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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梁心 -【調戲烈紅妝】《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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調戲烈紅妝 作者:梁心

自從經歷爹爹遭人陷害、抑鬱而終,一家人也飽受欺淩後,
沈清就誓言隱姓埋名、忍辱苟活,以待含冤得雪之日!
她甚至情願淪為瘦馬,賣身權貴,也要追查到底,
怎奈天不從人願,竟因而落在漕幫幫主陸長興手上!
他城府極深,絕非善荏,只怕尚未如願,她便無活路可走;
可幫主之位舉足輕重,她必能借此查清真相,又豈容錯過?
事到如今,無論情勢再險惡,她已無法回頭──
只剩這絕無僅有的機會,好壞都要拼一回,哪怕魚死網破!
當年,沈清喬裝混入漕幫,引起天大騷動後又不知所蹤,
那不服輸的性子教人著迷,以至於陸長興不曾放棄尋找她,
未料多年後她卻以瘦馬身分出現,他說什麼都要留住人!
誰教他就好奇,兜兜轉轉又回到他面前,她表情該有多精彩?
更何況這麼有意思的女子天下少有,他可不會輕易放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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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有版管責冰至,文章轉貼沒啥用,每發一文俱心虛,更看勳章為壓力。唯見高管滿勳章,原來意指是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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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9-9 00:11:28 |只看該作者
第1章(1)

    漕幫鎮江南分總舵內,圍坐了二十餘人,皆是各分舵的舵主,年紀都在四、五十歲上下,一生見過的大風大浪不知凡幾,此刻卻個個面色凝重,大氣不敢喘一聲,仿佛每個人的脖子上都架著一把鋼刀似的。

    造成眾人如坐針氈的陸長興不以為意,單手支顎,斜坐在主位上,一雙鷹目漠然地看著立於大廳中間的江嶼圖台,打從啟蒙開始就被外祖父安排在他身邊的部屬,此刻正站在台邊,滔滔不絕地分析著年初的情勢。

    “去年入秋後,雨量就不盡理想,今年春雨又不豐沛,我們開鑿的漕河水量已經下降一尺了,如果到七、八月份還是這情況,恐怕有四十幾條分支,後半河段都會吃沙。”駱冰以銀杆比劃著江嶼圖上,南北縱走的漕河,無計可施地歎了口氣。“若往好處想,就是年年氾濫的厲江有機會消停點,別再改道了,指不定北方航路能順暢些。”

    陸長興頭也沒抬。“厲江問題有三,改道、積泥、多暗流,不改道當然好,萬一水量不足以蓋過暗流裡的突石群,連漕河主要幹道都乾枯,兩道船隻擱淺,相互堵塞,正好大家一起消停,提早回家過年。”

    漕幫內有件事可有名了,某艘糧船由南至北一路暴雨,停停走走行駛了半年才抵目的地,回程竟遇乾旱,兜兜轉轉又花了半年才回來,船夫還來不及回家看一眼妻兒,下一年的糧貨備好了,又得馬上出航,硬生生錯過兩年團圓飯。

    河道瞬息萬變,絲毫不能掉以輕心。老天爺肯賞口飯吃,五天就能順江而下;非天時無地利,五十天連一處省分都過不了,一有鬆懈,貨掉了還可以撈,船壞了還可以造,人沒了,有本事叫他娘再生一個嗎?

    “我不過苦中作樂,老大你犯得著拆我的台嗎?”駱冰苦笑,難怪分舵主見他如見鬼,就怕無意間某句話被老大扭了十七、八段,意思全被曲解了。

    他看著江嶼台,一口氣像要吐掉他半條命似的。

    大樑王朝形如楓葉,地大物博,境內兩條東西流向的大河,北渤河、南厲江,流域遼闊,分流而出的水道如葉脈密密分佈,水運發達,而漕幫正是掌管水運的要樞,半官半商。

    漕幫自前朝便已存在,對水文脈胳知悉透澈,朝廷即便想接手水運,沒有幾十年的時間也難成火候,真要精通,都不曉得是幾代後的事情,便以招撫的方式,冊封每任漕幫幫主為漕運使,正五品官職。

    本該是光宗耀祖的恩典,偏偏傳到陸長興之後就變了調,他說沒見過一個官每年上繳的稅賦是俸祿的千萬倍,當得真窩囊。

    還好沒人敢把這殺頭的話傳出去,樹倒猢猻散,大家都是同條船上的,沒了陸長興,大夥兒也別想有好日子過。

    “很好,幫內就缺你這種人,寶應以南六十裡處的魏水河段,泥沙通了三個月尚不能行船,你過去鼓舞士氣,看下個月底前能不能複航。”陸長興態度漫不經心,手指寶應一處,兩、三句話就把他配過去了。

    靠魏水河段運送瓷器的商家紛紛改走陸路,漕幫損失暫且不提,光是瓷器商雇用的車隊就得百尺長,人力、物力不僅得翻倍算,翻山越嶺出了鎮,震裂的、震壞的,都比好的多,最後全哭訴到他這裡來了。

    漕運使吃官糧,得想辦法,這官職根本是條套頸麻繩。

    “老大,你說笑吧?我一個人插科打諢,還遠不及你站在堤坊上,披風飄飄,更能振奮徭役的心呢。”駱冰臉上笑笑,心裡慌得直打鼓,他可沒那個屁股去坐魏水的茅坑,雖然只是一小分支,清個淤泥也得兩萬人力,他哪裡架得住?

    陸長興看了他一眼,對此不再發表意見。人就跟在他身邊,要教訓多的是時候,眼下還有其他更重要的事情要厘清。

    “程名,這幾個月來,可有日日觀測河段水位?”他點了其中一名分舵主,揉著額角,慢悠悠地問。

    “啟稟幫主,水位日日觀測,不敢落下。”程名立刻站起來,作揖回話。

    “一天觀測幾次?”

    程名額頭上沁出豆大的汗珠。“一、一次。”

    “一次?”陸長興笑了,拍拍膝蓋,揮袍站了起來,走下主座,來到程名面前,高大壯碩的身軀,不怒自威。

    他搭上程名的肩,像哥倆好似的,把人帶到江嶼圖台前,指著他負責的螺州分舵,一條西南流向的分支,大力拍著他的肩膀問:“還記得前年發生了什麼事?”

    “記、記……”程名肩膀被陸長興拍斜一邊,話都說不利索了。

    “駱冰,跟程先生說說發生了什麼事,順便讓在座各位回回神。”陸長興揮了下手就走回主座上,單手抄起蓋杯,飲了口微冷帶苦的茶水,嘴角嘲諷地上揚三分。

    “是。”駱冰領命,在廳堂中大聲講出兩年前的經過。“螺州分水河段位於南端,由於螺州分舵怠忽職守,五天測一次水位,待發現漕河水位與前次所測已有三尺之差時,分水河段已經淤塞,困了官船、私船三百餘艘,最後需以水牛與粗繩拖航,才得以靠岸。”

    “五天就有三尺落差。程名,你一天只測一回,是要如何應變?”陸長興放下蓋杯,手指輕叩,清脆的聲響宛如喪鐘。

    “分支端賴漕河調節,漕河則借渤河、厲江之勢,開閘門還得配合浪潮,倘若河水不足,還得借湖水、泉水,不是想開就能開的,你是我外祖父帶起來的人,還不知道河水連三降就得上報準備開閘嗎?分水河段位於南端,水供不及更要注意,我不是吩咐過你一日觀測三回嗎?連漕河都降了一尺水位了,我怎麼沒看到你上報開閘的文書?”

    “屬下知罪。”程名認錯下跪,身體撲簌簌地抖。

    “前年出了這麼大的事,你現在才知罪?”陸長興嗤笑了聲,兩指挾起杯蓋,繞著杯緣輕刮出聲,聽在旁人耳裡,卻是刮肉的疼。

    “知道你五日觀測一次,我就開始注意你了,留了話之後,我刻意不聞不問幾個月,就是想試試你,你果真如同我所想,是個好了傷疤忘了疼的傢伙,分水河段疏通到現在風平浪靜,貨沒少、船沒翻,上頭又不聞不問,一天觀測三次水位自動降為一次,我看再過兩個月,就是三天觀測一次了吧!”

    “屬下不敢!”程名連忙磕頭,仍不忘為自己辯解。“是下邊的人告訴屬下春季水流平穩,一日觀察一次,夏至再增為三次即可。分水河段複航之後,漕運事務眾多,屬下為方便行事,一時糊塗就應下了,請幫主恕罪,屬下回去,必定一日觀測三次。”

    “我原不知你底下的人說話比我還有力,看來我這幫主在螺州一帶,只剩個空架子了。”陸長興笑了笑,眼底閃過一絲狠戾。“把記錄呈上來。”

    語聲方落,一名十五、六歲的少年便端著木託盤,從廳外走了進來,盤子上躺了兩本冊子。程名看不出是什麼冊子,但這名少年他認得,是他分舵下的苦力。

    陸長興接過冊子,隨手翻了翻,就扔給跪在下方的程名。“睜大你的狗眼,給我看清楚這是什麼東西。”

    程名撿起來一看,差點昏死過去,這是河段水位的記錄,可是怎麼會有兩本?

    “好奇嗎?”陸長興將茶水一飲而盡,命人再沏一杯來。

    “你已不得我信任,我又豈會相信你呈上來的東西沒造假?豐安是我安插到你身邊,測量河段水位的人,現在東西擺到你面前,我給你機會告訴我,為何兩本同時間的記錄,會有一尺以上的落差?為何你自正月過後的記錄,墨蹟顏色會趨近一樣?而且字跡越來越潦草?”

    這回不僅程名鐵青了一張臉,在場所有舵主的神色也接近死白。陸長興能在螺州分舵安排眼線,恐怕其他分舵也逃不出此等命運。

    “屬下……屬下……”程名解釋不出來,只能拚命磕頭。“幫主恕罪——”

    “要我恕罪,你是承認記錄造假了?”陸長興接過新沏好的茶水,以杯蓋意思意思地撥了杯中懸浮的茶葉,就擱上一旁的桌子。

    “你是我外祖父提拔起來的老人,我就算不信任你,也會給你機會爭取我的信任。機會我已經給你了,可惜你這頭養不熟的白眼狼,我是完全不敢用了。”

    “請幫主再給屬下一次戴罪立功的機會!”程名死命磕,地板都見紅了。

    陸長興不為所動。“人人搶著機會立功,我犯得著用你嗎?來人,把他拖下去,今天就卸了他螺州分舵主的職位,告他怠忽職守、草菅人命,螺州分舵一干人等全數拿下,送理刑司聽候發落,誰敢幫他說一句,我就成全你們兄弟之義,結伴一起走。”

    漕幫事務攸關重大,一個疏失,就可能丟了幾百條人命,朝廷甚至在刑部下建立了漕運理刑司,設置理刑主事,專門審理漕幫案件,一律從重量刑。

    幫裡人力從來沒有足夠過,能私下解決的,從不送理刑司,可見陸長興對此事絕無轉圜餘地。

    “幫主饒命,幫主饒命——”程名老淚縱橫,廳內無人敢幫忙說話,全部頭低低的,就怕成了陸長興遷怒的對象。

    “謝典遠。”陸長興喊了個名字,就見本人站了起來,什麼話都還沒說,兩腿撲通地就跪到地上,雙掌伏地,顫聲喊著幫主。他側頭笑了笑。“急什麼?我審你了嗎?還是你做了什麼虧心事,怕我這厲鬼找上門?”

    “小的不敢。”謙詞直接從屬下變成小的,可見謝典遠有多害怕。

    “泉人找得如何了?”陸長興撥了撥杯中茶葉,慢悠悠地問。

    湖水不足時,只能鑿井渠引地底水,故須多備一批掘井的人力,稱為泉人。

    “幫主饒命,泉人尚缺五千名。”謝典遠想起家中老小,語帶哭聲。

    “嗯,繼續招募,起來吧。”陸長興又點了幾名舵主起來,各自問了幾個問題,口頭訓斥有,但沒再把人拖下去。“你們手上有分支走黃船的,都給我打起十二萬分的精神,現在連泉人都找不齊了,萬一河道淤積,你們這些高高在上的舵主全都給我卷起褲管挖泥去。”

    黃船所走的貨物全是當今聖上使用的物品,誰的東西都能誤,獨獨不能晚了皇帝的東西。

    “是!”各分舵舵主齊聲回應。

    “還有,你們要逞老大威風也別挑糧船,為了多貪幾兩通行費,扣著四、五天不給走,北方等著交卸糧食的碼頭各布了幾百名士兵沒事做,伙食費幫裡還出得起,就怕管糧的倉場侍郎等不及,一旦上報戶部,下回坐在這裡的,就不只我一人了。”他以指輕叩杯蓋,笑看滿臉尷尬的分舵主們。

    “國庫規定的四百萬石糧,連一半都收不齊,西北軍隊還在吃舊米,你們是有多貪呢?還是欺我年幼,以為我治不住你們?”

    陸長興左一句高高在上、右一句老大威風,一會兒戶部、一會兒軍糧,底下的分舵主們早就嚇掉半條命,更不敢用去年的態度面對這位剛接手漕幫不到五年的新幫主。

    想他初接手漕幫時才二十出頭,每回見了面,總是敬他們一句叔叔伯伯,曾幾何時已經成了一頭猛虎,把他們檯面下的齷齪事摸得一乾二淨,卻吊著他們一口氣不急著咬死,教他們如何不膽顫心驚?

    “不管我說的對不對,好歹也吱一聲讓我聽聽,以前你們不是很愛反駁我,怎麼這半年來,個個都成了鋸嘴葫蘆?”陸長興輕笑一聲,愉悅地看著眾人發黑的臉色。

    某位分舵主率先站起,向陸長興一揖到地。

    “屬下……”他嘴裡苦澀,有些難以開口。“屬下必定全力輔助幫主,放寬糧船通行,盡速讓糧食上京。”

    “屬下亦同。”另一名分舵主跟著表態,沒多久廳內就只剩陸長興一人坐著。

    “記住你們說的話,只要我陸長興有吃的一天,就不會餓著你們一頓。”陸長興端起蓋杯,就著已經變苦的茶水,抿了一口。“全都散了,回去做事。”

    “是,屬下遵命!”這一聲,喊得眾人耳朵生疼。

    駱冰看廳內走得只剩下他跟陸長興,這才忿忿開口。“老大,你不是挺恨這幫老賊的?我們又不是沒證據,為何不乘機多換掉幾個舵主?”

    “我才在漕幫站穩根基,就迫不及待把舵主換成我的人,難免會寒了其他幫眾的心,這事要循序漸進才好。”陸長興嗤笑了聲,雙目半斂,喉中潤著苦澀的茶水,從中找到一抹淡淡的甘甜。

    “他們是我外祖父留下來的人,不是沒有能力,壞就壞在不識時務,不懂何謂一朝天子一朝臣,搞不清楚現在吃的是誰的口糧,我殺雞儆猴程名一人,夠他們安分幾個月,如果我這般反覆敲打還淬鏈不出這群人的忠誠,換掉他們是遲早的事。我都不急了,你急什麼?”

    “你沒聽過皇帝不急,急死太監嗎?”駱冰想想又反口。“也不對,我怎麼說自己是太監?我還要傳宗接代衍香火的。”

    “需要我幫你物色姑娘家?”駱冰明年就滿二十,放在外面,早不知道生了幾個蘿蔔頭,都是跟著他南北闖蕩誤了時間。

    “老大怎麼沒想幫自己物色幾個?”不少舵主都想把女兒塞到陸長興的後宅裡,偏偏他在北方的故居裡只有養雞鴨,他就沒動過成親的念頭嗎?

    “我的事是你能管的嗎?”陸長興掃了他一眼,聽到廳外傳來腳步聲,這話題就此打住。

    “幫主。”廳內走進一名長相神似駱冰的男子,虛長他幾歲,氣度更加沈穩,一進來就單膝跪在陸長興面前。

    “駱雨有事稟報。”

    “說了多少次,我們之間不需要這些虛禮。起來回話。”陸長興手一揮,要駱雨起來。

    平平兩兄弟,個性南轅北轍。

    “謝幫主。”駱雨知道陸長興對他們兄弟諸多照顧,越是如此,他越要正身,不能放肆。“首輔曹大人托人來說了聲,想看龍磐、號山、碧沙分舵於兩年前的四月到七月,托送貴重物品的清冊。”

    陸長興眉頭一皺。“他想查什麼?”

    “據說丟失了件御賜的南洋紅珊瑚,是兩年前從老家托送上來的,想知道是哪名下人於何時托送,好繼續追查。”

    “丟了件御賜的東西,他還敢往外說,不怕殺頭啊?”駱冰吃驚地喳呼一聲,還以為當官的遇上醜事都遮遮掩掩的,首輔居然不怕這件事成了政敵彈劾他的筏子?“再說我們漕幫清冊豈是一句話就能外流的?官府查案還得批文書下來給我們過目呢。”

    “曹大人今年幾歲了?”陸長興突然問了件毫不相干的事。

    “五十有八。”駱雨雖不解,仍恭敬地回了他的話。

    “不到六十腦子就不中用了,是米吃太多,變成糟大人了嗎?”陸長興嗤笑一聲,拿起杯蓋,扣在指間裡把玩。

    “連駱冰都知道的事,曹大人居然不清楚。龍磐、號山、碧沙加起來起碼有三十條分支,五百多個據點,他連老家在哪兒都記不清楚,人也記不清楚,時間也記不清楚,隨隨便便一個下人就能托送御賜的東西,你說曹大人是個清楚的嗎?”

    “這麼說來,這件事從頭到尾都不清楚了?”駱冰臉色丕變。“老大,你說曹大人是不是想陷害我們漕幫?”

    “除非他傻了想捅馬蜂窩,才會對漕幫下手,我看八成是他有什麼齷齪事,想掐掉證據吧。”他雖然只是個五品漕運使,放眼朝廷,敢跟他對著幹的,還不出五個人,他手上負責的,可是大樑王朝的命脈。“駱雨,曹大人開了什麼條件?”

    提了如此不合理的要求,還不開條件安撫,光憑他送上來的把柄,陸長興就有把握讓他官場從此不安生。

    “曹大人會請戶部多編列兩萬兩開鑿運河,關中、西南共五萬駐兵可助漕幫清淤取泉。”曹大人不算愚笨,知道從漕幫下手,幫主便不會拒絕。

    駱冰咋舌。“那件南洋紅珊瑚真值這麼多?萬一找不到該怎麼辦?”

    “他開的條件全是為民生著想,找不到也能成為他的政績,又不蝕本,只是首輔未免小氣,今年戶部為了替皇太后祈福,撥了三十萬兩蓋佛寺,少說也為漕運撥個五萬、十萬才合理。”

    才兩萬兩,怎麼夠撲滅他的好奇心呢?陸長興露齒一笑。“駱雨,你去回覆曹大人,三個月內必將清冊送到府上;駱冰,你去查查兩年前,曹大人私下與誰密切來往。”

    “是。”駱家兄弟各自領命,正想離去時,廳外卻傳來打鬥叫囂的聲音。

    “誰膽子這麼大?敢挑老大在的時候鬧事。”駱冰摩拳擦掌,準備教訓教訓這群不知天高地厚的傢伙。“我去會會他們!”

    “等等。”陸長興喚住駱冰,由主座上站了起來,左右扭了下脖子,笑著說:“我也去瞧瞧,說不定有什麼委屈,指著我當一回青天大人。”

    知道他過來還敢鬧出大動靜,不是有人刻意為之,就是鎮江這一帶的幫眾平常就不安分,他倒要看看究竟是誰縱容的!

    再說,也是時候該在普通幫眾面前露露臉了,每回來去匆匆,會見的都是分舵管事的人物,不乘機亮一亮相,他們還以為幫主仍跟掛在廳裡那幅畫像是同一個人,那可是他作古的外祖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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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9-9 00:11:48 |只看該作者
第1章(2)

    鎮江南分總舵共有三處銜接渤河,各別為東懸、西懸、南懸碼頭,南懸設文書房,專管所有牌牒、文書、通令、人員接待,以及薪餉造冊發放。陸長興此次南下,就是在南懸碼頭這裡的文書房召見各分舵主。

    姑且不論陸長興在不在此,本來就不該在碼頭聚眾生事,更何況是文書房如此重要的地方?

    沈清以此勸誡找他麻煩的幫眾們,卻被一大群男人恥笑,眾人看他的表情,仿佛在看一名於外頭受了傷、急著回家找母親哭訴的小毛頭一樣,絲毫不把漕幫規矩放在眼裡,他只能躲在保他進幫的阿牛身後,雙雙被人逼到河道旁。

    “三爺,大家都是為幫裡做事的,求你別找阿清麻煩了。”阿牛雙臂大張,護著身後的沈清,一邊注意別失足掉落河道裡。

    “就是為幫裡做事,我才要查查這人是不是帶把的,你知道幫裡不收女人,我總不能讓我舅舅難做。”帶頭人稱三爺的男子,是鎮江南分總舵副舵主的外甥。他彈著指甲,狀似無謂,在他麻子臉的映襯下,生生多了幾分噁心。

    “阿清四肢細瘦,講話輕得跟鳥啼似的,臉蛋比姑娘家還秀氣,阿牛,你該不會帶了自家媳婦進來蹭糧吧?”

    “你別胡說!”阿牛臊紅了一張臉。“阿清是男的,是小時候傷了喉嚨,聲音才沒辦法變粗。”

    “我看是傷了下體吧。”不知道是誰說了這句諢話,引起的笑聲都震動了腳下的木棧板。“剛好哥哥懂點歧黃之術,把褲子脫了,讓哥哥替你瞧瞧。”

    人群中走出一名穿著褐色衣服的男子,搓著下巴,笑得淫穢輕浮,阿牛護著沈清想斜退一步,腳上不知道勾住了什麼東西,居然往前跌去,沈清想拉住他,腳上跟著一滑,反而推了阿牛一把。

    阿牛慌得想抓個觸手可及的東西穩住身形,誰知道搭上了褐衣男子的腰帶,硬生生把他褲子扯下來。

    沈清閉眼,撇過頭去,仿佛看到什麼髒東西。

    “我不是故意的!對不起!”阿牛連忙站起來賠不是,雙手慌亂地揮著,這下才看到對方的腰帶還在自己手裡。

    “我……我真的不是故意的,這、這個還你!”

    沈清癟嘴將笑意吞入腹中,拉著阿牛就往後退,看他還傻傻地握著那條腰帶,便一把奪下,扔到褐衣男子跟前。

    “我殺了你們!”褐衣男子提著褲子,雙眼赤紅地朝他們兩人衝撞過來。

    “阿牛小心!”沈清猛地將阿牛往後扯,想避開危險,卻挨不住阿牛後倒的重量,兩人前後跌坐在地,沈清倒下時來不及收回的雙腳恰好踢中褐衣男子的膝蓋,一絆,就把他絆進河道裡了。

    “好你個小畜生,居然不把我三爺放在眼裡!”他氣急敗壞地啐了口唾沫,右手往前一揮。“來人,給我打!他們沒死,你們也別想待在漕幫!”

    三爺身後的幫眾一擁而上,正當沈清走投無路、想帶阿牛跳河道逃生時,一記皮鞭抽中了跑在最前頭幫眾的小腿上,血淋淋的開口讓他吃疼地倒了下來,接著兩、三個小腿也是皮開肉綻,沒人敢動了。

    沈清訝異地抬起頭,看著由文書房方向走來的三名男子,個個高頭大馬,一看就知道是北方漢子,特別是中間那名執鞭男子,氣度尤為不凡。

    他躲在阿牛身後,偷偷觀察,那名男子不論身長、體格,甚至是長相,皆是三人之中的佼佼者。

    見他濃眉斜飛入鬢,瞳眸幽深如海中蛟龍,一舉一動,皆有難以言喻的霸氣。鼻若懸膽,薄唇如葉,輪廓淩厲鮮明,一身赤色勁裝,身後披風飄揚,長髮攏成一束,以碧玉銀扣固定著,不怒自威的氣勢,宛如站在山巔俯視眾人的王者。

    “誰敢壞我三爺的好事?”他氣衝衝地回頭,見三人有些面熟,一時又喊不出名字,加上沖上腦門的憤恨已經燒壞了理智,不及細想就指著他們大罵。“你們是誰?膽敢在漕幫撒野?”

    “老大,他居然說你在漕幫撒野耶!”駱冰像聽見什麼笑話似的,笑得前俯後仰。“就算你想在漕幫撒尿,也——痛!哥,你幹麼打我?”

    “不准對幫——”駱雨正要道出“幫主”二字,陸長興先一步抬手制止他。

    “漕幫鎮江南分總舵什麼時候有三爺這號人物了?”他卷起長鞭,掛回腰際,好整以暇地看著自稱三爺的男人。

    “你新來的?居然不知道我三爺何許人也?”他以拇指比著自己的鼻子,一副高高在上的模樣,完全不把陸長興放在眼裡。

    “說出來嚇死你,我是鎮江南分總舵副舵主陳昌銘的外甥林正南,你現在知道我是誰了吧?還不快給我跪下!”

    “陳昌銘的外甥?”陸長興大笑一聲,像在看跳樑小丑。他大手一揮。“駱雨,去叫陳昌銘給我爬過來。”

    “是!”駱雨領命,幾個步伐就不見人影。

    “你……你到底是誰?”以往報出舅舅的名號,就能喝退一群幫眾,連其他分舵的舵主都要賣他幾分面子,無往不利的法寶卻在這人面前失了效,林正南的臉上難免浮現了些許慌亂。

    “不急,等會兒你就知道了。”陸長興朝他笑了笑,好奇的幫眾越圍越多,仿佛這裡有船下貨一樣。

    沈清見他連陳昌銘都不放在眼裡,心裡已有計較,他不是總舵主,便是幫主。以他對漕幫的瞭解,總舵主已是五十開外的男子,這點可以剔除,至於幫主,也就是現任的漕運使,似乎連而立之年都還不到,如此一來就對得上號了。

    他沒想到區區一件小事就引個大人物出來,還是最大的,但願林正南狐假虎威,敗亂漕幫風氣的事,足以讓這人忽略了事情起因,別注意到他跟阿牛才好。

    不過人生就是怕什麼來什麼。

    “你們兩個,過來。”陸長興朝他們招手,所有人的目光立馬集中在他們身上,沈清想走也走不了,只好硬著頭皮上前。

    陸長興看阿牛雙眼清澈,態度坦然,倒沒有放多少心思在他身上;反觀沈清,縮手縮腳,從頭到尾頭都低低的,目光完全不敢跟他對上,甚至半躲在阿牛後面,想藉此隱藏自己。

    “何事嚴重到要喊打喊殺的?仔細說來。”這句話,陸長興是看著沈清說的。

    他知道有些人見了他會怕、會躲,不過這人明顯是刻意回避他,通常這種人,暗地裡都是藏著小心思的,要仔細對付。

    “就我跟阿清在碼頭下貨,三爺見阿清臉生,就叫我們給他錢。我錢都給阿娘看病了,一毛不剩,阿清才來第一天,還沒領到工錢,根本沒錢給三爺抽人頭稅,三爺就說阿清長得像個姑娘,講話又細,說不定是姑娘家假扮的,要阿清當眾脫衣服,如果他們看得開心,就免了阿清這個月的人頭稅。”阿牛個性憨厚,在不知道陸長興的身分下,就把前因後果钜細靡遺地交代出來,完全沒想過此舉會不會得罪林正南。

    “阿牛哥——”沈清本來想暗示他幾句,一抬頭就對上陸長興滿是打量的目光,嚇得他趕緊低下頭去。

    “漕幫什麼時候對幫眾抽人頭稅了?”駱冰氣不過,要不是陸長興伸手攔著,早就沖上去暴打林正南一頓了。“老大,為什麼不讓我揍他?這口氣我真的吞不下去!”

    “林昌銘是老人了,總要給他機會解釋清楚。你把人栓在眼皮子底下,別讓他跑了就成。”陸長興露齒一笑,駱冰氣焰馬上消了下去。

    老大說要給林昌銘機會解釋,不過是要他在眾人面前承認錯誤,一舉將他們甥舅打入地獄,他當然坐等好戲。

    陸長興看了眼臉色發白的林正南,還有他的狐党,笑容越發諷刺,不過眼下他最感興趣的,還是這個弱不禁風,卻滿身疑點的小夥子。“你叫阿清?全名呢?”

    “沈清。”他不敢抬頭,全程盯著他的腳尖看,刻意壓低的嗓音依舊娟秀。

    “心虛什麼?怕我吃了你?”陸長興冷不防地伸出手,捏住他的下顎,將他整張臉抬了起來。

    沈清雙眼圓瞪地看著陸長興,心跳如擂鼓,卻不敢逃避。

    人已經捏在他手上,這時候更不能輕舉妄動。他是一幫之主,為了漕幫,果斷地捏死一個可疑的人,都好過一時疏失害死一百個人。

    陸長興眯起眼,仔細地看著這副突然撞進他眼裡的容貌,臉上雖然有些髒汙,但掩不去五官天生的細緻,黛眉如掃、眼含秋波,秀鼻直挺且唇色映紅,故作鎮定的神色透出一股不服輸的倔強,又為他的容貌增添了幾分色彩。

    他不是沒見過男生女相的人,但條件遠不如他,難怪同是男子,也有人趕著戲弄,說不定哪天為他大打出手都有。

    陸長興以拇指摩挲他的臉蛋,見他眼底防備更甚,不禁揚起嘴角,惋惜地說:“嫩得跟豆腐似的,可惜長在一個男人身上。”

    沈清嚇得倒退一步,陸長興的手卻還捏在他的下顎,不肯鬆開。

    “老大,你——”駱冰拚命眨眼,以為自己眼花了,才看到陸長興對個男的不規矩,就算他長得再像女的,他還是個男的啊!

    難道老大近三十還不娶妻就是好這口?!

    “不要欺負阿清!”阿牛見狀,牛脾氣又上來了,沖上前去想扯開陸長興的手,卻在快要碰上之前,撲了個空。

    就在沈清跟阿牛都對陸長興有些鬆懈的同時,他突然反手,迅雷不及掩耳地扯下沈清蓋過脖子的衣襟。

    一道寸長,兩指寬的粗疤就切過他的脖間。

    “這是?”陸長興眯起眼,以指撫上這道疤。

    “小時候貪玩,讓樹枝劃傷的,沒想到長大後卻長不出喉結,聲音也變不了。”沈清斂下雙目,現在脖子扣在對方手裡,他只能忍一時,以求風平浪靜。

    “沒刺穿你的喉嚨還真是命大,不過聲音變不了?怎麼連個子都長不了?”漕幫不納十六歲以下的男丁,就算缺人,偷偷放行,也要長得像十六歲。

    “家裡窮,時常吃不上飯,個子才抽不高,今天也不是第一次被笑話像個小娘子了,不過我力氣不小,搬貨、清淤、鑿泉都不成問題,不信你可以考考我。”

    “是嗎?我——”陸長興還想多問幾句,就讓一道哭聲砸了。

    “求幫主開恩!”哭聲自圍觀的人群後方傳了過來,不久人群自動自發讓出條路,就在眾人竊竊私語地議論中,爬進一名中年男子,神色惶恐、頭髮淩亂。

    “舅舅!”林正南看到血親舅舅真的一路爬了過來,又聽他喊陸長興幫主,雙腿一時發軟,跪了下去,雙手連撐地的力氣都沒有。“幫、幫主。”

    阿牛跟圍觀的人都嚇了一跳,尤其是鬧事的那群人,個個都跟林正南一樣跪了下去,方才落水的那名褐衣男子才被人救起來,走回原地,驚魂未定之際就得知這則消息,當場昏死,反觀沈清,表情倒是未變幾分。

    陸長興見狀挑眉,更確信沈清這人不如表面上簡單,不過要處理他也得等手邊的事發落完畢,便鬆開箝制他的手,轉過頭看著駱雨,皺眉道:“未免晚了些。”

    “用爬的,總比走路耗時。”他一看到陳昌銘就叫他跪下,嚇得連南分總舵主都跟他們一塊兒過來了。

    “陳昌銘,你外甥在這裡自稱三爺,還向幫眾抽人頭稅,動輒打殺,甚至要本幫主向他下跪。”他指著幾欲昏死的林正南,笑著詢問:“你跟我說說,怎麼教出如此大器的外甥,比我還要威風,是不是再過幾年,我就要騰幫主的位置給他坐,雙手奉上漕運使的官印了?”

    “不、不敢,幫主,這……這其中必有誤會,沒有人頭稅的,沒有,決計沒有!”陳昌銘連忙搖手,看向林正南的眼神,都能將他射穿個十七、八遍了。

    陸長興隨便指個幫眾問:“人頭稅抽多少錢?”

    “七百文。”被點上的幫眾抖著回話,心裡卻是暗喜能見到陳昌銘甥舅遭殃。

    陸長興又點了幾個,三百文到一兩銀子都有,長相越秀氣的,抽得越少。他眯起眼,十分不悅。“吃相真難看。”

    難怪沈清不依,還叫囂著要脫他的褲子,是把漕幫當成供人取樂的小倌館了?

    “懇請幫主開恩,我以後一定嚴加管教,絕對不會再出這等事!”陳昌銘爬到林正南旁邊,一把將他的頭壓到地上。

    “請幫主開恩!”林正南哭著求情,聲音破碎。

    “不看僧面看佛面,你好歹也跟了我外祖父好些年,都哭著求我了,我怎麼能不答應呢?”陸長興此話一出,所有人的臉色都變了,有不信的,有震驚的,有暗暗鄙視的,更有松了一口氣的,沈清也在這裡微微變了臉色。

    他笑了出聲。“可惜我就是答應不下來,怎麼辦?”

    所有人的表情在這瞬間都僵住了,沈清更是腹誹了幾把。

    “漕幫什麼地方?容你歪瓜裂棗都往幫裡倒?還敢私下抽稅、中飽私囊?!不只陳昌銘,連張一強你都難逃干係!”陸長興指著南分總舵主,目色一凜,嚇得他雙膝跪地,頭也不敢抬。

    “駱雨、駱冰,聽我號令,陳昌銘奪副舵主,張一強降副舵主,駱雨暫代南分總舵主一職。一干人等監送理刑司,記得跟主事打聲招呼,我們很缺勞役。”

    充作勞役,這下沒有三、五年是放不回來了。

    “還有,陳昌銘、林正南在幫中的親戚、作保進來的人,全送到魏水河段清淤,若不願意,多發一月月錢,全散了。”

    “是。”駱家兄弟抱拳領命,正要把人按到理刑司時,陸長興又開口了。

    “別急,先讓他們跪著爬鎮江分舵一圈再走。”罪犯遊街,不就是要民眾看看作惡的下場嗎?他十分樂意效仿。

    爬完膝蓋都壞了,往後天氣變化,可有他們受的。沈清偷偷看了陸長興一眼,這人一出手,就是打蛇打七寸,而且還是用力的打。

    陳昌銘、林正南跟他的狐群狗黨在眾人的嘲笑與指責聲中,先繞南懸碼頭。

    陸長興眼一掃,正巧看見拍膝站起,一臉死灰的張一強,就指著還在不遠前的陳昌銘,皺眉道:“你也一起去。”

    “這……”爬完他臉面何在?張一強真想跳漕河一了百了,但掙扎過後,還是爬了。

    沈清有些吃驚,他居然用這種羞辱的方式懲罰張一強的包庇,如果陸長興治下手法如此強硬不饒人,不可能在漕幫裡一點風聲都沒有,難道他上任的這幾年一直都在忍,眼下他已經準備後手可以開始挖爛根了?

    這男人能忍,手法又狠,如果落到他手裡……沈清打了個寒顫,不敢細想。

    “至於你——”結果陸長興馬上把話題繞回他身上。“你實在不適合在碼頭工作,長得太惹眼了。”

    “請幫主不要趕我走。”沈清立馬跪下,雙手伏地。他雖然怕陸長興,不代表他想失去漕幫的工作。

    “你沒犯什麼錯,說起來你是受委屈的那頭,只是……”陸長興擰眉沉思,左右看了眼沈清,問:“除非你識字、會書寫,我還能另外安排個文職給你。”

    “這些小人會的!”沈清大聲回應,真怕陸長興大手一揮,就決定了他的命運。“幫主盡可考考我!”

    “你真愛人考你。”陸長興失笑,像是挺滿意他的答覆,就決定把他留了下來,揮袍轉身。“明早到船房來,我讓駱雨找個位置安插你。”

    “謝幫主。”沈清背部汗濕,將身體俯得更低。

    陸長興走遠了之後,又回過頭來,遙望著碼頭這邊的情形。

    沈清跟阿牛站在一塊兒說話。他眼力不錯,雖然讀不到兩人唇語,神色倒是一覽無遺。阿牛表情得意,指著跪爬那行人,像是樂見他們的下場似的,偶爾揮舞著拳頭表達未解的怒意,至於沈清,平靜得不像經歷過一場風波。

    真是個有趣的傢伙,就不知道混進漕幫裡有什麼目的?
曾有版管責冰至,文章轉貼沒啥用,每發一文俱心虛,更看勳章為壓力。唯見高管滿勳章,原來意指是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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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9-9 00:12:04 |只看該作者
第2章(1)

    駱雨把沈清安排進了記簿的位置,負責記載托運的貨品,一式兩份,由貨主簽名畫押之後,各自留憑,將來丟了貨物,全憑這張單子索賠,記錄不實或刻意隱瞞,嚴重者可得吃上官司,而且價值超過五十兩以上的貨物,還得隨貨再附領單,領貨人必須記名再送回出貨的碼頭一同入清冊,手續繁多。

    沈清上工第一天,就是熟悉法令跟運作細則,他也爭氣,不出三日就能獨立記簿,不需再分人手盯著他。

    鎮江分舵是南方最重要的碼頭,每天進出的貨物沒有萬筆也有千筆,注入新血幫忙固然值得開心,但想到還得另外撥出時間教導,老記簿們心裡又像有蟲在咬,又愛又恨的十分磨人,如果個個都能像沈清一樣舉一反三、一點就通,當真作夢都會笑醒。

    記簿首要條件是會讀寫,真擔了這份工作,才知道光會讀寫沒用,還得寫得快、寫得正確,可是手一快,字難免不工整,時間久了,說不定連寫的人都認不出是什麼意思,所以記簿們還得在碼頭停止收貨後,挑燈重騰入冊,再將有簽名畫押的單據糊上該頁,忙過子時是常有的事。

    後來是記簿一職折損過於嚴重,才劃成早、午兩班以紆解困境,雖然無法全盤避免右手毛筆、左手湯勺、晚膳佐清冊的情形,也比之前好太多了。

    沈清還是新人,而且是必須好好呵護的人才,前輩們都十分樂意讓出早班時段,做個順水人情給他,免得把瘦弱的他嚇跑,所以一過午,沈清就進了冊庫騰寫單據,鼻間全是墨香與漿糊的味道。

    冊庫裡除了沈清之外,還有幾十位記簿,由於單字實在太多,大家都沒心思講話,冊庫裡靜悄悄的,人人埋案振筆,由窗戶眺入,真像一班寫著試卷的學子。

    “字挺不錯的。”不知是誰趁著沈清以筆蘸墨時,冷不防抽走桌上的清冊,實打實地讚揚了一句。

    沈清訝異地抬起頭,熟識的面孔立刻讓他背脊竄上一股寒意。

    “幫主。”他霍地站起來,暗暗防備著。

    其他記簿聽到他這聲呼喚,手邊的事務再重要也大不過這尊人物,想想南分總舵主跟副舵主一夕變色的事,更不敢怠慢,齊齊站了起來。

    “沒事,我過來放個東西,都坐下忙你們的,不用理會我。”陸長興隨意地揮了揮手,見眾人不敢動作,便笑出聲。

    “看來我得好好反省,怎麼身為幫主,說話卻沒有人聽呢?”

    “小人不敢、不敢。”記簿們活活嚇出一身冷汗,急忙坐下,還有人坐得急了,沒注意就一屁股坐到地上。

    沈清不敢忤逆,坐回位子上後,才發現由他記錄的清冊還在陸長興手上。

    “幫主,這冊子……您還要過目嗎?”

    陸長興翻看了兩頁後,攤回他方才書寫的那一頁,擱回桌子,掃上沈清的眼神顯得更為深幽難測。“拿去,好好做,漕幫不會虧待你。”

    “是,多謝幫主。”沈清低下頭,忍住他視線帶來的壓迫,拚命地將陸長興扯下他衣襟的畫面趕出腦海,極力遏止自己抓上衣襟的衝動,微微顫著手,提筆抄錄單據。

    陸長興沒有忽略他隱隱的懼怕,揚起嘴角,朝外吩咐了聲。“把箱子抬進來。”

    幾名大漢魚貫而入,抬入十八隻足以裝入兩名成人的木箱子,在陸長興的指示下,平行置於牆角處,並未堆疊而起。

    還好冊庫夠大,放了這些箱子,空間還夠拉進二十匹馬。

    記簿們好奇歸好奇,也只敢用眼角餘光偷瞄。

    陸長興倒是大方解釋。“你們聽好,這是當今首輔指示要查的清冊,不過這只一小部分,還會陸續送來,你們可得看緊了,沒有我的命令,誰都不許動。”

    “是。”記簿們高聲回應,沈清自然不落人後,也不敢多看箱子幾眼。

    旁人不准動箱子,其中可不包括陸長興。他也不曉得是閑得發慌,還是另有意圖,摒退了抬箱子進來的大漢,就開了其中一隻箱子,抽出清冊,當場翻閱起來。

    記簿頭上的熱汗都結得跟黃豆一樣大了,所以當駱雨出現時,真的是一場救旱的及時雨呀,大夥兒感動得都快哭了。

    “幫主。”駱雨進來後,立刻朝陸長興單膝跪下。“幫內還有更重要的事情等您裁決,此等小事,屬下自認還找得到嘴緊的人為幫主分憂。”

    陸長興默然看了他一眼,此時他正需要立威,不能馬上要駱雨起來,得跪給別人看。

    “你別天真地以為首輔真的掉了東西,不過是尋個理由要我們交出清冊,裡面肯定有幹坤,你就算找了啞巴來,缺了心眼,一樣看不出東西,還是由我親自閱覽得當,看能不能找出幾處問題,跟首輔談談條件。”他眼底閃過一絲精光,故作無奈地歎道:

    “唉,我們漕幫很窮的。”

    窮?!這句話說得一干記簿都要掐斷手中的筆了,光是他們今天謄下的單據,一人身上沒有萬兩也有千兩船資,哪裡窮了?

    相較其他人的激動,沈清留意的反而不是這個,陸長興如此大方地議論首輔,感覺像是故意說給誰聽一樣。

    “幫主,請慎言。”駱雨沈聲提醒。

    “怕什麼?這件事傳出去,削的是首輔的面子,況且這些人都捏在我手裡,回頭有消息傳出去,才幾個人,我會處理不了嗎?我記得漕河挖得夠深才是。”陸長興陰惻惻地笑了,眾人頭埋得更低,嘴巴也抿的更緊了。

    他果然是故意的。沈清邊抄寫邊忖度,不管首輔大人是不是真的要查清冊,用這樣的方式暗示記簿們心思放乾淨點,看來是有心找理由整頓漕幫人手。

    “這麼多,幫主一個人如何看得完?更別說您明日還要動身回京,與九卿商討後半年的稅收情形。”比起南分總舵主的身分,駱雨更習慣隨侍在陸長興身邊,自然沒有錯過幫主的目光,一直落在沈清身上。

    “這確實是個問題。”陸長興以指叩了叩箱子,聲音清楚地傳到冊庫每一個角落,語氣甚是遺憾。

    “嘖,難得有機會削首輔一筆,看他今年多用力刪戶部上提的漕運用度,眼下機會多好,卻礙於時間不足。駱雨,你記得兵法當中的三十六計裡,有無中生有一招嗎?”

    “有是有,但請幫主三思,計非好計。”他們還不知道首輔真正用意,弄巧成拙,得不償失。

    沈清也為陸長興的大膽捏了把冷汗,能光明正大說出要訛詐首輔,這得有多大的本事跟自信?

    “唉,多好的機會啊。”陸長興還在感歎。“算了,與其在這裡翻冊子,不如上京直接誘敵,只要首輔心裡有鬼,坑也能坑出幾千兩吧?”

    駱雨沒有回應,說實在話,換作沈清也不曉得該如何回答,該贊他不屈不撓嗎?

    陸長興站了起來,拍了拍依舊跪在地上的駱雨肩膀,語重心長。“幫主不好當,我也不願如此。”

    沈清聞言,手中毛筆差點一撇到南洋,要是陸長興一直以來都是這樣,也難怪底下老人當他是顆好拿捏的軟柿子,這麼不著調的幫主,隨便搬弄幾下,還愁沒有好日子過嗎?殊不知是一頭扮豬的老虎,正等著他的牙齒長利呢。

    看著他離開冊庫的背影,沈清攤開握筆的掌心,一手冷汗。

    漕幫除非急事,不走夜船,不過入了夜,碼頭還是有人忙著,幾乎過了午夜,才會接近無聲。

    儘管如此,河道上仍有船隻往返,不管有沒有人走動,燈火絕不可滅。

    冊庫點起油燈,焦油味道有些刺鼻,數量又多,沈清聞不習慣,眉頭總是皺著,在昏黃的燈火下,神情更是恐怖。

    “沈清,我先走了,等會兒離開記得鎖門。”一名記簿站了起來,扭扭脖子,伸了個懶腰,滿嘴抱怨。

    “累死老子了,真不是人幹的活。”

    沈清抬頭看了他一眼,笑著說:“回去小心點,夜裡路不好走。”

    “這聲音真細,旁人不知道還以為我們冊庫裡來了個姑娘。”記簿低聲碎念了句,把桌上的清冊放進腳邊竹籠裡,明早有人會收。

    “午班一堆人趕船,工作多如牛毛,你偏要上趕著跟老陳換,我要是你,能在早班多待一天,絕對不會早一刻走。”沈清但笑不語,記簿自討沒趣,收拾得差不多後,就摸著鼻子離開了。

    偌大的冊庫裡,只剩沈清一個,他也不急,慢悠悠地謄完單據,收好清冊,洗了筆,粗略地審視下冊庫的狀況,滅了油燈,鎖好門,像個老頭子似的,縮著身子晃了出去。

    沈清才進漕幫幾天,識得的人不多,不過在碼頭待了一個下午,別人認他一個總是簡單多了,走在路上不時有人朝他打招呼,問他一句:“要回去了?”

    他笑著點頭,腳步不急不緩,兜兜繞繞,又走回冊庫,來到窗下。

    外面還有人走動,他沒時間猶豫,踩著牆邊裝滿沙石、用來防洪的麻布袋,蹬上牆壁,俐落地翻進屋裡,以肩著地,順勢在地上滾了半圈,落地如貓無聲無息。

    他躡著腳尖,走到存放清冊的那十八隻箱子旁。

    陸長興今早走了,第一班上京的快船,幾乎全分舵的人都去送行;駱雨忙著查陳昌銘的爛帳,陸長興一走,他馬上領著理刑司的人離開,其間還來冊庫點了幾名記簿去問,估計這會兒還沒脫身。

    眼下無疑是他最好的機會!

    他取出收在衣袖裡的油罐,在箱子後側的鐵鎖片上,塗了厚厚一層,有了潤漬,開箱幾近無聲。

    怕被人發現,他不敢點燈,幸虧他夜視能力不錯,窗外透進來的燈火與月光,就足夠他看清楚冊上文字。

    他一目十行,為求神速,專心一意。

    “總算露出你的馬腳了。”

    沈清大驚,不僅為冊庫裡有人感到震撼,最讓他心涼的,莫過於這道攝人心魂的男音,就在他耳邊響起,十分地近,近到他都能感受到對方由鼻息吐出來的暖意。

    “你是誰?”沈清告訴自己越是緊張越不能亂,不管此人武功多高,能隱在冊庫一隅不教他發現,他都必須沈著應對,尋找脫身的機會。

    這人笑了笑,沈清可以感受到他又近了自己幾分,噴在他頸間的氣息更是濕熱。

    “你清楚我是誰,我卻不清楚你是誰。沈清絕非你的本名,不如你先介紹一下,混進漕幫有何目的?”這人又笑了,像在逗弄小獸似的,以指輕挑了他的頰肉,語氣饒富興味。

    “還是你更想說說你跟首輔之間,有何過節?”

    沈清知道這人是誰了,他閉了閉眼,像墜入冰窖,顫著開口。“幫主說什麼我聽不懂。”

    陸長興嗤笑一聲。“全身上下都是破錠,你還想裝什麼?”

    “幫主冤枉我了,我是想幫您過濾清冊,找出首輔的把柄,看能否疏緩漕幫之憂,並非心有不軌,請幫主明察。”不管這事真假,沈清也只剩下這點可以當藉口,一邊沈著應對以爭取時間,一邊在腦中規劃脫身路線。

    他能進來埋伏,大門的鎖肯定解了,冊庫外多少人等著他出去,沈清不敢想,唯一的希望,就是從另一扇窗戶跳出去,往西面囤貨的地方,鑽縫逃了。

    “既然是為漕幫好,何須偷偷摸摸,過來跟我說一聲不就好了?我也好請教你,如何找出連我都看不出來的把柄。”陸長興施力往他脖子一壓,冰涼又尖銳的觸感,在沈清已經涼透的心上,又倒了一桶碎冰。

    從頭至尾都是一個圈套,而他是網中的魚,他脖子上的刃物隨時都會要了他的命。

    “你什麼時候開始懷疑我的?”沈清吐出一口濃息,現在他能運用的手段,只剩承認了陸長興的推測,鬆懈他的戒心。

    他也想知道究竟是哪裡出了問題,居然教陸長興留意上了,他卻沒有發覺。

    “從你推倒阿牛開始。”沈清究竟是如何利用阿牛阻隔林正南的搔擾,他在碼頭上看得一清二楚,也是在那個時候,他對沈清就特別留意。

    不給他辯駁的機會,陸長興接著說。“會些拳腳的人不足為奇,加上你個子嬌小、偏生女相,又有顆思緒多彎的腦子,少出風頭才是保命之道,真正讓我覺得你這人絕對有鬼,就是因為你識字。”

    “……幫主如何說?”要說他暗中使壞讓阿牛出頭,替他擋下風雨還情有可原,識字又是如何成了他的破綻?

    “連這點都想不透,看來我是高估你了。”陸長興失望地歎了一聲,手上的劍卻還是牢牢地架在他的頸間。

    “都窮到吃不上飯了,還能念書習字?還能買筆墨硯臺?你的字可不是用樹枝在地上依樣畫葫蘆就能練出來的。”

    “陸幫主果然觀察入微,看來是我大意了。”原來打從第一天開始,他的尾巴就捏在他的虎爪裡。

    “大意是有,不過更多時候是你死得冤。”陸長興幾乎就貼在他的耳邊,低低一笑。

    “首輔突然要查兩年前的清冊,你又在這時候混進漕幫,我就試著把兩件事兜在一塊兒,沒想到真讓我套到一隻小老鼠。說,你到底是誰?”他略微停頓,用著氣聲說:“還是我換個方式問,你是沈閣老什麼人?”

    沈清雙眼倏睜,儘管他極力克制上湧的寒意,勉勉強強只換到語氣平整而已。

    “幫主說笑了,我隨便捏造個名字,你就替我寫族譜了嗎?”

    “我這回可是有憑有據,兩年前與曹大人力爭首輔之位的,就是沈念秋沈閣老,沈閣老呼聲最高,最後卻因為賣官鬻爵一事被揭露而落馬,要不是皇上看在當年回京即位,沈閣老力排眾議宣告大統,恐怕不是下令命他回籍閑住,而是收監抄家了吧。”陸長興清楚感受到面前的沈清身子一僵,呼息變得濃濁,更篤定他這步棋下對了。

    首輔之爭在朝堂上鬧得轟轟烈烈,至今他仍印象深刻,只是駱冰不査,他邐不會往這事聯想。

    “沈閣老雖然保住了一條命,可惜沈家族長太過怕事,擔心皇上事後追究,急忙忙將沈閣老一支除族,連帶著沈閣老四名兒子也無顏在朝中立足,紛紛辭官,你想報仇,想捜集首輔的罪證不就是個理由?再想遠一點,說不定放風聲說有人在查兩年前的爛帳,讓首輔心生警惕,進而來漕幫查清冊的事也是你幹的。頂著沈家姓查這些爛帳,卻又不敢承認自己是沈家人,看來沈閣老確實有賣官圖利了。”

    沈清雙眼迸出恨意,牙關一咬,握住長劍劍身就要往脖間按,陸長興一驚,連忙將人推開,抽回長劍。

    鋒利的劍身劃破了沈清的掌心,傷口不淺,鮮血如泉地湧了出來,看著滴落在地面的點點血花,陸長興眯起眼,帶著教訓的狠勁瞪著硬氣的沈清。

    “這麼容易就讓你死了,我又何必費勁兜這一大圈?”陸長興甩了下長劍,留在劍身上的血彙集於劍尖上,又在地上落了兩滴添色。

    沈清知道逃離太難,可是他不想放棄,方才以劍逼頸也是為了賭一把陸長興不服輸的脾氣,刻意以退為進,雖然受了點傷,但是值得。他退了兩步,將另一手握著的清冊扔向陸長興,趁他揮劍格開攻勢,往西側窗戶奔去。

    奈何陸長興的動作更快一分,長劍一掃,就往他胸口劃過來。沈清狼狽側身,長劍還是劃破了他的衣服,胸口緊綑的布條洩漏了他最大的秘密。

    陸長興雙眼一眯。“還真是個女的。”

    他說不上來這感覺是震驚,還是意料之中,手邊動作頓時一滯。

    沈清看著被劃開的衣服,滿臉怒容,屈辱交加,但在這種情形下也容不得她計較,抓著敞開的上衣,轉身幾個借力,就要躍出窗戶離開。

    陸長興根本沒有殺她的意思,自然不會在這時候用劍,改以伸手去攔,扯回的只是件破衣服,看她纏著布條躍窗離去的背影,不知為何,讓他心裡狠狠一震。

    怎麼會有這種姑娘?

    “傻子才跟你跳窗。”他收了劍,大搖大擺地走出正門。

    沈清不敢相信她真的逃了出來,方才在冊庫裡生死一線的恐懼這時候才上湧,可是她沒有時間驚慌,抱著顫抖的身子,往囤貨的地方走去,好運點,說不定能找個鎖不牢固的貨箱藏進去,明早隨船下漕河,逃離鎮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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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9-9 00:12:19 |只看該作者
第2章(2)

    “找到了,在這裡!”

    沈清定眼一看,這還是在碼頭上跟她打過招呼的人,現在正舉著火把,向身後的人通風報信。

    她牙一咬,放棄了逃進囤貨區的打算,現在的她急得跟熱鍋上的螞蟻一樣,完全亂了套,只能見機行事,往戒備鬆散的地方逃,藏藏躲躲,幾乎將她的體力耗盡,等她回過神來,眼前已是一片河道。

    “我看你還能掙扎多久?”陸長興帶著笑意的聲音由後傳來,看著她渾身狼狽,倒是有些不忍。“求我,可以給你一線生機。”

    沈清轉過身來,看到身後圍了大批人馬,約有三十幾人,圈出了塊半圓形的空地,留給她做困獸之鬥,她佇在火光中的身影顯得十分單薄,就見陸長興右手持劍,左手還抓著她那件破衣服,笑容略顯張揚得意,仿佛一伸手就能捉到她這只籠中鳥,現在就看他樂意戲弄她到什麼時候。

    “求你?”沈清側頭,狀似考慮,沒過多久,卻低低笑了起來,笑聲越滾越大。

    她抬起頭來,嘲諷地看著陸長興。“你作夢!”

    她不給陸長興活捉她、羞辱她的機會,後腳一踏,在眾目睽睽之下仰倒進漕河之中,任夜風吹散了她的髮髻,帶著嗤嘲的笑容,落入在暗夜的河道中。

    陸長興離她有段距離,就算洞悉她的意圖,也來不及阻攔,只能眼睜睜看著她被河水吞噬,腦海裡僅存的,全是她膂烈的眼神與義無反顧的舉動。

    她就這樣跳下去,心裡就不怕嗎?就連漢子,都不見得有勇氣做出像她一樣的事情來,須臾之間,他像被什麼砸中了心臟,悶悶痛痛的,有些恍惚。

    他默默地站在河道旁,看著與往常無異的河水,瞟了眼左手的破衣,上面沾染的血漬還未幹透,原先穿著這件衣服的主人,已經凶多吉少。

    “真是個倔性子。”他心裡有些空落,明明不是什麼需要費時糾結的事,不知為何,他目光卻遲遲收不回來,直接朝後吩咐。“駱雨,把人帶上來。”

    沒多久,雙手反綁的阿牛被帶了上來。駱雨抱拳說道:“幫主,人已帶到。”

    陸長興回過頭來,望著臉色發白、雙眼發愣的阿牛,心知問不出個所以然,又不能一下子就叫駱雨把人帶下去,只好意思意思過個場。

    “沈清是什麼人?”他用破衣將劍身上的血漬擦乾淨後入鞘,眼神沒再給阿牛一個,但也沒錯過他哆嗦又搞不清楚狀況的答話。

    “沈清?沈清就是沈清呀。”他方才在後面也看到了沈清投水的一幕,但他不懂為什麼沈清變成個女人,也不懂為什麼幫主要追殺她。

    面對這樣的回覆,駱冰相當生氣,正想出言教訓,陸長興卻早一步抬手制止。

    “你跟沈清怎麼認識的?”他不意外阿牛的答案,一看就知道是個心眼直的,沈清說什麼就信什麼。

    “我幫我娘抓藥的時候,在藥鋪認識的,阿清人很好,見藥鋪不讓我賒帳,就幫我把藥錢付了,還請大夫幫我娘診脈,說她孤家寡人一個,不急著用錢,把她的家當都借給了我,只要我能幫她找份差事,我就介紹她進幫裡了,我娘還收她當乾兒子,原來是乾女兒……”

    阿牛怎麼想只有沈清的好處,急巴巴地朝陸長興磕頭。“幫主,阿清人很好的,她不會害人,絕對不會軎人,求您別莉她!”

    “得了,磕死了也沒用,沒看到人已經掉進河裡去了嗎?”陸長興想起這事就煩躁,他沒想過把人逼死,偏偏這姑娘的脾氣是少見的倔強,先是想以他的劍自刎,現在又投河,連她的來意都還搞不清楚,只知道跟首輔有些關聯而已。他沈悶地揮了下手。

    “隨便找個人把他帶下去鬆綁了,別為難他。駱雨、駱冰,你們兩個過來。”

    “幫主。”

    “老大。”

    駱家兄弟近身,離他們三個最近的幫眾大約有七、八步距離。

    陸長興等到阿牛帶下去後,才開口。“駱雨,你從每分舵各調五名記簿過來,重新謄寫要給首輔的清冊,齊了之後,把新的送過去,跟首輔說慢慢查,不急著還。”

    “是。”駱雨領命。

    “駱冰,你待清冊送過去之後,找個時間,放把火全燒了。”陸長興冷聲一笑,想找首輔麻煩的念頭一刻比一刻強。“別讓人看出手腳,做得乾淨些。”

    “老大,這是……”駱冰萬萬沒想到自己會接到火燒首輔府的任務。

    “與其讓首輔處理掉有問題的清冊,不如我們先出招,還能談點賠償。”他拍了拍有些呆滯的兄弟倆。“做大事不拘小節,你們要記得,漕幫很窮的。”

    這麼多口人要吃飯,拿個三、五萬兩,分到下麵的人都只剩菜渣了,幫主哪有那麼好當的?

    首輔會心虛來漕幫調清冊想湮滅證據,很有可能沈閣老就是被他誣陷的,既然敢用這種方式上位,算計他的財產,陸長興心安理得。

    三個月後,首輔府書庫走水,燒了曹永祥四百餘冊藏書,還有漕幫一百二十八箱、合計一萬兩千五百二十三本貨物清冊。

    陸長興等這天等很久了,不過他向來耐性足,又多等了幾天才找上曹永祥談賠償,拿漕運法令與御賜之物作文章,詐了首輔現銀三萬兩。

    一出首輔府,在外等候多時的駱冰立刻迎上,帶著小小心虛,好奇結果卻又不敢問,聲音比貓叫還小。“老大……”

    “給我挺直腰杆,大男人腰駝得跟只貓一樣能看嗎?”陸長興大力往他背上拍下去,這點小事就撐不住,以後可有他受的。

    “首輔答應給我們三萬兩,分三次給。半個月後你領人來取頭款,送到魏水河段給鄭邳,他曉得怎麼處理。”

    鄭邳負責清淤工事,是他手底下教出來的人,放出去砥礪個幾年,就要收到身邊來用,然後換這只小猴出去磨練,讓他明白什麼叫必要之惡。

    “首輔真的答應給我們三萬兩?”駱冰信念動搖了,突然覺得他這把火放得值。

    他哪裡不知道漕幫雜處在哪兒,雖然離窮有一大段距離,但只要河道一淤積,銀子都是大把大把往外撒的,魏水河段已經淤積,而他手邊還有好幾條分支有淤積的危險,到時候加起來,三十萬兩也不夠用。

    還有漕船、舵手、粗工、泉夫,記簿等等開支,碼頭也要修繕,越想越覺得三萬兩根本就不足以支應。

    “反正我們沒傷到人,只讓首輔瘦了荷包,目的圓滿達到就好,這世上哪有盡如人意的事,淨花時間琢磨沒用的東西,何苦來哉?”又不是沒事做了,鑽牛角尖有意思?

    “走吧,回去了。”

    “等等,屬下還有一事相告。”駱冰臉色凝重,說明了此事非同小可。

    陸長興留了心神。“什麼事?”

    “方才有人來報,南國公上奏請封世子。”駱冰小心翼翼地觀察陸長興的神情,發現並無異樣,覺得古怪到不行。

    “差不多了,南國公長子已經十六歲,也到了該成家的年紀,請封世子正好多了項議親條件。”陸長興挑眉。“不過這事跟我什麼關係?還特地來報我。”

    “就是跟老大有切膚關係。”瞧他事不關已的模樣,駱冰也搞不清楚是怎麼回事,只好把情形順一遍。

    “南國公請封世子,言官疏奏有駁正統。南國公爵位雖然五代而斬,卻是世襲,世子該當立嫡立賢。南國公請立之世子是庶非嫡,又無才氣賢名,若南國公不顧正統,恣意為之,爵位必須世襲遞降。”

    “世襲遞降,三代就沒風華了。南國公戎馬一生.自然希望榮耀萬代.惠及耳孫,就算再寵愛偏房兒子,這回也該換立長子,大樑朝誰不知道皇上最在意嫡系正統。”南國公可是陪皇上一路殺回京的,怎麼就忘了這茬呢?

    高宗晚年寵信淑妃,廢太子,改立淑妃所出,僅六歲的十三皇子為儲君,臨終前命淑妃之父為攝政王。萬洪元年,將廢太子——也就是當今聖上——分藩于滇南,幾次下手欲除之而後快,最後廢太子以歸正統、清君側的名義起兵,歷時六年才奪回皇權.改年號清德,意喻德馨政清,四海歸心。

    現在南國公要廢嫡立庶,嘖嘖,簡直是虎口拔牙的行徑啊。

    “南國公請立的就是長子。”駱冰知道陸長興誤會了。“言官說南國公的長子不是嫡生,真正的嫡長子是……是老大你!”

    “我?!”陸長興嫌惡地皺起眉頭。“他不會真的把摺子上的名字改成我的吧?”

    “好像沒有。”駱冰見他完全不吃驚.好像真有這回事似的,話都不知道該怎麼說了。“老大,你真的是……南國公的……”

    陸長興兩歲離了爹,八歲死了娘,基本上是外公帶大的,還真沒幾個人對他父親有印象,而且在他父親拋妻棄子後,前任幫主連提都不讓人提一句,違者幫規處置。沒想到他居然是南國公的嫡長子!

    “重要嗎?我又不稀罕那身份。”陸畏興嗤笑一聲,眼底盛滿不屑。“我們倆同朝為官,他知道我,我知道他,兩人抬頭不見低頭見的,為什麼他從來不曾找過我?還不是怕我圖他南國公的爵位?殊不知我早就當我爹死了,他還擺什麼款呢!”

    “老大……”駱冰怎麼有種南國公要遭殃的錯覺?

    “駱冰,你替我送份禮給那位言官,說我陸長興謝他為我正名。”他低低一笑,無比狡猾。“然後把這件事,加油添醋傳到南國公耳裡,最好讓朝廷都知道我為此焚香,在陸家宗祠裡跪了三天三夜,跪謝陸家列祖列宗。”

    “老、老大,你這是……所欲何為呀?”不是說不稀罕南國公的爵位嗎?

    “為了噁心他啊。”陸長興回得是理所當然。

    “我表現越激動,陸隨就越不可能為我請封世子,而皇上更不可能立我為世子,我背後的漕幫已經是一大芒刺,還幫我添個世子身分,不怕我翻過天去?不過這點皇上不會明說,他還有嫡庶的考量在,正需要臣子為他解套。陸隨不想立我,就跟言官死磕上;陸隨想立我,換他家婆娘跟他死磕上,她沒了正妻身分,世子怎麼還能拱手讓人呢?不管陸隨立不立我,皇上都不樂見,我只要在原地看他在皇上,言官還有他家婆娘面前兜圈子就行了。”

    駱冰聽得暈乎乎的,唯一可以肯定的是南國公真的遭殃了。

    陸長興不想浪費時間在這點上多琢磨,陸隨沒有這麼大的面子,不過想到他左右受制的模樣,心裡還是一陣樂。

    他不想認這個不負責任的父親,卻不在意用兒子的身分噁心噁心他全家人。

    沈清根本不想死,落入河道的時候,就拚了最後一口氣,攀住絞盤上的粗盤,撐到陸長興一行人都離開後,才爬了上岸,可是一上岸她就暈了。

    在她意識消失前、知道有人接近她,她沒有能力反抗,早就做好準備,不是這輩子醒不過來,就是醒來發現自己在地牢或是囚房之類的地方,萬萬沒想到她醒來第一眼看見的人,居然是阿牛的娘。

    是阿牛發現了她,把她帶回家裡養傷,不過阿牛家裡沒什麼錢,娘親還要吃藥看病,多了她,真是一副不小的重擔,而且萬一陸長興知道她的存在,就算阿牛長了十萬張嘴也沒辦法跟她撇清關係。

    所以她醒來的第一件事就是趕著離開,不過阿牛不肯,阿牛的娘也不肯,硬是將她留了下來,休養了三個多月,總算恢復健康。

    沈清辭了阿牛一家,身無長物的她,只能承諾來日冉報,之後便回老家一趟。

    趕了幾天的路,熟悉的房舍赫立眼前,沈清抿了抿乾裂的雙唇,眼中只有悲愴沒有喜樂,她趁著家裡人都在田間忙活的時候,翻牆進了後宅,躡著腳步進了祠堂。

    堂上,僅有兩座牌位,分別是沈清的父母。

    “爹、娘,女兒發誓,一定會為你們洗刷冤屈,迎回沈家宗祠.”怕被人發現,她不敢燃香,只能伏地叩首,聲若蚊蚋。

    沈清這麼說,其實自己心裡也沒底,父親過往後,她獨自一人追查了一年多,線索如絮,她只能一點一點慢慢拼湊,拼到最後是死棋的情形也屢見不鮮,就像這次漕幫一線,她就輸得難看。

    明明近在眼前,只差一步,她就能找到當年誣陷她父親賣官所收下的貴重物品究竟是誰簽領、源頭在哪兒。

    可惜她失敗了。

    沈清扶撐在地的雙手緩緩成拳,懊悔地捶了好幾下地面,手側都紅腫了,她卻像感受不到痛楚一般,腦中只想要發洩。

    想到父親一朝失勢,受過父親不少照拂與恩惠的沈家族人,在見到大哥為父親進言而受懲降職,甚至受命在家閉門思過後,他們擔心牽連自個兒家運仕途,自掃門前雪也就罷了,居然串連起來攛掇族長,將父親一系除族——

    父親入閣是沈家的榮耀,多少人因此沾光受惠,攀著親戚的枝幹,說著一筆寫不出兩個沈字的鬼話,硬托父親尋個好職位。他們把父親捧得有多高,父親遭人誣陷時,他們就踩得有多狠。

    父親一生正直嚴謹、為國為民,卻落得抑鬱而終的下場,苦心栽培起來的四個兒子,不想老父名聲遭人踐踏,全數辭宮歸田,曾經執筆的手,現在什麼粗活沒做過?一想起來沈清就滿嘴苦澀,也更堅定了要為父親平反的決心。

    每回好不容易解出來的線索斷了頭.她都會偷偷回來祭拜父母,見到他們兩位老人家的牌位,想起那段艱苦的日子,在外遇到的挫折就不再是挫折了。

    她向父母的牌位扎實地磕了三下頭,又站起來,先摸到門邊探了一下屋外情形,確定沒人靠近,才繞進擺放牌位的後方,從她親手挖的暗格裡,取出一疊寫得密密麻麻的紙。

    這些都是她用盡方法探聽回來,最後抽絲剝繭得到的線索,她怕損毀遺失,謄寫了好幾份,光是家裡她就藏了至少五處,不過最上面這份抄家物品已經沒用了,清冊送進曹永祥家裡,跟肉包子進狗肚子裡一樣。

    她不敢在祠裡逗留太久,萬一撞上人她肯定走不了。

    她挑了幾件當年自稱向父親買官的名冊揣進袖口,其餘的全都放回暗格中,躡著腳步,貼牆走了出去,準備由後院離開。

    琅琅讀書聲卻遲了她的腳步。

    一群孩子稚嫩的嗓音由菜圃那兒傳來,沈清想走,腳下還是忍不住拐了個彎,背貼著房舍,偷偷觀望菜圃的情形。瓜棚下,三排簡陋的桌椅,十幾名衣服都有補了的窮苫孩子,正在四哥的教導下,搖頭晃腦地背著《百孝經》。

    今天輪到四哥授課了。

    沈清貪婪地看著遊走在桌椅間、背手持卷的男子。

    她四位哥哥們辭官回郷後,即便受到其他沈家族人冷落疏遠,個個進士出身卻是不摻水的,表示願意無償教導貧困孩童向學,嘩啦啦的就送來一十幾個,羡慕死那些裝模作樣的沈姓人。

    哥哥們光風霽月,不像她小肚雞陽,沈姓人把孩子送過來,他們也會盡心盡力教學,實在沒有必要忍受那些酸倒牙的話,什麼罪臣之子,上樑不正下樑歪的。

    他們不該受此污辱!

    沈清握緊拳頭,真想一股腦兒地沖進京城,直接痛打曹永祥一頓。不過她只敢在腦中想個過癮,這種沒腦的事她才不會做。

    “大哥,你回來了。”房舍的另一處有人說話,沈清認出是她二哥的聲音。“有打聽到小妹的消息嗎?”

    大哥沒有回答,沈默了一會兒,沈清想他應該用表情或動作回應了。想到哥哥們,一直在打聽她的下落,是感動又感傷。

    “這孩子是被我們寵壞了,不知天高地厚,也不曉得在外面吃了多少苦頭,我都不知道該如何跟爹娘交代了。”沈大哥長歎一聲,語氣是既氣惱又擔憂。

    “當年我們四個合力保駕都鬥不過曹永祥,她一個女孩兒家是能成什麼事?如果今天只有我一個人,我一定死諫到底,可我身後一百多條人命,我……唉……”

    “大哥別說了,我們知道你已經盡力,而且當初也是父親勸你收手,免得過分激進,反而落進曹永祥的圈套,賠了一家大小。”二哥的聲音聽起來十分無奈,不是他們不爭,是爭不起。

    “現在只盼爹娘保佑,讓小妹早點死心回來,我們一家好好過日子,粗茶淡飯也是一種福氣。”

    “這孩子……回來看我不收拾她!”大哥怒氣衝天,沈清冷不防地打了個寒顫。看來不成功,就真的得成仁了……

    沈清抿了抿唇,默默地往後院退去。今天回來沒見到三哥,也沒聽到三哥的聲音,實在有些可惜,但情況不容許她繼續流連,只盼來日再聚。

    希望這一天不要太晚到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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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9-9 00:12:35 |只看該作者
第3章(1)

    陸長興雙眼斂成細目,抬頭看了眼燈籠高掛的飛簷式黑瓦閣樓建築,冷冷地笑了聲,遞出帖子,交給集玉閣的門房。

    “我來赴秦王世子的論策宴。”

    “陸大人請進。”門房收下帖子,沒有打開察看,半彎著腰,畢恭畢敬地將陸長興迎進集玉閣,領上了樓。

    就算沒有帖子,門房也認得陸長興,這兩年來,京城最有名的人物,莫過於這位漕運使大人。

    兩年前,南國公請封世子未果,還扯出了陸長興嫡長子的身分,全朝譁然,南國公夫人為此大為震怒,娘家為了世子之位,也頻頻替她出頭,連番拜會南國公。

    反觀陸長興,據說到現在還不曾踏進國公府一步,不過不是南國公夫人攔得好,是他本人不太樂意,京城裡的人都記得很清楚,他唯二次對南國公請封世子有過回應,就是感謝言官為他正名,南國公的髮妻是他生母于氏。

    南國公前後四次請封世子,四次奏請上的名字都不是他,他像局外人一樣,不再表態,功績卻一件一件傳入京裡,理洪、治旱、防淤、開鑿運河、建造新型漕船,無一不是大功;相較之下,為博賢名而四處興辦詩會、論策宴的南國公次子就失色許多,本來立世子也沒別人家什麼事,現在倒有不少人遊說南國公重視陸長興,以免未來的南國公只剩下一張有名無實的皮。

    “陸大人,世子就在此廂,請待我通報。”門房回頭先向陸長興鞠躬,才轉回來敲了門,在外朗聲。“漕運使陸長興大人到。”

    “快快有請!”廂房內,一名男子的聲音透出門來,十分雀躍,語聲方歇,廂房門就開了,望進去七、八名身著常服,但工藝精細、飛繡華美,極為貴氣的男子正分庭而坐,身後各有小廝隨侍。

    陸長興獨自一人,誰也沒帶,打賞了門房後,就在眾人的殷殷期盼下走入廂房中,在場的人不是宗室子弟,就是勳貴後代,身分不同於一般人,卻也在此時紛紛站起,迎向陸長興,待他十分禮遇。

    “我設了這麼多次宴席,總算請到你這尊貴人了。”秦王世子拍了拍陸長興的肩膀,笑著控訴。

    “世子說笑了,別以為陸某不在京裡,不知京中大小事,這是你今年頭回設宴吧?”陸長興倒不覺得兩人身分差距有什麼問題,順手也拍了秦王世子兩下肩膀。

    “我前腳才回京,後腳就來赴你論策宴了,你要指責我,也先給我一杯茶水先。”

    “一來就討喝,要不要再上兩盤搞點給你止饑。”秦王世子笑睨了他一眼。

    “難不成來討打嗎?我沒這麼好興致。”陸長興斜過去一眼,逗得其他看戲的人樂呵呵的,笑聲不斷。

    秦王世子笑意更濃,直接槌了他一記。“你沒興致,難道我就有嗎?誰不知道你這小子最會反手了,該不會準備了什麼手段要整治我吧?”

    “說什麼呢?京裡誰不知道陸某最不會拐彎抹角了。”陸長興一臉無辜,被他坑過錢銀的官員見到此景,八成一口血保不住。

    其中恐怕以首輔大人為最,他的庫房仿佛設在陸家後院似的。

    “還說呢!別跟我講你不知道戶部員外郎送你那兩名男侍是幹什麼用的?瞧你做了什麼事。”另一名世子打趣道,其他人也跟著低低笑了。

    “他沒教我怎麼用,我就照著自己的方式用了。”陸長興面上十分無奈。“這不,我就還他四個了。”

    回想起總管領了兩名男子到他面前,肩不能挑,手不能提,說話一個比一個細,沒拈蘭花指就不曉得怎麼抬手,講十個字要眨五次眼,像骨頭沒長好似的,個個都想軟倒在他身上,學著女子吐氣如蘭地說想服侍他,好一個戶部員外郎,當真是活膩了!

    他越怒,就笑得越開心,差總管回了員外郎,感謝他送了兩名男侍過來,轉手他就把人送到駱冰手上,幫忙開鑿運河去了。

    戶部員外郎以為他送禮送到心坎上,隔沒幾天就過來攀交情,問他滿不滿意。

    當他說這事得問問他屬下時,員外郎的表情就崩了一條縫;在他說到人被他送到北方開鑿運河時,員外郎表情也跟著裂出一條貫穿南北的運河,正期期艾艾地說不出話來時,陸長興這才恍然大悟,吃驚、惱怒、失望、憤恨全演了一回,一步一步逼近員外郎,把對方嚇得都快跪下了,最後卻一語不發地揮袍離開。

    隔日,陸長興送了四名男侍到員外郎府上,身段、面容無一不是絕色,還大大地賠禮一番,說他並非同道中人,壞了員外郎一番好意,可惜先前送到他府上的兩名男侍已經糙了,只好托人尋來另外四名小倌,不過素質如何他監定不出來,如果不合員外郎的意思,還請多多包涵。

    “你也真夠損的,指示把人送到員外郎妻子面前,擺明瞭要他後院起火,別人還指不了你一句不是。”戶部員外郎好男風的事傳得沸沸揚揚,他卻把自己摘了乾淨,還成了吃虧的一方。

    “我就算沒娶妻,也知道男人後宅抬姨娘、收通房也得主母點頭同意,不送到員外郎的妻子面前,就怕他不知道這四名男侍怎麼使。”陸長興低低一笑,眼底閃過一絲狠戾,不過很快就收了回來,無奈地道:“我才離京三、五個月,就有人傳我好男風,我都無處說去了,你們還聯手來擠兌我?真羡慕,回頭我也找人挑幾個姿色不錯的小倌送到你們府上去。”

    “別別別,後宅火不好滅,你就別折騰了,真不讓人說,就趕緊定下來,我們一家人就你沒成家。”連通房丫頭都沒有,誰不往他好男風的方向想?不然以他的條件,家裡有閨女的,誰不想嫁進陸家?沾了漕運的好事不說,連帶還攀了南國公府這門親戚,有面子有裡子的,爭破了頭都有,偏偏南國公不能左右他的婚事,想從這條線下手的通通鎩羽而歸,這對父子究竟是血親還是世仇呀?

    “要相處一輩子的,總要找個喜歡的物件,不能娶進門了,發現不合適,回頭把人丟了吧?”外公在世時就想他成家立業,卻怕發生像母親一樣的事,指了個混帳壞了一輩子,便放手讓他自己作主,這麼多年下來,讓他有過不一樣心思的人,卻急著逃離開他,不計任何手段。他無奈一笑,緩緩搖頭。

    “沒有長輩催促,這事我不急。”

    陸長興這話一語雙關,在場誰聽不出來,只能笑笑地把這件事揭過去。

    “哎喲,說了這麼久,還沒聽到陸二公子來跟陸大人打聲招呼呢。”不知道是誰突然說了這麼一句,引得眾人齊齊望向廂房內某個位置。

    坐在最外側的一名儒生變了臉色,藏不住不情不願的樣子,勉強起來行了個禮。

    “陸大人。”

    “不敢。”陸長興隨便地擺了個手,看著陸隨的兒子面上一點喜色也沒有,心裡是無限快意。他根本不喜歡公子哥兒的聚會,全是為了膈應陸隨兒子才來的。

    瞧,看到他連裝個樣子上來熱絡幾番都不會,還博什麼賢名呢?只怕在別人眼裡,陸揚的行為正好驗證了南國公一家聯手排擠他、恨不得抹煞他身分的事實。

    “陸大人既然到了,我們這就開宴吧。”秦王世子先讓諸位安座,拍了兩下手宣宴,這回他主持宴席,得負責帶帶風向,擺宴的時候,就順勢把這回的主題掀了出來。

    “這次我們來談談國本。國以人為本,那人以何為本?不知哪位願意抛磚引玉?”

    “若各位不嫌棄,就由在下先來吧。”陸揚等這時機很久了,秦王世子手還沒放下,他人就先站起了,誰好意思再駁他的話?便笑著讓他開始。

    陸揚清清嗓子。“國家以百姓為本,百姓以食衣住行為本,要得衣食必先勞力。勞力者,當以時節為——”陸長興躺靠在椅背上,專注地聽著陸揚發表高見,越聽心裡越歡喜,陸隨怎麼生了個這麼沒腦袋的兒子呢?這麼認真不怕別人笑話嗎?家裡怎麼沒人提點他?

    在場的人無一不是日後要承爵的,走尋常的科舉之路,根本就是浪費時間,考上了,背後還會遭人腹誹搶位什麼的,辦論策會不過是為了彰顯他們這群人跟文官一樣忠君愛國,並非單單靠祖蔭而已,哪裡有時間去傳別人什麼賢名?要從文人口中傳出賢名才是賢名呀。

    偏偏陸揚覺得跟一群尚無功名的文人交陪是件自降格調的事。他是誰?南國公的兒子,未來要承爵的,只有被巴結的分,難怪到現在他跟他娘還在原地踏步,離世子之位一點進展都沒有。蠢,當真太蠢了。

    毫無懸念的較勁真無趣,只有在看人笑話時會開心點,過招的時候一點樂趣都沒有。其他人也是一樣,下一步都被他七七八八,只有沈清次次他意料之外,只可惜她出現的時間太短,一點都不過癮,要是時間能倒流,他一定會在她投河的當下,動員所有鎮江分舵的人員打撈!

    這兩年過得實在太平淡、太無奈了,果然吃上了好東西,心頭就會反覆惦念著,這沈清……留下來的餘毒真厲害。

    “這就是我的淺見,敬請諸位指教。”陸揚得意地看了陸長興一眼,每每出席論策會,也沒聽他發表過什麼意見,漕運使的功績,八成是他屬下的智慧。

    陸長興明白他眼中的不屑源自何故,心裡想笑。他有官職在身,不在其位,不謀其政,有^話肚子裡明白就好,決計不能在外人面前顯露出來。陸揚這等性子,以後真要站到朝堂上,被言官參個幾本是必然的,怕是怕以後被人推到風口浪尖當替死鬼,死了還不知道原因呢。

    欸,怎麼辦?他還挺期待的。

    輪著大夥兒都說了幾句對於國本的看法,到了陸長興這邊,就見陸揚像要看他笑話似的,脖子拉得老長,好像在看大人手中糖飴的毛孩子,再次逗樂了陸長興。

    “漕之所運,為國之本。”他只說了這句話。

    從糧食、布疋、瓷器,一路到軍需、馬匹、牛羊,漕運都有經手過,所以漕運事務必萬分小心,說不定一耽擱,就是幾千幾萬人的事。

    “陸大人所言甚是,這要深究,當中恐怕還有許多學問。”秦王世子如此說道,眾人都是論策會的老面孔了,豈會不懂這就是不要深究的意思,陸揚只能摸著鼻子,把話吞了回去。

    “陸二公子別失望,會後有興趣,留下來深論便是。今兒個我還安排了其他節目,一併為陸大人接風洗塵,大夥兒不要客氣。”秦王世子側過身對陸長興說:“你可能會覺得我多此一舉,不過集玉閣的老闆向我推薦時,我確實第一個想到你。你也別想太多,真看上了,儘管帶走,算我的;沒看上眼,就當雨落屋簷,咚的一聲就沒了。”

    “喔?”陸長興挑眉,不是很感興趣,集玉閣什麼底他還不清楚?他送給戶部員外郎的四名男侍就是集玉閣調教出來的小倌,當然這是檯面下的生意。

    “集玉閣的嬤嬤們養了批瘦馬,個個身形曼妙、色藝雙絕,我讓閣主挑了幾個頂尖的,獻舞一段。”秦王世子拍了兩下手,撤宴上茶,同時廂房內用來罩住露臺的布幕唰地被人從中拉開,才知道布幕後面的露臺早已向外擴建成戲座,欄杆搭得跟鳥籠似的,護得住臺上戲子,卻擋不住由外灌進來的涼風,這裡有七層樓高,風勢更強。

    要在這等風勢下獻舞,一個失誤就是獻醜了。

    陸長興長指輕叩著小廝端上來的蓋杯茶,不像眾人那般期待瘦馬的成色,易地而處,十次聚會有十次主人家都會安排姑娘們在他面前晃過來晃過去的,明示暗示任他處置,嚼蠟都比這有滋味多了。

    反正看一個跟看一百個都一樣,模樣或許不同,可性子都一般無趣得緊,他真的提不起興致。

    絲竹樂聲響起,戲臺上方一名妙齡女子垂著絲綢緩緩降了下來,身段窈窕、面如桃花,確實是難得一見的美人胚子,加上精湛的舞姿佐合風勢,還真有股仙衣飄飄之美,腳步輕盈,點地如點水,如仙之感贏得不少掌聲。

    “好!太好了!有賞!”秦王世子招來小廝,在他手上放了對金錁子,藉機看了陸長興一眼,見他神色如常,不禁有些失望,但願閣主安排的瘦馬一個比一個厲害,讓陸長興動個眉毛或手指什麼的都好。

    他擺手。“下一個。”

    秦王世子失望了,下一個上臺的女子不是不好,就是跟前一個太過相近,同樣嬤嬤教導出來的,除了天生自有的氣度外,路數不會相差太多,他不用看陸長興的神色也知道他臉上端著什麼表情。

    陸長興真覺無聊,又不好意思駁了秦王世子的好意,關係難攀易散,他可不想自個兒拆自個兒的台,只好一手扣著杯蓋,在瓷杯上畫圈,一手支著下顎,木然地看著戲臺上一點勁道都沒有的節目。

    到第四人上場,陸長興的眼睛都快閉上了。這名瘦馬不像前面那幾個,吊絲綢從天而降、撒花瓣,或是讓一群舞姬簇擁進來襯托絕色長相,她就一個人,一聲不吭地走到戲臺中間,身著墨色圓領窄袖上衣、白色四面飛裙,絲巾覆面,束以高髻,發中無任何飾品,裙面在夜風翻飛下,可見長褲束踝,赤足系鈴,鈴聲清澈。

    她扮相無奇、出場低調,正當眾人交頭接耳評論她的不足時,陸長興卻雙眼一亮,坐直身軀,望著臺上幾乎就要乘風而去的纖弱身影。

    她方才掃視台下的眼神像極了他深藏在記憶裡的一幕,堅忍、剛毅,又帶著些許挑釁,然後當著他的面,毫不猶豫地落入暗黑的洪流中。

    陸長興的情緒開始不由自主地沸騰,她像極了沈清,這兩年來,他還沒有見過一名女子的眼神能像沈清那般透亮堅毅,即便情勢居於下風,都沒有服軟的意思,依舊鎮定冷靜,仔細推想下一步。

    沈清投河,確實帶給他不小的震撼,本來沒有過分在意,以為很快就消退了,豈知越不在意就越上心,長這麼大,他盯上的人還沒有一個逃出他的掌心,唯獨她一人。

    既然留不住她的人,那也要扣住她的屍骨,他命鎮江分舵打撈三天,進港的船隻船身底部都要檢查,卻一無所獲,沒有屍體、沒有殘肢,連碎衣破布都撈不到。彼時他就在想她有沒有可能活下來,如果她沒死,會去哪兒?

    他懷著期望把範圍擴大,派人留意沈家動向,找人混入曹府,卻沒人看見頸間有疤的年輕人,倘若不是這兩年來,沈家長子從未放棄找尋胞妹,送回來的沈家眾人畫像又與沈清有六成相似,他真要以為當初猜錯方向了。

    而駱冰打聽回來的消息,沈五姑娘脖間並沒有疤痕。

    他親手確認過,那道疤痕不是假的,不管是她為了女扮男裝混入漕幫,企圚掩飾喉結下的狠手;還是為了調查賣官一事,遭人威脅受了傷,他都為此深深震懾著。

    喉間是多麼危險又明顯的部位,一不注意,可是會送了小命的,他不相信她不清楚,可她挺過來了。

    然而陸長興現在體內正醞釀著一股怒氣,當初在追捕她的時候,不是寧死不屈嗎?現在是什麼樣子?她應該知道成為瘦馬名伶之流的姑娘們下場會是如何,居然以色侍人來換取線索,她的傲氣呢?倔強呢?他還白白惦念了她兩年。

    他單手扣杯而起,緩緩地飲了一口茶水。既然她做好準備走上這條路,給了他大大的驚喜,那他是否也該給個回禮,才不枉她一番苦心呢?

    “我要見見這個人。”陸長興朝身旁的秦王世子說道,其間只分神看了他一眼,其餘視線都膠著在台間佳人身上。

    “停——”秦王世子眼見有戲,不管表演到哪個程度,先喊停再說,接著吩咐身後小廝,神情著急得很。“趕緊把人帶過來給陸大人瞧瞧,叫下一個補上,去。”

    臺上女子蒙了張紗巾,長得是圓是扁都不清楚,究竟有何過人之處是他沒看出來,而讓陸長興一眼就相中她的?

    秦王世子百思不得其解,只能從她表演的戰舞八卦幹坤,以及她反其道而行的簡單扮相中,推論陸長興偏好有個性的女子。

    可是這麼說也矛盾,鐵騎將軍唐順的小女兒不好針線愛弓箭,是個挺有個性的姑娘,長相不俗,嬌豔大方,隨父回京邂逅陸長興後,就說什麼邊關十萬軍,沒有男兒似長興,要嫁當嫁此郎君,她老父臊得沒臉,還是為愛女上門探口風,陸長興一點餘地都不給就直言不可能。

    難道是唐九姑娘太有個性了超出陸長興的底線?秦王世子開始在這點上面糾結。

    “多謝世子。”秦王世子好奇探究的眼神就在他身上打轉,陸長興知道,但沒有解答的意思,只是笑著道謝。

    他能說因為沈清膽大心細、臨危不亂,命都懸在刀口上了,還敢跟他周旋迂回,寧可拚死一搏,也不願落到他手上,最終讓他看走眼而回味了兩年?

    之前沈清出師未捷,栽在他手裡一次,這次捲土重來又撞到他跟前,不知道她見到他的神情會是什麼樣子?

    臺上的人如果是沈清最好,如果不是……陸長興斂下雙目,那就算她運氣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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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9-9 00:12:51 |只看該作者
第3章(2)

    打從知道陸長興的另一層身分,沈清就不意外會在集玉閣裡遇見他,豈料竟來得如此快,頭一回上臺就遇上這剋星。

    她藏著、躲著,小心翼翼地避著,忍痛放棄能在宗室勳貴面前露臉的機會,臨時修改主題,從九天羽衣曲改為幹坤戰舞,換掉一身華麗的舞衣,再以紗巾覆面,把自己的存在壓到最低,眼看就要順利下臺了,陸長興居然在此時說要見她。

    究竟是認出她來了,還是他天生疑心重,見她不以真面目示人,所以要把她提到面前確認,先發制人?

    她攏了攏頰面上的紗巾,內心忐忑不安,眼下她逃不了,只能低著頭,恭敬地跟著小廝來到廂房內。臺上還有演出,她卻明顯地感受到在踏進來的那一瞬間,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她身上,令人頭皮發麻。

    “世子,人帶到。”小廝將她領到陸長興面前,就退到秦王世子身後。

    “芙渠見過各位世子、大人。”她恭敬地跪了下去,完全不敢看廂房裡的任何一人,尤其是坐在她正前方的這一位。

    每靠近他一步,她身體就多僵直一分,陸長興給人的壓迫根本無法忽視。

    “芙渠?”陸長興笑著重複她在集玉閣裡的花名,單手輕叩著小廝才剛端上來不久的蓋杯茶,語氣慵懶地道:“抬起頭來。”

    沈清身軀微微一顫,聽話地挺起上身,眼神卻仍是朝下,不敢與他直視,心裡已是一片死灰,就怕陸長興下一句話就是要她解開面紗。

    到時她該怎麼辦?

    “覆面就算了,還戴頸飾,你是狗嗎?”陸長興執起蓋杯,滑了兩下蓋子,看到頸飾,還有這雙假意屈服的秋瞳,他幾乎可以篤定此人就是沈清。

    等候她過來的這段時間,他怒氣稍稍平緩,見到她眼神不變,知道她骨子裡還住著那名倔強的姑娘,心裡才好過一些。沒想到被她成為瘦馬一事刺激得險些掉了理智,忘了這人伏低做小的本事可高著呢。

    “芙渠非狗,但賤命與之無異。”沈清淡然答道,即便內心極不情願將自己壓得這麼低,但為了父兄,她忍!忍不下來也得忍。

    憤怒與恐懼交織,沈清背心淌了一大片汗,還要假裝不受影響,光是面對陸長興這個人就已經快要用盡她全身力量,她如何分神去想脫身的事?

    陸長興輕啜了一口茶水,淡淡地笑了。“你說自己是個命賤的,我看你倒是個不服輸的,不然怎麼會選跳戰舞呢?”

    “芙渠身子不夠柔軟,戰舞反而適合。”她淺聲答道,內心是懊悔不已。改跳戰舞是為了讓陸長興別注意到她,因為她的力道發揮不出戰舞強韌的美感,沒想到最終還是失算了。

    “我要見你,就表示我對你有興趣。”陸長興擱下蓋杯,看著她柔順的模樣,不曉得心裡正在轉著什麼脫身的想法。

    “你既然是閣主捧上檯面的瘦馬,應該知道在座的任何一個人都有能力將你贖出集玉閣,許你後半輩子錦衣玉食,你進來眼珠子連轉都不轉一下,難得是個懂規矩的,我這人不喜歡別人朝秦暮楚,你算過我第一眼了。”

    臺上歌舞依舊流暢地進行著,可惜席間沒幾個人把注意力放在上頭,全拉長耳朵關注陸長興說出來的每一個字,秦王世子更是直接露出不可置信的表情。

    低著頭的沈清自然也是大為吃驚,她此刻最擔心的就是陸長興的另眼相看!

    她咬了咬牙,本來想順勢抬舉一下集玉閣裡的伶人每個都是懂規矩的,好顯得自己平庸、不值一哂,又怕陸長興就著她說的話下套,最後把她綑死,已經上過當的她,根本不敢賭,只好把到嘴邊的話咽下。

    “很好,沒讓你開口就不說話,要是你方才蹬鼻子上臉,我馬上趕你出去。”陸長興眯起眼,像對她極為滿意似的,嘴角緩緩上揚。

    他這麼說,沈清更不敢在這時候開口了。她不敢去猜陸長興的意思,不管猜對猜錯,她都討不了好處,好像落入網中、被人拖上岸的魚,一點辦法都沒有,不管往哪兒走,都是死路一條。

    “世子,你方才說的話還算數吧?”陸長興轉頭對秦王世子笑了笑,十分愉悅開懷,指著跪在地上的沈清說:“我要她。”

    連續兩回從他手裡逃脫,這一次,她別想再走,用任何辦法,都不行。

    這一次,他要在她飛翔之前,把她的雙翅折斷。

    沈清險些腳軟,一顆心頓時沈到谷底,當年被一群漕幫幫眾困死在碼頭上時,她還不曾這麼絕望過,難道多年來的努力就要毀在今日了嗎?

    不行,絕對不行!她必須冷靜,必須沈著,陸長興是幹大事的人,不可能隨時盯著她,只要她還有一口氣在,肯定還有轉圜的餘地。

    前提是……她要能抗得住陸長興的羞辱,這次落到他手上,又是以瘦馬的身分,肯定討不了好,說不定還得連當年舊債一起償還。

    “當、當然算數!”秦王世子差點咬到舌頭,太驚訝了。“不過……你不先看看她的長相嗎?要是不合你的意思……”

    “不用了,這樣才有驚喜。”他還沒看過沈清兩年後的模樣,斷然不會在此刻要她把紗巾拿下來,讓在場眾人看清楚她的容貌。

    “這樣呀……”能讓集玉閣選為瘦馬,又標以高價,容貌必定不俗,這點應該不用擔心,只是他克制不住好奇,又多問了句。“你能不能稍微透露一下,到底是看上她哪一點啊?”

    等陸長興收了名瘦馬的事情傳開,身為東道主的他,肯定會被無數人套消息,他到現在還沒看出她有什麼讓人眼睛為之一亮的特色。

    “這也沒什麼好奇怪的。”陸長興端起蓋杯茶,一飲而盡,潤著雙唇,勾起嘴唇笑道:“就她舞跳得特別醜。”

    “……這、這樣啊。”秦王世子勉強湊了這幾個字出來,其他人是完全找不到話。他脾胃也太奇特,難怪孤身這麼久,現在他們也不好意思叫芙渠重現戰舞,看看到底有多醜,醜到能入陸長興法眼。

    沈清默默地歎了口氣,什麼想法也沒了。

    一方帕巾,隔絕了沈清的視線,等她能重新視物之後,這世界就會完全變樣。

    她進了陸府,還成了陸長興的姨娘。

    不管集玉閣底下出來的名伶瘦馬身段有多麼妖嬌,肚子裡存了多少鬥升的墨水,在正經人家眼中,依舊是下九流的女子,上不了檯面,供主子玩樂幾年,年老色衰,給了筆銀子放走還是她們得以善終的命運,不見得人人都有機會抬成姨娘。

    別人羡慕她能得陸長興青睞,一進門就有姨娘身分傍身,後宅又無主母,日子有多愜意就有多愜意,殊不知她心情忐忑像八月做大水的厲江,一點都不快活。

    她本想著進了陸府之後,走一步算一步,豈知她一坐上粉轎,搖搖晃晃進了小門,就什麼主意都沒有了。

    陸長興讓她摸不著頭緒,她實在不清楚要如何防患未然,而陸長興卻像知道她下一步要做什麼似的,早早守在該處,等她自己送上門。

    咿呀一聲,房門開啟了,沈清交握擱在腿上的雙手猛然一緊,屏息以待,不久便看見一雙黑靴走進她帕巾下。

    “下去吧。”陸長興打賞了守在房內的兩名嬤嬤及兩名丫鬟,揮手要她們退下。

    食指一抬,揭去了沈清臉上的帕巾,霸道地抬起她的下顎,側頭笑了笑。“似曾相識的一幕,嗯?”

    “芙渠不懂爺在說什麼。”她現在能做的就是裝傻,打死不認,光腳不怕穿鞋的。

    “不叫沈清了?”陸長興指腹摩挲著她細嫩的臉蛋,兩年不見,她五官又長開了些,少了粗野,多了柔媚,微斂的順服眼眸中,還是有藏不了的倔強,讓他想狠狠地咬上一口,確定她是不是真的。

    事實上他也咬了,一嘴咬在她臉頰上,不帶遲疑,細細輕齧她的頰肉,舌尖在他咬起的那團粉嫩頰肉上,舔舐打轉,溫熱的氣息毫無阻礙地吹拂著她的臉頰,把她嚇得連呼吸都忘了。

    “呵。”陸長興笑得輕佻,雙眼微微地眯了起來,另一手撫上她的脖間,略覆薄繭的長指順著她頸間的線條,感受她軀體的輕顫,慢慢地將手指繞到頸後,解開將近三指寬的頸飾,以指腹輕撫她喉部的疤痕。

    “你混入漕幫調查曹永祥的事,頂著沈姓不怕叫人發現,怎麼現在連沈姓都沒有了?是打擊過大?還是知道進了集玉閣,等於把沈閣老的臉面踩在地上,不配姓沈了呢?”

    “……”沈清咬牙死忍。陸長興不愧是一幫之主,懂得如何挑別人的軟肋狠狠中傷,她確實覺得愧對父親一世英名,才忍痛將姓氏捨棄,若非她走投無路,何必出此下策?

    她知道,這只是開始,陸長興有得是辦法讓她難受,就在她決定無視這一切、淡然以對時,一股奇異的熱度襲擊她的胸口,他居然直接將手探進她的肚兜內,罩住她右方胸脯,孟浪揉捏。

    沈清雙眼倏睜,兩手握住他侵略的手腕,又急又羞地看著他。

    “這不是你預料中的事嗎?何必吃驚呢?”陸長興再度笑了,笑容帶著滿滿的嘲諷,沒有收手的意思,舌尖依舊故我地刷過她的臉頰,又掃過她的唇間,钜細靡遺地描繪她的唇形。“你不是瘦馬芙渠嗎?”

    沈清很難受,不只唇瓣上的濕溽,不只胸口上的熱度與放肆,還有她如大石壓頂的心,都教她難受得想尖叫。

    “集玉閣沒教你討好男人的手段嗎?生嫩成這樣,像塊野薑似的,好意思要價兩千兩?”陸長興嘴上不饒人,手上更是沒閑著。

    他原先只想嚇唬嚇唬她,不過在她握住他的手腕後,還真有要了她的衝動。

    不管她讓他多惱怒,畢竟是想了兩年的姑娘家,好不容易尋回來了,豈會再輕易放她離開?稍作懲罰即可,只是這次他要打造個牢籠,讓她看得到外面,卻飛不出去,省得他還得再過個三年、五年才把人找回來。

    想出去,只有藉著他的手臂。

    沈清全身僵直得厲害,被羞辱的難堪與肉體上的折磨衝擊太大,她完全沒辦法思考,頃刻間,本能淩駕在理智上方,她動手想推開他。

    “忍不下去了嗎?”陸長興低頭在她耳邊輕笑,看她矛盾的樣子實在有趣得緊,讓他忍不住一而再、再而三的捉弄她。

    “你為了追查沈閣老一案,都甘願拋棄自尊成為瘦馬,以便混入高官或富商的後院內大吹枕邊風,好掌握更多線索跟罪證,怎麼覺悟才這麼一點點?我不過咬了你一口、親了你一下、摸了你一把,你就羞憤得恨不得去死,大宅內多的是無恥下流的房事把戲你又要怎麼忍?忍不過你又要如何爭寵上位,去尋你要的東西?”

    沈清如被雷擊,把她砸得眼冒金星,她抱著破釜沈舟的心態進集玉閣裡賣弄身段,就像陸長興所說,混至某位官宦人家或是一方富甲的後宅裡,藉著對方的臉面與關係打探消息,找出與曹永祥狼狽為奸的人。

    她已經做好失身的準備,直至此刻,她才知道她所謂的準備有多可笑。

    “可惜呀可惜,你現在醒悟也晚了,成為我陸長興的人,還有誰敢動你主意?還有誰敢要你?”他低低一笑,將她推向床鋪,整個人覆了上去。

    “把你會的手段拿出來讓我瞧瞧,把我伺候得開心了,興許我會幫你一把。”

    把她抬回府裡,不管碰不碰她,外界都知道這是他的女人,就怕哪天她跑了,捨棄了芙渠這個名字,這一頁又被輕輕揭過,試問,他如何甘願?

    憑什麼他要惦記兩年,她卻能雲淡風輕,說走就走?

    “爺說的話,芙渠聽不懂。芙渠只知道進了府,就要全心全意服侍爺。”就算陸長興把她的身分調查清楚了,知道她的來歷,她也絕對不能在這關口承認自己就是沈家人,她葬姓走上這條路,就得走到黑。

    所以她只能撐,就算她只能在陸長興這裡鑽空子,也得繼續前進,她不相信她攀不過陸長興這座山。

    只是要先度過今天晚上……

    “都到這時候你還跟我裝傻?”要跟他比耐性?呵,他不介意與她玩玩。

    “芙渠沒有裝傻,能服侍爺是芙渠三生有幸,怎麼可能帶著其他算計呢?”沈清回過頭來,朝他笑了笑。她知道自己的神情算不上自然,為了掩飾,也為了狠下心來把自己推進深淵,她伸出雙手,柔馴地摟上他的脖子,假意埋首在他胸懷內,故作嬌羞,努力壓下快要竄遍她全身的寒意。

    “芙渠沒有伺候過男人,一時懵了,還請爺不要見怪,芙渠會努力學的。”

    就當被狗咬了。

    “原來如此,那就不能怪你了,爺聽你這麼說,心裡還挺高興的。”全心全意服侍

    他是不是?陸長興笑著勾起她的下顎,淺淺地吻了上去,解開她腰帶的時候,雙眼還直勾勾盯著她,深怕錯過她任何反應。

    “乖,你肯學,爺就努力教你怎麼討好我。”就看她能嘴硬到什麼時候?

    沈清深呼吸,笑著應下。“芙渠謝過爺。”

    “瞧你這麼乖巧的分上,爺今兒個就溫柔點。”他笑了笑,摟過她柔軟的身子,吸吮她晶潤的耳珠,刻意在她耳邊重喘呼息,享受她藏不住的顫意,心滿意足得好像鑿穿了一條運河。

    差點他懷中這只沈家堂前燕,就要飛入其他人家了,老天何其眷顧他,讓他早一步得手,要是不能將她留下,豈不辜負老天爺一番美意?

    他抬起頭,瞬也不瞬地注視著她,一手撐在她臉頰旁,一手褪去她的羅裙與褻褲,霸道地分開她的雙腿,將之貼上他腰側,看著她強作歡喜的模樣,身下燃起的欲火又像潑了桶油似的,越燒越烈。

    今晚,他就折了這小燕子的一隻翅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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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9-9 00:13:07 |只看該作者
第4章(1)

    鐵騎將軍唐順的小女兒唐琳個性如烈馬,放在京裡,尤其是女眷當中的名聲,宛如又鹹又酸的醃菜一樣,不過她有一句話深得女眷們的肯定,流傳出來之後,就成了“京裡男兒十萬名,要嫁當嫁陸長興”。

    陸長興正妻之位未定,後宅沒有侍妾、通房,也沒有置外室,雖然流言不斷,他也不急不惱,只管專注他的本分,說了句沒看中喜歡的姑娘家。

    自古以來,婚姻都是一相家世、二相名聲,就算陸長興有什麼難言之隱,在他的權勢後面都不是問題,只要他肯點頭納了自家閨女,往後生不出孩子,陸家不肯,於家難道沒有旁親子嗣願意過繼的嗎?

    所以說,陸長興這塊肉還是很搶手的,只是沒想到會讓一名下九流的瘦馬早一步把筷子伸進碗裡,要是讓她生下庶長子,問題可就大了。可是換個好處想,他這時候心思正活泛,說不定是探親事的好時機,屆時家裡的姑娘入主正妻之位,後宅裡陰陰暗暗多的是,一碗絕子湯灌下去就解決了,也不算麻煩。

    旁人此刻的想法,陸長興大概能猜個幾分,也做好應對了,只是他沒想到第一個找上門的居然是陸隨,而且隔天就到,消息這麼靈通,看來陸揚出了不少力。

    “國公爺,還真是稀客啊。這是你頭一回過來吧?別拘謹,該怎麼用就怎麼用。”陸長興命人上茶,不先招呼陸隨,就端起老僕放在他右手邊的蓋杯茶,撩蓋吹氣,但也不急著喝,就端在手裡,滿屋子只有瓷器碰撞的聲音。

    陸隨有些坐立不安,如果把陸長興當同僚看待,他興許還能侃侃而談,偏偏他今天上門是來講私事的,實在不曉得該如何將他視作兒子般訓話。

    他不說話,陸長興也不說話,兩人默默喝茶,一杯飲盡,無人開口,總不好把杯底茶葉挑起來嚼了,這才拉下長輩的面子先破冰。“聽說你納了個瘦馬?”

    “嗯。”陸長興馬上就承認了,不帶任何遲疑。“怎麼,國公爺也想要?”

    “胡鬧!此等下作女子豈可入我陸家門?”簡直是羞辱他陸家門風!

    陸長興臉色未變。“嗯,但她可以入我這個陸家門。”

    “你隨我姓陸,難道還分兩個陸家門不成?”陸隨實感不悅,又拿不出父親該有的威嚴,只好退一步說話。

    “我知道我對不起你,你心裡怨我應該,可你不能拿陸家的名聲跟漕運使的身分作兒戲,你玩樂便罷,但不該把那名女子抬成姨娘,你不怕別人戳你脊樑骨嗎?”

    陸長興支著下顎,看著氣呼呼的陸隨,突地一笑。“你被人戳了兩年脊樑骨,不也是直挺挺的坐在這兒。下一份奏摺何時擬好?需不需要我替你參詳一下?”

    陸隨像張嘴吃到臭蟲,真想呸個兩聲。

    “你有兩件事情說錯了。第一,你對不起的是我娘,不是我。我娘一生賢慧,真要挑出錯來,不過是她臉上多了兩條疤,你可以不喜歡她,起碼也該敬重她。”陸長興瞪了他一眼,眼中沒有絲毫溫暖。

    “我娘臉上的疤怎麼來的,你很清楚,她是為了抵禦賊人污辱,自己狠下心劃的,難道還擔不起你相敬如賓嗎?”

    陸隨離家從軍時他才兩歲,對父親記憶不深,母親沒說過父親一句不是,外公也因為母親的懇求,不許幫眾多談,因為母親不想讓他恨自己生父。他會粗淺知道情況,全是祖父對於家的虧欠所導致,每回見到外公總要先自責感歎一番,他想忽略都難,而他真的把陸隨刻進腦海裡,是他征戰回家時的那一幕——

    他手捧戰盔,一身戎裝,風塵僕僕地現身在他母親的靈堂上。

    當下正為母親燒冥紙的他,第一次見到父親,看到父親高大威武的形象,他心裡是驕傲的,雖然來不及見母親最後一面,至少趕得上送她最後一程,他對父親沒有太多怨怪,反而欣慰他及時歸來。

    豈知下刻,立馬風雲變色,他在陸隨的臉上沒有見到喪妻的悲痛,唯一有的就是錯愕,還有釋懷。他永遠記得陸隨說的第一句話——

    “死了啊……也好。”

    什麼叫也好?他怎麼不死在外面也好?他當場扔下冥紙趕陸隨離開。陸隨也沒有多待一刻,轉身就走。

    他在母親下葬之後,私下把陸、於兩家的爛帳理了清楚,原來祖父為了償還外公的一飯之恩,提議兩家結婚,豈知陸隨以貌取人,母親兩條疤痕,一條由左邊額角劃過鼻頭,切過頰面直至下顎,另一條由右耳下方劃到唇角,成了他嫌惡的理由。

    成親四年,他方兩歲,陸隨聽聞前太子,也就是現今聖上暗中招兵買馬要回京奪位,當晚便不辭而別,十年不歸。知道真相後,他便恨上了這薄情寡義的男人,要不是母親生前極力避免父子相殘的局面,他早就教訓陸隨了。

    想起以前的不愉快,陸長興眼色黯了下來,隱隱透著狠戾,像淬了劇毒的刀子,抹了陸隨兩眼,真想盡速把他趕出這裡。

    他端起蓋杯,灌了一口澆怒。“其二,我會姓陸,全是外公與母親的意思,否則我早在你轉身離開的那一刻改姓於。你無情無義,他們還是以德報怨,你該慶倖我是被這樣的人養大,不然你連踏進這裡的資格都沒有,還有臉跟我說什麼陸家門風?”

    “我知道你恨我,但你還是我陸隨的種。婚姻之事,當由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不許你納那名煙花女子做妾室。你也老大不小了,快點找人定下來,替你生幾個孩子,旺旺這沈悶的大宅!”陸隨一口氣說出他今兒個最主要的來意。

    於氏他再怎麼想,印象裡只剩下兩道疤,而這孩子童年的模樣,在他腦海裡模糊得僅剩兩潭寫滿怨恨的眸子。

    坦白說,他是在陸揚生下來之後才知道怎麼當爹的,比起陸長興,他對陸揚的關愛更多,畢竟是他親眼看大的,但不表示他把長子忘了。只是怕於氏教給他太多仇恨,帶在身邊容易出亂子,加上保駕皇上回京登基之後,內亂連綿不斷,他也沒機會回鄉,父子之情才這麼斷了。

    只是初在朝堂相見,一時間他還真認不出來,這孩子長得比他高、比他壯、比他還有氣勢,五官長得又不隨他,要不是言官起底了兩人的身分,他真不知道漕運使就是他兒子。

    他雖然不喜歡於氏,也知道自己虧待了別人家的女兒,因此總是刻意回避於鋒,也不敢想他手把手帶起來的陸姓傳人跟他有什麼關係,只當是巧合,畢竟他離家時,長輩還沒替陸長興取正經名字,成天哥兒哥兒地叫。

    “你還有臉說什麼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陸長興冷冷地嗤笑了一聲,看著陸隨的眼神冰冷得令人發顫。

    陸隨哪裡聽不出來他的嘲諷,於氏不就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迎回來的妻子?

    “我錯了,你也要跟著錯嗎?”這兩年為了孩子的事,他不知道急白了多少頭髮,陸揚他還安撫得下來,陸長興這裡他是四處碰壁。

    “算我求你了,回頭找個正經姑娘定下來,要是事情多,忙不開身,你可以找你母親幫忙物色。”

    “母親?”陸長興像是聽見了什麼笑話,蓋杯砸得喀喀響。“我母親過世快二十年了,要她幫忙物色?國公爺是要我冥婚嗎?”

    “呸呸呸,什麼話?我娶了鄒氏,她就是你的母親!”如果陸長興能喊鄒氏一聲母親,能把她的地位抬得多高啊,連陸揚跟他的弟、妹都能沾光。

    “你是想讓我欠她一個人情,好讓她日後可以說嘴吧?嘖,你手法還真粗糙,居然連最基本的道理都不知道,想要算計別人,首先要讓別人心甘情願跳進你挖的坑才是。”

    陸長興諷刺地睨了他一眼。立世子一事就磨了兩年,不難看出陸隨資質有限,能坐上南國公的位置,只能說他生對了時代。

    陸長興揮手,讓老僕收下他的茶具,按著大腿站了起來。

    “我的事你少管,要是再指手畫腳,甚至想暗中使絆子,我不介意先跟你說清楚,我會百倍奉還到陸揚身上,他最近詩會辦得很勤,可惜世子們對他的宴席興趣缺缺,總有藉口推辭。他懷才不遇,有志不能伸,你想想,如果有個如花似玉又富有才學、頃刻間就能對上幾句詩詞的煙花女子在此刻出現,說她明白陸揚的苦,如同她淪落風塵般的無奈,就盼一知心人,這下還不天雷勾動地火?先別說妻子好求,解語花難得,家花哪有野花香呢?”

    “你敢?!”陸隨怒拍扶手,跟著站起,十分痛心地說:“他可是你弟弟啊!”

    “呵。”陸長興沒有正面回應,表情倒是清楚寫著“來試試”。

    “我有個問題想請教國公爺,不管我認不認,我骨子裡流著你的血,這點無庸置疑,只是你說鄒氏是我母親,陸揚是我弟弟,那他們可曾向我生母于氏的牌位磕過一次頭、上過一炷香?”

    陸隨嘴巴張了幾回,說不出反駁的話。

    “我隨便覆手都有千百個機會可以危難你一家子,我沒有出手,任憑你們在我面前踩瓦跳樑,全是看在我母親名字還掛在陸家宗祠內的分上,更勸你手別伸得太長,我怕我一時忍不住拿刀剁了它。”更別說他刀子已經提在手上了。

    他籲了一口氣,耐性已經耗光。“我稍後有事,不能多陪,國公爺請自便。”

    “我也該走了,今日就先這麼著。”雖然陸長興的逐客令下得有些強硬,但陸隨在這局面下也不知該說什麼,便順勢告辭,總好過在這兒看他一語不發,讓人遍體生寒。

    陸長興揮手喚老僕前來。“權叔,送客。”

    “……”陸隨無言以對,連送都不願送他一程?果然沒外人在,陸長興就不願多做表面功夫。即便他心裡不滿,也不好表達什麼,只好摸著鼻子跟老僕走了。

    “叫駱雨過來見我。”陸長興眯起眼,對著門外的小廝吩咐道。

    他可不相信陸隨今天過來純粹是他一個人的意思,鄒氏肯定居中攪和。她既然如此不安生,就別想睡好覺。

    初進陸府,沈清不敢恣意走動,乖順地坐在房內,紅著臉看嬤嬤跟丫鬟收拾淩亂的床鋪,看著嬤嬤俐落地卷起了染有落紅的床單,她目光暗了暗,要是正經抬進家裡的姑娘,新婚之夜,都會從嫁妝裡取出白絹墊在身下,向夫君證明貞潔。

    不過這是她自己選的路,她沒有難過的資格,雖然昨晚想來不是什麼愉快的回憶,陸長興確實用最直接的方式為她敲了一記響鐘,但沒有徹底覺悟是成不了事的。

    現在她該苦惱的是如何尋人。她花了一年多的時間剔除了將近一半的假身分,其中又有三成下落不明,不曉得是隱姓埋名了,還是遭人滅口。

    剩下兩成左右的人,很多都是四年前落榜的學子,家裡有些錢,但沒有門路,聽到賣官風聲,就捧了一筆銀子去換個一官半職,事發之後,有幾個熬不住杖刑去了,有幾個被打殘,更多的是聽見終生不得應試而發瘋的。她到各家探訪消息,想知道接應他們的對象是誰,但一聽到她的來意,避而不談的有,破口大駡的有,拿掃帚將她打出去的有,就是沒有人願意坐下來跟她說明情況。

    最後她抽絲剝繭,當年買官卻沒有在名單上、現今還在朝廷任官的,就剩國子監學錄張漢卿及道祿司右覺義彭海。他們能留下來,肯定有什麼條件交換。

    不過這兩個人大概知道曹永祥的手段,行事十分低調,深居簡出,交友不廣,就連家中奴僕都置不超過五個。平常除了推不掉的宴席之外,鮮少接受外人款待,她根本找不到機會混到兩人身旁。

    既然他們只赴上司的酒肉宴,那她就得把目標放到他們上一層去,可是官越大,家裡就越複雜,在外頭買進的奴僕,根本沒有機會接近主子,更何況她想接近的人還是一家之主,最終她只有一條路可以選,就是不進主院進後宅。

    如今,她如願進了某位大人的後宅,如果不是陸長興,她故事,先讓人覺得她可憐,後腳便派人尋覓這兩人的下落。

    偏偏是陸長興,他哪會信她的鬼話……

    沈清撫上頸間的脖飾,憶起當年陸長興揭破她的謊言時,意氣風發的神色,她胃部就一陣絞痛,可眼下無路可走,她只能冒險在虎口裡拔牙。

    陸長興或許不會幫她,不過陸長興妾室的身分倒是可以善加利用,她雖然只是個姨娘,卻也是陸長興後宅裡唯一的女人,總會有人把主意打到她頭上,讓她吹吹枕頭風,說不定還會透過集玉閣跟她搭上線。

    集玉閣的幕後老闆受過大哥恩惠,也是少數在沈家落難之時,依舊不離不棄的人。當年父親淨身出京,身上一毛錢都沒有,出了京城,就是閣主私下命人一路護送回鄉,才不至於長途跋涉,若有人找上集玉閣,閣主一定會幫忙穿針引線。

    她騙不過陸長興,騙騙別人還可以,只要讓奴僕們以為陸長興十分寵愛她,任他治下再嚴,總會有風聲傳出去,尤其與他平常作派不同,更容易弓起別人關注,她的機會就來了。

    要是陸長興能進一步被立為世子……

    “在想什麼?”

    陸長興突然出現,俯身看她,幾乎臉貼臉,沈清嚇得差點叫出聲來。

    “爺,您回來了。”沈清很快就鎮定下來,微微退了些,太近了她有些受不住,不過相信在他身邊久了之後,表情就能收放自如。她一手搭上他厚實的胸膛,略略低首側過,嬌媚柔順的模樣,只是為了避開直接面對他的衝擊。

    “怎麼這麼早呢?芙渠以為您會跟國公爺聊上好一段時間呢。”

    “因為舍不下我新得的珍寶,就用最快的時間趕回來了。”

    這麼溫馴?是擬好計策了嗎?陸長興笑了笑,勾起她的下顎,將她精巧的小臉轉了回來,溫熱的唇瓣親昵地貼上她略微冰冷的嘴角。既然如此,他不妨享受一下送上門的軟玉溫香。“我為了你,草草打發了南國公,你說你該如何補償我?”

    陸長興的眼神閃過挑釁,似乎想看她手足無措的樣子。如果他早半刻進來,她或許還能博君一笑,不過這時候她巴不得陸長興做盡這些寵愛她的假像。

    “爺——”她羞怯地看了眼神情尷尬的嬤嬤與丫鬟們,輕輕地推了下陸長興,見他沒有離開的意思,這才開了口,雙唇立刻被覆上,輾轉舔吮,嘖嘖有聲。

    沈清的臉不由自主地紅了,受不住這般刺激,眼眶也浮了一層薄薄的水霧,嬤嬤跟丫鬟更是雙雙把頭低了下去,暗暗地注視彼此,交流訊息。

    “我怕你不認帳,先討點利錢。”陸長興拉過另一張圓凳,坐了上去,把沈清抱到他的大腿上,將她的手包進掌心,擱在她平坦的肚腹前,下巴靠在她纖瘦的肩膀上,像愛侶般呢喃。

    “說說,你該怎麼還本金?”

    看來是想那他作餌了,這丫頭真不安生,不過就是不放棄、不服輸吊足了他的胃口。既然懂得搭他一把,他何嘗不願替她將手伸出籠子外呢?

    沈清有些不適應他的親昵,但她必須在最短的時間內適應,還要慢慢拿捏好距離主動迎上。她側過頭,甜甜一笑,在他耳邊細語。

    “爺身分高貴,想必見過不少歌舞琴曲,芙渠在這上面也翻不出新意,倒是學過幾個按蹺手法,平日奔波,筋骨勞累,若爺不嫌棄,芙渠替您按蹺舒緩可好?”

    “原來我的芙渠這麼厲害。”陸長興輕吻上她的臉頰,貼著她的頰畔磨蹭,在她耳邊調笑細語。“我才出去了一下子,回來就乖巧了,想到什麼好辦法了嗎?”

    “爺說什麼呢?芙渠服侍您是應該的。”沈清扶著陸長興的肩膀想站起,腳才沾地,又被他拉了回來,狠狠地跌進他的懷裡。

    “我的芙渠就是乖。”他眼神半斂,雙唇就貼在她的耳際,笑得是濃情密意,不過說出來的話完全不是這樣。

    “我不管你用什麼方法鬧騰,唯有一件事我不許你打主意,就是要我去爭南國公世子的位置,你只會白費功夫而已。”
曾有版管責冰至,文章轉貼沒啥用,每發一文俱心虛,更看勳章為壓力。唯見高管滿勳章,原來意指是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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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9-9 00:13:28 |只看該作者
第4章(2)

    沈清愣了一下,她這想法還未成形,只是起了個頭,他會往這部分猜測,難道是南國公到訪,兩人起了爭執?

    先不管陸長興品性如何,他與南國公之間的事,她在集玉閣沒少聽人說,他們兩人關係形同水火也不是難以理解的事。

    “芙渠當然會以爺的想法為重,這輩子只聽爺一人的話。”沈清輕輕地倚上他,撒嬌地說:“爺可別不要芙渠呢……”

    “說什麼話呢?我只疼你一人。”他抬起她的秀臉,繾綣地吻上她的唇,喉間滾出沉沉的笑意,用氣音小聲地說:“不疼你,怎麼會教你少繞冤枉路呢?我還等著看你做出一番成績呢,不過你也別忘了最省事的辦法就是找我幫忙。”

    “讓芙渠來服侍爺吧,請爺到床上伏躺好。”沈清當作沒聽見他的話,從他懷裡起身。反正只要讓奴僕們以為她很得寵就行。

    她也得想想如何維持陸長興的喜愛,她或許不能收買陸府下人為她做事,打聽陸長興喜好總該沒問題的吧?

    陸長興挑眉,隨她的指示,褪靴,臥躺到床上。

    “芙渠等會兒再為爺梳頭。”沈清坐上床沿,取下他發上銀扣,鬆開他的束髮,纖指在他的發間穿梭,輕輕地按壓他的頭皮與穴道,因為身體前傾,原先披在她背上的長髮滑到前方,與他披散下來的頭髮混在一塊兒。

    沈清沒注意到,陸長興卻發現了。她長髮如黑墨,他的則有些偏棕,交纏在一起,像是黑暗中透了幾絲陽光似的,令人覺得美好。

    他感受著她適中力道按壓所帶來的舒適,掏起兩人的一綹髮絲,問著站在房間一隅的嬤嬤跟丫鬟們。“今天是誰替姨娘梳頭的?”

    沈清停下動作,看著握在他掌心裡的髮絲,再移到站出一步、顫巍巍的丫鬢身上。

    “按得正好,別停。”他分神囑咐了沈清一句,語氣柔軟,面對丫鬟時,威嚇的模樣全是一家之主的派頭。

    “昨兒個芙姨娘進門,就是你服侍的,早上床鋪也是你同嬤嬤收拾的,怎麼還替姨娘梳姑娘的髮髻,是看姨娘好欺負,不當她是個主子嗎?”

    “奴婢不敢,請大人見諒。”丫鬟嚇得馬上跪下磕頭。“奴婢進府前只服侍過閨中小姐,沒有服侍過夫人跟姨娘,一時疏忽,還請大人再給奴婢一次機會,奴婢一定好好服侍芙姨娘。”

    雖然這裡稱作陸府,卻是陸長興外公留下來的老房子,他過世後才改了門楣,留下來的老僕人,年紀跟外祖父差不多的,喊他一聲孫少爺,伺候過兩代的家生子,年紀大一點叫他少爺,年紀小一點的喚他老爺,新買進來的僕人不曉得要跟誰稱呼,後來他一律要他們改口為大人。

    “奴婢也有錯,沒有及時提點小翠,請大人責罰。”嬤嬤也跟著跪下,聽起來是個厚道人家。

    “孫嬤嬤,你是府裡的老人,兩任主子後宅都沒女眷,所以我才安插個從外頭買進來的丫鬟給你幫把手,沒想倒叫你為難了。”陸長興歎了口氣,沈清這時候正在舒緩他的後頸。“看在孫嬤嬤的分上,我就不跟你計較了。芙姨娘不管出身,現在都是你們的主子,以後要好好伺候。起來吧。”

    “謝大人開恩。”孫嬤嬤跟小翠磕頭跪謝,孫嬤嬤畢竟多吃了幾年米飯,並沒有忘記沈清算是屋內第二個主子,朝她磕了個頭才站起來。

    “謝姨娘慈悲。”

    “孫嬤嬤別這麼說,芙渠以後要仰仗你的地方還多著呢。”沈清看著孫嬤嬤,不敢坐大地朝她點了點頭。先不管陸長興所欲為何,她倒是掌握到了些可用訊息。

    小翠是外面買回來的,之前在其他府邸當過差,沈家在落魄之前也是大戶人家,沒有太大的過錯不會發賣奴僕。小翠看起來沒受過什麼重傷,多半是懶散、碎嘴的毛病,不然就是頂罪的,如果她想將陸長興疼寵的消息放出去,勢必得從小翠這裡下手。

    “在想什麼?都出神了。”陸長興從後頸拉下她的手。擱著不放,還以為她起了什麼異心呢。

    “沒什麼,在想爺如此寵溺芙渠,不知道該如何報答才好。”她柔柔一笑,另一隻手撫上他的背脊,有些冰涼的指尖令他背上點點顫慄,找到方法的她心情正好,不禁為此發笑。

    “這麼開心?是逼我不得不多寵你嗎?真是貪心的小姑娘。”陸長興猛然翻過身,將她抱進懷裡,笑著捏了下她白嫩的臉頰。“我雖然是朝廷命官,骨子裡還是個吃人不吐骨頭的商賈,寧做殺頭生意,不做賠錢買賣,說說,你該如何報答我?”

    他目光不移,直勾勾地盯著她眼底,旁人一看,還真以為他在等什麼回覆。

    “芙渠都聽爺的,爺說該怎麼報答?”沈清毫無運疑地回視他,經過昨夜,她僅存的不必要的堅持全都被他撕碎了,就像死過一次,還有什麼叫她懼怕的?

    陸長興深深地望了她一眼,想看出她的猶豫及旁徨,但無論他如何細找,看見的只有堅定與明亮。她也真夠堅強,短短時間就重振精神,昨夜在他身下不甘顫抖的好像不是同一人似的,真不愧是他看上的女人。

    想起昨晚的她,柔軟的身軀、彈滑的肌膚、壓抑的呼息、淌下眼角的淚水,體內熱氣不禁開始竄流,陸長興眯起眼,沒有克制自己的意思,開始剝除她的衣物腰帶,吸吮她的頸間。

    沈清自然感受到他的欲望,昨晚的疼痛好像又回來了,讓她有些不適,可是現在她卻得靠這件事,一步一步完成她的夢想。

    父親在世,肯定不願見她如此,哥哥們知道她做到這個程度,也會不齒她的行為,可是她沒辦法,她只能劍走偏鋒。

    沈清半推半拒,悄悄地睨了眼孫嬤嬤跟小翠,羞澀地將頭藏進他的頸項,像對交頸鴛鴦,在他耳邊吐氣如蘭。

    “還有人在呢……”

    陸長興朝外揮了揮,順手解了床簾。“出去吧,別讓其他人過來打擾。”

    “是。”孫嬤嬤跟小翠領命退下,為他倆帶好門,不過腳步聲卻沒有走多遠。

    沈清顫著手解開他的衣服,將她在集玉閣學到的本事悉數用在陸長興身上。

    他只是個普通的男人,對她有助益的男人;她不是沈家五姑娘,而是瘦馬芙渠。

    秦王世子等人對芙渠十分好奇,陸長興現今處理完公事後,就不在外面流連,直接回家,不少人都差人過來問,知道小翠是芙渠的貼身丫鬟,更是塞了不少錢跟她套消息,完全沒有想過為何如此容易就見到芙渠的貼身丫鬟。

    小翠不敢透露太多,跟誰都說一樣的話——陸長興喜愛極了芙渠,有時情之所至,甚至會忘了旁人在場,有見過芙渠為陸長興磨墨、煮茶、彈琴、跳舞,做點下酒菜什麼的,撇去兩人身分,真像一般恩愛的小夫妻。

    秦王世子派來的人在找過小翠之後,又去問了其他家的,發現沒什麼特別的消息,覺得回府拿不到太豐厚的獎賞,又折回來找小翠。

    小翠被她煩得受不了,只好多嘴了句。“有回芙姨娘在荷榭小亭獻舞,大人突然站起來,牢牢地抱住芙姨娘,說芙姨娘面如芙蓉腰似柳,隨便一揚手都像要乘風飛去似的,非緊緊看住不可。”

    這句話像油炸開了鍋,隔天秦王世子親自登門找人,門房接過拜帖,迎他入廳,廳裡已經坐了幾名熟面孔,都是當天論策宴的座上賓,來意為何,就不用多說了。

    世子們到訪的消息,誰也不敢拖延,火速傳到陸長興耳裡。他不疾不徐地換了套月牙色的衣服,取下銀扣發飾,以烏木檀香簪固定束髮,看起來較平常的他多了幾分斯文,才緩步走進大廳。

    “今天吹的是什麼風?你們全往我這兒聚,是說好的嗎?”他坐上主位,笑看下方分別而坐的幾位世子。

    秦王世子開口。“真說好,直接通知你辦個宴席還不乾脆?其實我們也不曉得該如何開口才好,大夥兒都很關心你,等會兒問了你不喜歡的事,先說好,可別變臉啊。”

    “明知我不喜歡還要問,到底是誰的問題啊?”陸長興笑著搖了搖頭。

    “知道你們好奇什麼,不就是我跟芙渠嗎?叫她出來讓你們見見不就得了。”

    “這……好嗎?”世子們面面相覷,就他們聽見的傳聞,陸長興把芙渠寶貝得跟眼珠子似的,會把她喚到他們這群男人面前來?

    “有什麼不好的?那天在集玉閣,除了她的臉,你們還有什麼沒見過的?我一年有好幾個月不在京城,不先把你們的疑惑掐熄了,等我離京你們再找女眷上門,不把芙渠嚇得更慘?”陸長興接過老僕端上來的茶,撥了兩下茶蓋,不急著喝。

    “芙渠出身低了點,我怕有人趁我不在時找她麻煩,到時候我說不定得借幾位眼線跟助手,替她度過難關呢。”

    沈清不相信可以透過他來達到她的目的,只把小翠當棋子,指定她去東家鋪子買水粉,西家鋪子買花露、買阿膠的,他只好扔線頭出來讓她挑著抽,待他離京,她想私下調查或遊走些什麼事,這些人就算不幫忙,至少不會添亂。

    想想他還真夠意思,放眼京城,誰像他這麼大方,把別有貳心的人放在身邊,還處處為她設想、鋪路。

    “這麼說來,不是你賣我們人情,是我們賣你人情了?”見了芙渠的面,得保她一世平安,這買賣聽起來還真不對等。

    “不願意的話,大可就此打住,不過你們各家日後都不得遣女眷過來串門子,除非她們也是從集玉閣裡出來的,聚在一塊兒吐吐苦水,我自然不能拒絕。”陸長興笑著將茶擱到一旁,雙手交握,輕鬆地放在肚腹上。

    “如何?”

    “你真是吃定我們了。”不過是個瘦馬,能惹出多大的麻煩?秦王世子不加考慮就應下了。

    “有你擋在面前,我們不過是個插花的,出來幫忙說幾句話,有什麼困難的?我允了。”

    “我也允了。”其他人陸續跟進,沒有人落下。

    “請芙姨娘出來。”陸長興轉頭吩咐老僕後,又回過頭跟世子們話家常。

    沈清知道陸長興在前廳接待世子貴胄,卻沒想過她會被喚到前頭去。

    不管如何,她現在也算陸長興的臉面之一,面對宗室勳貴,總不能失禮。她換了身簇新的桃花衣裳,對鏡貼花鈿、掃蛾眉、補唇紅、重綰發,綁上頸飾。這些在集玉閣

    還沒領名字前,每天都要練習幾十回,前後下來,花不到一刻鐘的時間,最後以紗巾覆面,在孫嬤嬤及小翠的攙扶下,向前廳走去。

    “大人,芙姨娘到。”孫嬤嬤通知老僕,再由老僕朗聲通報。

    “進來。”陸長興端起蓋杯茶,細細地飲了一口,看著沈清蓮步款款走入廳堂,發上步搖隨之搖擺,姿態婀娜,緩緩地揚起了唇角。

    “我知道你是個懂事的,不過今兒個不准你覆面,把紗巾取下。”

    沈清一愣,卻也不敢忤逆。“是。”

    幾名世子好奇芙渠容貌已久,卻也不敢明目張膽地打量她的長相,匆匆地瞄了幾眼,雖然無法看得仔細,卻也知道是個難得一見的美人胚子。

    不過就算再難得,送到陸長興眼前的女子哪一個不是美若天仙?

    “見到人了,好奇心還沒退嗎?”陸長興笑了笑。沈清是美人,不過還沒到國色天香的程度,難怪這些人疑惑越發深了。

    “芙渠,跳一小段《浣紗曲》給各位世子瞧瞧。”

    沈清一僵,忍住抬頭看陸長興表情的想法。就算她只是侍妾,也不是旁人鬧著要看就能出來抛頭露面的,現在又要叫她獻舞,如果陸長興真寵溺她,豈會做出這等自削顏面又將她踩在地上的事?這傳出去,她費心經營的假像就要被捅破了。

    難道她的算計又被他識破了嗎?還是小翠是他特地安排到她身邊的陷阱?

    “這、這不妥吧?”秦王世子面有難色。又不是養在府裡的舞姬,要她獻舞就獻舞,而且就他對陸長興的認知,此舉恐怕是為了換走更大的利益。

    奇妙的是,他居然不覺得排斥,甚至為了陸長興有用到他的地方而開心。

    “哪裡不妥?你可是堂堂秦王世子呢。”陸長興笑著揮手,好像他客氣過了頭。

    “……”沈清不知道方才陸長興在大廳中跟眾位世子說的話,情勢推想岔了路,只知道她拒絕了陸長興,是死棋;答應了陸長興,也是死棋,兩害相權,她真的分不清楚孰輕孰重。

    “怎麼不動?我跟幾位世子還等著呢。”陸長興飲了口茶,看著站在廳中,略略低頭的沈清,支著下顎問:“不會忘了吧?”

    忘?忘什麼?舞步還是身分?沈清諷刺地想著,以為這樣就能毀滅她的決心?

    不可能!

    “沒有絲竹奏樂,爺與各位世子不嫌棄,芙渠這就獻醜了。”她伸手取下其中一支步搖金釵,一半長髮披瀉而下。她將金釵握在手裡,懸墜的玉珠垂在她如蔥白指尖外,

    一手半遮面,一手橫在胸前,右足輕輕前點、後旋,指尖玉珠像是水中沖滌的薄紗,劃出優美的韻味。

    她身段柔軟,舞姿收放自若,浣紗美人在她的詮釋之下,完全不像一個虛構的角色,仿佛有條潺潺溪流在大廳裡沖刷出河床,河道兩側圓石鋪地,她就站在僅有一人寬

    的石頭上,垂紗入水,浣紗於溪,以瞬轉的連績碎花步將薄紗帶起,先是柔美後有勁,最後一個急收,將所有震撼都凝集在這一刻,讓人忘記呼息。

    沈清一曲舞畢,看也不看陸長興一眼,就乖巧退到一旁,準備接受眾人的指點,還有陸長興的冷嘲熱諷。

    他就是在等這一天吧,想讓她看清楚他是一座多難越過的青山,她才不會認輸。

    “這你還說舞跳得醜?你標準是多高啊?”

    秦王世子愣了好一會兒才回過神,越簡單的東西越難表演出脫,但是芙渠做到了,難怪會傳出陸長興怕她乘風飛去的消息,要是她今兒個表演的是《羽衣曲》,說不定真會當他們的面化作天女飛回瑤池。

    “這麼精湛的演出,算我們占到便宜了。你放心,你一離京辦事,我便立刻派人留意,別怕會有人趁你不在時找她麻煩。”

    沈清聞言,大吃一驚,訝異地望著坐在主座上的陸長興,見他得意地側了下頭,好像在跟她討賞一樣。他竟不是為了羞辱她才要她獻舞的嗎?

    “是,陸某並非萬能,必要時,也請在場各位護她一把。”陸長興將杯中茶水一飲而盡,擱上桌子後,拱手向眾位請托。

    沈清不敢相信自個兒聽見的話,直覺又是陸長興鬆懈她警戒的做法,卻想不透下一步他會出什麼招,從檯面上的條件看來,每件事都是對她有利的,這不可能呀……

    “護什麼護?這種上不了檯面的歡場女子有什麼好護的?隨便跳幾段賣弄身子的媚

    舞就把你們的魂勾了去,虧你們還是宗室勳貴,丟不丟人?”一名冶豔明媚的女子急驚風地闖進了大廳,怒氣高揚,尤其對陸長興。

    “幾月不見,沒想到陸郎居然墮落至此,我還以為你跟其他男人不同,最後還不是納了偏房?”

    “我自己都不知道哪裡跟其他男人不同了?你喜歡的不過是你幻想出來的陸長興,與我無關。”陸長興突然冷了下來,表情嚴厲。

    “我看在唐將軍的面子上,不與你計較,不代表我次次都不計較。權叔,叫唐府過來領人。”

    沈清垂下眼眸。本朝姓唐的將軍只有一位,姓唐名順,他的小舅子是父親的門生,當年為了幫忙打點關係,書信、禮品不斷,一回京也會過來拜訪,豈知父親一出事,他作壁上觀就算了,居然說父親“疑似”有賣官的情形,舉的還是他小舅子的例子,難道他不知道這句話會害死多少人嗎?

    她就是唐順的女兒?!很好,說她是上不了檯面的歡場女子是吧?既然陸長興都在世子面前說要保她,不如走一步險棋試試他這句話的真偽。

    “芙渠先向爺請罪,請爺事後再責罰。”沈清站了出來,先向陸長興福了福身,再轉向唐琳,笑著詢問:“敢問唐小姐,什麼才是上得了檯面的才藝呢?”

    “你們這種扭扭捏捏的玩意兒,怎麼配得上陸郎?要與他稱對,當然得要騎射倶佳才行。”唐琳憤憤地瞪了沈清一眼,滿臉嫌惡。

    沈清不以為意,笑著說:“既然如此,我們就來比騎射。”
曾有版管責冰至,文章轉貼沒啥用,每發一文俱心虛,更看勳章為壓力。唯見高管滿勳章,原來意指是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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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9-9 00:13:47 |只看該作者
第5章(1)

    沈清此言一出,連主座上的陸長興都不由得坐直身子。

    她會武功,並不代表就精通騎射,騎射要掌握的關竅十分複雜,馬術、箭術、對距離及風速的判讀,對臂力、腿力、眼力要求也相當嚴苛,就算她有涉獵,怎麼比得過在草原長大的唐琳?她可是鐵騎將軍手把手教出來的,上不比男子,也是女中精英,去年秋狩,唐順帶她同行,她一手打獵功夫還獲得聖上讚譽。

    果然唐琳一聽,哈哈大笑了起來。“有趣,當真有趣,我還沒遇過要跟我比騎射的女子呢。不管你實力如何,這句話就夠我敬你三分,至於比試,我看就免了吧,老虎跟兔子的比賽,有什麼好看的?”

    “芙渠知道,誰都怕輸。”沈清乖順地低首退下,不再多言。

    陸長興倒是笑了,這丫頭挑釁人的手段真高。

    “你說誰怕輸?”唐琳這人激不得,更何況中意的人還在場——她自認做不出閨閣女子扭捏的模樣,可姑娘家該有的心情她一樣不缺,而且她還多了一分好勝。

    “好,要是你贏過我,我唐琳這輩子不會再找你麻煩。”

    “芙渠謝過唐小姐。”沈清略一福身。“可惜芙渠沒有賭資,還請唐小姐見諒。”

    “誰說沒有?你輸了,就離開陸府。”唐琳一揮手,自信得好像隨著這動作,沈清就會被趕出陸家。

    “這事不是芙渠說了算,一切要問過爺的意思。”沈清很清楚,包括陸長興在內,在場沒有一個人相信她能占上風。

    “陸郎,你怎麼看?”唐琳立馬詢問他的意思,十分期待他能點頭說好。

    沈清也望向他,雙眸平靜無波,好像他作什麼決定都無關緊要的樣子。

    就說這丫頭挑釁人的手段很高,現在他也有些怒意橫生了。

    陸長興眯起眼,讓老僕重新換了杯茶,手指輕叩著把手,有一下沒一下的,好像在所有人心裡敲響鐘。

    “芙渠輸了,那便是輸了,你有什麼資格趕她走?要不是今天芙渠想靠自己掙口氣,你以為我會眼睜睜看你欺負她嗎?”陸長興嗤笑一聲,完全不給唐琳面子。

    “我不知道芙渠會騎射,倒想見識見識。唐小姐不比,我跟芙渠私下切磋也是情趣。”

    “誰說我不比?”唐琳不甘示弱地瞪了沈清一眼。“就讓你看看什麼才是正統的騎射!”

    “敬請唐小姐指教。”沈清不卑不亢,朝陸長興盈盈跪拜。“芙渠斗膽,請爺安排比試地點。”

    “難得芙渠有求於我,豈會讓你失望?只是這事不好聲張,就低調處理吧,這場比試,我們這群人知道就好。”陸長興寵溺地看著沈清,好似這場比試不過是他拿來討好妾室的手段。

    “就七天后吧,東城外狩圍場,巳時正。”

    東城外的狩圍場是專供皇親國威、重臣名將租賃尋樂的掛牌獵場,小有名氣。

    “好,巳時正,不見不散。”唐琳惡狠狠地瞪了芙渠一眼,不信這狐媚子有力氣拉弓禦馬,不過是虛張聲勢而已。

    “孫嬤嬤,扶姨娘回房休息。”陸長興揮手讓沈清先下去,面露疲態,軟性逐客。

    秦王世子豈會不識相。“叨擾過久,我也該離去了,七天后狩圍場見。”

    “世子慢走。”陸長興起身相送,其他人見狀,也一一離席。

    唐琳雖然想留下,但也知道陸長興不可能單獨招待她,最後也是遣嬤嬤過來當陪客,看了他幾眼後,也領著她帶來的人離開。

    大廳此刻只剩陸長興跟老僕,他才轉頭吩咐。“權叔,暗中找人把唐琳跟芙姨娘比試騎射的事情傳出去,順便把唐琳上門找碴的事推到鄒氏頭上。”

    “是。”老僕恭順領命,心裡有些竊喜,站在陸長興這邊的人,誰會喜歡唐琳跟鄒氏?她們只會給自家主子帶來麻煩而已。

    而陸長興雖好奇沈清此舉,但也不急著問清楚,他知道問出來的答案不見得是真的,替她選匹好馬、覓把好弓才是要緊事。

    陸長興納了一名瘦馬當妾室的風頭還沒過去,又傳出唐琳因為南國公妻子的攛掇,快馬加鞭從北方駐地趕回來,摸不清楚身分就上門理論,甚至大言不慚地說除非那名妾室能在騎射上贏過她,否則就得自動求去。

    根據當天在場的人士透露,陸長興痛斥唐琳,甚至連唐順的面子都不想給了,發話要唐家來把人領走,倒是那名如花似玉、嬌滴滴的妾室站了出來,應下唐琳的挑戰,約定七日之後,東城外狩圍場一決勝負。

    這下京城熱鬧了,誰茶餘飯後不把這些事拿出來談的?講著講著,難免開始評論起唐琳跟鄒氏的所做所為。唐順駐立北方多年的忠誠形象全毀在這名寵壞的幼女身上,不過唐順聽不見這些閒言閒語,不像京裡的南國公陸隨,脊樑骨疼得要命,鄒氏也稱病在家,暫時不敢在女眷間走動。

    大夥兒翹首以盼,這場七日之約還沒到,又傳出鄒氏私下為陸長興說好了一門親事,是工部尚書的嫡親三孫女,因為臉上有塊黑色帶毛的胎記,已經十八歲了還找不到好人家。

    鄒氏敢上門提道門親事,據說是陸長興奏請朝廷在漕運重要樞紐上建蓋小型船塢,讓過路漕船能及時獲得修繕,而不是等航線結束後才處理,或是出了大事直接換船,這樣還能增加船隻使用的年限,工部正在評估這件事,如果陸長興拒絕了這門婚事,小型船塢的事就等著黃了。

    這事透著蹊蹺,鄒氏一內宅婦人,如何知道朝廷尚未決策的國務?這不表明了南國公一家子為了世子之位,緊緊注視著陸長興的一舉一動,想伺機算計他嗎?

    不僅如此,有幾名漕幫老人知道這件事後,仗著年紀長了南國公幾歲,即便一腳都已踏進棺材裡,仍上國公府想為陸長興討公道,誰知道連對方的面都還沒見到就被家丁打出去,一氣之下,在國公府外大聲斥責陸隨狼心狗肺、鄒氏泯滅良知,情緒激動之下,無意說出陸長興生母臉上有兩道疤,好事之人馬上就聯想到鄒氏安排工部尚書這門親事,還帶有諷刺陸隨正妻之意。

    這下鄒氏暫時沒臉在女眷裡走動了,她親生的孩子都沒議親呢,真是自作自受。

    “姨娘,你說過不過分?”小翠把這幾天傳的事說了一遍,邊替沈清更衣邊為陸長興抱不平。

    “嗯,是過分。不過這事別再說了,小心讓爺聽見,壞了他的心情。”沈清整了整衣服,半敷衍地回著小翠,要是今天她不知道陸長興的真面目,興許還會同情他悲慘的遭遇,可惜她已經領教過他扮豬吃老虎的本領。

    有什麼比不解釋而默默承受的受害人還來得讓人義憤填膺?如果小型船塢辦不起來,工部尚書就難逃公報私仇的臆測了,真是可憐了他的嫡親孫女,婚事耽擱了,還在這場鬥爭下被推上火線。

    “姨娘,等會兒就要上場比試了,怕不怕?”小翠為她梳理頭髮,看著身穿竹青色窄袖勁裝仍不減柔媚的沈清,心裡不免犯嘀咕,怎麼會想不開找唐琳比試騎射呢?

    “想著會贏就不怕了。頭髮紮一束就行,緊一點。”沈清指點著,等小翠束好頭髮,準備戴上面紗時,陸長興推門進來了。

    “怕嗎?”他笑看坐在銅鏡前的沈清,乾淨俐落的模樣又是另一種風情。

    沈清起身回頭,柔柔一笑。“有爺在就不怕。”

    “當然,只要你跨得上馬、搭得起弓,我就有本事保住你。”他走上前將她圈入懷裡,在她耳邊低聲囑咐。

    “摔下來的時候悠著點,記得喊我的名字,嗯?”

    他尋了十匹好馬、三十把良弓讓她試手,她也不過騎著馬在府裡繞個兩圈,每把弓拿起來對空中虛射了幾下,不到一個時辰就選好上場的利器,看不出來有重視這種比試的意味。

    難道沈清也跟他一樣,有時候做些吃力不討好的事,只是為了噁心見不慣的人?

    “爺的叮嚀,芙渠牢記在心。”沈清笑了笑,沒幾分害怕,心裡反而期待著。

    她離家四年,途中挫折不斷,她氣憤過、低潮過、盲目過,卻始終沒有明確的進展,一口氣愁著不上不下的,就等唐琳讓她直泄部分。

    就算唐琳的騎射功夫是唐順親手帶起來的又如何?當年父親為了栽培哥哥,四藝跟騎射可是聘了名師,好巧不巧,這名師傅曾經帶出一名弟子,就叫唐順,而且還不是最出色的徒弟,沈家每個孩子資質都比他高,而沈家資質最上等的,就是她這個跟在哥哥屁股後面有樣學樣的女娃娃。

    父親疼她,隨她折騰,幾名孩子中,就她習藝最久、最精,這門功夫也是在她進入集玉閣前,最有幫助的一環。

    她從來沒有落下過,唐琳跟她誰有贏面還難說。

    “時候不早了,走吧。”陸長興鬆開沈清,捏了她的小臉一把。“車備好了,就等你掙一口氣回來。”

    這口氣是好是壞都不打緊,反正他們是魚幫水、水幫魚,同時又能讓他看場好戲,這種生活過起來才有滋味不是?

    東城外的狩圍場人滿為患,平常租一次場子,看範圍大小,要價從五十兩到五百兩不等,因為此次是百年難得一見的女子騎射比試,更是首次開放五文租個可以站著觀賞的地方。

    “回頭問問這狩圍場的主人收了多少租金,不分個幾成,太說不過去了。”陸長興

    坐在三天前搭好的看臺中間,正對靶面。試場共有五面靶,前後錯落,間距各有不同,他看著兩側與箭靶後方黑壓壓一片人頭,不禁眯起眼來,起了斂財心思。

    “我知道,漕幫很窮的。”秦王世子在旁笑著幫腔,笑意裡有些無奈,不難看出他也曾為貧窮的漕幫貢獻過一分心力。

    “還是世子懂我。”陸長興笑了笑,一點愧疚都沒有。

    連箭靶後方的位置都有臉租出去,他哪裡沒臉抽傭?

    “出來了,出來了!”另一名世子指著台下右方,一名身著紅色衣裝搭黑色短褙的女子,自信滿滿地仰起下顎,騎著紅馬步入場中。

    “這挑釁的意味真重。”

    誰都知道姨娘不能用正紅色,唐琳一身紅裝,是兼刺激人的吧?

    陸長興但笑不語,將目光定在右側,果然迎出一名颯爽佳人,面覆紗巾、頸環脖飾,左手駕著一匹額間一點白的棕馬,右手持弓背負箭筒,看起來精神奕奕。

    “不過是個歡場女子,面覆紗巾充作什麼樣子?不覺得可笑嗎?”唐琳嗤了一記,朗聲嘲諷。

    “請唐小姐莫要見怪,芙渠已是陸爺的人,沒有他的吩咐,面目不可示人。”沈清目不斜視,淡然回應,在外人眼中,她看起來更像出身良好的姑娘家。

    陸長興不由得笑了,這丫頭狠起來,講話可真傷人呐。

    “拿弓來。”他朝身後老僕道,目光不離台下淡然從容的沈清,迫不及待想看看她會拚出什麼成績來。

    拿到弓後,陸長興從臺上擺放的箭筒中,隨意抓出一支羽箭,緩步走至前方,帶著歉意向眾人朗道:“陸某已吩咐此事不許聲張,未料還是驚動了各位,不管最終勝負如何,還請各位莫要嚴格對待。”他轉對唐琳說:“唐小姐,你是客人,先後次序就由你決定,不知你意下如何?”

    唐琳神色沉了下來,可又說不出她不是客人的話。“不用浪費時間了,我先來吧,到時候她一箭出去,比試就可以結束了。”

    陸長興看了眼沈清,見她神色未變,只沖著他笑了一下。

    就這麼一下,陸長興似乎見到了她奪勝的可能,意味深長地回視她一眼,旁人看來,全是不容質疑的濃情密意。

    他架箭滿弓,咻地放出箭矢,如風似電地飛向試場最遠的箭靶。著靶後,在箭靶附近的民眾都為這箭的威力而微微顫抖,看著在紅心上抖動的羽箭,耳邊甚至迴響著嗡嗡的聲音。

    “比試開始!”陸長興揚手宣佈,台下一陣激烈掌聲。

    唐琳移開落在陸長興身上的迷戀目光,狠狠地瞪了沈清一眼,駕馬原地繞了兩圈之後,夾起馬腹直線疾奔,抽箭搭弓放矢,速度之快,不過幾個眨眼時間,獻給陸長興的掌聲還未停歇,五座箭靶的靶心上皆可見羽箭,其中一座還並列兩支。

    “如何?服不服氣?”唐琳策馬走到沈清身邊,得意地揚起下顎看她。

    “唐小姐好功夫,這就換芙渠讓唐小姐服氣一回。”沈清淺笑答,眼中無懼色。

    “哼,我看你能嘴硬到什麼時候。”唐琳嗤笑一聲。雖然她贏了也無法將這女人趕出陸家,但琴棋書畫、烹飪女紅她都學得零零落落,會的不過是這門騎射,就算外界傳她欺負陸家姨娘她也認了,她就是欺負怎樣?

    沈清目光幽冷,拍了拍棕馬的脖子,行前又檢測了一回弓弦,不理臺上陸長興的殷殷目光,眼中只有這五座錯落不一的箭靶。

    “駕!”她突夾馬腹,棕馬賣力馳奔,疾風揚起她束起的髮絲,戴著皮制指套的素手挾起肩後為了辨識而塗上黃漆的羽箭,似乎沒有見她瞄準,一搭上弓就射了出去,眾人還在觀望第一靶的結果,第二支箭便已脫弓而出。

    “她射穿了唐琳的箭!”有民眾大叫,驚奇地看著唐琳被一分為二的箭矢,而此時,沈清已經射出第五支箭了。

    “滿靶!她也滿靶,而且靶靶射中唐琳的箭啊!”狩圍場爆出巨大的驚呼聲,看臺都有些抖動了。

    眾人激奮的情緒正在沸騰,沈清卻沒有停下來的意思,拉著韁繩,將馬轉了個方向,往右側場邊奔去,守在右側的民眾突見有馬疾馳而來,嚇得紛紛走避,臺上的陸長興也為此坐直身軀,想看清楚沈清在搞什麼把戲。

    就見她忽然急彎,身子往地面貼近,宛如鴻鵠展翅一般,從場邊擱放的箭筒當中抽出一支箭矢,在眾人驚詫的眼神之中,在馬背上站了起來,搭弓放箭,射穿了陸長興開場的那支箭矢。

    “太驚人了!”狩圍場的掌聲與驚呼聲如春雷,震起一林飛鳥。

    沈清緩緩垂下舉弓的手,氣息輕喘,一滴香汗沿鼻而下,有些後悔此番行徑。方才射箭的感覺太過美好,她仿佛回到了當年,還是那個不識愁滋味的小姑娘家,竟然一度忘形了,在這麼多人的面前挑戰他的權威與顏面。

    做都做了……她硬著頭皮望向看臺,與陸長興熱切的目光對上,冷不防地打了個寒顫,像被什麼難纏的東西盯上似的,這一瞬間居然動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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