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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沙沙 -【心劫】《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天使長(十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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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9-22 09:45:36 |只看該作者 |倒序瀏覽
心劫 作者:沙沙

帶劫之身,禍水之命,一生償不盡的債……
這是什麼樣的命格呢
只要靠近她的人,都免不了一劫……
那她……活著幹嘛早死早投胎不更好
但瞧瞧她,她求生的念頭竟是比任何人都強!
更撼人的是――她還妄想救人!
這丫頭是笨慣了,還是太不自量力了
又怎能這般……熱情
啊――好彆扭的兩個字!
熱情是她天性,而非對他特別……
只予不取,只施不受,那是怎樣的一顆心怕是誰也及不上吧!
如是這樣,他會想盡辦法纏結住她……也就不難理解了,
他到底是失了心……縱使被下錐印也甘心……
連命同心啊……這丫頭能明白他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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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9-22 09:46:08 |只看該作者


    說起命這個謎……

    旅居異國他鄉,上館子的第一選擇當然就是中國餐廳了。沙沙最愛的又非「吃到飽」的buffet莫屬,因為我不喜歡吃一大盤一樣的東西,不管是如何的珍饉美味也不免無聊。自助多選擇,這才有意思嘛。

    當然啦,湯足飯飽以後,一人一個免費奉送的「fortunecookie」就上桌了,餅乾是從來沒看過誰在吃啦,但裡頭那張小紙條,可是眾所矚目!

    氣壞沙沙的是,每次拿到的不是說什麼「朋友是最珍貴的禮物」,就是「你將會面臨新的抉擇」之類的。

    廢話嘛!朋友珍貴還需要強調嗎?難道是預告我將失去朋友?至於抉擇,我每天都面臨新的抉擇,問題是要怎麼下決定啊!

    真是言不及義、言之無物。如果是老美亂印的,還可以原諒;如果是老中設計的,那就該打了!

    記得看過一部叫做「Bug」的獨立電影,從一隻可憐的小蟲被踩扁開始,一件事觸發另一件事,環環相扣,竟串成了一整部奇妙的電影。

    其中的一個角色,正好就是在印幸運餅乾紙條的工廠工作,某天被老闆罵了,氣不過就在電腦上亂打起來,結果印了幾千張的「你的女朋友在騙你!」(Yourgirlfriendislyingtoyou.)放入餅乾裡。

    結果當然是很糟糕的啦。想想,和女朋友上中國館子,甜甜蜜蜜吃到最後,興高采烈地打開「幸運」餅乾,讀到的卻是這樣一個小預言——

    嘿嘿,你必須去看這片子,才知道事情的有趣發展,包你猜不到的。

    重點是——這樣人工製造出來的產品,誰也知道那些紙條都是胡謅的,大家仍趨之若騖,沒有人能拒絕打開那包餅乾。

    這是人性好奇,還是我們不能不去猜「命」這個怪謎?

    若要沙沙來設計預言紙條,我絕對會印一些讓人「樂透」的妙句(欵,你一定又猜錯了)!像是——

    你愛上的人一定會愛上你。

    你的心事會有人聽到的。

    你自己一個人的時候也很幸福。

    在你身上發生的誤會都不會持續太久。

    你死了,會有很多人哭泣。

    啥?啥?啥跟啥?

    哈,你的嘴巴張太大了!

    這就是寫言情小說的人會想出的奇怪東西,你不知道嗎?

    但沙沙是很認真的,這些若都能成真,人生的快樂指數會漲停板,你信不信?

    老天爺如果有在聽的話,請給沙沙一個寫著「你筆下的故事都會成真」的幸運餅乾,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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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9-22 09:46:29 |只看該作者
楔子

    苦心

    她沒有看到挾風劈來的斷枝殘葉,落得渾身狼狽,經書也散了一地。

    「笨手笨腳!你究竟心游何方去了?」

    毫不留情的男聲比冽風更教人心顫,她抖著手指把書從濕泥中撈起,緊緊抱入懷中,顧不得是否會弄髒上袍。

    她怯怯地偷覷前方幾步立著的男子,又飛快低下頭去。

    「經書壞了,你怎麼辦?」

    「我……」

    「這是關係你性命的事,你敢分心?」

    「是我錯了,請別生氣……」

    她沒有解釋,方才是因為想著……他的事,不覺慢了腳步,結果他一路在前排開的枝葉,不偏不倚就打在她臉上。

    「光道聲錯就行了嗎?」男子峻聲斥道:「我叫你緊跟著我,一步也不能失,這裡暗洞險穴,都是天機暗埋,一個閃失,書失了不說,你連魂都不保!」

    她的小臉更白了,單薄泥濘的身子在風中哆嗦,近十八歲的年紀,在一般姑娘家可以是好幾個娃兒的娘了,她那又瘦又小的個兒,看來連十五歲也不足。

    加了那惶惶然的稚容、慘焉焉的臉色,真教人懷疑她是否活得過三日。

    男子瞪視著她臉上一道血痕,眼中怒色更深了。

    她好著急,他若動氣,心口會疼吧?那為她所受的錐印……

    「我沒、沒事,請……再帶路,雨又快來了。」

    他肅著臉,忽然將她沾泥的小手握住,驚得她差點又跌回爛泥中。

    「跟上步子。」

    話聲方落,重又健步如飛,她踉蹌地跟在後面,幾乎是被半拖著前行。

    啊,怎麼可以呢?!這樣他會心痛的……

    她的心慌亂地急跳,被緊握住的肌膚,血液在其下激流,她知道,每一瞬的接觸,都是對他的折磨。想要收手,他又不許。

    她不想傷他啊!為什麼?為什麼自己這麼沒用、這麼黴氣,從來沒有帶給他一刻安寧、一天的好日子?

    她好恨自己。若她能夠,就此消失……

    半夜時分,石穴之中,雨仍在外斷斷續續地落著,余兒偷偷從列忌觴的外袍下坐起身,身旁的他平躺在毯上,右手攬著經書,左手隔著外袍,覆在她小手上。

    余兒屏住氣,試探著動了動手指,還沒來得及抽出手,他清冽的聲音傳來。

    「又想跑了?」

    她驚跳,手隔袍被他緊緊握住,心虛地不敢看向他。

    「我……我……我只是……」眼眶乾乾的,明明好想哭,但自從有記憶開始,十幾年來都沒哭出淚過,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眼壞了。「我只是想讓你……」

    說不下去,心口沉得如巨岩壓住。

    他絕不會顯露出來,但她一清二楚,即使是隔著布料相觸而已,此刻她又為他帶來痛楚。

    「想讓我什麼?一輩子在後面追著你這個不要命的小鬼?」

    她咬著唇猛搖頭,髮髻亂了,小臉顯得更加稚嫩無助。

    「求您放手,求求您!」

    「求我放開你的手,還是求我讓你走?」

    「都……都、都有……」

    「不。」

    她顫抖起來,小手被握得更緊,列忌觴如宣誓般的決絕,讓她從內心最深處開始悸動。

    「為什麼?」

    她掙扎著半起身,低喊出聲,第一次不顧一切地質問他,這個她看得比自己生命更重要的人。

    「因為我不能忍受。」

    「什麼?」她呆呆望著他。「我不懂……」

    「你不會懂。」

    他一輕拉,她就倒回毯上,他放開書,將外袍重新蓋住她弱不禁風的身軀。

    「閉上眼,睡覺。不到天明,不准起身。」

    她閉上眼,咬得下唇發痛,從不想違背過他任何要求的……但為什麼,他要她害他吃苦?

    這樣,她更苦啊!他不明白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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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9-22 09:46:49 |只看該作者
第一章   無心

    她這賤命,一出生就害死了娘親,也讓爹爹傷心而死。

    三歲時,染了怪疾,待自己慢慢好轉些了,卻傳給表弟,讓慈心收養她的姑姑失了獨子……

    她為什麼不死了算了?上天是降她來害死所有親人的嗎?

    被姑丈送入「宛心庵」休養,不過四年,怪火就燒掉百年老寺。七歲的她在混亂中跌跌撞撞逃到山谷,遇上一群盜匪,其中一個婆子看到這個好似還是嬰孩的小東西,縮在樹下發抖,動了惻隱之心,把她拉上馬車。

    她的惡劫之氣,卻無稍減。一年不到,匪徒被官家圍剿殺盡,她則被丟入山下的孤兒戶,是某員外所捐的慈業。

    小小的她根本不清楚自己的遭遇,只隱隱明白無論到了哪裡,遲早會有可怕的事發生,身邊的人開始受苦受難。

    孤兒戶內多病多死,稀鬆平常,她不敢多想,只是拼命工作,連較她年長的孩子,也都賴她多所照料。

    幾年後某一晚,孤兒戶發生爭吵,兩個少年為晚食大打出手,被罰跪在後門外,大雪紛飛下,凍得發抖。

    余兒把自己分到的饅頭偷偷包起來,熄火休憩時分後,抱著單薄的小棉被溜到門外。

    「阿齊、阿理……」

    她低喚著兩個抱在一起取暖的十二歲少年,自己也開始抖起來。她瘦小的個兒,使十七歲的她看來比他們還要年幼。

    「唔……」叫阿齊的那個勉強撐起凍僵的眼皮。「誰、誰啊……」

    「是我,余兒。」她把饅頭和棉被遞上去。「喏……給、給你們。」

    阿齊好像已經凍得意識不太清楚了,阿理則根本動也未動一分。

    「啥?」阿齊沙啞地問。

    她抖著手把棉被拉開,分罩在兩人身上,冷掉的硬饅頭分成兩半,塞進他們手中。

    「喔……」

    阿齊眼睛又無力地閉上,手倒是自動把饅頭拿到嘴邊,咬了一口。

    「阿理!阿理!」余兒小手使勁搖阿理,好怕他是死掉了。

    「他不要,給我!」

    阿齊好像突然清醒多了,伸手要搶阿理掉在懷裡的饅頭。

    「阿、阿齊!」

    余兒吃了一驚,本能就伸手攔截,搶先一步把饅頭抓到身後。

    「給我!」

    阿齊那凍得發紫的臉,擠不出任何表情,眼中卻露出原始的、失去理性的狂野光芒。

    余兒害怕地往後一跌,坐倒在雪地上,但仍顫著聲解釋:

    「不行……阿理也餓了啊!」

    「給我!」

    原是霸道的個性,此時又昏又餓,再無心顧忌他人,一巴掌重重下來,余兒整個側身歪倒。

    好疼,好疼……

    半邊臉如同燒掉一般,凍僵之下被重擊,痛楚加倍。

    「拿來!」凍得不穩的手胡亂在她背後拉扯:「快!」

    疼得咬牙忍聲,余兒眼前發昏了,手指仍緊抓著饅頭不放。

    「我、我……我要幫阿理留……留他的份!」

    她摸索著爬起身來,阿齊因跪坐太久,腳僵得一時動彈不得,她趕緊跑開,跌倒了好幾次。

    這時後門傳出人聲,大約是聽到阿齊方才的嘶叫,來察看究竟。

    余兒嚇得不知所措,往後門跑的腳步打了個跌,奮力爬起來後,胡亂轉往另一頭黑漆漆的林子。

    被姥姥們發現的話……她就糟了!

    擅自溜出門、沒照規矩吃光晚食,還把棉被拖到野地上……

    她想到姥姥的大法竹板,就心神俱裂,一雙發軟的小腳自動將她帶離孤兒戶。

    不過離後門十幾丈的距離,但林子裡黑得不透光亮,一踏進去就失了方向。

    她抖著手往前摸索,摸到一棵濕冷的樹幹,立刻靠著滑下身子。

    好冷喔……

    小屁股坐在被雪埋著的樹根上,雙腳已快沒知覺了,林子裡怪聲咻咻,她聽不清林外的人是否已回屋內。

    「好心幫人,自己遭殃,何苦?」

    什、什麼人在說話?

    她嚇得縮成更小的一個球,乾瘦的手臂圈住膝頭,頭埋著不敢抬,打紅的半邊臉,一時忘了疼痛。

    「既然敢幫人,膽子怎地這麼小?」

    清冷的聲音,加了一絲嘲諷,因而多了一絲人氣。

    半夜的林子裡,哪來的人?

    鬼啊!有鬼啊!

    她嚇得全身發軟,想跑也沒了氣力,僕倒在地,手腳並用往前爬,眼睛緊緊閉著。

    忽地,手上摸到一隻布履。

    「啊……」

    她的尖叫有氣無力,虛弱得可笑;想哭,又哭不出來。

    倏忽間,小身子騰空而起!她心跳幾乎停了。

    好大的兩隻手,她的小腰都不盈一握。她懸在半空中,抖個不停。

    「誰、誰……誰?」

    「睜眼瞧瞧,不就知道了?」

    她鼓起勇氣,睜開一邊眼縫。不敢往下瞧離地多遠,平平直視,月光灑入林葉,映出一對幽黑冷肅的眼眸。

    「貴、貴人大……名?」

    他面無表情的容顏,教她更驚疑不定。

    「教養真好,嚇掉半條命,還如此多禮。」

    她迷惑極了。他是人,不是鬼,對吧?人才會有興致和她說話,是鬼早已勾了她的魂去,是吧?

    「帶劫之身,一生償債不盡,徒為人人欲除之而後快的禍水,你會想活多久呢?」

    小臉茫然凝著,一半已腫起。

    他在說什麼啊?

    這一切都怪異至極,她好想就此昏去,醒來後就沒事了!她會醒在那張擠了五六個孩子的木床,一切如初。

    他是說……她不會想活?

    那說來說去,他還是來取她命的鬼,對不對?

    她不要啊——

    「不!不!不要抓我!」她啞啞地叫。「我……我要活,我要活!爹爹和娘親沒活成,我是該去陪他們……但、但我還是想活啊!」

    「為何想活?活著做什麼?」

    活著做什麼?她……沒有想過……

    肚子餓了就吃,吃飽了替姥姥和兄姐們掃灑、打柴,和弟妹們嬉戲,晚上睡長長的覺……活著就是這樣,不是嗎?

    這些不是很要緊嗎?

    「我……我要照顧兄弟、姐妹們。」不照顧不行的。

    「照顧?像方才那樣,給人送食送被,反而挨打?」

    「沒關係……阿齊都快凍死了啊!」她低喃,忽然想起:「喔,糟了!阿理的饅頭還沒給他……」

    她本能就要推開他的手,想下去送食,他冷笑一聲,手倏地放鬆。

    「啊——」

    她這才發現自己方才是被抱到樹上,他仍坐得穩當,她卻直往樹下栽去!

    「碰」地一聲悶響,她背部著地,全身像要碎了。

    她……要死了嗎?他真是鬼吧?

    小手顫危危地摸索前襟,喔,饅頭還在。

    她既還沒昏,就等於還沒死。不敢抬頭去看那個鬼是否還在樹上,她拖著身子,艱困地朝屋子的方向爬回去。

    剛才阿理一直沒醒,會不會……鬼是來找他的?

    不!不行!她要去送饅頭,阿理吃了,就有力氣了,鬼就帶不走他……

    小腦袋裡,滿是固執的念頭,不管旁人怎樣,她要做她想做的。

    一寸又一寸,她爬出了林子,正欲掙扎起身,腰間傳來一陣劇痛,她生生暈了過去。

    樹上傳來低沉的吟呢:

    「活著才是苦,欲助人,又害人,全是枉然。」


    「娃兒!娃兒!醒醒!」

    遙遠的喚聲,穿過迷霧拉扯她的心緒。

    余兒動了動肩頭欲翻身,只覺腰背火燒般的疼,不禁呻吟出聲。

    「娃兒,醒來吃藥,別再睡了。」

    是一位不識得的姑娘,端藥坐在床邊,余兒被扶著坐起身,啞聲問道:

    「這是……什麼地方?」

    「這是何家。」

    「何家?」那是哪一家啊?「我怎麼不在『佑善居』?」

    「佑善居關門了。」

    「什、什麼?」

    姓何的姑娘安慰地撫她的發。

    「出了人命,所以佑善居被關了。」

    怎……麼會?!

    余兒的心重重一悸,手心濕冷了。

    「誰……誰出事了?」

    「有個少年被凍死在門外,正巧被一位歸鄉路過的官夫人發現,抓著主事的姥姥要辦,鬧成好大的事,出錢支持佑善居的員外為了省事,交出姥姥,把慈業關了。

    「那……那大夥兒們……」

    「都被送到鄰郡的慈業去了。」何姑娘又端起藥碗。「你倒在路旁,我姊姊去打水時才發現,就抱你回來。躺了足足三天呢!我還以為你一睡不起哩,擔心極了。

    余兒沒聽見後半段的話:心頭繞著那可怕的消息——

    死了……又死了……還是死了……

    是阿理吧?

    她饅頭沒送到,阿理才會死了!

    她全身開始發冷,恍若回到那晚的雪林中。

    鬼沒抓她,抓走阿理。因為……因為她說她想活嗎?

    鬼是怎麼說的?帶劫……帶劫什麼的,是說她真會害人?

    她不懂。不想懂,但心中有一角,深深地恐懼著。

    宛心庵的尼婆婆說,娘不是她害死的,爹也不是她害死的。堂弟的病……和她的一樣,是天老爺給的。

    但……為什麼,死的都不是她呢?

    好冷,好冷。好想躺回去,不再醒來。

    「來,吃藥。」

    湯匙遞到她嘴邊,余兒薄薄的小唇輕顫,眼眶好燙,仍是乾的。

    她想活,還是想活下去。

    她吞下一小口的藥湯,好苦,像她的心境。


    黑林中,破廟獨立,四無人聲,倒是鳥獸不時鳴叫。

    列忌觴悄然默坐,長而密的眼睫在面無表情的容顏撒下陰影。

    「你能在終人命前,指出道數,然而不能放人。」

    廟外傳來沉厚的聲音,列忌觴睜開雙眼,凝望眼前的黑暗。

    「時辰未到,尚有一年。」

    「既然如此,又何苦點出她的命劫?讓她無所知的去,才是真悲憫。」

    「是她的命劫,讓她知道又何妨。」

    「你三百年來終人無數,從未動口發一言。」

    列忌觴沒有回答,重又閉上眼睛。

    「自她出世,你已領走幾名受她劫害的人?」那聲音又問。

    「四百五十又二。」

    「如此命數,早了早好,你也明白。」

    「各人命數如何,並未全定,還看該人取捨進退。」

    「她不過一名稚女,悟性再高,又能化解多少劫數?」

    「她有『心』。」

    廟口的沉聲頓了一下,才介面:

    「由你來言『心』,未免奇怪。」

    「是,我不懂人心,正因如此才好奇。」

    「能讓你好奇,也是難得的造化了。」那聲音注入了愉悅,因而顯得清亮起來。

    「你還沒放棄?」列忌觴漠然地向背後的硬壁靠去。

    「我不會放棄,你本質純正,終有一天,可以接我幽業。」

    「司事幽界,不關我事,你只說要我收命而已。」列忌觴倨傲地說,接又冷笑諷刺:「你老說純正、純正,掌理一堆死人,不該要絕情、無心、陰狠毒辣嗎?」

    以他的身分,這已是對那出聲之人的大不敬了,但他肆無忌憚。

    那聲音朗笑起來。

    「那是人世的謬論,身為一界之主,當然是慈悲心至上,才能掌千萬魂魄而無一失。幽界、明界,有何不同?人都當幽界之主如惡鬼般可怕,明界之主方如神祗般聖潔,全是荒誕臆想。」

    「我沒興趣。」無所謂的聊然。

    「你會有的。」那聲音漸漸淡去。「有『心』的小女娃兒啊——」

    廟內又是一片死寂,列忌觴睜開雙眼,納入四周的黑暗。

    他才不管那女娃兒是否能消劫,他只是想瞧瞧,她如何掙扎著活下去,明知自己一天能睜眼,就一天必害人。

    她說她想活,她要活……

    為什麼?

    他就根本不曾在乎,自己若有若無的存在。

    活著……做什麼呢?


    余兒能自己下床後,立刻向何姑娘請求,讓她離開何家。

    「你要打哪兒去?」何姑娘驚訝地攙住還搖搖晃晃的她。「深冬厚雪的,鄰郡的慈業至少要三天馬程,說不定還會被困在林中。我們何家不是什麼大戶,但留你多久都不成問題,姊姊昨晚還說,要收你作乾妹哩!你若身體養好些,可以和咱們一同上『千祥布莊』做染工;不然,就在家陪娘也好。你哪裡也不必去。」

    好溫暖的手,好溫暖的聲音,讓余兒心中激蕩。

    這是……好溫暖的一家人啊……竟是這樣的好,連陌生的她也毫不遲疑地收留。

    「我、我真的不能久留,我得走……」余兒囁嚅地說,忍住心中的酸楚。

    「為什麼呢?」

    余兒露出的笑容,是十七歲之齡不該有的無奈,她怯怯地揚手輕碰何姑娘有些粗糙的手背。

    「我想見兄弟、姐妹們,看他們是不是都好。」

    「聽說其他孤童都被分散到不同郡縣、不同慈業去了,你從何找起?」何姑娘搖頭。「無論如何,你受寒方愈的身體都吃不消啊!」

    余兒低下頭去,她想借件外衣,好抵風寒,又開不了口。

    在佑善居形同乞舍的生活,過了兩年,現在佑善居關了,她還是免不了向人白要東西嗎?

    她咬著下唇,到口的話,硬生生吞了回去。

    她多想留下來啊。何姑娘如此溫婉,讓她想起娘……雖然,她根本記不得娘是什麼樣子。

    她何嘗不想有個家?何姑娘說要認她作妹的……

    也許,有個活兒可做,她就不會覺得是白吃白喝了……何姑娘是怎麼說的?千祥布莊?

    她心中一澀,「千祥」二字,如同諷刺的響雷,打醒她的癡夢。

    只消她去上工,「千祥」怕不立時轉為「萬劫」吧?

    「別多想了。來,躺回去歇息,我熬好湯再幫你端來。」

    何姑娘不由分說,扶她重新躺下。

    她不能不想啊!閉上雙眼,那可怕的一夜重又歷歷如前,鬼魅的聲音追著她——

    帶劫之身……禍水……你會想活多久?

    她不知道自己還能活多久,但她絕不能害好心的何家遭殃。

    今晚。今晚她就得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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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9-22 09:47:07 |只看該作者
第二章    憂心

    等了好久,等到眼皮都黏在一塊兒了,好幾次驚醒過來,仍聽見小房中靠著對面牆的床上,何家小妹嘻鬧的聲音。

    炕上的火光在牆上閃爍,余兒打起心神,摸了摸被褥下的小包。

    包裡有稍早何姑娘端藥來時,一併送上的大餅,還有一方上等絲帕,繡有「千祥」二字。

    她也只有這兩件物事,真正屬於她了。

    何姑娘說,那是她新染的青布,是數十次嘗試才調出的新色,她最喜歡的一種淡而溫潤的青。

    「送給你啦。你走失雪中倖免於難,真是個幸運的孩子,說不定也會給何家帶來好運呢!」

    何姑娘將青絲帕小心摺好,放在余兒覆著厚被的單薄膝上。

    余兒瞪視著牆上火光的大眼酸澀了,火光漾成可怖的血影。

    幸運?她嗎?

    就算她流浪四方都未曾出事,是因有人代她受難吧?

    這樣,若還怨天,是否更不知好歹?

    四下終於靜默了,她摸著下床,哆嗦來到門邊,抓緊小包。

    門無聲開了,小小的身子如冷風飄出,將溫暖的一切關閉在後。

    冬雪在月下閃著流光,如飄忽的夢境引人向前探看,但單薄的草鞋只踏一步,就滲入凍人筋骨的濕凝,冷酷的實情立即打碎任何癡夢。

    她又妄想了嗎?

    要走,又能走多遠?

    要走。

    走到沒有人的地方,夠深的山、夠荒的林。然後,她和野獸為鄰也罷。

    畜牲的命,她無力再擔心了。反正真要輪回,她也不可能輪到更賤的命。

    雪地高高低低,不時有樹擋路,但她努力地走直線,怕自己會繞著圈子,沒能遠離人煙。

    小腳失去知覺了,她設法折斷一根樹枝充作拐杖,拖著身子前進。

    失了方向,她就朝弦月而去;眼皮重了,她就閉眼摸索而行。

    仿佛要走到另一世間去,她願就這樣走至天邊,不必停駐一時半刻,就不至波及任何無辜。

    也許是走到半昏了吧,竟隱隱覺得,有人在抱著她走——

    嗤!斥了自己一聲。她必定是昏了,或是死了,上了極樂世界啦。

    死了嗎?

    一陣釋然之後……是強烈的失落。

    無論怎麼努力要活著,為了不再害人,還是落得該死的命嗎?

    為什麼?她前世究竟犯下了什麼罪?還是祖先作了什麼孽?

    無論什麼,都不是她今世的錯啊!為什麼她就該死?為什麼她碰上的人就該遭殃?

    她不甘心!

    老天不公,上蒼無眼,她想助人,不是害人,天公明明錯了!

    她掙扎起來,小手小腳拼命亂踢,卻是什麼也沒踢到,只覺得身子飄行,被真真確確的體熱環抱著。

    像她這樣的人……上不了西天的吧?但牛頭馬面竟會善心抱她而行?

    是鬼,又怎會如此溫熱?甚而給她一種……好舒服的感覺?

    強而有力的雙臂,將她凍僵的身子橫膝抱著,擁在胸前——

    她半麻痹的知覺也只能辨出這些了,想努力撐開眼皮,被風刺得無力睜開。

    頭好昏,背好痛……

    「大……大人……」

    她乾啞的聲音被風卷走,自己都聽不真確。

    「你怎知我是人?」

    天……真的是鬼!

    「救、救命啊……誰來救我……」

    「問得好,誰能救得了你?我幫你掙些無病痛的日子,最後也是一場空罷了。」

    「大人您……是在救我?」

    「原來你還沒昏得過頭,就算受了些凍,也無大礙。」

    她感覺到自己隨他緩緩落地,穩穩停步。

    「不!」她急呼。「別放手!」

    他靜立雪地之中,四下寂然,月閃著奇異的光彩。

    她在胡亂叫些什麼?余兒狠命咬住下唇。她竟對著冥府的人出口嚷嚷?

    就算要叫,也該叫放手吧?

    只是……他好溫暖,在她凍僵的肌膚之上,幾是燙熱的了……

    「大人……」她囁嚅道:「我是說,請放我下來吧。您說,我還有些日子的,是吧?」

    「不錯。」

    她一放心,險些真昏過去。深吸一口氣,她勉力定神。

    「還、還有幾年?」

    「那是天機。」

    「天機……可以改嗎?」

    他沒有答話,重又起步。

    他不放下她嗎?如果不是要下陰間,他究竟要帶她去哪裡?

    「大……」她擠出半字,忽然乾咳起來。

    「省些力氣,也免得傷人耳朵。」

    她愕然,半昏的意識一震,想起了這是曾聽過的聲音,尤其那語氣中的譏諷,挑起她的記憶——

    也是一樣凍人骨髓的夜,一樣面臨此生將盡的恐懼;一樣是不知是仙是鬼的物事,一樣能忽高忽低地將她攔來又拋去……

    「是你……」

    她喃喃自語,聲音與意念一併消失。


    當余兒醒來,一股心平氣和、萬事無憂之感,是她從未有過的。

    有如蕩漾於河上的一方扁舟裡,陽光在睫上舞動,鳥聲輕喃,渾身酥軟傭懶,仿佛剛從長睡中滿足而醒。冬雪未融,她卻一點也不冷。

    腦子一旦清晰過來,她按著猛然一躍的心口,直直坐起。

    「啊——」

    她不自覺的呼聲驚動一群鳥兒,轉瞬之間全飛得不見蹤影。

    什麼時辰了?

    她在哪裡?

    那個……人呢?

    小手微微抖著,但她並不冷,昨夜的徹寒,似已自每根筋骨中被吸空而去。

    但誰能忽然驚醒於一堆乾草之上,上頭是無頂破廟,四方是鳥獸環集時,不嚇得發顫?

    是啊!鳥獸環集——

    幾頭不知是豹是狐的黑頭怪獸,正兇煞地盯著她!

    「……」

    求救聲沒能出口,因為怪獸旁盤膝坐著的,是一名黑衣男子。

    幽黑的眸子——是的,是那人沒錯。

    她記得那面容。毫無表情,看不出歲數,辨不出憂喜,最多看得出是個男子罷了。

    沒有人氣……不不,她記得他愛嘲諷,神明……會那樣說話嗎?

    「大人……」她極力定住心神,無論如何,不該冒犯的,他救了她啊。「這些是……您豢養的?」

    「它們像是家犬?」淡淡地諷刺。

    不知為何,這位大人總是不甚開心的模樣,余兒有些無措起來。

    「不,它們看起來頂嚇人的。」

    「眾生無什不同,不是要自保,就是要求食。若你不礙著這兩條路,自然相安無事。」

    「但……我們可是它們的食物啊!」

    「你有幾兩肉,能塞幾個牙縫?」

    又被取笑了。余兒縮縮頭。

    「呃……我自然不大夠它們吃,但大人你……怎麼不怕?」

    她沒察覺自己向他挪近了些,大眼直盯著那些野獸,沒敢移開半分。

    「我是該跑,還是該爬樹?」他又反問。

    怎麼他每說一個字,她就愈自覺蠢呢?

    笨余兒,他當然不怕啦!他是半鬼半神的人物,又能飛高走低的,她替他擔什麼心啊?

    「那……」還是得問那個最要緊的問題:「大人既知道我的……命,還不怕近我身,那是不會被我害了?」

    「不錯。」

    松了一小口氣。

    但……就這樣?還有呢?她還有千百個問題哪,他怎麼不多解釋些呢?

    「大人能不能告訴我,為何我會……害人?」

    很難問出口,光想就心頭緊縮。

    「天命似有天理,其實可能只是一局散棋罷了。」他說。

    余兒心頭更悶了!

    「沒有道理的話,哪可能那麼巧?難道就只是我倒楣?!」

    余兒未自覺口氣含怨,倒是他,挑著一邊嘴角,竟像是有了笑意。

    笑?

    他對自己微蹙起眉,他才不愛笑。

    「你不想倒楣,難道想自戕?」語氣重又百無聊賴起來。

    「才不要!」她激動地答。

    「那好。」他居然閉起眼來。

    哪裡好了?她還沒搞懂啊!

    但那副「不關我事」的清冷面容,卻是教人怎麼也不敢造次。

    她歎了好長一口氣,轉眼看那幾隻龐然怪獸。不知怎地——這回看來,不怎麼怕人了。

    數數五隻,大黑豹模樣的,淨是盯著她瞧,身形倒十分傭懶,趴在地上。有一隻還閑閑舐著前爪,半打著瞌睡。

    那神情,活像是只大貓,挺可愛的呢。

    余兒不禁噗哧一笑,那黑豹是怎生地威風,若知道她的心思,不氣得將她一口吞下肚才怪!

    想到這兒,忽然猛地坐直身子。

    她不會連走獸也害上吧?

    「想得真多。」涼言涼語又傳來了。「你以為自己魔力無邊嗎?不消多久,連有只蟲子叮上一口,你都要為它擔心起來了。」

    奇怪的是,那輕忽的語氣,竟讓她沉重的心,放下不少。

    被他這樣一說,果然顯得荒謬可笑,沒什麼好傷懷的了。

    「謝謝大人指點!」

    她由衷地說,還稚氣地拱手拜謝。

    「謝什麼?」果然,毫不領情的。「你不要再胡來,沒事半夜跑到雪中去散步,就算省我很多事了。」

    「我……我會愛惜自己的!」

    破天荒地,起了這樣的念頭,根本不知道為什麼會這樣想,只覺得……他既然保她安好,使她不致受病發寒,那她就更該好好自愛,不只是活著,還要活得好……

    這樣,才算不負他的心意。

    對了!這才是他要指點她的吧?

    試她、煉她,故意說著反話,好逼出她求生的決心?

    她猛然起身,引得黑豹抬頭眯眼,她「咚」地一聲跪下去,用力磕著響頭。

    咚、咚、咚、咚——

    第四個響頭,他才出聲:

    「你是看我打坐,幫我敲木魚?」他連眼睛都未睜一線。

    「我……我要拜大人為師!」她激動地叫著,又好大一聲「咚」!

    他終於半睜開眼,看到她的頭上不止一個腫包,又閉回去。

    「連磕個頭都不會,常人一個包,你卻滿頭包,這樣也要拜師?」

    「我……我資質不好,命也,也不好,但我會很聽話、很努力!」

    「聽話、努力,要幹什麼?」

    「隨師父教什麼都好!」

    「那是要教什麼?」

    她被連串的反問搞得迷惑,想想又磕一聲:

    「師父會的……我都想學!」

    他再睜眼,這回眼中射出精光,她嚇得忘了再磕下去。

    「好大的野心。」軟綿綿的聲音,卻讓她背脊發涼。

    「我什麼都肯學。」她硬著頭皮介面。

    「那——殺人呢?」

    「殺、殺人?」她傻了眼。

    「是啊,教你殺人,學不學?」

    她完全怔住了。

    這位大人……怎麼要教她殺人?他明明救了她啊!是救人,怎麼變成殺人?

    「師父要教……殺人?」她聲音降為蚊蚋一般。

    「怎麼,不是說什麼都肯學、我會的你都想學?」

    她點不下頭去,僵跪在那裡,失了主意。

    「但我是想學……像您一樣,知天機、明天理,還能點醒像我這樣笨的人……怎麼會是學殺人呢?」

    「那是不要了?」他問。

    這位大人救她不死,又知道她的惡命,所以應該是神仙;如果神仙真有殺人的道理,應該也是對的……是吧?

    小臉皺成一團,左右為難。她已決定自己要好好活下去了,又如何能夠取旁人性命?

    這位大人究竟……

    她不懂!真的不懂!

    「師父……」她可憐兮兮地抬眼看他。

    「已經叫師父了嗎?那是願意隨我去殺人了?」

    她緊緊咽一口氣,小聲地問:

    「師父殺的……都是壞人?」

    「都是命該絕之人。」

    那……就可以了吧?

    想想,還是不對。

    「但是,我還用得著學殺人嗎?只要我靠近人,那人不就會……」

    「正是。」

    「但……」想想又不對。「……如果那人命該絕,就算沒有我,或沒有您,難道自己不會死?」

    她沒看錯,師父……不,大人的嘴角,真的上揚了。

    「天機之巧,分明無稽,可不是?」

    又要說禪了嗎?她努力想弄懂,小臉認真得有些滑稽。

    「那我們都不必殺人了,是吧?」

    「看來如此。」他優閑地重又閉眼。「但卻證明了你並未真心要拜師,不必再多說了。」

    她頹然坐倒在地,頭垂得低低的,一隻黑豹爬到她身旁趴下,竟將偌大的頭擱在她膝上。

    余兒滿心沮喪,想也未想,小手伸去撫著黑豹的頭。

    好一晌,才回過神來,發現自己膝上的重量,和掌下的柔軟,這一瞧,險些要跳得三丈高!

    「不想被耙,就別亂動。」他適時提醒,她才未驚動猛獸。

    「這、這……」她嚇得說不出話。

    「它早睡著了,不要擾人清夢。」

    但這……這不是人啊!

    喔,這才想起師父說過,眾生無不同,人和獸,不分家的。

    這樣睡在她身上……不怕她嗎?

    她命這麼毒,人人都該怕她的,但這黑豹,一點也不怕她,這讓她無端感動起來。

    師父是要點明她——她其實是有伴的。

    她懂啦!

    黯淡的心情清朗起來,她抬眼望師父,發現他仍閉目打坐。

    那……她也該有樣學樣……

    她左手掐指擱在左膝,右手仍撫著黑豹的毛髮,雙眼閉起,正經八百地打起坐來。

    不知該想些什麼,只好啥也不想。

    坐了不知幾個時辰,時間失了準頭。腦筋空白一片,而胸中那片永遠揮不去的鬱悶,也似乎漸漸散去——

    師父果然厲害,這就是打坐的妙處嗎?

    呃,雖已想成是師父了,師父卻好像不讓她拜師……但師父既然已經教了她這許多事,當然該叫他師父,對吧?

    師父……師父……師父……

    烈陽高照,無頂破廟之中,兩個不動不移的身影,似是與天地無牽無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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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9-22 09:47:32 |只看該作者
第三章     求心

    偌大的雨點把余兒打醒了,她才發覺,自己打坐著,竟睡著啦!

    師父呢?師父呢?

    她兩眼急急忙忙在雨中亂掃,哪還有半丁點師父的蹤影?

    一顆心頓時往地下墜,墜個無底。師父……還是不要她……

    像她這樣的人,哪配拜那樣的高人為師呢?既無命,又無資質,更無膽識!

    她揉了揉被雨打濕的眼,想哭又哭不出來的感覺,好難過……

    許久以後,好不容易再打起精神來,定睛往四周望,不禁嚇了一跳。

    這是哪兒?

    她記得很清楚,明明之前是和師父——不,和大人在一個破廟裡歇腳,還有五頭豹陪著,但現下自己竟坐在城門口一張石板上,街上空蕩蕩的,人們都在屋內避雨。

    而自己頭上,多了一頂蓑帽,肩頭也不知何時,披上一件蓑衣。

    幸好如此,才沒有淋得一身雨……

    自己到底是睡了多久?怎麼沒被大人驚醒?

    高人來去無蹤,當然她會一無所覺了。只是心底的悵然,怎麼也揮之不去。

    她顫危危地起身,坐久了的雙腿麻麻疼疼的,好一會兒才站穩。腳邊踢到一個東西,低頭下望,是她的小包。

    好生感激地拾起小包,她望瞭望城門上的扁額——「里安」。

    里安是哪裡啊?她從來沒有聽過。城門口雖然沒人,但看得出這是一個大城,相當富庶。

    是大人安排的吧?是否這城的人不會為她所害?

    雖是如此想,雙腳仍是將她往反方向帶,沒有進城。她冒不起那樣的險,無論如何,還是避得遠遠的好。

    將小包緊抱在胸前,她低頭冒雨而行,走了約三刻鐘,後頭傳來馬匹的蹄踏聲。

    她趕緊靠向路邊,雨愈下愈大,她險些滑倒在濕草中。

    馬匹趨近,震耳欲聾的,好大一群,她嚇得在路邊蹲下,本能抱住頭。

    正想馬群轉眼就會奔離,卻聽到刺耳的嘶聲,馬群噴著氣踢著腿,居然在她身邊停下。

    這、這……這是怎麼一回事?

    再怎麼膽小,她還是抑不住好奇心,偷偷把眼抬起。

    「喂!小姑娘!」一個大嗓門叫了。

    她眨眨眼,好大批的人馬啊!

    駿馬十數匹,上頭都騎了高大的漢子,民服打扮,卻是威嚴不減,連大雨都打不濕那份氣勢。

    尤其是領頭那人,一臉的大鬍子,虎背熊腰,還佩了鐵劍。

    「——站起來啊!我有話問你。」

    是在跟她說話,沒錯了。

    余兒硬著頭皮站起來,蓑帽和蓑衣大得不像樣,把她遮了個半,活像是扛了片芭蕉葉的小螞蟻。

    「是的,大人?」

    她冷得半死,聲音倒仍相當清亮,只是免不了有些顫抖。

    「看你這麼小,但在雨中獨行,應該不是孩子了吧?」

    「不是,余兒已十有七。」

    雖然是善惡不明的男子,她仍誠實地回答。

    「你可願離家工作?包吃包住,待遇也不惡。」

    嗄?

    「呃,我……我不行。」

    她願工作,但她不能近人的。

    「我們缺個小婢,城裡臨時找不著,眼看天要黑了,就你也成。」

    她不成啊!但要她如何解釋?

    「大人,小的冒犯了,沒辦法工作……」

    「你不是也要出城到『震天』去?」

    那又是什麼地方?

    「我……」

    「我們今晚一定要有個女人,你就別遲疑了,上馬吧!」

    什麼?!她嚇得往後一退,差些滑倒在濕泥裡。什麼……要女人?她沒聽錯吧?

    好可怕!果然是盜匪——不對,真是惡霸的話,怎還會問她意願?

    「大人,小的真有難言苦衷,無法幫忙。」

    大漢抿了抿嘴。

    「苦衷誰沒有?我們才苦呢!就算我鵡漡求你!今夜是一定要有女人的——上來!」

    不由分說,就伸手拉她上馬,余兒的驚呼聲未落,人已跌坐在大漢身後。

    這輩子還沒騎過馬,好比身下有千蟲在蠕動似的,顛簸不已,教她坐得心驚膽戰。

    「大人……」

    「由不得你了,但我保證,你絕對會喜歡的啦!」

    那個姓鵡的大人,連頭都沒回。

    怎麼她不管如何聽,聽到的都是嚇人的話呢?明明鵡大人意在安慰了……

    若真是擄人……擄人有這麼客氣的嗎?

    她決定自己一定還是聽錯了!

    「這位……鵡大人,請問您要……呃……女人……呃……」怎麼也無法順利出口。「……是、是為什麼?」

    真是不能再蠢的問題,她窘迫地閉上眼。

    「因為郡主出遊,突然病了,連隨身兩名丫鬟也跟著倒下!我們奉命只要郡主撐得住,明晚就快馬護送郡主回府,大概得趕上三天三夜,沒有女人隨行照料可不成!」

    余兒一顆心陡然放下,身子也放鬆,差點虛脫地跌下馬去。

    「那樣的話——」

    她要點頭,才記起自己好比「鬼見愁」,哪能靠近病重的人?

    「別擔心,我們都是郡王府的人,你好心幫忙,我們不會虧待你的!」

    鵡大人說話雖有些直魯,卻是慷慨有力,她相信他是好人。但這忙她如何也幫不上……

    她得說清楚,再難也得說。

    「鵡大人,您不知道,我是很黴運的人,從小就是如此,郡主既然病得很重,我怕會……」她不敢說得太明,怕咒到了人家。「……總之,您還是放我下馬的好,免得連您也拖累了。」

    說的是早該習慣的事實,心中仍不免一陣酸楚。

    她垂下眼去,前頭那龐然的肩頭一窒,轉過頭來了。

    「你說這話什麼意思?你是說靠近你的人一定會倒楣?」

    「是的。」

    「但我們連敲了一城的門,奇怪得很,滿城的姑娘不是也病了,或準備出嫁出不了門,就是正在店裡或哪個府裡工作!重金之下,應該是要人賭命都沒問題,但里安城的姑娘家真的都正巧分不開身!你說怪不怪?不然的話,你以為我們常在路邊胡亂雇人啊?」

    是很怪,余兒聽得忘了眨巴眼。

    「這麼倒楣的怪事,我鵡漡這輩子還沒碰上過!大雨又下得惱人,我正想抄捷徑回郡主下榻之處,努力放亮眼找路,這才看到了你!幸好有你,我們才不必空手回郡主那兒,也才有了交代。這是多幸運的事!怎麼會是倒楣呢?」

    這、這……

    「更何況,我鵡漡這輩子最恨什麼生辰八宇、算命看相的狗屁!當初我那青梅竹馬,若不是信了她老子的胡說八道,早就跟我奔走他鄉了!我們明明好好地一起長大,哪裡八字不合了?現在我連她過得好不好都不知,兩人落個兩地相思,這就是順了八字安排,比較好命了?我呸!」

    鵡漡興頭一來,沒完沒了,余兒像在聽說書,聽得兩眼發直。

    「你不要也信那種術士之道,那些根本是專門騙錢用的。就算是生在龍門,貴為天子,像前帝湯黚,還不是被自己妃子給暗算,命丟了不說,連欽點的太子都被監禁,搞不好明天就跟著升天了!你說說看,那是好命還是歹命?」

    他說了又轉頭看她,好似真的想聽她意見。

    「那……也許是好命中又有劫數?」余兒遲疑道。

    這鵡大人說起朝中大事,怎麼這麼……不避諱啊?還說什麼太子會升天……這種會被殺頭的話?

    「劫數又是什麼東西?」鵡漡哼道。「郡主今晚無人照料,我們這群魯男子只好硬著頭皮幫忙,這才叫劫數啦!教我替郡主更衣餵食,就算事關人命不必管人名節,我……我還是不行!我搞不好會乾脆昏過去!」

    余兒忍不住噗哧一笑,趕緊用手搗住。

    「就算你帶劫好了,郡主病得不輕,早就遭劫啦!你就算害死她,也算不到你頭上去!」

    「請大人別這麼說!」

    余兒嚇得不輕,若鵡大人一語成讖……她擔不起啊!

    被砍頭也就罷了,她心上的愧疚會比送命更糟。

    快馬如風,才不過一個時辰,他們已遠離里安,進入一片密林。

    「鵡大人,我們不是要去一個震天城?」

    「是啊,要回震天,郡王府就在那兒。」

    「那郡主現下人呢?」

    她瞧著黑麻麻的深林,心中不免又忐忑起來。

    「就在前頭了。」

    前頭?她根本看不到路,座下的馬卻不曾稍緩。

    由鵡漡領頭的騎隊,在林中某處停下,她終於見著密林內有座小屋。

    「郡主……為何會入此荒林呢?」她不禁要問。

    鵡漡一下馬,就把她也輕易扶下。

    「欵,說來話長,我得立刻帶你進去。」

    人既已在此,余兒只有捺下心中的猶疑,跟隨在後。

    鵡大人說的,不管劫數不劫數,他們很需要她……

    鵡漡到了門邊就止步,無聲推開門,作勢要她先進去。

    好吧!她硬著頭皮跨入門檻,只見屋中點了盞燭,屋內竟相當雅致,與外頭的簡陋大異其趣。

    床上有上好絲被,床邊有錦鞋,窗下甚至有木琴,雕著繁複的花葉。

    床上有人,只有臉頸露出絲被,那張粉臉……大約不是上了白粉,而是血色全無!

    余兒也不知看過多少垂危將死之人了,雖然驚心不減,倒不如常人那樣輕易害怕。她輕步上前,近看那昏睡的人兒。

    好美的人啊!

    她這輩子還沒看過這樣的美人呢。雖然小巧的唇是青青的,仍是形狀優美迷人。

    她回頭看鵡漡,發現他根本沒進來,門不知何時早已關上。

    這郡主如此蒼白,昏睡不醒,是什麼病呢?她不是大夫,完全沒有頭緒。

    她並未多想,是否此疾可怕,眾人都不敢接近,只有找外人來照料,免得也染病上身;她從小就只見自己害人得病,沒有自己受害過,所以這般掛慮不在心上。

    是了,她是來替郡主更衣餵食的嘛,這她倒幫得上忙。

    她在床邊跪下,不敢亂碰郡主,怕犯了上,只輕聲低喚。

    「郡主娘娘?」

    這聽來不大對,但她也不知該如何稱呼。硬著頭皮,再叫了聲。

    床上的美人有動靜了,雙眸微啟,眼神渙然。

    「郡主娘娘……小的叫余兒,是您的新丫鬟,您醒醒,小的要喂您吃晚飯,再揉搓個手腳,免得躺久了難過。」

    在佑善居裡,照料人是常事。她可常被誇讚手腳伶俐的,什麼雜事都做過。

    郡主終於睜開眼,好一晌都似視而不見,待她終於定晴瞧了,臉上卻現出駭然的神情。

    「別怕呀!我知道娘娘不識得奴婢,但奴婢絕對是好人……」下一句「不會害你的」,實在出不了口,只好說:「郡主您先坐起來,順口氣,我再請鵡大人差人送飯來。」

    一口氣安慰完了,才發現郡主直直死盯的不是她,是她身後某個物事。

    余兒回頭,不禁倒抽口氣——

    是師父!

    啊,又忘了,不是師父……是神仙大人!

    列忌觴背手立在窗前,一身黑袍,正望向她來。

    還是那般難解的表情,雙眸黑得不見底,高挑的身影,在小屋中備顯迫人。

    「大人……」初見的驚異過去後,起而代之的是恐慌:「……大人!您不是因為我才來的吧?是因為我的關係,郡主才……不不不,您聽我說——」

    他連眉梢也未動,要不是那雙銳利的眼睛,她還以為他根本沒聽見她的話。

    「……如果是因為我的話,不行的!」說了搗住嘴,又忙不迭移開手。「不是說您不行,是說若我害到了郡主的話,不行的!郡主只是病了,才需要人照料,而我是正巧擋到了鵡大人的路,才跟過來的!這不是郡主的錯啊……」

    「有錯的人才會死嗎?」他平平地開口了。

    聽到「死」字,她更急了,爬起身來,搶到他跟前,一時忘了敬畏之心。

    「大人!您救過我、也指點過我的,我知道您是好人……或是好神!我知道您說要教我殺人,只是、只是在試驗我!您這樣的高人,不可能無緣無故浪費心神在我這樣的賤命上,對不對?所以、所以……」

    她急得胡辯一通,無力地想改變即將發生的事。

    「……所以您去找真正該死的人,好不好?去找那些會害人的壞人——」

    「譬如你?」

    突然的犀利問話,讓她啞了口。

    她……她嗎?

    如晴天霹靂,她頓然領悟。該死的……難道是她?

    「如何?你要取而代之嗎?」他肅然問道,不再有嘲弄之意。「用你的餘日,換取上百條命,難道不值得?」

    她的小臉失色。「上、上百條命?」

    「不錯。」

    一顆心陡然失溫,變冷……變冷……

    「原來我這麼會害人啊……」

    她喃喃自語。那郡主今日之劫,簡直不值一提——

    不!才不是!郡主的命和她的一樣寶貴……不是,比她的更寶貴!不管是害多少條命,每條命都是活生生的人啊!

    「我不能無端取命,但若你自己願意,自然不同。」他緩緩道:「如何?若是不願,就別再擋路。」

    她僵在原地,無法決定,一顆心如風中落葉,惶然起落。

    他淡然一笑,舉步繞過她,就要來到床邊。

    「不!」

    她轉身撲來,整個人半倒在郡主身上,惹來一聲嚶嚀。

    列忌觴止住了步,眼中頭一次現出訝然。

    「你願替死?」

    他終人命三百年來,除了血親愛侶,不曾有人如此求天。他隨口說說,不過是要她認命罷了。這郡主和她非親非故,她又是這麼怕死……

    說是怕死,不如說是求生之心,強不可滅。不但為己,也為旁人。

    是真心的嗎?

    「是的!」

    她心一橫,閉上眼了。

    「你確定?」

    「是的!是的!」余兒喊道。要她眼睜睜見人喪命,無論如何也做不出來。「您收我命吧!」

    她不甘心死,捨不得就這般走,但她別無選擇——她只能如此選擇。

    「即使魂飛魄散,逼體鱗傷,被斷足、被穿心、任憑幽界處置?」

    她嚇得也快魂飛魄散了,不但死……還要受淩遲?

    這是多麼可怕的事!

    自她有記憶以來,最怕的不過「死」宇。但她從來沒想到自己會死,怕只怕自己害人死。

    沒有比懷疑自己又害死人,更教她衷心痛楚的。每當有人對她好、對她笑、親近她,她就憂心忡忡,提心吊膽。

    而當那最可怕的事終於來臨,當那人傳來病耗,或是不幸出了意外,她心知肚明,怎麼也抹不去那股心痛……

    身子再怎麼痛,也不可能與心相比吧?

    由她來親身承當,才是對了。死之可怕,就是怕死於非命。是她的命,為什麼要旁人承受?

    是她懦弱,只想著自己要活下去,以為躲開人就沒事。

    躲不過的,是仍想親近人的私念;想自己可以偷個僥倖,圖個例外,悶頭活她自己的就成。

    果然,是不成啊……

    「即使魂飛魄散……任憑幽界處置……」她低喃。

    「任憑我處置?」

    她睜眼,驚見屋內一片漆黑,看不見任何物事,連視窗都辨不出來了,他的聲音在四壁回蕩,仿若空穀回聲。

    「是的——」

    迅雷不及掩耳,一股劇痛穿過身子,如同被雷劈成兩半,她痛呼屈身,滾下床去。

    好痛……好痛……

    但郡主……沒事了吧?

    心中只剩這個意念,余兒抖著手往床上探去,觸到郡主緊抓著被褥的手,幾滴淚灑在余兒手背上。

    還好……郡主沒事……

    身子又被抱起,騰空而去,全不受屋子阻礙。

    抱著她的身子是溫熱而有力的,她幾乎要熟悉起這樣的觸覺來。神仙大人的懷抱真溫暖,從小到大,從沒人敢抱她的……

    忽然想到何姑娘說,她姊姊曾抱她回家……余兒嚇得直起身子。

    「大人!那個何——」

    「她沒事。你又不是碰一人就害一人。」

    大人果然是神仙,她想些什麼他都知道。

    驚恐方定之餘,忽然又有疑問。

    「那我究竟是……怎樣害人?」

    忍著渾身的疼,她的聲音打顫。

    「不會了。」

    不會了……是啊,不會了,不再會了。她終於可以解脫……

    「你會滯留明界和幽界之間,直到我想出處置之法。」

    她不懂,那是什麼意思?

    「我……沒死嗎?」

    「還沒有。」

    「但……」

    「天理說了,你也未必會懂。」

    「那……我本會害的人呢?如果我沒死……」

    「你不會再害人了。」

    「我……不會?那……再也不會有人因我而死?」

    「不錯。」

    心中如大石崩裂,她戰慄起來,開了口卻啞然無聲,然後就哭出來了。

    她埋頭在他胸前,嚎啕大哭,哭得聲嘶力竭,只是怎麼也無淚水流出。

    還活著,還能……終於不再害人。

    她哭得兩眼睜不開,喉頭灼傷欲裂,全身骨肉如被拉扯,不知何時,昏迷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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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9-22 09:47:55 |只看該作者
第四章     用心

    再次醒來,已是隔天下午,他沒有又不見了,好端端地在她對面打坐。

    「師父!」

    她無暇理會自己身上蓋著的外袍,和身下溫暖乾燥的稻草,忍著疼爬起身就跪下去,開始磕響頭。

    「別又來了。」

    師父聲音中……怎麼有絲無奈?

    頭上磕出包,她渾然未覺;腫得嚇人的眼又熱了,全身骨肉似裂,她也不知疼痛。她滿心都是感激,感激得不知如何是好!

    「師父……師父……」

    不自禁喃喃低喚,一聲又一聲,加上響亮的磕頭聲。

    對面的人雙眼未開,語音中全是歎息。

    「磕死了,就算回報我了嗎?」

    她陡然打住,怔在那裡。

    「身子疼嗎?」

    疼得她直打顫,但她大力搖頭。

    「不疼!不疼!」

    他終於睜開眼,眼光如劍,直透人心。余兒鼓起勇氣回視,感恩之心壓過一切,竟……不再那麼怕他了。

    「師父!」她又叫,改不了口。「您放了郡主,又沒叫我死,那是不是……違了天命?」

    他沒有回答,神情難辨。一股不祥之感直上心頭,余兒急忙爬向前,沒察覺自己的姿勢像只可憐的病犬。

    「師父!您這樣是不是……是不是會害了自己?不不!我是說,我是不是變成害到您?」

    說得自己毛骨悚然——

    是嗎?真是這樣?那怎麼行呢?!這世上最有恩於她的,莫過於師父了!他怎麼把她的劫數給擔下了?

    「你做了選擇,沒得回頭了。」他終於回答,聲音平淡。

    「但我並不知道——」

    「你不知道的事還多著呢。」無起無落,仿佛世事如常。

    「我……到底害到您什麼了?」她幾乎問不出口。

    「我不會死。」像在嫌她大驚小怪。

    「那——」

    「我餓了。」

    她眨巴著眼,回不過神來。他這一句太出人意表,她呆跪著,像只笨狗。

    「喔!」

    好半晌,忽然跳起身,動作太快,差些讓撕裂般的疼奪去呼息。

    她忍住痛,急急四處張望,這才發現兩人又回到破廟之中,廟外那五隻黑豹,也狀極饑餓地望著她。

    師父餓了,豹兒們也餓了……她自己疼得緊,倒不覺得餓。小身子在廟內轉啊轉,一心要找吃的來喂飽大夥兒。

    破廟雖破,倒是五臟俱全。有桌幾、有火炕、有鍋盆,後頭還有口井。稻草堆旁幾包東西,她打開來看,竟是些冷硬的饅頭和生菜,和一大捆野豬肉。

    她手快地煮熟了菜,把饅頭也熱了,本想烤些肉,回頭看一眼師父,又改變主意。生豬肉提一半到廟外,黑豹立刻圍上來。

    「乖乖,不可以搶。」

    生肉平分五份,她頗有威嚴地用小手指了指猛獸,像私塾先生對學徒交代。

    黑豹們偏頭看她,噴了噴氣,算是小小抗議,低頭吃了肉。

    「真乖啊。」

    余兒笑起來,轉身回廟內,看到師父正盯著她瞧。

    她嗆了聲,笑容趕緊收起。

    師父真的……好嚴肅哪。她已經不怕那些白牙森森的黑豹了,但可不敢說不怕師父。

    師父倒是沒有再糾正她的叫法,這點就讓她心滿意足啦!

    煮飯可是她的拿手絕活,不到半刻便端菜上桌,把竹筷破碗也都擺正,恭恭敬敬向師父一揖。

    「師父,請用飯!」

    列忌觴落座小小的木桌前,看了看香味滿溢的菜和饅頭。

    「你的份呢?」

    她煮了大約只夠一人吃的食物,不確定師父的食量如何,所以抓了在佑善居幫姥姥們烹煮時相當的份量。

    「我?呃……若師父有吃剩的,再給我好啦。」

    那些食物大概還能再吃個三天,她可不想浪費了。

    「你沒痛死、沒磕死,就以為不會餓死?」

    她縮了縮頭。師父說話真是不饒人耶,她總覺得自己無話可答,就算再有理由也會聽起來狗屁不通。

    「呃……」

    「你先吃。」

    啥?這、這、這她哪敢?

    「師父!我沒關係,您吃就好!」

    「已經開始不聽話了?『師父』這兩字,敢情是叫著好玩的?」

    小頸子再縮的話,就要沒頸子了。但余兒眼一溜,心又忽然飛揚。

    師父的意思……不正是認了她嗎?

    哎呀!她眉開眼笑,擠到師父身邊坐下。就這一張破板凳,搖搖欲墜,她緊捱著列忌觴,一時高興得忘了禮數。

    「那徒兒和師父一起吃!」

    她用竹筷夾了一點點菜,夾入半個饅頭中,把其餘的又推回列忌觴桌前,就囫圇吞食起來。

    沒人真正教過她禮數規矩,她除了聽師父指示,就是照著自己心意做了。

    列忌觴嘴角奇異地抽了下,終究開始進食。

    廟裡廟外,不能說都吃飽了,但其樂也融融——至少有一個人是這樣覺得啦。

    身子的痛,似乎變成了可以忽略的小麻煩。自離開佑善居之後,余兒頭一次感到……快樂。

    真的好快樂啊,有師父作伴、有豹兒們如寵物,還可以安心活著了。

    小小的心頭上唯一的惦記——

    師父說他不會死……但為了救她,究竟賠上了什麼?

    晚飯過後,余兒興高采烈地收拾碗筷,洗洗刷刷的,要不是怕師父瞪人,早就哼起曲兒來了。

    夜色來得快,無頂的廟霎時黑了。看不見外頭的豹兒們,倒是可以聽到它們的打呼聲。

    師父本在打坐,她有樣學樣,以為自己會無聊到打瞌睡,突然聽到師父起身。

    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麼聽到的,師父明明行動從來無聲,但她硬是感覺到了,睜開眼來。

    「走了。」

    簡單兩字,她卻明白是要她跟著走,乖乖起身,踏出廟口才忽然想起——

    該不是……又要去收人命了?

    她陡地止步,心口突然劇痛,方才打坐麻掉的身子,忽又傳來撕裂之感。

    她半彎下身,痛得直抖,忍住沒有發聲。

    列忌觴腳步頓了頓,沒有回頭,又重新舉步前行。

    她不想去!不想去看人斷氣……

    這樣的念頭,卻止不住自動跟上師父的雙腳。

    緊緊搗著心口,眼睛發燙卻無淚,稍早那份幸福無比的感覺,此時已無以追尋。

    好痛……好痛……

    為什麼師父會是冥界的神仙呢?

    「余兒。」

    列忌觴腳步未停,聲音沉沉傳來。

    這是師父第一次喚她的名,她腳步踉艙了一下。

    「是、是的。師父?」

    「世間若再無人死,會變成什麼樣?」

    會變成什麼樣?余兒迷惑地在心中重複。

    「人人皆長生不死,世間會更好嗎?」他又問。

    都沒人死,但又天天有新兒出生……那樣的話,這世間會……愈來愈多人?

    愈來愈多的人,卻沒人病死、老死、戰死,或意外而死。家族不必傳承,朝代無以更替,那會是什麼樣?

    忽然覺得可怕,她活到幾百歲時,會變成什麼樣?成天躺著呻吟嗎?

    「生老病死,周而復始。打斷了環節,天理停滯,天下終將潰亂。」

    列忌觴的聲音如從四面八方,撲面而來,令人生畏。

    「那麼……死是必要的了……」她低語。

    列忌觴的腳步飄忽,足下如飛,她努力趕上,就怕丟了師父。

    不知怎地,她覺得他們走的不是路,四周霧茫茫的,不見星也不見月。破廟明明是在林中,腳下踩到的卻不是雜草,也不是土石。

    走了不到半刻,忽然見到一方水潭,有名男子形容枯槁,站在水邊垂淚,手中抱了好大一塊石頭。

    「他該不會……」余兒脫口而出。

    「正是。」

    心口一陣糾結,好似有人把她的心當濕衣絞乾。

    「是他心之所願,你難道不服?」

    是啊,她又是誰,想強迫人活下去?她只能無助搖頭。

    那人忽然狂喊一聲,往潭中躍下,余兒用手緊緊搗住眼,水聲撲通時,她如遭雷殛,疼痛地幾乎要昏去。

    同一瞬間,背後貼上燙熱的手掌,掌心如吸石,她的錐心之痛,竟源源流去。

    那是……師父?

    她急睜開眼,看到水面平靜無波,四周霧已散去,她轉過頭來,師父仍在身後,緩緩將手抽回。

    心口仍隱隱抽痛,但渾身上下舒服多了。

    這是師父的神力吧?她轉身仰望他的臉。他的眼神晦暗,隱隱含著什麼,但她怎麼也捉摸不住。

    「師父……他人呢?」她硬著頭皮問。

    那人就算石沉水中,魂魄也不會……待在那裡吧?

    「他被我送入幽界了。」

    「……喔。」

    她低下頭去,心口雖不再劇痛,卻如被那顆石頭沉沉壓著。

    「你會習慣的。」

    她會嗎?這樣的事能習慣嗎?如同戰場兵卒,殺戮成了家常便飯?

    她不知道,真的不知道。

    但如果師父能……她一定也能的。


    還沒走回破廟,她已渾身虛脫,連疼痛的氣力都沒了,仍是不敢透出半分倦色,咬著牙跌跌撞撞跟在師父後面,雖然迷霧中走了不過半刻,卻像是已走斷天涯。

    破廟裡一柱巨燭,列忌觴兩指一搓燭心,毫不費力就點出火來,余兒努力要睜著眼,眼皮卻自有主意地一丁一點下滑。

    「去睡吧。」

    余兒驚醒過來,自己的身子正如鐘擺似的晃,趕緊站定了,不太確定地看向列忌觴。

    師父手指著的,是她昨晚睡的乾草堆,她急忙四望,沒錯,是只有這一堆而已,沒有別的地方可再當睡鋪。

    「不不,師父您睡,我在炕邊靠牆坐著就成。」

    他沒介面,連眉也沒挑,但她只看他一眼就沒氣了,乖乖蹭到乾草堆上坐下。

    好可怕!這一定就是什麼「不怒而威」了,她不知打哪兒聽來的。

    她若占了唯一的睡鋪,師父難道還得再打坐一夜?

    看著師父無聲坐下,身形悠然,沒有特意作姿打坐,緩緩閉眼,就不再動了。

    好像連呼息也沒有呢……

    她跟著閉上眼,本想依樣畫葫蘆,沒察覺自己身子慢慢歪倒,成了蜷起的一隻小狗。

    列忌觴緩緩再睜開眼,凝望那打著呼的小嘴。

    「該頂的,我沒有避開,你不必馬上跟來修誡我吧?」

    列忌觴的聲音低而沉,似不願吵醒對面睡死的小人兒。其實她真是睡得魂都沒了,打雷也霹不醒的。

    他會這樣顧慮,根本是多餘,很像是碰上她以後,他的所作所為。

    徐徐踱到他眼前的,正是幽界之主。

    「你是修誡得了的人嗎?」愉悅清亮的聲音介面。「三百年前,你本可去接明界的第二高位,卻是我行我素,沒事就悖上幾條天戒。明界那個老頭子氣不過,把你丟到我這兒來,滿心以為你會氣短不平,趕緊補修個幾年就跑回去,誰知你硬是悠悠哉哉地待了下來,把他給氣掉了好幾百年的修行。」

    「是你說的,明界幽界,又有何不同?」

    被調侃的人沒什麼感覺,連說話聲都懶洋洋的。

    「是沒什麼不同,那老頭子打的主意跟我大同小異。」

    「您大老專程跑來,應該還有更重要的事吧?」

    有禮到了極致,可以讓人頭皮發癢。

    「你自己心裡明白。」

    幽界之主終於正經起來,口氣轉為嚴肅。

    「不錯。那又如何?」

    「你可以一肩幫她扛下來,但無法永遠瞞著她。這個小娃兒什麼沒有,就是那顆悲憫之心強得嚇人,你說要看她的心,難道真要看她罪疚難過?」

    「只對我一人罪疚,總比對上百人罪疚來得好。」

    「你確定?」幽主的語氣輕緩下來。「愈是親近,愈是相知,就愈是在乎。當滿心投入後,難忍絲毫傷害,這就是凡人的弱點。」

    「那是凡人。」

    「仍然事不關己嗎?你是在自欺欺人。若真置身事外,你連手指也不必提一根,跟在她後面收被她劫害之命就得了。」

    列忌觴沒有回答,終於將眼光從她身上移開。

    好一晌。「你是在擔心我了?」

    「說你畢竟有心,這心還真冷哪!」權威無比的聲音又苦哈哈起來。「我好歹縱容了你這些年,我的愛才之心,這下全付諸東海了!」

    「是我的身子,我的修度,你別有用心,不是我的事。」

    「你對她的用心,卻是我的事。」幽主提醒。

    「不到我修度頂盡,不是你的事。」

    幽主搖頭。

    「我不會讓你走到那一步。」

    列忌觴不再開口,深沉的眼眸,回到那魂遊夢中的小身子。


    為她頂盡自己的修度?

    他並不知自己竟會如此回答,幽主沒有驚得立即把他押回幽界之下,封住他的修圍,想想才是不可思議。

    他並沒有如此打算。當時她求他取命相抵,他若要保她一命,只有讓她虛懸明幽之際,承受所有命絕之人的疼痛。

    他也許為她開例,卻未違悖幽界之法。

    命即身,身即皮肉。魂魄被留下之時,皮肉也滯留於將死之際。她只要一日有呼息,即有一日的疼痛,甚而失去隔絕之力,連周遭將死之人的痛楚,一併收了。

    這是代價,撿了一命,也沒得便宜。天理自是公道,就看她受不受得了了。

    她那一丁點身子,不比他千年之身,即使疼痛再劇,他也可以不當一回事。

    所以,稍微吸收了一點,這算得了什麼?

    因為他沒有心、沒有感覺,身子的疼痛,可以排在思緒之外。修持不正是如此?心不在念,念不在心。

    修了千年,卻不知究竟有何意義。他不在乎,只是用來打發無止無境的歲月。

    這就是了,修度於他,不痛不癢,頂她幾日又何妨?

    幾日,至多幾月,他可沒有想遠了。幽明兩界之主,總是千百年地算計未來,他過一日是一日,一日的聊勝於無。

    是幽主自己想遠了,說得如同他為她犧牲了什麼。

    什麼也沒有。

    他緩緩閉上眼,將一絲微乎其微的疑惑,一揮而去。


    正月初一,再怎麼冷,街頭巷尾仍滿溢過年的喜氣,進城去採購食物的余兒,跟在師父後探頭探腦地四處望。

    不能怪她一副怕見人的模樣,她是真的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見得了人啊……

    或者該說,是人見不見得了她?

    和師父在林野破廟中待了幾日,正開始習慣照顧師父的日子,食物沒了,本想采些果子、拔些野菜充數,師父卻忽然說要進城去買,著實把她嚇了一大跳,足足有半刻鐘說不出話來。

    和師父天天去終人命,有時一天要進大城數次,大江南北高來高去的,總是煙霧彌漫;即使是大白天,也常突然天昏地暗,奇的是除了命將盡之人外,似乎都無人見得著他倆。

    當然,師父是神仙,這些都是師父的神力所致,她除了咋舌以外,不敢大驚小怪。

    現下,就這樣進城嗎?像兩個普通人一般?

    「你躲在後面做什麼?」前頭問話傳來。

    「呃……」

    她應該是沒死,但師父不是說,她不在幽界,但也不是在明界?

    「是死是活,都沒必要躲躲藏藏的吧?」

    她一怔——是啊!就算變成鬼了,也要抬頭挺胸……

    她這個樣子,做鬼都會丟鬼的臉。

    她深吸口氣,加快腳步和師父並肩而行,頭頂還構不著師父的肩頭,但她昂著下巴,決心要有配當人家徒弟的那種氣勢。

    身子的疼,是一天比一天減輕了,不知師父是否知曉?

    來到一個小城,是最接近破廟的「順德」城,街上十分熱鬧,鋪子排滿兩側,東西都擺到店外來了。

    列忌觴在一家菜販前停下腳步,鋪子裡的新鮮蔬果,看得余兒雙眼發圓。

    佑善居待久了,幾乎都沒看過這樣的好東西,頂多是些發硬的饅頭、半餿的冷面。這幾天她幫師父打理,沾了福跟著吃好菜,簡直受寵若驚。

    這些……師父真的買得起?

    只見列忌觴指指又點點,菜販子愈包愈大包,余兒蹭到師父身邊,小聲問:

    「師父,您有銀兩嗎?」

    該不會……用什麼神力,卷了東西就飛上雲端,給人家跑人吧?

    列忌觴別了她一眼。

    「你那顆小腦袋,還真會異想天開。」

    菜果包好了,余兒奮力扛起來,看到師父探入腰間,拿出的竟是花花的銀兩,她眼珠子差些掉下來。

    那是真的銀兩?會不會等他們一離開就化成煙霧?

    身邊傳來歎息聲,她吐吐舌,準備挨駡。

    師父真會讀心術哪,人家想些什麼都知道,怪可怕的。

    「祝兩位新年好!」

    收了銀兩的店家笑容滿面地送客。

    「師父……」余兒大起膽子為自己辯解,偷看了師父一眼:「不能怪余兒好奇,您既不工作、也沒家產,怎會有銀兩呢?」

    「你當我生來就這麼大個兒,沒父沒母、沒有活過,投了胎就直直掉進幽界?」

    師父真的、真的很喜歡以問答問,而且老是能輕而易舉讓人覺得問了天下第一笨問題。

    「原來師父以前是大富人家出生啊!」余兒推想道。

    「我原是行醫之人,受惠者往往傾囊相報,尤其是皇室貴族人等。」

    又猜錯了!沒關係,她本來就笨嘛。原來師父從前是神醫?

    「那您原是救人為天職,怎麼現在變成……變成……」

    又問了不該問的問題,自動把下半個問題吞了回去。

    「怎麼?你不覺得這很合理?正因救過了一堆不該救之人,所以幽界要我補償一下,從此專收人命?」

    余兒咽了口氣,不該救之人……師父不會是在指她吧?

    「但……這一點都不合理啊!救人是積德,上天應該酬勞師父,讓師父成仙,而且是那種不必工作、要什麼有什麼的仙!」

    列忌觴臉上有了似笑非笑的表情。她說的倒很近事實,只不過其中詭譎,一言難盡,更不是凡人可以瞭解的。

    「你所謂的仙,就是天天無所事事,要什麼就作法變來?」

    「呃……當然不是……」她想了想。「既然生死有命,那麼就下去救命,但還是可以阻止壞人行惡、救濟窮人,或降些甘霖來止旱……」

    「你若成了仙,一定會很忙。」

    她是不是被師父取笑了?偷看了師父一眼,那副清容一成不變。

    師父語帶嘲諷是常有的事,但通常是教訓的意味多,這回怎麼……像是笑意多於責備?

    「師父若這麼有錢,為什麼還要待在破廟裡?」問了才忽然想起:「對了!師父,您該買張床,不要老是坐在地上打盹兒,徒兒我可是……」

    「可是如何?」

    本要說「可是內疚得睡不安穩」,但她明明都睡死了!真丟臉。

    而要硬讓床位,她又不敢,就怕惹師父不高興。

    「你老睡乾草堆,是不妥當。」

    師父居然點頭道,轉個方向要去買床了。

    哎呀!怎地變成要買床給她?她是說他該為自個兒買的啊!

    「不用了!不用了!」連聲地推拒,趕在行雲流水的師父身後喚道:「徒兒我不需要啊!」

    前頭的人當作沒聽到,腳步倒是緩了些,待她趕上,手上的菜包也被拎走了。

    熱鬧的街道上,無人注意到這一高一矮的古怪人物,男的黑袍黑鞋,雖無華衣,威氣自發,一眼就知不是尋常匹夫;而女的若說是隨身小僕,倒更像是在後面追著要錢的小乞兒。

    是古怪,非常古怪。也難怪幽主雖然不願硬插手,還是難掩疑慮。

    說是不插手,不過是給列忌觴一些時間而已。

    放眼幽界之中,難找如列忌觴那樣的人才,能仙能靈,視天理為無物,卻又自有分寸。

    明界那老不修看中列忌觴,正是因為他無心無情,因而無私。

    這樣放任他去求心……身為幽主,是否反砸了自己的腳?

    街角暗處,幽主望著兩人背影,忖度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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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傾心

    「歆齊府」正張燈結綵,郡主為心愛的女兒慶生,因郡主奇跡般的病癒而更加盛大。

    「人找到了嗎?」

    鵡漡的粗臉皮,又有發紅的奇景出現,每天郡主劈頭就是這一句。天殺的是,他能回答的也只有一句——

    「小的該死,還沒找到。」

    「老鵡,不要隨便說死。」

    輕斥的聲音柔如水,鵡漡的虎背熊腰,卻像忽然矮了好幾寸。

    「是是!小的——」

    把該死兩字及時咬住,咬到舌頭。疼喲!

    「老鵡,你進府多少年了,統領郡王府大軍,只要一聲怒吼,可以教小兵從馬上生生跌下,怎麼對起我來,老是這樣婆婆媽媽的?」

    可以滴出水來的聲音,含著親切的揶揄,鵡漡卻是苦了一臉的大鬍子。

    他不習慣啊!再多少年都不會習慣。

    郡主美得像朵含露半開的芙蓉,舉手投足都是說不出的雅致,偏偏有顆將帥的腦袋——像她那半退隱的父親一樣,縱橫兵法,滿腦子的戰術;最嚇人的是,還有種天生的大將之風,讓他這種只憑力氣大、嗓門大的匹夫,不由得要自覺矮上半截。

    試想,一個步履姍姍的美人兒,若無其事地踏入敵方陣地,輕聲細語幾句,就讓人棄甲投降——這不是怪異到讓人發毛嗎?

    這種事只發生過一次,而且只有他意外目睹當時的經過,但已足夠讓他嚇得不輕了!

    他知道郡主沒有什麼奇法神力,只是膽大心細、又深通人性之道罷了,天才加上美女,真是可怕的組合啊!

    說來郡主也是他看著長大的,自認和他親得很,所以動不動就愛取笑他,但他……就是不習慣啦!

    主是主、僕是僕,況且她還未成年,就這樣厲害,將來不知會成什麼樣?

    所以,雖然打死他也不會承認,鵡漡對這個小主人實在是……怕怕!

    怕歸怕,他還是把她當成自己最大的責任,比統領郡王府軍還更重要。

    也正是如此,他每天咒著那小女僕,一城又一城地遣人搜尋,只求把郡主的救命恩人趕緊揪出來,不必再每天硬著頭皮去郡主房外報壞消息。

    其實說來,是根本沒消息。那個叫余兒的小不點,不知煙消雲散到哪兒去了,他那夜守在木屋門口,到了晚膳時間才敲門,裡頭卻是無聲無息,他擔心起來開門采看,只見郡主悠悠醒轉,那小娃兒卻不見了!

    郡主醒來之後,堅持是那小不點救了她,要他派身邊所有兵馬徹夜搜索,他把林子都踏爛了,卻是連個影兒也找不著。

    那小不點害羞怕生又年幼無知,怎麼救郡主的?

    他不懂,只知郡主真的身子忽然大好,食欲也大得驚人,隔天就能上馬,還帶頭在林中又轉了好幾圈,怎麼也不放棄找人的念頭。

    要不是雨愈下愈大,他苦苦勸告,就怕主子再著涼,郡主才好生不願地打道回府。

    最讓他差點嚇白鬍子的,是從郡主懂事以來,第一次見到她淚汪汪的模樣,簡直……簡直是要變天了!

    一定是鬼門關闖一回,再怎麼厲害的郡主,也嚇哭了吧。

    至於那小不點……明明直叫自己是倒楣鬼,卻成了什麼救命恩人,難不成是以毒攻毒?

    他能想到的歪理也只有這一條啦。

    救人是好事,這小鬼頭幹嘛跑人呢?嗟!害得他天天來見郡主時,頭都抬不起來。

    「郡主,我們再找下去,就要過北河了,那小不點……我是說您的救命恩人,真會跑那麼遠去嗎?也許……」

    也許早就真的「倒楣」,遭什麼不測了!

    不過他沒那麼笨,把這種話給明講出來,瞧,郡主那雙美眸,不就瞪過來了嗎?

    哎呀,那美眸裡……怎麼又水汪汪的了?!

    「真的是魂飛魄散了嗎?那麼……我在人間找,是錯了。」

    鵡漡一雙眼凸了出來。

    「什麼?」

    他有沒有聽錯?郡主難道一場病,燒壞了腦子?

    不會啊,明明郡主看起來、聽起來,還是那麼地柔中帶剛,和從前一模一樣。

    「老鵡,我聽說京城裡有位法難道人,不說法術,只談天理,卻是字字玄機,求教者少有人懂,你去幫我把他請來;如果他不肯來,幫我請個約,我去見他。」

    有這種人啊?鵡漡抓抓鬍子,乖乖點頭。

    「老鵡,你說你是在路邊找著恩人的,她說她身帶黴運?」

    「是啊。」

    他被郡主像拷問一樣,和小不點說過的每個字,早就複述一遍——不,是一遍又一遍了。他好命苦!

    「難道劫數可以命抵?」郡主又喃喃自語。

    「不會吧!」他想也沒想就介面:「我想殺某人,某人就沒命了,這是做了就有結果的事,哪是誰的劫數、誰又能抵了?」他姓鵡的就是不懂什麼運氣不運氣的,戰場上你死我活,是看誰戰術好、武力強,難道命好的人,乖乖站在那裡給他砍,就是死不掉?

    郡主倒沒怪他多嘴,僅是淺笑了笑。

    「你相信自己、相信人定勝天,很好。但我活了下來,確是僥倖,不是我自己的努力,而是別人的恩情。我一天不弄清事情的真相,一天不能安心過活。」

    好吧,郡主想要的事,他姓鵡的就算上天下海,也要奉上。

    「郡主放心,我今兒個就起程上京,一定讓您見著那道士!」


    破廟變得一點也不破了,屋頂鋪了層木板,窗戶掛了竹簾擋雨,還加了張小木床,連門都有了。

    余兒非常賣力地將小廟打掃得光光亮亮,自己看了都覺得心曠神恰。

    雖然……一點也不懂師父為什麼要這麼麻煩,自己動手敲敲打打的,怎麼看也不像……呃,她原本心目中不食人間煙火的師父。

    當然啦,師父餓了會吃飯、渴了會喝水,雖不確定每晚坐著到底有沒有睡覺,但總是還做些人得做的事。

    只是……修廟?

    她並不期望師父一揮手就可以變出床呀門呀的,但這樣動手做粗工,實在讓人有收驚的必要哪!

    況且,師父不是一直住在這兒嗎?那為什麼以前坐在破廟裡讓雨淋沒關係,現在卻這麼大費周張?

    她是很喜歡這樣有「家」的感覺,不過她簡單日子過慣了,並不真在乎是不是有床可睡,倒是為師父的賣力感到不舍。

    說到床就更心虛了!師父還是整夜坐著,她卻有床有被,還有真的枕頭呢!從前在佑善居,隨便撿塊木頭就充數了。

    這些日子來,她身子的疼痛一天比一天少了,收命之時,師父總將一手放在她肩上,她不再有那種如遭雷殛的劇痛。

    是師父的神力吧?

    列忌觴抱著木柴進來,余兒立刻跑上前去,要接過來。

    「師父!我來我來!」

    列忌觴沒理她,穩穩將大把的木柴擱在炕邊。

    余兒不氣餒,搶著開始生火的工作,小身子還努力擋在列忌觴前面。

    「功課做完了?」

    「做完了!做完了!」

    她直點頭,小手忙著。

    說是功課,不如說是抄書,每日師父出去幾刻鐘,沒有讓她跟,回來總抱著幾本老舊得快散掉的經書,她必須一字一宇抄寫在牆上,用的是燒過的炭枝。

    四面牆都快寫滿啦!這樣抄書究竟是在幹嘛?

    她問過一次,師父答道:

    「鎖命。」

    什麼意思?命可以鎖的嗎?怎麼個鎖法?她不懂。再問師父,師父又不理人了。

    算算日子,跟上師父,已近一年。

    過得好快啊,她常忘了時日,每日過得忙碌。

    是不是日子過得愈久,她身子就愈不疼了?那她可真期待自己終能痊癒的一天。

    她剛開始作飯,原本坐著看書的師父,突然立起身來,動作如旋風,經書翻飛,整個小廟也震動不已,嘎嘎作響。

    「師父?!」

    她嚇得手一松,小鍋連湯落在炭火中,濃煙四起,她無暇料理,搶到師父身邊。

    「不許過來!」

    列忌觴厲聲道,余兒驚得連退幾步。

    廟內所有燭火全被怪風吹熄,她被濃煙嗆住,咳得淚水流出。

    「師父!」她喊。

    師父怎麼了?!師父有危險嗎?為什麼忽然被怪風環繞,她想近身都不成——

    「……不,我不回去!」列忌觴冷聲道。

    師父是在和誰說話?她勉力睜開刺痛的眼,廟內卻是一片漆黑。

    「……隨你,我已非明界之人。」

    她怎麼傾聽,也聽不見廟內有第三人的聲音,不敢再亂叫師父,怕打擾了他。

    「……恕難從命!」

    隨著列忌觴冷硬的拒絕,廟內突然一陣巨響,震得余兒跌倒在地。

    下一瞬間,燭火重燃,廟內的濃煙和怪風都消失了,師父直直立著,眉心打了深結,雙眼緊閉著。

    「師父!」

    她爬起身來,不由分說就撲向列忌觴,小手將他抱住。

    列忌觴劇烈一顫,隨又穩住身子,余兒抬頭一看,嚇得立刻鬆手——

    只見列忌觴嘴邊,淌下一道黑色的血,滴落在黑袍上,消失不見。

    「師父!」

    她不敢再碰師父,怕他身子有傷。

    「沒事。」他睜開眼,將黑血以袖拭淨。「不要亂叫,你去坐下。」

    坐下?要她坐下?她這才發覺自己雙腿抖個不停,摸到床邊坐下。

    「師父?」

    一聲喚有如嚶嚀,帶著抖音。

    「你身子如何?」

    她?她什麼都沒感覺啊!除了……嚇得半死而已。

    「徒兒好得很啊!是您、您受傷了!怎麼傷的?」

    他嘴角微乎其微地半勾。

    「說來你也不會信,別問了。」

    「為什麼不信?師父說的話,徒兒當然信!」

    「說玉皇大帝用雷劈我,你信?」

    啥?余兒小嘴大開,呆望著他。

    她的神情卻讓他……近乎微笑了,是她從未見過的表情。

    「唬你的,這樣也信,真是個小傻瓜。」

    「那到底是發生什麼了?」她追問。

    「是明界之王,來要人的。」

    「要我?」

    她臉失色了。是她!真是她害了師父……

    「要我。」

    「要、要師父您?」

    「不錯,我本是明界之人。」

    他咳了幾聲,咳出一攤黑血,她臉色全白了。

    「那明界之主要您的命?為什麼?您不是神仙嗎?或是幽界的魔?您不是幽界來的?」

    「你問題可真多。」

    「師父!」

    她手快把衣袖給絞破了。

    列忌觴歎了口氣,望著自己浸濕的衣袍。劇痛是小事,要將那顆小腦袋中的擔憂抹去,才是難。

    「他是要人,不是要命。我還好好在這裡,你不要亂哭。」

    她沒哭啊!她眨眨眼,雙眸又乾又痛。

    「師父哪有好好的了?!您流了一堆血!」

    列忌觴想否認這一攤黑液是血,隨即又轉念。

    「我不是死得掉的人,你別再哭了,去把晚飯弄好。」

    又是雲淡風輕的口吻,余兒想再說些什麼,但師父的威嚴重現,眼光深沉,她只有低下頭,抖著手做飯去了。


    床上的身影還是瘦得礙眼,但這些日子以來,她身子是好多了。

    列忌觴立在床邊,低頭看那小臉上糾結的眉心。她就寢後輾轉了半刻,便被他施念送入睡鄉。

    他手指輕觸她枕上淩亂的發——

    僅僅是這樣微乎其微的一觸,心口仍遭千萬細針刺入。

    他咬牙調息,沒有出聲。明主這次,不是鬧著玩的。

    會親駕來收他,是夠紆尊降貴了,沒有強架他走,更是破天荒的寬容。

    他為什麼不走?為什麼一時情急之下,竟悍然抗令?

    他本可先回明界一趟再說,更不必對明主如此失禮……但明主突然出現,讓他全然失措,衝動之下貿然犯上。

    明主對他,先有恩,後有圖,他被送入幽界,其實也是自己恣意破誡的結果。

    自己究竟是……怎麼了?

    他嘴角一抹自嘲,若真要說自己怎麼了,大約就是……失心了吧!

    他竟然有心可失,倒是自己萬般未料的。

    何時的事呢?

    第一次抱起那瘦得可笑的乾癟身子,感受到凍得發僵的皮肉下,那顆跳得如此強韌的小小的心?

    小小的一個娃兒,小小的一顆心。不能算是孩子了,卻又無身為女子的自覺。

    未曾有過一天的好日子,卻是那樣熱切用心地活著,為什麼?

    那顆小小的心中,藏有什麼天賦的神力?明明是萬劫不復的惡命之身,為什麼生出的卻是那樣的心?

    他先是好奇,後是驚異,再來……就纏結住了。

    她以為是她纏他,其實是他纏結住她,她脫身不得,他也無心斷絕。

    不知如何待她,於是順著她的意扮起師父的臉孔。從來孑然一身,他是無措得可笑,在她開心地煮飯、打掃、喂豹子時,他自覺無用地束手旁觀,卻是不能不感受到那份……熱情。

    多麼彆扭的二字,想來都要令人蹙眉。

    那不過是她待人處世的習慣而已,不光是對他而來,他提醒自己。熱情已成她的天性,不如此她便無法自處,大半是因為她那該死的劫命。

    幽主曾取笑他言心之說,他自修度以來,心念俱淡,而進入幽界後,負起收命之責,每收一命,便覺自己又失一分心。不再悲憫、同情、不忍。

    唯有如此,才能日夜見人死,而不動不搖。

    無論將死之人再如何祈求、受痛,或死法再如何淒慘,他都視而不見。這是他的修為,千年下來,他已自認這本是他天性。

    但她出生之後,他不時自她身邊收命,不能不對她感到熟悉……或好奇。她有的是天地中獨一無二的劫命,他從未聽聞如此惡運。

    天理求平,他一直在想,天機將會給她如何的補償。

    難道……竟是他嗎?

    嘴角再勾起,不能不自嘲——

    他算是好的嗎?好的運?好的人?他嗎?

    天理眼中,他算是善報?算是吉善之力?這倒是可笑得緊!

    不,她的補償,必然是她那顆奇妙的心,只思及他人,只為他人痛,幾乎是……只為他人而活。

    只予不取,只施不受。那麼他會不自禁地助她、護她,也是理所當然了。

    只是,這一丁點也不像他。

    在她崇拜、感激、全然信任的眼中,自己不知何時,失心了。

    無心可失之人,還是失了心了。一定是她給了他一顆心。

    給了他想為她建一個家的心,於是修廟、補窗、買床,做著凡人男子才會做的事。

    他弱冠即行醫,聲名傳天下,又是御醫世家出身,可謂未曾有過一天的苦日子。後來厭倦專醫皇家貴子,他埋名遊世,免費醫治小民百姓,結果仍受報酬無數,不愁度日。

    也許是天賦異稟,他醫術日精,竟已至神妙之境,救回無數瀕死之命。

    於是天理求平,召他入明界,賦他修度之責。

    自詔是奇特的一生,不求人也不求天,即使行醫,也是獨來獨往。在明界修度並修天書,淡然看太虛迴圈。

    這樣的性子,竟然變了——

    變得貪戀她的陪伴,希冀她的熱情。

    難道是千百年的不足,終致無比的饑渴?

    罷了罷了!他非天理,無法求解。

    他無視於心口將受的疼痛,手指輕撫上她軟嫩的面頰——

    他不能走……他已不想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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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9-22 09:48:40 |只看該作者
第六章      傷心

    法難道人是傳奇中的人物,聽說年逾百歲了,身居京城中最繁華的地帶,卻是一間破舊到礙眼的小道館,無論多少人奉獻,甚而要出力幫忙改建,全遭拒絕。

    人說先皇也敬他三分,幾次親駕拜見,而非召他進宮。

    歆齊郡主居然說要把人給請來,讓鵡漡暗自搖頭。

    郡主畢竟太年輕了,不解人情世故,他才不敢向那高人開口要求呢!能托話進去就要偷笑了。

    他在道館外面等了三天三夜,那答應傳話的小道士卻沒再出來。

    他是不是該再試著打門啊?這樣好嗎?

    他傳的話可謙卑啦!說是央求法難道士讓歆齊郡主叨擾一面,一面就好,有人命關天的事要請教!

    人命關天耶!居然還教他在門外站了三天,難道不怕真死人嗎?

    他等得垂頭喪氣,難道這回又交不了差了?連個回話都沒得到,這教他怎麼有臉回去?

    等得肚子又餓了,探入皮囊裡摸出饅頭,道館門開了。

    「小師父!」鵡漡如見久別的親人,高興地大嚷:「您可回來了!大師怎麼說?」

    年約十歲的小道士,有張極可愛的面孔,白白淨淨,雙眼明亮,簡直像個女娃兒,此時微微一笑,露出珠貝般的白齒。

    「大將軍別急,師兄有話相問。」

    師兄?有些狐疑,不過一聲大將軍,可喚得他心裡舒服極了!鵡漡蒜頭直搗。

    「您說!您說!」

    「歆齊郡主現下如何?」

    「郡主身子已痊癒,一切安好。」

    哎呀!他先前說什麼人命關天,這下可好了!但他指的是那小不點——郡主不知哪來的念頭,說什麼一定要救回恩人,他只好把話傳到。

    「郡主要請大師救的另有其人,是郡主的救命恩人。」趕緊補充。

    明明只是個娃兒,鵡漡卻有種古怪的感覺,這小道士好像……一點孩子氣也沒有,那眼睛老成而充滿智慧,笑得更有彌勒之風。

    他怎麼把小孩子比成佛祖啊?真是。

    「師兄城裡也待悶了,願意隨行,大將軍半刻後就準備起程吧。」

    鵡漡差點跌倒在地——

    法難道人願、願意跟他回去?半刻後就走?這、這……

    這是他姓鵡的終於走運啦?

    呸,不是運,不是運,他可不信什麼運不運的。

    「當然!當然!謝謝小師父!謝謝大師父!」

    鵡漡語無倫次地亂謝一通,小道上輕聲一笑,把門又關了。

    鵡漡馬上囑咐屬下備轎,自己也是笑不攏嘴。這下郡主一定開心極啦!

    半刻之後,他仰頸張望,見小道士攙出一名高瘦的老人。

    說是老,還真是老——那白須長得幾乎到地,白眉也半蓋住眼,拄杖的手佈滿皺紋,而身子瘦得像只剩幾根骨頭似的。

    不禁要擔心起來——

    這樣仙風道骨的,不會……禁不起長路的折騰吧?

    把如此貴人給折傷了,可不是他這種小角色擔得起的呀!

    似是看穿他的心事,小道士又笑了,將老道人扶入轎中後,探頭出來。

    「大將軍,您不是要趕回去救命?起轎吧!師兄常跑大江南北的,已經等不及要再出去玩玩了!」

    玩玩?被先皇奉為半仙的法難大道人?鵡漡的下顎滑落。

    領在那稚齡又不似孩子的小佛祖、和瘦弱得一把風就能吹走的半仙前面,鵡漡喃喃念著不知什麼,趕路回府。


    余兒已經連著幾夜睡不安穩了。

    並不是她沒像往常一樣睡得死死的——不知怎地,她爬上床後沒半刻鐘,眼皮便重如厚被般,直往下沉,接著便人事不知。

    即使如此,她仍早早醒來,記不太清夜裡的惡夢,雙鬢微帶汗濕,大約是被嚇出來的。

    她擔心掛念的是師父。

    自那夜師父遭明主夜襲之後,收命之時雖仍帶著她,卻不再讓她親眼目睹收命的經過。

    她連要收誰的命都看不見,到了目的地之後,師父就開始作怪法,飛砂走石的,她連眼睛都張不開,耳邊也淨是呼嘯的風,不再聽得到死者的哀鳴、哭泣、求情……

    她一心認定,是師父故意作法的,但為什麼呢?為什麼要遮她的眼?蔽她的耳?

    她好想問,卻不敢隨意開口。

    自那夜之後,師父總是閉目休養,濃眉緊蹙著,嘴唇抿得發白,周身隱隱發著一道黑氣……

    她不敢打攪師父,如果師父是在練氣療傷什麼的,那她隨便出個聲,都會擾了師父的心神吧?

    又是喂黑豹的時刻了,她抱著一鍋的生肉,低頭走出小廟。

    黑豹們見到她,全抖擻精神抬起頭來,最高大的一隻立刻蹭到她腳邊,張大了森森的口,似在對她微笑。

    為什麼師父身旁會跟著五隻黑豹,她一直未曾弄明白。

    記得頭日見到它們,初時嚇得半死,不久卻忘了害怕,直到記起來才捏把冷汗。

    呃,有時候她糊裡糊塗,把它們當小貓來撫愛,沒有被咬掉指頭,還真是奇跡啊!

    她漫不經心地盤腿坐下,小手玩弄著黑豹頰上的長須,歎了口長氣。

    「小黑啊,你說,師父是不是快要離開了?」

    顯然是首領的黑豹,通常走在這群猛獸前頭的,卻似乎不在意被冠上了小狗似的昵稱,睜著大眼瞅她,把頭擱在她膝上。

    「師父說明主要他回去,我親耳聽見他拒絕了,但明主打了師父,害師父受了傷……師父不說,我也知道的,他那樣努力療傷,絕對是傷得很重!他卻怎麼也不承認,每次我問他,他都一聲沒事,就不理人了。」

    黑豹噴了噴氣,大約是同意她的話。

    她熟練地平分生肉,讓黑豹們進食,身邊這只沒理會晚餐,仍一逕看著她。

    「什麼明主不明主的,難道正是玉皇大帝?師父故意開我玩笑,但如果那是真的呢?那怎麼辦?師父怎麼敵得過最厲害、地位最高的神仙?師父原是個人啊!師父明明說過的。」

    黑豹下顎摩挲她膝蓋,似是在點頭。

    「明主真要師父回去,師父就必須回天上去了,那幽界又怎麼辦?如果師父走了……」

    她小手揪緊了膝上的粗布,心口忽地疼痛起來——不再是收命時曾感受的疼,而是一種完全不同的、直抵內心最深處的痛楚。

    如果師父走了……如果師父走了……

    師父說不回去,但那哪能是師父說不要就不要的呢?違悖天理、抗拒天命、和天之帝為敵?

    師父又為什麼不肯回去?難道……就為了她?

    不會吧?!

    這是她最深的恐懼,怕師父真的會走,又怕師父是為了她才不走……

    「不行的,不行的……不行的……」

    她喃喃道,小手忽然揪緊黑豹頸上的毛髮,黑豹嗚了一聲,眯起大眼。

    她眨眨眼,松了手。

    「喔!真對不起!小黑,我抓疼你了?」

    一道疼痛倏然穿過心頭,如冰冽的清水潑熄了一窩炭火,不能再更清晰的領悟頓然擊中她——

    是她!是她死抓著師父不放,從一開始,就是她!

    從一遇上師父,她就求拜師、求學道;師父送她走了,她又好死不死,害到那郡主……

    接著師父來負責收命,又是她死求活求,要代人償命……

    結果師父讓她懸於幽明之際,讓她跟在身邊……她自此分寸不離,壓根沒讓師父離開半步!

    明主要師父回去,一定是因為師父應該回去。明界都是神仙啊!師父沒有不肯上天的道理。在幽界收命,哪裡是師父真心想做的了?

    是她……一定是顧慮到她,既不能帶她上天,又不能放她半死不死地懸著……

    余兒身子忽冷忽熱,思緒如狂風亂卷,雙手抖個不停,想起身回廟,卻站不起來。

    不行!她要馬上跟師父說,絕對、絕對不能為了她而做出傻事……

    她搖搖晃晃地站起來了,肩上一隻有力的手,將她穩住。

    「怎麼了?」

    「師父!」

    眼前有些發黑,心上的疼又沉又重,她轉過身來,急急退了幾步,讓列忌觴的手滑開。

    列忌觴眯起眼看她,銳利的眼光讓她想要避開,好不容易才堅持著回視。

    「師父,徒……徒兒該走了。」

    列忌觴眼中閃過精光。

    「走?走哪兒去?」

    走哪兒去呢?她既不能待在明界,那……

    「去幽界吧!我……我該去幽界的,如果郡主真的沒被我害死,那我是應該代命……」

    「太遲了,當時未死,不能再死。」

    她驚得再退一步,難道這表示……她無法再為師父挽回什麼?

    「那、那我去問問幽主……或明主……該怎麼彌補才好……」

    列忌觴向她跨近一步,她不禁再退,也不懂自己為什麼怕再靠近師父,總覺得一碰到師父,會更害了師父。

    「你想彌補什麼?有什麼好彌補的?」

    她不知道啊!她什麼也不懂!但她就是肯定,自己是不該留下的!

    「徒兒也不確定,但至少幽主會知道的——」

    「你要去幽界?」他語氣冰冷而嚴厲。「半魂半魄,一進去就被收走,身形都會消散,致使無所屏障,熱時如火燒,冷時如冰凍,伏於迷魂穴中,直到明界偶來借魂,才有半絲轉生之機——你要一探幽界試試?」

    她身子晃了晃,咬牙站定,顫聲回答:

    「那……也沒關係,當時師父就說清楚了,我並不存僥倖之念,托師父的福……」說到這裡聲音破了,艱困地繼續:「托師父的福,我多過了這些好日子,但我不知道師父會代我受罪!我不要……我是說,這不行的!是我該回幽界,受什麼罪都是活該,不能再拖累師父了!我、我現在就走!」

    她說完急急轉身,乾燙的眼不知怎地看不清四周,茫然地往前走,也不知該去哪裡……不對,她該自我了斷才是,走什麼走呢?

    她停下腳步,胡亂地掃視林間。要怎麼樣才能……死呢?這林間沒有高崖,也沒有深湖……

    對了!廟裡有根山刀、有把斧頭,還有一柄她作飯用的小刀……

    她急急轉身,突地收住腳步,仰頭看跟前不偏不倚擋著的列忌觴。

    她張了口又閉上,列忌觴眼中的怒意,讓她頓然無措。

    她怎麼這麼笨,說走就走?師父不會讓她的啊!

    如果師父要她死,當初就會收走她的命了!

    她咬唇低下頭去,雙眼又燙又痛,卻怎麼也流不出淚來。

    「你要死,還看我收不收命。」他沉聲道。「你說,我會收嗎?你敢亂來,徒然傷了自己,無故痛上幾日,還是死不掉。」

    「為什麼?」她喊道:「師父為什麼不收我的命?明主又為什麼要傷師父?如果沒有我……如果沒有我……」

    「如果沒有你,一切就沒有『心』了。」

    余兒怔住了,呆呆望著列忌觴。

    「沒有心……什麼意思呢?」

    列忌觴微笑了笑,那笑如謎難解,有絲自嘲,有分苦澀。

    「等你懂了,也許就能解脫了。」

    解脫……

    這就是師父要的嗎?助她解脫出害人的劫命,助她解脫出半生半死的虛懸……師父要救她,讓她重生?

    就像師父當年行醫救人那樣嗎?或是收命這麼多、這麼久了,在她苦苦求他饒了郡主時,師父決定放過一命也無妨?

    不,不是無妨,他受苦了!

    是為了她,不是悲憫,更不是無謂。是他的「心」?

    無奈、急切、不舍……無數陌生的情念,不知從何而來,將她淹窒——

    他這樣……就為了……心嗎?

    她怔立著,胸口湧上一股半甜半苦、冷熱相交的血氣,直直上沖到腦門,一時之間,眼前漫上紅暈,四周晃蕩起來——

    「啊……」她喃道。「你好傻……」

    列忌觴震動了,幽黑的眼深深凝視她。

    那一聲輕喃,如無形的淚滴落他胸口,那是他未曾聽過她用的語氣,是他沒有意料她會說出的話。

    不再是敬畏的口吻,輕喃出的是激烈無比的情念。

    他心口突遭重擊,千鈞之力前後夾攻,如被兩掌合打,心口破裂——

    列忌觴悶哼了一聲,黑血噴出口,雙耳、鼻孔,甚至眼睛,都湧出黑液,他跪倒在地,雙手勉力撐住身子。

    聽到她的哭喊,但意念不再清明,他想開口,湧出的是更多黑血。

    「——你這只打不醒的笨靈,連請命都不會嗎?」

    余兒忽然停止喚他,列忌觴僵住身子!難道……余兒聽見了?

    他咬牙抬起頭,對現身三尺之外的幽主道:

    「我沒有求你!你別以為現身於她之前就能——」

    「都快頂盡你的修度了,還在逞強?」幽主斥道。「你該知道我不會袖手旁觀——即使我不管,明界那老頭也不可能不管。」

    「我不會讓你帶走她!」

    「你要求心,卻不顧後果——她是待死之身,你求心念相通,便是連上了她的死命!人靈不能相容,兩人心魂同時破散——你立時暴斃,而她……你渡經鎖她的命,不過撐上三日!」

    余兒驚呼出聲,列忌觴握緊拳,極力自持,每說一宇,黑血泉湧。

    「我不會求你,求你便是送她入幽界,她魂魄不全,想轉生難如登天!」

    「所以你要同她一齊魂飛魄散,什麼都不留,就圖瞬間的心念相合?」

    「不!心有所屬,她我不分,魂魄相依,即使我頂盡修度,她仍保有我本命……我身子死絕,她一息尚存,便能再修度,活滿她十八命數。」

    余兒顫抖起來,列忌觴不去看她,只施念護住她心神。

    如此念力,在幽主之前根本是螳臂擋車,但他固執而行。

    幽主頓了半晌。

    「……心有所屬,魂魄相依?這……無例可循,無論人仙靈,均未曾試過。」

    「明誡幽誡,只訂下有取則必予、欲得必先失之則,天理在平,無積無闕。明主判定我欠明界修度,取走八成,並留下錐印。他已網開一面,立了首例,沒有將我強行召回。你呢?你不成全?」

    長長一聲歎息。

    「死到臨頭,仍是毫無謙卑之氣,明幽兩界,也沒有別人了。你可知你若算錯了我,這娃兒可被我打下失魂池,從此無跡可尋?」

    「要我在她前面求你,她寧可一死。」

    余兒身子劇烈一顫,列忌觴伸手欲扶,一道白光將他手掌隔開,如冰片立在他與她之間。

    「不要碰她,你現在可禁不起再一次錐心之痛。」幽主責備。

    余兒不可置信地看著那光壁,再看向列忌觴,眼中盈滿傷痛。

    「我不痛。」列忌觴立即道。

    幽主再歎。

    「如此荒唐的事,要我攪和,還真不知從何下手!明界那老頭說一不二的,竟會放你一馬,我還能如何?我可沒有那種死脾氣!不過他再死硬,比起你的決絕,究竟甘拜下風。」

    「您……您是幽主大人?」

    余兒突然抖著開口了。

    列忌觴立即要起身,又被一道白光圈住。

    「你不要急,我倒想聽她說說。」

    「余兒,我不許你做傻事!」列忌觴厲聲道。

    「你不能迫人求命,這你比誰都明白。」幽主道:「娃兒別理他,你說。」

    「余兒!」列忌觴語氣更加駭人。

    余兒渾身顫抖,勉強忽略列忌觴周身進發的逼人怒氣。

    她……一定要救他!不論他是否願意……

    他……又何曾問過她是否願意了?

    若早知他會為她受盡煎熬、頂盡修度,還將暴斃而死……她才不會同意!死也不會!

    她不知幽主究在何處,聽到的話聲,如腦中穿音,她只能對著前方開口。

    「……幽、幽主大人……」她抖聲道。「師父說當時郡主命竭之時,我未曾代死,便不能再死……這、這是真的嗎?」

    「不錯,時辰到了,該絕命的、該補命的、該擇命的,應時而發,不得有誤。」

    「……那……初時我遭錐心之痛,並且每收命時必再痛,便是補命之法?」

    「那並未補足,這傻小子以他數百年修度相頂,才足以平天理。」

    她低下頭去,小手絞破了袖口。

    「還有……我後來疼痛日減……也是師父?」

    「不錯,一痛抵一痛,他將你身上疼痛日漸收入,自己承受,明界那老頭子來抓人,被他氣得半死,才下了錐印。只要觸著你,或太過接近,無論多輕多微,均教他血脈受創、劇痛錐心,比原先更加數倍。」

    難怪那時候,她撲上去抱他,竟害得他吐血——

    余兒暈眩起來,太多罪疚傷痛,讓她難以承受。

    如何承受?如何承受他的……用心?

    「請幽主指示,余兒該如何能……如何能……」她不知該如何問才是。

    「如何能阻止這小子盲目自滅?若他執迷不悟,誰又能奈他何?」

    「若我……死呢?」

    列忌觴身上的光圈劇震,幽主歎了口氣。

    「你還是不明白,遲了就是遲了,如今兩人心念相合,你死則他死。」

    余兒周身發冷,原來……她絕不能死!

    「這些全是破了明幽兩界的常規,究竟會如何,誰也無法確知。明幽之主,不過是天理的守護者,可不是天理本身。」

    「那麼……師父說的……身子死絕?」

    「那是他想著若非與你同滅,便要抵死相保,有無把握,已不在他計較之中。所謂一廂情願,莫過於此。」一派不以為然。

    列忌觴終於震開光鏈,一把拉住余兒衣袖,往自己身後帶,令她驚呼出聲。

    「你開口要我留在幽界時,答允了什麼,你難道忘了?」

    列忌觴質問幽王的語氣,絲毫沒有敬畏之意。

    「我沒有忘。你以人之身,修仙之度,行靈之業。只要你在幽界一天,與幽士並行而收命,他們不可擇命而收,你卻可以。你不想收之命,由其他幽士去收——但我可沒有答應你擇命而保!」

    「我可以擇他人之命而收,難道不能擇收自己的命?是否保余兒,我並未求你。」

    幽主歎息。

    「你如此胡來,連我也不能保你,天理終有定奪,你……好自為之!」

    列忌觴似是終於緩了口氣,拉住余兒袖口的手,卻未松分毫。

    「不送了!」

    余兒只聽見一聲輕笑,含有無限感慨,隨即四周重歸寂靜。

    她一回過神,立刻奮力拉扯袖口。

    「師父!請放手!」

    列忌觴還未介面,余兒已感到他的怒氣向她洶湧而來。

    「你還有臉叫我師父?徒兒有如此逆上的嗎?」他疾言厲色。「在我之前,由得你說死?就算你不把我當師父看,難道也忘了我是誰?」

    方才在幽主之前毫無懼色,現在被列忌觴嚴斥,她卻不住地往後縮,袖口被他拉得快破了。

    今日之前,從未見師父動怒過……方才若非生死關頭,她早被他嚇昏過去。

    從前的師父,是無動於衷,是冷淡如水……嘲弄與譏刺,她都習以為常了,但震怒的師父,如火山爆發,令人心神俱裂!

    仿佛靜水深流千日,忽然直下巨瀑,激流四濺,怕要粉身碎骨!她忽然不識得這樣的列忌觴了……

    她不但害他陷入死劫,還讓他失了一貫的安然,讓他暴怒如此!

    不知為何,他為她失去平靜,是駭她最深之處。

    「師、師父……是徒兒不好,師父別再氣了!」

    師父已深受錐印,這樣動氣,會有多傷身?會有多疼痛?

    余兒抖得聲音斷續,列忌觴臉色發黑,瞪著她的眼似要將她劈成兩段。

    「我沒有你這樣的徒兒!」

    余兒向後踉蹌幾步,袖口終被撕裂。

    「那……那就聽、聽大人的,我不再是大人的徒兒……」

    「你——」

    列忌觴忽然向她抓來,她不知自己哪兒來的神速,閃向後方,手腕竟避開了列忌觴的掌握。

    「您不能碰我!」她急喊。

    兩人對峙於廟前,她的身子不斷抖顫,小臉卻是無比堅決,兩手握成拳頭,竟是不惜死決的模樣。

    無論如何,她不該再為他帶來痛楚!她滿心只有此一念頭。

    不再當他徒兒……也好……

    她原本不配,如今更無臉以師徒相稱。早該知道,自己是一條賤命……

    「你敢再自賤——」他突然吐出一口黑血。

    她不自禁要上前,及時阻住自己。

    「您……」她垂下頭去不忍再看,下唇咬出血來。「您快去休息,徒……我再去抄經,說不定……」

    她低頭快步走回廟內,身後傳來沉肅的聲音。

    「余兒——」頓了一頓。「一日為師,終生為師,由不得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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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9-22 09:49:24 |只看該作者
第七章     問心

    法難道人進歆齊府,郡主高興極了,擺出比日前的生日宴更豐盛的好菜。

    別看這些全是素菜,有好幾道是郡主自己養出的可食名花,不但美不勝收,嘗起來還一點都不怪異,爽口鮮嫩,葷食是怎麼也比不上的。

    因為體恤道人跋涉辛勞,也不願大張旗鼓地擾了道人的清靜,席上只有郡主和兩位貴賓,鵡漡被郡主命令上座,但抵死也不從,結果站在郡主身後旁聽作數。

    「兩位大師肯委屈上門,我真不知該怎麼謝才好。」

    郡主輕聲道,美顏上全是感激。

    小道士看了看眼睛直盯著美食的法難道士,笑著回道:

    「郡主不必客氣。倒是我們,也要不客氣地動筷了。」

    「啊,那是當然!」郡主低喊:「請用請用!老鵡,你也一起吃。」

    怎麼又來了?鵡漡苦了臉,在精明的主兒和神仙般的貴客前面,教他哪裡吞得下啊?他站崗就好不行嗎?出去站就更好了!

    「小的不餓。」胡亂嘟喃了一句。

    「難道你回來已先吃了?」

    他哪來的狗膽啊?把貴客請回來後就在郡主身邊待著了,主子這不是明知故問嗎?

    「呃,沒有。」

    「那碗筷拿了去。」

    瞄了一眼小道士,笑得好生可愛,讓鵡漡脊背都發涼了,趕忙抄起碗筷,就怕還有什麼更可怕的事要發生。

    「多吃些。」郡主又交代。「你這趟辛苦了。」

    是很辛苦啊!回來了還不放他到廚房去和大夥兒吃大鍋菜……

    不過大幸的是,郡主終於把心神轉回貴客上。

    「不瞞大師們,我這次敢煩勞兩位跑這一趟,實在是有大事相求。我知道大師們清心寡欲,就不以重禮冒犯了,但這個忙,我怎麼也要請您們幫。」

    鵡漡一口米飯差些嗆到,主子怎地這麼不客氣,開口就說請幫大忙,但沒得回報?

    小道士倒是笑得很親切。

    「郡主太客氣了。」

    客氣?鵡漡有抓頭的衝動。

    聽了郡主的話,主客卻沒有馬上介面。法難道人對著好菜夾了又夾,碗裡疊得老高,白須不時掉到菜上,他老人家也不甚在乎,吃得兩頰圓鼓。

    小道士吃得就秀氣多了,小口小口的,但頰邊不時現出酒窩來,不知是在笑還是在咀嚼。

    郡主見貴客沒反應,也未有窘態,嫣然一笑,開始進食。

    只有鵡漡,連站著都覺腳底有刺。

    道人貴客究竟是幫忙還是不幫?怎麼也不好奇是什麼大忙?

    「好吃!」

    法難道人終於開口了,滿口模糊的一句。

    郡主看似高興極了。

    「大師喜歡,我真是不枉這兩年的栽培。」

    小道士點頭。

    「這半蘭半筍,質韌香淡,前所未見,郡主能刻竹而插植,必然是日夜栽培,百試而一得。」

    郡主笑顏如花。

    「我苦研農藝,多所嘗試,再有悖自然之法,我也不覺古怪,總認為天下無奇不有,有心則有生。」

    說到此處,郡主忽然笑容一黯。

    「但日前我的遭遇,卻讓我有了質疑。我突染怪病,本該喪命……我自知命數已盡,但忽有貴人出現,將我拉回陽間來。我不知那是如何發生的,但我親耳聽見,這位貴人說要代我死去。我自病癒之後,無日不想著此事,如果那位貴人尚在人世……我找了又找,卻是無蹤無跡……」

    「郡主既然認為有人代命,為何還想代命者尚在人世?」小道士問。

    「我不知道。」郡主搖頭。「但我分明不識那貴人,為何她要相救?相救也罷,為何甘願自滅?那不是常人會做之事,是菩薩神仙才會如此。」

    小道士看向法難道人,後者仍埋頭大啖,小道士笑道:

    「我們行道之人,不言神鬼,只求天理。」

    郡主支額,俏臉上全是懇切。

    「那我想討教天理,弄清受人救命的道理。」

    「若天理不能或轉,弄清了又如何?您的恩人是生是死,您都幫不上忙了。」小道上道。

    「那也無妨。」郡主抿著小嘴,神情堅決。「請兩位師父指點。」

    小道士笑了笑,又夾菜進食。那邊的法難道人,聽若未聞般,吃得津津有味。鵡漡終於忍不住了。

    「兩位師父,好歹幫幫我們主子啊!」

    「沒有關係。」郡主微笑。「老鵡,你別急,說不定終我一生,也無法悟懂天理,這一時半刻,急也沒用。」

    說得真……深奧啊!鵡漡趕緊縮回頭來。

    眾人默默用完餐,小道士嘴角的酒窩一直末消失。

    自那天幽主出現之後,余兒戰戰兢兢,無時不緊盯著列忌觴的身形,一蹙眉、一緊繃都不放過,好似捕捉住每絲疼痛的徵兆,就能稍稍分擔幾分似的。

    心底深處,更多的是恐懼——怕列忌觴在她轉身不察的瞬息,就會忽然魂飛魄散,再難挽回。

    至於自己會如何,她也只是想到,若自個兒有什麼閃失,是否就會將他連著書了……

    昨夜和他出去找經書,跌了那一跤,摔落了經書,讓他動了好大的怒氣。夜宿石穴時,硬著頭皮再度嘗試要離開,又被他阻攔了。

    也不知自己試了幾次了,每次還沒從床上下地,他就睜開利眼,看得她不敢妄動。

    唯一能做的,就只有每日奮勉抄經,希望對他多那麼一分助力,也好……

    抄了十數頁,她未察覺自己怔怔呆望他許久,直到他喚出聲。

    「過來。」

    她驚跳。「師……大人!」

    他一瞪眼,她抱著經書往後縮。

    「您有事吩咐?」

    「不就吩咐你過來了嗎?」

    她起身小心地挪近一步,小臉上的擔心,簡直要讓人看了不舍。

    列忌觴垂下眼,神情緩和了。

    「余兒,你還有兩日,便十八歲了。」

    「是嗎?」

    她從不知自己生辰,姑丈曾說那日大不吉,萬萬不可慶生,連時日也不肯告知。

    「你有什麼願望?」

    願望?

    「我願天理將所有修度還給您,讓您重做明界的仙!」她衝口而出。

    他默然凝望她半晌。

    「你許願於人,難道不顧那人是否願意?」

    她握緊雙拳。

    「您難道不也是執意救我,不管我願不願意?!」她低喊。

    讓她不敢置信地,列忌觴竟微笑了——

    那是何等的笑容!

    從未見他笑過的……自初識那一刻起,他於她是天般高、神仙般厲害,再怎麼冷峻嚴苛,她也不以為過。

    但笑容……笑容嗎?她有沒有看錯?

    沒有。那笑容沒有一閃而逝,沒有稍加掩抑,甚至沒有半絲嘲弄深意……

    心裡有什麼被揉擰,不能再輕地,她嘴角上揚,不知不覺,回了他一笑。

    廟裡似乎湧進了陽光,還有隱隱的花香,她渾然不察自己眼中的柔情,是他那笑意中的完美對映。

    心在跳,血在奔流,耳邊有無聲的低喃——

    余兒。余兒。

    我的願望,你可知道?

    她覺得昏眩,無措,還有……非常、非常美好的感覺。

    她閉上眼,身子微晃。

    「我……我不知道。」不知不覺回答了。

    「等願望成真了,我再告訴你。」

    一樣低沉的聲音,卻是未曾有過的溫柔,她睜眼看他,真正的、完完全全的,怔仲了……


    隔日,余兒從惡夢中驚醒,直直在床上坐起,冷汗涔涔。

    夢已消散大半,追憶不及。她只依稀記得,自己看到了一湖的黑血,風起波高,濺染了日頭,風中含著哭聲……

    好可怕,好可怕,她哆嗦著不敢再多回想。

    爬起來做早飯,然後埋頭抄經,整天都半避著列忌觴。他安靜如常,出門大半天,不知去向。

    昨日那甜美的一刻,已被那駭人的夢魘打成碎片。像是一種警示,或是惡兆……

    當他滿臉倦色,帶了一包經書回來,她已是戰戰兢兢,心事重重。

    天色漸晚,她起火燒飯,列忌觴如常過來幫忙,她心不在焉,不小心觸著了他的手。

    他定力絕佳,身形微乎其微地一僵,若不是她自己心狂跳起來,也不會立時察覺到自個兒的莽撞。

    「對,對不起!」

    她跳開身子,一迭聲地道歉。

    他若無其事地繼續加柴,完全不加理會,吭也沒吭一聲。但她心裡雪亮——他一定是如穿心般的痛!

    天!她怎麼這麼笨?連做個飯都會傷到他?

    他再怎麼無事人狀,她也知道,這全是做給她看的,為了不讓她擔心。

    她擔心啊!又哪裡只是擔心了?她……她……她比他更痛!

    眼熱熱乾乾的,她訥訥低喃。

    「我還是……」

    話出一半,她警覺地收口,眼光垂下,心中直念:我還是太莽撞了!別那麼笨手笨腳、笨手笨腳、笨手笨腳……

    列忌觴眯起眼,她有些不對勁,但他讀出的心事卻沒什麼古怪。

    他沒料到,這次余兒是先他一步了。

    她本將出口的是「我還是該走」,卻及時領悟絕不能再告訴列忌觴,甚至不能在心中忖度,讓他讀出心事。

    所以她胡亂默念著,一遍又一遍,奮力瞞住他。

    她心意已決,不必再想……笨手笨腳、笨手笨腳、笨手笨腳……

    當晚寒意不深,她心中甚至感到欣喜——這種心情,列忌觴應該不會聯想到逃跑上頭去吧?

    是逃跑沒錯,簡直是落荒而逃啊。

    只要她不死,應該就不會害死他,但她絕對要離他遠遠的,不然,哪天不小心室口他痛到死……

    不要想,不要想。不能讓他摸出心事。

    雖然她帶著豹子們散步,列忌觴待在廟裡,相隔頗遠,她還是不甚放心。

    「小黑啊——」她摸著高至她腰際的領頭黑豹,它頸間的黑毛閃閃發亮,非常滑順。「你們要乖乖的,吃飯時不要搶,若有信徒上廟,或僅僅路人經過,你們還是躲一下吧,別嚇到人了。我知道你們都很乖,但旁人可不一定知道啊……」

    高大的黑豹頓了頓步子,余兒也跟著停下,豹眼閃了閃,似乎是質疑地偏頭看她。

    「不不,我可不能告訴你,免得……」她搖了搖頭。「答應我乖乖的就成了。」

    她回頭看後面跟著的四頭豹子,小小地微笑,安慰它們一般。

    最大的黑豹用頭蹭她的腿,她稍稍低下身子。

    「怎麼啦?」

    黑豹眼瞅著她,滿是靈性的大眼,仿佛要說什麼。

    不知怎地,余兒忽然就懂了,她急急搖頭。

    「不不!不行!絕對不行的!」

    她直起身子,堅定地快步前行,豹子們緊跟在後,怕把她跟丟了似的。

    她苦笑了下,自己這樣……可真像列忌觴不同意她的話,就不理會她時那般,讓人跟在後面追……

    什麼時候,自己愈變愈……像他了。

    如果可能,真想變得和他一樣,自信而有力,與世無爭,卻又仿佛無所不能。

    哈,這輩子是不可能的了。再怎麼和他同心,也不能……

    同心?她是嗎?那只是某種玄妙的意境吧?說的是她的劫命攀著列忌觴不放,連他的心也被下了錐印。

    說的是她該死又不能死,免得把他的魂也弄破了。

    她真混帳啊——

    她走得快又急,低頭冥思,沒有看路,一頭就要撞上某物事,領頭的黑豹已搶上前,頂開了障礙物。

    余兒嚇了一跳,看到眼前有東西攤在路上蠕動。

    「哎呀!」她驚叫。「小師父!你、你……你沒事吧?!」

    來不及責備豹兒,她跪倒在身著灰色道袍的道童身邊,壓根也沒想到什麼男女之別、修道之人不觸人身的規矩,小手摸上摸下的,只顧察看對方有否受傷。

    「這位姑娘——」稚嫩的聲音有些古怪,似在強壓著笑意。「你別亂摸啊!」

    啥?余兒愣了愣。

    「小師父,你……我……對不起!」

    總之就是對不起,她連走個路都會害到人。

    「姑娘,你先讓讓,我起來就沒事了。」

    余兒趕緊退開站起,本能要伸手扶小道士,對方已敏捷地跳起身來,拍拍道袍上的沙塵。

    這小道士……看來還真小,約莫十歲吧?但那稚氣的聲音,咬宇清朗又正經,口氣也奇異地老成——

    余兒想,大概和列忌觴一般,修身慣了的人,說話就是不同。

    「小師父真的沒受傷?」

    「沒有,沒有,姑娘別掛心,豹子身軟得很,撞不傷人的。倒是這豹靈如家犬,緊護著你,很稀罕哪。」

    余兒方才領悟到,豹兒撞人,是怕她被撞到了。豹子哪會軟呢?撞得死人的!

    「小黑啊!我還正要罵你呢,原來又是我的錯。」

    她摸摸豹子的頭,歉然又感激。

    「姑娘似乎很會道歉,原來是訓練有素,習慣成自然了。」

    余兒狐疑地看他一眼。她是不是被取笑了?不會吧?

    小道人眉清目秀,非常可愛,說話時眼睛睜得大大的,唇邊一抹柔笑,天真又誠懇的模樣。

    但她怎麼老覺得……他像在開懷大笑呢?

    「姑娘打哪兒來,往哪兒去?」

    「我……我沒家人,和……呃,我的恩人待在離此不遠的一間小廟裡,現正散步完要回去了。」

    「是嗎?我正尋著今晚歇腳的地方呢。可以打擾一晚嗎?」

    「當然!當然!廟是誰都可以待的地方呀!我們一直占著才不對呢!」

    余兒直點頭,熱心地指著小廟的方向。

    小道上搗嘴輕咳了一聲。

    「姑娘方才提到恩人,請問是什麼人呢?」

    「喔,是救了我命的大恩人,本來我拜他為師,但……」余兒有些黯然地止住了,轉開話頭:「對了,小師父吃過晚膳了沒?要不要和我們一起吃?」

    「如果不太打擾的話,那當然是……」

    「不會!不會!怎麼會呢?你不嫌棄就好了!」

    快回到小廟了,余兒才想到今晚的打算。這樣多了個人……

    不不,沒關係,一定成的,不成也得成。

    謹慎收起心緒,她敲了敲廟門,傾聽裡頭的聲音。

    「進來。」

    她推開門,躬身請小道士先進去,才慢慢將門在身後帶上。

    「大人……」她有些忐忑地開口:「我在路上撞到了這位小師父,請他回來歇息一晚。您……不介意吧?」

    好像該先問過他的,哎呀。

    列忌觴冷眼看著眼前娃兒般的男孩,許久都沒接話,小道士只是盈然微笑,站著等待。

    完了!自己又莽撞了!大人要靜心修身,一定不愛旁人打攪的。余兒頭皮發麻起來。

    「大人,那我的床讓給小師父好了,我可以坐在門外,和豹兒們一起……」

    「你敢?」

    冷然兩字,就讓余兒啞了口,小道士輕笑一聲。

    「大人別介意,我坐門外就成,廟簷可以擋雨,我一路待過的許多地方還遠比不上呢。」小道士說。

    雖然對不住小道士,余兒還是稍緩了心。

    「那我去打點晚膳,您兩位好好聊。」

    她急忙走到另一頭,留下互視的兩人。

    第八章全心

    「聊?您的姑娘真有趣。」

    小道士又笑,列忌觴面無表情的面容,對他毫無影響。

    您的姑娘,說得理所當然,卻又滿含深意。列忌觴連眼都不眨,好似在看一隻唱戲的蒼蠅。

    「您不必多慮,我是不請自來,但絕無惡意。」

    唱戲的渾然不顧觀眾如木頭人,聽戲的則是冷眼相待,任戲子自圓其說。

    「當然,要瞞過您的靈眼是沒什麼可能啦,不如我直說了吧。」

    無聲無息。

    「您是仙風靈體,自不是凡人可以稍加欺瞞的。」再笑。

    一片死寂。

    「但您行事有悖常理,也是無法不驚天動地。在我之前,必然早有仙靈來拜訪過了。」笑得依然可愛。

    只是……仍請不出半句回應。

    「我們修道之人,再怎麼修度,仍是凡人之身,除非仙靈相召,不然只有請教天理的份,無法稍有干涉。您既然不必顧慮我,那可否降尊指點一下?您的姑娘,救命而留恩,受恩之人,日夜掛念,無法釋懷。您就行行好,讓我有個話回去交代如何?」

    沒有回音,那利眼中的拒絕倒是清晰可辨。

    小道士的微笑變得淘氣。

    「您沒有凡人易動之心,您的姑娘可是心軟得很哪!不然也不會輕易抵命了。」

    終於有動靜了——

    「你真有膽子出口威脅?」冰氣飄來。

    稚氣的臉份外無辜起來。

    「那倒是多餘,您的姑娘簡直菩薩心腸,您不覺得她必會關心郡主的現況?我無意多言,只是誠心來報訊的。如果您不讓我,我才不敢說哩!誰知您的靈力仙術,會不會揮手就把我變成一根木頭!」

    這是明眼人說瞎話了——或者真是小孩子的頑皮,因為兩人都知道,就算是真仙高靈,也不能胡亂作法!

    讓小道士有些詫異的是,剛說眼前之人沒有凡人易動之心,此人卻在他提到要向余兒開口時,有了反應。

    他還以為要自言自語一整晚呢!

    當然啦,他是什麼都胡謅一通來試試,真要他挾著向余兒姑娘開口請求,來要脅此人——嗟!他還年輕,不想短命。

    「你要報的訊,該是報給郡主的吧?你親眼所見,余兒並未抵命。」

    「您說得一點也不錯,該報的訊是給郡主的——但您說得也有錯,您的姑娘的命……好像虛弱得很哪!和您不相上下。」

    利眼陰鷙了。

    「凡人修道,是要悟天理,不是亂管閒事。」

    「是,是。天機精微,稍誤一分則天下大亂。我不敢管,只能自告奮勇,獻上我和師兄一分棉薄之力。」

    濃眉不挑反蹙。

    「我知道我們是不自量力,但不論天理如何,凡人有凡人的道義,我們修道之人,怎麼也不能見死不救。」

    小道士不屈不撓,稚臉上不再玩笑,全是誠懇。

    「那是多餘。」無動於哀。

    「那也無妨,我們是受郡主之托,為郡主效力。您可以拒絕,卻不能阻止我們盡力一試。」

    「你們能做什麼?」列忌觴語帶嘲諷。

    「您可聽過公道自在人心?」

    「老生常談。」

    「不不,您此言差矣。真言就算被說爛了,也無損它的力量。我們修道之人,求的是天理,修的卻不是身,而是一顆心啊!」

    列忌觴冷眼中略有一閃,小道上笑著點點頭。

    「不只是您的心、您的姑娘的心而已,若再加上我們大夥兒的心呢?人心之聚合,可以移山填海,就算是天理,也不能不受動搖吧?」

    列忌觴沉吟不語,周身卻似有某種氣流,森森曳動。

    余兒擦著手走過來了,遲疑著不願上前打擾。

    「喔,晚膳好了嗎?」小道士笑嚷道。「我可餓壞啦!」

    「是啊!」余兒也笑,在這可愛的少年之前,好像又回到了佑善居中,照顧其他夥伴的時光。「大人也餓了吧?要不要用飯了?」

    列忌觴點點頭,三人落坐圓桌前,素菜盈香,小道士看來口水就快流下了。

    這樣的他,看來才沒有十歲呢!五歲還差不多。余兒笑著暗想。轉頭看列忌觴,他沉靜地持起碗筷,肅然的面容也放鬆些了。

    是這樣熟悉的面容啊……

    她不能再多想,免得又被讀心了。

    無論如何,她要好好珍惜此刻,每一眼、每一氣息、每個意念……

    她拿起碗筷,對小道士努努嘴。

    「客人最大,你別客氣,吃啊!」

    小道士眨了眨眼,有些驚奇。

    這余兒姑娘,似乎在列忌觴前恭敬得要死,對人對事也都謙卑自抑到了極點,此時卻笑意盈然,宛若持家的女主人。

    列忌觴夾向菜盤的竹筷一凝,專注於余兒的臉蛋。

    她坦然回望,甚且報以一笑,再轉向小道士。

    「小師父如何稱呼呢?」

    「道名『如初』,但師兄都喊我『小初』,姑娘也這樣喚我便行了。」

    「那也請你叫我余兒。」她笑答。

    「余兒。」小初再不客氣,大啖起來。

    列忌觴跟著進食,雙眼卻不曾從余兒臉上移開,看得她心跳鼓動,雙頰漸紅。

    怎麼了呢?為……為何她覺得那雙利眼,不再冷冽,倒有些熾熱?

    難道被他讀出她的……不不,別再想,別再想。

    更何況,那也不是發惱的眼光,而是有些……不不,那也想不得。

    她心亂起來,只有轉向小道士,想岔開思緒,找別的話談談。

    「小初……你年記這麼輕,卻一人在外,是出外求道嗎?你提到的師兄,怎麼沒伴著你、照顧你呢?」

    小道士吃得紅唇豔亮,煞是好看。

    「唔……呼嚕……不是求道啦!至於我師兄嘛……照顧就甭提了!師兄愛玩又跑不動,什麼重任都丟在我頭上,我只好自己來找你嘍!」

    「找我?」余兒不懂。「你識得我?找我有事?」她已孑然一身了啊……

    小道士笑嘻嘻地轉向列忌觴,鼓著米飯的圓頰活像青蛙。

    「您准了沒?我可以說了嗎?」

    余兒跟著轉向列忌觴,眼中疑惑更甚。

    列忌觴還在看她,微微蹙眉,算是瞪了小道士一眼。

    「那我說嘍!」小道士自得其樂,做人就是要這樣,得寸就得趕快進尺,不然有人死腦筋,修了千年還轉不過來!「余兒,我是歆齊郡主派來找你的。」

    余兒一震,臉色瞬間白了白。

    「歆齊……郡主?」

    她睜大的眼瞅向列忌觴,手中的碗筷不穩地放下。

    那隱含憂懼的雙眸,讓列忌觴心一緊,差些讓疼痛顯露於臉上。他斂眉收念,沒有開口。

    「是啊,你沒忘了曾在林中小屋,救了病危的郡主吧?」

    「我……我記得。」余兒囁嚅著,接著眼中急閃,傾身向前,緊握住小道士的雙手。「她……她還好嗎?她會遣你來,是又病發了或……」

    小道士得意地瞟了列忌觴一眼,似在說:就告訴你她活似菩薩轉世吧?你不信菩薩,總不能不信事實吧?

    「你別著急,郡主好得很!她派我來,是因為擔心你,不是要惹你擔心的……你別死抓著我啊!」

    這女孩真逗趣,動不動就要碰人,他是修道的哪!這輩子還沒給誰碰過……

    余兒渾身鬆懈下來,把手縮回。

    還好!差點以為……她還是害到人家了!

    她望向列忌觴。不,不會的,他答應過的。不再害人……只除了害他。

    雙眼又乾熱起來,但她僅眨了眨眼,移眼向小道士。

    不能哭也有好處啊……沒人會看到她亂掉眼淚。

    「你已經惹她擔心了。」列忌觴沉聲道。

    余兒飛快抬起眼,列忌觴果然雙眼仍鎖住她,看得她心再狂跳。

    小道士歉意滿懷地點頭。

    「哎呀,余兒你別多想,郡主只是一直關心你的去處、過得好不好——」沒直說不確定她死了沒——「看你這樣,她會放下半個心了。」

    「半個心?」

    余兒看看小道士,又看看列忌觴。

    為什麼這少年會知道這麼多?而大人又為何任他高談闊論?

    此事攸關天理命業,列忌觴一向不願多談,但他雖面有不悅,卻沒有止住小道士。

    「是啊!當然只能放半個心嘍!你說,兩位現在這樣,虛魂懸命的,不知能否解脫,又不知能拖多久,難道不讓人擔心?」

    余兒啞口了。這……她……

    「你究竟是……什麼人?」她嚶聲道。

    「別怕!別怕!我是百分百的活人啦!普通人、常人、凡人、男人……呃,你看到的大概還不算男人,但……欵,說來話長,反正我才不像你這神通廣大的師父,是個半仙半靈的非人!」

    說得興高采烈,管他對面那個半仙,臉已經黑掉一半。

    反正那半仙臉總是黑的,只黑一半算他好運,有餘兒姑娘在身邊,他才不怕呢。

    「你說夠了沒?」

    半仙半靈發話了。

    「快了,快了。」不怕死的凡人再接再厲:「余兒,你幫我向你的半仙講講道理,讓我帶大夥兒來把住這廟,眾心齊聚,一定可以保住兩位的命!」

    余兒真正呆了——

    要她說動大人,讓大夥兒來……什麼大夥兒啊?

    而她又怎麼說得動大人?為什麼這樣就能保住他倆的命?

    「無憑無據的,你把不相干人的命都拿來玩?」列忌觴冷然道。

    「這是我們依著心意想出來的,您的心和我們凡人畢竟不同,當然不會懂的!」大剌剌地頂回去,簡直不要命了,小道士卻是毫無顧忌。「而且郡主哪裡不相干了?她是受恩、欠命之人哪!」

    列忌觴還要說什麼,余兒已先搖頭。

    「郡主不欠我什麼——」

    「是嗎?你也覺得不欠你師父一絲半分?」小初詰問。

    宛如當頭一棒,余兒僵坐不動,思緒大亂——

    如果郡主不欠她什麼,那她也不欠大人?不不!她當然欠!欠得可多了!欠得一輩子也還不完……

    「瞧,你這可懂得郡主的心意了吧?她日思夜想,都是欠恩的罪疚,一日不能試著稍加回報,就一日不能好好過活……那你給了她命,豈不是全枉費了?」

    是這樣啊……難怪她如此難受,難受得想一走了之,不顧前程險惡,就是因為找不出其它報償的辦法……

    「你走不了的。」

    決然的聲音傳來•她猛然抬眼,是列忌觴,了然的眼神當頭罩來,是陳述也是宣告。

    天!她一不小心,又被讀出心意了……

    不知打哪兒來的一股氣,她抿緊了嘴,眼神也不再閃躲。

    小初轉過頭來又轉過頭去。哎呀!小姑娘看起來真不一樣了,直勾勾給那冰師父瞪回去,好耶!

    他就知道這小姑娘不簡單,竟能教仙靈也心動——

    「你聽到了嗎?」列忌觴怒氣透出。

    又破了半仙無動於衷的功,小初直想拍掌叫好。

    「我聽到了。」余兒不卑不亢。

    原來無動於哀的工夫是被做徒弟的學去了啊!小初對著余兒從容的神情猛眨巴眼。

    「余兒,你走到哪我就得跟到哪兒哦!我身負重責,可不能把你給搞丟了。」

    余兒愕然轉頭。怎麼連這小師父也……

    「況且,你走到哪兒,你師父都找得到你,你信不信?」小初笑道。「連命同心嘛!所以我死跟著半仙大人就沒錯了,准能追上你。」

    何等大事,卻是嘻笑而談,頓時讓余兒哭笑不得,洩氣不已,小小的肩頭垂下去了。

    「該走的人是我才對!我看連夜也別過了,吃完我就動身,早早把大夥兒給帶來。」小道人說。

    列忌觴終於將凝注在余兒臉上的眼光移開。

    「你若硬要兒戲天理,就要有全軍覆沒的打算。」

    意思就是半仙默許他的計策了啦!小初自得地微笑不答。不然半仙早就帶著余兒拂袖而去,或把他給一腳踢到天邊去,再不許近廟一步。

    余兒卻是大驚。全軍覆沒?!她不知大夥兒除了兩位道士和郡主,還有什麼人,但她怎能讓他們也賠上命呢?

    「不行!」

    她叫道,聲音大得自己也嚇了一跳。

    「咳咳,我吃飽了,這就上路嘍。」

    小初不疾不徐,悠然起身,要讓師徒倆沒得反對。若再回來已人去廟空,他再想辦法就是。

    唉,誇下海口要死跟著兩人,這下還不是分身不得?都怪師兄懶,什麼都分派他做。他們也不過差了九十足歲而已嘛……

    孩子氣的背影消失在門外,留下兩人對桌互瞪。

    余兒仍是先垂下頭去的那一個。雖然不知怎地,不再怕列忌觴了,還是對那雙炯炯的眼情怯不已。

    「你答應過的,我再不害人,再也不會。」她悶聲道。

    許久,列忌觴才答道:

    「不錯。」頓了一頓。「如果情況轉惡,我會鎖住幽界之門,將他們彈出此地。至於他們擅弄天理,會不會自損命業,就不是我能力所及的了。」

    「你幫助他們的話,又會如何自損?」

    她輕聲再問,頭低低的,不讓列忌觴看見她的神情。

    「再如何自損,也差不到哪裡去了。」他微帶自嘲。

    余兒閉上眼。是啊,她已置他於萬劫不覆之境,虛魂懸命的,又加錐印,還能再怎麼損害?

    會煙銷雲散的吧……明幽人三界,再無列忌觴之名……

    「列忌觴——」

    他一震,凝眼看她。這是第一次,她直喚他名。師徒之分,似乎在這一瞬間,倏然消融於無形……

    「謝謝你。」

    她緩緩起身,仍不看他,小手在輕顫。

    「你——」

    他也起身,正欲詢問,她忽然抬頭,臉上是他從未見過的神情——

    全心全意,那份熱情,幾乎就像是——

    她撲過來,細瘦的雙臂用盡全力抱住他,他愕然無防,霎時間劇痛穿心,如雷霹斷身子!

    他不及施念,跪倒下去,連帶著將她拉跌在地,黑血自七竅飛濺而出,灑染她一身。

    「對不起。」

    她幾不成聲,接著就將抖顫的小嘴印上他湧血的唇。

    「……」

    他痛不能言,這吻再加燒痛,如火焚身,無力將她推開。也許……也不想推開!但他本命飄移,心驚地凝息,欲施念力。

    「別了。」

    這是她最後的話。她將舌探入他口中,吮入汩汩黑血——他的修度與精力——

    劇痛再襲,這是跡近致命的一擊,兩人口唇相合,錐印進裂,他身如萬馬拉扯,立時之間,昏厥倒地。

    她半趴在他身上,喘息不已。吞入的黑血如火,燒痛她胸喉。

    但她這點疼痛,哪裡能和她給與他的劇痛相比?

    她搖搖晃晃地起身,全身濡濕,只恨不得眼中也能濕透。

    這是她害他的最後一次,只有這樣……只有這樣……

    她再看他最後一眼,沾血的手指幾要碰到他的面頰,又頹然收回,她踉蹌地胡亂打包,便離開了已如家般的小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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