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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寄秋 -【夫人百無禁忌】《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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寄秋 - 夫人百無禁忌

她在現代是法醫,胎穿成了棺生子,後又跟著她爹成了仵作,
人人都道這行業忌諱,可她生性喜靜,死人安安靜靜的多討喜,
不像活人,不是心思多繞了好幾圈,就是無賴厚臉皮到沒極限,
而他這位新上任的知縣恰恰兩者兼具,忒招人厭!
初見面就想用十兩銀子租走她的驢車,不好意思,錢是很重要,
但她會自己賺,憑什麼有錢的就是大爺,沒這個理!且不知他是不是報復,
居然買下她家隔壁宅子,在牆上打了道門,從此耍官威自由進出她家,
別說他這大食怪老是蹭飯吃,每吃一頓,她就得多驗一具屍體攢糧錢,
更莫名其妙的是,她跳河是為了不被惡人欺,是自保,再說了她會泅水,
可他這隻旱鴨子硬是要跟著跳,最後還得勞煩她救他,
偏偏他昏迷前還大聲嚷嚷她是他的未婚妻,她理解他是在保她名聲,
哪裡曉得他當真看上了她,當真下了聘,好哇,他敢娶她就敢嫁,
要是真合不來,大不了休夫書一紙,不過她不知道哪根筋不對,
竟被他給撩了心,她正想當個從夫而終的好妻子,卻發現他是高門富二代,
上頭的兄嫂們惡鬥多年,還有個覬覦他男色的綠茶婊公主,
想到以後得被迫加入「戰局」,她不免再次感嘆,死人多好啊,安安靜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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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棺生子

        陽春三月,乍暖還寒,還帶著些許涼意的風徐徐吹來。

        萊陽縣城外有座陡峭的高山,早年山上有間庵堂,裡頭住著數名尼姑,前來的善男信女不少,香火頗為鼎盛。

        可不知哪一年,山上來了盜匪,一夜之間殺光了所有的尼姑,並烹其屍首果腹,然而此案始終懸而未決,歷任的縣官都無法偵破,百姓因為懼怕,鮮少上山走動,久而久之庵堂也荒廢了,埋沒在荒煙蔓草之間。

        不久之後,在遙望的另一座山的半山腰,蓋起了一間寺廟,名為「懸山寺」,它是依著山勢建蓋,一半在山裡,一半懸空,僅以梁木在下方支撐,歷經數十年仍巍然屹立著。

        懸山寺聲名遠播,不少香客、文人雅士前來一睹風貌,並信仰著寺廟裡的神祇,一有困頓難解之事便會前來燒香拜佛,求菩薩指點迷津,三牲素果擺滿漆紅供桌。

        漸漸地,破舊的老庵堂乏人問津,甚至已在人們腦海中淡去,僅老一輩的人隱約有些印象,卻又說不出庵堂位於何處,久而久之,它便從百姓的記憶中消失。

        那是座長滿野草的廢墟,再也找不回當年的盛況,被越來越茂盛的雜草樹木遮住,荒涼地只聞呼嘯而過的風聲。

        此時,一名十三、四歲的小姑娘背上揹了個大大的竹編籮筐,快要有她半個身長,可那纖瘦的身子卻健步如飛,宛若生長在山裡的野兔,輕快而愜意的走入只剩幾座瓦牆的廢棄庵堂。

        當年的女庵主善醫,故而有上門求醫的信眾,庵主從不收費,只開藥方,任由信眾們布施。

        山上離城裡甚遠,若是步行,少說要大半天,為了給自身方便,庵裡的尼姑們便在後院種起了菜,以及一些常用藥草以救急,人吃五穀雜糧,難免會有病痛,有備無患安能自救。

        後來庵堂沒有了,可當年種下的藥草卻還在,一月復一月,一年復一年,自會找出路的藥草在無人照料的情況下,與野草雜草一同歷經數十年的歲月,如今,那些藥草已蔓延整座庵堂。

        周靜秋是棺生子,她娘佟氏在生她時難產,還沒把她生下來就過世了,她爹周康生哀傷逾恆,將她娘置於棺木中,依照習俗,三日內下葬。

        孰料,隔日在抬起棺木時,裡頭傳出幼貓似的嬰兒啼哭聲,眾人皆驚惶退避,不敢上前,唯恐屍變。

        僅有她爹不畏怪力亂神,撬開棺蓋,這才發現原來她娘並未死去,只是生得艱難,暫時閉過氣去。

        周康生抱起奄奄一息的妻子,並在她雙腿間發現全身是血的女兒,他趕忙讓人去找穩婆,好處理一下產後事宜。

        雖然母女倆都保住了性命,可是在棺內悶得太久了,因而身子骨都不是很好,需要常年延醫調養。

        佟氏是地主家的女兒,嫁妝有上百畝土地,但是為了看大夫吃藥,這些年陸續賣掉不少土地好湊錢。

        三年後,佟氏又懷有身孕,周康生原本不想要這個孩子,怕傷了好不容易養出血色的妻子。

        可是不孝有三,無後為大,佟氏死活不肯放棄這個孩子,又是湯藥、又是補品的,勉強生下比女兒更瘦弱的兒子。

        只是被這麼一折騰,她的身體徹底敗壞了,連奶水也沒有,一直臥病不起,面容越來越憔悴。

        由於周康生是衙門的仵作,不分白日黑夜,衙役們一來傳人就得走,常常不在家,所以年僅六歲的周靜秋一肩挑起照顧母親和弟弟的責任,她讓爹買來一頭剛生崽子的母羊,用母羊的奶水一天三頓、五頓地餵食兩人,她還得站在椅子上,對著比她還高的灶臺煮飯燒菜。

        周家的家境負擔不起人參、雪蛤、何首烏等昂貴藥材,周家母子倆的身子一天比一天虛弱,幾乎快撐不過去。

        不過人在危急中越能激發潛能,已經七歲的周靜秋偷溜上山,想找些野人參或珍稀藥材給母親和弟弟補補身子,誰知誤打誤撞來到荒廢的庵堂,並驚喜的瞧見在野草中蓬勃生長的藥草,便興高采烈地採了幾株。

        從此,她每隔三、五日便上山一趟,有時是將快枯萎的藥草採集下來,再曬乾,以免浪費了,有時是摘山菜、撿栗子、設陷阱逮幾隻山雞、野兔,收穫甚豐。

        只可惜即使耗盡家產,賣掉田地,在小兒子四歲的冬天,佟氏仍舊過世了。

        八歲的周靜秋沒有哭,只有惋惜,她耗費了多年的功夫,還是沒能保住母親的性命,原本不愛說話的她變得更沉默了。

        好在弟弟的身子是弱了點,但先天不足靠後天養,漸有起色,未追隨母親而去。

        為了保住這根小獨苗,周靜秋更勤於上山,不僅親自打理庵主留下來的小藥田,還往更深的山裡尋找野生藥草,能移種的便移到庵堂後院她開墾出的小片藥田,有的是自用,或是賣給城裡的藥鋪,這些年來她就是靠這樣的方式慢慢積攢銀子,貼補家用。

        仵作的俸祿並不高,一年也就五、六兩銀子,還有衙門配給的五十斤白米、二十斤白麵,以及三十斤的玉米粉。

        若是一般百姓們倒是夠嚼用,三、五口人吃一年的口糧是綽綽有餘,可是光花在周曉冬的藥費、看診費就不只這個數,有一段時間周家過得緊巴巴的,只能吃稀粥配野山菜。

        周家從周靜秋的祖父的祖父就是幹仵作這一行,代代相傳,成為祖業,而從周靜秋的祖父至今,已三代單傳,到了這一代本該由周曉冬繼承衣缽,但是他的身子骨實在太弱了,走不了遠路,再加上周康生不想兒子走他的老路,只能過著和死人打交道的生活,便送他去讀書。

        周曉冬頗有唸書天分,而且越讀越起勁,儼然是一名小書生,常見他捧著書,搖頭晃腦的讀著。

        不過周靜秋倒是樂意接下父親的棒子,因為在重生前,她便是頗負盛名的女法醫,在專業領域中無人不識。

        換言之,十幾歲的身體裡裝著三十多歲的靈魂。她是胎穿的,一穿就在棺材裡,她嚇得在伸手不見五指的棺材中大聲呼叫,只是她發出來的是嬰兒的啼哭。

        在前世,她對任何和醫有關的知識都有興趣,有空就會自行研究一番,沒想到到了古代竟有這麼大的用處,分辨藥草也難不倒她。

        「唉……我該不該將你挖起來呢?看看結果的情形和拇指粗的枝幹,少說有五、六十年,我拔起來再清洗一番,至少值個四、五十兩……」

        周靜秋將裝著山芋頭、野生蘑菇,已有半滿的竹編籮筐擱置在樹蔭下,她穿著半新不舊的衣裙,舉止不雅的蹲著,對著一株約到她的腰高,長滿白花紅果子的小樹,甚為苦惱的喃喃自語,似在考慮要留著救急,讓它再長幾年好增加藥性,或是現在就拿去換錢。

        其實她是傾向後者,家裡的銀錢不多了,又養了好幾個會吃的人,她爹是大飯桶,弟弟是小飯桶,還有多年前撿來的夕奴和小敢,個個都很會吃,就只有她是小鳥胃。

        要維持一個家不容易呀!什麼都要用到銀子,她還想買塊地種糧食,好餵飽家裡的大大小小。

        佟氏的嫁妝早已賣光了,不過周靜秋在她過世後的半年開始,又一次五畝、五畝的買回十五畝水田,她自個兒不會種田,便佃了出去。

        秋收稻子冬收麥,一年兩穫,扣去該繳的糧稅,她和三戶佃農六四分,主家六、佃農四。

        也好在有這些糧食儲備著,要不然日子真的過不下去,周曉冬一年的束脩是十兩銀子,要用的書籍和紙、筆、墨貴得要命,一刀質料不算好的宣紙就要一兩銀子,他一年便要用去五、六刀紙練字,更別提他補身的銀兩。

        周靜秋是真的很缺錢。

        幾經思考,再三掙扎,周靜秋忽地站起身,面容堅定的走到樹下,揹起竹編籮筐,腳步從容地從庵堂後院她整理出的小徑,往山裡的方向走去。

        春天一到,山上的野花野草茂盛,相對地,能吃的植物和出來覓食的小動物也會變多,到處可見正鮮嫩的野菜,和滿山遍野的野雞和兔子,要打牙祭趁現在,遲了便錯失良機。

        因為是繁殖期,周靜秋布置的陷阱以活捉為主,若是逮到懷孕的母獸,她會帶回家等牠生崽子,等養肥了再宰來吃。

       她對「食物」沒有憐憫心,弱肉強食,看慣了死亡的她,不拘泥於生死輪迴,除非是尼姑、和尚,誰不吃肉?

       「秋姑娘,又上山採草藥了?」

        不到兩個時辰,周靜秋的竹編籮筐內已有數隻山雞和肥碩兔子,她不想讓人知道她筐裡有活物,便以藥草覆蓋其上,掩人耳目,免得有人跟著上山,不小心破壞她的藥田。

       「嗯,採些婆婆丁煮來當茶喝,嫩葉川燙過後能涼拌或炒雞蛋一起吃。」婆婆丁清熱解毒,看似回暖的春天還是有點冷,一不留神就風邪入體,頭昏腦脹,全身發熱。

        「秋姑娘,餓不餓?來吃個包子喝碗湯,別把身子弄壞了,姑娘家要好好照顧自個兒的身體,別仗著年輕就不管不顧,瞧我這一身老骨頭呀,中看不中用了。」抬個熱鍋子都氣喘吁吁。

        從山上下來的一條官道旁,進出城都會由此經過,一對老夫妻搭起棚子賣涼茶和小吃食,一賣就是三十年。

        前兩年老頭子死了,老婦便帶著兒子、媳婦一起擺攤,攤子上也多了幾樣能吃飽的吃食和大餅,讓來不及備妥乾糧的出城人也有幾口餅吃,生意還不壞,足以養活一家老小。

        除了農忙時,幾乎是天天風雨無阻的來擺攤,上山的路狹窄難行,周靜秋便把驢子、驢車寄放在此,徒步上山,省下她不少麻煩。

        「古婆婆,我還不太餓,給我碗湯就好,先墊墊肚子。」她還得留著肚子回家吃飯,夕奴的手藝太好了。

         周靜秋不喜吃外食,因為她的嘴被養刁了,只習慣吃家裡的飯菜。

        「好咧,一碗湯,狗子,快給秋姑娘下餛飩。」生意上門了,得快點招呼客人。

        「好的,娘,就來了。」一名皮膚黝黑的男子咧嘴一笑,手腳俐落的丟了幾顆餛飩到滾水裡煮。

        古人的衛生……周靜秋看著狗子大哥的手一捉,目光一閃,她在心裡暗暗說服自己,那是洗過的,沒有摳屎……

        能和周靜秋處得來的人並不多,因她在棺中出生,有人私底下喊她「鬼女」,說她是死不瞑目的女鬼來投胎,再加上她打小就跟在父親身邊,和他出入一些極陰的兇殺地,十歲不到就開始學著做仵作,因此很少有人敢靠近她,都說她身上陰氣重,煞氣兇,八字不重的人會被刑剋。

        基本上,她沒什麼朋友,表兄弟姊妹對她雖不至於壞,但也不友善,沒人會找她玩。

        而她常交談的對象大多是攤販,像豬肉攤、菜攤,畢竟她要是不開口,人家怎麼知道她要買什麼。

        古婆婆是年紀大了,周靜秋才敬老的談上兩句,否則遇上古婆婆的兒子,她連口都不開。

        「秋姑娘,聽說文大人被調走了?」人面廣的古婆婆素來愛東家長、西家短的,一有機會便打探消息。

        「嗯。」周靜秋輕應一聲,心裡卻想著這湯頭有點淡,餛飩的餡也沒拌勻,肉大塊是大塊,但稱不上好吃。

        「那他調去哪兒了?不是我老婆子愛說人家是非,文大人也太會搜刮油水了,生個兒子能收兩次滿月禮,滿月、雙滿月,丈母娘過壽也照收不誤,他真不怕銀子太多咬手呀!」她辛苦賺一年還買不起他繡在衣袖上的絲線。

        「他是官,上下兩張口,當然吃得比人家多。」不吃養得起七房小妾嗎?個個千嬌百媚,如花似玉。

        「哎呀!這話說得真貼切,不就是兩張嘴嗎?上邊要吃,下邊也要吃,把咱們老百姓都吃窮了。」遇到貪官是一世窮,哪裡有一心為民的好官?

        周靜秋吃了兩口便停筷,提醒道:「古婆婆,別嚷得大家都聽見了,民不與官鬥,小心禍從口出。」婦道人家口無遮攔,恐招禍上身。

        古婆婆一聽,連忙神色緊張的東張西望,把聲音壓低,「有口無心,有口無心,我這嘴太愛說話了。」

        「幸虧這裡只有我,不然古婆婆的麻煩就大了。」要是被心胸狹隘的文大人知道了,她這茶寮也甭開了。

        古婆婆呵呵乾笑兩聲,又問道:「新知縣什麼時候會來?」

       「就這一、兩日了。」

       「長得怎樣?今年幾歲了?有沒有成親?這回來上任帶親眷了沒?人好不好?容不容易相處……」

        面對古婆婆連珠炮的問話,周靜秋很淡定的付了兩文錢的餛飩湯費,並給了古婆婆幾顆在山上摘的果子,讓她帶回去給孫子吃,還有一大把山蕨菜,喜得她笑得見牙不見眼。

        周靜秋沒忘了給她家驢子割一捆嫩草,她將竹編籮筐放上能坐四、五個人的驢車,便抱出上層的野草餵驢子。

        驢車是搭上架子的,四邊用油布包著,左右兩邊是縫死的,打不開,後邊那塊有繩子綁住,裝卸貨物和上下車都方便,繩子一解開便暢行無阻,而前頭是布,一掀開便能看向前面,和前頭駕車的人聞聊。

        除了比馬慢一點,驢車坐起來也挺舒服的,周靜秋替一戶大戶人家縫合一具被人砍成七、八截的屍體,並上了宛若生前的妝容,那家的老爺給了她二十兩施妝費,她拿了銀子買驢子和驢車。

        其實替死人化妝賺得比較多,喪家也給得痛快,只是她也算吃公家飯,不能常接外差,少賺不少銀子。

        周靜秋也是一名仵作,但她不在衙門名冊上,論件計酬,每驗一具屍體領一次銀兩,有破案者一兩銀子,案子膠著無進展則給半兩銀子,她平均一個月驗五具屍體。

        但別以為酬勞很高,一個月能進帳三、五兩銀子,萊陽縣包括周家父女在內,也就三名仵作而已,而萊陽縣有五萬多人,為了驗屍,時常要去幾十里外的鄉鎮或村莊,往往一天無法來回,得住上數日才行,衙門發的公差費少得可憐,想吃好、住好就得自掏腰包,否則就只能忍著。

        為了省錢,周靜秋常常吃睡都在驢車上,一天下來腰痠背疼,挺都挺不直,勞心勞力還得忍受四處奔波之苦。

        雖然她不在編列名冊上,但附近幾個縣城都聽過她,也知曉她驗屍的本事,每每有破不了的兇殺案都會越區借調,她七、八天不在家是常有的事,可是驗屍費照舊,只有一兩銀子。

       「小姑娘,十兩銀子租借妳的驢車。」

        餵完驢子正準備上車的周靜秋,手裡拿著小皮鞭,抬起頭,面無表情地看向遮住亮光的男人。

        這個人很高,她只到他肩頭而已,一張笑臉十分無害,但是那抹笑讓人很不舒服,感覺很假。

        「不借。」周靜秋冷冷地道。

         男人一愣,他向來把女子迷得七葷八素的笑臉這會居然不靈了?「為什麼不借?我付銀子。」

        「那我怎麼回城裡?」她就是不想走太遠的路才駕驢車出城,若借了別人,她不就要走到腿斷?

         他一聽,笑得更歡了。「妳可以和我們一起坐呀!反正驢車大得很,擠一擠還是可行。」

        「大?」周靜秋看了看她的驢子,再瞧瞧站在他身後或面對或背向她的男子,心裡略有不快。「男女授受不親,豈能同車而行?而且你們太重了,我家大娘拖不動你們。」

        「大……大娘?」男人有些錯愕,她說的該不會是這頭驢子吧?

        「驢子的名字。」她取的。

        「可……可牠是公驢子。」那麼明顯的特徵她沒瞧見嗎?

         周靜秋睨了驢子的重要部位一眼,一副他少見多怪的樣子。「我愛叫什麼就叫什麼,你管得著嗎?你怎知牠不是斷袖?」

        「一頭驢子是斷袖?!」坐在茶寮裡,夜華玉感到難以置信,這世道是怎麼回事,連牲畜都成了人不成,還用輕蔑的眼神瞟了他一眼,只差沒吐口唾涎在他鞋子上。

        這是驢子嗎?根本是驢妖了,還學人瞪人。

        他是長公主的獨子,自認是風流瀟灑的翩翩貴公子,女人對他而言向來是信手拈來,從不須費勁。

        誰知道會在一名長相秀麗的小姑娘面前栽了個大跟頭,人家連理都不理他,身手矯健的跳上驢子,皮鞭一甩便揚長而去,完全不被他唇紅齒白、玉樹臨風的模樣所吸引。

        「腦子有病的人離我遠一點,誰說公驢子不能叫大娘。」聲冷面癱的莫天野抽出劍擦拭。

       「可公驢子叫大娘,不就會讓人誤會牠是一頭母驢子嗎?」那小姑娘才是病了,而且病得不輕。

       「你誤會了嗎?」莫天野仔細擦拭,銀劍閃閃。

       「這……」他眼睛沒瞎。

       「稱謂不重要,重要的是你讓我們連驢車也沒得坐。」他們原本有輛馬車,偏偏他自作聰明,讓馬夫、隨從先行一步。

        夜華玉乾笑兩聲,心虛的往後退。「意外,意外,從山上往下看明明很近,都看得到城頭了,怎知還要三十幾里路……」

       「你也知道那是山上,兩邊的距離能用目測的嗎?」莫天野冷冷地掃他一眼。人蠢沒藥醫,而他們居然還相信他。

       「這能怪我嗎?你們不也同意,說要深入民間,看看這裡的老百姓過得好不好,有無冤情。」要不是他們點頭了,他敢自作主張嗎?不但吃力不討好還拍錯馬屁。

        「是你說萊陽縣你很熟,熟到蒙上眼都能摸上城門。」他還信誓旦旦的保證絕無虛言。

       「是很熟呀!十年前來過一回,大雨堵路,住在驛站三日。」夜華玉回得理直氣壯,跟沒來過的人相比,他算是識途老馬。

       「十年前?!」一道低冷的聲音宛若六月霜。

       「大……五公子,我真的來過,只是沒機會出去逛逛,我還記得驛館中養了這麼大的老鼠,把我嚇得膽子差點破了。」

       「你是說你只是路過?」解冰雲玉面如月華,眉長似彎弓,一雙黑不見底的雙瞳閃動著幽冥暗光。

       解冰雲在兄弟中排行第五,他上頭有兩嫡兩庶四個兄長,分別是解冰鋒、解冰庭、解冰肅、解冰昌,上面兩位是嫡出,與他是一母同胞,他娘生了三子一女,長姊已出嫁,底下兩位則是庶兄。

        他是父母的老來子,在眾多的兄弟姊妹中最受寵愛,他娘對他的疼寵眾所皆知,只要一有好東西便往他屋裡送,讓兄嫂們看得眼紅,恨不得府裡沒有他這名受寵的麼兒。

        他娘甚至揚言,一旦他要成親,她拿出一半私房給他當聘禮,一半的一半再給他的媳婦兒,剩下的一小半等她蹬腳了再由其他嫡子庶子去分,她死了也不管這些瑣事。

        而他爹的寵溺也是有目共睹的,明著暗著送銀子、給鋪子,連皇上御賜價值萬兩黃金的東珠一匣子也隨手給了,好像他就這麼一個兒子。

        兩老的偏心看在除了解冰雲以外的子孫眼中,他們的不滿可想而知,同樣是兒子,哪能偏到天邊去。

       所以在兄嫂們的操弄下,前後訂了三次婚的解冰雲至今仍未娶妻,在上花轎前,一個騎馬摔死了,一個上吊,沒死卻也醒不過來,像個活死人,另一個則嚇得瘋癲。

        真瘋假瘋不確定,但婚事退了是真的,是以他的剋妻之名流傳大街小巷,再也沒有門戶相當的人肯嫁他。

        解冰雲不只娶不到老婆,連侍妾、姨娘、通房丫頭什麼的也都沒有,因為他擔心這些人是別人安插在他身邊的耳目。

        「唉,不這麼說我能逃出京城嗎?你不曉得那些恨嫁的女人多可怕,她們像水蛭一樣死纏著我不放,我走到哪裡就跟到哪裡。」夜華玉一臉害怕,提及女人,簡直是一場惡夢。

        而他的公主娘和駙馬親爹是主謀,他們大開方便放進一群豺狼虎豹,他連睡個覺都擔心床上多了個脫光光的裸女。

        若是平時他一定笑納,對自動送上門的女人沒動點邪心,那是矯情,可是一想到她們背後的勢力和家族,他便有色心而沒色膽,因為不管他碰了哪一個,準要大紅花轎把人給迎進門,多了個名正言順管他的女牢頭,他可不要。

         再說他是風流不是下流,太多美人恩也消受不了,偏偏他爹娘根本是在玩兒子,閒著沒事愛看他被女人追著跑。

        「那不是正合你意?美女環繞,紅袖添香。」擦完劍的莫天野將劍收回劍鞘,大口喝起微苦的涼茶。

       「莫老兄,你是站著說話不腰疼,一個女人是好事,兩個女人是好事成雙,三個女人是老天疼惜,第四個……嚇!十個以上是災禍,她們像蜂群一樣的向我湧來……」夜華玉忍不住打了個冷顫,面色驚恐,活像目睹佳人變骷髏。

        「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風流。」

       「呸呸呸!本公子還不想早死,你這壞心眼的就是見不得人好。」誰愛牡丹誰摘去,他還要瀏覽百花。

       「不想死就少埋怨,一路上我忍你很久了。」莫天野手指一撥,露出一小截劍光,寒氣森森。

       「呿!是誰忍誰,對著你那張五官不分的臉孔,我是倒足了胃口。」真想吐他一身穢物。

       「我把你眼睛戳瞎你就看不見了。」莫天野冷冷地橫去一眼,手上的劍又多開了半寸。

        夜華玉臉皮一顫,「小鳥依人」的往身側的解冰雲一靠,「五公子救人,你的侍衛要殺人。」

       「等他殺了人你再來報案,我親自受理。」解冰雲調笑道。要有苦主才能捉人,民不舉報則不予理會。

        聞言,莫天野嘲弄的一揚眉。

        夜華玉肩一垮,滿臉傷心。「不帶這麼欺負人的,人死了還怎麼報案?」

       「託夢。」他照樣審理。

       「你一身浩然正氣,誰敢靠近你,鬼也怕死,萬一魂飛魄散,豈不是連鬼也當不了?」太可惡了,兩人聯手欺他一人。

       「你連活人都當得不像話,不如我來送你一程。」當他還在京城的長公主府嗎?飯來張口,茶來伸手,凡事有人服侍。

       「哼!想我回京,沒門,這回沒待上一年半載,誰也別想把我趕走。」夜華玉傲嬌的哼了一聲。

       「不想回去就別給我惹事,安分點,要是再放縱不羈的到處勾搭女人,我馬上綑了你,將你火速送回京城。」解冰雲警告道。要不是看在夜華玉還有點能拿得出手的醫術,還真不想帶上他。

       「嘖!表弟,你威風了,擺起官腔了,堂堂的翰林不當卻請調外放,當個小小的七品知縣,你有能耐。」連皇上的面子也敢拂,以狀元之才屈就地方小官,還連夜出京。

        解冰雲是新上任的萊陽縣縣太爺,年方二十,他的母親是駙馬爺的胞姊,他與夜華玉是表兄弟。

        不過兩府少有往來,主因是長公主嫌棄大姑管得太多,大姑認為長公主只生一子太少,張羅著要給駙馬爺納妾,還一送就送一對孿生姊妹花,雖說駙馬出面直接拒絕了,但長公主還是氣得與她斷絕往來,兩家人因此成陌路。

        解夫人的手伸太長了,連人家後宅的事兒也想管,最後兩面不討好的把人給得罪了,她也不想想長公主是什麼身分,異想天開地想拿捏人家,光是皇上那兒就夠她吃一桶黃連。

        長輩們疏遠得不像一家人,但幾個小輩倒是處得不錯,尤其是解冰雲和夜華玉年紀相仿,常玩在一塊兒。

        「躲閒。」解冰雲淡淡地道。京裡的水太渾了,得避一避。

        皇子們都大了,有自個兒的派系,他不想被拉攏,只好遠遠地避開,萊陽縣不大不小,正適合過幾年清閒日子。

       「你真好命,有四個哥哥可以幫你頂住壓力,而我單槍匹馬的,光想都忍不住欷吁。」話裡發酸的夜華玉也想有人幫襯,他好順理成章的當成富貴閒人,整日吃喝玩樂。

        解冰雲目光深幽的看向遠方。「家家有本難唸的經,你看見的不見得是真,兄弟太多真的能同心嗎?」

        「你別身在福中不知福,每次一到你們府裡就一堆人,多熱鬧呀!反觀我們家,人口簡單,幾百個下人就服侍三個主子,連想找人吵架都找不到對象,只能和我娘大眼瞪小眼。」夜華玉沒好氣地抱怨道。日子無聊死了,沒點新鮮事好玩。

       「是熱鬧,吵得不可開交。」

        為了一點雞毛蒜皮的小事,妯娌之間誰也不讓誰,狠話盡出,要不是爹娘還在,他真想早早分家,各過各的日子,省得最後親人結仇,把臉面撕破了。

        「客官,要不要再加點茶水?」茶寮的古婆婆熱心的招待客人,不時端些吃食問客人要不要。

       「不了。」夜華玉擺手,讓人不用招呼,他府裡最下等的茶葉也比這裡的茶水好上一百倍。

        他看了看另外兩位能喝得下涼茶的仁兄,暗暗唾棄他們的不挑嘴,這麼難喝的茶水也當甘泉來飲。

       「小路子去哪裡攔車,怎麼還不回來,爺等得快冒火了。」夜華玉覺得乾坐著等真煩人,整個人心浮氣躁的。

        就在說著小路子時,一名微胖的粉面少年駕了輛馬車過來,有兩匹馬拉著,車身寬敞,以綢布覆頂,繫著鵝黃色流蘇,每一條流蘇底下是會響的金色鈴鐺,馬車一動便叮叮噹噹響,煞是好聽。

       「這車哪兒來的?」夜華玉問自己的奴才。看起來還挺氣派的,應該是大戶人家的車駕。

        「路上遇到的,一位好心的夫人說,若有急用就先挪出一輛,這是小姐的馬車,她移到夫人的車上。」小路子回道,也算他運氣不錯,遇到要去懸山寺上香的夫人、小姐。

       「說實話。」

        面上無鬚的小路子面皮微僵,頭上冒出汗來。「五爺,是報……報了你府上名號,那人就把馬車讓了。」

       一個小小的縣官能有多大的靠山,無非是攀親引戚,才有嚇阻作用,能令人心生畏怯。不過能與長公主之子自幼混在一起玩,可見其出身並不低,定是高門大戶的子弟出外歷練。

       「你仗勢欺人?」才剛到地頭就給他捅婁子,真是好樣,果真是什麼樣的主子就有什麼樣的奴才。

       「這……我有說付銀子,可是對方不收,對方還說請爺有空到府裡坐坐。」小路子心虛的看向自家主子,很有眼色的表示沒洩露主子的底,他是好奴才,為主子盡心盡力。

        一旁的夜華玉滿意的點點頭,果然是他這個當主子的教得好。

        「所以你就理所當然的收下了?」解冰雲面無表情地問道。

       「五爺,奴才怕折了人家的好意,何況幾位爺平時都是金鑲玉裹,哪能受一點點委屈,奴才也是為了各位爺著想……」小路子雙膝跪地直磕頭,額頭都磕紅了。

        「別磕了,起來,你是爺的奴才,可不是五爺的,他要是不上馬車就走著去,咱們上車……」

        口中窮嚷嚷的夜華玉還沒說完,一柄劍鞘便勾住他的後領,把他甩出五步遠。

       「五爺請上車。」莫天野掀開車簾,神色冷峻。

        他和左隨風是解冰雲的貼身護衛,左隨風先行到官衙打理,徹查四周,而莫天野則隨身保護,以防突發狀況,畢竟同行的某人最擅長惹麻煩。

        一行人上了車,往官道行去。

        約莫走了半個時辰,已經可以看見前方不遠處的城門,四名士兵手持長槍站得筆直。

        突地,一輛黑溜溜的驢車緩步而行,不疾不徐的往前走,正好擋在官道的正中央,後方的馬車想超越有點困難。

       偏偏有些人小心眼又愛記恨,大馬車轆轆的逼近小驢車,硬是逼得人往路旁駛去。

       「小姑娘,該換車了,妳家大娘拖不動驢車,要不要哥哥載妳一程,不收妳銀子喲!」唉!他真適合做紈褲,欺負起人來得心應手,簡直是天生的壞人。

        又是他!水眸清澈的周靜秋垂眸低視,當作沒看見。

       「喂!哥哥在跟妳說話聽見了沒,妳啞了,不會回一句?」夜華玉沒好氣地又道:「小路子,撞她。」

        駕車的小路子一得令,一鞭抽在馬背上,駕著馬車往驢車一撞,大車撞小車,肯定是驢車吃虧。

        誰知一聲慘叫,倒在路旁的竟是馬車,一根絞裂的木棍卡在車輪上,頓時人仰馬翻,狼狽不堪。

        等眾人從馬車裡爬出來時,毫無損傷的驢車已將他們遠遠拋在後頭,周靜秋和守城士兵很熟,朝他們打了聲招呼,駛入城內。

        「很聰明的丫頭。」看著車輪上要斷不斷的長棍,難得讚許人的解冰雲微微一頷首。

        「而且下手夠狠。」莫天野淡淡地搭腔,那個小姑娘居然不動聲色地將人給擺平了。

        「下次別再讓我碰見她,不然……不然我非叫她給我磕頭認錯不可!」只會撂狠話的夜華玉引來其他兩人譴責的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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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10-5 10:13:33 |只看該作者
第二章 周家五口人

       「姑娘,回來了。」

        一個男人迎了上來,他的皮膚很黑,只比木炭白一點點,一口牙掉了幾顆,出現黑幽幽的洞,而且他長得非常高,身材十分壯碩,走起路來地面會微微震動,周靜秋往他面前一站,就像個發育不全的小孩。

       「嗯。我爹呢?」

        她的手才往背上一摸,一隻蒲扇般的大手便接過頗有重量的竹編籮筐,拎小雞似的往廊下一擱。

        周家在萊陽縣住了五代之久,屋子還是原來的二進院,正屋的廳堂兩側各有兩間屋子,周康生住左側第一間屋子,第二間屋子則是當廚房用,而右邊兩間屋子是相通的,是周曉冬的臥房和書房,方便使用。

        另外各有東西廂房六間屋子,東邊三間廂房,高大的夕奴住一間大的,小一點的屋子是九歲的小敢住的,小敢想跟著周靜秋做仵作,學她的本事,所以總是師父、師父的直叫,可周靜秋卻把他放在弟弟身邊,讓他做弟弟的小廝,另一間則是茅房。

        西邊三間廂房有一間充作客房,雖然周家少有親朋好友來訪,不過備著總是保險,另兩間是雜物間和儲糧房,每年秋收的稻子賣掉一半,一半留著自己吃,挪出一間空屋放糧食,堆到屋梁的麻布袋一個疊一個,滿滿的豐收。

        這是一進院的情景,院子有養雞,各種了一棵蘋果樹和櫻桃樹,這是周靜秋小時候種下的,隔了幾年,她有蘋果和櫻桃可吃,結實累累的果實多到吃不完,她製成果醬繼續吃,能吃上好幾個月。

        二進院小了許多,有個天井,只有三間屋子,這裡是周靜秋的天地,她一間做起居室,讓人用木頭打了地板和書架,她可以席地而坐的看書,無拘無束的做她的事。

        睡房連著隔壁的浴間,她自個兒畫了圖請人打造了洗漱池,底下有排水孔,有條長長的管渠直通後院的菜園,淨身後的水放涼了就用來澆菜,她還不用親自動手。

        抽水馬桶她是做不出來,不過她用的是蹲式茅廁,有條繩子一拉,前方就有水排出,將穢物沖到屋外加蓋的糞地。

       「老爺去縣衙了,說是新上任的縣太爺快到了,衙門內登記在冊的人都得到場,讓縣太爺認個臉熟。」夕奴回道。

       「勞師動眾。」周靜秋沒好氣地道。準又是縣丞的主意,他那人最愛拍上頭馬屁,揣摩上意,什麼沒節操的事都做得出來。

       「呵!呵!姑娘餓了吧,夕奴給妳煮飯去。」夕奴笑得憨厚,像釘鈸的五指往頭上一撓。

       「好,你順便烤幾塊大餅,我要沾醬吃。」滷得入味的肉醬撒上芝麻粉,再加上梅菜乾和醃蘿蔔片,口感十足。

       「好,姑娘等著。」夕奴一臉笑,他最喜歡做的事就是餵飽全家人。

       「嗯。」

        周靜秋看著得彎著身子才能進入廚房的巨漢,內心既心酸又有點感傷,她不知道自己做得對不對。

        那年她才七、八歲,獨自一人要送晚膳給在義莊幹活的爹,為了想快一點把熱騰騰的飯菜送到父親手中,人小腿短的她選擇抄近路,雖然近路會經過亂葬崗,但她一向相信人比鬼可怕,所以她不怕鬼,怎料忽地有東西緊緊纏住她的左腳腳踝,讓她動彈不得。

        她是嚇了一跳,但不至於害怕,她低頭一看,居然是隻大得離奇的手,她再順勢看去,是層層相疊的屍體,應該是該死不久的下人,手的主人被壓在最下面,年紀小的她力氣不大,費了好大的功夫才將一具具死沉的屍體推開,挖出被壓住的人,也許還有一線生機。

        可是一看到對方巨人般的身軀,她頓時傻眼了,她整個人說不定還沒他大腿粗呢,她怎麼可能搬得動?

        在當法醫前,周靜秋曾當過兩年外科醫師,所以她當機立斷替男人簡單處理了一下傷口,儘管她手邊的急救物品不足,但止血還是可行的,及時救回了男人的一條命。

        後來她去找了父親,兩人借了輛板車,將男人運回家中,重新上藥再包紮,男人高燒不退,昏迷了足足三天才醒來。

        男人醒來後,把以前的事都忘光了,執意要留下來報恩,終身以奴自稱,夕奴是他給自己取的名字。

        後來他們才知道,這廝太狡猾了,忠厚老實的面容下有一顆壞心,他沒有據實告知他的食量驚人,尋常人家是養不起他的。

        不過也算他幸運,他來的時候剛好是佟氏去世後的第三個月,他們省吃儉用攢著給佟氏看大夫用藥的銀兩,正好用在他身上。

        因為家裡沒有病人了,所以一家子的開銷也少了不少,夕奴再會吃,也不會比藥錢多,因此他得以留下。

        不過除了食量大以外,他們算是撿到寶了,夕奴是天生的廚房好手,原本他什麼也不會弄,但是只要教過他一遍,他馬上能做出比原來更美味的料理。

       他的一手好廚藝很快地虜獲周家一家人的心,誰也不捨得他離開,最後無處可去的他,成了周家的大廚兼門房兼長工。

       「姊,妳又偷偷上山。」周曉冬有些不滿地道,都不等等他,壞姊姊。

       「師父。」

        兩個一般高的小少年從門口走了進來,一個身著白色儒服,白淨俊秀,一個青衣一身,膚黑清朗。

        乍看之下是不像,但細細品味卻有一絲雷同,兩人都有修竹般的天生傲骨,只是一個流露形色於外,一個內藏於心,看久了會以為是一對兄弟。

        「什麼偷偷上山,我上山需要偷偷摸摸的嗎?」臭小子,連姊姊也敢管,看她的「十指神功」。

        知弟莫若姊,周靜秋知道他的每個笑點,才伸指輕搔一下,躲避不及的周曉冬便癢得咯咯直笑。

       「不……呵……呵……妳使壞招,不算不算,呵呵……姊姊太壞了……不許撓我癢癢……」好癢啊!他眼淚快要流出來了,姊姊每次都用這一招,不公平。

       「哪裡壞了,我是在教你怎麼做人,不要死讀書,腦子要靈活運用,以免以後變成書呆子。」周靜秋一手勾住弟弟的頸項,一手撥亂他的頭髮,惹得他哇哇大叫。

        「小敢,你還不來幫我,你是不是我哥兒們?」沒義氣,居然見死不救,害他慘遭壞姊姊蹂躪。

        小敢理直氣壯地道:「那是我師父耶!我不可對師父不敬,叛師護友的事我做不出來,你好自為之。」

        小敢也是周靜秋撿回來的,有一年江東發大水,他的父母都被滾滾黃浪沖走了,年僅五歲的小敢跟著流民們一起到萊陽縣附近的村落乞討,有一口吃的就很滿足了。

        可是他人小又沒力氣,討到的食物還沒沾唇就被搶走了,餓成了皮包骨,只能躺在樹下等死。

        那時剛買了小驢子的周靜秋從一旁經過,看到他還有氣,就把人帶走了,她對老人和小孩子向來狠不下心,心軟是她一大弱項。

        也許是餓得狠了,小敢一恢復元氣就特別會吃,那時還沒桌子高的他,能一人吃掉半桶飯,把周家人嚇得目瞪口呆,生怕他把自己的肚皮給撐破了。

        由於周康生算是公衙之人,因此小敢落籍取得容易,他跟周家人姓氏,叫周敢,小名小敢。

       「說得好,小敢,有長進了。」人要堅定立場,不能風吹兩面倒。

        聽到「師父」一句讚揚,孩子氣還很重的小敢滿臉喜孜孜的發出怪笑。

       「什麼長進,分明是諂媚,我唾棄你……噢!姊,妳打我頭,把我打笨了怎麼辦?」果然是壞姊姊,打人還真痛,一點也不顧念他是她弟弟,下手還真是母老虎等級。

       「人家起碼肯用心,而你,幾乎是我一手帶大的,長姊如母,你的教養哪兒去了?」沒抽他一頓就該偷笑了。

        周曉冬不情不願的嘟著嘴。「好嘛,我不該說姊姊偷偷上山,應該說姊姊忘了曾答應過要帶我上山一日遊。」

        這小子,當時她不過隨口一說敷衍他而已,沒想到他牢記在心。「下回吧,等你休沐那天我再帶你去踏青,可是若有突發狀況不可埋怨,仵作沒有休沐,得隨傳隨到。」

        前一世她便是過勞死,連續幾個月,一下子是大火連燒三十幾幢木造老屋,燒死近百名住戶和外來旅客,一下子是兩個幫派大砍殺,死了幾名未成年少年,一下子是工廠發生爆炸,又死了不少人,然後是地震,挖出不少屍體要做DNA比對,還有人溺水……

        法醫的人數偏少,平均一個人一天最少要負責十具屍體,從死亡原因到死亡時間,先驗外部傷口再進行解剖,將體內臟器一一移出體外,檢查完畢後再放回原來的位置,一針一針的縫合。

        一具屍體要花費她一到兩個小時處理,若是情況比較複雜的屍體,恐怕三個小時也處理不完,雖然她有兩位醫科畢業的助手,可是寫報告還是得自己來,他們只能幫忙遞工具或是收拾善後。

        那陣子她忙到每天睡不到五個小時,一睡著又夢見她有驗不完的屍體,睡眠品質差,工作效率也會跟著變差,所以她只好借助安眠藥。

        但是工作還是要做,每日一醒來就要面對面目全非的屍體,重複所有相驗流程,把體力壓迫到極限。

        那一天,她很清楚的感覺到時候到了,一百零七號的屍格剛填寫好,送入格子箱,她眼前一片黑,心臟緊縮到沒法呼吸,她努力想自救,卻只摸到一把解剖刀。

        而後她就昏昏沉沉的躺在一個有水的地方,四周很暗,伸手不見五指,她睡著的時間比清醒多,醒時動手又動腳地想快點出去,她不要關在幽閉空間,連個說話的對象也沒有,等終於出來了,就成了古代的周靜秋。

        「姊姊,我不是孩子了,妳不要老是把我當孩子,事有輕重緩急,我能體諒。」姊姊和爹一樣為死人伸冤,他們找出別人看不見的細微處,協助亡者得以早日找到兇手,他非常敬佩他們。

        周靜秋笑著輕揉著弟弟的頭頂。「你是長大了,不用姊姊操心,姊姊可以嫁人去了,以後家裡就交給你……」

        「不許嫁!妳是我姊姊,要留下來陪我一輩子。」才說自己不是孩子的周曉冬一把抱住她,神色倉皇。

       「師父去哪裡我就跟到哪裡,我是師父的拖油瓶。」表情囂張的小敢仰著鼻子,一副死纏活賴的模樣。

       看著兩張唯恐失去她的小臉,周靜秋不免覺得好笑。「我可不想照顧兩個連自己都照顧不好的小鬼頭。」

       她已經十四歲了,再過幾個月就要及笄了,一旦年滿十五,就要開始說親,最快十六,最晚十八,一定要嫁出去,這是女子的宿命。

        不過父親太忙了,忘了這件事,而她不想嫁,所以也不打算提醒父親,她想要一輩子當個女仵作,她有養活自己的本事,不用仰人鼻息過活,況且她很清楚自己做不來賢妻良母,她也忍受不了只能關在後院過日子,和一群沒有男人就活不下去的女人玩爭夫遊戲。

        自由自在一個人多好,何必給自己找麻煩。

        而且相夫教子之餘,還得低聲下氣忍受婆婆的「馴媳」、妯娌間的明爭暗鬥,各種有形、無形的攻訐、設計,以及小姑、叔伯的相處,身為媳婦只能逆來順受,連為自己說一句話都不成。

        一生一世一雙人太難了,在現代,男人有小三、小四、小五都不稀奇了,何況是這個男人合法納妾的朝代,一夫多妻才是王道,她小小蚍蜉難以撼動大樹。

        感情之事想想就好,不用太放在心上,那叫庸人自擾,凡事順其自然,用不著強求,免得誤人誤己。

        周靜秋生平無大志,甘於平淡,她對物質上的享受要求不高,有間屋棲身,有飯能吃飽就好,永保太平歲月無戰事,戰亂會剝奪寧靜祥和。

       「姊姊,妳這話真傷人,我快比妳高了。」周曉冬不服氣的踮起腳尖,表示他長個子了。

      「師父,我會努力吃飯,不給妳添麻煩。」小敢脖子一縮,面色一訕,假裝沒聽見她的嫌棄。

      「你,去讀書練字;你,去把柴火劈一劈,把力氣用在對的地方。」周靜秋不怕人家說她虐待兒童,纖指先指向弟弟,讓他多練練腕力,再指向小敢,要他把多餘的體力消耗掉,免得一整天只想著怎麼驗屍。

        被派了事情做的兩個小傢伙,沮喪得腦袋一垂,苦著一張臉各做各事,未能如願上山的事,反而被拋諸腦後了。

        「姑娘,是冬少爺和小敢回來了嗎?」夕奴的大手捉著剛宰殺好的雞的雞脖子,雞的身子來回晃動。

        「筐裡有蘑菇,就用來燉雞,我嘴饞。」周靜秋要趁用膳前的這段時間把採回來的藥草整理一下。

        「好的,姑娘。」夕奴落足無聲地走向廚房,準備燒水拔雞毛。

        周靜秋把懷孕的母兔放入柵欄裡,和養了半年多的母雞放在一塊,雞兔同籠相安無事,各佔有一角地盤。

        她再把採來的東西倒出籮筐,藥草歸藥草,野菜歸野菜,一會兒下鍋拌炒,再把死去的兔子剝皮,皮肉分開,兔皮留下來做短襖、袖套,兔肉抹鹽放在屋簷下晾曬。

        他們家不缺肉吃,可是她習慣性儲糧,有一年冬天,連下了快一個月的大雪,牲畜都凍死了,更別提有肉吃,那時的豬肉貴得離譜,一斤豬肉的價格,能買上十斤白米。

        她饞呀!卻不能天天吃,十天半個月才能吃到薄薄的幾片,被無肉可食的困頓刺激到了,因此她患上小松鼠症,一旦有吃不完的食物就要想辦法保存下來,以免哪天沒得吃。

        為此,周康生和夕奴合力挖了一個地窖,用來儲藏各類食材、蔬果,冬天加水製冰也往地窖放,形成天然的冷凍庫,夏天再把冰搬出來,不怕熱得受不了。

        周靜秋坐在小凳子上,把東西都整理好後,她覺得腰有點痠,便將雙臂高舉過頭,伸了個大懶腰。

        驀地,一道黑影擋住上方的陽光,她一抬起頭,馬上咧開笑。

        「爹,你不是去縣衙了,怎麼身上沒酒味?」官場的喝酒文化,是沒喝到趴下就不算喝酒。

        周康生也曾醉酒過,案子破了太高興,同僚邀約便喝上一攤,喝到爛醉如泥才被人抬回家。

        不過他的酒品很好,不吵不鬧,摸到床便倒頭一睡,隔天眼眶下方泛青,宿醉難受。

        周靜秋從不給父親煮什麼醒酒湯,她就是要他頭痛欲裂,感受酒的害人處,日後才會懂得節制。

        看著女兒像隻小狗一樣的輕嗅,本來一肚子氣的周康生不禁失笑。「沒喝酒,我們一群人在衙門門口等了老半天,就是沒瞧見新上任的知縣,倒是接到他的小廝和隨從。」

        一見到馬車駛近,所有相迎的人無人站立,全都下跪恭迎這位姍姍來遲的七品官,不敢有一絲不敬。

        誰知下來的是一名笑嘻嘻的青衫小廝,以及身懷佩劍的護衛,把這些想抱縣太爺大腿的官吏們氣得面皮漲紅。

        站在最後面的他也跪了,高呼縣太爺,誰知人根本沒到,先到的是縣太爺最常用到的物件。

        又等了一會兒,還是不見人影,一些不耐煩的同僚便以辦案為由先行一步,而他看有人走了,便也悄悄的從人群中退出,他只是一名小小的仵作,到不到場其實沒多大關係。

        殊不知他離開後沒多久,一身狼狽、頭髮散落的解冰雲等人一臉風霜……噢!不對,是一臉風沙的走向縣衙。

        起先還被衙役們攔在門口,進不得,後來拿出了官印才得以通行,縣太爺的第一次粉墨登場,很慌亂。

        慌的是縣丞、書吏,亂成一團的是衙役,他們萊陽縣沒土匪窩呀,怎麼他們一副被打劫的樣子?

        周靜秋一聽,噗哧地笑了,「五兩一桌的大酒席不就沒吃到了?爹爹辛苦了。」要跟著逢迎拍馬,還拍錯馬腿。

       「淘氣,取笑爹。」周康生一點也不覺得可惜,他的性子木訥耿直,大半輩子和死人打交道,不知道該如何和活人相處,就怕一開口得罪人,索性少說少錯,他只要做好他的差事,養活一家人就好。

       「爹,女兒給你溫壺酒,咱們一會兒吃蘑菇燉雞。」

*             *             *

       「……刀子由左而右刺入,深三寸,寬兩寸,斜刀入身,先斷其骨才及心窩,力道不重不輕,正好一刀斃命,是個常用刀的人,而且是左撇子,依身體上的屍斑看來,死亡三日以上,約在寅卯交接時分遇害……」

        一具被沖刷到岸邊的男屍,全身腐爛,泡脹的身體將皮膚撐開,約死者平日的三倍大,發脹的大臉白中帶青,面容的辨識度很低,只知是個男人,年約三十出頭。

        不過這也在所難免,泡在水裡好幾日,不發臭腐化才有鬼,他至少還穿著衣服,並未赤身裸體。

        真正厲害的是仵作,像是聞不到臭味般將人翻來覆去,一下子量傷口的深度,一下子翻看頭頂毛髮,檢視有無受致命傷處,再把傷口一一標示出來,好讓人一目了然。

       「縣太爺來了,縣太爺來了,閒雜人等一律迴避……快讓開,不要擋路,去去去!」

        她算閒雜人等?

        被趕在一邊待著的周靜秋摸摸扁平的肚子,天剛亮就被人拉起來幹活的她,連口水都沒得喝,匆匆拿了一塊昨天沒吃完的麵餅,扯下掛在簷下快晾乾的兔腿,隨手摘了兩片白菜葉子包住。

        餓得慌,她一口一口吃著乾巴巴的大餅,扯塊兔肉小口咀嚼,鹹香的肉味配上麵餅,那滋味還真是不錯。

       「誰先發現屍體的?」冷然的聲音揚起。

       「是我,是我,小民看見他卡在兩塊大石頭中間。」起先以為是眼花看錯了,沒想到真是人。

       「你為什麼會到這裡來?」荒郊野外,十分僻靜。

       「小民是漁夫,天天在這江上打魚,今兒個起了大早,看能不能多打兩條魚。」穿著無袖短衫的年輕男子露出精壯胸膛,看得出長年勞動,膚色偏深。

        有人證實漁夫的話,在江上討生活的人大都熟識,一來一往也有幾分交情。

        「仵作呢?」居然比他來得遲。

        狐假虎威的縣丞陳友東面色兇惡的吼道:「本縣的仵作何在,還不給大人滾過來,慢吞吞想領板子嗎?」

        此話一出,圍在一旁的百姓紛紛往後退了兩步,他們想看熱鬧,而不是挨板子。

        而這一退,就把周靜秋暴露出來。

        只見她慢悠悠的走著,手裡還拿著裹著兔肉、吃了一半的大餅,在屍體旁邊還能吃得下的唯有她了。

       「怎麼是妳?」陳友東瞪她一眼,又是這個嘴賤的丫頭。

       「為什麼不是我?」雖然她不在名冊登錄上,可哪一回少得了她,幾十年的老仵作都沒她驗得精準。

       「妳爹呢?」陳友東口氣不善。

       「我爹到稻香村還沒回來,李老夫人死得不明不白,她的嫡長孫要求開棺驗屍。」

        這是百姓私事,不用上報縣衙,除非驗出有異,由家眷提出審查,衙門才會受理調查,找出真正致命的死因和兇手,將其繩之於法,簡單來說就是民不告,官府不主動插手。

        有錢判生,無錢判死,在官場上早已是祕而不宣的現況,沒人提告官府還捉什麼人,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周康生吃的是公糧,但偶爾也接些百姓委託,有的是分產不公,懷疑先人的死因,有的是來不及返回拜靈,不相信平日身子康泰的親人去得突然,有的是隱忍多年,一朝扳回優勢尋找真相,有的是遭毒害,回來報仇。

        私開棺木朝廷不管,但觸及律法一定追查到底,沒人可以慶幸逃開,長眼的老天可不會錯放壞人。

       「他報備了沒?」陳友東很不高興,有意刁難。

       「昨兒個孫典史到家裡喝酒就說了,縣丞大人不曉得嗎?」可見他做得多不稱職,沒人把他當回事兒。

        前任知縣的調職令一下來,身為第二把交椅的陳友東就樂得找不到北了,他以為上頭沒人了,接下來就是把他往上升,山中無老虎,他早把自己當縣太爺看待,還為此多納兩名妾室,壓過出身世家的妻子氣焰。

        誰知一紙公文將他的美夢砸個粉碎,到嘴的肥肉居然就這麼飛了,氣悶在心的他找不到人出氣,一直憋屈著,直到周靜秋撞上來,他終於有機會發洩一番。

        可是周靜秋年紀小歸小,嘴上功夫可厲害了,幾句話就能把人氣死,在她身上討不到便宜的陳友東更是忿然,利用權力施壓,「沒有我的允許就不作數,他吃的是公糧就要認清楚,別以為本縣衙沒他不行!」

        有錢還請不到仵作嗎?他有個親戚是撿骨的,都是幹死人活的,肯定能勝任。

        「等一下,周靜秋,妳要去哪裡?」看她掉頭就走,心中有氣的陳友東連忙叫住她。

        「你不是要找我爹,我去稻香村喊人,明日此時你就能見到人。」稻香村很遠,來回要一日。

        陳友東聞言,當下氣得臉皮漲紅。「等等,不用妳爹,妳也是仵作,解大人找的就是妳。」還敢跟他拿喬,別讓他逮到機會,否則非整死她不可。

        「你承認我是仵作?」周靜秋又咬了一口大餅,津津有味的吃著,鼓鼓的腮幫子看得出來在嚼動。

        陳友東一咬牙,點頭。「是。」

        「那該給我的銀子不要再貪了,你前後欠了我三兩驗屍費,該結一結了吧!」在他看來是小錢,在他們一般小老百姓眼中可是足以買半年的米糧。

        「誰說我貪了,我只是緩點給,做一次給。」故作大方的陳友東拿出一錠五兩的銀子,但心裡恨著呢!

        兩眼一亮的周靜秋不等他反悔,趕緊將銀子取過來。

        兩人的聲音和動作都不大,沒什麼人注意到,偏偏耳朵尖的解冰雲聽得一清二楚,心裡暗忖,縣衙有這麼缺人嗎?連個十來歲的小姑娘都能拉來湊數。

        他一眼就認出她了,就是夜華玉出價十兩卻不肯租借驢車的小丫頭,她要離開前還回頭瞪了他們一眼,一副「想借我家大娘,我先賞你一坨驢屎」的模樣。

        而後他沒阻止夜華玉欺負人家小姑娘,主要是想看看她有多少能耐,但他沒料到她真夠狠的,用一根棍子就扭轉頹勢,反讓他們幾個大男人跌得灰頭土臉的,而她頭也不回的揚長而去,似乎他們的死活與她無關,她什麼也沒做,只是丟了一根趕狗的棍子。

        「大人,她就是仵作。」周靜秋被陳友東帶到解冰雲面前。

        解冰雲面無表情,教人看不出他在想什麼。「年紀這麼小?」

        周靜秋在心裡翻了個大白眼,表面上則是不動聲色,「山不在高,有仙則靈,有一技之長,驗個屍能辨陰陽,哪天你有需要可以來找我,我還兼做死後修容,包管你面容一如生前,栩栩如生。」

        除了驗屍,她也畫死人妝,人生前愛美,死後漂漂亮亮的走有何不可,她用特殊顏料上色,補土、塑形,這是一般的妝彩,只需把臉當畫布點唇畫眉。

        另一種就比較複雜了,價錢也高,譬如橫死的死者,肢體殘缺、五官不齊、身首分家,更甚者是連軀體都不完整,她必須按骨骼排列,將缺少的部分補齊。

        人死為大,入土為安,她在做的事是人在入棺時完好無缺,讓死去的人全身入殮,沒有一絲缺憾。

        這方面有其困難度,急不得,因此只有大戶人家會找上她,因為停靈時間較長,能細細琢磨。

        而一般老百姓是不會將棺木擺放太久,最多三天就下葬了,且他們也沒有足夠的銀子請她修容。

        不過這樣的活並不多,不然她早就發了。古人的思想還是偏向順其自然,人一埋入土裡就化成一堆白骨了,還擦紅抹綠幹什麼,棺蓋一蓋上也看不見,何必多此一舉。

       「放肆,敢對大人無禮!」左隨風馬上低喝一聲。

       「隨風,退下。」他劍拔得太快了。

        自古以來誰無死,好死、橫死而已,他不忌諱。

       「是。」一臉嚴謹的左隨風收回拔出的青峰劍,退開。

        解冰雲神色漠然地看向不及他肩高的小姑娘,他以為她會被嚇到,不料她面色平靜得不像她的年紀,態度沉靜從容,宛如風吹不皺的靜湖。

        「好,妳是仵作,那這具屍體妳怎麼看?」解冰雲有心考考她,姑娘家幹這一行終究不妥。

        「我已經驗過屍了,你可以找主簿大人詳問。」馬主簿負責填寫,她只需點出死因,推算可能的兇器,何時出事,何時死亡,何時遭到棄屍。

        「我有現成的仵作可用,為何要捨近求遠?何況我若有不解之處,還能直接詢問。」呵!小姑娘的眼中在冒火。

        這廝好狡猾,跟他凜然外表完全不符。「大人想問什麼直說無妨,問完了我還有其他事要忙。」

        「妳還挺忙的。」解冰雲看著不遠處的樹下,一頭黑毛驢子搖著耳朵,低頭吃草。

       「為生計奔波而已。」周靜秋自謙。

        其實她是閒不下來,對屍體有著莫名的狂熱,她喜歡剖開胸腹,取出所有的器官一一清洗,再擺放回原來的位置。

        這些人直挺挺的躺著,沒有反應,不會呼痛,家屬們無法聚眾滋事,大喊庸醫殺人,獅子大開口要求高額賠償金。

        周靜秋的前一世就被告過,但她自認沒有醫療疏失,手術過程也很完美,病人是活著離開醫院的,誰知不到三天,該名病人暴斃身亡,無理取鬧的家屬抬棺鬧事,索賠三億,不然告上法院。

        那時她也倔氣,想著告就告吧,公道自在人心。

        雖然法院判決她勝訴,不用賠償一塊錢,但她的心已經寒了,因為為了維持該醫院的名聲,官司未了前院方已和她做了切割,開記者會宣稱她已自請離職。

        真可笑,她還穿著醫院的白袍呢,哪來的請辭?

        不過這件事也讓她認清了所有人的嘴臉,對人性失去信心的她,毅然決然投入法醫行列,開闢事業的另一片天地。

       「死者為男為女?」

       「男。」

       「年歲?」

       「三十到三十五歲之間。」

       「死亡?」

       「一刀刺心,失血過多而亡。」若是遇刺後及時搶救,她有七成把握能把人救回來。

       「殺人者慣用左手?」解冰雲看了一下屍體,由左而右刺入,兇手站在被害者身後,一手扣住他咽喉,一手下刀。

       「是,而且從傷口的位置看來,兇嫌比死者略高兩寸,所以下手之處也相對偏高,兇嫌殺了人之後並未立即離開,他眼睜睜看著死者在他面前流盡全身的血而亡。」血盡而竭,回天乏術。

        「妳從哪一點判斷兇手並未立即離去?」解冰雲不認為有人會傻傻的留在犯案現場,等人將他拘捕歸案。

       「眼睛。」

       「眼睛?」

       「死者眼中有驚恐,表示他在嚥氣前的最後一刻仍害怕被傷害。」這是所謂的犯罪心理學,她曾到美國學了兩年。

        周靜秋前世是積極上進的好法醫,不然也不會過勞死,她總認為自己國家的檢驗儀器不夠先進,一直向上級反應,希望能增加一些高科技設備,幫助破案。

       「每個瀕死前的人都會恐懼,他們不想死,或許妳能給我更有力的線索,例如他是死於何種利刃之下。」知道是什麼兇器才好繼續追查。

        「長四寸半,寬兩寸,類似殺魚刀,或是魚腸劍,死者的衣服相當精緻,應該是富商之類,不排除仇殺、情殺,先查出死者的身分,再查他和何人結仇,兇手便能呼之欲出。」

        世上沒有天衣無縫的犯罪,凡事都會留下痕跡。

       「妳這是在教我怎麼辦案?」解冰雲劍眉一挑。

        有趣,她對案子的反應出乎想像。

        周靜秋面色平靜的往後一退。「大人英明神武,哪需要人教,我只是胡言亂語,大人就當沒聽見。」

        「可我這人一向耳聰目明,過目不忘,真要忘記怕是很難。」解冰雲頭一回有了逗小姑娘的興致。

        她垂下雙眸,故作恭敬地道:「天人也,大人你。」

        解冰雲嘴角一勾。「這話我愛聽,本大人是天人也,能人所不能也,所以從明天起,妳就跟在我身邊吧,隨時提點我疏忽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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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10-5 10:13:51 |只看該作者
第三章  厚臉皮大爺來蹭飯

        周靜秋不知道自己是怎麼回到縣衙的中庭,四周有衙役走動,偏右側有座涼亭,涼亭內有石頭、石椅,石桌正中央擺了一壺茶,正用文火溫著,淡淡的茶香往四面八方飄送。

        她滿腦子只有一個念頭,那就是知縣大人瘋了,這病,得治。

        誰會莫名其妙收個人在身邊,她一不是賣身的丫頭,二非世代的家主子,這人腦子進水了嗎?為了喝牛奶就養了頭乳牛,可他也要問問她點不點頭,哪有人像他這樣一錘子敲定,完全不給人拒絕的餘地,就算他是縣太爺,這裡他最大,也不能這般霸道。

       「十兩銀子。」解冰雲又道。

       「十兩?」周靜秋雙眼閃過一抹精光。

       「一個月。」一個月十兩?會不會有詐?「大人出手真闊綽。」

       「那可不,誰教我出身好,堆滿庫房的金山、銀山任我取用。」他的小廝高山一個月的月銀是七兩,但他另外的賞銀比月俸還多,在銀子方面他從不虧待自己人。

        身為麼兒的解冰雲的確是得天獨厚,逢年過節,他收到的銀子是最多的,四位兄長,一嫡二庶的姊姊,早年還有祖父母,再加上爹娘給的,他的小金庫塞得滿出去。

        後來實在太多了,他託人去買鋪子,置地蓋莊子,然後全部租出去,他只等著坐收租金就好,不用親自經營。

        當初他只想著銀子太多想丟出去一些,反正他不愁吃、不愁穿,用不了太多銀子,哪曉得鋪子越買越多,田地、莊子也多到令他傻眼,反而引起嫂嫂們的嫉妒和惴測,懷疑母親把私房全給了他。

        這事還鬧過一陣子,被他爹強力壓下來,同時為了公平起見,父親允許其它四房置私產,但買地置宅的銀兩不走公中,誰有本事誰的私產就多,沒能耐的人就只能眼紅。

        父親沒拿出一兩銀子資助,要四位兄長學他用自己的銀子置產,由少而多的累積。

  不過運氣這種事真的很難說,可遇不可求,解冰雲本想當個散財童子,對銀子看得不重,有也好,沒有也罷,他四肢健全,養活自己總不是問題,不靠人也能搏出一片天。

  可是福運一來誰也擋不住,不刻意為之反而賺更多,年年提高租金的鋪子一堆人搶著租,田裡的出息也季季豐收,雖然他自個兒用的不多,但莊子管事轉手賣出去,他又有筆大進帳。

  無心插柳柳成蔭,這才教人忿恨。

  反觀解冰鋒等四房也用了自己的銀子買地、置莊子,高價買下熱鬧地段的鋪子,不相信別人的他們決定攬起來自己經營,信心十足的裝點門面、訂貨,用自己的人當掌櫃,夥計從莊子裡桃,四房人都相信會大發利市,不可能不賺錢。

  可惜熱熱鬧鬧的開始,卻淒淒慘慘的結束,血本無歸的賠掉大半積蓄,幾個嫂子的嫁妝也折騰得差不多。

  原因無他,只因他們都不曉得怎麼做生意,整天趾高氣揚的巡視鋪子,不懂又裝懂,在鋪子裡和客人吵起來,又胡亂進貨亂改價,壓低成本以次充好,想著別人日進斗金,他們也成。

  可是貨越進越多,價格也被打亂了,客人被趕走了一個、兩個,漸漸的其他客人也不再上門了,京城的水很深,這一戶和那一戶交情很深,這家和那家是姻親,誰跟誰又是連襟……一番攀扯下來,幾乎大半個京城的高門大戶都連著親。

  一個客人的背後是一個家族,一個家族再擴散出去是親連著親呢!開間鋪子了不起嗎?

  讓你說倒就倒。

  四房人都損失一大筆銀子,再看到解冰雲若無其事的讓人去收租,沒比較不知道,一比較立見高低,他太招人恨了,明明是家中排行最小的,可手邊的銀子卻是最多的。

  不招人恨是庸才,為了不傷及兄弟間的情份,解冰雲毫不猶豫的自請外放,遠離這些紛紛擾擾。

  「大人,我只會驗屍,你要我跟著你幹什麼?」她不是丫頭,服侍人的活兒她幹不來。

  看她一臉掙扎,又捨不下十兩月銀的神情,解冰雲忍俊不禁。「你是這兒土生土長的人吧?」周靜秋很想搖頭,回他一句「我是穿越人,來自千年以後」,不過她還是忍住了,規規矩矩地道:「我是,在萊陽城出生,在萊陽城長大,萊陽城大大小小的名勝古跡、老寺廟宇我全去過,我是萊陽人。」既然回不去現代,她只能適應古代的生活,都來到這裡十四年了,她走得再遠還是在萊陽地頭,說是地道的萊陽人不為過。

  「那好,過兩天我要輕裝便服出巡,你就帶我四處逛逛,視察民情,我好看看治下的縣城是何等風貌。」其實初來乍到的解冰雲也略做了一番打探,他遣小廝高山、護衛左隨風先行到縣衙等候,用意是讓他們摸摸底,了解衙門的官吏是否清正,有無收賄,官聲如何,可堪任用?

  雖然人尚未入城,但上至書丞,下到書吏、主簿、典史、師爺、捕頭、衙役等若干人,每個人的品性、誰能重用、誰該輕放,他全都瞭然在心,也早有安排。

  但是對於本縣,或者說本朝唯一的女仵作,大家倒是讚譽居多,說她人好、機敏靈慧,有乃父之風,不畏辛勞肯吃苦,小小年紀便有不下其父的驗屍本事,跋山涉水不落人後,腳底磨破了皮起水泡,照樣面不改色的跟上大人,直到滲出血來大夥兒才知道她受傷了。

  聽著眾人的講述,他不免興起一絲好奇,什麼樣的小姑娘心性如此堅定,面對死狀各異的屍體居然毫無畏色,抬手、翻身、撩髮、撬開牙關、翻看已呈灰白的眼睛……男人都不敢做的事,她做來得心應手,彷彿在她面前躺平的不是人,而是一隻隻待宰的雞鴨。

  「錯了,大人,帶著我反而會暴露你的身分,到時被百姓團團圍住,想走也走不了。」這人生得太耀眼了,龍章鳳姿,肩挺若松,眉目如畫,風流自來,一睞目,萬千螢火點點閃爍,綴著深墨的潭眸。

  「為什麼?」解冰雲要一個理由。

  「因為我是鬼女。」死過一回的人也算鬼吧!

  「鬼女?」他有些訝異。

  「就是棺中產女,我娘在生我時一口氣沒上來,閉氣昏迷,穩婆以為我娘死了,就向外報喪,當時還沒出生的我和我娘一起被抬入棺中,棺木都上釘了,等著隔日清晨入土安葬……」周靜秋像在說別人的事,表情平靜得恍若入定老僧。

  其實那時的她是害怕的,她根本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她由充滿水的地方滑出,然後還是漆黑的空間,但空氣明顯稀薄了些,她想大聲喊人,但是喉間發出的聲音音細嫩如小貓叫,直到她爹不顧眾人的阻攔強行開棺,許久未見光亮的她終於見到一抹暈黃的光線,然後她看見了……自己。

  小小的手,小小的腳,小小的身軀,她連抬頭的力量都沒有,只能讓人抱著,吸著沒味道的奶水。

  「也就是說,你是萊陽縣的名人。」有誰能如她一般幸運,千鈞一髮之際得以獲救,重獲新生。

  周靜秋一怔,卷翹的睫毛下是黑玉鑲成的明眸,熠熠閃亮。「我沒這麼想過,但認識我的人確實不少。」她喜靜,不好串門子,但是自幼跟著父親到案發現場、義莊等這種地方驗屍,看過她的人不在少數,他們由一開始的指指點點,到後來的接納,她就像各家的孩子,是各位叔叔伯伯阿姨嬸嬸看著長大的,跟自家女兒沒兩樣。

  她爹也沒想到她會走上這一途,起先是她娘身子太弱了,沒法照顧甫出生不久的她,她爹才父代母職背著她外出幹活,他想她還小,應該什麼也不懂,對死屍的了解僅是睡著了。

  等到發現女兒會幫他收器物,並告訴他死者不是死於自戕而是他殺,他驚訝得不知該歡喜後繼有人,還是難過女兒競被他帶歪了,不喜女紅、刺繡,偏好一動也不動的屍體。

  周康生很寵女兒,寵到有點過頭了,明知是不對的事,可是女兒水汪汪的大眼一瞅著他,什麼父親的威嚴、周家的家訓全被他拋到九霄雲外了,她開口要什麼,他都只有一個字——好。

  所以周康生一接了差事,後頭總跟著一位粉臉嫣紅的小姑娘。

  隨著歲月的推進,父親忙不過來的時候,個頭小小的她便主動接手父親未驗完的屍體,寫出正確死因。

  一次、兩次、三次……次數一多,其它人也察覺她和其父的驗屍手法並不相同,但是更精準。

  漸漸地,她也傳出青出於藍勝於藍的名聲,而後官府找上她相驗一名被姦殺的女屍,她才正式走向仵作之路。

  「對外就宜稱我是你表哥吧,表哥遠道而來,做表妹的應該好好招待一番。」還皺眉?他沒那麼不堪入目吧!

  「為什麼找上我?男女七歲不同席,我都十四了,不宜與男子同行。」什麼表哥表妹的,太俗套了,表在一起有什麼意思。

  解冰雲挑了挑眉。「用一根棍子導致馬車翻覆的人,應該不會在意那些繁文縟節的規矩。」

  「你在車上?」周靜秋訝然。

  他撩開衣袖,露出前臂上長達三寸的傷口。「木刺從這兒劃過,若非我閃得快,你看到的會是少了一隻眼睛的我。」她繃著臉,「你想興師問罪?」又一個小肚雞腸的男人。

  「不,我是誇你幹得好,以後再遇上嘴巴不乾不淨的人調戲女子,你便狠狠的回擊,不必有所顧慮。」雖說受了池魚之殃,但他不得不承認,此女聰慧,善用計謀,也沉得住氣,以不變應萬變,巧施手法便讓他們這幾個眼睛長在頭頂上的人吃了悶虧。

  「喂!誰嘴巴不乾不淨,我是見妹妹可愛大方才特別對她親切,調戲什麼的全是誤會,我對人向來是真心一片。」夜華玉不知從哪兒冒了出來,不平地道。

  太不仗義了,背著他將他踩在泥裡,什麼兄弟嘛!

  「你逼車。」周靜秋瞋他一眼,這人的臉皮真厚,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遇到牛妖還能哞兩聲。

  夜華玉臉上訕色一閃而過。「是路小車大,我也沒轍是不是,要不我送輛馬車給你,當是賠罪。」

  「不必,我家大娘很好,我喜歡驢子。」有點脾氣又彆扭,老愛使小性子,她家驢子通人性。 

  「哎呀!有福不會享的傻子,驢子有馬跑得快嗎?馬車坐起來也比非車舒適,還能躺著睡、趴著看書,紅泥小火爐一擺能燒水泡茶。」沒過過好日子的小姑娘,令人心疼呦!

  「人各有志,我最遠只到城外的山上,要馬幹什麼?而且我家的院子也放不下一輛馬車。」小小的二進院不到兩畝大,分成前院和後院,前院養雞,蓋了間驢舍,後院種菜,一整年都吃得到,隨季節變化換菜種。

  「噴!你家這麼小呀,要不要哥哥給你換一座五進院的大宅子?」連馬車都放不下去的屋子有多寒酸,委屈她了。

  「你忘了你正在幹什麼嗎?」隨口一句允諾,別人若當真了,他只能捶胸頓足了。

  「幹什麼?」夜華玉就不信他能迷倒京城的女人,卻唯獨小姑娘無動於衷,他媚眼一拋,風情無限。

  「逃難。」解冰雲不介意做捅刀的人。

  夜華玉一聽,人頓時萎了三分。「你哪壺不開提哪壺,非要一再的提醒我,我過得快活你悲憤呀?」

  「我只是想指醒你,你身上的銀兩買不起五進院的宅子。」他只能空口說白話,履行不了。

  「那你先借我。」男人不能沒面子,打腫臉也要充胖子。

  「我沒錢。」一個知縣一年不到百兩的俸祿,他哪來的銀子供他揮霍,自家門前雪自家掃。

  「你敢說你沒銀子?我明明看見你娘塞了一迭銀票給你。」偏心偏到沒邊了,也不想想他也缺銀子。

  解冰雲推開他勾頸的手。「既然是我娘給我的銀票,怎麼能借你?身為兒子的孝心是時時惦記母親的恩惠。」

  「你……你真陰險,這樣的話也說得出口……哎喲!妹妹,你要去哪裡,等等哥哥我……」還是這個好玩點,粉糰子似的小姑娘,教人一見就歡喜,想掐掐她、揉揉她。

  想趁機溜走的周靜秋沒成功,她彎下腰拍拍裙上瞧不見的塵土。「你們不打上一架嗎?我正準備買包瓜子,邊嗑邊看戲,看誰的血吐得又快又遠。」

  「你……你說話用不著這麼毒吧!」還打到吐血,又不是有什麼深仇大很,他們也就練練嘴功而已。

  「不廝殺了嗎?」周靜秋一臉惋惜。

  「本來就沒有那回事,我和解大人感情好得像親兄弟,動手動腳非君子所為。」小姑娘心地不好,慫恿人自相殘殺。

  她頗為失望的嘆了口氣。「我是仵作,最喜歡屍體了,要是你們之間死一個,我就能驗屍了。」明明已是春曖花開的季節,天氣一天一天的熱起來,解冰雲和夜華玉卻莫名感到一陣寒意拂面。

  為什麼她那嬌嫩的嗓音聽來彷彿是返老還童的四百歲老婦,頂著嫩生生的面皮說著令人寒毛直豎的話,那背脊呀,是涼的,一顆顆小疙瘩如春筍般冒出來。

  「秋兒,你在這裡幹什麼?」一聽見低沉沙啞的喊聲,周靜秋少有表情的臉上頓時漾開一朵教人心弦一動的芙蓉笑靨。

  「爹。」

  「衙門有屍讓你驗?」本想板著臉擺出父親威儀的周康生,一見女兒朝他飛奔而來,立即沒骨氣地笑開了。

  「不是驗屍,解大人讓我來說說先前那具男屍,看是生前落水,還是死後拋屍。」兩者死法大不相同。

  「說完了嗎?」周康生目露柔光的看著女兒。

  「嗯,說到無話可說了。」這兩人的心態不太純正,見她年幼可欺便起了逗弄之心。

  唉……小姑娘,無話可說不是這麼用的呀!夜華玉瞟了解冰雲一眼,見他一副不苟言笑的樣子,他內心是萬馬奔騰,蹄踐落花揚。

  「沒事就回家了,夕奴肯定煮好飯菜在等著我們了。」周康生寵溺地笑道。

  「好。」周靜秋螓首輕點。

  「大人、夜先生,我們先走了,家裡有人等著呢!」周康生牽著女兒,向兩人告辭。

  夜華玉心裡感觸好深,有人等著,多好,他家只有一頭母老虎似的長公主娘,整天逼著他成親,還把女人脫光了丟到他床上,讓他趕緊生個小孫子。

  夜華玉再一次看向解冰雲,以為他和自己一樣,聽了這句話會有觸動,想起京城裡的雙親,沒想到他看的是周家父女倆親熱交握的手,一隻深黝色的粗掌,一隻柔白小手,意外的和諧,這是無須隱藏的父女親情。

  驀地,解冰雲動了,他眉兒彎彎,笑臉迎人,「周仵作,可否上門叨擾一頓便飯?你也曉得我們剛到萊陽縣衙,很多事還是一團亂,廚房裡連個掌廚的人也沒有,人生地不熟的,我們也不曉得上哪兒找個能入口的餐館。」不會吧,居然還要來蹭飯,他們的臉皮到底有多厚呀?周靜秋開始擔心飯夠不夠他們吃。

  「歡迎之至,不過全是上不了檯面的粗茶淡飯,吃慣精食的兩位怕要嫌棄了。」周康生說著客套話。

  「我們也沒有那麼嬌生慣養,有飯有菜也就滿足了。」大魚大肉吃多了,清粥小菜也有滋有味。

  「那就請兩位移步了,我讓家裡人加點菜。」至少有魚有肉才不致失禮。

  「請了,周仵作。」解冰雲做了個同行的動作。

  周康生不敢逾禮的走在前頭,便悄悄往後退,讓大人和幕僚夜先生先行,他和女兒緩步跟著。

  「爹,你真要請他們?」周靜秋小聲問道。兩尊大瘟神呀!就怕請神容易送神難,夕奴的手藝不比御廚差,她用現代的食譜教他,別的地方吃不到,僅此一家。

  「噓!小聲點,別讓人聽見,你爹請得起,吃不窮我。」周康生本是樂觀的這麼想著,但他很快就後悔了,因為他親眼見識到原來光吃飯是會把人吃窮的。

  而此時昂首閥步的兩個男人嘴角微揚,誰也不看誰的樂在心中,顯然他們都聽見周靜秋小氣巴拉的話。

  「哇!他們……嗝!可真會吃呀!」夜華玉吃驚的道。那肚子裝得下嗎?一口飯配一口菜,三兩口一碗飯就吃完了。

  周靜秋沒好氣地腹誹,你也不遑多讓呀,大爺,我們家的米都被你們這幾個大食怪給吃光了,連菜渣也不留下,倒入碗裡拌飯。

  什麼叫物以類聚,眼前便是。

  一群可怕的蜂蟲,一過境,粒米無收。

  要不是她一回家又趕緊洗米下鍋,這些個飯桶哪裡吃得飽,他們的碗是她的三倍大,她一碗吃不到一半,已經有人在吃第三碗、第四碗,飯桌上好幾雙筷子同時夾菜。

  他們在吃飯還是搶食呀?真是一群未開化的小朋友。

  算了,不理會他們了,自己吃飽再說,早就盛好飯菜的周靜秋小口的嚼著肉片,細嚼慢咽。

  周家人口簡單,沒有男女分桌而食的規矩,平日只有周家三口以及夕奴、小敢,夕奴和小敢是餓過肚皮的,對食物十分執著,不僅吃得快又份量多,還不見長肉。

  周靜秋習慣了看他倆餓死鬼投胎似的往飯碗裡盛飯,狼吞虎咽地唯恐少吃一口會吃虧,再看看兩位「貴客」的食量,她的臉皮不由得抽了抽,這兩位爺不是出身富貴嗎,怎麼一副餓了許久的樣子,盛到尖起來的白米飯一碗又一碗。

  桌上的盤子是空的,一點殘渣也沒留下,周康生心想,若是每日都是這種飯量,租出去的十五畝田地等秋收時就不賣糧了,留著餵豬……唉!他都糊塗了,怎麼把人當豬看待呢!

  不過也真的太會吃了,養豬也用不到這麼多糧食,一桶泔水,再剁點豬草拌一拌,能養肥幾頭大豬。

  「五十步笑百步,若非飯桶見底了,相信你還能吃下好幾碗。」周靜秋嘲諷道。

  周家一直富不起來,源自糧食的消耗量太大,一家之主周康生一頓能吃上七、八碗白米飯,夾肉饃饃最少十個,若再有大餅、煎包,他一樣吃得下,十足的好胃口。

  而周曉冬雖然才十歲,一到了飯桌上也是猛將一員,他最少是五碗的份量,菜湯、魚肉不在此限。

  夕奴吃得多一點也不意外,他本來就是一座山,能吞食一切生物,他吃飯不用碗,直接抱著飯桶配菜。

  小敢比較像異類,他似乎有個無底洞,怎麼也吃不飽,要不是有她盯著,他會稍微控制,只怕吃破了肚皮還往嘴裡塞飯。

  說起來這是一種病,餓過頭之後的強迫進食症,他剛到周家時幾乎無時無刻都在飢餓中,看到什麼都想吃,擁有現代醫學知識的周靜秋慢慢調整他的進食行為,暴飲暴食的毛病才稍有改善。  

  周靜秋以為家裡這幾個已經是大食怪了,沒想到這世道還有「同類」,看來貴氣、出身良好的解冰雲和夜華玉也是吃界將相,兩人合力幹掉一桶飯,意猶未盡的連半鍋湯也沒放過,全祭了五臟廟。

  「別怪我們太貪嘴,是你們家的飯菜太好吃了,讓人一口接一口,停不了箸,只想到怎麼橫掃千軍,一口不剩的倒入嘴裡。」撫著微凸的肚皮,嘻皮笑臉的夜華玉又打了個飽嗝,心滿意足的露出酒足飯飽的神態。

  重生一回的周靜秋對什麼都不講究,秉持著隨遇而安的心態,唯獨對吃十分看重。

  她不善廚藝,卻說了一嘴好菜,背食譜是她閒來無事的娛樂,即使吃不到也覺得自己像個大廚。

  因此八大菜系她都精通,腦子裡有上千道料理配方,她一樣一樣教給夕奴,一年最多只教十道菜,不做引人注目的事,周家的好飯好菜也只有他們最清楚。

  幹仵作的最常接觸的是屍體,所以走得再近的朋友也會忌諱,自從佟氏去世後,家裡就沒來過客人,自然也無人得知周家有私房好菜。

  但是不論好吃與否,對解冰雲、夜華玉等人而言,他們一路從京城趕往萊陽,吃住都在驛站,吃慣美食佳肴的兩人哪習慣沿路上的粗食,滷肉太油,白飯太乾,青菜炒得過老,真的是嚐不下去呀!

  一嚐到周家的絕品美食,那真是用久旱逢甘霖來形容都不為過,讓他們一時忘情的原形畢露。

  周靜秋嘴一咧,笑得很假。「我們家很小,小得供不起兩尊佛,兩位以後走過、路過,千萬不要來拜訪,我們家的存糧不多了,還得撐到秋收,拖家帶口的不容易。」言下之意就是快滾吧,別想賴上了,養食客這種事周家做不出來,風雅填不飽肚子,糧食才是王道。

  因為多了夕奴和小敢,周家原本留下三分之一,其它全賣掉的稻殼,改留下一半,每次米缸快空時再舂一袋米。

  想當然耳,稻熟了不賣可損失了不少銀子,周家只靠父女倆賣手藝掙錢,雖然離貧窮還很遠,算是小康之家,可是要富有到天天吃肉也是挺困難的,花費太多收入少,只能持平。

  而培養一個讀書人更燒錢,每年花在周曉冬身上的筆、墨、紙、書費就不在少數,一張宜紙能買兩斤豬肉。

  「衙門給的俸銀太少?」眸色深幽的解冰雲有此一問。

  仵作的差事並不讓人看重,被視為下九流的賤業,所以稍有體面的人都會上來踩一腳,把仵作當狗使喚,直到周靜秋冒出頭了,因她精確的驗屍推理連破了幾個大案,仵作的地位才略有提升。

  但是即使如此,還是免不了被壓榨,每個月有定數的月俸到了他們手中總會少個幾兩,上面要孝敬先扣了,這事沒處可理論,只得低頭。

  一整年下來,那不是一筆小數目,但周康生勸女兒息事寧人,當官的若不貪,哪來的三年清知府,十萬雪花銀,文大人不是善類,蚊子腿上都能刮下一層油。

  平調到柳縣的前任知縣並未升官發財死老婆,那是個沒有油水的小地方,地廣人稀,人人窮得很,他若是想像以前大擺筵席斂財的話,只怕要失望了。

  「不少,夠用。」周康生回道。

  「如果不抽五十文人頭稅就更好了,我並非登記在冊的衙門中人,賺的也是辛苦錢,這裡扣一點,那裡摸一點,真正落在我手心的銀子已經被剝了好幾次皮了。」周靜秋話語不重,卻打得人臉上發熱,連個小仵作的銀子也貪,還有什麼不拿不貪。

  她知曉娘去世前最惦記的是她那些嫁妝田地,走得不放心,就算不是原來的地,她還是想把數兒給買齊了,讓娘在九泉之下也能含笑而終,不再掛心,只是目前的她是心有餘而力不足。

  「以後萊陽縣由我接手,你儘管無所顧忌大展身手,人頭稅一事到我為止,日後你辦事辦得好,我另外有賞。」解冰雲保證道,他賞罰分明,絕不虧待為他做事的底下人。

  文大人是一顆老鼠尿,壞了官場這鍋粥。

  周靜秋的柳眉染上幾分笑意,變得彎彎的。「知縣三年一任,你在萊陽縣最多待三年,等你走了之後,我們還是一樣的過活。」她這意思就是不要變動太多比較好,由儉入奢易,從奢入儉難,當官的大同小異,清正廉明有幾人?

  「你不信本官?」解冰雲臉色鬱沉。

  「大人若能做些調整,我自是感懷在心,但這不是信不信的問題,而是心知肚明的事實。」

  「秋兒,不可以對大人無禮。」周康生擔心的沉聲道,怎能當著上官的面要他少收點賄,多為下屬著想,她這是虎口拔牙,要是被是太爺怪罪,該如何是好?在還沒了解新任縣太爺的為人之前,最好別說太多。

  「爹,我是就事論事,絕無影射,解大人是地方官,更要體恤民情,忠言不進耳,哪有好功績。」周靜秋這話說得有點刻意了,她不喜歡變動,有變就表示掌控不住,十來年的平靜日子就要天翻地覆了,所以她要極力阻止。

  「是呀,周仵作,別放在心上,我們大人心胸寬大得很,不會計較這種小事,你們大可暢所欲言,一切有大人為你們做主。」吃人嘴軟,夜華玉不正經的一使眼神,要解冰雲做好官。

  解冰雲對上夜華玉帶著暗示的目光,開口了,「我不缺銀子。」

        這是什麼開場白呀?夜華玉真想翻白眼,哭笑不得。

  「因此你的辛苦錢還是你的辛苦錢,本官會約束下屬,容不下陽奉陰違。」這點錢他還沒放在眼裡。

  這才像句人話,會做人,摸摸光滑下顎的夜華玉心想著自己該不該蓄鬍,好有謀士之威。

  內心不以為然的周靜秋還是裝出感恩戴德的神情。「大人,時候不早了,你該回衙了。」

        第一次被趕的解冰雲大為不快。「吃太飽,走不動。」她吃了熊心豹子膽,雖然他未有留宿的意願,但被當面掃面子,心中的不痛快可想而知。

  「我讓夕奴用驢車載你回去。」大人別耍賴,我們不兼做客棧。

  「驢車太小,我坐不慣。」吃了兩碗酒,他酒氣上來。

  周靜秋皮笑肉不笑的收碗。「還說不是嬌生慣養,大人這嬌氣呀,不下深閨十六年的小娘子。」

  「我嬌氣?」解冰雲眼一瞇。

  「不嬌嗎?」她反問。

  看著眼前完全不懼怕他的小姑娘,向來站在高處的解冰雲不怒反笑。「是挺嬌氣的,以後要麻煩你了。」

        周靜秋一聽,心微驚,頓時有股不好的預感。「什麼意思?我能拒絕吧?」

  「不能。」

  「不能?」她有點想磨牙了。

  「多備些米糧,以後我會常常過來叨擾。」看著她為難又忿忿的神情,解冰雲的心情為之飛揚。

  「不歡迎。」她就知道不是個事兒,臉大的人皮厚肉粗。

  「我不是在詢問你的意見,小丫頭。」他決定的事誰也更改不了,她越是反對,他越不讓她順心。

  終於,解冰雲願意起身走人了,他臨走前扔下一錠十兩銀子,充作伙食費,性格狂猖的他,可不接受她的拒絕。

  他走時也把夜華玉帶走了。

  看著純色的大銀錠,周靜秋心想這算什麼,用銀子砸人嗎?小老百姓就活該被欺壓嗎?走了個不辦事、只摟銀子的文大人,又來個土財主似的大老爺,萊陽縣上空這片青天何時能清澈?

  「秋兒。」周康生輕喚一聲,女兒長大了,亭亭玉立了。

  「爹。」看到父親走來,周靜秋馬上再搬來一張圓凳。

  收拾好餐桌後,她來到了院子,蘋果樹開花了,粉白粉白的小花隱在樹葉間,清甜的花香味隨風飄送,帶著淡淡的甜香。

  而三、四月成熟的櫻桃已經掛果了,高約一丈的果樹垂掛著累累果實,她伸手摘了幾顆吃著,酸甜的味道在口中擴散。

  「咱們父女倆聊聊。」她眉眼像他,明亮有神,而秀氣的下巴神似妻子,柔美白嫩。

  她塞了顆櫻桃到父親口中。「爹,太嚴肅的話題就別提了,我這腦子不想太複雜的事。」

        聞言,周康生輕笑,這女兒被他慣得沒大沒小。「再過幾個月你就及笄了,你的婚事也該操辦起來了。」

  「不急,等過了十八再說。」能拖一時是一時,她對當某人的妻子不感興趣,男人是一種束縛。 

        「十八歲都成老姑娘了,誰還相看你?我看松展那孩子就不錯,他對你挺用心的。」兩人打小青梅竹馬,對彼此都相當熟悉,沒鬧過口角,也很聊得來,不陌生。

  「我養得起自己。」杜松展?爹也想得太多了,那根木頭就跟她哥哥一樣,激不起火花。

  「這不是養不養得起的問題,而是你得有個人作伴,爹不可能一輩子留在你身邊,曉冬日後也會有自己的妻兒,爹放不下你。」女兒太有主見,怕是不好說親。

  「爹呀,你續弦吧!」省得老是操煩她的終身大事。

  周康生沒好氣地一瞪眼,「不孝女。」叫她成親是為她好,女大當婚,她不領情還反過來將他一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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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10-5 10:14:13 |只看該作者
【第四章】驗屍得膽大心細

 「杜松展?!」縣衙的廳堂上,一身官服的解冰雲眉頭一蹙。
 
 「他是本地的捕頭,大人來縣城的前三天他正追著一樁人口買賣的案子,帶了幾名衙役往山形縣去。」留著八字鬍的中年男子是孫典史,他個頭不高,體型微胖,生了一雙老鼠眼。

  「人口買賣?」

  「是的,女人,這一、兩年本是一直有年紀十一到十五歲左右的小姑娘陸續失蹤,其中也有本地的富戶之女,前任文大人派人去查未有結果,因此杜捕頭一有線索便馬不停蹄的前往搜查,聽說這案子破了。」要是再查不到,老百姓一人一口口水都能把人淹死。

  「破了?」倒是個能幹的公差。

  「是,這些姑娘被賣入煙花柳巷,有些救出來了,有些無顏見人,不願回來,有些……香消玉殞了。」一進了那種地方,有幾百張口也說不清了,白玉有瑕,難再無垢。

  「杜捕頭要將人帶回來?」要有個地方安置,她們的父母不見得樂意接回,未婚被破身的女子只有一種下場,沉塘。

  「是,他託人帶口信回來,看看大人能否做個安排,因為這些人之中有人病了,所以會停留個兩、三天才返回萊陽。」治好了病才好啟程,要不然救了人等於白救了。

  「有多少人?」解冰雲又問,他得盤算盤算。

  「約有二十七名,其中有十一人已聯絡上她們的爹娘,願重新歸家,另外十六人還在聯繫當中……」不是每個父母都能接愛女兒遭人玷污的事實,即使是被迫的,那也是一生也抹不掉的污點,是家族中的恥辱。

  一般百姓家還好,姑娘清不清白倒沒有那麼重要,只要能持家,會生孩子,還是嫁得出去,只是沒得挑人,只能草草遠嫁或嫁給攜兒帶女的鰥夫,嫁得好壞得自己承擔。

  而家裡有錢的大戶或是書香人家,大概是將人送往度堂和家廟這種地方,一輩子如素抄經,再也回不了家。

  「城裡有善堂可以收容嗎?」十六名女子也不少,未能妥善安置會出亂子。

  孫典史拱手一揖。「是有一座善座,但只收老無所依的老人,以及失去雙親的孤兒,怕是容納不了歷劫歸來的飄零落花,善堂也是人滿為患。」解冰雲黑眸冷冽,思忖了一下,吩咐道:「找間大一點的宅子先打點一番,充當暫時的落腳處,等人回來了再做打算。」

       十幾名受害女子的去處著實令人頭痛,她們怕是被家族遺棄了,礙於面子,只當她們死了,而歸家的那十一人想必處境也不會太好,家中有失貞的女兒,當爹娘的抬不起頭見人,若有兄嫂弟妹,那更是影響甚巨。

  「大人,空宅子是好找,難的是之後,咱們縣衙沒什麼銀子,怕養不起她們。」庫銀有限,只能用在該用之處。

  「沒錢?」解冰雲愕然。

  孫典史紅了老臉,支支吾吾地道:「文、文大人拿了五千兩蓋私宅,宅子剛蓋好就接到調職令,他轉手賣了中飽私囊,小的要不回來呀!」文大人一家人跑得很快,知道政績不佳就趕緊撈一票走人,他連治水的款頂都只撥了一半,另外一半銀兩已不翼而飛。

  可他撒手不理了,說他卸任了,不在管轄之內,沒辦好交接便離去,一妻五妾九個孩子浩浩蕩蕩的離開。

  文大人留下來的爛攤子沒人敢接,誰接誰有事,就連以為會當知縣的縣丞陳友東也退避三舍,一紙公文上了府城要錢,卻遲遲得不到答覆,直到新知縣到來。

  解冰雲冷聲質問,「你們居然沒攔著他?」任由他大搖大擺的出城。

  孫典史哭喪著臉回道:「怎麼欄?那時他還是縣太爺,我們的頂頭上官,他說的話我們敢不聽嗎?」

  「沒用的東西,連衙門的銀子也管不住。」巧婦難為無米之炊,他上哪兒弄銀子去?

  大人,管銀子的是主簿,與我無關,你怪錯人了,孫典史眼眶含淚,卻不敢訴苦。「還有……」他怎麼就這麼老實,不學學馬主簿裝病,臥病在床就不用面對這一團混亂,等縣衙收拾好了再「病癒」。

  「還有什麼?」解冰雲沉聲一喝,要他一次說明白。

  「五月五的端陽快到了,我們每年都會在城外的女兒河舉辦賽龍舟,優勝者依排名分別賞十兩、五兩、三兩,白米各一百斤、五十斤、二十斤,由大人你主持開賽。」說完,孫典史抹了抹額上的薄汗,輕吁一口氣。

  「不是才剛春耕過,怎麼又要賽龍舟?」解冰雲好不容易才處理完村民爭水一事,才想喘口氣時,事情又來了。

  「春耕是三月,忙完春稻後是四月,而五月的端陽節要預做準備,報名的隊伍要抽籤,安排賽事,再交錯淘汰……」

  「行了,行了,一切照舊,先把比賽場所佈置起來,到時我再出席。」他不耐煩的揮手。

  「大人,我一個人分身乏術呀!」孫典史都快哭出來了,表情凄楚。

  「衙門裡沒人了嗎?」他冷哼。

  孫勝中的圓臉擠出兩滴淚。「陳縣丞我叫不動,他是八品官,我才九品,馬主簿病了,謝師爺守喪中,杜捕頭不在,他那班衙役沒法使喚,一衙二十七人,只有我聽候差遣。」他才是盡忠職守的好官,大人要多多提拔。

  眼露厲色的解冰雲冷笑道:「個個比我排場大呀!吩咐下去,除了不在城裡的杜捕頭外,其餘未來辦差的罰半年月俸,停止供米糧,要是明天一早我還沒看見他們,就叫他們不用來了,衙門不缺力爭上游的人。」真以為非他們不可嗎?他明衛、暗衛也帶了二十餘名,個個都能上手,將其取代。

  強龍不壓地頭蛇,但解冰雲也明白水至清則無魚,不得不防範,沒人願意一個外人侵入地盤,一次、兩次的下馬威是在試探彼此的底線,而他也該拿出該有的氣魄整治。

  「半……半年的月俸?!」孫典史倒抽了口冷氣。

  「嫌少?」解冰雲睨他一眼令孫典史搖頭。「不,剛剛好,剛剛好,只是……唉,有些人的家裡有困難,等著月俸買米下鍋。」他指的是出身清苦的衙役,他們少有油水可撈,幹的事卻是最多,早出晚歸,無法顧及家中老小。

  「把那些有困難的記下來,罰半俸,從以後的月俸扣回來。」恩威並施,不一次將人打到底。

  「是的,大人,小的會一一告知。」還好,還好,沒把人往死裡壓,給人一條活路。

  「這兩日縣衙裡還有事嗎?」他感覺好像少了什麼。

  孫典史想了一下。「咋兒傍晚西山村撈到一具浮屍,應該是剛落水不久,今兒一早秋姑娘來驗屍了……」沒等他說完,解冰雲眉頭一抬。「那個女仵作?」

  「是的,本來是她爹要來,但是老周一腳踩了空傷著了,所以秋姑娘來了。」誰來都成,只要快快結案,判定失足落水就好,好通知家屬領回安葬。

  「她在驗屍房?」他似乎挺久沒見到她了。

  其實也沒多久,才三天,周靜秋出城為一名長滿狼瘡的姑娘上妝,她的身體有多處潰爛,得用補土細細上色,死時才十五歲。

  孫典史怔了一下,點點頭道:「應該還在」

  「本官去瞧瞧,看是否有冤情。」那丫頭對人、對事都冷冷清清,唯獨死人才能勾起她的興趣。

  解冰雲的語氣中少了冷硬,多了一絲迫不及待,他根本不讓人回話,立即起身離去,大步昂首,走得很快。

  驗屍房位於縣衙後方的僻靜處,離官舍甚遠,種了一排竹子遮掩,平日看來陰森森的,特別的冷,不管白日或黑夜,都給人一種鬼影幢幢的感覺,令人不由自主的發冷。  

  一靠近,解冰雲的腳步忽地一慢,感覺有股冷意拂過面頰,他瞧了瞧陰陰鬱鬱的四周。

  其實在驗屍房旁還有個紅磚築起的火葬房,屍體腐壞到無法收殮或是依家屬的要求便於攜帶,便會在此火化,裝入骨灰罐子。

  解冰雲進入驗屍房時,正好看見口鼻蒙著布的周靜秋從死者的腹中取出兩片肝葉,已呈現黑色的人肝被她放入盛具中,堂堂六尺男兒居然臉一綠,轉身往外頭跑去。

  又過了一會兒,吐完了的解冰雲再次入內,這一次他的表現很冷靜,除了臉色仍有些發青外,倒是看不出異狀。

  「是他殺還是意外?」頭也不回的周靜秋將大腸小腸塞回腹腔,排成弓狀。「依胸腹的積水來看,是生前落水,他的肺臟被河水浸潤,胃裡也有水,他在水裡至少待了一刻鐘才溺亡,但我無法準確地告訴你是他殺或意外。」

    「原因?」淹死的人屍體發脹,此人的面容卻未有所變化。
 
    「你看這裡。」她將屍身翻半身,指著背後一道瘀紫。「有人從後面打了他一棒子,這是棒痕,下手很重但不致命,不過要看死者在何處被打,若在河邊,很有可能是被打下河,死者受了傷無法自救,因此溺斃河中。」

  「另一種說法呢?」解冰雲又問。

  周靜秋看了他一眼,回道:「被打了之後他逃走,後來走到河邊想喝水或洗手淨面,因為背痛而失衡,一不留神便栽入河裡,這是我的推斷,當不得真,大人要做的是查清楚他是被誰打了,在哪裡被打,找出關鍵點,真相就能水落石出。」她不在乎破不破得了案,她的份內事是驗屍。

  「我會盡快派人去查,不過你一個人在這裡不怕嗎?」四下無人,靜悄悄的,而她面前是一具屍體。

  她反問道:「你說活人可怕還是死人可怕?」

        解冰雲先是一怔,陸即失笑。「見仁見智。」在他看來,兩者都可怕,但以常人而言,死人還是讓人畏懼些。

  「是見仁見智,我在棺木中出生,打小就跟著父親看遍各種死屍,老實說,我倒覺得死人比活人來得親近。」人死了,不會再害人,而活人為了一己之私,什麼事都做得出來。

  聞言,解冰雲眉尾一勾。「頗有意思的見解。」

  「死人不會反抗,不喊痛也不咒罵的任我擺佈,活人做得到嗎?」

        他嘴角一抽,對她的「癖好」不予置評。「孫典史說你一早就來了,這會兒都過午了,不餓嗎?」

  「餓。」周靜秋以為很快就能處理好,誰知看到完整的器官她就入迷了,反覆地觀賞了一番。

  「想吃什麼?」解冰雲問道。

  她取下自製的包髮頭巾和口罩,露出一張細嫩小臉,回道:「辣炒大腸,腌切肺片。」她覺得嘴裡淡淡的,想來點又酸又辣的刺激食物。

  她的手剛剛才摸過……她吃得下?他一臉不可置信的瞅著她。

  周靜秋看出了他的想法,不免覺得好笑,她早就習慣了這份工作,百無禁忌,沒什麼吃不下。當她從事法醫工作時,曾在妻殺夫的閹割現場吃熱狗,一截男性生殖器就在她腳旁,所以問她吃不吃得下,答案是肯定的,不過她想吃的東西不是那麼快就能吃到,看來她只能換個選擇了。

  「那吃麵吧,縣衙門口有個麵攤,味道還可以。」人一餓什麼都想吃,越快越好。

  「好,吃麵。」解冰雲馬上附和。

  脫下自製隔離衣收妥的周靜秋,見他還跟在身後,表情微帶困惑地道:「解大人,你的官衙在那邊,我們不同路。」她走的是平時下人出入的小側門。

  「我不能也餓了嗎?」想想他的確餓了,剛接下亂成一團的縣務,他忙得錯過用膳時間。

  她忍著不翻白眼,心裡暗暗唾棄,他一早到她家吃了二十顆手掌大的豬肉白菜包子,還一個人喝掉半鍋野菜粥,這樣的食量還敢說餓?她吃了一個半的包子就飽了,連粥也喝不下。

  「解大人,你確定你只有一個胃嗎?」周靜秋忍不住嘲諷道。

  看著她有些嫌棄的神色,解冰雲反倒覺得好笑。「我還沒你家夕奴吃得多。」

        她手一揮。「他像一座塔那麼高,你跟他比什麼?」

  「他不像本朝人。」似胡人。

  「不像犯法嗎?他是我家的夕奴。」周靜秋語氣中的保護意味十分明顯,舉凡她的家人她都不許他人任意欺辱。

  「夕奴很好,蒲扇似的大手能做出一道道美妙佳肴,可是你沒想過要查查他的過往嗎?就連那個小敢也來路不明,我不信你沒發現他的眼睛是深藍色的。」很深的墨藍,乍看之下是墨瞳,但偶有藍光閃過。

  「那又如何?和我們投緣便是家人,哪天他們想走了,我們也不會阻攔,人與人相處靠的是緣分,緣生緣滅是涅盤。」沒有誰能陪誰過一輩子,總有人先走一步。

  「現在並無戰事,若有一天邊關狼煙起,他們會是你周家的腐肉。」不割不行,胡人的樣貌瞞不了人。

  「什麼腐肉,你會把你的家人丟向狼群嗎?」聽他說起夕奴和小敢的不是,周靜秋怒火頓起。

  「會。」在必要時,他會毫不猶豫犧牲一人以救眾人。

  「我不會,我會和他們同生共死。」不管在怎麼樣的逆境下,她都不會放棄任何一個家人,大不了同歸於盡。

  她救了夕奴和小敢,他們就是她的責任。

  解冰雲眸心一動,她對家人的維護令他動容。「我不與你爭辯,先吃麵,餵飽腹中的飢蟲。」來到麵攤,三張方桌,幾張長板凳,三十齣頭的夫妻一人揉麵,一人下麵,煮得滾白的大骨湯冒出陣陣香氣,誘人食慾。

  麵攤旁已有好幾人端起大碗呼魯呼魯的吃著麵,湯頭鮮美,麵條彈牙,兩片肉佐青菜覆在湯麵之上。

  周靜秋見狀,覺得肚子更餓了,不過她很節制的叫了一碗她食量允許的小碗麵,上面撒上肉末和蔥花,薄片燒臘鵝脯,切絲的松菜捲成圈,一看就招眼,惹人胃口全開,她先秀氣地喝了口湯,再開始吃麵。

  但是她還吃不到兩口,一旁的解冰雲已經在吃第二碗了,大海碗的份量是她的三倍。

  見狀,她悄悄的挪位置,假裝與他不熟,不是同路人,堂堂的知縣大人居然有個牛胃,那還不吃窮一方百姓。

  「還不吃?」

        光看你吃就飽了,反胃到喉嚨口。「貓舌頭,怕燙。」

  「說我嬌氣,我看你挑嘴得很,你家的人都挺會吃的,怎麼就你是小鳥食量?」連吃五海碗才覺得飽的解冰雲,一口解決她吃剩的湯麵,引起她詫異的瞪大眼。

  「那……那是我的……」她還要吃。

  「你不是吃不下了?」看她一根一根的數麵條,他索性眼不見為凈,全倒入胃裡。

  就算吃不下他也不能吃她吃過的,他沒感覺臉紅嗎?「臉皮厚的人果然天下無敵……」

  「你咕噥什麼?」

  「我是說吃飽了,我回我家,解大人該回縣衙了,我們的方向不同。」終於可以擺脫他了,這廝太詭譎了。

  「我沒告訴你嗎?」事多就忘了。

  周靜秋忽地頭皮發麻。「告訴我什麼?」

  「二林村出現一具無名女屍,我和你必須立即前往,怕是沒法趕在日落前回城。」二林村在萊陽是偏西是界,越過一座小山頭便是鎮安縣。

  「什麼,要外宿?」她什麼都沒準備,兩手空空怎麼驗屍?她的換洗衣物和器具全放在家裡。

  像是知曉她的難處,一輛漆黑的馬車出現,一顆黑色頭顱從車窗探了出來。「師父,我來給你打下手。」

  「小敢?!」他怎麼也來了?

*             *             *

  「女屍,年十七到二十左右,未生育過,下體會陰部有撕裂傷,傷口一寸二,大腿內側有抓痕,雙腿被硬生生扳斷,成大字形,左腿有咬痕三,右腰上兩寸是見骨的齒印,雙乳……死因是掐頸而死,下眼睫點狀出血……」這是一座竹林,翠綠色的竹子直挺挺,隨風輕揺的竹葉綴著垂落的金光,忽高忽低,明暗閃動。

  在竹林深處,一名年華初綻的姑娘被拋下,她孤伶伶的躺在竹頭旁,雙眼無神的凝望著上方的一片綠。

  她死了,卻兩眼圓睜。

  身上的綠衫被撕成碎片,遮不住桃紅色繡蝶肚兜,鵝黃色纏枝牡丹長裙上鮮紅點點,掀到腰際,露出已失去血色的雪白大腿,血染紅了白嫩,觸目驚心地出現死白與暗紅。  

  不用仵作相驗也看得出這名女子生前受到多麼殘酷的凌虐,她全身佈滿咬痕和指掐的瘀青,處處可見指甲硬摳開的血肉分離,那人用十指企圖將女子撕裂,故而有許多小小的指甲印傷口,血量不多,但看得出來恨意有多深。

  「她被姦殺……」

  「不是姦殺。」多可惜呀,那麼多的證據在眼前卻無法取樣,指紋、唾液、皮下組織細胞、血液、齒模……若有現代儀器來檢驗,很快就能找出兇手。

  周靜秋有些懷念法醫室的檢測儀器,雖然不能百分百緝重真兇,但DNA、紋路辨識替他們省了不少事,她只需把樣本往凹槽一放,幾分鐘內便能顯示結果,進行比對。

  「咦!不是姦殺?」硬要跟來的夜華玉一臉驚疑。

  「故佈疑陣。」若她不是擁有專精的法醫知識,以及多年的法醫經驗,想必也會被欺瞞過去。

  「這怎麼會是假的?她的下……唉!都流血了,還有男人的濁物,肯定是見色起意,將人拖進竹林行不軌事。」夜華玉仍是不相信她的說法。

  「兇手是女的。」周靜秋敢斷定。

  「女的?!」解冰雲和夜華玉同時訝然,面上皆滑過難以置信的神情。

  「你們看這個。」周靜秋用請人打造的小攝子夾起一物,那東西很薄,透光,呈片狀。

  「這是……」夜華玉覺得這東西很眼熟,好像在哪兒見過。

  「指甲。」她道。

  「指甲?」

  「上面塗著褚紅色蔻丹,我從死者的傷口取出來的,也就是說,兇手在行兇時太過用力,指甲撓斷了,卡在死者的皮肉裡,她沒發覺又繼續撓,以致後面的傷口少了一截……」五指齊捉,四長一短,短的是斷了指甲的那一根,所以只有四道血痕。

  「死者與兇手是熟識的,甚至是很好的朋友或姊妹,從死者的傷勢看來,她並未反抗,逆來順受的任人又捏又掐,也許是自知理虧,或是不想反目成仇,便由著兇手發洩怒氣,她默默忍受,以為能重修舊好……」女人一發起狠來,那是銳不可當,全無理智可言,即使釀成大禍也不覺得自己有錯,全是別人害的。

  「女人的力氣能把腿折斷?」遠遠站開的夜華玉還是不相信,換成是他,也得費一番氣力。

  「這具屍身就是最好的證據,能證明確實是女子所為。」若照個X光就能一目了然,根本不用解釋。

  「我看不出哪裡是鐵證。」夜華玉覺得她在胡說,周靜秋不卑不亢的指出幾處異狀,「這裡、這裡,和這邊,都有使過力的痕跡,因為力小無法一次折骨,重複了好幾回,因此我指的這幾處都有輕微的骨裂現象。我想對方有幫手,譬如丫頭、婆子,她們按住死者的雙肩,讓她動彈不得……喏!這便是掌心按出的紅瘀。」她指著兩側肩胛骨,各有一塊紅色斑痕。

  「女人殺女人,呿!這得多大的仇很。」嚇!夜華玉趕緊自省,最近他應該沒得罪過女人吧?

  周靜秋懶得再和夜華玉廢話,她看向解冰雲,說道:「解大人,這條線索很好查下去,依女子的衣飾來看,必是出身良好的千金小姐,與之往來的姊妹也必定是門戶相當,查近半年訂下婚約的女子,死者之所以遇害,起因必定與男子有關。」

        因為訂下婚約了,才更不能容忍自己親近的姊妹居然親自己的未婚夫,仗著兩人的關係橫刀奪愛,妄想什麼兩女共事一夫,以為甘願退讓做小就能獲得諒解。可惜在面對所愛之人時,女人都是氣量狹小的,巴不得獨佔男人的心,誰甘願分享。

  解冰雲在聽她說明時,心裡也有了差不多的想法,他馬上命令道:「隨風,查。」已有婚約的大家閨秀不難追查。

  「是。」如風一陣的左隨風隨即隱匿於山林間。

  周靜秋將小敢準備的披風蓋在女子身上,再輕柔地將女子的眼皮蓋了下來,她想,真相很快就能大白了。

  誠如周靜秋所言,兇手真是女人,她叫田芬郁,平鎮米商的女兒,她和死者的表哥締結白首之盟,兩家訂下婚期,就在年底迎娶,她喜上眉梢的在家繡鴛鴦枕,縫嫁衣。

  不料死者忽然找上她,要求做小,還說表哥已點頭,花轎同日入門,希望兩人的情誼不生變卦。

  乍聽之下的田芬郁根本無法反應,失魂落魄的回到房裡,她起先是震驚,繼而憤怒,而後是傷心,獨自窗前流淚的她越想越悲憤,也對想搶她未婚夫的好友生出恨意。

  於是她把人約到竹林,假意商討誰大誰小一事,但是她心中已有殺意,在威脅好友退出未果後,她積累多時的怒氣爆發出來,對著一再忍讓的好友又捉又撓,恨之欲死。

  最後她一不做、二不休的將人掐死,再把現場佈置成慘遭淫虐而亡,連男子的濁物都取來,灑在死者的雙腿間,讓死狀看起來更逼真。

  當衙役上門捉人時,田芬郁還矢口否認,硬說是他們捉錯了,還言年底就要嫁人了,不可能自毀生路。

  可是奶娘卻跳出來認罪,因為死者的魂魄找上她,夜夜糾纏著她,她怕到無法入睡,只好說出實情。

  按住死者雙肩的便是這位奶娘,她心中有鬼,良心不安,這才自個兒嚇自個兒,以為見鬼了。

  兇手一出,案子了結。

  破案了,這應該是件好事,但是周靜秋卻十分鬱結,那結霜的心情彷彿泡在冷水裡,沒法回暖。

  原因是……

        「師父,你不吃飽嗎?」小敢學她雙手托腮,坐在蘋果樹下的木椅子上。

  「不餓。」她這是什麼命呀?平靜了十四年的日子居然被人攬得一團糟,她都要懷疑被詛咒了。

  「你再不吃就被他們吃光了。」好在他事先藏起一個小飯桶,把菜呀肉的鋪在飯上。嘻!嘻!他真聰明,餓不著。

  周靜秋嬌妍的面皮一抽。「我們家幾時成了飯館了?」還真堂而皇之的上門,不把自己當外人看待。

  有了「同類」的激勵,夕奴更加自我鞭策,他每天窩在廚房的時間變多了,還多弄了兩口灶,家裡整天飄著飯菜香,什麼時候餓了都有得吃,還不分你家、我家。

  看著原本是牆,如今多出一扇門的進出口,周靜秋內心的悲涼無法形容,三杯黃湯下肚,她爹居然相信和知縣大人做鄰居有益無害,他那邊侍衛多,宵小不敢橫行。

  哼!有舒服的縣衙不住,跑來買下百姓的宅子,敲敲打打地把她家二進院的小宅包進五進院的大宅子裡,外頭看來二進院成了大宅子其中的一座院落,原本的大門成了後門。有這樣欺負人的嗎?

  偏偏她爹還誤信讒言,兩、三句話就被人牽著鼻子走,自以為佔了便宜,滿心愧疚,把居心叵測的男人當神祉膜拜。

  以前的家安靜如仙境,聽風、看雲、數落葉,好不愜意,如今是土石流過後的家園,吵雜、人影、腳步聲,她快被逼瘋了,喜靜的她上哪兒尋個安樂土,重新起窩做巢?

  「師父,你不覺得熱鬧多了嗎?解大人身邊的兩個護衛要教我和曉冬少爺練武。」看他們飛來飛去真威風。

  「吵。」所以說她喜歡死人,安安靜靜地不出聲音,看著他們,她的心境會變得非常平和。

  人生不過一死,人都躺下來了,還有什麼過不去?這是她悟出的禪,生死是一場幻覺。

  「不會呀,我看大師父笑得很開心,他說終於有人能陪他喝酒了。」夕奴伯伯的酒量差,一杯倒。

  小敢口中的大師父指的是周康生,因為周靜秋沒答應收他為徒,他兩個都叫師父不吃虧。

  「我爹他……」周靜秋的神情中有著淡淡的失落。

  她知道父親一直希望她是兒子,才好繼承他的衣缽,將祖業一代代的傳下去,可是她是女兒,總有一天會嫁人,即使她將一身的本事傳給下一代,那也不是姓周,父親後繼無人。

  而弟弟喜歡讀書,也很會讀書,明年開春就要考童生,仵作的活既累且髒,一不留心會染上屍毒,她就這麼一個弟弟,周家的獨苗,她和父親一樣希望他能走上另一條不同的路,不用像他們這般辛苦,累個半死還得不到應有的尊重。

  「師父,你在難過嗎?」小敢擔心的問道,她的神色看起來好黯淡。 

        周靜秋笑著拍拍他的頭。「不難過,只是感傷,如果我是男的,你的大師父肯定笑得闔不攏嘴。」不管在哪個朝代,性別是一大硬傷,女兒是別人家的,再疼、再寵也留不住,而兒子是摔盆的,送老子上山頭。

  「你要是男的,這世上就少了一位女仵作。」而他的外放也無趣多了,少了與人搶飯的樂趣。

  換下官袍,穿上玉帶錦服的解冰雲直接穿過兩家相鄰的圍牆,改成月洞門的通道植上紫藤,沿著牆面蔓生。

  周靜秋循聲望了過去,原本淡然無波的眼眸漾開一抹氤氳,目光顯得有些迷濛,少了官架子的他看來清朗明俊,風姿颯逸,多了幾分如月般的清華,點漆雙眸有股幽靜的深邃,似黑夜,神秘莫測,如深潭,幽不見底,更有如彎弓,射向穹蒼。

  陌上人如玉,公子世無雙……驀地,她想到被改編過的這兩句話,她覺得用來形容他很貼切,但是很快的她就回過神來,她想她喝多了,把新釀的果子酒當水喝,才會認為眼前的男人風釆迷人,玉一般光彩四射。

  「大人……」小敢站起來行禮,不敢有半絲不敬。

  解冰雲抬手,阻止他的多禮。「不在公堂上,少了這些俗禮,就當是自家往來的鄰人。」

  「是,大人。」一吐舌,小敢一溜煙的跑掉。

  年歲不大的縣太爺還有他的官威在,清冷的眼眸一掃還是令人心生幾分畏懼,九歲的小敢招架不住,先溜為快。

  別說他沒義氣,拋下師父獨自面對個官兒,他實在是怕極了縣太爺霜凍般的眼神,好像自己無所遁形。

  「解大人,這是我家。」看到自在到隨意的身影,有些嫉妒的周靜秋非常不滿。

  他也未免太不把自己當外人看了吧,她雖未及笄,但好歹是個姑娘家,他的任意作為莫非不把她當女子?

  「我知道,所以我未帶隨從。」解冰雲的意思是,你看我多守禮,為了女子閨譽,他不許其它男人恣意闖入。

  看他毫無愧色的行走自如,周靜秋氣悶在心。「解大人,男女有別,你不好老往我家逛吧。」當她家是由人閒逛的市集嗎?

  「叫我解大哥吧,我大你沒幾歲。」他隨口一說,信步走到適才小敢坐的木墩椅子,長袍一撩落坐。

  一個男人跟一個孩子的體型相距甚大,解冰雲一坐下,周靜秋頓時感到一陣熱氣襲來,還有股強大的壓迫感席捲而來。

  莫名地,她有點不自在,坐立難安。

  「解大人,你坐得太近了。」她怎麼覺得熱呀?

  「叫我解大哥,不在公堂不是大人,偶爾也當個隨和的鄰家兄長。」解冰雲指著自己一身便服,輕笑道。

  周靜秋在心裡腹誹,不是隨和,是隨便,雖然我是仵作,但也不容人輕慢。「解大人慢些,我去用膳了。」她一起身,解冰雲的身形跟著一動,狀似無意地擋在她身前。

  「秋兒,你怕我嗎?」乍聽到這句話,周靜秋只覺得好笑,她兩世加起來也活了四十幾年,大風大浪都見識過,怎會懼怕一名年輕有為、容貌俊逸的七品官,他敢作敢為的行事作風頗令人激賞,應該會是一名好官吧!

  但是往細微處想,不難看出一些端倪。

  似乎有意無意間,她會拉開和解冰雲之間的距離,不自覺的疏離,不想和他靠得太近,如果可以的話,她甚至會避開他。

  危險,她自我保護意識發出這樣的警訊。

  雖然解冰雲從未做出傷害她的事,可是她的心裡莫名感到不安,而且焦慮,好像她行走在大草原上,一頭巨大的獵豹悄然潛伏,耐性十足的等她放鬆戒心再一舉撲殺。

  她不怕他,只是他讓她有很強烈的危機感。

  不過這種話不必老實告訴他,她只淡淡地瞥了他一眼,便進屋去了。

  解冰雲意味深長的瞅著她的身影,嘴角有著幾不可見的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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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10-5 10:14:30 |只看該作者
【第五章】  看個賽龍舟也出事

       「姊姊,我們在這裡,你快過來!」五月五,慶端午。

  河面寬敞的女兒河上,停泊了教十艘小船,幾艘畫龍點睛的龍舟一字排開,等著擂鼓振聲。

  每年五月是龍舟競賽的慶典,從初二開始便有零星的比賽,選出各鄉鎮各村的代表,待到端午佳節再一決高下。

  到了初五,在擲粽入河祭拜屈公後,焚香敬天三擊鼓,正式比賽便開始進行。

  不想引人注目的周靜秋故意拖到開場後才現身,因為她實在不喜歡太熱鬧的場合,嫌吵。

  其實她沒打算參加龍舟賽會,她既不吶喊,也不搖旗,一群男人賣力划著龍舟奪鏢和她有什麼關係?

  偏偏家裡兩個小傢伙軟磨硬纏的,讓她煩不勝煩,只得點頭,一早讓夕奴做了鬆軟的糕餅,好讓兩隻容易餓的小鬼隨時取用,發育中的孩子特別能吃,也吃得多。

  只是她沒想到弟弟的眼睛這麼利,她才剛到就被發現了,原本想悄悄靠近的計劃泡湯,周曉冬揚聲一喊,不少人的目光順著他看的方向拎向她身上,讓她有種被毛毛蟲爬滿一身的感覺。

  好想掐死他呀!這個成事不足、敗事有餘的小內奸。

  「小聲點,你是唯恐人家不知道我是你姊姊嗎?」太丟臉了,兩頰熱燙熱燙的,快起火了。

  小孩子都愛熱鬧,周曉冬也不例外,他雙眼晶亮,十分興奮的揮著手,和小敢兩人一蹦一跳的。

  「姊姊,划龍舟,你看,好多人。」衝出棚子的周曉冬拉起姊姊的手,往最大的涼棚走去。

  划龍舟雖是老少咸宜的比賽,可是還是有貧富之分。

  每年到了四月中旬,縣衙便要淮備棚子的分配,他們不負責搭建,由各家各戶來登記,依銀子的多寡來決定觀看的位置,繳得多的人就畫地寬一些,能容納一府家眷,沒錢的人就草席一卷,往犄角旭旯待著去,少往前擠。

  萊陽縣衙庫房無銀又如何,還是能辦好今年的龍舟大寒,還辦得有聲有色,不下往年的熱鬧。

  想想看光收那些棚子的錢有多少,女兒河兩岸大大小小的涼棚搭了四、五百座,新任的縣太爺鼓勵大家用銀子買歡樂,出資贊助此次的盛會,誰捐得多就往前排坐,看得更仔細,銀子掏得少的就往後站,能看得見就不錯了。

  因此今年的賽龍舟不但贏家的前三名得了銀子,還有商家白米捐獻,庫房也進帳了,足足兩千多兩,暫緩銀庫的窘迫,衙門內的眾人也有月俸可領,不用勒緊腰帶過活。

  窮的是縣衙,富的是百姓,要不是前知縣太貪心,把庫銀花光了,解冰雲何必絞盡腦汁打縣裡富戶的主意,不過這也讓他了解了一件事,要繳稅,人人喊窮,找出無數的藉口拖延,可為了爭面子,拋金子丟銀子也在所不惜。

  縣官不如現管,天高皇帝遠,繳稅繳到國庫裡沒人知道你是誰,可是直接送到地方官手裡,那可是功勞一件,日後在縣裡橫著走,無權無勢的老百姓見了人還得喊聲爺。

  「你站好,不要亂跑,小心跌到水裡,還有你也一樣,別一直傻笑,女兒河裡多少冤魂,一年要死上幾十個。」周靜秋先拉住弟弟,將他歪掉的束髮扶正,再指著膽大的小敢,不許他到河邊玩水。

  女兒河全長五百六十多里,從上頂鎮的山頭流經萊陽縣,又往下游縣城流去,貫穿三座府城,河水並不湍急,可以說是平靜,但是越平靜反倒越兇險,底下暗潮洶湧,還有漩渦,不少人下河戲水,最後一命嗚呼。

  萊陽縣的治安還算不錯,很少鬧出人命官司,因此周靜秋最常接的屍檢便是溺水而亡,一個月好幾起。

  「姊姊,我不是孩子了,你別老是喋喋不休的叨念著。」等他考上童生就是大人了,以後這個家由他支撐。

  十歲的周曉冬認為自己是家裡的頂樑柱,應該由他來照顧爹和姊姊,而不是總讓他們保護著他。

  「師父,我不是在笑,我是高興,划龍舟很好玩,過兩年我也要組隊參賽。」小敢有自信一定會奪冠。

  龍舟賽事分為老、中、青、少四組,最年長的以五十歲為限,參加老人組,而年滿十二才能加入少年組。

  每年約有一百多隊進行淘汰寒,到了五月初五這一日剩下不到一半,敬老尊賢由老人組先比,而後是少年組,青壯年組最後,由已時開始出舟,申時三刻結束。  

  「兩位有志少年,回你們的座位上坐好,要麼乖乖地看龍舟,否則給我回家。」太久不抽都皮癢了。

  周靜秋臉一板,眼一橫,口氣軟中帶硬,不容糊弄,蔫了的周曉冬和小敢低垂著頭,一副家有凶獸的可憐相。

  只是一到掛了茱萸的涼棚時,蔫了的人反而變成周靜秋,偌大的棚子裡坐了滿滿的人,其中坐在正位的,赫然是一縣的地方官——解冰雲。

  他神色凜然的挑眉一視,教她進也不是,退也不是,分外為難,最後她還是決定走為上策。

  「你要去哪裡?」輕輕一喚,轉身欲離去的人兒腳步一僵。

  「大人,我走錯棚子了。」想也知道以她家那點銀子能搶到多好的觀看席位,有老鼠粑粑大的地方踮著腳尖看是天大的福氣了。

  都怪周曉冬帶錯了路,把官家大棚當成自家小棚,害她沒瞧仔細跟著亂闖,鬧了個大笑話。

  「沒走錯,這裡是專為縣衙中人設的涼棚,舉凡為衙門辦差的人都能入內。」解冰雲目光含笑。

  「可是我不是登記在冊的公門人……」她的女仵作身分未被承認,只是掛個名,非正式編製內。

  「我沒告訴你嗎?你已是本縣衙的人,以後是領有正職的公差,歸本官管轄。」這麼好的人才,他豈會平白放過。

  當他說出「歸本官管轄」這幾個字時,周靜秋心中泛起異樣的感受,彷彿他那句話多了別樣意味,讓她的心抽呀抽地直跳,有些不明不白的意態。

  「我是公門中人了?」為何她毫無喜悅感,只有錯愕?

  其實是否真的入了公門,她不覺得有什麼差別,因為她打小就跟著父親進出衙門,縣衙大門跟她家沒兩樣,不管她什麼時候去,都不會有人攔阻,管叫叔叔伯伯的衙役笑著讓她入內。

  說句大逆不道的話,縣衙裡的一草一木她比歷任知縣還熟悉,哪裡缺了角,哪裡有狗洞都一清二楚。

  就連彎彎曲曲的地道也不知走過幾回了,出口有三,一在城裡的鬼屋東角,從井口爬出;一是到了懸山寺的寺廟下方,有個隱洞,要攀岩下山;一是城外的女兒河,一條滑水道直接撲通入河。

  她不知道是誰建造的,在她五歲那年去參加前前前任陳知縣女兒七歲生辰時發現的,她和陳知縣九歲的兒子下去探了探,但他怕黑跑走了,剩她一人獨自探險。

  「歡喜到傻了?」這丫頭真淡定。

  一回過神來,周靜秋倏地面上一熱,急著想抽回自己的手,解冰雲什麼時候握住她的手的?太奸詐了。但她連抽了兩次都未成,只好認命地被他牽著走。

  「大人,你的手放錯地方了。」她小聲的抗議,不想讓人瞧見她和他走得太近,就怕流言四起。

  「沒錯,我是擔心你不曉得自個兒該坐哪兒,故而於尊降貴的帶路。」瞧你面子多大,還有本官親自請人。

  聽到他刻意加重「於尊降貴」這四個字的語氣,周靜秋的眼角抽了一下,再瞧瞧涼棚裡所有的位置都坐滿了,只剩下他身邊應該留給「夫人」的空位,她撇嘴歪了歪,臉上掛了三滴汗。

  他絕對是故意的,好告誡她「這裡他最大,除了聽話,她無處可躲」,他是存心把她推上風頭浪尖上,讓她與平靜的日子徹底分離。

  這人好不陰險呀,心狠手辣。

  「坐下。」

  「我不……」這裡哪是她能坐的,沒瞧見四面八方的眼刀朝她直射,她渾身都是看不見的窟窿。

  「坐下,你擋到後面的人了。」雖然她的個頭不高,但是往前頭一站還是會影響到別人。

  算他狠……周靜秋不情不願地坐了下來,可胸中怒火翻騰,她多辛苦的把自己隱藏起來,他卻非要把她推到人前,以為她沒脾氣嗎?

  進不進公門對她並無差別,她只是單純的喜歡「安靜」的屍體,從他們身上體會生命無常,進而淨化身心,達到無欲無求的境界。

  她不求成仙得道,或為永生而廢寢忘食,她有了重活一次的機會,更珍惜活著的喜悅,儘量讓每一天都過得充實,平平淡淡的寧靜,確確實實的珍藏,不將美好時光虛度在爭強好勝上,為虛無之物而生妄念。

  不論在哪一世,她都是沒什麼大志向的人,錢夠用就好,有床可躺便是幸福,一份養活自己的工作,不欠人,沒負情,養條狗,她追求的是簡簡單單的生活。

  「你就帶這麼點東西來?還不夠塞牙縫。」嗯,稍微甜了些,但鬆軟、好入口,有股芋香。

  手上一輕,周靜秋愕然轉頭,她帶來的三層提籃內的芋泥松糕,一眨眼間就少掉一層,而不請自取的傢伙正打開第二層,直接對著紅豆餡的蒸糕下手,還一口一個,一副吃得理所當然的樣子。

  「大人,不告而取謂之賊。」這是盜匪行徑。

  「我問了。」他照吃不誤。

  「你問了?」她為什麼沒聽到?

  「我說:『食物嗎?』你說:『嗯。』所以我就吃了。」解冰雲說得理直氣社,溫雅如玉的臉上閃現清輝。

  他做什麼事都理所當然,自在流暢得彷彿天生如此,他有他的清風明月,流泉澗潤,天地難藏的氣韻。

  看他解決了第二層,又打算掀開第三層的水晶涼糕,周靜秋連忙將提籃搶過來護住。

  「夠了,這是給曉冬和小敢的,你一個大男人好意思搶孩子的嘴邊甜食。」解冰雲黑眸微瞇,帶著幾分凶性。「小敢是豬,喂不飽,還不如拜我這張廟口,省得你發愁不夠分。」

  「也不想想是誰造成的,我算好了一百個,一人五十個,邊吃邊看龍舟,等吃完了,賽事也差不多了,正好回家吃飯。」她都算得剛剛好,如果沒有人從中截胡的話……

        他輕哼一聲,「本官不用討好了?你這仵作也太沒眼色了。」他才是她該奉承的對象,那兩個小鬼隨便找個地方放養,給把粗糠就能養得活。

  周靜秋冷冷地回道:「仵作只管屍體,如果大人慘遭橫禍了,我一定會細心的檢視你周身,將你的臟器一一掏出,用白玉盤子盛裝,你若魂魄未離,還能看見自己的死狀,我會用桑皮線縫合你的傷口,以桃花辦擠出的汁液為你上色,讓你雖死猶生。」

  「你盼著我死?」解冰雲冷冷地質問。

  「我盼著你不死,你死了我向誰請款?」這人是怎麼回事,胡攪蠻纏,白的硬要說成黑的。

  「安國公府。」她不會拿不到銀子。

  「什麼安國公府?」他在打什麼啞謎?

  「我是安國公府排行第五的五爺,安國公是我親爹,聽清楚了沒?」賴不了她。

  周靜秋訝然的睜大眼。「你……你是出身三大國公的爺兒,怎麼會只是一名小小的知縣?」只要他想要,三品、四品的京官還不是唾手可得,沒必要屈就比家將還小的官位,安國公府的長史都有六品吧?他到底為什麼這麼想不開?

  「誰想不開,我只是京裡待膩了,想到外頭走一走。」煩人的事不勝枚舉,索性一次丟開。

  「任性。」唉,她怎麼把心裡的話說出口了呢。

  解冰雲側過身,翻動的唇片幾乎貼近她粉腮。「是歷練,刀鋒不磨難出鞘,梅未經雪香難存。」

  「大道理誰都會說,這和你強取豪奪沒關係,我不是你家的廚娘。」他擅自取食就是不對。

  「強取豪奪?」他聲音壓低,低到有如刀刃刮過石縫,教人不寒而慄。「秋兒,你膽子不小。」

  「不要叫我秋兒,請叫我秋姑娘或秋仵作。」她和他還沒親近到可以喊上閨名,這樣容易引人誤解。

  「秋兒,就吃你幾塊糕點而已,還不到強取豪奪的地步,你的反應未免太激動了。」解冰雲覺得她對他特別苛刻。

  「勿以善小而不為,勿以惡小而為之,身為地方官更要以身作則,在你看來是芝麻綠豆大的小事,但在快餓死的流民眼中,那可能是他唯一生存的機會。」嚇!他幾時靠得這麼近,近到她能細數他長而卷的睫毛,意識到這一點,她羞地感覺到熱氣往雙頰撲,熱得她都要冒汗了,她連忙不動聲色的往後挪了挪,避開吹向面上的男子氣息。

  但是她這動作是多餘的。

  偌大的涼棚裡坐的全是縣衙的人,從縣丞到衙役,清一色是臭烘烘的男人,唯有周靜秋萬綠叢中一點紅,破例坐在知縣大人身側,其榮寵可想而知,無人能掠其鋒呀!  

  兩人打從一坐下來就沒好臉色的針鋒相對,但是他們都善於隱藏,因此在旁人眼中成了相談甚歡,男有情,女有意,彼此情生意動,暗送秋波。

  這些人也很賊精,練就視若無睹的功力,很鎮定的假裝沒看見兩人越靠越近,眉目傳情,暗地裡猜測是納是娶,以周靜秋的身分來說,最多一頂小轎入門。

  不過好在老周沒來,不然瞧見女兒被大人「調戲」,他恐怕真把大人變成死人,親自相驗。

  「姊姊,你快看,是松展哥哥的龍舟,他們的捕快隊超過城衛隊了!」周曉冬忽地大喊一聲,周靜秋直覺頭一抬,看向河面上數艘快速划動的龍舟,其中一艘的隊員身著繡麒麟圖形的黑色勁裝,遙遙領先,在前頭擊鼓的男子驟地轉頭,朝她露出一口白牙。

  「展哥哥打得很好。」盪鼓有力,節奏分明。

  展哥哥……解冰雲的眸色深沉了幾分,這稱謂在他聽來好不刺耳,骨節修長的手伸了出去。

  「你幹什麼?」不想再容忍的周靜秋氣得站起身。

  「我餓了。」他眼神兇惡地瞪著她。

  「所以?」他還敢瞪她,官大就能欺人嗎?

  突地,解冰雲嘴角一勾。「要麼吃你……手上的涼糕,要麼你陪我去吃飯,本官很寬容的。」由她選擇。

  聽到「吃你」這兩個字,周靜秋的心跳頓時漏了一拍,但他的下一句話像火源,點燃了她體內的爆竹,教她火冒三丈。

  「給你,吃死你!下次我在吃食裡放巴豆,拉到你脫肛,看你還敢不敢亂吃!」她將三層提籃直接往他懷裡扔,面色酡紅的走出涼棚。

  外表十四歲的周靜秋有著不符合年紀的睿智眼神,她走出涼棚後,走向人群較少的河邊。

  幾棵細條兒垂岸的楊柳隨風輕搖,她走到柳樹下,細細聽著風吹動柳條兒的細響。她微閉著雙眼,她在冥思。

  風,不平靜,柳條兒……竊竊私語,吵雜的人聲漸遠,漸遠,漸遠……清除腦中的雜質,塗凈靈台,那是一朵白雲,輕飄飄地,一望無際的草場,小馬駒在奔跑,一隻長著長耳的白兔立起上身東張西望,正好對上豺狼虎視眈眈的灰眸……哎呀!怎麼會是豺狼,不是藍天綠地座頭鯨。

  冥想失敗。

  驀地睜開眼的周靜秋有幾分錯愕,以往她若是覺得心情煩躁,就會試著冥想,藉著無盡的想像去凈化自身,讓心靜下來,回到最初的純白,不受世間萬物所牽絆。

  由生而死,由死而生,她經歷過不可思議的穿越之旅,因此她對生死看得很淡,也學會了放下。

  世上沒有永恆,什麼也留不住。

  可是今日的她卻躁動了,沒辦法靜下心思考,感覺有一大片烏雲籠罩,黑壓壓的沉重,空氣中充滿不確定的鐵鏽味。

  她是怎麼了?

  醫者不自醫,她陷入混噸中。

  習慣凡事順心而為的周靜秋第一次有種掌控不住的感覺,她莫名的心慌,有逃走的衝動,把自己埋葬在土裡,成為一具她最喜歡的屍體,安安靜靜的長眠。

  「靜秋妹妹,你在這裡做什麼?」來人撥開細細的柳條,定定地望著她嬌俏柔美的面龐。

  陽光下的健壯男兒高大壯實,偏古銅的膚色泛著僨張的力道,看見熟悉的面孔掛著一如往常的憨實笑容,周靜秋從茫然中回過神,回以真誠的笑靨,嬌脆一喚,「展哥哥。」看到他,她彷彿看到前世的同事,一個叫藍至誠的二線警官,他性格開朗,帶著鄰家大男孩的靦眺,也有男人的朝氣和固執,他比她小三歲,卻喜歡以老大哥自居,反過來要照顧她。

  杜松展和藍至誠不僅長得像,個性也很像,唯一不同的是藍至誠把她當家人看待,她喊他的父母乾爸乾媽,而杜松展是獨子,由年輕便守寡的母親撫養長大,而生有勢利眼的杜母並不待見她,說棺生鬼女福分薄,會刑克他們母子。

  其實說穿了是嫌棄周家並非富貴人家,而且幹的還是摸死人的差事,心大的杜母想給兒子討一門高門媳婦,因此明確的擺出態度,我不喜歡你,別來糾纏我兒子。

  周靜秋很想回她「老太太,你想多了,我周靜秋還看不上你兒子,拿回去配鹹魚吧」,不過這樣會傷了杜松展的心,她終究還是忍住了。

  「靜秋妹妹看到了沒,我們那一隊得第一,划得又直又快,整齊劃一。」不枉他們訓練大半個月,揮汗如雨在河裡一趟又一趟的來回,把手臂練得跟樹幹一樣粗壯。

  「恭喜了,辛苦沒有白費,很多人都看到你們的努力。」打敗了城衛隊,這下子可以揚眉吐氣了。

  城衛隊指的是守城侍衛,他們大多是軍中派下來的,也有一些是城中靠關係走上去的士族子弟,仗著小小的軍權頤指氣使,對進出城的百姓多有刁難,尤其喜歡針對衙門的捕快,與其硬碰硬的槓上,爭城裡的維安權。

  「是呀!不容易,你沒看見我們那一隊的兄弟一邊哭一邊開心得大叫。」終於贏了一回,興奮得連祖宗牌位都要拿出來拋了,直說祖先開眼了,佑子孫。

  「張虎生肯定哭得最大聲,他一號天崩地裂。」明明是個五大三粗的漢子,可哭點超低,一點小事就能滿臉淚。

  杜松展聽了,忍不住哈哈大笑。「那是,他抱著鐵柱哭呢!我受不了他的哭聲趕緊走開,免得他把眼淚、鼻涕往我身上抹。」真怕了他,哭就哭嘛,沒什麼大不了,偏偏他的哭聲如牛號,一號起來還沒完沒了,教人心肝直顫。

  周靜秋笑著打趣道:「展哥哥得快去領賞,有了銀子好娶老婆,你娘老是念叨著要抱孫子。」

  「我、我還不急……你……唉,今年十四了吧?」他微臊的直摸耳朵,眼中亮得有如點燈。

  「嗯,快十五了,我跟我爹說至少要留到十八才許人,太早將我掃地出門就不認爹。」她半開玩笑半認真的道,話中有話,先是她不嫁人,別找上她,他的良緣不是她。

  「靜秋妹妹,你……」女子十八才嫁人太老了,都成老姑娘了,好對象都被挑走了,只能當填房或繼室。

  周靜秋不想繼續討論結婚這種事,話鋒一轉道:「展哥哥,你吃粽子不?我們家綁了十幾種粽子,看你喜歡什麼自個兒去拿,我可不上門的,你娘她……」會連人帶棕丟出來,送上門給人打臉的事,她可做不來。

  聽懂她的話意,杜松展歉然一笑。「我娘她性子急,脾氣燥,老愛想東想西,你別把她的話放在心上,她就是嘴上刻薄了些,但心裡沒壞意,沒心眼。」

       杜母是沒心眼,但不經腦子說出的話更傷人。「我了解,愛子心切的慈母心,她一輩子的依靠只有你了。」因為了解杜母的為人,周靜秋十二歲以後就不往杜家跑了,若有事她會喊弟弟或小敢,她則是盡量少在杜母眼前晃。

  聽到她的諒解,杜松展的心頭熱呼呼的。「靜秋妹妹,我想……唉!我想……你……」他想問的是他可不可以到她家提親,他不介意多等兩年,但是他還沒說出口,身後便傳來怪笑聲。

  「哎喲,世風日下,人心不古,大白天就相約幽會,你們還要不要臉呀?還我想你呢!嘖!嘖!嘖!也不怕別人聽了會不會酸掉了牙……」

  「趙青桐,你胡說什麼,嘴巴放乾淨點,我們只是剛好碰上了,你要是看我不順眼儘管找上我,不要造謠生事壞了姑娘家的名節。」杜松展往前一站,以寬大的背擋住身後的人兒,不讓人瞧見她的面容。

  「喲,是你呀,剛才還挺神氣的,以一個船身贏了我們城衛隊,我還想好好恭喜你呢,撒尿黃狗爬上桌,當起人了。」敢贏走老子的頭名,他有種,原本他還打算拿贏來的銀兩請兄弟們上青樓喝酒,這下子泡湯了。

  趙青桐是萊陽守備的次子,他從小在祖父、祖母身邊長大,被兩老寵得無法無天,眠花宿柳,走狗鬥雞,所有紈褲子弟有的壞習性他都染上了。

  偏偏越長大越不像話,還把大哥房裡的一個丫頭玩死了,氣得想把兒子活活打死的趙守備心一橫,就把他往軍隊一送,是好是歹他也不管了,聽天由命吧。

  可是,兩老捨不得孫兒受苦,想盡辦法又把孫子弄回來,賣著老臉求個守城侍衛的差事。  

        吃過苦頭的趙青桐不敢再吊兒郎當,著實也老實過一陣子,但是江山易改,本性難移,玩世不恭的毛病又冒出來,藉著父親的名頭拉攏一幫兄弟,以他為首的橫行城門。

  而杜松展是萊陽縣捕頭,兩人因為百姓的事發生幾次衝突,有一回趙青桐差點被杜松展捉去蹲牢房,因為他對一個賣魚的姑娘毛手毛腳,還把人家的父親打成重傷。

  雖然這件事以趙青桐賠了銀子了事,但兩人之間的仇結下了。

  此時的趙青桐身後跟了七、八名打算和他去喝酒的兄弟,聲勢浩大,而杜松展只有孤身一人,在人數上他非常吃虧。

  「河面上的競賽各憑本事,我們也就小贏了一些,你若因此事找我麻煩,實非君子所為。」他們付出了努力,全力以赴獲得了勝利,他覺得非常驢傲,這是他們應得的。

  「誰跟你說君子,我們是名副其實的小人,看不慣你的道貌岸然,今日撞見了你的姦情,我們倒要看看你護著的小美人有多美,把你迷得暈頭轉向。」不讓他跪著求饒就不姓趙。

  「住手,趙青桐,你若恣意妄為,別怪我不客氣。」杜松展伸手撥開趙青桐伸過來的手,低聲喝斥。

  「哥哥我就怕你跟我客氣,咱們認識也不是一天兩天了,你認為我會因為你的一句話而罷手嗎?」未免天真。

  趙青桐朝幾名兄弟拋去不懷好意的眼神,那些人勾唇佞笑,雙手背於後,慢慢踱步,以半圓形姿態將兩人圍在柳樹下。

  「這是我跟你的恩怨,打死不論,但是別把其它人牽扯在內,放她走。」身為男人,杜松展一肩扛起,不牽連無辜,他知道趙青桐是衝著他來的,若無一番拚鬥,此事難以善了。

  「呵呵……好個打死不論,可是我偏不如你願,你是萊陽縣捕頭,你死了我背罪,沒什麼好處,不過若能搞得你身敗名裂,我這心裡就舒坦了。」一說完,趙青桐臉色一冷。「兄弟們,咱們幫幫杜捕頭,助他早日抱得美人歸。」

  「得,幫他。」眾人齊聲一喝。

  趙青桐未動,其它人如滑溜的泥鰍,興奮的朝杜松展身後伸手撈去。

  調戲女子他們最在行了,若能摸模小手、偷個香,那更是賺到了,他們還沒玩過良家小娘子。

  「啊——」忽地,一聲慘叫。

  「老八,怎麼了?」一名額頭有疤的男子捧著手倒地不起,湊厲哀號,「我……我的手……我的手……」是不是斷了?他痛到話都說不完整,臉色白如紙。

  「你的手沒事,只是中了蜂毒。」周靜秋邊說邊走了出來,手裡還拿著三寸長淬了蜂毒的銀針,這本是她無聊做來防身用的,也真沒想過要出手,他們非要逼她。

  「你……你給我兄弟下了蜂毒?!」這丫頭……嗯!看起來有點面熟,好像在哪兒見過。

  「不會死,頂多手臂腫個三、五天,我量用得不多,蜂毒會從自體循環中吸收,幫助排毒。」以毒攻毒。

  毒不見得樣樣有害,少量的蜂毒能治病,一般的民俗療法常會用到,多螫幾下能增強抵抗力。

  「什麼叫不會死,腫個三、五天,沒見他臉白得像死人嗎?你要是不快點替他解毒,老子跟你沒完!」趙青桐厲聲警告道。最毒婦人心,居然用旁門左道,什麼毒這麼厲害,老八的手腫得像麵糰。

  「人死了就送到驗屍房,我替他驗屍。」只可惜死不了,她沒機會掏出他的腸子和心,看看是否是黑的。

  「你幫他驗屍?你憑什麼……啊!你是鬼女仵作周靜秋?!」竟……竟然是她?!真晦氣!

  周靜秋眸心輕轉,映出幽幽柳色。「我沒有解藥,但有屍毒,要不要試試用毒逼毒,也許管用。」

        趙青桐驚恐的大喊,「你瘋子呀!屍毒能亂用嗎?你想害了全城百姓不成?!」

  「那就叫他忍著,別殺豬似的哀號個不停,不過萬蜂扎針的痛而已,一個大男人還忍不住。」真沒用。

  「萬……萬蜂扎針……」那得有多痛?趙青桐光聽就冷汗直流,感覺身體也痛了起來。

  「放心,前兩天比較難受,心肝肺絞碎般的痛入骨餘,兩天後就會開始消腫,毒會行走全身。」而後他身壯如牛,不易生病,體力甚至還能比以前好,這就是所謂的蜂針療法。

  趙青桐一張臉白了又青,青了又帶鐵色。「你……你怎麼可以用這麼惡毒的法子害人,我要替天行道,將你這個鬼女打得魂飛魄散,永生永世不得超生!」

        周靜秋沒好氣地想著,永生永世不得超生比較惡毒吧!「人不犯我,我不犯人,是先來招惹我,我只是自保。」

  「你們這對狗男女,私相授受,將他們拋入河裡,淹死。」擔心被事後報復的趙青桐一顆心狠到底。

  「趙青桐,萊陽縣還不是你能隻手遮天的地方,想想後果,秉公無私的知縣大人不會放過你的。」氣惱他胡作非為的杜松展還是忍不住規勸。

  趙青桐心中發虛的乾笑。「沒聽過官官相護嗎?我爹是六品守備,官高他一級,他敢拘我下牢?!兄弟們,動手。」看到老八痛到連滾都滾不動,其它人心驚不敢靠得太近,紛紛析了柳枝朝身懷蜂毒的周靜秋抽打,杜松展為了護她,被抽了十幾下,手臂、臉上、肩頸處紅痕立現。

  「你們這些人真是無理取鬧!」被逼到河邊的周靜秋很是惱火,她更覺得對不起因她而受傷的杜松展。如果沒有她,他應該逃得掉吧!

  心念一起,不用人逼,她自個兒往河裡一跳。

  撲通一聲,水花濺起,被濺了一臉水的趙青桐等人怔愕當場,他們都慌了手腳,表情惶恐。

  「靜秋妹妹!」杜松展正要跳下去救人,忽地一道身影越過他,比他先一步跳入水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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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10-5 10:14:46 |只看該作者
【第六章】 偷偷打好如意算盤

        「哈啾!哈啾!哈啾!」五月初五的天氣雖然炎熱,但流動的河水還是冰涼得很,人在河水裡泡上一時半刻,體弱的身子仍然承受不住,拂柳的風兒輕輕吹過,輕者風寒,重者高燒不退。

  棺中產子,母女皆活,這是多大的福份,看似弱不禁風的周靜秋從小到大沒生過什麼病,就連出水痘也一樣活蹦亂跳,連燒都沒發就好了,前後三天,看得大夫嘖嘖稱奇。

  這次落水在河裡泡了好一會兒,多少人在河上划龍舟、洗手、泡腳、亂丟粽子,把河水弄得又濁又髒,她居然只得了的傷風,一碗加了紅糖的薑汁一喝,額頭冒出汗來,隔天她又生龍活虎了。

  這算是醫學上的奇跡吧,或者說是上天給鬼女的補償。

  倒是另一個人災情慘重,一燒就燒到不省人事,跑死了三匹良駒找來宮中太醫,這才稍有轉機。

  可是人是醒了,身上的燒還沒退,維持低燒狀態,人懨懨的,沒什麼氣力,連飯也吃不下。

  「你腦子裝了什麼,那是河,不是排水的小溝,人跳下去是會往下沉,等吸飽了水再浮上來,你是要往下沉還是浮起來……」只有沒腦的傻子才會找死,以身祭河。

  「你……要不要先喝點水,喝完再數落。」好難聽的聲音,像吞了十斤沙子似,嗓門都輕了。

  解冰雲的黑眸冷幽幽的,瞪人如剮肉。「你就只有這句話要說嗎?你知不知道在眾目睽睽之下,不論你是生是死,你都只有死路一條。」

  「我會泅水。」周靜秋原本打算游到對岸,從另一頭離開。

  他冷哼一聲,「會泅水了不起?善泳者死於溺亡,而且在那麼多人面前,渾身濕透的你根本無法上岸,只能待在水裡。」

        只是曲線畢露而已,瞧他說得多嚴重似的。「是,感激你的大恩大德,我這不是得到報應了嗎?」

  「你認為這是報應?」解冰雲的眼眸冷光一閃。

  「難道不是?跳下水救我的人是你,可是你根本不會泅水,入水的英姿矯健如飛魚,卻是我使勁托住你的雙肩,你才不至於往下墜。」她還差一點被他勒死,有誰能比她更悲摧?

  「如果跳下去的不是我,你現在去的是『銅鏡庵』。」還能抱怨是拜他所賜,他若晚上一步……周靜秋一聽到銅鏡庵,不由得打了個冷顫,指尖發涼。

  銅鏡庵建庵一百多年,之所以有名,是因為第一任庵主為前朝的長平公主,她親手殺死自己的丈去,生烹三歲的兒子,命女兒與侄子亂倫,再將兩人刺死,取其心熬制丹藥。  

  她自稱長生不老,以吸人血為生,每年皇室會送去一百名童女供其吸食,白骨堆滿後山。

  前朝覆滅,新朝興起,百名童女不再送入庵堂,但是舉凡家族中有女眷犯下不可饒恕之過錯,便會入庵受罰,從此不見天日,無人生還,直到一見乾枯的屍體送出,由家人接回自行安葬。

  不管進去前多麼珠圓玉潤,肥碩豐腴,一出來全是眼窩凹陷,身上一摸只有皮和骨架,無肉,就像一具骷髏套上人皮一般。

  也因此有傳言長平公主還活著,繼續吸著人血。

  但實際上,銅鏡庵之所以令人生畏,主要是牆高十丈,出入只有一扁用鐵鏈吊開的巨門,銅鏡庵的四周長滿千年古木,終年日光不透,產內有股潮濕的陰氣,人住久了會變得死氣沉沉,毫無生氣,猶如活著的死人。

  周靜秋曾因好奇去過一回,但她只在門口看了一眼就發誓此生不再涉足,迎面而來的屍氣讓她足足半個月無法接觸屍體,她的雙手長滿屍斑,流膿化血,差點要截肢。

  此事過後她才決定研究屍毒,並製出解毒劑,此後再也沒有遇到類似的事,銅鏡庵成了她抹滅不了的陰影。

  「哈啾!」周靜秋又打了個噴嚏。

  解冰雲瞅她一眼,問道:「藥呢?」

  「在這裡。」

  「喝。」

  「好。」周靜秋端起濃稠的湯藥,又苦又澀的味道,她絕對喝不下去,她舀了一調羹,送到他嘴邊,自己卻雙唇緊閉,怕那股味沖入鼻間。

  「是我喝又不是你喝,你為何要緊閉著嘴?」氣到全身又熱起來的解冰雲很是無言,他不禁要懷疑起自己的眼光,他怎麼會看上這麼個丫頭,覺得她處處順眼。

  「難聞,感覺在喝溝水。」中藥味很重,湯藥比黑水還黑,散發著令人作嘔的氣味。

  他兩眉一擰,喝完了湯藥,這才說道:「良藥苦口,能治病的藥,再苦也要吞下去。」

  「也有不苦的藥,製成丹丸……哈啾!」周靜秋懷念現代醫學,再嚴重的感冒,只要打一針,再服幾顆藥便可治癒。

  「還沒好?」他眉頭一蹙。

  她揉揉過敏的鼻子。「沒事,發癢而已。」

  「等會兒再讓於太醫瞧瞧,鼻子都揉紅了。」打她進門就連打了好幾個噴嚏,偏偏又不肯用藥,任性。

  「不用了,這是換季的毛病,柳絮一飛就受不了。」因為受了小風寒的緣故才承受不住。

  撲通跳下水是權宜之策,目的是嚇走趙青桐等人,消彌一場可能發生的喋血案,誰知接下來的情況峰迴路轉,讓人有種很傻眼、很詭異的感覺,猶似在夢中那般不踏實,真假莫辨。

  周靜秋一個轉身側身入水,濺起的水波如雨輕灑,見狀的杜松展以為她失足落水,急著要救人。

  只是有人的速度比他更快,飛身一撲,他只能站在旁邊,怔愕地看著兩道身影在水中撲騰,一時竟忘了要下去幫忙。

  但是誰也沒料到被救的是救人的人,嗆了一口水的解冰雲用雙手打水,反而把周靜秋打入水底,她浮浮沉沉地由下方托著他,不時冒出河而吸兩口氣再潛下去,借著水的浮力將人推向岸邊。

  好笑的是,在即將昏迷之際,解冰雲不忘吩咐侍衛衝進綢緞鋪子,拿來幾塊布,將全身濕透的周靜秋裹成蛹送入馬車,並大聲告知眾人,「此女為我未婚妻,不得輕慢!」沒經過三媒六聘,也無雙方父母的同意,莫名其妙地,周靜秋多了一名陰陽怪氣、性急狂狷的未婚夫。

  落水之後,周靜秋只受了小小的風寒,薑湯一喝便好了大半,解冰雲卻是高燒不斷,始終降不了溫,甚至不時囈語、還產生幻覺,急壞了所有人。

  直至太醫來了,他的情況才稍微控制住,只是這位爺兒十分乖張,非要拉著「未婚妻」的手才肯喝藥,她若不在,他便鬧得所有人不得安寧,直到看到她才安靜地闔上眼小睡一會兒。

  於是接下來的幾日,便是由這位「五夫人」照顧解冰雲的起居,除了擦身不歸她管外,舉凡喝藥、進食、翻身、淨面、拭手,幾乎都是她一手包辦,他的小廝只偶爾出現,看看主子爺有沒有需要他的地方。

  當過急診室醫師的周靜秋倒不介意連續熬夜,那段忙碌的日子讓她非常充實,因此她把解冰雲當成是她的病人,以醫師的角度進行人道治療。

  五天過去了,解冰雲的高燒是退了,但身體還是挺虛的,為免病情反覆,他一天要喝五次湯藥。

  「飯呢?」

  「你剛喝完藥又要吃飯?」胃口真好。

  「我餓了。」試著坐起的解冰雲虛軟無力,他對目前不滿意,心裡發急。

  「太醫說你只能喝粥。」他的腸胃無法吸收。

  「換個太醫。」這個太醫醫術不精。

  周靜秋扶著他,讓他半躺半坐。「你當是地裡的蘿蔔,看中哪個拔哪個嗎?這裡是萊陽。」

  「萊陽是個好地方。」有她。

  聞言,她輕輕一笑。「好山、好水、好姑娘。」一聽到她不自謙的「好姑娘」,解冰雲低低一笑,骨節分明的大手握住她柔若無骨的小手。「好姑娘。」

  「才不,我很壞。」她不想當別人的未婚妻,正打算「拋棄」門第太高的解五爺。

  齊大非偶,門不當戶不對,高門大戶的生活太複雜,和她心中的理想差距太大,她不願勉強自己去適應多如牛毛的規矩,也不想把明爭暗鬥當日常活動。

  當初她就十分慶幸生來是周家的女兒,雖然人丁單薄,卻也因此沒有一大票盤根錯節的族譜,家境小康不餓肚皮,她不是農家女要下田為一家生計忙碌,父母慈愛疼寵有加。

  母親早逝是遺憾,可是父親給了她無私的疼愛和支持,試問哪家的女兒能跟著下墓挖墳,誰又能在父系社會一露崢嶸,拋頭露面地做著世人難容的差事,為亡者發聲?

  若是她穿成世家千金,或是書香門第,其至是權貴、皇族,只怕她只能與女紅、刺繡為伍,每日關在只見一方天地的後院裡,除了上香和走親外,出不了房門,形同囚牢。

  一晃眼十四年過去了,周靜秋已適應這個男尊女卑的朝代,但是她還是接受不了三妻四妾的婚姻制度,男人一有銀子便廣納妻妾,一夫多妻視為理所當然,從未想過這種事對女人有多傷。

  她從沒想過要嫁人,就算真的要嫁,也要挑一個像這一世父親的男人,對妻子有情,不嫌棄槽糠之妻,對兒女有愛,再忙也會抽出時間關愛,顧家護子不喊苦,盡一個男人的責任。

  「再壞我也包容得了,你最好把那些要不得的心思收一收,等你一及笄我便遣媒上門提親。」解冰雲眸色深沉,佈滿洞悉她心事的幽光。

  心口一緊,周靜秋目光沉沉地瞅著他。「你玩真的?」她以為那只是他的權宜之計,以杜悠悠之口。

  「你何時看過我沒把說出口的話當真?」有個人曾告訴過他,當他對一個人看對眼,不管喜歡與否,先想盡辦法將她變成他的,若是錯了,傷的只有那人,而非自身。

  寧可別人受傷也不能錯放廝守終身的那抹硃砂,很自私的說法,卻也是失去所愛的人心底的傷痕。

  那人如今是九五之尊,他擁有天下,擁有別人所沒有的一切,可是他愛的女子卻是別人的妻子,終其一生他只能看著她為別的男人付出深情,為別的男人生男育女。

  皇上的話一直留在解冰雲心底深處,形成巨大漩渦,他自問從不是心胸寬大的人,當他遇到不用正眼看他的小姑娘,他便知道自己要捉緊她,他不當看著別人歡笑的皇上。

  錯了,算她運氣不好,遇到薄情郎,他任期一滿隨時可以走人,心碎、斷腸她一人承受,他走得灑脫;反之,他的心,落了,在曠了這些年後有甘露滋潤,蝶飛影雙,鴛鴦枕上不獨眠。

  周靜秋戳人心窩的道:「我跟你不熟,你為人誠不誠懇,是否一言九鼎,我一無所知。」聞言,解冰雲的臉上閃過一抹惱意。

  「會有讓你熟的機會,在我們成親之後。」從此刻起,他要讓她知曉她沒有別的選擇,只能在黃金窩裡,當株被嬌養的蘭花。

  「你家裡人會同意嗎?別忘了父母之言,私下議親可不符禮數。」她有些幸災樂禍,想看他夾在雙親和親事之間。

  她是他說娶就能娶的人嗎?這門親事處理得太草率,她相信就算沒有他當下那句話,萊陽百姓也不會輕易將她沉塘,最多不堪入耳的流言讓她寸步難行,當不了女仵作。

  有時危機也是轉機,說不定她反而能背起行囊遠走他鄉,看著江南的煙雨濛濛,走訪一望無際的大草原,與牧人喝著奶酒,圍著篝火唱歌跳舞,在春曖花開的春天上山採參。

  她想她更適合這樣的生活吧!

  解冰雲黑眸一瞇。「全萊陽縣都知道你將是解某的妻室,我勸你不要想得太多,婚事外那些枝枝節節我會處理。」一名出身賤籍的女子,以安國公府的門檻而言,怕是連側門都進不了,他的爹娘不會允許他自降身分,他們會出手阻攔,用盡所有手段打消他的念頭,讓他「迷途知返」。

  是又如何,他想做的事從沒有人能阻止得了,要不堂堂安國公的五爺怎會當個低微小官。

  「那我能否問一句,我是正室還是側房?會不會被休離?你嘗過新鮮後能不能放我走?」周靜秋的重點在最後一句。

  「這不只一句話。」是二句。

  「我知道,不過有便宜為什麼不佔?趁著你腦子不清楚的時候趕緊商量商量。」解冰雲一聽,臉色彷彿浮上一層薄冰。

        「這叫佔便宜?」她的要求真低。

  「我總要曉得我的位置,什麼該做、什麼不該做,還有你想要什麼樣的妻子。」知道之後,她會盡量背道而馳。

  結一門親,很難,解一門親,更難,她覺得自己好辛苦。

  「過來。」他朝她伸出手。

  看著那隻手心向上的手,周靜秋內心做了一番掙扎,畢竟她交付的是一生。「你讓我好為難,解大人。」最終,她勉為其難地將手置於他手心。

  兩手一接觸,她顫了一下,彷彿聽見命運的轉盤在絞動,沉重的絞鍊拉動巨大而繁複的齒輪。

  她不喜歡這種被掌控的感覺。

  「解續,字冰雲。」續是接續之意,母親在多年後又生下他,他與大哥相差二十歲。

  他是意外得來的孩子,接續母親的生命,他的受寵和疼愛是續來的福氣,延續兄姊。

  「解續?」承先啟後,續往未來。

  「以後沒人時就喊我續哥哥。」他一臉嚴肅地說著小兒女間的喁喁細語,耳根微微泛紅。

  「續哥哥?」她滿臉異色,像要往後彈跳。

  他中邪了嗎?怎麼突然多了人性。

  神色一緩,解冰雲咧齒一笑,似乎她那一聲續哥哥取悅了他。「以後不許再胡亂喊別人哥哥,非親非故的,留人話柄。」

        若有所悟的周靜秋突然有種好笑的感覺,他不是在吃味吧?「你來了有多久?」

  「什麼來了有多久?沒頭沒腦的誰知道你在說什麼?」他明知故問,不擺明態度,身體的低燒讓他昏昏欲睡。

  「我和展哥哥在柳樹下談了一會兒,你眼看著他為了護我而挨打,卻一聲不吭。」這人的心也夠狠了。

  「打不到你就好。」周靜秋氣得用力把手抽回來,纖纖玉指往他胸口一戳。「你身為地方官,縱容滋事行兇,見到惡意欺壓卻不制止,你慚不慚愧呀?若是你治下的萊陽縣都允許聚眾鬧事,仗勢欺人,那你這個知縣可以回家賣紅薯了。」他簡直是合法的市井流氓,等人打完了再出手,撿現成的便宜。

  「秋兒,你臉紅的樣子真好看,像紅透的果子。」她越生氣他越開懷,眉眼笑意染上春色。

  是被他氣紅的,他還好意思拿來當趣味!「我也被打了抽了幾下,柳條兒雖細,可也疼人。」解冰雲手熱的撩高她袖子一看,果然有幾條細細的抽痕。

        「打了他三十大板,吊在城門口示眾還是不夠。」

  「不然你還想怎樣,革了他父親守備之職?」亂世才用重典,她不贊成把人往死裡折騰。

  「有何不可?」解冰雲沒想到她會往河裡跳,她這樣剛烈的舉動震攝了所有人,包括他在內。

  那一跳驚駭了他的全部知覺,肝疼了一下,隨即想也不想地跟著往下跳,他腦海中只確定一件事——她是他的,她絕不能死在他前頭。

  只是他忘了自個兒水性不好,學過,但久未泅水,一下水便感覺水深不見底,他一撥水卻是往下沉,這才慌了。

  「守備是六品官,而你只有七品。」張狂也要有分寸,大餅畫多了是顏面無光,他還沒那許可權。

  解冰雲神情不沉,露出狠色。「摘掉他易如反掌,皇權之下是魍魎橫行。」他便是那隻鬼,閻王面前也刁鑽。

  權力真的是一把利刃,能夠殺人於無形,難怪人人都想擁有。

  在聽完解冰雲冷到漠然的言語後,心口微涼的周靜秋反覆地想了很多,她發現權貴間的骯髒事是她不想理解的,那是介於善與惡的灰色地帶,進一步是刀山劍海,退一步是懸崖深谷,要走在一線之間何其困難。

  但是她又何嘗明自解冰雲的為難,她看到的是一名名臣良將受父兄福蔭下的權貴子弟,表面風光,受盡寵愛,性情張狂到無邊,殊不知萬般光環下是寂寥的背影。

  安國公的長子四十歲了,長子的長子二十三歲,侄子還比小叔大三歲,千里馬已老,而幼駒長成,在世代的交替中,已是弱冠的解五爺成了雞肋似的存在,在同輩中格格不入,又鶴立雞群於下一輩當中。

  上面的四位兄長已分佔朝中高位,他若從個六品、七品的小翰林做起,顯得不如兄長們出色,尾大吊了隻小雞崽。

  倘若從武將入手,他的侄子已是京幾營將領,叔叔入營能是一名小兵嗎?自是高位以待,叔侄同營該聽誰的,只怕會是一場又一場的衝突,誰願將功成名就拱手讓出。

  其實依安國公的意思,他是想把小兒子養成閒散性子,不當官,就在府中管管庶務,弄個虛職的員外郎當當,待日後分家時多分給他一些鋪子、田地、莊子,光是鋪子的租金和莊子的出息就夠他揮霍一生。

  只是解冰雲從不是個聽話的主兒,別人安排好的路不屑走,想要他往東,他偏要往西,爹娘的寵愛是捧殺,他心知肚明,兄長們的愛護說穿了是變相的壓制,怕他的成就超越他們。

  而嫂嫂們更是荒唐,明明皆是世家出身,個個都有令人稱羨的嫁妝,就算不靠公中,也能撐成一個家,可是她們眼中只有一畝三分地,有志一同的盯著婆婆可觀的私房,有的都已經是做婆婆的人了,還時時刻刻擔心小叔會搬走婆婆的財物,佈下眼線,收買服侍的下人,以達到滴水不漏的地步。

  「你想幹什麼?」此話一出,右手高高舉起的夜華玉驚得吸口氣,隨即露出人畜無害的笑臉,把拍臉的動作改成拉被。

  「我來看看你有沒有踢被子,連燒了好幾天,好不容易退燒了,可別又染上風寒,加重病情。」可憐喲!都瘦了一圈,刻薄的下巴更尖了,看來更威厲冷酷,鬼見發愁。

  「你去了哪裡?」夜華玉若是在他的地盤上出事,不論是否是他自找的,長公主府都不會善罷罷休。

  「金陵。」紙醉金迷,來回要三日。

  「銀子都花光了?」夜華玉能幹什麼事,他一清二楚。

  擠眉弄眼的夜華玉一副好兄弟的樣子往床榻一坐。「你知道的,金陵多美人,我一入了溫柔鄉就暈頭轉向了,美女坐懷,香溢滿室,那些個嬌滴滴的美人兒教人流連忘返。」

  「你沒忘了你的身分是我的幕僚。」病情大好的解冰雲看向臉色比自己更加頹白的男人。

  夜華玉乾笑道:「呵!呵!我們也知道是怎麼回事,何必說破,我是來混人頭的,你睜一眼、閉一眼,當我是來點卯的,我娘問起便回『此子堪用,尚有智謀』,不就好了。」

  「長公主是能隨便糊弄的嗎?如果長公主派了蔣渭來,你有辦法要求他替你隱瞞嗎?」只怕適得其反,他會被直接拎回京。

  蔣渭是個太監,長公主府長史,當年跟著長公主從宮中到公主府,為人嚴謹而公正,是長公主最信任的親信,同時也是她幼時的玩伴,長公主對他很是依賴。

  當年宮裡曾有傳聞,若非蔣渭少了一物,今日的駙馬就是他了,不過此事聽聽就算了,當不得真。

  也好在駙馬爺是心寬之人,為人和善又大度,與長公主夫妻情深,結縭二十餘年只得一子也不以為意,不納妾也無通房,成親至今仍只有長公主一個女人。  

  「哎呀!你別嚇我,我最怕蔣水花的笑裡藏針了,他每件事都好好好,笑呵呵地說『爺決定就好』,可是一轉身,他嘴裡的好卻變成『爺這個決定好嗎?你認為……』」接下來是一千八百字的對與錯分析,以及夫人講課。

  蔣渭的小名叫花兒,長公主為他取的,他小時長得像小姑娘,白嫩可愛,長公主誤以為他是宮女,後來及被混世小魔王得知了,他報復似的取其渭字的水部,蔣水花、蔣水花的胡叫一通。

  「我不是在威脅你,而是先讓你抵著,若是你在萊陽縣的所作所為傳回京城,你的好日子就要到頭了。」解冰雲不想擔那份責任,一開始他便拒絕了夜華玉的自薦,偏偏他偷偷地跟著來,以幕僚自居。

  自己很慘,總希望別人一樣慘,這叫難兄難弟。「你先別說我,你自個兒也是爛泥巴一堆,你想過宣宜公主沒?」一說到年滿十七的皇室嬌兒,解冰雲的神情有如籠罩在冰霧裡,徹底冰冽,寒氣森然。

       「我克妻。」這是他從不向外洗刷的污名。

  「啐!你我都知道是怎麼回事,咱們心照不宣。」夜華玉不屑地道,還不是他那些嫂嫂們搞的鬼,把和他訂親的女人給弄死、弄瘋了,真是一群眼界窄的女人。

  「你知我知,別人不知,她嫁不成我就好。」宣宜公主不是他要的,安國公府已經夠亂了,不用再添亂。

  宣宜公主性情柔善,貌美而有才名,是本朝才貌雙全的皇家鳳女,只是她容易感傷,一片楓葉落下都能讓她迎風落淚,更別提望月淚流,聞詩崩啼。

  她很會哭,非常會哭,但是哭得很美,很教人心疼。

  可是對解冰雲而言,女人的眼淚正巧是他最厭惡的,動不動就淚流滿腮有何美感可言,無非是嬌揉造作,哭給別人看,實則內心冷漠,不體恤旁人的心情。

  「好好的公主不娶,卻看上個驗屍的,國公爺和國公夫人能點頭嗎?還不氣得六佛升天,七竅生煙。」他才是鬧大了,把珍珠擱一旁,撿著河裡的石頭當寶,樂在其中。

  「我沒打算往京裡傳。」既然有人不希望他成親娶妻,那就瞞著吧,好過又鬧出人命。

  夜華玉驚訝喝道:「你想先斬後奏?」解冰雲墨瞳森森,透著冷光。「我不可能一輩子不成親,她們攔得了一時,也阻不了一世,我娘不會允許她們把手伸得太長。」

  「我就是想不透你的嫂嫂們為什麼打著國公夫人的主意,當年她們的嫁妝說不上十里紅妝,起碼也一輩子吃穿無虞,怎麼就短視到貪國公夫人的私房?」再多的財物一分為五也不多吧,只能說錦上添花,作用不大。

  「我娘曾是天下首富的心上人,他終身未娶,死後家財不翼而飛,富可敵國的財富一夕之間消失。」

        夜華玉倒抽了一口氣,「你是說……」

        解冰雲面色不改的冷笑。「不過是傳聞而已,誰知道他給了誰,可是我家那幾個當真了。」不只他的嫂嫂們,還包括他的四位兄長。

  既無山盟海誓,哪來的情深意切,首富的一廂情願從未感動過已為人妻的國公夫人,又怎會以巨額財富相贈。

  只是人性使然,道聽塗說,無中生有也當成真,解老大到解四爺都曾旁敲側擊問起國公夫人此事,對這筆財富起了貪婪之心,為此國公夫人被氣病了一場,這才絕口不提。

  也因為這件事,病癒後的國公夫人才對四個兒子淡了情份,不論親生還是庶出,她都寒了心,因此心一狠向外宣揚,等麼兒成親就分家,她跟老五住,麼兒媳婦還能得到她的一部分私房。

  國公夫人的私產有多少沒人知曉,但是天下首富的財富眾所皆知,在人為財死、鳥為食亡的情況下,國公府的眾人傾向相信國公夫人已得巨資,而他們要做的是佔為己有。

  所以解冰雲娶不成老婆,至今還是孤家寡人。

  「你別看安國公府聖眷正濃,公中由大房把持,其實家中的實權和財才物還掌握在我母親手中,除了大房、二房是嫡出,小有錢財外,三房、四房的日子過得很緊巴,他們手上的錢還不及我。」他才是有錢的主,母親暗塞了不少,再加上他自己賺來的。

  一聽他有錢,手頭緊的夜華玉立即兩眼發亮,討好地道:「咱們表兄弟一場,你應該不忍心見我阮囊羞澀,連一杯酒也喝不起吧?」

  「借錢沒有,但你可以幫我做一件事。」朋友有通財之義,但給他錢是害他,南邊不比京城,誰認識長公主之子。

  「什麼事?」要不到銀子,夜華玉一下子就棄了,顯得有氣無力的。

  「送聘。」

  「送聘?!」夜華玉驟地雙眼一睜,原地復話。

  「打鐵趁熱,先把人定下,一等及笄便迎娶過門。」解冰雲不想再有任何變故,速戰速決。

  不到三個月周靜秋就十五了,她是八月中秋過後出生,婚期就定在八月二十七日。

  怕煮熟的鴨子飛了,解冰雲暗自籌劃了一切,他誰也未知會,就為了張網捕鳥,捕住想插翅飛走的小姑娘。

  「解五爺,我的好表弟,知縣大人,你不再考慮考慮嗎?這事真的不成呀!京城那邊會天翻地覆的。」夜華玉以為自己已經夠混的了,沒想到一山還有一山高,更混的在這兒,而且狂到要把天捅破。

  「你只要照辦就好,其它事由我扛著。」天塌了頂回去就是,還怕壓死了。

  他說得簡單,渾人似的不管不顧,他想死別拉人下水嘛!夜華玉仍在掙扎,「這事我辦不來,你看要不要換個人……」安國公是武將,那一柄大刀一舞起來,十個他也不夠砍,他爹、他娘就他一個兒子,得好好保重。

  解冰雲點點頭,順勢道:「換個人也好,司重溪鐵定比你仗義,你回京,他來,他辦事從不出錯……」司重溪,武勇侯次子,禁衛軍。

  「等等,等等,我說不幫忙了嗎?咱們是什麼交情呀!你的事就是我的事,司重溪算哪根蔥、哪根蒜,那個人長得比你好看,你不怕新娘子跳花新,新郎換人當。」男人長得比女人美,面若桃花,唇若塗砂,妖孽一隻。

  夜華玉和司重溪有仇,且仇深似海,因為他喜歡的小表妹移情別戀愛上京中美少年司重溪,雖然司重溪並未接受這份情意,令小表妹淚灑「萬佛寺」,可這仇是結下了。

  「狗嘴裡吐不出象牙。」解冰雲陰冰的掃去一眼。

  各花人各人眼,他相信正直如司重溪不會橫刀奪愛,但是女人心難測,要是有個萬一……「狗嘴吐得出象牙才稀奇,不過你病成這樣了,還有心思……等一下,你不會是裝病吧?」生病中的人怎麼還能想得周全,每一步驟環環相扣,完全沒有疏漏。

  夜華玉驀地眼一瞇,看向精神不濟的男人,除了瘦了點,看不出受病痛折磨的痕跡,眼神清亮如黑曜石。

  「我是病了。」但沒想像中的嚴重。

  「病了?」是腦子有病。

  解冰雲眼中一閃狡色。「若非病情反覆,怎能得佳人親侍湯藥?」

  「所以說我是白擔心了?」虧他還特地趕回來看他死了沒,小心翼翼的探他鼻息,原來全是作戲。

  這傢伙太賊了,把他嚇出一身冷汗,他就想怎麼在京城是猛虎一頭,一落了水反倒成病貓了,結果是紅顏劫,為了人家小姑娘不惜病上一場,還找來狼狽為奸的於太醫,這一老一少演起戲來入木三分,倒把小姑娘唬得一愣一愣的,衣不解帶的守在榻邊好生照顧著。

  「我是真病了,並未作假。」只不過藥不對症,病好得慢,反反覆覆的低燒,于太醫的藥多了一味。

  「呿!我信你才有鬼,小姑娘機伶得很,小心偷雞不著蝕把米。」夜華玉就不信驗屍驗得分毫不差的小姑娘,會看不出他玩的把戲,肯定在玩他,他還沾沾自喜,以為得償所願。

  「什麼偷雞不著蝕把米,誰做了虧心事?」習慣親力親為的周靜秋端了一鍋濃粥,粥裡只撒上蔥花。

  「又吃粥?」解冰雲嘴裡淡得能吃下一頭烤全羊。

  「吃粥養胃,生病的人不能吃得太油膩,對身子不好。」顧及他的大食量,她用了十斤白米熬粥。

  「吃膩了。」解冰雲覺得一肚子粥味。

  周靜秋笑得意味深長,盛了一大碗粥。「誰教你身子弱,一病就病得這般嚴重,為了你好,你只好受點委屈。」 

        「我的病快好了。」解冰雲隱晦的暗示。

  「病好了也不能一下子吃得太補,得先吃清淡些,好讓胃適應,過個十天半個月再進葷食,畢竟你這一病,把大夥兒都嚇著了,為免再受驚嚇,你還是慢慢養著。」夜華玉對著解冰雲擠眉弄眼,用眼神問他,她真不知道你裝病嗎?

  某人十分火大,橫去一眼,閉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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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10-5 10:15:03 |只看該作者
【第七章】 大人下聘啦

       「這……這是怎麼回事?」一大清早,羊角巷子口響起一陣震耳欲聾的鞭炮聲,響炮一路從巷子口一直放到周家門前,使得巷子內佈滿哈鼻的濃濃白煙。

  孩子們可樂了,追著鞭炮聲撿拾未爆的炮竹,歡喜的尖叫聲與鞭炮聲熱鬧的交織在一起。

  小孩子笑瘋了,大人們驚著了,紛紛打開大門探出頭,看是誰家辦喜事,居然響炮連天。

  鞭炮聲足足響了半時辰,等濃煙散去,這才發現喜炮的盡頭竟是周仵作家,周康生和所有人一樣訝異的走出家門,向街坊鄰居詢問發生什麼事,他丈二金剛摸不著頭腦。

  可沒等人回答,敲鑼打鼓的來了。

  教人掉了眼珠子的,那是花鼓隊,敲敲打打跳著迎春舞,塗紅抹綠的大娘咧開血盆大口,哼著不成調的古曲。

  花鼓隊後縣衙門沿街一敲的大鑼,哐!哐!哐!讓人迴避,百姓讓道,空巷以迎大事。

  就在眾人一頭霧水之際,一抬一抬的聘禮大隊出現了,從街頭到街尾是不見邊的一長串,抬進了羊角巷周家。

  頭上插了朵女紅花的媒婆扭脖擺臂,手上的帕子一搖滿是濃烈的脂粉味,那氣味像倒了十斤香粉。

  「恭喜呀!周仵作,來給你送喜了,你家姑娘迎喜鵲了,天作之合,佳偶天成……」

  「等等,孫媒婆,你是替誰說媒呀?怎麼沒人知會我一聲?」周康生都有些暈頭了,腦子糊成一團。

  嘴角點了大紅痣的孫媒婆嗓門奇大,呵呵呵的直笑。「哎呀!你都成貴人了還跟我開玩笑,不就是咱們英挺俊秀的縣太爺來提親,說的是你家的姑娘,郎才女貌,才子佳人,共結秦晉之好,縣太爺為表誠意,連聘禮都抬來了……」

  「縣太爺?!」周康生驚得說不出話來。

  「爹呀,好多東西,我們院子放不下。」一臉驚慌的周曉冬跑了過來,七月的天氣熱出一身汗。

  「什麼,搬進去了?」啊!他都還沒同意呢!這些人的手腳未免太快了。

  在一群抬聘禮的挑夫中,周康生看到幾張熟面孔,大刺刺地和他打招呼,竟是衙門裡的同僚。

  「對呀!他們說是給咱們家的聘禮,要給姊姊下聘。」周曉冬也是一臉錯愕,姊姊怎麼突然就要嫁人了,他完全不知情。

  周康生苦笑道:「去叫你姊姊來,爹問問她。」媒人等著喜錢,搖著帕子驅熱,聘禮繼續往院子裡抬,一抬抬的迭高,沒事做的小敢算著抬數。

  太多的聘禮把雞舍壓垮了,咯咯咯叫的下蛋母雞慌得四處逃,牠們逃到驢舍裡,窩在草堆上直顫抖。

  一進院的屋子全擺滿了,連轉個身都困難,後進的聘禮便搬到二進院的天井,一樣層層迭迭,好幾抬聘禮迭成山,搖搖晃晃的都要掉下來了,塔高的夕奴連忙來挪正。

  「爹,你挖到金了?」周靜秋從自個兒房裡走到前廳,一路上看著這些個大箱子、小箱子,一個個箱籠,少見的擺件,琳琅滿目,她的眼兒都要看花了。

  天哪,這還是她家嗎?最重要的是,寸步難行。

  「這話是我問你才是,你不是說縣太爺病了,你只是暫時去看顧他幾天,為什麼媒人會上門提親?」大人不是不好,而是太好了,好得他們這種小戶人家不敢高攀。

  周康生有自知之明,自家的女兒怎麼看怎麼好,誰也配不上,他得好好替女兒挑個會疼人的夫婿,可是女兒再好也攀不上年少有為的知縣大人呀!這樹太高,枝幹粗,一沒攀緊,可是會摔個鼻青臉腫,周家門檻低,哪敢爬朱門大戶,當官的要娶親,多的是名門閨秀匹配。

  「你說媒人……」一臉不解的周靜秋看向站在櫻桃樹下搧涼的媒婆,她一下子頭也大了。

  「解大人是怎麼跟你說的,你趕緊跟爹說說。」趁著聘禮還沒搬完前趕快說開,要不真要成禮了。

  前陣子是有聽說縣太爺當著眾人的面說秋兒是他未過門的未婚妻,當時女兒的回答是誤會一場,因為她不慎落水了,為了不讓她被人指指點點,這才找了託詞以堵眾口。

  這事喧鬧了幾天便停歇了,本來有些擔心的周康生看沒人再提起了,他高高吊起的心也放下了。

  後來縣太爺的病好了,女兒也回家了,兩家像平常那樣往來,飯桌三大桶白飯照樣搶個精光。

  他以為日子就這樣平平順順的過下去,等到了八月女兒及笄,他再給女兒說一門好親事,來年出閣,年頭上花轎,年尾生個白胖小外孫叫他外公,那他真要樂得不見眼。

  誰曉得人在家中坐,媒人上門來,還大張旗鼓送聘禮,聲勢浩大的讓他沒法拉下老臉拒絕。

  知縣大人這一招用得奇呀!教人措手不及,即使心裡有幾分不情願也得吞下肚,笑臉相迎。

  周靜秋蛾眉一蹙,「他這麼大費周張,爹你拒得了嗎?」這也太張揚了,她周家才多大的地兒,全騰出來擺聘禮也擱不下,解冰雲這是給她充場面還是打臉?

  面上已有皺紋的周康生慨然一嘆。「拒不了。」

  「拒不了就收下,他擺明了不讓我們往回送,官大勢就大,我們鬥不過就等著看,他還有後招。」真要嫁了嗎?她這心七上八下的,總覺得太倉促了,沒有一絲新嫁娘的期待和旖旎。

  「真給收了?」周康生拿不定主意,不安的搓著手。

  「不收還能扔了不成?」在這時候周靜秋還能笑得出來,柳眉彎彎,綴著編貝白牙,竟也有幾分女子的妍麗和嬌美。

  她的五官很美,杏眼如秋水,熠熠生輝,瑤鼻尖挺,透著秀氣,櫻桃紅唇潤澤豐美,像等人採擷,曬不黑的珍珠白膚色有著玉的光譯,柔嫩光滑。

  沒有女人不愛美,周靜秋亦然。

  只是她不愛妝扮,素面朝天,黑網般的烏絲簡單的一挽,以一根木簪固定,幾綹細髮垂落兩頰,天然去雕飾,麗質自天成,無須上粉點唇也能看出她由內而外散發的氣韻。

  「可是咱們真能允了親嗎?那是知縣大人呀!爹怕你受了委屈。」一入了門就成了官夫人,女兒性子冷,不喜與人打交道,日後免不了要吃虧。

  做父母的為兒女總有操不完的心,小時怕養不大,天天摸著才安心,大了憂婚嫁,嫁妝夠不夠,聘禮足不足,一旦成了家,又有新的煩惱,幾時才能抱到孫。

  周康生的心情便是如此,既想女兒嫁得好,又唯恐高枝不好棲,當媳婦規矩多,不如做姑娘自在。

  「他既然敢娶,我為什麼不敢嫁?要是哪一天他對我不好了,夫若無情我便休,一紙和離書各分東西,爹還不收留我嗎?」周靜秋眼一眨的裝可憐,好似真成了無家可歸的棄婦。

  「秋兒……」唉,真捨不得女兒嫁人。

  「哎喲!我的姑奶奶,還沒成親就想休夫,你也太大膽了,咱們知縣大人可是一等一的好夫婿,打著燈籠都找不著,你別佔著茅坑嫌屎臭。」哎喲喂呀!夜華玉猛地一陣肚子疼,笑得,在京城香噴噴的搶手貨,到了萊陽連驗屍的都嫌棄。

  現世報呀!教他挑,挑來挑去挑刁了眼,這下挑上個女仵作,他大概要天天裝屍體她才會多看他兩眼。

  他走在最後頭,等送完了聘禮才現身,穿著一身紅得俗氣的大紅蟒袍,話像個新郎官,不知情的人還以為今日是他來迎親。

  「茅坑不臭你嘴臭,我倒是想問問,今日的大排場是誰安排的?這聘禮也太多了。」這已經不是給人爭臉了,而是招賊惦記,他們家也就夕奴會點功夫,其它人是有多遠閃多遠,刀劍無眼。

  夜華玉得意洋洋,嘴角上揚。「是我準備的,怎樣,還滿意吧?我可是費了一番功夫才把小雲兒給的十萬兩銀票給花光,快誇誇爺,辦事能力不在話下。」他好歹也做了一件正經事。

  「十萬兩?!」周家父女為之咋舌。  

  「沒辦法,你們家太窮了,配不上玉樹臨風、風姿卓爾的解老五,只好在門面上添點光彩,勉勉強強湊成對。」解冰雲的眼睛肯定出了問題,多少高門千金對他傾心,他卻對摸屍體的情有獨鍾。

  被說家裡太窮,周康生愧疚的看了看女兒,為沒給她一個好出身感到抱歉。

  周靜秋只是淡然一笑,不以為意地回父親一個安撫的眼神,家裡並不窮,窮的是人心,她有個疼她的父親,乖巧聽話的弟弟,小敢雖然淘氣,卻是重情的孩子,夕奴煮了一手好菜,讓她每天都吃得滿嘴油,她覺得自己再富足不過。

  「嫌窮就別攀親,夜先生,你似乎不太看好,要不你和大人說一聲,就說這門親事門不當戶不對,我們窮門貧戶的,不敢褻瀆神壇上的知縣大人。」神是用來膜拜的,而非走入人群與百姓打成一片,自降神格。

  夜華玉一聽,整個人驚恐的彈了一下,適才不可一世的神氣成了見了貓的老鼠,有洞他一定鑽。

  「別別別,你別害我,聘禮都抬進門了,此親也算結定了,你沒有反悔的機會,去去去,關起門來繡嫁衣,別再假小子的四處跑。」為人娘婦要學點規矩,不然入門後怎麼伺候夫婿和公婆。

  「是你說我們配不上的,我和我爹不高攀了還不成,神是你,鬼也是你,我們裡外不是人。」誰說高門好攀,處處是陷阱,他們這種吃飽就不愁的小戶人家,怎麼扛得住?

  「是呀!我們踏踏實實的幹活,憑雙手養活老小,真要和知縣大人這樣的天人結親,著實惶恐得很,你和知縣大人說說,這門親咱們不結了,成嗎?」周康生實在感到不妥,女兒那性子和知縣大人相處得了嗎?

  被個小姑娘用話拿住,夜華玉的心裡已經堵得慌了,沒想到女兒是刺頭,父親成了石頭,堂堂的知縣大人上門求親,沒給好臉色也就算了,居然還一臉為難,左一句右一句的推託,搞得好像縣太爺強搶民女,他們能攀上安國公府是撞大運,多少人求都求不到。

  雖然吉凶難卜,可有老五那護犢子護著,遇凶化吉,否極泰來,他真要護著一個人時,就不會讓他有事。

  「收收收……把你們的話收回去,我當沒聽見,我只是送聘禮的,不管你們兩家結不結親,你們有話自個兒去跟知縣大人說,恕不傳話。」當他傻了呀,吃力不討好的事誰肯做,說不定還會被倒打一耙。

  「可這聘禮太多,屋子放不下。」周康生苦惱著,他連動一下都怕撞到一旁半人高的青花窄頸繪鳥獸花瓶。

  「自個兒想辦法。」他看起來像飽學之士嗎?下巴一努,鼻樑一摸便想出解決之道,他只是來混日子的假幕僚。

  周靜秋看了滿院子的箱籠,略有感觸的說道:「下次換成銀票好收放,買了這些用不上的東西挺佔地方。」

  「你還想嫁幾次?」夜華玉把拳頭一握,朝她虛揮。

  「咳!咳!閨女,沒有下次。」一次就快把人嚇死了,他老了,禁不起驚嚇,嫁女兒比開棺驗屍還累人。

  其實周康生並不老,也就三十來歲,還不到四十,他成親晚,生孩子也晚,才覺得心已老。

  「這種事很難說,夫妻有緣才結連理,若是緣份盡了,就不要互相折磨,放手是一種成全,要有更合適的對象,當然是各自婚嫁,明知果子有蟲還硬要吃下去嗎?」周靜秋說的是現代婚姻,合則來,不合則去。

  不過她老是忘了用古人的想法去思考,未嫁先有離心,嫁了人不從一而終還想再嫁,已經夠離經叛道了,再聽聽她的話,無疑是驚世駭俗,拿婚姻當兒戲。

  難怪周康生和夜華生都驚住了,久久無法言語,她不說話則已,一說話就要嚇死人呀!這話是閨閣女子能說的嗎?

  只是嚇著嚇著,他們也習慣了,一個與屍體打交道的女仵作,能指望她說出什麼人話,不說鬼話就不錯了。

  「老爺恭喜,姑娘恭喜,大家恭喜,好事成雙年年來,富貴花開有福氣,喜鵲跳梁好兆頭,好郎君喜迎嬌娘……」孫媒婆揮著帕子,好話說個沒完,笑得臉都僵了。

  「爹,她是誰?」周靜秋看去一眼,困惑地問道。他們周家有這門親戚嗎?

  「啊!忘了添喜,她是孫媒婆。」周康生在身上撈呀撈,撈出十枚銅板,他還真沒臉給人。

  周家管錢的是周靜秋,他們家的現銀從不留超過五十兩,一有銀子就買地,原本十五畝的水田增至二十畝,還多了十畝旱地,照樣租人種玉米,六四分不坑人。

  「怎麼這麼寒酸呀!我給。」出手闊綽的夜華玉習慣給大錢,他順手取下手上的玉戒,隨手賞了人。

  青玉扳指,最少值一百兩,孫媒婆一瞧,喜得心花怒放,嘴上說貪財,手一伸就捉過來,用帕子包了又包往懷裡一塞,接著扭著肥臀走出周家,那張塗滿五顏六色的大花臉都笑成一朵花了。

  「夜先生,你給得太貴重了,不用那麼多……」真是吃米不知米價,把銀子當土撒。

  想當初他跟知縣大人剛到萊陽縣上任時,那時的縣衙可是苦哈哈的窮呀!馬主簿搜颳了庫房的銀子也不過百兩白銀,衙門裡幾乎發不出月俸,知縣大人還要自掏腰包買米下鍋。

  後來大人廣邀縣裡富戶上一次酒樓聚聚,這才收了些「孝敬」貼補,又快馬加鞭追到前縣令平調的縣城要銀子,文大人被狠揍了一頓,拿出三萬兩紋銀,縣衙才得以正常運作,有銀子修橋鋪路,辦一年一度的龍舟比賽,還提高獎金讓百姓踴躍參賽,官民同歡。

  可這個敗家子……唉!是知縣大人實在太張揚了,幾個月前連幾百兩庫銀都拿不出來,差點要開倉賣米湊官銀,如今卻拿出十萬兩銀子買辦聘禮,這前後落差太大,會不會落人口實,以為知縣大人貪取了不義之財?

  別人收到豐盛的下聘重禮是樂不可支,巴不得敲鑼打鼓的炫耀,剛當了知縣大人岳父的周康生則是苦不堪言,擔心成了收賄的同謀,日後東窗事發受了牽連,仵作當不了還得抄家流放。

  夜華玉財大氣粗的揮揮手。「呿!少小家子氣,這點小東西我還看不在眼裡,回頭向大人要補償不就得了,他可是有錢的主,我給少了他還不高興,人比人不能比……」想他也是腰纏萬貫呀,要不是現下情況特殊,他又何必委屈,不過解冰雲真把他氣得夠嗆了,借錢沒有,討好未來的小娘子倒是面不改色,一擲千金,不知情的人還真以為他得了天下首富那筆財富。

  人家有錢還不擺闊,所以夜華玉一發狠的當了一回土財主,把銀子一口氣全花光,置辦華而不中用的綢緞、皮毛、古玩、漆器、字畫什麼的,壓得滿實送到女方家。

  「夜先生,你今日的大肆喧鬧,我想解大人不會很滿意。」周靜秋暗示道。他太高調了,會惹來麻煩。

  「會嗎?」夜華玉想了想,這才後知後覺的意識到自己似乎太過頭了,難免心慌,趕緊告辭。反正禮送到了,就沒他的事了,但他完全忘了自己少做了好些事,差一點被某人踢回京城。

  「師父,一百零八抬聘禮。」數完抬數的小敢兩眼亮晶晶的,臉上流了汗,手背一抹多了一道黑線。

  「哎呀!太多了,放不下,放不下……」這下可怎麼好,沒地方下腳,周康生一臉苦惱。

  「爹,放不下就擱隔壁,反正還是要抬回去。」周靜秋指的是與周家相鄰的解冰雲的宅子,至於怎麼抬回去,那就有點學問了,所謂「抬」,一是婚事成了當嫁妝往回抬,一是兩人無緣退回去。

  「嗯,就這麼辦。」周康生汗一抹,和夕奴兩人將大件擺件往解宅搬,屋子才空了些,能讓人走動。

  「師父,你嫁人了,我是不是要當陪嫁跟你去?」小敢眼中有著希冀,他真的很喜歡從屍體中找出真相。

  「你想跟我去嗎?」周靜秋問道。

  「想。」他點頭如搗蒜。

  「不會捨不得曉冬?」他打小機伶,反應靈敏又有點小聰明,跟在弟弟身邊她比較放心。

  「會,不過兩家離得近,我想他就從那扇門走回來。」沒感到離愁的小敢很興奮,他沒想到知縣任期滿了會離開。

  看著那雙深藍近乎墨色的雙瞳,周靜秋笑得很淡。「好,我正式收你為徒,教你怎麼從屍體中找出答案。」

  「是,師父。」小敢高興的大喊。

*             *             *

  是夜。

  聘禮太多也是件麻煩事,不少人盯著周家想分一杯羹,以前沒見過的三大姑五大姨,什麼隔房的叔叔伯伯,凡是能沾點親的遠親近鄰全來了,打著添妝的名號來順點好處回去。

  煩不勝煩的周家人乾脆閉門謝客,出入走後門,以免正面撞上守在門口的周氏族人。

  不過到了夜裡很熱鬧,不請自來的「客人」一波又一波,有的是來探路,有的直接行竊,有的帶了刀來,打算偷不成就搶,幸好夕奴把關,無人得逞。

  但夕奴也會累呀,需要休息,守夜的人成了莫天野和左隨風,以及幾名沒見過的暗衛。

  其實他們守的不只是聘禮,而是比聘禮更貴重的人,解冰雲可不容許周靜秋再出事,特意派了自己的人保護。

  可是不知內情的周靜秋只覺得煩,他們周家人口簡單,一家五口人就她一個女的,平時住在二進院也挺清靜的,父親幾人大都在前院活動,沒事不會找到後院來。

  但是聘禮一擱,來來去去的人就多了,不管是認識或不認識,晃來晃去的人影令她心浮氣躁。

  她有點婚前焦慮症。

  於是她一不做,二不休,把大半聘禮給賣了,換成銀票藏在挖空的牆壁內,她留下幾樣不顯眼的頭面首飾,其餘都搬到隔壁,由知縣大人去煩心,她「家徒四壁」反而安心。

  在偷兒來過幾次,發現空無一物後,也就不來光顧了。

  趁著招搖過市的聘禮風波稍微平息,周靜秋用賣聘禮的銀子買回當年為母親治病賣出的一百畝地,又置了莊子,買幾間鋪子記在弟弟名下。

  不求大富大貴,只求安穩度日,錢財太多會讓人惦記,保持中庸之道就好,所以她不給父親、弟弟太多銀子,只給他們置產,日後就靠這些鋪子的租金和田裡的出息也不怕餓死,手有餘財,多少把日子過得好一點。

  她未雨綢繆的為這對父子做打算,且她把夕奴當作自家人,所以另外買了一家四口的下人,讓他們住西邊的屋子。

  這四人分別是父母和一對九歲、六歲的兒女,父親當門房,負責看門和做些雜事,母親洗衣、縫補衣物,打掃裡外,兒子是周曉冬的小廝,女兒幫著哄牲畜,給菜園子澆水。

  分配好了家裡的活,周靜秋照樣驗屍房、義莊兩邊跑,幹著仵作的差事,絲毫不像快出閣的新娘子。

  貼著竹報春曉窗紙的橫條格子窗發出異響,正看著醫書的周靜秋抬起頭,出聲一喊,「誰?」

  「我。」窗子被推開一條縫,屋外的風吹進屋內,燃得正旺的油燭燈芯晃了一下,明暗照出窗外一道頎長身影。

  「這麼晚了你來幹什麼,半夜不睡巡邏?」他比較像賊,偷偷摸摸的來,怕人發現。

  「想你。」

        聽著他低啞的嗓音,周靜秋平靜的心被撩撥了,但她仍力持鎮定地道:「我們每天都見到面。」公的是上官與下屬,私的是未婚夫妻,還有比他們更親近的人嗎?他以公謀私已經不是一回、兩回了。

  「我想抱抱你。」這才是實話。

  剛一說完的解冰雲像鬼魅一般閃身而入,在燈下美人還沒回過神前一把抱住她,貪戀地在她頸邊蹭了蹭。

  「……抱都抱了,可以放開了吧?」他勒得太緊了,她快喘不過氣來,不過他身上的氣味很好聞,是淡淡的松脂氣味。

  「不夠。」這狠心的姑娘居然不想他,為了一具被削去半個頭顱的屍體冷落他,大半天待在驗屍房。

  「總要讓我喘口氣吧,勒死我得不償失。」他的心跳好快,累得她也血流得有些急,一顆心也跟著咚咚咚的跳著。

  解冰雲的雙臂略微鬆了鬆,但仍將她抱在懷裡,低頭以唇碰了碰她柔嫩的朱唇,無賴地道:「我幫你渡氣。」

  「不用……」男人是從來不聽女人說話,尤其是當他們想做一件事時,總是把自己的念想滿足了再說。

  「真甜。」好想快點把她娶過門,他忍不住了。

  二十年不動情,一動情就是天翻地覆,身子發熱的解冰雲有著抑制不住的情慾,他鬆不開手,反而將她拉得更近,一吻不滿足,又再覆上她的唇,卻感覺自己是自討苦吃,滅不了的慾火燒得更旺了。

  「又沒抹蜜,哪裡甜了,睜眼說瞎話。」唉,他讓她心亂如麻。

  「哪兒都甜。」他將她抱坐在大腿上,拿走她的醫書倒放,大手玩著纖細玉指。

  她低聲一笑。「解大人,你逾禮了。」

  「叫續哥哥。」她笑起來真好看,琉璃珠子似的雙眼在發亮。

  「不叫。」叫不出口,太噁心了。

  「是嗎?」他眼露邪意的朝她唇一覆,時輕時重的輾轉吮吻,輕輕一咬,又探入她口中追逐丁香小舌。

  他像頭餓了許久的猛虎,貪婪熱切地吮吸她的櫻唇,她招架不住他的熱情,嬌喘無力的求饒,「續哥哥,續哥哥,不……不要了……解續,你過了……」再吻下去就要出事了,她沒辦法,只好咬了他的唇一口,逼他退開。

  解冰雲伸舌舔了一下被她咬的地方,努力剋制住對她的渴望,嗓音有些沙啞地問道:「以後還聽不聽話?」

  「太欺負人了。」周靜秋的語氣帶著一絲嬌軟的嗔意,讓人一聽打心裡發軟。

  「就欺負你,旁人我還不屑碰。」她的身子有股勾人的幽香,泌人鼻間。

  「什麼旁人?」周靜秋以指推開靠近的俊臉,似笑非笑的嬌顏帶了一抹判官似的審視。

  當仵作的毛病是追根究底,凡事不弄個明白心底有疙瘩,當男人口中的女人是複數時,更要問個份由。

  「你總不會以為沒人給我送女人吧?在我這個位置,多的是想巴結我、奉承我,從我這裡得到若干好處的人。」在京城,小小縣令還不如一個勛貴家的奴才,光是個守門的小管家就能把七品官給吃了。

  可是離權力中心越遠,官字兩邊橫,鄉願的老百姓沒見過幾個當官的,隨便一個帶刀的衙役就能稱大爺。

  萊陽縣還算富裕,少天災人禍,不出惡民,士農工商各安本份,是個油水尚可的富縣。

  不過人再安份也還是懷惴著心思,譬如少繳點稅銀,多開兩間鋪子,找座靠山保生意興隆,或是想走求取功名、升官發財的捷徑,一方地方官便是現成的土地公,想有求必應先送上供品,討得神仙歡喜便能心想事成。

  「你收了?」周靜秋杏眸一橫。

  解冰雲哼笑道:「我有沒有收你會不知情?連牆都開了門,一目了然,不是我要的我不會要。」

        她還真不曉得有沒有人送女人給他,但令她驚奇的是……「我是你要的?」

  「你說呢?」他笑著以指輕撫她的唇瓣。

  「我覺得身在此局中,人如棋,隨人下。」她根本無從反對就成定局了,被趕鴨子上架。

  解冰雲聽出她話裡的些許不滿,但佳人在懷的他,不無得意。「快成親了,你嫁衣繡得如何?」

  「嫁衣?」她怔了一下。

  見她一臉不解,似乎不知他在說什麼的樣子,他忽然有股不好的預感。「你不會繡?」

  「為什麼要繡,不是還沒定下婚期?」及笄之後少說等上一、兩年,到時再做準備。

  「媒人沒說?」解冰雲的神情倏地一冷。

  「說了不少吉慶話。」在這之前她不清楚,她從屋子出來的時間,聘禮已經抬了一半。

  「夜華玉呢?」他不會把這件事扔過牆了吧?

  提到驕傲似公羊的夜華玉,周靜秋好笑地道:「你看過他備妥的聘禮沒,這事你怎麼敢交給他?」

  「搞砸了?」他的心往下沉。

  縣衙裡公事多,他正在處理水利的工事和秋收的農務,分身乏術,故而吩咐最閒的傢伙,他給了銀子,想著以夜華玉吃喝玩樂樣樣精通的本事,應該能勝任這一點點小事。

  事後聽說反應不錯,百姓們津津樂道,知縣大人送聘與周家姑娘定下盟約,街頭巷尾傳得沸沸揚揚,每個人都像目睹下聘的盛況。

  過程不重要,他要的是眾所皆知的結果。

  只是,事情似乎出了差錯。

  快成親了,新娘子卻不知道成親的日子?  

 「是沒搞砸,但很多東西我用不上,他送了石雕的猴子做什麼?我生肖又不屬猴,還有玉做的水盆,手臂粗的銀燭台,有我腳兩倍大的金縷鞋,重達十斤的金鈴鐺,長到足夠讓我上吊的銀製腰帶,腰封是我臉大的蟾蜍……」聘禮太長,足足有三大冊,但內容物絕對讓人看了好笑又好氣。

  這些都是什麼東西,十萬兩銀子就買了這些玩意?

  解冰雲越聽臉越黑,布滿陰雲的雙眼雷光電閃,他不敢相信那廝愚蠢至此,把他的終身大事當兒戲。

  「有錢也不是這樣花,若由我置辦相同的聘禮,不用三萬兩也能閃瞎所有的人,還能更盛況空前,此後十年萊陽縣百姓都會記得這一天。」

        他被坑了。

        他咬著牙,悶悶的道:「我說的是用五萬兩置辦,要最好的,缺一不可,另外五萬是聘金,四萬兩是銀票,直接交到你手中,你想使錢也方便,另一萬兩換成十兩一錠的金子,放在前抬送入周家。」

        十兩一錠的金子……這才瘋了吧!他是想把盜賊引進她家來嗎?「看來你們的交情不太好,他聽不懂你的意思。」好在她把該退的退,該賣的賣,買了田地和鋪子,手上還有四萬兩銀子,和他一開始的安排差不多。

  臉色陰鬱的解冰雲重重一哼。「他不是聽不懂,而是有意玩我,他在報復我有銀子置辦聘禮卻不借給他。」夜華玉太懂得怎麼玩兩手把戲,既能讓他陰溝裡跌一跤,又不能拿人出氣,畢竟這禮有模有樣的走完了。

  「還有,你是真的想娶我嗎?」他有嘴說別人,倒沒看看自個兒辦了什麼糊塗事。

  「什麼意思?」他有哪裡做錯了?

  「納采、問名、納吉、納徵、請期、親迎,此為六禮,你做到了哪幾樣?」他不懂難道不會問媒人嗎?

  「這……」他是急了些,沒考慮太多。

  「還有,我們至今沒交換過庚帖,未合八字不算正式訂親,只是過禮。」還在談的意思,不到論定。

  聞言,解冰雲的臉更黑了。

  「婚書呢?無媒無聘為之妾,沒有婚書就表示這樁婚事不成立,你身為地方官竟絲毫不知,這就是你對我的誠意?」這是在玩她吧,而且還是他一廂情願玩得歡。

  看過聘禮她的確是嚇了一跳,雖然他總說她是他的未婚妻,好似真有這麼一回事,但她從來沒放在心上,畢竟兩家結親可不能只是嘴上說說,起碼要有長輩上門,先確定雙方意願再遣媒。

  可他是聘禮先上門,找的媒人又沒溝通好,連交換庚帖這麼重大的事也沒說,再者,送聘的又是個不靠譜的,以為送上一堆東西就成禮了,女方的回禮沒拿就走了。

  問她為何不把他的話當真,周靜秋倒是要笑了,向來是他自說自話,沒問過她可不可行,教她如何當事來看?

  「八字給我。」解冰雲神情凝肅地道。

  「然後呢?」

  「合八字,寫婚書,八月二十七我上門迎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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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10-5 10:15:22 |只看該作者
【第八章】 洞房一直被打擾

        根據黃曆,八月二十七大凶,不宜嫁娶,諸事不吉,退避。

  退?

  對於已經箭在弦上的解冰雲而言,他才不管什麼吉不吉日,新娘子一及笄不到數日,他便急著一頂大紅花轎上門。

  八名衙役充當轎夫,書吏、主簿、典史、師爺開道,敲鑼的是心不甘、情不願的陳縣丞,他胸口也繫了一朵紅花,代表來迎親的男方。

  解冰雲無親眾到場,勉強算上一個是夜華玉。

  而周家人也不多,五根手指頭數得出來,加上他們數代是幹仵作的,人情往來並不熱絡,因此真正稱得上親朋好友的坐不滿一桌,個個拘謹得很,不大能放得開。

  大凶日果然不吉利呀!

  原本風和日麗,清風拂過樹梢,轉首的樹葉一顫一顫地飄落,數著秋天的詩意,誰知花轎走到半路,卻突然變天了,東邊飄來好大一片烏雲,傾盆大雨說下就下,把所有人都淋成了落湯雞。

  可這樣的雨阻止不了解冰雲娶妻的決心,他騎在馬上冒雨前進,以自身破除迷信。

  不過說也奇怪,一到周家門口,又放晴了,天色湛藍得宛若暈開的寶石顏色,澄凈清澈。

  「京城那邊沒人知曉我今日成親吧?」為防萬一,解冰雲仔細做好佈置,裡裡外外三層人。

  「放心,這次沒扯你後腿,我瞞得滴水不漏,連我娘都沒露半點口風。」夜華玉保證道,不過回去後他定是少不了被抽一頓,跪祠堂,大概被禁足半年,然後所有人都來數落他一番,罵他知情不報。

  不過,值得。

  誰能有幸親眼目睹向來清冷、對人不假辭色的解五爺,也有像莽撞少年的一天,鬼迷心竅的看上與屍體為伍的女仵作,迫不及待地想把她變成他的,軟硬兼施的搶人。

  「你辦事不牢靠,不能信服。」瞧他幹了什麼,差點把他的婚事變成鬧劇,被準媳婦嘲笑不會當官。

  為了讓婚禮順順當當,解冰雲還特地去翻了本朝律法,一條條不漏看,務必讓雙方婚姻成立,不因外人干涉而失去約束力,造成偽婚。

  「呿!我才覺得你有病,娶個娘子像作賊似的,唯恐府裡知道,還要我幫著打點。」真是夠了,一個小姑娘而已,瞧他弄得彷彿兩國交戰,防細作滲透。

  夜華玉雖然一臉不屑,但心底著實為好兄弟歡喜,以他孤傲的性子,要找個契合的女子為妻不容易,還連拐帶詐耍陰招,讓人弄不清虛實,一下子花轎上門才知要出門。

  只是他看不像迎娶,倒似要搶親,大門不開一腳踢開,蝗蟲過境似長驅直入,什麼吟詩作對全免了,小舅子擋門被無視,拜別爹的儀式一完,確認是本尊無誤,紅袍惹眼的新郎官便攔腰抱起新娘子,直奔佈置好的喜堂。

  解冰雲急呀!

  急什麼?

  他怕中途生變,會有人跳出來喊「不許拜堂」。

  因此他看似從容,不疾不徐,一派清風明月的雅逸,實則腳步比往日快上許多。

  拜了天地後朝高堂空位一拜,雖是不妥,卻也是權宜行事,解冰雲以路途遙玩為由解釋親族的不便出席,而後的夫妻交拜,他倒是好整以暇,不再急迫,多了熱切。

  「送入洞……」

  「不好了,不好了,大人,出事了,出事了!」孫典史滿頭大汗,跌跌撞撞的跑了進來。

  解冰雲頓時心一緊,但表面上依然冷然應對,「何事匆匆忙忙,不知今日是本官大喜嗎?閒雜事一律不理。」

  「大人,『素女院』出事了,下官接獲婆子來報,趕緊給你通傳。」他也不想做觸霉頭的事,可事態緊急。

  「素女院?」那是什麼地方?

  看大人不甚明了的神情,孫典史緩了口氣,解釋道:「就是教個月前杜捕頭帶回來的那些女子,因家中人不願領回,無處可去,大人仁慈就租了一處院子暫時安置她們。」

  「有吃有住還鬧什麼?」對她們太好才得寸進尺,若是流落在外三餐無著落,看她們還鬧什麼鬧。

  「是這樣的,大人,你用縣衙的銀子租借東街王大旺的宅子,租期為半年,暫時讓這些落難的女子居住,在租期到期前,還替她們安排謀生的差事,讓她們能夠自食其力養活自己。」在這段期間免費供應伙食,吃住無虞,還各給她們裁了兩件替換衣裙。

  「本官仁至義盡了,她們還想要什麼?」難不成要他養她們一輩子不成?

  「大人,半年租期將至,她們不願離開,想繼續住下去,但縣府不再撥款支付,她們認為活不下去了,就、就……」孫典史支支吾吾說不下去,似有難處。

  「就怎樣?快說。」婚禮被打斷的解冰雲很不耐煩,他手裡紅色網布的另一端還拉著他的媳婦兒,洞房花燭夜是人生四大喜事之一,他入不了洞房還得站著聽廢話,他能心平氣和才有鬼。

  「上吊自殺了。」這個日子說這種話太不合宜了,可他不說不行呀,人命關天,不得輕忽。

  「死了幾個?」

  「沒人死。」都救下來了。

  「沒人死你報什麼報,這也叫大事?」解冰雲不悅地道,虧他還做到了典史,還分不輕事有輕重緩急嗎?

  「可……可不報就死了,她們說沒銀子,若強迫她們離開只有死路一條,若大人不憐惜,她們只好死給你看。」一個個死意堅定,沒有活路了,不死還能怎麼辦?  

        解冰雲氣笑了。「倒是威脅起本官了,當初要她們學一技之長,她們是怎麼答應本官的,如今是賴上本官了,真當本官會讓她們予取予求嗎?一群天真又可笑的女人。」

  「大人……」孫典史搓著手,想替可憐的女子求惰。

  「咱們萊陽縣有多少兵?」一勞永逸的方法。

  「唉!一萬兩千多名吧!」駐紮在城外。

  「有多少人尚未娶親?」

  「大部分單身。」有家眷者甚少。

  「好,把素女院的女人全送進軍營,讓他們自個兒相看去,三天後成親,本官一人給五兩嫁妝。」孫典史驚出一身冷汗。

        「大人……」你這是亂點鴛鴦譜呀!那些被賣的姑娘個個貌美如花,配個糙漢子太可惜了。

  年屆四十的孫典史還想納個美妾,他看中了其中一個十三歲的小姑娘,但大人沒放話他不敢動,只能老藤開花巴望著,看能不能沾沾蜜。

  「這事交給社捕頭去處理,人是他帶回來的,就由他善後。」杜松展敢覬覦他的妻子,他不介意陰他一次。

  「可是杜捕頭沒來……」聽說在家裡喝悶酒。

  「沒來不能找他來嗎?本官成親你都敢大膽來尋,他一個捕頭你還怕他什麼?」他都接手縣衙事物了還想欺生,這一個個油頭早晚收拾他們。

  「是,下官馬上去。」孫典史一抹顏,滿手汗。

  因為心上人另嫁他人,娶不到所愛的杜松展心中苦悶,他拎了一壇酒,不用酒杯,就在女兒河的河邊對河獨飲。

  其實他不曉得他一心求娶,他娘卻從無此意,他娘看中了一戶教書先生的女兒,年方十六,知書達禮又善詩詞,其父為秀才,兄長今年高中舉人,之後再參加會試、殿武,中了進士,她便是官家千金了。

  一樣心,兩樣情,母親為兒子婚事奔波,眼高手低的想挑個出身良好的媳婦,兒子卻為了別人的女人傷心,黯然神傷,後悔沒早一日開口,明明是他先結識她的……

        「馬主簿,愣著幹什麼,還不念完最後一道儀式。」解冰雲沒好氣地道。一個、兩個都蠢笨如牛,耽誤他的好事。

  「啊!是,大人,送入洞房。」禮成。

  吁!終於完了。擔任司儀的馬主簿吁了口氣。

  「秋兒,入洞房了,你小心走,我牽著你。」提心吊膽一整天的解冰雲放鬆緊繃的皮肉,眉宇間的厲色為之柔軟,深幽的瞳眸也染上一絲喜色。

  打從下聘以後,他就一直擔心安國公府會有動靜,他下了死令瞞著不傳回府中,暗暗籌備好,打算先斬後奏,他一環扣一環不敢輕忽,直到人到面前,他才有真實擁有的感覺。

  「掀喜帕呀!你還在幹什麼?」周靜秋催促道。這鳳冠真重,快要把她脖子壓斷了,難怪古代的女人都從一而終,因為嫁人太辛苦了,可不想再受一次苦。

  「怕是假的。」解冰雲將喜秤拿在手中,遲遲不動。

  聞言,她忍不住笑了。「你是假的還是我是假的?或許我們都不真實,是虛幻的影子。」太快了,快得像在作夢。

  「不,我捉住你了,你是真的。」她的小手溫暖又柔嫩,教人不忍放開。

  「所以你是假的,是用來朦騙我的幻覺。」周靜秋故意把他推開,讓他一邊清醒去,未飲先說醉話。

  解冰雲低笑,微彎身掀開蓋頭,看到妝扮後的明媚面容,他驚艷地醉了。「秋兒,你真美……」

  「我以前不美?」她美目一睞,光彩流溢。

  「美,不然我怎會為你神魂顛倒,想著法子把你弄到我身邊。」他可是費了一番功夫,又是落水,又是生病,讓她眼中只能有他。

  「弄?」她嬌語輕柔。

  聽出她柔聲的刺兒,他改口改得快,「是娶,讓你成了我的妻子,我便能獨佔你的全部。」正想一親芳澤的解冰雲落了空,新娘子不給親。

  「你還不出去敬酒。」婚禮的習俗,不把人灌到醉不放人。

  他搖著頭,將她連人帶嫁衣抱入懷中。「大人不敬酒,我吩咐過了,客人想怎麼喝隨意,酒管夠。」

        她訝然。「還能這麼做?」

        看到妻子的佩服眼神,解冰雲揚唇一笑。「當然,我是大人我最大,我說了算,誰敢不服氣,先拖出去打二十大板。」

  「胡鬧。」哪能隨便用刑。

  他揚眉低視,雙瞳眸色轉深。「還有更胡鬧的事在後頭,我們有一整夜能鬧騰……」

  「等一下,我這一身得先弄掉。」粉上得太厚了,皮膚快不能呼吸,她身上穿戴的有十幾斤吧!

  「我幫你。」他非常樂意。

  「不用。」他只會越幫越忙。

  她的不用對他而言是不用客氣,自己來,他不安分的大手已經伸向她的細腰,解著腰帶。「你的腰真細……」

  「解續……」周靜秋嬌斥。

  「害羞什麼,早晚都得讓我看,我不過是提早享用當丈夫的甜頭。」解冰雲攔腰將人抱起,走向浴間。

  新房設在縣衙,獨棟的院子植滿四季花卉,潺潺的水聲是府外引進的河水,流經奇石造的假山,再流入魚兒游來游去的池塘,塘裡有水草,悠悠蕩蕩地隨水流輕晃。

  「沒人像你這麼不知羞的,什麼話也敢說出口,你出去,不許和我搶。」女人卸妝有什麼好看的,糊成一團像女鬼。

  「不。」他一腳跨進能容納兩人的浴桶,貼著她凝脂般的雪背。

  「解續,你擠到我了。」這男人的臉皮越來越厚了,拿他沒轍的周靜秋只好往上撥水,試著洗掉殘妝。

  「我來。」解冰雲讓她側坐在自己腿上,兩人一絲不掛,他拿起有著桂花香氣的皂角在手上搓出沫來,再輕柔地揉搓她嫩如豆腐的芙頰、挺翹的鼻、柔美下顎……他的力道很輕,怕碰壞她,每一個輕蝕都像在呵護,訴說著他對她的情意。

  「我……我自己來……」周靜秋面一臊,直到現在才有了他是自己丈夫的感覺。

  丈夫,好奇妙……他們真能執手一生嗎?

  即使拜了堂,裸身共浴,她還是沒有真實感,總覺得這是個玩得很大的鬧劇,劇中的她是木偶,被人用線扯過來、扯過去,她不是她,做的也不是她想做的事。

  也許是他們的婚事太不尋常了,決定得太倉促,結得太草率,趕得有點急,在她沒回過神時就已經是人妻了。

  周靜秋是個步調緩慢的人,她也習慣按部就班的一樣一樣來,偏偏解冰雲打亂她的步調,讓她亂了心,傷了神,有點躊躇,她在等待不變,卻早已變了。

  「秋兒,你冷嗎?」他的手往下滑,捧住有一點茱萸的豐盈,大手包握,輕輕一掐。

       「熱。」水熱。

  「你在顫抖。」肯定是冷了。

  還不是你害的,淨身就淨身,東摸西摸的搓什麼火,害她禁不起逗弄的身軀起了顫慄。

  「快好了,我給你洗洗腳。」她的腳,好小。

  像是蛇滑過腳背,周靜秋怕癢,一縮玉足,但解冰雲輕指住她的雲白小腿,順著滑膩往上走,來到最細嫩的大腿內側,有意無意的撫摸,狡猾的撩撥著她。

  「別……」周靜秋下意識雙腿夾緊,不讓他進一步。

  「我就看看,不碰。」他輕聲誘引著。

  誰信他,男人從來控制不住自己。「不看,不碰……也不給摸,你洗好了沒,水要涼了。」

  「你急了?」果然和他心有靈犀。

  周靜秋俏臉一紅,羞赧得想先離開浴桶。「誰急了,我冷了,要找衣服穿……啊!別拉我……」

  「我熱,娘子。」解冰雲捉住她的手,感覺他的昂然。「先幫我弄一次,不然我等一下會弄傷你。」他太想要她了,等不及慢慢來。

  「什麼?!」低頭看向他抬頭的分身,周靜秋著實嚇了一跳,那僨張的惡物絕對不懷好意,巨大而兇猛,來勢洶洶。

  她,包容得下嗎?

  她有些不安的在他的引領下,用小手包覆住他的火熱堅挺輕輕滑動,接著漸漸加快速度。

  「哦……」一聲低吼,解冰雲瀉出白濁。

  「這樣就好了?」她的手好酸,原來做這種事也要體力。

  他抱起她,往大紅喜慶走去,嘴裡呼出的熱氣,溫度比平日還要高,「還沒好,我們的洞房花燭夜才……」

  「不好了,大人,出事了!這次真的是大事,你得趕緊去看看,出大事了,大人……」是很不好,要出大事,解冰雲箭在弦上,居然叫他忍住,這對男人有多傷。  

  看著兩腿間的硬物,再瞧瞧全身泛著緋紅的嬌軀,解冰雲一臉陰霾,他幽深的雙瞳佈著一絲絲血紅。

  知縣大人想殺人了。

  「這件案子不好辦。」

  「是棘手多了。」

  「怎麼牽扯上他?」

  「人倒霉了,喝水都會嗆到……」

  「解續。」幸災樂禍的心態要不得。

  解冰雲將頭枕在妻子肩上。「好,我不說了,忙了一夜睏死了,你陪我睡一會兒,等我養足了精神再陪你洞房花燭夜,我……眼睛快睜不開了,官老爺不好當……」周靜秋沒好氣地瞋他一眼,他居然滿腦子只想著圓房,真是的。

  看著丈夫沉沉睡去的臉,她也撐不住了,前一夜撐著不睡和家人話別,一早又坐得挺直上妝,然後花轎晃了一路,如今聽著他規律的鼾聲,她湖水似的眸子跟著輕輕闔上,沒多久便睡沉了。

  至於夫妻倆睡著前在談論的是——萊陽縣縣城有間「福來酒樓」,老闆娘年過三十,艷麗無雙,肌膚細嫩像二十出頭的姑娘家,眼尾兒一勾,沒有一個男人不傾倒。

  老闆娘的男人是個忠厚老實的顧家漢子,中等身材未留鬚,眼神很乾凈,愛笑,和老闆娘站在一起十分相配。

  但是昨兒戌時一刻,有人在河邊的蘆葦堆裡發現了老闆娘的屍體,她的上衣被撕開,褻褲不見了,下體紅腫,有血,經周靜秋驗過,老闆娘的死亡時間約是酉時,生前曾受過侵犯,有掙扎痕跡,死因是將頭強壓在水中,溺水而亡。

  這個案子難辦的是死者是被孫典史先瞧見的,那時他正要去找杜松展處理素女院的女人,誰知杜松展就醉倒在河邊,離女屍不到半里。

  杜松展成了嫌疑犯。

  喝酒誤事。

  「大人……」養精蓄銳後,解冰雲最想做的一件事就是將剛娶過門的媳婦兒「就地正法」,讓她從頭到尾徹徹底底成為他的,省得他日夜牽掛著,不得心安。

  此時,美人在懷,秀色可餐,他的分身正熱切的叫囂著,雖然是遲了些,不過能補上就好,偏偏身體已蓄勢待發,就是會有事兒來考驗他異於常人的心志。

  這會兒他一聽見孫典史喊大人,心裡的火苗竄成火龍了,早不來,晚不來,偏挑他做丈夫的時候來,不是存心斷了他滿腔熱火,讓他看得到吃不到,只能乾瞪眼。

  「呵呵!」周靜秋看他那副鬱悶的模樣,著實覺得好笑。

  「你還笑,我都快英雄折腰了。」以為地方官好混,沒想到要做的事更多,大大小小的事都要管。

  「快去吧,孫典史喊得急,肯定有大事,這事……不急。」她慢悠悠的將肚兜繫好,忍俊不禁的推了推身側滿臉不快的男人,他的一隻大手還擱在她腿上輕撫。

  「他哪一回沒喊大事,可事兒能有多大,不就死了個人,衙門有仵作和衙役,等他們去過了再回報不成嗎?朝廷養了一群沒腦子的龐物。」解冰雲怒道。凡事要他親力親為,要他們幹什麼?

  「我就是仵作。」她提醒道。

  一肚子慾火未消的解冰雲咕噥了兩句,隨即下榻著衣。「你再睡會兒,不急,反正沒長輩要你敬茶。」他們這親結得急,沒上稟府中尊長,自個兒摸索著把事一辦,自是少了長輩操持一環,很多事都省了。

  正好周靜秋不是規規矩矩守禮的人,她也怕了高門大戶的繁文縟節,什麼新婚夜要驗白綢上的落紅,證明女子的初次,在承歡了一夜又得拖著被折騰的身子拜見府中各人,又是敬茶,又是小阿信的在一旁站著佈菜。

  這是娶媳婦嗎?分明是虐待,餓著肚子等大夥兒吃完了才能吃冷掉的剩菜剩飯,排場大的大戶人家還不如農家小屋溫馨,一家人和和樂樂的圍著桌子,有說有笑的。

  好在她不用經歷那一長串的折磨,自個兒當家,一進門就是知縣夫人,上無長輩,中無妯娌小叔,下無侄子侄女,一屋子清清靜靜的,符合她好靜的性子。

  解冰雲與周靜秋成親後,自是住在縣衙後方的官舍,三進院的院落夠小倆口住了,雖然解冰雲老是喊小,想把官宅改成五進院,住著他們夫妻倆,其它人搬遠點。

  但既然是官舍,就不可能只住知縣大人一家,它連成一大片有十幾畝,坐落參差的大大小小院子好幾座,分別住著縣衙的官吏以及家眷,他們大多不是本地人,來自外地。

  原本緊鄰周家那間宅子,解冰雲大方地給了小舅子,記在他名下,如今的周家不再是門戶不顯眼的小戶人家。

  「大人……」一見到上官,孫典史恭敬的拱手作揖。

  「別再大人了,一聽你喊大人,本官就堵心得想摘了你的腦袋。」孫典史找他準沒好事,一見那張討債臉他就不痛快。

  苦著一張臉,孫典史不安的摸摸還在的頸脖子。「大人,下官也不敢驚擾你呀!可是京裡來人了,說是你家裡人,一定要馬上見到你,莫侍衛在外邊攔著呢,要不然……」人都闖進後衙了。

  一聽京裡來人,解冰雲的神色立即變得冷峻,目露厲色,整個人宛如弓背的貓,充滿戒心。「家裡人?」

  「她說是你二嫂,還帶了姑娘來,長得楚楚動人……」孫典史沒說的是,兩人一來就開始挑剔,不是嫌茶葉差,便是嫌上茶慢,把衙役當僕役使喚,還埋怨沒幾個伶俐的丫頭伺候。

  這兒是縣衙,辦差的地方,清一色是男子進出,除了一名已成知縣夫人的女仵作外,幾乎看不見一個女的,連掌廚的大廚都是鐵錚錚的男人,帶著兩名十五、六歲的二廚幫著切菜、洗菜。

  不過新夫人入門多了兩個名叫春芽、綠枝的丫頭,和一名姓江的嬤嬤,原本知縣大人要再多添幾個服侍的下人,但夫人不允,她認為人手夠用就好,不要添亂。

  「本官沒讓你形容來者的長相。」解冰雲冷冷一橫目。

  嚇出一身冷汗的孫典史暗責自己太多嘴。

  一到了正堂,尖銳的聲音如針穿透的傳來,熟悉的尖酸刻薄話語,令解冰雲揚起一抹冷笑。

  「什麼叫不許見,你一個連品級都沒有的護衛也敢對本夫人無禮,你信不信我一句話就能讓你身首分家,明兒扔在亂葬崗上任其腐爛……」莫天野的身前站了一名趾高氣揚的女人,一身的珠光寶氣像是怕別人不知她出身富貴,口沫橫飛的指著站得直挺挺、一句話也不回的莫天野罵著,絲毫不覺自己行事過於張狂。

  「二嫂真是好興致,專程從京城來這裡對我的人大呼小叫,尚書府的教養真教我大開眼界。」還是一樣的臭嘴。

  「雲弟……」

  「二嫂,請注意你的稱謂,我和你好像沒那麼熟。」解冰雲當下給她打臉,自顧自地走到上位坐下。

  雖是嫡親的一家人,卻從來走得不近,因為二夫人江宛如在年歲上大解冰雲十來歲,她嫁進門時小叔子還沒出生,等她懷有身孕,高齡快四十的婆婆居然同年和她產下一子。

  她的兒子還大小叔三個月,頭一個孩子當然是心頭寶,可是當時掌中饋的是婆婆,她當眼珠子疼著的兒子得不到任何關注,像是沒人要的小可憐,而小叔卻奪走所有人的目光。

  所以江宛如對解冰雲的態度始終冷淡、憎惡,甚至是嫉妒,若無必要很少交談,她覺得他的存在就是在抹煞她的兒子。

  婆婆對小叔的疼愛超過她的忍耐,她實在容不下小叔,她不只一次對年幼的小叔起了殺意。

  有一回她真的動手了,將年僅五歲的小叔推進池塘,沒想到他還真是命大,居然自己爬了上來,此事無人知情,只有她和見到水中倒影的小叔知曉。

  江宛如面上一僵,笑意凝結。「二嫂千里迢迢來看你,沒句好話先來個冷臉,這就是你的待客之道?」

  「我請你來了嗎?」她未免太把自己當一回事。

  「你……」他還是一樣的惹人厭,不因離京而改變。

  「還有,經由本官的大力整治,本縣沒有亂葬崗。」所有屍體一律火化,不許隨意丟棄。

  在周靜秋的要求下,萊陽縣多了三座火葬場,基於對人死後的尊重,以及腐屍所造成的水源污染和疾病,她爭取了好久,用實例來證明亂葬崗對百姓的危害,這才設立。  

        江宛如一聽,臉上火辣辣的,知道他這話是在羞辱她。「呵呵呵……二嫂不過是開開玩笑,你還當真了不成,我哪會隨便打殺人,那可是爹從軍中精心為你挑選的精衛。」左隨風和莫天野都不是普通的侍衛,他們都曾在暗衛營待過五年,而後被安國公挑選出來,送到麼兒身邊,終身為他所用,除非他用不上他們,親口解除兩人的職務。

  「所以他們不是沒有品級,而是跟著我委屈了,若是我的官大一點,他們也就雞犬升天了。」他再一次嘲諷。

  一般二品、三品的官員,身邊配有帶刀的武官,他們的職等並不低,四品、五品官,領朝廷俸祿。

  江宛如的臉色更難看了,陰沉到能滴出水來。「五爺,我好歹是你二嫂,說話一定要這麼夾槍帶棍的嗎?」

  「你也知道你是我二嫂,可你也管得太多了,二哥又多了幾個庶子、庶女,你至少得管管他,光你們那一房已經一嫡子兩嫡女五庶子了,再加上孫子、孫女,十來張口要吃,你不張羅張羅,打算餓死他們嗎?」五房兄弟中就二房人最多,用錢也用得最凶。

  解冰雲還有所保留,沒算上姨娘、小妾、通房丫頭,他二哥不是好色,而是不懂得拒絕,女人一投懷送抱他就收了,自詡多情的給予名份,以至於二房人滿為患。

  大哥一妻三妾,二嫡二庶四個兒子,只一名嫡女,因為對女兒疼愛有加,想給她十里紅妝的嫁妝,但他是四品京官,俸祿不高,因此打著他娘私房的主意。

  三哥是庶子,有一嫡子兩嫡女和一名庶子,他在家裡沒什麼地位,勉強混個六品武官,若非靠公中的銀子貼補著,他連妻子孩子也養不起,最怕分家。

  四哥善鑽營,弄了個從五品的內給事,雖說官不太,但油水多,一口氣養了五名千嬌百媚的小妾,生有三名庶女兩名嫡子,分不分家對他無妨礙,卻對嫡母的私產十分感興趣,不只一次說要代為管理以盡孝道。

  「長嫂如母,我管你也是份內之事,你年紀尚小,見過的世面不多,一瞧見那不三不四的人很容易被帶歪。」丈夫那性子是沒救了,她要管得住他也就沒那麼累了。

  「你不是長嫂,你只是二嫂,何況母親還在,你在詛咒她早死嗎?」想稱大還早得很,上頭幾座山壓著。

  一再被打臉,想裝一次好人的江宛如臉色黑如鍋底。「二嫂不是嫂子嗎?而且我也沒有對母親有一絲不敬。今日特意來萊陽找你,是因為我聽見一件非常荒謬的事。」簡直匪夷所思,不可能發生的事,她們四個妯娌平日是不和,為了一點小事常常爭吵,但是對於小叔的婚事卻是盯得很緊,有志一同的不讓他和人結連理。

  他在她們的防守下難有進展,而他也無心此事,因此他才年過弱冠還未定下親事,一直對女人不假辭色。

  原來在眼皮子底下控制得好好的,以為不會翻出浪來,誰知他翰林老爺不當,竟然申請外放,從京城溜了出去。

  「如果二嫂指的是我成親的事,我可以明確地告訴你,那是真的,並非傳聞,我有妻子了。」解冰雲臉上在笑,眸光卻冰冷至極,幽深的黑瞳中隱隱閃動一抹冷然的譏誚。

  「你真的成親了?!」怎麼可能,才短短幾個月。

  江宛如身側一名用衣兜蓋住頭的年輕女子同樣驚訝不已,她瞠大的雙眸中盛滿盈盈淚水。

  「可惜二嫂來遲了一步,不然還能趕上喝我的喜酒,全萊陽百姓都知曉本官喜迎嬌妻。」一說到妻子,解冰雲冰冷的眉眼多了幾分柔軟,眼底閃爍著碎玉一般的笑意。

  江宛如搖搖頭,堅定地道:「五爺,這事沒知會府中長無父母之言不成禮,只能當妾。」

        她有陽謀,他亦有奇招。「誰說無媒無聘,私下婚配,婚書上見證人的名字寫著解元。」

  「解元是誰?」這名字好熟,似乎聽過。

  「解元,字公鼎,人稱安國公。」他的父親。

  江宛如驚訝得聲音都不自覺拔尖了。

  「爹?!」

  「我在出京前就讓父親手寫了一份婚書,蓋上私印,想著有備無患,免得又剋死未婚妻,沒想到會這麼快用上。」他也十分意外,一到萊陽就對正眼不看他的女子動了心。

  其實解冰雲自個也忘了有婚書這件事,隨手丟給小廝讓他收著,他當初的用意是不想受制於人,將嫂子們一軍。

  「那我怎麼辦?」年輕女子硬咽地道。

  解冰雲看那身形已猜出此女是誰,他抱持著不管不顧的態度,袖手旁觀。

  江宛如連忙安慰道:「公主,你別難過,此事還有轉圜餘地,他這算是私自成親,讓他寫一紙休書仍是行得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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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10-5 10:15:38 |只看該作者
【第九章】 某大人吃醋了

        「……不要了,夠了……你……歇歇吧!我撐、撐不住……解續,續哥哥……冤家……再折騰下去會壞了……阿續!我的好夫君……嗚……」周靜秋一邊姑喘著一邊求饒,嗓音還隱隱帶著硬咽。

  「不夠,還要。」解冰雲腰身一挺,再次潛沒。

  凶獸一出,恣意橫行,誰能抵擋?

  「什麼不夠,我都要被休了,你還逞什麼大丈夫雄風!」從沒這麼丟臉的周靜秋,眼眶中還浮著淚光,恨恨地朝壓在身上的男人一咬,他的肩頭立即浮現一道鮮明的牙印。

  她居然哭了,還續哥哥、冤家的喊出口,就為了床第上這點破事,她一世英名毀於一旦。

  微微的刺痛讓解冰雲更為勇猛,完全停不下來,他的雙手箝制住她的細軟小腰。「誰敢休,我費了多大的勁才娶到你,你以為我會輕易的放你走?想都別想,你這輩子只能跟我葬在一起。」

  「可是公主……」是皇上的女兒,至高無上的尊榮。

  「公主能令我心心念念,一心牽掛嗎?她只是個公主,可沒那本事讓我休妻。」在她裡面真好,圈得好緊。

  「還有你嫂子……」簡直是曠古奇葩,她能把《女訓》倒背如流,引經據典,讓人無地自容。

  如果她不是從現代來的穿越人士,準會大受影響,羞憤自責的一根繩子弔吊死自己。

  「不用理會她,她吠著吠著就沒聲了。」會咬人的狗不會吠,譬如他手段陰狠的大嫂。

  江宛如是禮部尚書之女,自幼喪母,養在祖母膝下,她在十歲以前就像放養的小獸,祖母年歲大了沒力氣管她,因此她琴棋書畫樣樣不會,女紅、刺繡沒一樣精通。

  後來由她佛口蛇心的繼母接手,刻意把她養廢了,表面上她要什麼有什麼,是兄弟姊妹中的第一人,她也因此沾沾自喜,認為自己無所不能,不把其他人放在眼裡,連繼母也只能看她臉色過活。

  等嫁人了之後她才知道繼母的厲害,當初她生母的嫁妝全落入繼母手中,她帶走的還不到十分之一,而她不會理家,看不懂帳本,就連她的丫鬟也敢當她的面勾引丈夫,讓她淪為笑柄。

  因為丈夫的無能,她那一點點嫁妝也快花光了,二房的花費一向比其它房要來得多,她自己的兒子女兒要嫁娶,五名庶子的聘禮,以及小妾們的開銷,她需要銀子,要很多很多的銀子,最好是花不完的銀子。

  「京城離萊陽有幾百里路,她們怎麼知道你成親的事?」她被解冰雲叫出去見二嫂時,見她一臉風霜,不由得嚇了一跳,想必一路上少有歇息,是催快趕來的,神色好不憔悴,皮膚失去光澤,死白死白的。

  這事有這般嚴重嗎?非要趕來阻止,解冰雲的年紀不小了,早該成家立業,就算不是她,也會是別人,她們這一次兩次的阻止有什麼意思,還不如花心思放在府中兩老身上。

  有錢是安國公夫婦,他們想把銀子給誰就給誰,當晚輩的只有接受的份,為銀子醜態百出太不值得了。

  粗吼一聲,解冰雲癱軟在妻子身上,他撫著妻子汗濕的髮,微喘著氣道:「這事瞞不住,萊陽縣的官員都曉得知縣大人娶老婆了,一傳十、十傳百,自然而然傳進京裡。」

  「你是故意讓人知道的,對吧?」這人的心思藏很深,老愛玩迂迴路線,把人氣得牙癢癢又拿他沒轍。

  「對,但我沒想到她們來得這麼快,依照我的估算,起碼要半個月,那時已成定局了,百姓皆知你是知縣夫人。」她們再想從中動手腳,便多有顧忌。  

  未娶前死了未婚妻,人家會說女人福淺命薄,不堪匹配,死了也就死了,不會有人追究,頂多可惜兩句,嘆紅顏落命。

  可是出事的若是地方官的夫人,那就不是一句話能罷休的,七品也是官,其妻死得離奇,難道不用給個說法嗎?

  解冰雲的用意是告訴四位嫂嫂,我知道你們做過的事,也曉得你們要什麼,不過不要再下死手,這個女人是我護的,誰敢傷害她,我會讓你們知曉什麼叫生不如死。

  以前的事他可以不追究,畢竟那幾名女子非他所喜,她們想怎麼做與他無關,他本就無意迎娶,有人代為出手他還省事多了。

  解冰雲於男女之事十分冷情,中意的,他志在必得,反之,他全然無心,因此名義上的未婚妻一一出了事他並不在意,反而有種鬆了口氣的感覺,他不想被強塞一名女子為妻。

  反倒是他第一眼見到周靜秋時,便有意無意的開始佈線,讓她不自覺地走向他。

  「人算不如天算。」唉,還是少了點運氣。

  渾身虛軟的周靜秋不想動,拉起被褥將自己捲成蛹,滿身黏稠的不適抵不過歡愛後的疲憊,她暫時放下庸庸擾擾的俗事,做個腦子放空的痴兒。

  「確實是人算不如天算,不過這是對二嫂來說,畢竟我們的事還是成了,而且二嫂也不能藉著公主的勢對你多有逼迫,你是我的妻子,她讓你難堪就等於是踩我的臉,她還不敢和我撕破臉。」畢竟安國公府還不是她當家。

  「那其它人呢?」一個傻的被當槍使,聰明人隱在後頭,真正有腦子的人不會讓人看出自己的意圖。

  一說到其它人,解冰雲的神色多了冷厲。「若我們不回京,她們不會出手。」畢竟是內院婦人,沒法手眼通天,她們能用的招式僅能在後院,利用想在主子面前表觀的下人。

        「你打算一直外放?」做萬年縣太爺也不錯,打理一方百姓,做個土霸主似的地方官。

  「有何不可?連兩任升知府,再待個六、七年弄個布政司當當,那時已而立之年了,再去江南織造玩玩,而後是兩江總督……」待他回京日,兄嫂都垂垂老矣,想使壞也使不動了。

  周靜秋累得眼皮都睜不開,只能閉著眼取笑道:「美得你,還想著步步高升,眼前福來酒樓老闆娘的命案還陷入膠著,破不了案看你怎麼陞官。」

  「不會破不了案,我已有腹案,就等著……秋兒,娘子,夫人,你睡著了嗎?」他連人帶被抱入懷中。

  「嗯!沒……沒睡。」快睡了。

  他失笑地在她眼皮上落下一吻,將她身上的被子給扒了,將人抱起,走向浴間。「好了,不鬧你了,瞧你累得兩眼下方都發青了,這次先放過你。」剛好「飽」的解冰雲將妻子放入水溫適中的浴桶裡,抹了皂角為她沫浴,累到睡著的周靜秋從頭到尾不曉得是知是丈夫為她整理善後,連紅腫的那兒也上過藥,清涼沁肌。

  她這一睡就睡到晌午,等再醒過來,枕畔無人,只有兩個她還不太熟的丫鬟在收拾裡外。

  「你是……春芽?」

  「夫人,你叫奴婢?」有著一張圓臉的丫鬟轉過身,圓盤似的大臉有著笑起來很甜的酒窩。

  奴婢……唉,還是得適應。「大人呢?」

  「大人一早就走了,說縣衙門有事,他讓夫人多睡一會兒,夫人餓了嗎?灶上的飯菜還熱著,奴婢給你端來。」夫人真好看,大大的眼睛像會說話似的,膚白勝雪。

  周靜秋想了想,說道:「給我下碗麵吧,菜多一點,加顆蛋,切兩片滷牛肉,撒上蔥花和花椒。」

  「好咧!夫人,奴婢的爹最會煮麵了,奴婢跟他學了幾年,包管煮出夫人愛吃的麵條。」一旁的綠枝應聲,她便是管大人、夫人的吃食,一說到吃,她比誰都起勁的往前湊。

  「好,我就試試你的手藝。」她是真餓了。

  綠枝年紀不大,卻有一手好廚藝,她從搓麵粉開始,真的弄出一碗色香味具全的什錦湯麵,湯鮮麵彈牙,肉片切得又盪又嫩,一口一抿就沒了,一向胃口小的周靜秋居然吃完了。

  因為好吃,所以沒有節制,她肚子脹得必須到院子散步消食。

  春芽和綠枝自然是跟在後頭。

  可是有些人天生閒不下來,一閒就會胡思亂想,周靜秋就是如此,她一邊散步,一邊想著已經不年輕的解二夫人,她眼角下方有細細紋路,再想起美得令女人都自慚形穢的公主,她的胃隱隱泛酸。

  「還是死人好。」安靜。

  當她靜不下心時,她想到的是一具具不開口的屍體,他們靜悄悄的躺著,雙眼緊閉,十分祥和。

  「夫人,你要去哪裡?入秋了,天氣轉涼,要披件外衣。」春芽提醒道,大人交代過的,不能讓夫人著涼。

  「驗屍房。」

  「驗……屍房?!」綠枝臉色一白,不敢再往前走。

  「七號屍體還在吧?」那正是酒樓老闆娘的屍身。

  「奴婢……奴婢不知。」怎麼會有人敢碰屍體,夫人不覺得晦氣嗎?死得都變硬了,能看出什麼?

  春芽和綠枝害怕的神色落在周靜秋眼裡,讓她有些尖落,畢竟她有相同嗜好的人少之又少,大多數的人都不願意靠近屍體。

  「春芽,你到前院找一個叫小敢的孩子來。」師父,我是你的陪嫁。

  果真被小敢說對了,他真成了她的陪嫁,她嫁人的時候,他就跟在花轎後頭走。

  嫁人呀,好不真實……

       「師父,你找我?」聽到中氣十足的男孩嗓門,周靜秋笑得眼兒彎彎,輕揉小敢的頭。

  當年那個瘦得只剩一把骨頭的孩子也長大了,個頭都快比她高了。

  想想以前的她老是改不過來前一世的觀念,認為十來歲的姑娘家還小,她有的是時間教想學驗屍技巧的小敢,所以她先讓他跟著周曉冬多學點字,日後定會派上用場,但她完全沒料到自己十五歲就嫁人了,要是之後有了孩子,她定無法這麼自由,她得抓緊時間教導小敢才行。

  「把我的工具箱帶著,我們去驗屍房。」

         一聽,小敢的雙眼瞬間發亮。「真的嗎?我可以跟著師父入門了。」

  「你只能先看著,不能動手,我會從基本的辨識先教你。」他還不夠資格碰觸屍體,算是學徒。

  「是。」師父說死人會說話,小敢十分好奇又充滿學習精神,周家有兩名仵作,他不怕屍體。

  或者說他見多就麻木了,小時候一段沒飯吃的苦日子他記憶猶新,每天都有人在身邊死去,有的病死,有的餓死,他很想知道他們死時在想什麼,是想有口飯吃,還是下輩子別再投胎做人。

  「夫人……」春芽和綠枝有些腿軟,走得很慢。

  「你們回去吧,不用跟來。」有那麼可怕嗎?不過是人死後留下的軀殼。

  「可是大人會怪罪奴婢們沒伺候好夫人,奴婢們不想再被賣。」夫人都不怕了,她們也不……怕哇!

  嗚……為什麼夫人是仵作?她不能喜歡種花、養鳥兒嗎?兩個小丫鬟抖得像篩糠,嘴唇白得沒有血色。

  「有事我擔著,你們別擔心。」周靜秋反倒比較怕她們一個不留神毀了屍體上的證據,造成誤判。

  世上沒有完美的犯罪,只有不認真的查證。

  「不……不行,奴婢們是丫鬟,怎麼可以不……不幹活」春芽白著臉說著,一旁的綠枝拚命點頭。

  看兩人怕得要死又強裝不怕的樣子,周靜秋不免失笑搖頭,帶著兩丫鬟一小子走向縣衙偏僻角落的驗屍房。

  秋風一起,原本就陰涼的小徑更顯得陰風陣陣,驗屍房的房門一打開,屍臭味立即襲來。

  「小敢來,第一課要教你的是不許對亡者不敬,要心存憐憫,他們生前不知遭遇什麼傷害,我們要做的是……」

  「喔!嘔!」

  「嘔——嘔——」果不其然,看到已有一些腐敗跡象的屍體,春芽先摀著嘴乾嘔了兩聲,綠枝則是抱著肚子跑到外面大吐特吐。

  小敢以前就跟著周康生出去了幾趟,看過爛得見骨的屍骸,臉上沒什麼表情,只有一股想快點學會的求知慾。他很像周家人,天生是走仵作的路。

  「師父,我不怕。」他的意思是繼續,不要停,他想更了解這一行的規矩和禁忌。  

  看他小臉認真的繃著,周靜秋先在亡者耳邊說了聲「抱歉,我要開始了」,接著緩緩掀開覆蓋的白布,露出全身赤裸的上半身,捲起的白布停在腰腹下方,蓋住下身。

  這是一具女屍,該有的尊重不能免。

  「從右手手指一根一根的察看,確認手骨有無斷裂,手指外部是否有溺傷,傷口多大,什麼形狀,是什麼原因造成的傷害……」嗯!女屍的手骨相當完整,她被折斷的是腕骨,以外力反向施壓,將其扳折。

  「師父,為什麼是右手而不是左手?」兩手都一樣。

  「因為人的心在左邊,它是最後停止跳動的地方,所以要留到後面。」人的習慣很難改變,周靜秋一貫的驗屍手法是由右而左,從右手手指往上到手臂、肩頸、後背,再繞到左邊頸肩、手臂、手指,之後是乳房和胸部,往下是腰腹,接著是雙腿和下體,頭部覆蓋著毛髮較不易察覺,擺在最後,以指腹觸摸頭皮表層判斷有無異物穿刺。

  通常做了外部屍檢之後,驗屍的工作便到此結朿,依照古代百姓的觀念,其實很多現代人也是如此,都認為人死後要全屍入殮,他們不允許將親人開膛剖腹,寧可不知道死因,也要保持屍身的完整,不願親人死後再受一次刀割之苦。

  不過重大案件還是會酌情處理,尤其是證據不齊,兇手又死不認罪的情況下,剖屍是唯一的方式。

  「……如果背後有大片瘀青,那不一定是重擊所致,有時是死者死時正躺著,血流到後背淤積所造成重創的假象,以及……咦!這裡有兩道手印?」先前她驗過一次,並無類似手指印的印痕。

  「師父,怎麼了?」

  「給我張紙,我要把這手印拓印下來……」也許是破案關鍵。

  「師父,這是什麼?」小敢指著女屍腰際很明顯的瘀紫,他用自己的手比了比,好像差不多。

  「有些傷痕死後不會立即屏現出來,要經過一天以後血凝固了便會慢慢浮現。」好在她有二次屍檢的習慣,不然就要錯失這條重要的線索。

  「師父,這是不是兇手留下來的?」原來這就是屍體要說的話,它們都留在身體上。

  小敢覺得當仵作是一件很厲害的事,能為沉冤者洗清冤屈,讓人看清事實的真相。

  「嗯,世上沒有天衣無縫的罪行,只要做過都會留下痕跡,你要記得,就算只是一根細線,也有可能牽扯出背後的事件,不能看它小就忽略……」若有檢驗儀器就便利多了。

  周靜秋很多驗屍手法是土法鍊鋼,像指紋、手印、鞋印還是能加以比對,不過要鎖定特定對象才有可能進行,否則在不知道兇手是誰的情況下,還是沒辦法辨識。

  「是。」小敢大聲一應。他要好好學,日後當個為死者說話的仵作。

  若干年後,古有宋慈,後有周敢,他成為本朝因屍檢聞名而入朝為官的周提刑。

  「靜秋妹妹,謝謝你的幫忙,要不我就百口莫辯,無法洗刷身上的污名。」剛從牢裡走出來的杜松展還不太能適應外頭的光線,在裡面關了數日,他面對的是陰暗的牆,潮淫的氣味,以及跑來跑去的老鼠和臭蟲,他以為此生將不見天日了。

  「展哥……杜捕頭,這不全然是我的功勞,我只是盡了仵作的本份,重做一份詳盡的屍檢而已,死者本身也想真相大白。」誰也不願死得不明不白,任兇手逍遙法外。

  周靜秋只是將手印拓印一份,交由解冰雲命人去查探誰的手形與拓印一致,再找出可疑處。

  也是死者在天有靈吧,兇手為了提早結案而找上官府,要求領回遺體好入土為安,不意一手按在紙上,留下和拓印一模一樣的手印,幾乎是如出一轍,無可狡辯。

  不用嚴刑拷打,解冰雲一聲低喝,兇手就嚇得跪地求饒,直說他不是故意的,他沒想過會把人丟死。

  原來兇手就是老闆娘的丈夫,憨厚老實的老闆一直以妻命是從,寵妻如命,恨不得把世上最好的一切都給她。

  可是老闆娘的男人緣太好了,好到老闆疑心生暗鬼,以為妻子給他戴綠帽,便尾隨妻子到了河邊,親眼看見她和一名熟客有說有笑,動作親昵地像在打情罵俏。

  老闆一時怒火中燒,等熟客離開後便現身與妻子理論,妻子矢口否認,反過來說了幾句傷人的惡語,老闆氣不過便犯下滔天大錯。

  老闆娘死了,老闆嚇得逃走了,沒人發現醉在不遠處的杜松展,他酒未醒被當成殺人犯,鋃鐺入獄。

  其實杜松展也不知道自己有沒有殺人,他醉得迷迷糊糊的,被抓的時候神智不清,一醒來才發現在牢裡。

  若非老闆主動認罪,他恐怕沒那麼容易出來。

  「不過還是要謝謝你,沒有你的明察秋毫,一絲不苟的查證,我這牢飯還不知要吃多久,靜秋妹……」他欠她一個大恩,今生今世有機會定要回報。

  「她已經嫁人了,你不知道嗎?請喊她解夫人。」一道吃味的男聲插了進來,不悅的話語中帶了警告。

  「大人。」杜松展面上一訕,有幾分不自在。

  「解大人,官威不小嘛,這萊陽縣有誰不知道我是你夫人。」經由他不遺餘力的宣揚,逢人便說我妻子是女仵作,以致萊陽地界無人不知,無人不曉,她成了名人。

  也是因為江宛如有意無意的在外面敗壞周靜秋名聲,指稱她年紀小小就到處勾搭男人,借著仵作之名拋頭露面,和三教九流不清不楚,不顧女子之身與外男廝混。

  這話傳到解冰雲耳中,他氣得臉色鐵青,便連辦了幾場花會,邀約地方人士做一番人文交流,並將打扮得清妍嬌美的妻子帶到宴會上,大力讚揚她為萊陽百姓所做的貢獻。

  兩邊交戰之下,江宛如敗下陣來。

  畢竟周靜秋是萊陽女兒,周家在萊陽是住了數代,而且代代是仵作,為縣裡百姓所熟知,甚至還受過其幫助,因此對周家人的名聲是抱予信任,人不親,土親,不挺鄉親人,難道要被外人挑撥嗎?

  「顯然還有人不把本官看在眼裡,本官的夫人你敢喊妹妹,是要本官喊你一聲舅兄嗎?」哼!還靜秋妹妹,當他死了不成,堂堂知縣夫人的閨名豈能掛在外人口中。

  「大人,小的不敢,我與靜……夫人相識已久,一時改不了口。」幾乎她會走路的時候他就認識她了。

  縣城說大不大,說小不小,兩家住得近,出個巷口就能碰見了,還能不熟嗎?兩人還一起去捉過蟈蟈兒。

  「多喊幾次夫人就習慣了,不該記的兒時童趣就忘了吧,反正也不是你的,記得太多心裡沉。」解冰雲話中有話,暗示杜松展不要惦記別人的女人,會被記恨的。

  杜松展一聽就明白了,表態道:「從我再見到明亮的陽光時,我已經放下了。」有什麼坎是過不了的呢?他都從死裡逃生了,要為上了年紀的母親著想,不能再糊塗過日。

  「嗯,很好,還不算太蠢,回去過個火,把一身晦氣洗去,睡一覺,養足了氣力,本官的捕頭還有很多案子待辦,別想偷懶。」解冰雲見他的眼神是乾淨了,也很大方的鼓勵道。

  杜松展露出明朗笑容。「是的,大人,以後我會少喝點酒,不會再誤事,累得大人操心。」

  「還喝酒?」一次教訓還不夠?

  「喝,但會適量,男人不會喝酒叫什麼男人,總不能兄弟們一敬酒,三杯倒吧!」還是要有點酒量才能應付突發狀況,不然一到青樓查案還不聞酒醉倒。

  「你是指本官不是男人?」他是三杯倒,不善飲酒。

  「這……」杜松展笑得有點僵。

  「杜捕頭,你先走,大人一向愛開下屬玩笑,你別放在心上。」這心黑的男人專欺負老實人。

  聞到自己身上發酸的杜松展訕然一笑,抱拳一揖。「我回去了,我娘在家裡大概等得心急了。」說完,他悵然地看了眼周靜秋,似要記住她此時的面容,隨即腳步沉重的轉身,走出縣衙。

  見嬌妻的眸光還落在別的男人身上,解冰雲不滿地道:「還看。」

  「沒你好看。」周靜秋拉回視線,朝他一笑。

  聞言,解冰雲嘴角一揚。「那是,誰能比得上夫人眼中的我呢!我是你眼底唯一的一道身影。」  

     「自誇沒銀子領。」太大言不慚了。

  「可是說中你的心事了?」她的眼裡除了他,還能有誰?

  「這話說得不心虛?」他的臉皮厚度無人能及。

  解冰雲笑著輕擁愛妻細腰。「夫妻間有什麼話不能說,我知你心裡對我仰慕已深,不能自持。」

        周靜秋再也忍不住的笑出聲來。「是,大人說的是,小女子對你的厚顏功夫甘拜下風,難望項背。」他自說自話的本事越來越厲害。

  「何方妖女,胡言亂語,竟敢出言誣衊本官,待本官將你拘提,鎖在本官床上三天三夜。」看來他得祭出「馴妻大計」,馴得她溫順賢良,百依百順。

  「別鬧了,你能休沐三日嗎?縣城的事務都停擺,不用運作了?」他哪有空閒,越到年前事越多,得趕在關衙日前辦完。

  縣衙也並非全年無休,每到十二月二十四日過後便關衙,大小官司暫不審理,一等到正月十五過後才開衙。

  在這段期間內,縣衙的大小官員全部放假,返鄉的返鄉,探親的探親,舉凡不是本地人都能回家過年,與親友短暫團聚後再回來辦差。

  解冰雲在她耳邊輕嘆道:「掃興的話少說,本官正想與夫人盡興通宵……你閃什麼閃,本官可會吃了你不成?」這女人,太縱容她了,都騎到他頭上作威作福了。

  「不用太盡興,適可而止,夫人身嬌體弱,難以承受大人的龍精虎猛。」一夜太過了,她吃不消。

  每每想起他夜裡的折騰,周靜秋是既臉紅又無奈,人前道貌岸然,神情冷峻的男人,一說到床第事是什麼下流話也說得出來,逼著她哥哥、夫君的喚個不停,還連來數回說要餵飽她,不弄個精疲力盡不罷休。

  解冰雲眼帶桃花的一勾。「多練練就能百戰不竭,大人我憐香惜玉,就陪你戰到天明……」

  「你還來真的,越說越上嘴了,你自個兒樂著去,本夫人不奉陪。」她腦子沒壞,不做蠢事。

  九月正是秋收最忙的季節,百姓們等了收完稻後再撒麥種,趕在下雪前再收小麥,便準備過冬了。

  而在這段時間,縣裡也不得閒,收了糧就得繳稅,縣太爺得派人一村一村地去催繳,趕在年底前將糧稅收完,明年縣衙裡才有銀子運作,以及繳交國庫,儲糧以備不時之需。

  其實解冰雲不如想像的空閒,他常忙到抬頭見月還不見人影,和書吏、主簿、典史們商討農作、水利和河川整治一事,還要應付來了就不走的江宛如和宣宜公主。

  尤其是宣宜公主,她幾乎是天天去纏解冰雲,要求他帶她出去玩,逛逛街、買買姑娘家的小玩意,還想跟著他去巡視縣政,似乎想霸著他,好彰顯兩人關係匪淺。

  想也知道這些招式是江宛如教她的,一個後院女人也只能用這種手段來爭寵,以假亂真迷惑男人的目光。

  只可惜兩人的作為沒一次成功,這點小把戲實在上不了檯面,以致在知縣大人夫婦居處最遠的小院裡,不時傳來女子低鳴的哭聲,讓人以為縣衙鬧鬼了,有人提議請道士來開壇作法。

  「夫人,想去哪兒?走錯地方了,咱們的屋子在這邊。」白日宣淫的解冰雲一把拉住正要離開的妻子,不理她的掙扎往懷裡帶,剛成親的男人正是貪鮮的時候,無時無刻都精力旺盛。

  「我回娘家看看,太久沒盯著曉冬功課,我不放心。」嫁了人,她還心繫沒人照顧的父親和弟弟。

  如今的周家也養得起下人了,有了解冰雲相贈的宅子,小戶人家也成了使婢喚僕的老爺、少爺,家裡多了不少人,由夕奴當管家管著底下人,目前看來還算安份。

  只是周康生沒理過家,照樣早出晚歸的幹著仵作的活,也擺不來老爺的派頭,放不下心的周靜秋常回去轉轉,敲打敲打剛買的僕婢,讓他們不敢偷奸耍猾,欺瞞主家。

  「你就放心讓我獨自面對那兩隻豺狼虎豹?」送不走的兩尊大佛想來就煩心,還不知要逗留多久。

  看他一臉陰鬱地瞅著自己,周靜秋忍不住想笑。「我相信你不會輕易被設計。」他心黑得像頭狼,只有他耍著別人玩的份,哪有人能動他分毫,想當初他為了讓她到身邊而讓自己生病一事,一開始她真的焦急他高燒不退,心疼他無人照料。

  後來發現一切都是騙局,全是他使的小伎倆,糟蹋自己的身體來擄獲她的芳心,用的是苦肉計,氣到笑了的她便讓他喝半個月的白粥,清清他的腸胃也清清他的黑心。

  「心悅我了?」解冰雲從背後摟著她,下巴枕在她頸間,語氣輕如棉紫,眉眼溫柔得能滴出水來。

  「有一點。」若說對他沒有一絲心動,怎會心甘情願嫁給他為妻,她原本做著不婚的打算。

  因為有了喜歡,所以容忍他的小傲嬌,她也想寵寵他,給他一個家,越是冷漠的男人,心裡越脆弱。

  她的回答出乎他意料之外,他先是一怔,而後抿著的唇一點一點地往上揚,他得寸進尺地追問道:「只有一點?」

  「慢慢來,來日方長,至少我有一點愛你。」不愛自己的丈夫還是女人嗎?她心裡是有他的。

  一聽到「愛」這個字,顯而易見地,解冰雲美玉一般的臉龐突然迸發令人眼前一眩的光彩。「我對你可不是只有一點,是很多很多點,夫人,你讓我想吃掉你,一些些殘渣也不分給人。」他用他含蓄的說法說明他有多愛她,愛到不願與人分享,即使是她的父親和弟弟,全都滾一邊去。

  「我知道,所以我在努力趕上你,我這人做事不喜歡快,偏好細水長流。」一點一滴的溫和,匯成遼闊的湖泊。

  愛可以很平靜,像細細的河流流進他的心底。

  解冰雲贊同的點頭。「有同感,我也不喜歡快,咱們慢磨細琢,多點花樣,增加夫妻間的小情趣。」

        這話也能這麼用?周靜秋不由得失笑。「再多我都要告個假,找個外差調養身子,現在不節制,老了一條蟲。」養生之人不重慾,但長壽。

  「夫人,你太小瞧為夫了。」他一隻手臂橫放她腹上,輕輕摟緊,讓她往後貼近自己。

  感受到他身體的變化,周靜秋羞惱的紅了芙頰。「你還是大人呢,大白天的,要是被人瞧見了,還要不要做人?」

  「不做人就做禽獸……」他語帶輕佻的調戲道,笑鬧地嗅聞她頸間幽香。

  「解冰雲!」有人像他這樣無賴的嗎?

  「好,別動怒,在咱們縣衙裡,誰敢來打擾大人和夫人的繾綣情深,我賞他二十大板。」

        周靜秋不想打斷他的自我陶醉,但是……「大人莫非忘了東院那兩位?她們可是貴客。」

        一提到江宛如和宣宜公主,解冰雲頓時什麼興致都沒了。「要想辦法弄走她們,總不能留她們過年。」

  「不至於吧。」二嫂能離府數月嗎?

  能嗎?

  當然能。

  江宛如對外說要去京城三百裡外的「菩堤寺」為婆婆祈福延壽,最少一個月到三個月,她要抄佛經供奉佛前,以虔誠的佛心換取菩薩的垂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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