怪地看他,「你笑什麼?」

  「瞧妳這副樣子,像幾天沒吃東西了。」他柔聲取笑她。

  她臉一熱,不情願地豎起眉,惡狠狠地瞪著他。

  「好,我不說了。」他笑著舉手投降,「妳吃吧!」

  她橫他一眼,這才繼續享受午餐,吃了好一會兒,她忽然想起一件事,「對了,你吃過了嗎?」

  「現在才想到要關心我吃過了沒啊?唉。」姚立人誇張地感歎,「會不會太晚了一點?」

  「少廢話!你如果還沒吃的話,剩下的給你。」她把吃一半的餐盒遞給他。

  「不用了。」他搖頭,恢復正經模樣,「我吃過了,妳吃吧!」他溫聲道,笑吟吟地望著她,眼中有說不出的溫柔。

  這樣的溫柔,輕輕揪擰了她的心,她想起方才曾窩在他懷裡盡情地哭泣,而他像哄著小女孩一樣哄著她……她想著,桃腮熱燙,連忙垂斂眸,繼續吃便當。

  他靜靜在一旁坐著,不打擾她,若有所思地望著她。

  她吃罷午餐,收拾好餐盒,拿出面紙來秀氣地擦了擦嘴,端起果汁有一口沒一口地啜飲著。

  他一直看著她,她終於受不了了,扭過頭,瞪他一眼,「你干嘛一直看著我?」

  他只是微笑,笑意明明溫煦,可落入她眼底,卻成了某種嘲弄,「姚立人!」她惱了。

  「我看妳,是因為妳看起來很可愛。」他終於開口了,嗓音微微沙啞。

  「可愛?」她臉頰爆紅,「你不是……你之前不是還說我老了嗎?哪裡可愛了?」

  「老人也有可愛的啊!」姚立人眨眨眼,毫不在意她嬌氣的指責,他坐近她,彎下頭來,淘氣地由下探望她嫣紅的秀顏,「妳沒見有很多女星明明年紀大了,還喜歡扮年輕裝可愛嗎?」

  她呼吸一窒,玉手蓋住那張令她心煩意亂的黝黑臉龐,「我才不會裝可愛!」

  「我知道妳不會,妳不需要裝。」清朗的嗓音自她指聞逸出,「妳不用裝,在我眼裡就是最可愛的了。」

  「你……」她心跳一亂,說不出話來。為什麼他可以隨口說出這樣的甜言蜜語?為什麼她還要因這樣的胡說八道心神不寧?

  玉手不甘地垂落,露出一雙定定凝視她的星眸。他看著她,好深情、好專注地看著她,年輕時談戀愛的時候,他就是這樣看她,看得她心醉神迷、魂不守捨,才會誤墜他的情網。

  她曾經好愛他,曾經發願與他相守一生,可是她再也不要愛他了,不要了……

  「怎麼啦?是我說錯了什麼嗎?」姚立人忽地手足無措起來,焦急地問她,「妳怎麼又哭了?香染,對不起,我不該亂說話。」

  她又哭了?於香染抬手輕觸臉頰,發現那兒又是一片水潤,她牽唇,嘲弄自己,「我沒事,我只是忽然想起從前。」她啞聲道,「我想起我們年輕的時候。」

  他默然望著她。

  「還記得剛進大學那年,我完全不曉得要參加哪個社團,只是看班上每個同學都興沖沖地投入社團活動,我才想,我也應該去找一個,修修社團學分。那時候,有個同學硬拉我到山地服務社。」於香染停頓下來,眼眸因回憶變得迷蒙。

  「我第一天去,便莫名其妙被一個學長點名加入他那一隊,隔天就出發到部落服務。我糊裡胡塗跟上了山,一面背著沉重的登山背包,一面在心裡咒罵那個學長--人家根本還沒決定加入社團呢,也不給她考慮的機會,哪有人這樣不講理的?」

  那個不講理的學長,就是他吧?姚立人澀澀地想。

  「……後來我跟那個同學打聽,才知道這個學長在社團裡可有名了,是人人都喜歡的人物。他常把一句話掛在嘴邊,他說,立功、立言、立德算什麼?『立人』才算真正了不起。他這個『立人』指的不只是幫助別人,一方面也是在吹捧自己的名字。那時候我就想,這個學長還真狂啊,這麼狂傲又自以為是的人,我最好離他遠一點。」於香染頓了頓,自嘲地彎唇。

  如果當時,她真的離他遠一點就好了。

  「……第一次到部落服務,我什麼也不懂,笨手笨腳的,連生個營火,帶小朋友玩游戲也不會。」她幽幽歎息,「我覺得那些原住民小朋友真調皮、好難搞,我也討厭在山上吃大鍋飯,覺得好淒涼,晚上在小學的教室裡打地鋪,我冷得輾轉反側,怎麼也睡不好。

  「我好氣,氣自己被驕來做這些吃力不討好的事,宿捨被窩多溫暖,我干嘛來這裡虐待自己呢?我氣得坐起身,正想躲出去偷哭時,那個學長忽然把他的睡袋抱來給我,他罵我笨,怎麼上山來還不懂得自己准備睡袋?他要我睡他的睡袋,他睡我的地鋪。他說我笨,我看他才笨呢,山上那麼冷,他還把自己的睡袋讓給別人。」

  她揚起臉,似笑非笑地望著他,他苦笑,雖然於香染沒指明,但他知道那個捐出睡袋的人正是他。

  「……一直到很後來,我才知道這種笨事不是他第一次做,也不會是他最後一次做。他這人就是這麼傻的,一心一意為別人著想,一直都很傻。山上那些小朋友很崇拜他,社團的同學們也很喜歡他,大家都說,他是個好人,很好很好的好人,認識他,是值得高興的一件事。」她停頓下來,容顏慢慢蒙上一層迷惘。

  他怔怔地看她。她的臉蒼白,翠眉顰蹙,菱唇發顫,她看起來,十足地困惑,她像只迷了路的小貓,孤單而無助。

  是他讓她露出這種表情嗎?姚立人心一擰,滿腔苦澀難以抒發,他探過手,握住她冰涼的柔荑。

  於香染身子一顫,「究竟是哪裡出錯了?立人。」她咬著唇,表情淒楚地問他,「為什麼大家都覺得高興的事,我卻覺得痛苦?是你的錯,還是我的錯?」

  「是我的錯。」他低聲把過錯攬在自己身上,「是我對不起妳。」

  她抬起容顏,哀怨地睇他,這眼神,令他難以言喻地心痛,他展臂擁住她,下頷抵住她頭頂,「是我的錯,香染。我應該給妳幸福的,我沒有給妳,是我對不起妳。」

  她不說話,軟軟依偎著他,嗅聞屬於他的味道,他再把她擁緊了一些。

  她沒有抗拒,享受這得來不易的溫暖,「為什麼你那時候不回來?立人。」她低聲問。

  他一震,肌肉繃緊。

  「你知道嗎?當我接到你簽回來的離婚協議書時,我好痛苦,我沒有想到,你真的選擇放棄我們的婚姻,你甚至……連趕回來表示挽留都沒有。」她澀澀道,嗓音好輕好細。

  他閉了閉眸,千言萬語在胸臆翻騰,卻終究只化為一句:「對不起。」

  對不起?他只有這句話嗎?於香染幽幽歎息。

  「我好累。」她細聲細氣說道,像貓咪似的,低低喵嗚。

  真的累了,這一切的一切,她已心力交瘁。

  「我知道。」他輕拍她的背,懂得她這一語雙關的傾訴,「妳休息吧!妳昨天晚上肯定沒睡好吧?來,躺著。」他伸直長腿,輕柔地幫助她換個姿勢,枕在自己大腿上,「這裡免費提供給妳當枕頭,要睡多久都可以哦。」

  她睜著眼,靜靜地、恍惚地仰望著他。

  「睡吧!」他微笑,輕輕撫摸她臉頰,覆著粗繭的手,奇異地搔痛她心窩。

  她掩落眼睫,慢慢地,沉澱整晚的倦意征服了她,她墜入夢鄉。

  雖是個陽光燦暖的午後,但冬季的微風畢竟會捎來些許涼意,姚立人輕悄悄地脫下夾克,蓋在她身上,她在夢中微笑,貪戀地汲取染上他味道的溫暖。

  他抬起手,指尖在距離她臉龐寸許的上空拂過,從那兩瓣微微揚起的唇,經過挺俏的鼻,在淡淡紅腫的眼皮心痛地停了一會兒,然後順著彎彎的眉飛過。

  他專注地描繪著她的臉,她的五官,怕驚醒了她,他的手不敢碰她,只能用心,來記憶她。

  她不再年輕了,眼角邊已隱隱浮現細紋,她在夢中的微笑,雖然甜美,卻已淡淡浸染滄桑。歲月,果真在她身上留下了痕跡,但她依然如他記憶中那般美麗動人。

  她是香染,他的妻子,他這輩子最愛的女人。

  但為什麼,他會那樣重重傷了她呢?有什麼方法,能彌補他犯下的錯誤?有什麼辦法,能讓她和他在一起的時候,不再痛苦,只感覺幸福?

  姚立人怔忡地想,抽痛的心中,隱隱約約已有答案。其實,這答案他早就知道了,經過無數個被相思啃噬的夜晚,他早已透徹領悟。

  他放棄救難的工作,回到台灣,並非自私地只想與她破鏡重圓,他更要盡自己的一切力量,使她的未來不再擔驚受怕。

  讓她得到完全幸福的方法,只有一個,他一直知道。他只是割捨不下,無法割捨,可昨夜,當他見到了她歇斯底裡的驚慌,他終於痛苦地明白,他必須割捨。

  他必須割捨……

  涼風吹過,搖落幾辦樹葉,落葉在空中翻飛,無聲地飄零。姚立人拈起其中一片,愣愣地看著,不知過了多久,他腹部忽然傳出一陣抗議的響鳴。

  這鳴聲,驚動了於香染,她恍恍惚惚地睜開眼,一時搞不清楚狀況;響鳴再起,她眨眨眼,這才發現是從姚立人腹部傳出的。

  「你肚子餓了?」她啞聲問。

  他一怔,游走的心神這才重新回返,低頭望向她,「妳醒了?」

  「你騙我!」她擰眉。

  「嗄?」他莫名其妙。

  「你說你吃過飯了。」她坐起身,瞪他,「你騙我!」

  「啊!」他這才恍然她在問什麼,肩頭一聳,擺出一副漫不在乎的的模樣,「我忘了。」

  「忘了?」民生大事是說忘就忘的嗎?於香染想罵他,可在心頭漫開的,偏偏有更多不捨,「走吧!」她盈盈站起身。

  「去哪兒?」

  「去吃飯啊!」她翻翻白眼,彷佛他問的是廢話。

  可姚立人卻從那樣的不耐中看出了濃濃的關懷,他心一動,不禁微笑。

  「也好,我們就去大吃一頓吧!」他跳起身,「軒軒也差不多該放學了,去接他一起吃東西。」

  「軒軒?」於香染氣息一顫,無助地瞥他一眼,「他會想見到我嗎?」

  「當然啦,妳可是他最愛的媽咪呢!」

  「可是……」

  「走吧!」姚立人不許她再猶豫,徑自牽起她的手,領著她離開河濱。

  她心頭一震,怔怔地垂下視線,凝視兩人交握的手……

  在姚立人的堅持下,於香染與他一起來到姚軒就讀的小學門口,等待兒子放學。

  等了好久,姚軒終於出來了,卻是跟著級任導師一起走出來的,他四處張望,一看到父親,雙眼一亮,可在看到母親,神情又是一黯。

  這明顯的差別揪痛了於香染的心,她咬住下唇,要不是姚立人堅持牽著她的手,幾乎沒有勇氣迎上前去面對兒子。

  「於小姐,妳來了,太好了。」姚軒的導師一見到她,緊繃的神情一松,「軒軒發燒了。」

  「什麼?」於香染驚喊。

  「妳別擔心,保健室的醫生已經幫他診斷過了,只是輕微發燒而已。」導師連忙解釋,「我本來要打電話聯絡妳的,可是軒軒堅持說他爸爸會來接他,所以我就陪著他一起出來等。」她移動視線,好奇地看向姚立人,「這位就是軒軒的父親嗎?」

  於香染還來不及回答,姚軒已經掙脫老師的手,來到姚立人身邊,見父親一只手正與母親交握,他不禁愕然。

  「謝謝老師,軒軒就交給我們吧!」姚立人對導師微笑。

  「好,那我就放心了。」導師點點頭,「回家以後要記得多喝開水,多休息哦。」臨去前,她柔聲交代姚軒。

  「我知道。」姚軒漫應,目送導師離開後,茫然地抬頭仰望父親,「爸爸?」

  姚立人蹲下身,撫上他微燙的額頭,「還好,應該燒得不嚴重。」他放下心,朝兒子眨眨眼,「我跟你媽咪一起來接你,你高興嗎?」

  姚軒不語。

  「怎麼不說話?燒胡塗了嗎?」

  「我不……我不回家!」姚軒突如其來冒這麼一句。

  姚立人一愣,「嗄?」

  「媽咪是來強迫我回家的,對不對?我不要!」姚軒倔強地抬起下頷,「我要跟爸爸在一起。」

  「軒軒!」於香染一聲痛喊。

  姚軒小臉一白,卻故意不看向她,只望著父親,「你不會丟下我,對不對?」墨幽的眼瞳裡,滿蘊祈求。

  他很害怕,怕他這個做父親的會拋下他遠走。為什麼他總是讓他最愛的人害怕?姚立人心一緊,用另一只手握住兒子沁涼的小手,然後轉過臉,溫聲對於香染說道:「我們先回飯店再說吧!」

  她默默點了點頭。

  姚軒從深沉的睡夢中醒來,睜開眼,室內燈光幽暗,他思緒迷蒙地眨眨眼,一時間不知自己身在何處。

  「媽咪?」他輕輕喊了聲。

  沒有人響應,他困惑地再眨眨眼,蒙朧的視線逐漸清晰,他也恍然驚覺--對了,他現在不在家,在飯店裡。這柔軟得像會沉下去的床榻,溫暖至極的羊毛毯,不是母親替他准備的,而是五星級飯店提供的貼心服務。

  他在飯店……爸爸呢?「爸爸!爸爸!」他猛然坐起身,驚慌地喊,「爸爸你在哪兒?」該不會不告而別,拋下他一個人了吧?

  「你醒了啊?」

  醇厚的聲嗓在房內揚起,適時安撫姚軒志忑不安的心,他轉過頭,驚喜地望向那個正端著杯熱飲走向他的姚立人。

  「爸爸,你還在。」他松了好大一口氣。

  「你以為我走了嗎?」姚立人低聲問,似看出他內心的思緒。

  「嗯。」

  「看樣子你對我不太信任啊!」姚立人歎氣,在床緣坐下,伸手探了探他的額頭,「嗯,燒好像開始退了。來,喝杯熱牛奶。」

  「好。」姚軒乖乖接過馬克杯,慢慢啜飲。

  姚立人靜靜看著他喝,姚軒喝完牛奶後,將空的馬克杯擱到床邊小幾。

  「媽咪呢?」記得媽媽明明是跟爸爸一起送他回飯店的啊,「她先回家了嗎?」

  「嗯,她先回去了。」姚立人回答,傾身稍微調亮房內燈光,以便能更清楚地瞧著兒子臉上最細微的表情。

  他以為姚軒聽見母親先走了會很失望,但好像沒有,他神態平靜如常。

  就這麼有把握嗎?姚立人在心底歎息,表面卻不動聲色,「軒軒,爸爸想問你一件事。」

  「什麼事?」姚軒抬起眸。

  「你以後願意跟我在一起嗎?」

  「當然願意啊!」姚軒熱切地點頭,「我想跟爸爸在一起。」

  「即使不能跟你媽在一起?」

  「什麼?」姚軒一愣。

  「我跟你媽談過了,她答應把你的監護權讓給我。」姚立人淡淡微笑,伸手輕觸兒子仍微微發熱的臉頰,「以後你可以跟著我了。」

  「這是……這是什麼意思?」姚軒的臉明明還發燙,臉色卻己刷白,小小的身子不受控制地顫抖起來,「你是說媽咪不跟我們一起嗎?」

  「嗯,媽咪會留在台灣,你跟我一起去美國。」

  「我去美國?媽咪在台灣?」姚軒震驚得張大眼,不敢相信,「媽咪答應了?」

  「嗯。」姚立人意味深刻地點頭。

  「不可能!」姚軒尖銳地喊,幾乎從床上跳起身,「媽咪不可能答應的,她不可能答應讓你帶我走,她不會……她不可能不要我!」

  「她說她很累了,她說你昨天晚上說的那些話讓她恍然大悟。」姚立人幽幽說道,「而且最近她不是跟一個男人約會嗎?據說那個人對她很好,她說不定會跟他結婚。」

  「她要跟別人結婚,所以不要我了?」姚軒顫著音道,氣息急促,心跳像脫了韁的野馬,威脅著要跳出胸口。

  「她不是不要你,只是把你交給我……」

  「那還不是一樣!」姚軒驚喊,小手緊抓住毛毯,思索著父親這番宣言的含意。媽咪不要他了,媽咪把監護權讓給了爸爸,以後他再也見不到媽咪了……

  「不可能,不可能!媽咪不會這樣對我,她不會這樣對我!」姚軒拚了命地搖頭,抬起雪白的小臉,憤恨地瞪視姚立人,「你騙我,你騙我!我不相信,媽咪不會不要我!」

  姚立人無奈地歎氣,「我沒騙你,軒軒。」

  「你就是騙我!」姚軒拉高聲調,近乎歇斯底裡地喊,「媽咪她……她一直都在我身邊的,從小到大,都是她在照顧我。我每次生病,她都急得不得了,有一次我半夜發燒,她背著我出門,叫不到出租車,只好一路背著我跑到醫院,媽咪她一到醫院腳都軟了,整個人跪在地上,可是她還是只想著我,一直求醫生救我……媽咪不會不管我的,她對我最好了。」他哽咽著道,忽地哇一聲大哭出來。

  姚立人嚇了一跳,傾過身,試著安撫他,「軒軒……」

  「你騙我,我不相信你!」姚軒推開他,傷心地哭泣著,小手在眼前空揮,「我要媽咪,我要我媽咪,媽咪,媽咪!」

  「我在這兒,寶貝,我在這兒。」柔軟的玉手抓住他慌張的小手。

  姚軒愕然停下動作,眨眨眼,確定出現在面前的確實是於香染微笑含淚的容顏,他驚呼一聲,投入她懷裡。

  「媽咪,我以為妳不要我了,媽咪!」他嚶嚶啜泣,小手緊緊攬住她纖細的腰,臉頰埋入她胸前。

  這是母親的懷抱啊!多麼柔軟、多麼溫暖、多麼讓人依戀的懷抱啊!

  「媽咪我要跟妳在一起,我不要跟妳分開,要跟妳在一起。」他哭著聲稱,語氣焦慮急迫,彷佛怕遲了幾秒母親便感受不到他的真心。

  「我知道,我知道。」於香染輕拍著他背,柔聲安慰他,「你爸爸騙你的,傻瓜,你怎麼就信了呢?他騙你的。」

  「爸爸騙我?」姚軒抬起淚漣漣的茫然小臉。

  「是啊!」於香染心疼地替他撫去頰畔交錯的淚痕,然後轉過頭,蹙眉斥責姚立人,「你也真是的,為什麼要這樣整兒子呢?我剛剛只是出去買點水果啊。」

  「我只是想點醒這小子而已。」對她的責備,姚立人絲毫不以為忤,笑嘻嘻地望向姚軒,「懂了吧?軒軒,其實你最愛的還是你媽咪,最離不開的也是你媽咪,以後別說那些話傷她的心了。」他揉揉兒子的頭。

  「是騙我的?不是真的?」姚軒怔怔地呢喃。他畢竟是聰明的孩子,只斂眸沉思一會兒,便理解父親的用心良苦。

  「對不起,媽咪,」他啞聲對母親道歉,「我昨天晚上說那些話,一定很讓妳難過。」

  這乖順的道歉扯痛了於香染的心扉,她鼻一酸,淚水也忍不住竄上眼眸,「沒關系,媽咪不難過,媽咪知道軒軒不是認真的。我知道你一直都很乖,一直都很體貼我,你是媽咪的心肝寶貝啊!」

  「媽咪!」姚軒哭得更傷心了。

  母子倆抱在一起哭成一團,一旁的姚立人看了,又是感動,又是心酸。

  他眼眶也泛紅,卻強撐著不讓眼淚掉下來,俊唇還故意耍酷地噙著一抹笑。

  這種感人肺腑的場面,他怎能哭呢?他應該笑,應該高興,只是不知怎地,他的心,亂七八糟地揪在一塊兒。

  軒軒昨晚之所以堅持跟著他,並不是因為他比較喜歡他,只是因為他太篤信母親不會拋下他,又太害怕父親會拋下他。

  曾經被父親忽視的孩子,怎能全心全意去信任父親?

  不僅他的兒子不信任他,兒子的母親,也同樣不敢信任他。

  多悲哀啊!而最大的悲哀,是這一切都是他自作孽,怪不得旁人。

  姚立人閉了閉眼,微揚的唇,被一股濃濃的苦澀占領,笑再也無法強撐……
曾有版管責冰至,文章轉貼沒啥用,每發一文俱心虛,更看勳章為壓力。唯見高管滿勳章,原來意指是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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