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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小狐濡尾 -【夢見獅子】《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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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10-14 08:42:24 |顯示全部樓層
夢見獅子 作者:小狐濡尾

內容簡介】:

  余飛︰法師,我夢見了一頭青色獅子,當做何解?

     恕機︰女施主,不日你將遇見一位高大威猛、雄壯有力的良人。

     千里之外的白翡麗打了三個噴嚏︰“???”

     大啊啊萌妹男主 X 萬年旗袍顏控人設不崩女主

     掃雷︰性向成迷,不喜勿入

     文純屬胡扯,獻給江老板,八周年快樂。
曾有版管責冰至,文章轉貼沒啥用,每發一文俱心虛,更看勳章為壓力。唯見高管滿勳章,原來意指是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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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10-14 08:42:46 |顯示全部樓層
1. 楔子 ‧ 夢見獅子

      佛海上從來沒起過這麼大的風浪。

      文殊院的值日和尚艱辛地撞完鐘——他的海青僧袍被狂風吹得鼓鼓的,像一面船帆。

      他悻悻然摸了摸光溜溜的頭頂︰「還好沒頭髮,不然風中凌亂。」瞪向站在一旁正在玩手機的師弟︰

      「恕機!不幫忙也就算了,還玩!」

      恕機一根手指劃拉著屏幕︰「別打擾我幫師父管理微博。上周末推出了”文殊解夢”,粉絲暴增。」他的念珠都被吹得飛了起來。

      「……我……靠……你用官微(官方微博)私行迷信之事,師父知道不打斷你的狗腿!」

      恕機飛起一指指向師兄︰「出家人,不惡口!不嗔恚(ㄔㄣ、ㄏㄨㄟˋ生氣)!」

      「……」他伸手去搶,恕機敏捷地一躲。突然,恕機盯著手機殺雞一樣地叫了起來︰

      「我去?斷wifi了?」

      「……」

      恕機抬起頭四周望了一圈︰「糟了師兄,那根老電線給吹斷了。」

      *****************************************************************

      不光是文殊院斷電,繕燈艇也斷了電。

      這是座毗鄰文殊院的老戲樓,建在佛海那座龐大的石舫上。

      不過,繕燈艇本來就很少用電,艇中戲台,除了一個顯示著中英雙語戲詞的電子屏幕,其餘全用燭火照明,也沒有任何電子擴音設備。

      戲樓始建於光緒三十一年,公元1905年,至如今一百餘年,仍然保持著初建時候的樣子。北京城保存下來的古戲樓一隻手就數得過來,這是其中唯一還在正常演出的一個。

      佛海上的浪頭「唰」地沖上石舫,一浪緊貼一浪,沖得這青磚素瓦的百年老樓仿佛搖搖欲墜。

      戲樓所有門窗緊閉,有穿著對襟夾襖的灑掃老僕提著一盞鐵制氣死風燈走來,昏黃的燈光映照出花木蔥蘢的影子,綠瑩瑩的,濕漉漉的。

      然而這麼靜謐的一個處所,卻有格格不入的聲音傳來︰

      「啪——」

      「啪——」

      「啪——」

      「這是作什麼呢?一個好好的孩子,不過唱錯了一句詞,怎麼要這樣打呢?」老僕駐足,側耳聽著正廳中傳出來的鞭響,搖搖頭,嘆息著走過。

      正廳中跪著一個姑娘,蓬亂地披散著半長不長的頭髮,那清脆鞭響,就是從她身上傳來。

      鞭子打在她身,她晃都不晃一下。只是月白的長衫薄薄地敷在背上,聳起兩支清晰的蝴蝶骨。

      「余飛,你仗著現在有一批票友捧著你,就把自己當角兒了!老祖宗傳下來的四功五法,你都不放在眼裡了是不是?才多大點年紀,就在台子上玩俏頭,你說,該打不該打!」

      余飛目光定於虛空,本似靈魂出竅,聽了這句話,斜斜抬眼,眼瞳中似漆黑海上忽的漂來一星火光,隨即轟然大亮。

      她問︰「陳師傅,我唱得如何?」

      拿鞭子抽她的教戲先生手下一滯。

      艇主呵斥︰「執迷不悟!你那不叫俏頭,叫跑海!叫不守規矩胡唱瞎改!」

      余飛不理,又問︰「倪師叔,我唱得如何?」

      正廳燭火搖曳,映照出兩側站著的一眾艇中人等。男子著長衫,女子著襖裙,深藍淺白,皆是一樣款式。燭火映著沉默。

      余飛此言一出,眾人目光唰地擲向廳柱後站著的一個男子。那男子亦著月白長衫,廳柱投下的陰影中身姿清榮,肖似他身側探向天頂亮瓦的一簇紫竹。

      男子冷面不言。

      余飛靜了半晌等不到回復,低低嗤笑一聲。

      艇主見她這副不思悔改的模樣,大怒︰「楊小樓的身段,程硯秋的水袖,赫蘭田的眼睛,各自獨樹一幟,那是人家天資不凡,又刻苦練了多少年,慢慢琢磨出來的!你算什麼東西!陳師傅,再打二十鞭!」

      教戲先生驀地嘆一聲氣︰「余飛!和艇主服個軟,認個錯!再打二十鞭,你這兩天還能上台麼?」

      余飛道︰「我今日被打,難道不是因為上面的領導親點我和倪師叔唱《游龍戲鳳》,我露了雌音?」

      艇主恨聲道︰「你知道就好!」

      「既然領導都說了要看我的戲,難道不是因為我唱得好?」

      「……」艇主氣急敗壞,「打打打!再不狠狠地打,她遲早敢自己搞出一個‘余派’來!今天就要讓她看看,繕燈艇沒了她上台唱戲,照樣還是響當當的繕燈艇!」

      教戲先生無奈一咬牙,孺子不可教,恨鐵不成鋼,揮鞭再起——

      余飛反手一抓,穩穩拿住了那根短鞭。她運了一下氣,眼珠子一明一暗,一熱一冷,終於像是下定了什麼決心,忽的在背後高抬左手,好似飛天反彈琵琶,指尖輕拽,將那短鞭鞭梢的皮套扯了下來。

      「陳師傅,要打就這樣打,打三十鞭。」

      教戲先生怔了,所有人都怔了。

      這鞭子不是簡單的鞭子,是一支刑鞭。

      鞭子越短越硬,越韌越細,打在身上越疼。剛才套著皮套,狠抽了二十鞭,也不見余飛薄衫破損,有血滲出——那只是普通的對繕燈艇弟子的懲罰,疼歸疼,不會傷筋動骨,不影響登台演出。

      這皮套一抽,底下便見 亮的一段鋼絲,不過火柴粗細,尖頭閃著明晃晃的稜光,像野獸的獠牙。

      艇主的臉色變了。「余飛,你這是跟我較勁?你知道不知道,繕燈艇自從建國後,就再沒讓這鞭子見過血?」

      旁邊的幾個小弟子有點急,攥緊了拳頭想上前說話,被旁邊年長的幾位丟過來嚴厲的眼色,攔了回去。

      廳中岑寂,燭火一跳,又一跳,窗外呼嘯的風聲和大浪拍舫的聲音如雷入耳。

      這裡的任何一個人都知道,這鞭子脫了套,那意思就變了。

      那是用來打「五逆」之徒的鞭子。

      光緒三十一年十一月,京劇「倪派」大師倪舸開繕燈艇,制刑鞭,立規矩。犯「五逆」之徒,皆以鋼絲刑鞭重責三十,無論死活殘疾與否,都與繕燈艇無關。從此繕燈艇家譜之上,「倪派」一門之中,再無此人的名姓。

      解放後舊戲班改造,繕燈艇戲班也變作劇團制,舊時期那些吃人的規矩是沒有了,可這刑鞭還是流傳了下來。現如今,繕燈艇是少有的不吃國家飯、自負盈虧的民間劇團,在京城聲名極響。由於繕燈艇仍保留有許多舊日梨園遺風,被許多京城票友私底下稱作「戲班活化石」。

      「五逆」之規,雖然不曾對外宣明,但進入繕燈艇的每一個人都知道,這是懸在頭頂明晃晃的一把劍。

      眼見的一廳的氣氛都變得沉悶僵化,教戲先生咳了一聲,說︰ 「余飛,你別意氣用事,艇主也是為你好,打你今朝有過,為你將來成人。只有犯了大過被逐出繕燈艇的弟子才受得起這樣打法,你不過唱錯了一句詞,這樣打你豈不是壞了艇裡規矩?」

      他向余飛伸手︰「套子給我。」

      余飛一言不發,五指一收,將套子緊攏在了手心。

      「唉!這孩子!」教戲先生無奈地一跺腳,轉向方才那位男子︰「倪老板,你來勸勸這孩子!這孩子從來都是誰的話都不聽,就聽你的!」

      眾人的目光又聚到那男子身上。余飛的目光顫了顫,卻也晃悠悠地挪了過來。

      卻只見他面色怫然,冷冷撂下一句話︰「我只唱戲,不管這些閑事。」說罷轉身便要離去。

      余飛的臉色驀地蒼白,道︰「師叔留步,我有話要說。」她的聲音原本不似一般女子那麼清脆尖細,是低啞沉靜穩穩當當的,這一時,卻有些顫抖。

      對著中堂上那一幅倪舸的照片,余飛跪地叩首下去,起來時,眼圈赤紅。

      她說︰「我有過,有‘五逆’之過。倪麟師叔雖然不是我的師父,但在七年前師父去世後,倪麟師叔待我有授業之恩。我本該對倪麟師叔執師徒之禮,報桃李之恩,但我卻大逆不道,早早對師叔動了私情……」

      「余飛!」倪麟本來已經走到大廳側門邊上,聞言驚而轉身,闊步走來,「你胡說八道些什麼東西!」

      余飛沒有閉嘴,反而越說越快︰「……師叔並不知曉,都是我一廂情願。如今釀成不幸,都是我的過錯。我已經沒有顏面待在繕燈艇面對師叔和師叔母……」

      教戲先生一把抓住余飛︰「別說了!」

      梨園行規矩森嚴,俗話說,無祖不立,無師不傳,師徒輩分,那是大過天的事。余飛這些話,不說則已,說了,還有誰能為她辯解!

      余飛不知哪來的力氣,一扭肩掙開教戲先生︰「請艇主清理家門,把我打出去吧!」

      又是一道巨浪轟然打來,水花高高地濺上窗欞。所有人的臉龐在明滅的燭光裡,像古早的雕像。

      艇主的臉色已經徹底地黑了。「余飛,你要對你說的話負責。」

      余飛的聲音不大,卻很清晰,這時候又穩了︰「我負責。」

      倪麟的手本是抬了起來的,隨著她尾音落下,又緩緩地垂了下去。

      「你知道你要承擔什麼後果嗎?」

      「逐出繕燈艇,三年不得粉墨登場。」

       「打。」

    *************************************************

      恕機好不容易修好了電線,回禪房中推閘開燈試wifi,總算都好了。推開門,一團黑乎乎的影子迎面撲來。

      「哎呀我的媽……阿彌陀佛……」他一把接住那團黑影,笑嘻嘻地說,「女施主您今兒怎麼了,像是喝了酒,您不是從來煙酒不沾的嘛……」

      硬撐著走了這麼遠,余飛喉嚨裡的那一口氣快泄了,她頂著嗓子,細細地發音︰「幫我把衣服脫了。」

      「別啊!」恕機嚇得跳起來,「女施主,我是正經和尚!就算師父不在,咱們也不能……那樣那樣的……」

      余飛瞅了一眼他那故作嬌羞的神色,只恨自己現在沒力氣踹死他那賤樣兒。「是,你是菩薩,你是佛祖,救苦救難,救救我吧。」她勉力伸手,一把的血殷紅刺目。

      到禪房燈下,看清了余飛一張雪白的臉,咬得稀爛的嘴唇,恕機才覺出余飛是真出事兒了。扶著她俯臥到床上,又幫她脫了那件長至腳踝的黑色羽絨服,看到她的背,恕機不由得大抽一口涼氣。

      「余飛,你這是得罪誰了?」

      「先拿清水和剪子,幫我把衣服剪了。」

      恕機連忙去拿盆子接水,用乾淨毛巾蘸了溫水,幫她把結了血痂的長衫一點點揭下來。余飛不敢叫,也沒力氣叫,最後連齜牙咧嘴的勁兒也沒了,一灘爛泥一樣地趴著。

      從小到大,余飛那臭脾氣,也沒少挨打。繕燈艇和文殊院離得近,文殊院治跌打損傷在佛海這片兒是一絕,余飛便老往文殊院跑。恕機那會兒也特皮,上房揭瓦上樹掏窩,摔斷胳膊剮傷腿也是常有的事兒,兩人便在藥師堂裡混熟了。

      恕機拿了文殊院裡最好的傷藥,看著余飛那沒有一寸好皮膚的背發愁。

      「余飛妹妹,你這傷,我可沒底兒,還是去醫院吧。」

      余飛已經下了狠心︰「留疤就留疤,我信得過你,素雞哥哥。」

      恕機︰「……」

      恕機︰「打成這樣,怎麼就沒把你打死?」

      余飛哎哎呀呀地叫起來。

      外面有人敲窗子︰「恕機,看毛片兒?」

      恕機憤怒地大叫起來︰「看個屁!上個星期電腦不是才被你們戒律堂沒收了嗎?隔壁的聲音!」

      隔壁禪房的窗子被敲響了。

      恕機鬆了口氣,回頭對余飛說︰「你還讓不讓我當和尚了?我啥也不會,被趕出文殊院,只能當街要飯!」

      那藥抹上背,清涼的感覺滲進皮膚,余飛才覺得從十八層地獄裡爬上來些,不那麼想死了。

      她覺得自己真作。

      「我才是被趕出繕燈艇了。」余飛嘆著氣說,「這傷叫斷情傷。好在打鞭子的是從小看著我長大的陳師傅,手下留情,不然我連繕燈艇的門都爬不出來。」

      恕機手下一抖,余飛「嘶」地一聲。恕機驚訝地問︰「你被趕出了繕燈艇?真的假的?」

      「各種意義上,真的,再也不能回去唱戲了。」

      「為什麼?」

      余飛忽然抿起了嘴唇,不說話了。

      「因為倪麟?」

      余飛笑了起來,挺燦爛的,「不說這個了,你看,我好疼,不是在做夢。素雞哥哥,我們聊點別的好不好?我有點睏,不想睡過去,怕你佔我便宜。」

      「你現在就給我滾出去。」

      「不嘛。」余飛撒嬌,「我看你官微上在發文殊解夢,你也給我解一個好不好?」

      「說。」

      余飛悠悠然地望著恕機簡潔的禪房,燈光下,窗邊簡潔的小幾上,放著一個光禿禿的小花盆,也不知道裡面種著什麼。花盆邊是一個文殊菩薩像。

      「我夢見了一頭大獅子。」

      「什麼顏色的?」

      余飛努力回憶了一下︰「……嗯,青金色的,特別漂亮,特別的雄壯有力,牠一只爪子就把我舉了起來。」

      「哦?」恕機意味深長地笑了一聲。

      「怎樣?我覺得很像文殊菩薩騎的那個,你說,是不是象徵罪惡?是不是要讓我出家懺悔?」

      「非也,非也。」恕機給她背上又泥了一層草藥,蹲下來望著她的眼睛︰

      「你會遇見一個人,一個非常有魅力的、強壯有力的男人,他會成為你的戀人。」

    ----------------------------------------------------------------------------------

       作者注︰本文無考據,無現實原型參考,無生活經驗,不接地氣,所涉及的圈子作者也完全不懂,一切全靠痴心妄想、胡編亂造,認真您就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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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10-14 08:42:58 |顯示全部樓層
2.愛錯

      余飛蹭著水泥電線桿兒。

      她最近的腦子很亂,總有各種莫名其妙的東西亂竄。比如現在蹭電線桿兒,腦子裡就會躥過一句話︰我手拿菜刀砍電線,一路火花帶閃電。她愣半秒,「呸」一聲,什麼鬼東西,都是之前不知道什麼時候恕機灌輸給她的精神污染。

      不過最近她腦子裡反覆循環的卻是這一句詞︰殘山夢最真,舊境丟難掉,不信這輿圖換稿。

      她腦子裡總會無意識地重復播放一些曲調,大多是她反覆練習,走火入魔的結果。但離開繕燈艇後,她已經許久不唱,為何還有這樣腔調?

      再細細一聽,卻又不是京劇,而是昆曲,《桃花扇》中教曲師傅蘇昆生謅的那一套《哀江南》,竟然還有笛子伴奏的聲音,咿咿呀呀,十分淒涼。

      余飛被自己唬了一唬,心想我這是怎麼了,學了十六年京劇,難道昆曲才是我的本命嗎?

      再仔細一想,她想起來了。繕燈艇教戲,有一套獨有的方法。「倪派」認為昆曲是百戲之祖,學京劇之前,得從昆曲學起,也所謂是「京昆不分家」。因為她主攻老生,這套曲子她唱得滾瓜爛熟。

      此後十幾年,她再沒唱過。

      不曾想,在她退出繕燈艇後的某一天,這調子又一縷幽魂一般地飄了出來。

      這一個多月時間,她的確過得像做夢一般。早晨驚醒,總覺得自己錯過了出早功;白日裡恍惚,常以為自己還在佛海之上;在戲台上和師叔倪麟對唱……舊境丟難掉,舊境丟難掉啊。

      她生生割斷這層回憶,又痛罵恕機一聲︰說什麼會遇到高富帥如意郎君,現在連個屁都沒有!回Y市這麼多天,除了醫生,她就沒正經和哪個男人說超過三句話。

      腰上似乎又癢了起來,她又蹭了蹭電線桿兒,蹭了蹭,又想起此前在北京看的一出《憐香伴》,其中表現兩個女主角崔箋雲與曹語花之間的情慾,便是蹭台柱子。那蹭柱子的身段是好看的,余飛細細回憶著,琢磨了下,不由得自己也模仿著,款擺腰肢,蹭蹭蹭。

      「大街上發什麼騷呢?」

      余飛回神,面前站著個大高個光膀子的社會青年,額頂揪個飛機頭,戴一墨鏡,很潮的樣子。目光跨過他的肩膀,車站邊上一對年輕情侶正盯著她,隱約有點面熟。

      余飛是個很自我的人,戲台上被人盯慣了,不怎麼在意別人的眼光。乜了一眼那社會青年︰「我當街發騷怎麼了?擋著你發財了?」

      社會青年拈出一卷兒錢,在她面前秀了一下,插進了她旗袍側面的盤扣裡。余飛的胸不大不小,布面旗袍雖樸素,卻剪裁合宜,盡顯身段。那扎扎實實一卷百元大鈔就卡在她胸上,將將好掉不下去。

      余飛捂住胸口,飛起一雙鳳眼,甩刀子樣地瞪著他︰「謝滌康,你要死啊!」

      謝滌康閑閑地雙手插兜,聳聳肩︰「沒擋著我發財,擋著她們了。」

      余飛順著謝滌康的目光扭頭一看,那邊馬路牙子上站著幾個穿著暴露身材火辣的女子。

      余飛說︰「哦。」東倒西歪的身子從電線桿上爬了起來,一聳肩,站得筆直,正氣凜然。

      謝滌康︰「……」

      余飛問︰「你怎麼把錢全還我了?買不到?還是我給少了?你直說。」

      謝滌康說︰「血燕我給你送家裡去了,保證是南洋的正品,而且是上品,你回去自己看。珊姨一直對我們很好,算是我們哥幾個的一點兒心意。」

      余飛鼻子一酸,知道如果是上品,自己這點錢無論如何不夠買。她硬氣地收了淚意,說︰「那你得少收多少保護費啊!」

      「老子不是收保護費的!」

      余飛說︰「你莫急啊,人在江湖飄,哪能不挨刀,你一定要長命百歲,我將來賺錢還你。」

      謝滌康不以為意地嘿笑了一聲︰「我那個叫阿光的哥們——就是當老板做外貿生意的那個,覺得你屁股長得很好看,你去陪他睡一夜,就當是還了。」

      余飛「哦」了一聲,說︰「你告訴阿光,他老豆死了,我不要錢去靈堂幫他唱一個晚上。」

      謝滌康哈哈大笑︰「他老豆生前最討厭聽戲,阿光他媽就每年燒兩個假戲子給他,說怕他寂寞,他老豆估計每年都被氣得從棺材裡跳出來。」

      余飛白了他一眼。

      謝滌康拍拍她肩膀︰「有事先走了啊,阿光會賺錢,對你也是真心的,你考慮下。」

      余飛說︰「你讓他死了那條心吧,我有男人了,長得特俊。」

      謝滌康說︰「你別吹。之前阿光還跟我打賭你是個雛兒,我跟他說去,他回頭肯定要看是哪個男的膽子那麼大。」

      余飛死鴨子嘴硬︰「我說有就有,我怕他?」

      謝滌康吹了聲口哨,走了。

      天已經徹底黑了,密密麻麻的路燈亮了起來,宛如星河。余飛目送謝滌康走遠。

      謝滌康和她是小時候光屁股玩泥巴的交情,後來她七歲入京,去了就沒再回來。再後來她每年回Y市,謝滌康偶爾進京,見面不算太多。然而這份情義,卻一直還在。

      余飛抬腿往車站走去,意外發現那對年輕情侶還在,也不知道是一直沒等來車還是怎麼的。她突然想起來,這兩人她之前在醫院見過,沒想到出來吃了頓晚飯,又在這裡踫上。那會她覺得這對情侶打扮新潮入時,男的高大壯實,陽剛帥氣,女的則縴腰一搦,楚楚動人,一對兒看著十分養眼。他兩人還一直卿卿我我你儂我儂的,給人的印象特深刻。然而目光對上的時候,余飛卻從那兩人的眼睛裡讀出了鄙棄、獵奇和嫌惡,這讓她覺得莫名其妙。

      不過余飛向來除了唱戲,萬事不縈於心,這一個小小插曲,她也沒放在心上。回家的公交車正好過來,她爬了上去。她摸著腰,帶狀皰疹折磨了她半個月時間,現在總算好得差不多了,今天去醫院,算是最後拿藥鞏固一下。背後的鞭傷也淡了許多。

      她回想過去,身上撓破個疙瘩她就心疼半天,怕留下傷疤,現在竟然落了個全不在乎。過去一直蓄著的長髮,現在也剪短了。所謂是女為悅己者容,現在悅己者沒了,她的心思也由濃轉淡。

      路上車多,公交車不緊不慢地開。溫度開始下降,余飛從包裡拿了條長長的薄圍巾,繞了兩圈在脖子上。Y市格局小,馬路緊湊,車來人往,那種紅塵煙火的氣息便尤為濃烈。余飛趴在車窗上發呆,也不知過了多久,忽然聽見一聲報站︰鐵獅子路口站,到了。

      余飛一驚,坐過了。原來這公交車廣播壞了,時靈時不靈的。余飛也沒多想,跳下車去。

      這趟公交的路線設置不完全對稱,過來有鐵獅子路口站,反方向卻沒有。這個時點也不好打車,余飛無法,只得順著路往回走。

      夜風起,卷起一地的碎花。花逐風飛,一時呼啦啦地往這邊去,一時又呼啦啦地被吹回來。

      Y市雖然地處南疆,可是今年似乎格外冷一些。

      余飛拉緊了圍巾。風一吹,渾身上下就有點神經痛,是過去練功落下的病根子。

      從七歲入京,被師父相中收為關門弟子,到現在十六年時間,她沒有一天時間懈怠過練功。

      現在忽然一下子就荒廢了,她覺得自己就像個舊園子,一夜之間,就長滿了草。

      過去所付出的一切,竹籃打水一場空。

      就為了解脫一段情。

      她苦戀倪麟很多年。倪麟心如止水,她便隱而不發,但她不信倪麟不知道。她唱得最好的戲就是《游龍戲鳳》,她是坤生,演正德皇帝;倪麟是乾旦,演李鳳姐。正德調戲李鳳姐,就是她光明正大地在眾人眼前和倪麟調情。她享受這個過程,和倪麟演千遍萬遍,她都不膩。那朵海棠花,她演一萬遍,就能插出一萬遍的新花樣來。

      倪麟過生日,她給倪麟送禮物,每年都寫同一句話︰師叔,我要和你唱一輩子的戲,少一年,一個月,一個時辰,都不算一輩子。

      她就從來沒想過,《霸王別姬》以悲劇收場,這句話,實在不是個好兆頭。

      四年前,她知道了倪麟決定接受繕燈艇裡空降過來的大青衣師眉卿的追求,她連夜追過去向倪麟陳情,卻被拒之門外。而從此以後,倪麟以鍛煉新人為名,不再和她同台。她哭著去和倪麟求情,這件事卻無法挽回。

      如果說那時候,她還沒有心死的話,那天在繕燈艇裡她兩問倪麟,都被冷眼漠視,她才是真正的心如死灰。

      就算她被打死,就算她被趕出繕燈艇永遠不能回來,他也不會挽留她一下。

      倪麟並沒有錯。
   
      從頭到尾,都是她愛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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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10-14 08:43:12 |顯示全部樓層
3.筏

      余飛的師父說,余飛這孩子沒有叛逆期,因為她從頭到尾就沒有過不叛逆的時候。

      余飛深以為然,因為她內心深處就有那麼一種擰巴勁兒。剛被師父帶去繕燈艇的時候,師父抱著她對倪麟說,這孩子額頭高,眼睛亮,腿長,長相和聲音也好,是萬裡挑一的唱老生的料子。她當時雖然不知道老生是什麼,但是知道是很高的誇獎,她很驕傲。

      當時十七八歲的倪麟冷冷看了她一眼,丟下一句話︰駝背,沒戲,送回去吧。

      她當時就覺得倪麟看不起她,趁沒人的時候對著牆悄悄哭了一場。然而師父並沒有送她回去,她便賭著氣,用繩子和木板,花了兩年時間,硬是把自己給矯正過來了。

      後來她的戲曲天賦漸漸展露出來,十二歲時,拿了北京少兒京劇大賽金獎。她特驕傲,倪麟就兩個字︰呵呵。

      這讓人怎麼能不惱火,怎麼能不想和他對著幹。

      她心裡很清楚,直到現在,倪麟都看不上她,覺得她歪門邪道,覺得她一心迷戀情情愛愛,唱不出「失空斬」這種戲的鏗鏘大氣。

      她又怎麼比得上師眉卿這種京劇世家出身的大青衣端莊秀媚。

      想到這裡,她心底一股鬱氣直沖嗓眼,沖得她向前快跑了一段,直到道路兩旁密集閃耀的燈光晃花了她的眼,她才恍然發現自己置身於酒吧街中,Y市年輕人夜蒲最愛。

      余飛的想法變得很快的,她突然沒那麼想回去了。十六年,她不沾煙酒,不吃辣,少油葷,就為了養著自己的嗓子,現在她忽然有點破罐子破摔的想法。

      她張著一雙眼睛,四下裡逡巡,鐵獅子路上的酒吧風格各異,頗有嶺南風情,也不輸北京的什剎海。她沒去過酒吧,不知道該怎麼選,走著走著,忽的瞅見一個極狹窄的門臉兒,漆黑的,就掛了一盞老油燈,依稀可見木牌子上寫著一個「筏」字,上面有兩只鴿子。地上有個警示牌倒是極醒目︰

      【男士勿入】

      咦,這個好,安全,萬一喝醉,也出不了什麼事兒。

      余飛摸了摸下巴,抬腳走了進去。

      一條完全漆黑的走廊。有聲音提醒她︰「請右手扶牆,往前走。」余飛心想這是什麼鬼地方,等會會有一個喪屍跳出來嚇她嗎?

      然後七彎八拐不知道怎麼繞了幾下,聽見那個聲音又在身後說︰「這位先生,請您出門,非常抱歉本店不接待男士。」

      這家酒吧還挺有原則。余飛想著,忽然眼前亮了許多,一個開闊的空間呈現了出來。

      光線很暗,所有的光源都來自桌上小巧的香薰蠟燭,另外有一個精致的吧台,一個小巧舞台,一個女歌手坐在高凳上緩彈吉他,唱一首晦澀的歌。人很多,但都看不清臉。

      余飛想,這酒吧好像也沒什麼特別。

      她坐在吧台邊的高腳椅上點酒,一杯又一杯,她不懂酒,也不懂怎麼喝,反正哪種好看就點哪種,換著種類來。半醉半醒間,她打量酒吧裡來來往往的女人,一個個風情各異,身材玲瓏有致,不由得心曠神怡,心想早該來這種地方,怎麼能這麼多美女的。

      喝到第五杯的時候,一個非常刺激的覺悟猛然間劃過她的腦海,然而這時候,已經有人挨近了過來。

      女人和女人接觸的感覺,很不一樣︰精緻,細膩,柔軟,仿佛每一寸的觸感都被放大。

      那只手從她臀上滑了過來,隔著薄薄的、熨帖肌膚的旗袍,款款地扶在了她的腰上。她心裡頭有些瘙癢。

      余飛驀地轉頭,順勢勾近她,手掐到她後背腰間凹陷處,低頭在她嘴唇上一吻。

      這是個美人。

      凡是美的東西,余飛都喜歡。

      美人眯起眼睛,眼底滋味更濃。她笑起來︰「我叫關九,你呢?」

      「言佩珊。」

      「聽名字,是Y市本地人?」

      「聽口音,你是外地人。」

      關九爽氣地笑。她眉目都生得凌厲,有一種十分鋒利的美,余飛想起虞姬的劍。這一出神,余飛被她攬著腰從凳子上拉了下來。

      余飛腿長,個子高,這是她唱坤生的一大優勢。就算是和倪麟飾演的花旦對戲,穿上加厚的官靴,也不會露怯。這個關九和她幾乎差不多高,顯然,關九也有幾分驚訝。

      關九迫近來,「我喜歡你……」她清越的聲音壓得很低,十足的曖昧,又有幾分壓迫感,「你是T還是P?」

      余飛不懂什麼是T什麼是P,不過她懂得關九的肢體語言。她徐徐伸手,將那吧台上的酒杯拿了起來,關九的目光一直粘著她手——余飛有意無意拈了個「蝶恣」的手勢。這是旦角的手勢,余飛的手指不是縴細飽滿筍尖兒似的,但足夠修長,拈來不似倪麟那般艷,卻也學了個七八分姿色。

      關九的眼神有點兒迷戀。

      余飛輕抿了口酒,入口是檸檬的香,餘味是苦艾的苦。她不動聲色︰

      「是上你的那個。」

    *************************************
  
      關九這群人玩得很開,不像其他桌那麼矜持。

      聽口音聽得出,這群人中就關九是外地人,其他都是Y市這邊的人,講的是白話。余飛被關九帶過去後,那些女生便七嘴八舌地和她說話,有人問她,你也是Y市的?怎麼從來沒見過?余飛笑,也不說話。關九說這是我的人,你們別打主意。

      這一群人圍在桌子前玩骰盅,余飛被關九拉著坐她身邊。關九是這群女孩子裡面最豪爽最打眼的一個,看得出其他女孩都喜歡她,但又像約好了要坑她似的,一開始還說國語,漸漸的國語白話交雜,到真玩起來的時候,基本上就只聽得見白話。

      余飛發現,關九的白話非常糟糕,連數字都聽不準,不過她偏偏死要面子硬撐。一開始定罰酒規則,有的說一杯兩次,有的說一杯一次,一個看著特乖巧的蘿莉臉女孩子喊︰「玩大點,兩杯一次!」

      關九說︰「猴猴猴(好好好)。」

      余飛肘尖戳了關九一下︰「‘兩杯一次’,你知道什麼意思?」

      關九望著她嫣然一笑︰「沒聽懂,管它呢。」

      余飛被她氣笑︰「‘一杯兩次’是說輸一次喝半杯,‘兩杯一次’說的是輸一次喝兩杯。兩杯一次喝死你吧。」

      關九感動地說︰「佩珊,想不到你這麼心疼我。不過沒關係,我酒精過敏,後面這位阿翡會代我喝。」

      余飛驀然回頭,果然看見後面沙發上還坐著一個人,她之前竟一直沒發現這個人的存在。

      這個人一身黑衣裳,很隨意地靠坐在沙發角上,手撐著額角在聽那個女歌手唱歌。她整個人都陷在黑暗裡,隱約能看出頭髮很長,輪廓美得像一副油畫。

      窗外有車駛過,窄窄長長一道浮光掠過她的臉,驚鴻一瞥中余飛看清了她那雙眼睛。

      這一眼,余飛記了許多年。

      許多年後,她覺得自己的記憶力快要衰退時,去學了油畫。

      「九個六!」蘿莉臉女孩豎起拇指,指尖向左一劃。

      「十個!」幾個女孩不要命地往上加,關九也稀里糊塗跟著加。

      「輸了輸了,九哥喝酒!」

      「我怎麼就輸了?」關九無辜地打開手,手裡一把的一點。余飛明白了,這幫女孩子又在拿關九不懂的手勢坑她。蘿莉臉那個女孩的手勢,是「齋」的意思,即一不能變成其他的點數。

      關九願賭服輸,端著兩杯酒向後遞過去,那個叫「阿翡」的姑娘一言不發,頭都不仰,輕描淡寫兩杯像喝橙汁一樣地喝了。

      如是好幾個回合。兩杯一次,阿翡每次都來者不拒。不過關九也不是蠢貨,就當大家開始擔心阿翡的酒量的時候,關九突然像打通了任督二脈似的,連翻好幾盤,桌子上的每個女孩都喝了許多,包括余飛。

      「九哥,你帶的這個姐姐好有趣啊!不來和我們一起玩嗎?」見阿翡無聲無息地又喝兩杯,終於有個女孩半醉半醒地說了出來。
  
      「別理她,她腦子有點問題。」關九低聲跟那個女孩說,「我就帶她出來散散心,讓她自己玩兒去。」

      「她有女朋友嗎?」女孩還是好奇。

      「她啊?之前有,剛被劈了,沒了!」

      「哦。」那女孩忍不住又看了阿翡一眼,「這麼美都會被劈啊,這姐姐比九哥你都好看的樣子。」

      關九一把擰住女孩的嘟嘟臉,「吃著嘴裡的想著鍋裡的,你要不要臉!別打她主意,聽到沒?」

      「哎哎哎哎——」女孩掙扎著,趁著醉意抗議道︰「都像九哥你就好了,到處撩,撩了又不負責。」

      「胡說,今天撩的這個我就打算負——」

      關九扭頭一看,人沒了。

      再回頭一看,余飛已經跪坐到了沙發上,拎著一盞小燈,細細地去照阿翡的臉。

      明滅燈光下,長眉如畫,眼橫秋水,美輪美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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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10-14 08:43:25 |顯示全部樓層
4.孤魂艷鬼

      余飛艱難地醒了過來。

      意識就像一大片混沌不堪的乳濁液,慢慢澄清下來的時候,余飛猛一個激靈——

      不對勁。她這是在哪裡?

      ……

      這是一張特別大的床,余飛這輩子都沒睡過這麼大的床。

      床上到處都是雪白的被子和枕頭,從被子的面積和枕頭的樣子和數量來看,余飛判斷這是一個豪華酒店。

      這個認知讓她的腦門再一緊。

      她這是出來開房了?

      然而當她仔細感受了一下自己脖子以下身體的存在感時,她所有的疑問一掃而光——

      她,的,初,夜。

      拱,手,相,讓。

      余飛的眼睛都直了。

      ……昨天去的不是一個僅對女性開放的酒吧嗎?她怎麼就和別人滾床單了?和她滾床單的人是誰?是男是女?……她確信自己喝斷片兒了,她需要恢復一下記憶。

      依稀記得她後面坐在了阿翡身上。

      當時酒吧中的氣氛一浪高過一浪,熱鬧非凡。她卻愈發地忍不住去看那個阿翡。

      就像是萬千繁華背後的那麼一絲落寞,濃妝艷抹之下的那麼一縷沉寂,是孤魂,也是艷鬼。

      就是這種格格不入的氣質,都市夜譚一般不真實的感覺,讓她心中似有一線猛然抽緊,讓她手提了燈,去找這個午夜的人問路。

      她怎麼問,這個人都不說話。一個字都不說。

      就在那如豆的燈火中,盯著她看。

      她記得那雙眼睛很美,裡面盈盈的都是透亮的水,這個世界那麼黑,就這一雙眼睛又亮又深。水裡面養著的是什麼?是情根。

      不知道怎麼就吻上了。

      後面似乎關九過來拉她,想把她從這個阿翡的身上拉下來。

      關九很生氣的樣子。

      關九說︰「我看上的人,怎麼被你搶了?」她指責的對方是阿翡。

      她將要被關九拉下來時,之前一直一動不動像個雕像一樣的阿翡,忽然就伸了手,將她的腰肢勾住了。

      那一瞬間她覺得阿翡像個妖精。一個她想被它纏住不放的妖精。

      關九當時似乎是驚呆了。

      余飛無暇去分析當時這幾人的反應,她覺得這情節太離奇了,甚至很瑪麗蘇——這也是恕機精神污染她的詞。她從來沒想過會有人當著她的面爭風吃醋,而她就是被爭風吃醋的對象。

      這大約是她做的夢吧?她的幻想?

      身邊的大團被子忽然動了一下,被子底下襲來溫暖的人體氣息,屬於男性的呼吸聲微微重了一下。余飛渾身一僵,她想起昨夜後面又鬧騰了一下,關九悻悻然去酒吧的台子上唱歌發泄不滿。她隱約記得關九唱得好聽,又贏得了一票迷妹。而她仍在沙發上與阿翡糾纏。

      摸到阿翡身上時,她怔住了。

      「你是男的。」她說。

      阿翡依然沒說話,卻停了動作。

      「唉。」她嘆了口氣,「是男是女有什麼關係,是妖怪是鬼我都認了。」

      說完又低頭輕薄他。她依稀記得,那時候身體底下的人很硬,是情動了。

      再往後的記憶就變得很模糊,看不太清,也聽不太明白。只是隱約記得沒有開燈,大片的落地窗透進滿地的月色,像曠野的薄霜。起初有些疼,但隨即便是快活,很極致而長久的快活,是她從未體驗過的感覺。

      想到這裡余飛已經羞愧得無法面對自己。從頭到尾都是她主動,從頭到尾都是她心甘情願,她都不知道自己著了什麼魔。

      被子底下伸出一只手,勻稱修長,很是秀氣。這只手在摸索著什麼,眼看著這人就要從被子裡爬出來,余飛「嗖」地光著身子跳起來,用被子將他捂得嚴嚴實實。

     「別動!」余飛狠狠一壓被子。

      被子裡的人還真就沒動了。

      余飛飛快地環顧四周。

      這真是一間非常大的房間,余飛也不是沒有住過好的酒店,但這間要比尋常客房大出三四倍有餘,余飛土鱉地判斷這應該是一個行政套間之類的客房。

      樓層不是一般的高,一整面牆的落地窗下,正對的是Y市最繁華的城景,高樓林立,江水如帶,景色十分壯觀。余飛恐高,看著窗外一陣暈眩的感覺襲來,急忙又把目光收回房中。

    整個客房全是清暖色調的實木裝飾,倒也沒什麼個人的東西,就一台電腦,幾個大的旅行箱。

      看起來,並不是臨時開的房,而是這個人就寓居在這裡。

      住得起這樣的酒店、這樣的房間的人,不是有錢,就是很有錢了。余飛覺得,不應該再和這種人有任何的關聯。

      她按著被子,說︰「咱們萍水相逢,各行各路,就別再見面了。等我走了你再起來,成嗎?」

      被子底下寂無聲息,像是死了一樣。

      余飛說︰「你不說話,就當是默認了。」

      房間中靜悄悄的。

      余飛從地上撿起衣服來穿上,又說︰「借用一下你的洗手間,不介意吧?」

      仍無回應。

      這個人,從昨晚到現在,一個字都沒吐出來過。

      余飛想,這人莫不是個啞巴。可她這麼想的時候,昨夜一些聲帶振動發出的聲音卻又浮現在耳邊,令她脊椎一酥,登時中止了這個想法。

      這個套間大約有一百六七十坪,除了臥室之外還有一個會客廳,另外有兩個房間,一個開著,一個緊閉著。開著的是個洗手間,緊閉著的那個門上掛著一個牌子,手寫著幾個字︰

      請保持房門緊閉。

      字跡鋒銳但是很正,余飛直覺覺得是個女生的筆跡,是這個叫「阿翡」的人寫的嗎?

      如果門上沒有掛這幾個字的話,余飛也不會去開這扇門。

      然而門上有這幾個字,恰恰就激起了余飛心底的那點逆反勁兒。

      她回頭看了一眼床上,那人仍然一動未動,被被子蓋得嚴嚴實實的,也不知是睡回籠覺了還是怎樣。

      余飛悄無聲息地扭動把手,推開了房門。

      她心中做好了一切心理準備,比如這房間中放著什麼獵奇的玩具、偶人,某些惡趣味的器械,甚至屍體之類。

      然而推開門,裡面什麼她臆想中的東西都沒有。

      只有一個很普通的,臨窗的大浴缸。窗外正好俯瞰Y市的標志性建築——號稱「嶺南明珠」 的Y市電視塔。晚上一邊在這裡洗澡,一邊觀賞Y市繁華的夜景,不知有多愜意,卻不知為何要在這間浴室的門口掛一個「請保持房門緊閉」的告示牌。

      余飛想,也許有錢人都有些怪異的癖好和習性。

      她退出來,又小心翼翼地把門關好。

      洗手間很寬敞,一個馬桶間和一個淋浴間被隔離出來。洗漱台上整齊地放著各種潔具,余飛看了下,酒店提供的潔具都被收了起來,這個人用的都是自己的東西︰電動牙刷、牙缸、牙線盒、漱口水、消毒液……乾淨清新,擺放整齊。

      還有剃鬚刀。這個人真真切切就是個正常的男人無誤了。也不知他為何會出現在「筏」這個酒吧裡,看起來也本不是為了去獵艷。

      清醒過來之後,無論從哪個角度來看,余飛都覺得自己遇到了一個奇葩。

      而且還跟這個奇葩上床了,貢獻出了自己的初夜。

      說出去估計都沒人相信。

      余飛惱怒地洗著臉。平靜了一些之後,她捫心自問,其實也沒什麼後悔,她也算是求仁得仁。

    她用酒店的潔具洗漱完畢,一直到出去之後鎖上房門,那人都沒起來。

      看來他也並沒有興趣再和她見面。

      就當是一場艷遇吧,余飛寬自己的心,人生中難得的一次經歷。

      走出走廊之後,見電梯間沒人,余飛摸出手機來給恕機打了個電話︰

      「狗素雞!你給我解的什麼夢!說好的會遇到一個有魅力的、強壯有力的男人成為戀人的呢!這麼多天過去了,屁都沒有!辣雞!」

      恕機︰「???」

      恕機︰「這位施主,您是不是打錯電話了?」

      恕機「啪」地掛了電話。

      余飛看著斷線的手機發呆。

      這時候一陣小涼風吹來,原來電梯間開了一扇小窗。余飛覺得脖子發涼,才想起來少了一條圍巾,應該是落在那人的房間裡了。

      這條圍巾雖然不值錢,卻是母親唯一一次去泰國玩,買給她的禮物,說是泰絲織的。

      余飛知道肯定是假的,不過圍巾質地柔軟,圍著也挺舒服,便一直帶在身邊。

      她猶豫了一下,憑著記憶又走回那人的房間門口。

      正要伸手按門鈴,她忽然聽到裡房間里急促的腳步聲,像是有人在快步走來走去,並且在斥責他人。

      房間中,年輕男人的聲音清透低沉,像秋色叢林中敲響的石磐,這樣質地的聲音,她未聽過。

      那聲音暴躁而嚴厲地說︰

      「阿水,你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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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10-14 08:43:39 |顯示全部樓層
5.金剛經

      余飛的母親坐在小樓門口曬太陽,小樓臨街,她緩緩地搖著椅子,看門口人來車往。有時有熟悉的老街坊過來,和她打一聲招呼。

      「言家大姐,好些了嗎?」

      言佩珊微微地笑,臉上的歲月痕跡和疾病帶來的憔悴也掩飾不住她昔日的風情。

      「好多了,勞您掛心。」

      言佩玲出來倒中藥渣子,被言佩珊攔住,「佩玲,別倒在路邊。病氣給別人帶去了,不好。」

      言佩玲咕噥一聲,「還這麼多講究!帶走了不好嗎?」搖著胖胖的身子進門去了。

      言佩珊見余飛拿著《金剛經》,在一旁懨懨欲睡,便提醒道︰「接著念吧,怎麼不念了?」

      余飛晃晃腦袋,清醒了些,便接著念︰「……凡所有相,皆是虛妄……」

      言佩珊嘆息了一聲。

      「……知我說法,如筏喻者——」念到此處,余飛一個驟停。

      這一個「筏」字,太扎眼。

      「怎麼又不念了?」言佩珊問。

      「呃……」余飛胡謅了一句,「沒看懂。」

      「你讀《金剛經》讀得少。雖然你年輕,但也應該多讀讀佛經。」言佩珊諄諄勸誡,「如來佛祖以‘筏’比喻佛法,佛法和船一樣,把你從此岸渡到彼岸。紅塵無岸,苦海無涯,佛法就是筏子。」

      余飛想起繕燈艇中,祖師爺倪舸那副巨大的照片下面,有當年兩廣總督岑春煊的親筆題詞︰

      梨園繕燈,佛海慈航。

      余飛覺得冥冥之中,有什麼東西在提點著她。但線索有點多,有點亂,她恨自己腦子笨,想不明白,理不清楚。

      言佩珊見她又開始痴痴發愣,便道︰「婉儀,你是不是很睏?」

      余飛本名余婉儀,「余飛」是繕燈艇師父收她為徒時,給她改的藝名。師父說,余婉儀這個名字太女氣,唱老生,要有男子的氣魄,於是改名為余飛。

      余飛措手不及地「啊」了一聲,下意識抵抗說︰「不睏。」
  
      她當然睏。在「筏」中喝酒到一兩點,去到酒店又是一兩個小時的不可描述。她依稀記得睡的的時候,天邊都開始發白了。

      言佩珊說︰「你昨晚去哪裡了?我聽小芾蝶說,早上出門上學看到你剛回來。」

      余飛心中一瞬間把小芾蝶罵了個狗血淋頭。

      小芾蝶是她二表妹,小姨言佩玲的二女兒,現在正在念高三,每天早上七點離家上早自習。

      余飛是仍然保存著六點起床出早功的遺留習慣,否則今天早上也醒不過來。回到家時,將將好撞上準備出門的小芾蝶。她匆匆上樓沒理小芾蝶,沒想到小芾蝶竟是個告狀精。

      余飛乾笑了一聲,說︰「昨天下午去醫院,回來跟謝滌康見了一面。他幫我買到了血燕,又約我吃飯,我就出去和他們玩了一宿。」

      「謝滌康是個好孩子。」言佩珊不置評論,盯著余飛,問︰「你昨晚date(約會)去了?」

      在言佩珊這裡,「date」基本上相當于「和男人上床」。余飛心想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於是說︰「我男友都沒,和誰date?就是和謝滌康他們玩玩大話骰。」

      「我聽謝滌康說,你說你有男朋友,還很有型。你怎麼從來沒說過?打算瞞到我死嗎?」

      余飛崩潰。

      她是應該拱手敬一聲「珊姨您長目飛耳,消息靈通,小女佩服、佩服」,還是應該為有如此致力於出賣她的親友而感動落淚?

      余飛不知如何回答,言佩珊又嘆息一聲,道︰「昨晚做了什麼事,你誰都能瞞過,就是瞞不過我。有些事我不反對,你歲數也到了,早該如此。我就希望你慎重些,千萬別走我的老路。」

      余飛垂首不言。

      言佩珊又道︰「這次從醫院回來,你和佩玲都說是因為我好多了,其實我心裡清楚得很,我沒幾天了,醫生治不好,才讓我回來的。我看得很開,你不用為我擔心。我這一輩子,所作所為沒什麼後悔,唯獨有兩件事放不下,估計是要帶憾入土。

      「第一件,我對不住你父親一家。再怎麼道歉,也挽回不了。第二件,就是放心不下你。雖然你還年輕,我不催你結婚,但我還是想看看,我走了之後,到底會是誰替我照顧你,那個男孩子人品好不好,對你體貼不體貼。你粗枝大葉的,我總是能替你把把關。」

      余飛望著遠方的天空,一群不知名的飛鳥飛落天際線,散進布滿密集電線的老街之中。

      她硬生生把眼角的淚意壓下去,翻開書,說︰

      「我還是繼續給你念《金剛經》吧。」

    *********************************

      言佩珊上午的情況還好,吃過午飯休息了一會,又開始劇痛、抽搐、失禁、胡言亂語。

      言佩珊在床上翻滾掙扎,用頭去撞牆,意識模糊地說︰「都是我年輕時種下的孽根!都是報應!」

      姨母言佩玲白天要去服裝廠上班,家裡就余飛照顧母親。余飛紅著眼睛給母親用嗎啡,敷中藥,等她鎮定下來,又給她清洗身體,換洗床單。

      言佩珊仍然意識不清,喃喃地問︰「婉儀,繕燈艇是不是催你回去唱戲?我聽到手機一直在響。」

      可是手機哪裡有響。

      余飛含淚說︰「沒有,我請了假。」

      言佩珊開始進入藥物作用帶來的昏睡狀態,斷斷續續地說︰「快……回北京去……師父要打……」

      余飛抹了一把眼淚。

      她是在離開繕燈艇的第三天知曉母親重病這個噩耗的。

      原來母親之前早就得了這個病,做了化療,沒有告訴她。這次復發,來勢洶洶,母親怕再也見不著余飛,才讓姨母通知了她。

      她不顧背上的傷,從恕機那裡摟了一大包藥,揣著唯一一張銀行卡飛回了Y市。

      這大概是一種叫做雪上加霜的打擊。

      一切事情做完,又給全家人做了晚餐,已經接近六點。余飛把母親叫醒,餵了粥和藥,母親又沉沉睡去。

      餐桌上,姨母言佩玲見余飛臉色發青,眼睛通紅呆滯,心疼地勸道︰「婉儀,吃完後早點去睡吧。你回來快一個月,白天黑夜的都守在你媽媽病床邊上,沒睡過一個好覺。聽姨媽的話,快去休息,今晚你媽媽我來盯著。」

      余飛說︰「我睡不著。」

      言佩玲︰「睡不著出去散散心也行,總之別一天到晚在屋子裡悶著。」

      余飛看了一眼小芾蝶,小芾蝶趕緊把頭埋進了飯碗裡。言佩玲臉上卻沒什麼異樣。姨父和小芾蝶的哥哥都在水電站值夜班,沒回來吃晚飯。

      敢情小芾蝶只告訴了母親一個人。

      余飛換了個話題︰「姨媽服裝廠也很忙吧?」

      言佩玲圓溜溜的眼睛一瞪︰「我是廠長,廠長有什麼可忙?」言佩玲是一種急火火的作風,甚至形於面相。雖是一母所生,言佩玲的長相遠不如姐姐言佩珊漂亮。但用言佩玲的話說,上天是平等的,她雖然沒有姐姐長得好看,但命比姐姐好,所以她也不怨。

      余飛問︰「最近上善集團也不催著出貨了?」

      上善集團是Y市最大的一家高端服裝集團,在整個華南地區都有很高的知名度。言佩玲經營一家小的服裝加工廠,主要是給高檔成衣做一些比較特殊的手工活,例如刺繡、釘鑽、編織等。對言佩玲而言,上善集團這家客戶足夠大,每年光他們家的單就足夠吃飽喝足。所以言佩玲也省了心,不用操心去拉其他的新客戶,服侍好這一個大金主就行了。

      言佩玲在家裡的日常,就是抱怨上善集團這個大金主有多苛刻。抱怨到余飛都對這家公司有了很深刻的了解。比如哪個省的書記夫人穿了上善集團的衣服,衣服上的某顆扣子就是她釘的啦;比如上善集團花大價錢請了山本耀司的前助手來做設計總監,日本人對服裝加工的要求稀奇古怪特別煩啦;又比如上善集團新開了家購物中心,急著上貨,催得她連夜趕工,工人們都要暴動啦云云。

      然而怨歸怨,上善集團總歸是捨得給錢的。余飛總覺得言佩玲的痛罵中也透著對上善集團的愛意。

      果然,余飛見言佩玲眼珠子一轉,閃出八卦的光輝,神秘兮兮地說︰

      「上善集團最近可沒心思管我這邊的事。他們老總在外面有私生子的事被捅出來了,大婆氣得發瘋,天天跟他們老總鬧呢。整個公司裡雞飛狗跳的。」

      小芾蝶抬起頭,天真地問︰「大婆為啥要這樣鬧啊?他們不要面子的嘛?」

      言佩玲說︰「這事可就大了,多個私生子,大婆的兒子能分到的財產就少一半哪。她能不鬧?這大婆可是個厲害人,懷了老總的兒子,硬是踩著原配上位的。可憐之前那位原配,直接就自殺了。」

      余飛臉色一白。言佩玲頓時意識到自己說錯了話,道︰「呸呸呸,我在你們小孩子面前講這些做什麼!婉儀,你別聽姨媽瞎說,別放在心上啊!你媽跟她們不一樣!」

      余飛低頭不言。

      言佩玲是個咋咋呼呼的直爽性子,見余飛這個樣子,索性說開︰「婉儀,我跟你說,你這不叫私生女,你媽媽只不過是未婚生子,頂多,算借了個種,這也沒什麼好羞人的。你長這麼大,有用過你親生爸爸一分錢?受過他半點恩惠?沒有!你現在唱戲,在北京城裡多有名的角兒呀!咱們做人啊,窮不怕,只要沒做虧心事,就活得頂天立地的,你說是不是?」

      姨母說了這麼長一大段,余飛沒怎麼聽進去。她腦海中只劃過三個字︰虧心事。

      如果不是因為虧心,她會離開繕燈艇嗎?

      這頓飯吃完後,姨母打發余飛出門去水電站給姨父還有大表弟送飯,還囑咐余飛,在外面找個朋友玩玩再回來,年輕人總是要有年輕人的生活,母親這邊,今晚就交給她了。
  
      余飛給姨父和大表弟送完晚飯,看看時間是七點一刻。她手中還攥著兩張戲票,七點半大隱戲樓的粵劇,《帝女花》,本來是和母親約好了今晚一起看的。

      《帝女花》是母親最愛的粵劇,小時候母親帶她看過很多遍。但自從她去了北京之後,就再也沒有看過《帝女花》。

      既然母親看不了了,她就連帶母親的份,一同看了吧。

    ******************************************

      余飛到達大隱戲樓的時候,戲已開唱。

      她躡手躡腳尋到自己的座位時,發現自己和母親的兩個座位,已經被佔了一個。

      佔座位的是個矮個老頭兒,一邊看一邊搖頭晃腦地跟著哼唱,旁若無人。這種戲迷余飛見得多了,對戲曲非常的執著和迷戀,但也不怎麼守規矩,經常花錢買最便宜的戲票,但是趕在開場之時去搶佔價位最高還沒有被人坐的空位。

      台上演員已經在一片鑼鈸聲中登場,余飛無心和老者起口舌之爭,何況母親也不會來,她便由著他坐了,自己在他旁邊坐了下來。

      大隱戲樓和繕燈艇有幾分相似,都是古戲樓,還保留著古代的那種「官座」、「池座」。「官座」在二樓,為達官貴人準備。「池座」則是戲台前方的一片座位,是平民百姓的坐席。

      這「池座」和現代劇場還不一樣,不像現代劇場是階梯式的,前排人擋住後排人視野的可能性不大。「池座」中所有人的座位都在同一水平線上。

      現在,坐在池座中的余飛和那個老者,都覺得有些麻煩——

      前面兩個人有點高。

      余飛前面是個男生,脖頸頎長。老者前面是個女生,長髮還高高地束起,愈發擋住視線。

      余飛學了十六年戲,如今再看粵劇,早已不是當年圖個熱鬧那般的看法。唱念做打她樣樣都會琢磨,尤其是粵劇中獨有的台步、身段、做手、鬚功、翎子功,她樣樣都要細看。這一擋,這齣戲於她就不完整了。

      上半部演完,余飛出去茶室點了一杯鳳凰單欉,回來尋思能不能找人換個位置,走到自己座位前一看,竟被人佔了。

       坐在她座位上的是個穿著黑色T恤的大男生。他低垂著頭,叼著瓶農夫山泉,玩一個色彩絢爛的手機遊戲。這遊戲畫面變幻迅速,他手指閃動如飛,看得余飛頭暈。

      從他那乾淨修長的頸子,余飛武斷地判斷這就是剛才坐她前面的那個人。他的黑色T恤上有一雙白色線描的、相距逾尺的眼睛,似乎一直在盯著她看,十分詭異。

      余飛和那雙眼睛對視了片刻,驀然發現自己又被精神污染了,不由得有點鬱鬱。而這個人一直沉浸於游戲之中,根本沒有注意到余飛。他劉海略長,柔軟地垂在額前。頭髮稍顯凌亂,在頭頂隨性地揪了個小辮,左耳上墜一枚豎立眼睛狀的耳環,瞳孔璀璨。

      余飛看了看自己樣式古早的旗袍,想想之前穿慣了的長衫,判斷這個人和自己處於平行空間。她二指托著茶杯,在這人面前站定。輕輕咳嗽了一下,細言緩語地喚了一聲︰

      「先生?」

      這人大約是粗心大意,坐錯了位置。師父教她做人的道理,凡看破,不說破,給人面子。

      那人聞聲,暫停了遊戲,拿下礦泉水瓶,抬起頭來看向余飛。

      如果說,時間能倒流一分鐘的話,余飛絕不會站到這個人的面前,善良謙遜地喚出那兩個字︰先生。

      如果說,時間能倒流兩小時的話,余飛甚至不會選擇邁入這個戲樓。

      然而,時間永遠只會轟然向前流逝,絕不後退。

      那一瞬間,余飛心中只有三個字。

      見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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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10-14 08:43:52 |顯示全部樓層
6.帝女花

       偌大一個Y市,將近一千萬常住人口,究竟是怎樣的概率,能讓她昨晚上半夢半醒間胡天胡地一場的陌生人,此刻又活生生地出現在了她的面前,而且是在一個畫風截然不同的場所?

      她不會認錯的。

      眉如春山,目橫秋水,在這暗處,閃閃發亮。她的心都開始狂跳,指尖一抖,茶杯險些滑落。所幸她是在舞台上見過風浪的,右手探來,穩穩接住,只濺出幾滴茶水。

      這人的目光微微下行,落在了她的手上,然後又抬了起來。盯著她,臉上仍未有什麼表情。遠不似她,心中波瀾起伏,嘴角肌肉抽搐。

      幾秒之間驚心動魄一個回合走過,余飛像一塊淬了火的鐵,瞬間冷卻。

      昨晚上燈火之下,咫尺相對,再親密的姿勢也有,距離在負若干公分。她能把他認出來,她就不信他認不出她。

      但這人沒露怯,她也不能輸。

      余飛左手手指按緊了杯蓋,把酒祝東風且共從容一般地說︰

      「先生,您坐了我的位置。」

      這人目光微微一凜,未待他說話,旁邊一個熟悉的清越女聲已經傳了過來︰

      「不好意思,剛才您旁邊的先生說我和我朋友擋住了他的視線,所以我們就和他交換了一下位置,麻煩您坐到前面——」

      關九瞬間止住了話語,她是快步走過來,看清了余飛的臉,被驚得。

      她顯然也完全沒想到,會在這個大隱戲樓裡,和余飛重新踫面。

      她的反應倒是很誠實。

      余飛注意到,關九今天是截然不同的一身打扮,白色緊身連衣短裙,長而薄的風衣,嘴唇點得殷紅飽滿,配上高束的長髮,顯得十分伶俐幹練。

      ——這大約才是兩人平時的裝扮,不像學生,但也看不出來他們是從事什麼職業。

      想想昨晚三個人之間的曖昧情景,眼下這個高雅清淨的地方,氣氛突然變得尷尬。

      那個年輕男人突然開口,問的是余飛︰

      「你喜歡這個位置?」

      「不喜歡。」

      「那你想坐哪裡。」

      「前面。」

      交涉就這樣迅速高效地結束。三人散開,各自落座,乾淨利落。余飛坐到前排,眼前一片空曠。

      下半場大戲開場。長平公主與駙馬周世顯在尼庵相遇,幾番試探,終於相認,卻已經是皇城破、清軍立,崇禎自縊,大明氣數竭盡。

      余飛總覺得背後有一雙眼睛在盯著她。然而當她假裝找人突然扭頭後望時,卻總只見身後那個年輕男人目不轉睛地看著台上的表演,神情冷淡肅然。

      仿佛一朝之間,這個人的氣質全變了。如果說昨晚的他渾身上下都充斥著一種雌雄莫辨的「誘」的氣息的話,今天的他,完完全全就是一個正常的男性,太正常了。雖然他的長相仍顯陰柔,微妙介乎於少年和成年之間,卻不會再讓人有任何女性化的聯想。

      舞台上一聲鼓鳴,「咚」的一聲。

      余飛心中也「咚」的一聲,一下子清醒了過來︰她為何要如此在意這個人?

      不過一樁露水情緣,就算今晚再見一面,又能改變什麼?

      看這個人的反應,根本沒打算承認昨晚曾與她春風一度,她又何必剃頭擔子一頭熱?

      這麼一想,余飛的心便靜了。

      這一時,那駙馬周世顯在尼庵獨行,聽見清冷琴音,念白道︰

      「冷冷雪蝶臨梅嶺,曲中弦斷、香銷劫後城。此日紅閣、有誰個悼崇禎?我燈昏夢醒、哭祭茶亭。」

      就這一句,余飛入了戲。

    *************************************

      演員謝幕完畢,已經是十點半。余飛看了一眼靜音的手機,有兩條未讀信息。打開微信一看,竟然是繕燈艇的一個小師弟蘭庭發來的。這個師弟身體瘦弱,她過去多有照拂。

      「飛師姐,你走了之後,繕燈艇好像寂寞了很多,沒有之前熱鬧了。」

      「有好些票友在問你去哪兒了,還說《游龍戲鳳》換了人之後,沒有以前好看。」

      她回了一句︰「現在艇裡排什麼戲?」

      蘭庭回復得很快︰「《貴妃醉酒》《六月飛霜》《宇宙鋒》。」

      不是花旦就是青衣,都是正經大戲。

      繕燈艇挑大樑的,花旦是倪麟,青衣是師眉卿,都拿過京劇大獎。

      余飛心裡頭很不是滋味。這就是艇主說的,沒了她余飛,繕燈艇還是響當當的金字招牌。

      這才是一雙璧人。她余飛,誠如艇主所說,是個只會跑海的、插科打諢的,跳樑小丑。

      蘭庭猶猶豫豫地問︰「飛師姐,你還回來嗎?」

      她打下四個字︰

      「回不來了。」

      不是不回來了,是「回不來了」。

    ****************************************************

      大隱戲樓的位置很特殊,如深山古寺一般深隱在一個很大的園林式仿古公園裡。夜晚公園關閉,只有一條狹窄小徑可供戲樓的觀眾走出去,仿佛從世外桃源,走過曲徑通幽,回到繁華市井。據說這也是這個公園的一個獨特設計。

      但余飛可不覺得這設計有什麼值得誇贊之處。看戲的有兩三百號人,從這僅容一人的狹窄小路走,得走上半天。

      余飛在這有如血管栓塞一般的人流中排了一會,回想起那幾條短信,心中那口滯氣愈發濁重,見路邊有一個暫歇的小花圃,便走了進去。

      她沒想到的是,這個花圃背後,還別有洞天︰一條小道通往一個花枝疏密橫斜的假山小亭,四圍有高樹厚葉密密遮擋,儼然就是一個用來偷情的好地方。

      然而余飛四下裡看了看,並沒看到有人在此處偷情。月色溶溶,蛩聲淒淒,寂無人聲,只有幽濃花香襲人。

      余飛在亭腳邊站了一會兒,月光下兩張票根上「帝女花」三個字似模糊似清晰,又似要乘風歸去。終於是腿根一軟,月余來的壓力瞬間釋放,癱坐在地上開始啪嗒啪嗒掉眼淚。

      《帝女花》,是母親最愛的戲;《香夭》,又是其中母親最愛的曲。

      Y市和香港離得近。《帝女花》在本地原就出名,1999年,因為香港影星張國榮和汪明荃的演繹,《香夭》在大街小巷更是廣為流傳,是個人都能哼上兩句。孩子們甚至把這個調子當做兒歌來唱。

      母親喜愛張國榮。張國榮的歌,張國榮唱過的粵劇,她都在家裡反反覆覆地放。余飛小時候聽得多了,便也會唱。

      七歲那年,母親帶她去北京,為了讓她看一眼父親長什麼樣。然而父親還沒見著,她在佛海公園划船,遠遠地看見景山上那棵崇禎吊死的歪脖子樹,唱了一段《香夭》,就被繕燈艇的師父聽見。

      師父說她是唱戲的天才,一個女孩子本嗓可以做到這麼渾厚,唱京劇更有前途。

      母親喜出望外,參觀過繕燈艇,又查明了師父的底細之後,當即決定讓她留下來學戲。

      她問母親能不能留下來和她一起。

      言佩珊說︰不行。

      她便哭了。她想和母親一起回家。

      然而母親就此消失了。此後五年,她再也沒有見過母親。直到十二歲上,她拿了獎,師父給了她一筆錢,她憑著僅存的模糊記憶,買火車票回了Y市。

      再見到母親時,母親笑得像一朵花,哭得像個淚人。

      她卻對母親很恨,言佩珊,你怎麼這麼鐵石心腸,說把她丟下就丟下。

      余飛的淚落得越來越多,哭聲越來越大,最後變成毫無風度的嚎啕大哭、放聲嘶吼。

      十六年前是,十六年後也是,都是毫無徵兆的。

      言佩珊,你怎麼這麼鐵石心腸,說把她丟下就丟下,讓她一個人來看這一場《帝女花》。

    *******************************************

      余飛哭了很久,她也不知道哭了多長時候。到最後,她也發不出來聲,疲憊無力地坐在亭腳水邊。水中,她的倒影慘淡頹喪,像一抹游魂。

      這時候,她忽然聽見有人在外面喊了一聲︰

      「阿翡!」

      她耳根子一緊,登時渾身緊繃了起來。她凝神諦聽,那人又喊了一聲,她確信自己沒有聽錯,那人喊的正是「阿翡」,而那聲音清越,正是關九。

      「去哪兒了?說是等不到廁所就到這裡來就地解決一下的嘛……誰知道我在車裡等了這麼久也不出來,掉坑裡了嗎?……喝那麼多水,中間還嫌洗手間髒不願意去,現在人多找不到地兒了吧,活該!」

      關九嘟嘟囔囔的抱怨聲從外面小花圃清晰地傳來,見沒人應,她的聲音又提高了一個八度︰

      「你好了嗎?我進來了啊!」

      余飛微驚,抱緊雙膝,往亭子的陰影裡縮了縮。好在她今晚穿的是一件顏色偏深的葛布旗袍,在夜色中非常不顯眼。

      關九進來後,四下裡巡視了一周,甚至走到假山邊上仔細看了看,都沒發現半個人影。她十分迷茫,自言自語道︰「奇了怪了,也沒見他出大門啊,這麼一個大活人,還丟了不成?」

      她又向外面花圃走去,一邊走,一邊拿出手機,余飛遠遠地看見她撥了個電話。

      這時候,余飛只覺得眼角亮光一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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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10-14 08:44:06 |顯示全部樓層
7.農夫山泉

      循著一閃而滅的亮光望去,余飛只見距離不遠處,一片模糊的黑暗中,翹出來反射著銀鱗般月光的枝葉正在無風搖晃。

      余飛死死地盯著那片黑暗。她感覺到她在凝望深淵,而深淵正在敵意地與她相望。

      良久的僵持過後,她聽到了很輕的一聲別無選擇且無比致鬱的拉鏈聲,黑漆漆的樹叢如水螅一般分裂,一道黑影走了出來,手裡拎著一瓶農夫山泉。
  
      年輕男人黑沉沉地看了她一眼,從她身邊走過,身上有依稀的松柏淺香。他身上的兩只大眼睛,仿佛詭異地乜了她一眼。

      余飛抱著臂,不冷不熱地說︰「你挺有公德心啊。」

      雖然不在Y市久居,她對Y市卻總有一種歸屬感。對於這人這種污染環境的行為,她非常不齒,更何況是在戲樓這種高潔雅致的地方。

      年輕男人本已經走出去幾步,忽然又折返回來,和她面對面地站定,手拎著那個農夫山泉的瓶子到她視線平齊處,晃了晃,晃出激蕩的水聲來。

      他冷著聲音說︰「你看清了,我的確很有公德心。」

      倒是沒想到,原來誤會他了。余飛看著那個滿滿當當的瓶子,月光下折射出不一樣的色彩,竟然想笑。她也不知道哪根筋搭錯了,鬼使神差地念了一句︰

      「我們不生產水,我們只是大自然的搬運工。」

      銀粼粼的月色如水,他臉上的表情卻像見了鬼似的,無語地盯了她半天,才說︰

      「你剛才也讓我大開眼界。」

      余飛的眼色冷了下來,說︰「扯平了,咱們就當誰也沒見過誰。」

      他哼了一聲,拎著瓶子快步向外走去,顯然是去追那關九去了。

      余飛長這麼大,從來沒在別人面前哭過,更別說是哭得這麼慘絕人寰。但她轉念一想,這麼一個玉琢的人兒,估計也從沒在別人面前丟臉丟到過這種慘不忍睹的地步,他從小樹林裡邁出的那一步,該是花了多大的勇氣!

      橫豎都是後會無期的人,都裸裎相見過了,還在乎多出這麼一場醜?

      這麼一折騰,余飛心中塊壘略消,鬆快了許多。她胸中自有鼓點、卜魚,隨著那曲調的節奏,一步一步踩著石板走出去。

      她忽然想到,那個年輕男人,清磐似的聲音,連生氣都極是耐聽。

    *********************************

      一輛超跑在夜色下的高架路上狂奔。

      下了高架路之後,就開始挑僻靜空曠的路,蛇行、扭彎、急停、彈射起步……

      如此發瘋一樣地玩了快一個小時,終於扭扭捏捏地開進了一個私家車庫。

      關九蜘蛛抱卵一樣地緊抱著方向盤,臉緊貼在方向盤的logo上貪婪地呼吸著屬於超跑的氣息,一臉高潮之後的迷醉︰

      「啊……原來開超跑這麼爽這~~~~~麼爽這麼爽這麼爽這麼爽……」她唱了起來︰「如果要死就讓我死在超跑裡~~~~~~~」

      白翡麗探手過去給她拉開車門,把她從方向盤上揪了起來,一腳踹過去︰「滾下去。」

      關九抱著車椅乾嚎︰「昂——」

      她還沉浸在拜金主義迷幻般的餘韻裡。白翡麗拖著她走出車庫,車鑰匙拋給等候在外面的管家。

      管家一臉諂媚地討好︰「阿翡少爺,白總今天早上還問起您,說想您了。」

      白翡麗冷冰冰丟過去一個眼神,透著幾分戾氣︰「敢告訴任何人我回來了,我弄死你。」

      「啊……哈哈哈哈哈不敢不敢……」管家小心翼翼地說︰「那……阿翡少爺現在住哪?」

      「橋洞邊上。」

      「……」管家心想那是什麼地方?什麼私人會所高級別墅嗎?又小心翼翼地問︰「那這麼晚了,阿翡少爺怎麼過去?」

      「騎馬!別問了!」白翡麗拖著關九,頭也不回地走了出去,空留管家在原地一臉懵懂狀︰騎馬是什麼情況?!Y市有馬嗎?!

      白翡麗來到大街上打車,半天打不到,摸出手機來,用叫車軟件加價叫了一個。夜色下一個白髮蒼蒼的老商販騎著輛三輪車路過,車上零星地還有些沒賣完的水果。

      白翡麗把他攔下來︰「榴蓮,有嗎?」

      老商販︰「有。」

      「仲剩幾個?(粵語:還剩幾個?)」

      「三個。」

      「幾多錢?」

      老商販看了看黑漆漆的天上的白月亮,說︰「湊個整吧。」

      白翡麗摸出一張一百塊遞過去。老商販收了,問︰「開唔開?(粵語:開榴蓮嗎?)」

      「開。」

      老商販麻利地拿刀開了榴蓮,用三個塑料袋裝了,遞給他,又塞給他一根甘蔗。

      「靚仔,恭喜發財,掂過碌蔗,由頭甜到尾。」

      白翡麗把甘蔗遞給關九。

      關九聽不懂他們的對話,拿著甘蔗,仿佛拿一根打狗棍︰

      「???」

      白翡麗︰「吉利的,拿好。」

      關九︰「……」

      車來了,是一輛大眾的黑色轎車。關九終於回過神來,「啊」了一聲︰「咱們坐這個?」

      白翡麗拎著榴蓮,拉開車門坐上副駕駛,丟給她一個背影︰「等你的布加迪,等到地老天荒。」

      關九︰「……」
  
      關九現在感覺看什麼車都像土鱉小破車,深覺由儉入奢易,由奢入儉難。她皺著鼻子上了車,那根甘蔗太長,斜著放,也從車窗探出去一截。關九想丟掉,那司機說︰「靚女,甘蔗在Y市是好意頭,祝你生活平平直直、事業節節高升、愛情甜甜蜜蜜。」

      關九聽了,面色一轉,笑眯眯地抱緊甘蔗,愛戀地從上到下一節節摸下來,對白翡麗說︰「喲,這麼好的東西你就給我啊?」

      白翡麗︰「你缺。」

      關九怒︰「你才缺!」

      車裡頭榴蓮飄香,司機和白翡麗一人拿了一塊榴蓮在前面吃。關九一人在後座捂著鼻子絕望︰「理解不了你們Y市人。」她想起來,「我記得前天綾酒跟你攤牌時給你列出了十大罪狀,第七條就是你不愛吃豬腦,而她討厭榴蓮。」

      關九嘆道︰「但事實卻是你陪她吃了兩年豬腦,這兩年你沒有吃過一次榴蓮。」

      白翡麗眼睛盯著前面的高速路,咬了一口榴蓮,不說話。

      「人從哪裡跌倒,就要從哪裡爬起來。那個穿旗袍的姑娘叫言什麼來著?言佩珊?」關九見他不理,湊上前去,在他耳邊悄聲問道︰「你對她到底什麼態度?喜歡還是不喜歡?」

      白翡麗繼續吃榴蓮,置若罔聞。

      關九唉了一聲,「算了。」又道︰「你說,Y市是不是比北京小太多了?這一轉身就又能遇上,太可怕了。要在北京,哪能有這種事兒。」

      白翡麗仍是不理她。

      關九戳了他一下︰「噯?男主角,你這麼淡定?富二代萬花叢中過片葉不沾身的設定突然起作用了?」

      白翡麗︰「滾。」

      「好好好,不說她了,說回綾酒。」關九說,「我就覺得,你家世和能力,哪點不比離恨天強?就除了有那麼點……」她做著手勢,「那麼一咪咪的……怪毛病。」

      白翡麗隨著車跨過一條減速帶晃了一下,面無表情。

      「現在好了,辛辛苦苦排了幾個月的劇,就因為你和綾酒的那點破事,大伙兒的努力全都要打水漂。白翡麗,咱們工作室留人,靠的是感情。其他人我不圖你來留,但連一個綾酒,你都留不住嗎?」

      「要走的人,留也沒用。」

      「怎麼沒用?」關九有點生氣,「綾酒這種女生,我算是徹底看透了。當初來勾搭你,就是為了借你上位。現在她出名了,覺得你配不上她,又去勾搭離恨天。我敢賭上我的身家性命說,你現在帶她去你爸的車庫轉一圈,她能立馬甩了離恨天又回來跟你!」

      關九兩只手上前按住白翡麗身後的椅背,苦口婆心道︰「尊敬的、親愛的、偉大的阿翡少爺,要讓綾酒回來,還不是您動動手指的事?做人呢,別太清高,曲高者和寡,你也要為工作室的大家著想。」

      「她演不好。」

      「什麼?」關九愕然地問了一句。

      「她現在演不好劉戲蟾。」

      「你——」關九斷然沒想到,白翡麗這時候還在考慮綾酒能不能詮釋好劇中角色這件事。關九自然明白,他們排練的這一出古風舞台劇,劉戲蟾雖是女子,卻光風霽月,心胸如海,這樣的開闊氣象,如果說過去綾酒還可以撐一撐,但現在她已經徹底撕破臉,暴露出自己狹隘勢利的一面,又怎麼演得出這樣一個劉戲蟾?

      然而距離最終的演出只剩下四天,還是想綾酒合適不合適的時候?劉戲蟾雖然不是主角,卻是個舉足輕重的特殊角色,裡面有一段扮作小生唱戲的戲份,對演員的要求很高。綾酒的特長就是唱古風戲腔,現在沒了她,臨時能去哪裡找一個有這樣能力的頂上?

      關九正要和白翡麗爭辯,忽然腦子清靈了一下,轉過彎來了︰「你今晚帶我去看粵劇,難不成是想找個專業戲曲演員?」

      「對。」

      白翡麗的回答毫不拖泥帶水,關九簡直被他的腦洞驚到,瞪圓了眼睛道︰「你做夢吧?有哪個專業戲曲演員願意來演咱們這樣不入流的舞台劇?!」見白翡麗不置可否,又驚訝道︰「難道你想拿錢砸?瘋了你!我們會被黑死的!要我說還不如直接把這一段刪了!」

      白翡麗又不說話了。

      關九了解白翡麗。別人的沉默意味著默認,白翡麗的沉默,意思就是「不敢苟同」、「懶得理你」。

      關九無奈,問道︰「那現在有什麼結果?」

      「我仔細想了一晚上,粵劇的腔調還是不合適。」

      關九嘆了口氣,「是啊,原著裡本來就寫得是南戲,是吳儂軟語。要是有能唱昆曲或者越劇的就好了,可惜這裡是Y市。」

      「繼續找。」

      「要是真的找不到呢?」

      白翡麗說︰「那就讓弱水去唱。」

      「不行!」關九脫口而出地大聲否定。

      白翡麗緘默,關九拿出手機來忿忿地刷。刷著刷著,她忽的大叫一聲︰「不是吧?!綾酒和離恨天上熱搜了?」

      她翻了幾屏,猛地把手機往車座上一摔︰「不行了,綾酒這個人我越看越噁心!把你一腳踢開還要踩上一腳——虧你這麼能忍!你那個‘關山千重’的微博V號,都好多粉絲在下面刷綠了你知不知道?」

      車停了下來,關九寄宿的朋友家的小區到了。

      「下車。」白翡麗說。

      關九氣呼呼地蹬著高跟鞋下車,下去了,卻又折回走到前門,用甘蔗頭敲著車窗讓白翡麗把車窗搖下來。她把頭探進去,鄭重其事地說道︰

      「白翡麗,我以‘鳩白’工作室唯二合伙人的身份鄭重提醒你︰就以昨天為界,請與綾酒小姐老死不相往來,‘鳩白’的‘鳩’,是我關之鳩,不是綾酒,好嗎?」

    ******************************

      余飛打了個車回家。路上百無聊賴拿著手機刷微博,見文殊院的官方微博已經恢復了正常,看來老方丈已經雲遊歸來,嚴肅了寺規。

      余飛深感欣慰。

      然而往下一刷,看到一個微博自動推薦的橙V號︰恕機解夢。點進去一看微博粉絲,竟然已經有四十萬了!

      底下一堆的腦殘粉喊︰好準好準!

      另一堆腦殘粉喊︰錦鯉錦鯉!

      還有一堆腦殘粉喊︰大師你英俊瀟灑舉世無雙天資聰穎天機神算快翻我牌啊!

      余飛好氣啊。

      她好想去刷這破和尚空長了一張英俊的臉但其實是個騙紙你們別信啊。

      然而過去作為恕機唯一粉絲的她,現在也只會淹沒在每條微博一兩千評論的海洋裡。

      余飛沒辦法,又去看熱搜。每天的熱搜也差不多,明星八卦、影視營銷、社會奇聞、心靈雞湯。

      不過這時候旁逸斜出地多出了一條︰綾酒加入非我工作室。

      綾酒是誰?非我工作室又是什麼?都沒聽說過。

      余飛那叛逆勁兒又出來了,隨手點了進去。首先看到的便是這個叫「綾酒」的女孩子的古風cos圖,很華麗,長相也確實漂亮。但她隱約覺得面熟,又多翻了幾張照片,心裡頭忽然一亮︰

      這不就是昨天她在醫院和公交車站踫到的那對情侶中的女孩嗎?

      再一看,那個非我工作室的老大「離恨天」,正是昨天那個女孩挽著的男人。

      咳,這真是,余飛又感慨一遍,真巧,世界真小。

      PS技術……也真發達。

      再往下,就是各種不堪入目的掐架了,什麼“夭壽啦,狗男女買熱搜上頭條啦!我大古風cos圈又雙叒叕要火了嗎?”“關山千重這回真是賠了夫人又折兵[綠葉][綠葉][綠葉],看鳩白工作室怎麼翻身。”“非我工作室要炒作,別帶我九哥出場好嗎?抱走九哥。”……余飛根本看不懂他們在說什麼,無聊地又關上了手機。

      到家的時候已經是十一點多,家裡人都睡了。余飛沒有開燈,借著月光躡手躡腳走進母親房中,見姨母果然在母親旁邊的床上睡著,打著呼嚕,母親也難得地睡得安詳。余飛放下心來,下樓去衛生間洗漱。

      然而走到衛生間旁邊,竟看見小毛玻璃窗裡閃著幽暗的燭光。

      沒錯,是燭光。

      慘綠慘綠的燭光。鬼火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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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10-14 08:44:25 |顯示全部樓層
8.劉戲蟾本蟾

      這棟小樓已經很老,樓梯走上去,會咯吱咯吱地響。余飛會用這個樓梯來練自己的台步,上上下下,悄無聲息,成了她的一門絕活兒。

      洗手間漏水也總是修不好,成天滴滴答答的,只能用水桶接著。衛生間裡潮氣很大,好在姨母言佩玲是個勤快人,家裡總是乾乾淨淨妥妥帖帖。

      這些事情,只要不細想,就不會覺得有什麼事情。

      但也有所謂的高人前來看過這棟小樓,說陰氣太重,家中男人少,壓不住髒東西,會影響到住的人的運勢。

      言佩珊和言佩玲兩姐妹都不信這個邪。

      余飛也不大信這些東西。但這大半夜的,幾星綠火在洗手間裡飄,這事兒太瘆人了。余飛從門口揣了個表弟從西藏帶回來的降魔杵,輕手輕腳,輕輕推開衛生間的門。

      只見裡面一個小姑娘,穿的綠瑩瑩白慘慘的,屁股上拖著幾幅大葉子似的裙邊,在余飛看來活像一只巨大的草蛉。她手上還拿著一根大草,草頂上有個熒光綠的毛球球,整個衛生間慘綠慘綠的光,就是從這個毛球球裡發出來。

      鏡子邊,梳妝台上,點著幾支蠟燭。這小姑娘,借著蠟燭的光,對著鏡子扭來扭去,搔首弄姿。

      余飛想好嘛,早上還打我小報告,晚上就讓我踩到尾巴,看我怎麼收拾你。她退出去,把降魔杵放回原處擱好了,又走進去,無聲無息地站到小芾蝶背後。

      小芾蝶本來很高興的,穿著漂亮衣服哼著歌,然而照著照著鏡子,猛一眼發現身後幽幽地站著一個穿旗袍的女人!這一眼非同小可,她剎那之間三魂走了七魄,張大嘴就要尖叫。

      余飛眼疾手快,在她叫出聲來之前一把把她拽到身前,伸手捂死了她的嘴。

      「別叫,是我。」余飛怕驚醒樓上的人,壓低了聲音,低頭在她耳邊說。

      小芾蝶瞪大眼睛看清了鏡子裡的人臉,又呆呆地怔了會,才魂魄歸位,嚶嚶嚶地哭了起來。

      余飛︰「???」

      余飛︰「……」

      敵人太不能打了,她也很無奈啊。

      余飛就這麼兩眼望天地讓小芾蝶靠在她懷裡哭,繼續之前抱著她的姿勢,一下一下地輕拍她的手,安撫她。小芾蝶長得挺好看,就是太嬌小,都高三了才到余飛脖子的位置。不過這也不怪小芾蝶,只能怪余飛的爸基因太好,當年言佩珊會對他一見鐘情,不顧一切要和他生個孩子,也不是沒有原因。

      小芾蝶嚶嚶地說︰「表姐,你好壞。」

      余飛︰「???」

      余飛︰「……」

      這畫風是不是有哪裡不對。

      小芾蝶揉著眼睛,小鼻子還帶抽的,說︰「表姐,我好像get到了你的酥點。」

      余飛︰「???」

      余飛︰「小芾蝶,你能不能好好說話?你表姐很古早,不懂你們這些網絡用語。」

      小芾蝶說︰「我最近在看一本書,覺得你好像好像裡面的一個角色哦。」

      余飛問︰「什麼書?」

      小芾蝶︰「《囚在湖中的大少爺》。」

      余飛一聽名字就瘋了︰「這都什麼垃圾書!我告訴你媽去!」

      小芾蝶抓緊余飛的手︰「網絡小說取的名字很多都很羞恥的,但你不要被這個名字欺騙啊!表姐,雖然這本書寫得很中二很幼稚,作者也查無此人,但真的很好看哦。表姐,裡面有一個反串演小生的戲子叫劉戲蟾,我覺得簡直就是你嘛!你就是劉戲蟾本蟾。」

      余飛很生氣,什麼叫劉戲蟾本蟾?現在年輕人的語法都是體育老師教的嗎?蟾蟾蟾蟾你個大烏龜,誰還是個蛤蟆了?現在的網絡小說作者,就是荼毒年輕人的靈魂。恕機也老愛看網絡小說,還總精神污染她,她真是受夠了。

      余飛見身後有個塑料凳子,稍稍後退坐了下來。小芾蝶仍捉著她的手沒放,被她帶得往前走了一步。余飛說︰「來,小芾蝶,咱們談談心。」

      她手一翻,把小芾蝶的手握在了掌心,右手輕輕地拍了拍,和藹地說︰

      「你知道‘小生’,那很好,說明你對京劇有初步的了解。但是——」余飛話鋒一轉,加重了讀音。

      「我唱的不是小生,是老生。」

      「哈?」小芾蝶懵了一下。

      「簡單點說,老生都是要帶髯口的,就那種大鬍子,見過嗎?」余飛捋了把鬚。

      「啊啊?」小芾蝶儼然是幻滅了,抖了一下手裡的毛球球,驚訝道︰「表姐,原來你唱的是老頭子的戲?」

      余飛心想,也不是戴髯口的都是老頭子啊,也有風流俊秀的青壯年男人啊,比如她的拿手好戲調情高手正德皇帝……但她懶得和小芾蝶科普京劇知識了,乾笑了下︰「呵呵,是啊。」

      「這樣啊……」小芾蝶很是失落,抬小手摸摸余飛的臉︰「好可惜,表姐,你這麼美。」

      「……」余飛在心中狂吐槽,有什麼可惜的?扮老生就不美了嗎?戴個長鬍子多飄逸啊,還平白無故地比小生多出個髯口功來,可挑可抖可甩可撩,難道不是更美嗎!你小生是美,有鬍子可以玩兒嗎?!大眾對京劇的誤解實在是太大了!

      小芾蝶繼續表白︰「我原來還想過,要是表姐你是個男的,我一定要嫁給你。好吧,近親不能結婚,那我也要跟你睡……」

      余飛︰「???」

      余飛︰「……」

      你才高三啊!這都看了些什麼三觀不正的網絡小說會有這種想法啊!余飛正要罵她,忽然腦子裡靈光一閃——不對,這小妮子是在給她糖衣炮彈混淆視線,免得她向姨母言佩玲告狀。

      果然,這一層想通了,她的目光頓時犀利起來,瞪向小芾蝶,小芾蝶立馬就慫了。

    *****************************

      然而余飛最後還是沒有給姨母言佩玲打小報告。不但沒有打小報告,余飛還答應了代姨母幫小芾蝶去學校給她送午飯。

      因為她覺得她應該支持一下小芾蝶追求自己的夢想。

      事情是這樣的。

      過兩天就是漫展了,這是整個華南地區規格最高的漫展,今年正好定在了Y市舉行。基本上國內有點名氣的二次元文化相關的公司、工作室、社團這次都會到來,濟濟一堂,各自拿出自己的看家絕活兒。

      小芾蝶不說余飛還不知道,小芾蝶已經偷偷摸摸玩cosplay玩了好幾年。借著言佩玲開服裝加工廠的優勢,她搞定了工廠的幾個小頭頭,自己設計cos服裝,讓他們用邊角料幫她做。

      余飛跑去看小芾蝶的微博,她網名叫「Yura丸子_聞不到戀愛的酸臭味」。余飛強迫自己無視那個名字,發現小芾蝶竟然也有兩萬多的粉絲,最新的一條微博是發誓要通過這次漫展衝三萬粉,如果能衝破三萬大關就發福利。

      余飛去看了一眼繕燈艇的微博公號,仍然只有三百粉;現在最火的京劇演員,要麼不開微博,開了的,最多也就兩三萬粉。她心中微微一嘆︰京劇果然是不受年輕人關注的藝術。

      言佩玲想讓小芾蝶考Y市本地的大學,可以進工廠幫她,以後接手她的廠子。小芾蝶呢,卻一心想考北京服裝學院,說想去大城市歷練歷練,學習服裝設計,正好余飛也在北京,可以照應一下她。

      余飛有些不信,因為服裝設計這個專業,珠三角的學校比北京差不到哪裡去,這邊的服裝產業甚至比北京發達很多。

      再一逼問,小芾蝶就招了︰說是她想加入北京的一家叫「鳩白」的二次元文化工作室,裡面有她的偶像。這次這家工作室也來參加漫展活動,她想趁這個機會帶著自己的作品去接觸一下。將來呢,她想做二次元服裝設計。

      余飛這晚上就翹著腿坐在衛生間裡,在那個綠毛球的照明下,聽小芾蝶時而可憐巴巴,時而豪氣干雲地講了一遍她的人生規劃,順帶被科普了一遍傳說中的二次元。

      余飛覺得接觸到了很多新事物,打開了新世界的大門,就像小龍女遇到了楊過一樣,看到了外面的花花世界。

      但余飛雖然很古墓,到底人是生在新時代的人。她覺得,小芾蝶年紀這麼小,就對自己想做的事,想要的東西看得這麼清楚,並且付之於行動,是很了不起的事。

      她的人生是被規劃好的,從七歲開始她就沒有任何選擇,一舉一動,都必須守規矩。每一次捋鬚,每一次抖帽翅,都有固定不變的程式,她不能違反。因為完全被規劃好,所以她完全沒有想過將來要走怎樣的路,她一直以為,她的人生就這一條直路,是山高水險,也是坦蕩大途,但唯一確定的是,沒有旁逸斜出。

--------------------

     小芾蝶:小生美啊!

     余飛:我有鬍子。

     小芾蝶:小生帥啊!

     余飛:我有鬍子。

     小芾蝶:小生最可愛啊!

     余飛:我有鬍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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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10-14 08:44:39 |顯示全部樓層
9.鳳凰傳奇

      小芾蝶的確很有自己的想法,但她太有自己的想法了。

      她有時候都恨自己的親媽怎麼不重男輕女一點,把精力多擱在親哥哥身上,這樣她就能有更多的個人空間。

      可她媽偏不。

      言佩玲當著廠長,但每天中午都一定要親自去小芾蝶的高中給她送飯,監督她的學習。言佩玲特精明,小芾蝶說的話她都不信,偏喜歡去學校逮著其他家長、學生聊天,東問西問,看小芾蝶有沒有談戀愛啊、有沒有打遊戲啊、有沒有和社會上不正經的人接觸啊什麼的。這讓小芾蝶非常頭疼,和她媽吵過好多次架,但都不能改變什麼。

      所以小芾蝶請余飛送飯,理由就是漫展快開始了,擔心她媽又問七問八的,把她瞞了這麼多年的玩cos的事給問出來。而另一方面,言佩玲總讓余飛多出門溜達溜達,余飛要是說去給小芾蝶送飯,言佩玲肯定會答應。

      但小芾蝶告訴了余飛這些事,百分之一百真實,卻沒有告訴余飛,她要逃學去面試。

      她的計劃很簡單,余飛來送飯,她讓閨蜜去接,就說她被老師留下來講題,她自己呢,金蟬脫殼,去Y市國際展覽館見鳩白工作室的人。

    *****************************

      這一次的漫展很盛大,展示活動也很豐富,國際展覽館提前兩天就開始佈置會場。

      小芾蝶在鳩白工作室工作人員的帶領下進了展廳。雖然已經玩cos好幾年,參加的漫展也大大小小不下十次,但因為言佩玲管得嚴,她主要還是和幾個小伙伴自己獨立地玩,並沒有參加過社團,這次也是第一次提前進入這種大型漫展的幕後。

      展廳特別龐大,一眼望不到邊,海藍的主題顏色顯得特別清爽。各個小的展台已經基本搭建了起來,參展方的工作人員都在忙忙碌碌地佈置著,地上到處都是箱子、塑料袋、蛇皮口袋,一片狼藉,泡沫粒漫天飛舞。

      接待小芾蝶的是個瘦高個兒的男生,戴著眼鏡,一看就是那種文質彬彬書呆子的類型。他帶著小芾蝶避開各種障礙,問︰「是不是覺得特別亂?」

      小芾蝶滿腹心思,懵懵地點了點頭,說︰「是的。」反應過來,又覺得自己說錯了話,連連擺手︰「不不不!我覺得好有趣啊!看什麼都好新鮮!」

      男生笑了起來︰「別緊張啊。我們都以為Yura大大是個大學生呢,沒想到這麼小啊!」

      「別……別,我算不上大大……叫我Yura就好了!」小芾蝶心想糟了,她發簡歷郵件的時候,特意隱瞞了自己還是個高中生的事實,沒想到這個男生一眼就看出來了。

      鳩白工作室其實算不上很有影響力的工作室,成立不到三年,勉強算一個後起之秀。

      但小芾蝶敏銳地覺得,這家工作室的氣質不太一樣。比起非我、花咲、妖刀聯盟這些老牌大型二次元工作室和社團來說,鳩白更低調,更加精致靈動。這三年來,鳩白的核心成員多數時候都以個人名義活躍著,但是一旦合體,出的歌、廣播劇和片子,質量在圈子裡都屬頂尖。

      小芾蝶有她自己很精密的考量——她很快就要高三畢業,即將擺脫言佩玲的牢籠式管理。她一個兩萬多粉的獨立小coser,想要有更大的發展的話,自然是要加入一個有影響力的社團才好。

      非我、花咲、妖刀聯盟這些大社團太大了,內部鬥爭多,商業性也很強,她進去的話不一定好混出頭。其他的小社團吧,她又看不上。相比之下,鳩白是最適合她的一個——起步階段,注重品質。更何況,她的偶像也在這家工作室裡。

      鳩白工作室過去從來沒有公開招過新人,直到這次漫展才放開了幾個名額,她怎麼可能錯過這樣的機會?就算是隱瞞高中生的身份她也要試上一試。但想著可能因為這個原因被拒,她還是失落起來。

      那個男生像是能讀心似的︰「沒事的,既然都來了,那肯定要見一見。我們關九老板你也知道,自己是清華學霸,也恨不得其他人都是學霸,不喜歡不好好做功課的人。你等會注意一點就好了。」

      「面……面我的是關九大大?」小芾蝶驚到了,很意外。

      眾所周知,鳩白工作室有兩個合伙人,一個是關九,一個叫關山千重。

      關九能唱能演能cos,再加上金光閃閃的學霸人設,獵奇的風流娘T屬性,在圈內的人氣可是一等一的旺。關九的人脈也很廣,現在鳩白工作室的骨幹,基本上都是她的鐵桿好友。

      相比之下,那個叫關山千重的就沒什麼名頭了,他從不出現在工作室的任何作品中,據說主要做策劃、導演、制作之類的幕後工作。要不是這次的「綾酒改投非我工作室」事件,圈內幾乎沒人想得起他。

      正因為如此,黑鳩白工作室的人,最常用的梗就是嘲笑他們是二次元界的「鳳凰傳奇」——女的承包了99%的主力輸出,男的就跟著「呦呦呦」一下。

      小芾蝶本來以為,像她這種級別的獨立小coser,頂多頂多是關山千重來面試一下,沒想到竟是關九親自來!

      關九可是她的大大大女神啊!

      男生笑著說︰「對呀,九哥看了你的簡歷和作品,挺感興趣的。」

      小芾蝶都快感動哭了。激動了半天,她突然想起來還不知道這位善解人意的小天使哥哥是誰,於是問︰「你是關九大大的助理嗎?」

      男生笑笑︰「不是呀。」

      「那你是誰呀?」

      「馬放南山。」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小芾蝶捂著臉尖叫了起來!

      鳩白工作室四大鎮店神獸啊!馬放南山啊!古風圈一流作詞大神啊!她最喜歡的古風歌《流離》的詞就是他寫的啊!他和關九合作的歌,隨便一首在B站都能播放量破百萬啊!

      這樣的傳說級大大居然來親自接她進會場!她還以為是工作室的哪個小弟!啊啊啊啊啊她不行了!她現在就只想跪在地上磕頭!!!

      神獸馬放南山又看穿了她在想什麼,無奈地攤手說︰「參展嘛,沒我這種幕後工作者什麼事兒,只能幫他們打打雜,叫個外賣、倒點茶水什麼的。」

      小芾蝶覺得她要愛死這個馬放南山都只配叫外賣的工作室了。

    ******************************

      小芾蝶在面試過程中一直保持著花痴狀,眼睛就從來沒有離開過關九的臉。

      她在心裡不停地車軲轆說︰我女神怎麼能這麼聰明又好看啊,怎麼能這麼美這麼美呢,我女神的臉能長得這麼好看又英氣呢,我女神長得這麼好看怎麼還能這麼學霸呢,我女神這麼好看這麼學霸怎麼還這麼招人喜歡呢?……唉,我女神真是神之眷顧者啊。

      她聽見關九問道︰「你說你想加入我們鳩白工作室,是因為有你的偶像在。你偶像是誰?說來聽聽。」

      啊,終於到了面對面表白的時間。小芾蝶剛才還能流利應答,現在突然「唰」的一下臉紅了,說話也變得期期艾艾起來︰

      「我……我大女神,就是你……我就是……因為很喜歡你所以想加入的。」她對關九是真心崇拜。

      關九爽氣地大笑︰「看出來了。就我一個?」她的眼神變得撩人起來,馬放南山看不下去了,出去倒茶。

      小芾蝶到底還是嫩,當然抵擋不住關九這種老司機,登時心裡一酥,像被迷了似的開始全盤招供︰

      「還……還有一個。入坑的女神其實是弱水,也就是……初戀……」

      關九眼睛一眯,笑意更濃︰「哦?是的,她簽約也在‘鳩白’,只是現在基本不出來了哦。」

      「我……我知道,我只要知道她在‘鳩白’就行,雖然……她因為某些原因隱退了,但永遠是我心中的白月光。」

      「某些原因……」關九品著小芾蝶的用語,笑眯眯地說︰「Yura,你知道的八卦挺多嘛。」

      小芾蝶嚇了一跳,感覺自己又說漏嘴了,忙擺手道︰「不不不,我不知道呀!」說完更覺得自己欲蓋彌彰,簡直欲哭無淚。

      ——這片白月光的八卦,就是和眼前這位關九女神有關。如果說關九有什麼黑歷史的話,那就是弱水了。

      弱水是五六年前活躍的大神,顏值逆天不說,還有一把好嗓子。關九出道比弱水要晚好幾年,但火得很快。因為圈內像她們這樣知名的女coser本來就不多,加上風格有幾分相似,所以總被拿來比較。

      當時大家普遍的評價是,總覺得關九比弱水少了點什麼。弱水到底是資格更老的大神,地位還是很難撼動啊。

      後來就有各種傳聞,最流行的說法是,弱水開始追關九了,兩人合作出了一套GL版《櫻花亂》的cos片子,還做了一個mv,兩人翻唱了椎名林檎的《錯亂》。當時片子和mv出來的時候,那叫一個驚艷啊,圈內所有人都瘋魔了。很長一段時間,「等櫻花開了,我就帶你走」都是許多人的簽名檔。

      那套片子和mv的質量,哪怕放在現在,都很難被超越。《櫻花亂》的cos徹底穩固了關九在圈中頂級大神的地位,然而誰也沒想到,那也竟是弱水的最後一套作品,從此之後,弱水就神隱了。據說關九利用弱水對她的追求,把弱水簽進了鳩白工作室,然而後來又對弱水始亂終棄,弱水特剛烈一人,一怒之下就退圈了,合同毀不掉,就寧可自己不出作品也不要再和關九再見面。

      一直到現在,這件事都是關九身上最大的也幾乎是唯一的一個黑點。

      不過小芾蝶倒是很能理解︰貴圈就是很亂嘛,一群好看又有才華的在一起,能不亂嗎?

      小芾蝶心虛地再瞅瞅關九,卻見她依然是笑眯眯的,似乎這件事早已對她毫無影響。

      小芾蝶趕緊轉移話題︰「還有,鬼燈我也超喜歡,不過……」

      她小小地耍了個小心思,關九果然問道︰「不過什麼?」

      小芾蝶說︰「其實我覺得弱水比鬼燈更適合演陌上春,反串說不定更有特色。只可惜弱水隱退了。」

      關九微訝︰「陌上春?你看過《大少爺》這本小說?」

      陌上春正是《囚在湖中的大少爺》這本小說的男主角。小芾蝶還聽過一些小道消息,說綾酒和關山千重這對情侶反目成仇,正是因為關九和關山千重執意選擇這本書做舞台劇。綾酒認為這本書太過冷門,做舞台劇投入又大,做出來鐵定會失敗。後來他們又主要捧鬼燈,只讓綾酒演一個戲份很少的配角劉戲蟾,綾酒就更加不滿意了,一氣之下轉投了花錢砸大IP的非我工作室。

      小芾蝶說︰「對呀,我聽說你們在排練這本書的舞台劇,所以就做了點功課。」

      關九笑笑,說︰「Yura這麼認真呀,太有心了。」

      雖是讚賞,小芾蝶卻隱隱覺得不太妙。她有身為女生最敏銳的第六感,到目前為止,關九覺得她挺好,卻沒有到「有驚喜」的程度。這樣的話……她一個還沒畢業的高中生,被婉拒的可能性就很大了……

      為了避免這種情況發生,她要先下手為強,拿出自己的殺手鐧了。

      小芾蝶咬咬牙,搓搓手,猶豫著說︰「其實……我聽說你們現在劉戲蟾沒有合適的人演,我有一個表姐……她是專門唱京劇的,樣子也挺符合劉戲蟾,我想……我想,如果你們有興趣的話,可以找她試試……」

      關九眼中忽然一亮,「真的?唱得好嗎?」

      「真的!很好!」小芾蝶脫口而出。其實她也沒聽余飛唱過,但看關九臉上的神色,顯然她恰好就踩中了關九的點。小芾蝶也顧不得許多了,先吹了再說。她趁機拿出一個本子遞給關九︰「聽說這次試演只演一部分的情節,我把所有人物的舞台服裝都畫了設計圖呢。女神姐姐不要嘲笑我!」

      關九細細地翻著,越看越是眉目舒展。小芾蝶輕輕吐了口氣,心中開心得不得了。以她的直覺,這事情基本上算是成了。她這麼多天挑燈夜戰的努力,總算沒有白費。

      關九看完,笑著對小芾蝶說︰「非常棒,Yura大大已經很有功底了。不過——」

      聽到「不過」兩個字,小芾蝶心頭忽的又一個緊張。

      「按照我們工作室一貫的規矩,不簽約在讀學生做設計師,我們希望學生還是把重心放在學習上。但歡迎你加入鳩白工作室,作為興趣愛好參與我們的項目一塊兒學習討論,等你畢業了,想留的話就可以留下來,這樣行嗎?」

      「行!」

      關九的笑容誘人又燦爛。小芾蝶心花怒放,這已經是她設想的最好結果了!畢竟她打聽到的消息,鳩白工作室都是和專業的設計師合作,她一個初出茅廬的小姑娘,要學的實在太多了。

      小芾蝶跳起來,繞過桌子去大膽地抱了關九一下,羞澀地說︰「我可以親你一下嗎?」

      關九哈哈地笑︰「可以,小美人兒。」說著大大方方把臉頰送過來。

      小芾蝶很害羞地輕輕親了一下。

      馬放南山進門,正好撞見這一幕,頓時摔門而出,關九笑得更豪放了。她站起來,拉住小芾蝶的手,說︰「我帶你去看看《大少爺》的排練現場——不過我們改名叫《湖中公子》了,你知道的,那個字,是違禁詞。」

      小芾蝶簡直不敢相信還有這樣的待遇,又聽見關九邊走邊說︰「大後天晚上我們就要登台表演,時間很緊張,現在對劉戲蟾這個角色,我們也是病急亂投醫的狀態。你剛才說要給我們介紹你表姐,今晚能帶我們見一面嗎?」

      小芾蝶一斟酌,滿懷信心地說︰「好!」

      關九道︰「那太好了。」她牽著小芾蝶,大步流星風風火火;小芾蝶被女神牽著,心滿意足心湖蕩漾。穿過幾條大通道,兩人來到展覽館實驗劇場。劇場的大舞台上沒人,關九看看表,「咦」了一聲,又帶著小芾蝶往後台走去,沿路尋找,直到最後一個大門緊閉的房間。

      門推開時吱呀作響,徹底洞開時,只見裡面兩撮人,一邊是鳩白工作室,一邊是非我工作室,相向而站,劍拔弩張,殺氣騰騰。

      而中間那堆亂糟糟的箱子和展板前面,一前一後的站著兩個人,正對著離恨天和綾酒。

      關九愣了,小芾蝶也呆了。

      關九不敢置信地說︰「……言佩珊?關山?」

      小芾蝶則完全沒在意關九說了什麼,奔過去大聲喊道︰「表姐!你怎麼在這裡呀!」
曾有版管責冰至,文章轉貼沒啥用,每發一文俱心虛,更看勳章為壓力。唯見高管滿勳章,原來意指是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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