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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慕冰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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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小狐濡尾 -【夢見獅子】《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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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10-14 08:44:56 |只看該作者
10.華容道

     余飛沒有小芾蝶想象的那麼好糊弄。她是個盡職盡責的人,可能是在繕燈艇帶過小師弟的緣故,她一直覺得只要答應了小孩子們什麼事,就一定得做好,對他們負起責任來。

      中午去到小芾蝶的高中送飯,在校門口是另外一個女生出來接。那女生自稱是小芾蝶的同學,還拿了兩個人的校園卡以證實身份真實。余飛問小芾蝶去哪了,女生說小芾蝶被老師留下來講題。余飛問是什麼老師,講什麼題?那個女生遲疑了一下,余飛就覺得事情有蹊蹺。

      小芾蝶的電話無人接聽,余飛便直奔漫展的國際展覽館。她不知道那個工作室是韮白還是蔥花蒜苗抑或別的什麼玩意兒,但這種外地來的人,不靠譜的多了去了,小芾蝶還小,有這種辨別力麼?被人騙了怎麼辦?她幫著小芾蝶欺騙言佩玲,倘若這當頭小芾蝶出了事,她這一輩子都不能原諒自己。

      到了展覽館,想要進去時被工作人員攔下,余飛便說自己是過來面試的,面的就是鳩白工作室。她正經起來,身上的那種氣勢、屬於舞台的氣質就展露無遺。再加上她對答如流,理直氣壯,工作人員猶豫了一下,放了她進去。

      余飛一路打聽鳩白工作室的人在哪裡,被指引到了展覽館的實驗劇場。劇場大門緊閉,她轉了一圈找到了一個虛掩的小門,走進去之後,是那個劇場後台一個倉庫樣的房間,雜亂堆放著各種器材、箱子、展板。

      余飛正打算踩著這些雜物進去,卻見一群人從房間正門走了進來,領頭一人說︰「非我還在台上排練,我剛才看是帶了妝的,咱們還是避避嫌,先在這里等一等吧。」

      有人問︰「關山去哪兒了?今天怎麼這麼晚?」

      另一人應道︰「還能去哪兒?去找‘劉戲蟾’了唄。」

      「關山去找‘劉戲蟾’?你逗我?物色演員這不是九哥的事嗎?」說話的是個身材瘦高的男生。

      「鬼燈,你沒聽九哥撂話了嗎?關山自己捅出來的蔞子,自己糊上,她反正是不管了。」

      那個被稱作「鬼燈」的 「唉」了一聲說︰「這也太難為關山了,他在圈子裡有來往的人除了咱們幾個還有誰?再說了,這能算關山捅的蔞子嗎?他明明才是被捅的那個。」

      「我說鬼燈,用不著這麼替關山操心。別看他平時跟個悶兔子似的,心裡的道道多著呢。聽說昨天關山和九哥看粵劇去了,我看啊,他們是打算在圈外找。」

      「粵劇?!不是吧!」眾人齊齊發出一聲驚呼。

      那人雙手一攤,道︰「有什麼奇怪的嗎?關山本來就是Y市人,Y市人誰還不會唱兩句粵劇?我看哪,關山在這邊有路子,你們就甭操心了。」

      鬼燈驚訝︰「關山是Y市人?他不是北京的嗎?」

      「你看看你看看,鬼燈啊,你進鳩白也有一年多了,居然還不知道咱們老板關山千重籍貫Y市。唉,也不怪別人黑咱們鳩白工作室是鳳凰傳奇啊……」

      「這也不能怪我啊,他那口音根本聽不出來……」

      余飛稍鬆了口氣,這群人就是「鳩白工作室」的人無誤了,看起來氣氛還不錯,不像什麼壞人。

      但小芾蝶不在其中,她覺得她應該出去問問他們。

      這些人仍然七嘴八舌地聊著,余飛高一腳低一腳踩著地上的廢紙殼走出去,忽的只聽見大門「吱嘎」一聲,有人進來了。

      余飛從那幾塊展板交錯的間隙裡,看清的來人的模樣。

      就那一眼,就讓她生生地卡在了兩個易拉寶之間,進也不是,退也不是。

      倘若她現在是在戲台上,那一定是手捧髯口重重一摔,頭一擺腳一跺,「哇呀呀呀——」

      所謂不是冤家不聚頭,但他們這聚頭的次數是不是太多了一點?如果說一次叫偶然,兩次叫時運不濟,三次叫什麼?這到底是怎樣一種腐朽又神奇的緣分?

      余飛心中仿佛有一萬匹神獸奮蹄而過,風煙萬里。

      那群人迎上去,「關山關山」地叫,詢問「劉戲蟾」找得怎麼樣了。這人搖搖頭,也沒什麼多餘的話語。

      余飛想,事情還有回旋的餘地。只要她藏好自己,不被他發現,那麼單方面的撞見,就算不上「第三次」。否則的話,她真要懷疑自己和這個人冥冥之中有點什麼說不清道不明的緣份。

      那兩個易拉寶鬆鬆垮垮的掛在她身上,像兩句朽壞不堪的枯骨,稍稍一動便會發出聲響來。余飛握緊兩根鋁合金的骨架,靜默等候他們離開。

      人在等待時最是無聊。她穿過展板的縫隙觀察他,只見他依然是昨晚那副打扮,一模一樣。她正想吐槽這人隔夜的衣服都不換,忽然覺得自己的眼睛有點花,看東西是不是重影了,閉了下眼睛再看時,才發現他那件黑T恤上的兩只眼睛變成了四只。

      余飛︰「……」

      她無話可說。

      再看時,才發現他不光衣服換了,頭髮其實也有變化——那個短短的小辮略略往上揪了一些,瀏海全扎了進去,露出了一張俊美分明的面龐。

      余飛還是第一次在大白天裡見到他,注意到他之所以長相陰柔,是因為五官無一處不生得修美精緻。尤其那嘴角眼梢,像極了趙孟頫的書法,如葉發華滋,流麗動人。

      余飛輕嘆,可惜可惜,金玉其外,敗絮其中,他那眼底一痕烏青,雙眼皮異常深刻,分明就是夜夜夜蒲,睡眠不足。那夜風月愉悅,顯然他是箇中高手。這樣不檢點的私生活,想必人品也好不到哪裡去,小芾蝶倘若加了他這個工作室,只怕會近墨者黑。

      她得讓小芾蝶三思。
  
      正想著,又有一群人推門進來,讓這本來就不算大的房間立即顯得擁擠起來。

      「我說之前是誰鬼鬼祟祟探頭探腦,原來是你們鳩白工作室。」

      來的這一群人大多還穿著華麗的古風戲服,有的人甚至連頭套都還沒有摘下來,顯然是剛完成帶妝彩排。余飛想這群人應該是剛才提到的「非我工作室」了吧,來者語氣不善,看這形勢,是網上沒有吵夠,要線下拉架?

      關山千重——經歷過的那一夜先入為主,余飛現在還有些不適應這個名字——挑了下眉,一旁的鬼燈已經說道︰「我們預約了十二點半到三點半的實驗劇場排練,你們拖時間我們在這裡等著,給足了你們面子,可別蹬鼻子上臉。」

      這鬼燈長相冷峻,長身凜凜,著實是個天生做coser的。余飛想像了一下他著魏晉衣冠,當別有一種風度。

      那邊的人從鼻孔裡哼了一聲,陰陽怪氣地說︰「我們哪裡知道你們是幾點鐘來的。剛才還看到你們家這位——」他手指了下關山千重,「關山老板,趁我們排練時在劇場門口晃悠。嘖嘖,想看我們排練就光明正大看嘛,我們又不小氣,何必像只耗子似的躲躲藏藏?」

      余飛心想這人可真夠欠揍的。果然,鳩白這邊的火氣一下就被「啪」地點著了。有脾氣爆的已經握起了拳頭,被身邊的人一把拉住。

      「陰度司,這可是你先挑事的。」

      「關山剛過來,以為你們早排練完了,進劇場找我們很正常吧,你們血口噴人有意思?」

      「仗著人多想搞事情是不是?想打架來啊,老子就沒帶怕的!」

      房中一時之間充斥滿了火藥味,余飛愈發對這個一見面就吵架撕逼的圈子沒了好感,正琢磨著怎麼趁亂脫身,又聽見非我那邊一個女生的聲音尖酸地說道︰

      「早就聽說關山千重雖然是鳩白的合伙人,卻跟個縮頭烏龜似的。我之前還不信,今天一看啊,還真是跟個小媳婦一樣躲在後面!」

      這聲音在這房間裡確實很耀眼,余飛循聲望去,只見是個下巴尖削的女生。這女生大約是演個妖怪神魔之類的角色,臉上厚厚一層雪白的妝容還未洗去。

      余飛一眼看出這層妝用的是戲曲專用油彩,好看歸好看,妝帶久了卻會對皮膚造成傷害,戲曲演員一般下了台立馬洗淨,一刻也不想多留。余飛一向慶幸自己唱的是老生,能夠「俊扮」,不用抹那麼多的油彩,而這姑娘,卻還不捨得卸妝。

      再看關山千重,他確實仍站在原地沒動。鳩白那群人已經被氣得全部都跨到了前面,只差要擼袖子幹起來。

      而他,面對三番兩次這樣的侮辱,似乎仍然無動於衷。

      他的目光越過人群,落在另一個人身上。

      鳩白工作室之前那個領頭的人冷聲說道︰「跟你們這些人說話,還用不著關山出面。」這個人身材高大結實,估計能有一米九,長得也稜角分明,頗是英偉。他拎著一串酒壺,余飛想起來,這人之前被叫做「尹雪艷」。

      那女生毫不退讓地冷笑了一聲,把身邊另一個女生拉得往前了兩步︰

      「我看他就是心虛了吧,做了虧心事,沒膽子見我們家綾酒!」

      余飛心想他恐怕不是沒膽子見,他一直盯著你們家綾酒呢。

      這綾酒確實就是余飛那日在醫院門口見到的姑娘,這時再見到真人細細打量,余飛承認她確實是個美人胚子,準確說有一種「我見猶憐」的氣質,眼角微紅盈盈含淚,楚楚動人。那些cos圖片,反而把她ps得太不真實了。

      但余飛分明覺得綾酒眼中有一股怨氣,而關山千重眼睛裡也沒什麼濃情厚意,這兩人,還真不像一對據說已經在一起兩年的情侶。

      那女生又說︰「我們家綾酒之前就跟你關山千重提過好幾次分手,只不過出於一片好心,為了幫你們演完那個舞台劇才忍氣吞聲留在鳩白。她本來就是單身,來見一下我們社長談談事情怎麼了?現在還被人罵劈腿、罵蕩婦,你關山千重他媽的跟個死人一樣一句話都不說,鍋都讓一個柔柔弱弱的女生背,你他媽還是男人嗎?」

      那綾酒的眼淚一下子就出來了。那個陰度司又陰陽怪氣地說︰「長得都不像個男人,你還指望他像個男人一樣出頭?可快別做夢了!」

      「我操!」尹雪艷終於忍不住罵髒話了,「綾酒,你和離恨天在網上勾勾搭搭的還是我看到的,分手和好都是你提的,想演這個舞台劇也是你自己提的,現在都成關山的鍋了?別以為你是女生我就不敢罵你,要點臉吧你!」

      「行了。」剛才一直垂著眼沉默著的關山千重突然說話了,所有人的目光「唰」地轉了過去。只見他眸光微抬,看不出有什麼情緒,道︰

      「關山千重那個號的密碼我忘了。你要什麼聲明,我給你出一個。」

      房間中頓時沉默了下來,仿佛激烈的戰爭驀然間偃旗息鼓。

      陡然出現的沉默持續了許久,忽的被突然出現的一個聲音打破——

      「有點意思啊!關山千重。」

      門乍開,走進來一男的,穿著白T短袖,露出兩條肌肉剛健的胳膊,走的是陽剛那掛。

      余飛仔細一瞅,這不就是那個離恨天麼。得,這場鬧劇算是越鬧越大,沒完沒了了。她來這裡,可不是為了聽這些毫無營養和下限的攻訐謾罵的。也不知小芾蝶現在怎麼樣了,她心中煩躁厭惡,慢慢移開那兩個易拉寶的架子,小心翼翼抽身,準備離開。

      離恨天一進來,把綾酒兔子樣地摟進懷裡,寵愛地揉了揉她的頭髮,對關山千重道︰

      「之前幾年,我三番兩次約你見面,你都不給我這個面子。怎麼,今兒不還是見到了?」

      他神情古怪地上下打量著關山千重,喃喃道︰「像……真像……」

      關山千重就像沒看到他一樣。

      尹雪艷看了看手機,不耐煩道︰「已經快一點了,你們完事兒了快走,別在這扯些雞毛蒜皮的私事耽擱我們排練。」

      陰度司陰笑一聲︰「雞毛蒜皮的私事?不是公事我們還懶得拿出來吵呢!你以為綾酒這是私事?我看什麼賓館視頻都是你們找人cos粉絲偷拍來的吧?想故意黑我們非我工作室。」

      鬼燈氣得大罵︰「你邏輯死了!」

      尹雪艷罵道︰「傻逼才拿黑自己人的東西來黑你們!」

      陰度司冷笑︰「誰下三濫,誰做誰知道。」

      尹雪艷冷斥︰「瘋狗才死咬著人不放。」

      「死不承認?那我就直說了。」陰度司陰陰笑著,環視一周,望著鳩白的人道︰「這房間裡還藏著人呢,監聽是吧?釣魚是吧?留了一手是吧?真是你們鳩白工作室的作風!」

      鳩白工作室的人面面相覷,不明就理。關山千重耳尖微動,眉目一凜,快步向那堆雜物走去。然而陰度司就站在那邊,忽的點頭和另一人示意,兩人飛快將一塊廢舊展板往前一推——

      展板轟然倒地。余飛狼狽不堪地退開兩步,才沒被展板砸到。

      一蓬升起的塵土之中,毫無預兆地、余飛和關山千重的目光就這麼短兵相接,余飛的耳朵裡,都仿佛聽到了「錚」的一聲,像華容道的關雲長鋼刀砍上了白刃,像唱空城計的諸葛亮勾斷了一根鐵弦。
曾有版管責冰至,文章轉貼沒啥用,每發一文俱心虛,更看勳章為壓力。唯見高管滿勳章,原來意指是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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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10-14 08:45:20 |只看該作者
11.蝶恣

      如果說,前兩次相遇,關山千重都堪稱教科書級別的淡定的話,這一次,余飛終於從他臉上看到了大約有兩三秒的怔忡。果然,「偶然」這種事積累到一定程度,也會從量變發展為質變。

     「你是誰?」離恨天指著余飛,又問關山千重︰「她是哪個?」

      兩個人幾乎同時回答︰
  
      余飛︰「我是來面試的。」

      關山千重︰「走錯地方了。」

      眾人︰「???」

      余飛雙手抱著胳膊,挺了挺腰,無所謂地笑了一聲,說︰「是走錯地方了,打擾。」

      離恨天兩眼一眯,問關山千重︰「你們認識?」

      關山千重道︰「不認識。」

      余飛牽著嘴角,冷笑了一聲,「怎麼可能呢。」

      眾人臉上都是一副不明就理的神色,就連關山千重都忍不住看了余飛一眼,她這句話到底是在懟他,還是在回答離恨天,恐怕只有余飛自己知道。

      綾酒之前委屈的淚水都收了,手指死死地卷著頭髮,盯著余飛看。余飛不用看她,都能感覺到那股涼颼颼的敵意。她心底一嗤。

      離恨天看著余飛和關山千重,微眯著眼,臉上也是若有所思。

      余飛沒興趣理睬空氣中的這些暗潮涌動,轉身問關山千重︰「你們就是鳩白工作室吧?」

      關山千重點頭。

      「那你有沒有看到小芾蝶?」余飛想既然是面試,他是工作室合伙人,應該知道。

      關山千重遲疑了下,眉頭微蹙︰「我沒看到哪裡有小蝴蝶。」

      余飛︰「……」那她是不是還要去外面花壇找找啊?他難道以為她是個傻子嗎?還自動幫她糾正發音?

      「那Yura丸子呢?那什麼,‘我沒有聞到戀愛的酸臭味’。」

      關山千重︰「???」

      眾人︰「???」鳩白這邊望著被問懵了的自家工作室的老板,一個個都是滿臉不知要哭還是要笑的表情,而非我那邊,面對余飛這個突然出現的不走尋常路的攪局者,也都一時間不知所措。

      余飛心想這實在是太羞恥了,要不是為了小芾蝶,這輩子她嘴裡都不會蹦出這幾個詞來。正想還能怎麼提示的時候,鬼燈反應過來了,湊過去低聲對關山千重說︰「Yura不就是那個Y市小有名氣的獨立coser嗎?服裝都是自己設計制作的,很有特色。九哥今天面試的好像就是她。」

      關山千重點了點頭,余飛耳朵尖,卻已經聽見了,向鬼燈道了句︰「知道了,多謝。」

      她轉身便走,離恨天忽然高喊了一聲︰「等一下!——聽了老半天牆角,就這麼走了?」

      余飛忽然又折回來,離恨天以為她要和他說話了,還把胸口挺了挺,余飛卻看都沒看他一眼,徑直向關山千重問道︰「關九在哪裡?」

      這樣的行為,一下子就把離恨天惹惱了。還不待關山千重開口,離恨天便輕佻說道︰

      「妞兒,你很沒禮貌你知道不?」

      這就是明明白白的攻擊了,他以為他是誰?余飛本來就對離恨天毫無好感,前天在公交車站,他和綾酒兩人用那種噁心人的眼神看她她還沒計較呢,現在又來挑釁是幾個意思?剛才他們非我工作室明知道展板後面有人還那樣推,要不是她跑得快現在指不定滿臉是血呢。

      思及於此,余飛更是氣不打一處來。她可不是那種忍氣吞聲任人宰割的人,伶俐一轉身,眼睛刀子樣剮了離恨天一眼︰

      「你戲很多啊。」余飛說,「你這麼有禮貌,是不是打死個蚊子得說聲對不起,踩死只螞蟻都要給它戴個孝?你去上廁所,是不是還要先敲門,生怕吵到了裡頭借馬桶的鬼?」

      離恨天那一瞬間臉都白了。鳩白工作室全體成員忍俊不禁,險些就笑出聲來。非我工作室則氣得集體向前一步,儼然是要動手,關山千重往前走了一步,站到了余飛面前。關山千重一動,鳩白工作室也全部跟著動。

      剛才本已緩和下來的氣氛忽然又變得緊張起來,雙方距離縮短到一步之遙,火藥味濃烈到一觸即發。

      啪,啪。離恨天拍了兩下手,臉上已經換了有點邪魅的笑容︰「Y市的‘小姐’,百聞不如一見。長得帶勁不說,‘嘴’上也這麼帶勁。」說這話時,又富含深意地瞄了關山千重一眼。

      余飛一聽,火氣「蹭」的一下就起來了。

      「你這話什麼意思?什麼‘小姐’?」

      她又要向前逼近一步,被關山千重擋住。

      綾酒看著關山千重的動作,咬了咬唇,離恨天也把他的動作收在了眼裡,不懷好意地笑了笑,說︰

      「關山,你說你不認識這位小姐,但是巧了,我和她還真有過兩面之緣。」他有意停了停,吊足眾人胃口,「第一回她在醫院看性病,第二回,她出了醫院,轉身就在路邊拉生意。喏,就是穿成今天這樣兒,腿好,腰好,前凸後翹,別人直接拿一把錢往她胸口塞。嘖嘖,關山,我可給你提個醒兒,記得戴套,別染了髒病。」

      余飛聽了離恨天的這一席話,總算是徹徹底底鬧明白了。

      當時她去醫院拿帶狀皰疹的藥,去的是皮膚科。而Y市的醫院,皮膚科和性病專科的確就是緊挨著的,患者候診也是在一起。

      後來在公交車站,她和謝滌康玩鬧,說的是當地的白話,離恨天和綾酒聽不懂,想必就以為是他們是在做某些交易了,難怪,他們當時會用那樣的眼神看她。

      余飛氣極反笑,腰肢一擰便帶了揮之不去的風塵味兒,眼神兒和聲音也跟著變了︰

    「係啊係啊,我活好唔貴,兩個鐘四百蚊,ISO標準化一條龍服務,老細你住東方大酒店系咪?間房號幾多,今晚我去搵你,一定比你隔離呢個靚女勁。你戴套,唔怕汙糟。」(粵語)

      她一口白話飛快地甩出來,眾人都懵了,於是鳩白工作室便看到他們平日裡不苟言笑的合伙人關山千重臉上抽了一下,側過頭去拿手擋了一下臉,回過頭來又恢復了正常的面癱表情。

      那邊余飛又連珠炮似的道︰「哦對,我忘了您是外地人聽不懂,我再給您講一遍,我呢,活好不貴,兩小時四百塊,ISO標準化一條龍服務,老板您住東方大酒店是不是?房間號多少,今晚我去找您,絕對比您旁邊這姑娘強。您戴套,不怕髒。」

      綾酒酒店私會離恨天的照片,那天的熱搜底下一翻就有,余飛當時看到了,她是Y市人,能不一眼看出那就是Y市鼎鼎有名的老牌豪華酒店——東方大酒店?

      綾酒一聽自己也被扯進去了,還捅出了「東方大酒店」這個名字,當即臉上掛不住,惱羞成怒斥道︰「你這女的怎麼這麼不要臉!」

      余飛心想自己的生活領域跟他們隔了十萬八千里遠,這裡又沒人知道她真名,她不混這個圈兒,就算得罪個十個八個的,她也沒在怕的。她一光腳的,還怕穿鞋的不成?
  
      余飛臉上掛了個耀眼的笑意,雙手叉了腰,道︰「我就一出來賣的,要什麼臉?怕的就是有些人又當又立,心機最多。要做什麼就光明正大做嘛,金主又不小氣,何必像只耗子似的躲躲藏藏?」說著,還嘴角勾著刻薄的笑瞟了陰度司一眼——她就是這麼睚眥必報。

      鳩白工作室一聽,這是友軍啊?也不知誰忽然叫了聲︰「好!」

      這一下又是火上澆油兵荒馬亂,眼看兩邊真的是要打起來,忽的正門吱嘎一聲,又有人進來了——

      見到房間中的陣仗,關九和小芾蝶驚訝無比。關九道︰「……言佩珊?關山?……」離恨天和綾酒的目光立即投了過來。
  
      小芾蝶的關注點卻全在余飛身上。「表姐!你怎麼在這裡呀!」她飛奔過去,余飛看見她,鬆了口氣,抓著她的胳膊把她往外帶,「跟我出去。」

      「表姐!」小芾蝶掙扎。然而余飛唱戲,唱念做打四大基本功,「打」的功底也是扎實的。她拉著小芾蝶走,小芾蝶竟掙脫不開。

      那邊離恨天那肯善罷甘休,伸手過來攔著余飛。余飛正要發作,卻見關山千重過來,一把將離恨天的手臂按下。

      「讓她們走。」關山千重背對著她,聲音中毫無波瀾地說。

      余飛眼角余光瞟了一眼關山千重。她過去對他的刻板印象,確實有偏離。譬如她會直覺覺得離恨天魁梧有力,關山千重楊柳扶風,離恨天應該更高一些。但現在近在咫尺,關山千重的肩線竟比離恨天還要高上一指。他鉗著離恨天的手腕,衣服底下是隱約的肌肉線條,曲線流暢而並不誇張,有一種隱而不發的美感。

      余飛感覺自己又開始不合時宜地想多。她及時打住了自己的妄念,心道這兩人都算不上什麼好東西,誰輸誰贏也和她沒什麼關係,毋須再多停留。這般想著,拖著掙扎嚷嚷個不停的小芾蝶出了這間房的小門。

      身後,還隱約聽見綾酒半帶怨憤半帶哽咽的聲音說︰「……我真是瞎了眼……你這樣護著一個妓女……你過去有這樣護著我嗎!……」

      小芾蝶好奇地問︰「妓女?綾酒說誰是妓女啊?」

      余飛沒好氣地說︰「我!」

      「表姐?你怎麼會是妓女呢?」

      余飛越聽這兩個字越是刺耳,那火氣就沒忍住,斥道︰「你看看你混的圈子裡都是些什麼人吧!一個兩個嘴上心裡都髒得跟廁所似的!」

      小芾蝶一聽這話,登時愣了。

      外面正值正午,熾烈的陽光灑得地面一片刺目的炫白,知了在樹上聲嘶力竭地叫,一切都顯得乾燥而令人心神不寧。

      在這片嘈雜的寂靜中,小芾蝶忽然說道︰「表姐,其實你和我媽他們都是一丘之貉。」

      余飛一怔。她道︰「怎麼說?」

      「其實你也看不起我們玩cos的,是不是?」

      余飛有些煩躁,甩了甩頭髮上粘著的蛛網和灰塵,道︰「我沒什麼看不起,我只是覺得這些人怎麼都這麼沒素質。」

      小芾蝶說︰「表姐,你是不是覺得京劇是國粹,你們唱京劇的、聽京劇的,都比我們這些玩cos的,看cos的人有素質?有品味?」

      余飛感覺小芾蝶這話有點尖刻,讓她聽著渾身不舒服。她冷笑了下,說︰「確實比你們這個圈,有素質有品味多了。你看看那個離恨天,還是個大工作室的老板,怎麼就那麼讓人討厭?」

      小芾蝶固執地說︰「現實中有很多人壞,是讓別人覺得他們是好人,但是骨子裡壞透了。這種人最可怕,是衣冠禽獸。我們圈裡也有人不好,但大家其實都很單純,只是想相互爭個高下,就算壞,也是壞在表面上,心眼壞的不多。表姐你說,哪種人更壞?」

      余飛想,這真是小孩子的幼稚邏輯,能作為為離恨天開脫的理由?她道︰「小芾蝶,你是活在現實裡的人,不是活在cos裡。你知道京劇為什麼要化那麼濃的妝、做那麼誇張的動作嗎?就是為了讓人知道它是假的,不要陷進去。」

      「所以京劇沒人看了!——我為什麼不能活在cos裡!我靠它也能養活我自己,為什麼不可以?」小芾蝶氣鼓鼓的,扯了扯背包說︰「表姐我不想和你玩了。你回家吧,我回學校了。」

      望著小芾蝶消失在展覽館門外的小小身影,余飛疲憊地嘆了口氣。現在的孩子,果然沒有以前好帶了,繕燈艇那幾個小師弟小師妹剛進來的時候,多聽話啊。

      有這樣一個想法,她也覺得自己很好笑。師父生前說,她從小就是個小大人樣,活得很老氣。可能是唱老生的緣故吧,要帶著長鬍子大髯口,要去模擬那些老人家的一舉一動,她現在沒有走路一副老氣橫秋的模樣,已經算是很不錯了吧。

      多虧了她對倪麟的那一點春心。

      或者說,她成,也那一點春心,毀,也那一點春心。

      如今,才是一心荒涼、滿目枯草呢。

      她又嘆一口氣,沿著建築物投下的窄窄陰影往外走。走著走著,忽然感覺對面堵上了一個人。她抬頭一看,二話不說,繞路就走。

      關山千重鍥而不捨地站到她面前。

      余飛不耐煩地說︰「有話快說,有——」她抬眸,見他實在太漂亮,讓她生生把那個很不雅的字吞了下去。

      關山千重鄭重地伸出一只手︰「我叫白翡麗。翡翠的翡,風和日麗的麗。」

      余飛道︰「你家賣錶的嗎?」

      白翡麗竟然很是耐心地解釋︰「我家不賣錶。我和姥姥、姥爺一起生活,他們是退休教師。」

      余飛︰「我沒查你戶口。」

      白翡麗︰「我覺得你需要了解我多一點。」

      余飛︰「我不需要,也並不想。」

      白翡麗︰「你可以試一試。」

      他很執著地伸著手,手指乾淨修長,輪廓柔和。

      余飛開始有些認真地打量他。他臉上仍然沒什麼表情,和那一晚上的活色生香宛如兩個極端。

      余飛偏著頭問︰「有什麼好處?」

      白翡麗道︰「你會知道我不是你想像中的那種人。」

      余飛「噗」地笑出聲來︰「你是哪種人,和我有什麼關係?」

      白翡麗凜了一下眉,道︰「我想請你來演我們的舞台劇。」

      余飛望著他,心中大略捋清了這件事的來龍去脈——八成她是被小芾蝶賣給了關九,關九又打發他來遊說她。

      余飛很陽光地笑︰「不會演,演不了。」

      白翡麗道︰「聽說你會唱京劇。」

      余飛果斷地否認︰「一丁點都不會。」

      她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到了白翡麗那只抬起的手上——那只手,惟妙惟肖地做出了一個「蝶恣」的手勢,甚至比她做得還要含蓄柔美——正是那晚她在「筏」中,對關九做出的手勢。

      白翡麗望著她,篤定地說︰「你會。」

      余飛心中閃過的念頭是︰他當時在觀察她。那時候她還沒有跟著關九坐過去,只是在酒吧的吧台位置。他那時候就在觀察她。

      這個人到底是什麼意思?

      余飛訕笑︰「就算會,也不適合。」

      白翡麗道︰「我這兩天看了很多人,如果你會的話,就是最適合的。」

      余飛臉上的笑容漸漸地失去溫度︰「對於你這種人來說,別人要是有用,你就使勁兒巴結,要是對你沒用,就看都不多看一眼,是吧?」

      白翡麗靜了一下,說︰「也不是這樣。我是真心實意希望能和你合作。」

      余飛轉身走掉︰「那我也真心實意地拒絕你。」

      白翡麗追上︰「就借用你兩天時間,而且還是週末,不會影響你的工作。報酬方面,我也會按照行業標準,給你三倍的價格。」

      余飛停下來道︰「你只會用錢來留人嗎?」

      白翡麗怔了一下,道︰「你希望我對你用感情?」

      余飛泄氣地笑了出來,看向一邊,捋了捋頭髮。她記得在「筏」的那個晚上,關九對那個對白翡麗感興趣的女孩說︰「別理他,他腦子有點問題。」

      現在,余飛覺得,這個白翡麗的腦子,確實有點問題。

      「行了,不說了。白翡麗,你也不用白費力了,我不會演的。」余飛剛想走,又想起點什麼來,踮起腳尖湊近他耳邊,促狹地低聲說︰

      「咱們最好……都去做個HIV抗體檢測。」

      「不用了,我沒有。」

      他回答得很果斷,余飛稍有驚訝,不過很快就反應過來,帶著惡意的笑,道︰「萬一我有呢?還是去檢查一下吧。」

      她笑得肆無忌憚,笑得春光燦爛。從他身邊擦身而過時,卻見他昂著頭,清晰地說︰

      「你也沒有。」

      余飛一下子怔在原地,半晌才反應過來,登時熱血衝臉。

      她氣急敗壞地丟下一句話,匆匆忙忙地走了,有些落荒而逃的意思——

      「你死心吧,後會無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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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10-14 08:45:33 |只看該作者
12.好色

      余飛回到家,總覺得渾身不逮勁,恍恍惚惚的,一時間小芾蝶的話回響在腦海裡,一時間白翡麗那「不用了,我沒有」「你也沒有」又如魔音灌耳,揮之不去。坐在午睡的母親床邊,幫她手抄一份《金剛經》,心中才算寧靜了些。

      正抄著經,恕機發過來一條微信語音,大意是他今晚飛抵Y市,準備參加下周Y市召開的「中國佛教與‘一帶一路’」學術研討會,這個周末打算在Y市玩耍,讓她給他規劃好這兩天的日程。

      余飛狂吐槽︰你為什麼要來Y市啊?啊啊啊?

      恕機︰因為我想你了啊,余飛妹妹

      余飛︰可是我一點都不想你啊,素雞哥哥

      恕機︰我不管我不管!

      余飛︰……

      余飛︰這個鬼學術研討會為什麼要在Y市開啊!

      恕機很快扔一條回復過來,殘忍地鄙視她︰「一帶一路」的一路是「海上絲綢之路」,你們Y市是發源地之一,你到底有沒有政治覺悟?

      余飛︰你這麼有政治覺悟你是要做方丈嗎!

      恕機不理她了。余飛嘆了口氣,把經書手卷和筆墨小心地收起來,起身下樓做飯。

      謝滌康之前說了要和阿光一起過來吃晚飯。上次的血燕母親已經吃了,他們問過,母親說很好,他們便要再帶一些上好的官燕過來。

      其實余飛知道阿光來的意思,但她沒辦法拒絕。

      醫院給母親下達死刑判決書之後,余飛問過言佩珊,還有什麼特別想完成的事情,她都盡全力幫她完成。

      母親想了下,說她就只剩下兩個願望。

      第一個願望是想天天吃燕窩,就像那些闊太太、貴小姐一樣。

      第二個願望,是想聽余飛登台為她唱一次《香夭》。

      繕燈艇是包吃包住包行程的體制,一場演出能拿兩百塊,一個月到頂十來場,也就兩三千。所以余飛唱戲這麼些年,也沒攢下什麼錢來,回Y市給母親看病買藥,沒幾天就花了個精光。

      言佩珊想吃燕窩,余飛也能體會這種心理。日子所剩無幾了,她吃燕窩,不是為了滋補,更不是為了養生,要得的就是那種做有錢女人的精致和挑剔。所以余飛給她買的都是完完整整的、上等的盞燕,有什麼血燕之類的極品,她也想方設法弄來讓言佩珊嚐一嚐。這樣下來,花費自然不菲。

      在余飛回Y市之前,母親瞞著病情,醫藥費都是姨母言佩玲一力負擔。現在她手頭緊迫,無論如何不要意思再去找姨母借錢。

      余飛本想去銀行借一筆個人貸款,但誰曾想世道這麼難呢,她沒有工作,和母親兩人也沒有任何收入來源,銀行的客戶經理開始還對她笑臉相迎,很快那笑意就漸漸淡去,兩三句話把她打發走了。余飛的腦子還算清醒,沒去借高利貸,見手機微信上有個微利貸,三萬多信用額度且不用信用審核,只是日利息有萬分之五。她咬咬牙,還是都借了來。之前給謝滌康買血燕的錢,就是她剛取出來的,整整齊齊,紅紅彤彤,連號碼都連著。

      買血燕阿光出了不少力,這次他又幫她搞到了上好的南洋官燕,卻只肯收她國產貨的錢。余飛雖不知具體價格,卻明白承了人家的人情。阿光想來她家吃頓她做的飯,這個面子不能不給。

      余飛在廚房裡殺雞,擰著雞脖子放血的時候望著櫥櫃裡琳瑯滿目的粵酒,想著等會那幾樣菜,配怎樣的酒才好。言佩珊、言佩玲兩姐妹都是嗜酒之人,尤其嗜好地方酒,家中總是不缺酒喝。

      看到酒,余飛忽然想起一件事︰那晚在「筏」,她心情糟透,不管不顧地點了許多酒,存心想放縱一番。所以那晚她到底點了多少錢的酒?最後誰幫她付的錢?她只記得謝滌康還給她的那一扎嶄新的錢,後來還好好的在她旗袍的暗袋裡擱著。

      余飛想來想去,不是關九就是白翡麗,更大可能是白翡麗,畢竟是和她睡了一夜的。聽恕機說,酒吧裡男人想要泡女人,酒錢一般都是男人來付。雖然這事兒她始終覺得是她把白翡麗給泡了,但白翡麗付錢,她倒也不覺得有什麼不對。反正這一位看上去是個有錢人家的小公子,幾杯酒也不過是雁過拔根毛,且當是劫富濟貧。

      這時門鈴叮咚作響,余飛跑到窗子邊上瞅了瞅,是謝滌康和阿光提著幾個禮盒已經到了,謝滌康光膀子抱了一大束花,阿光破天荒穿了一身西裝,頭頂仍是光亮的,這兩人站一起,畫風著實清奇。余飛朝他們嚷嚷︰「等一下!」

      她匆匆忙忙洗了手,出了廚房,見言佩珊已經穿好了衣裳,下樓來。謝滌康和阿光進來,笑眯眯地向言佩珊問好。謝滌康進廚房瞅了瞅,只見滿目血腥,惶恐退出︰「這塊陣地,還是你來堅守吧!」余飛白了他一眼︰「不想幫忙就別幫,還非得進來裝裝樣子。」謝滌康假裝沒聽見,望著言佩珊說︰「珊姨,您今天氣色不錯!」

      言佩珊睡了一覺醒來,見午後的窗外雲淡風輕,火紅的木棉花遮去了大半街巷,身上心中,忽然生出一種超脫的輕盈。下樓見到兩個元氣十足的大小伙子,感覺自己的精神也仿佛健旺了許多。她對著旁邊的鏡子照了照,笑道︰「是嘛?我看還是沒什麼血色。」

      謝滌康過去扶著言佩珊︰「這個好說,珊姨,您要是信得過我的話,我就來給您化一個。」

      言佩珊蒼白的臉上綻出一個笑意,倘若她能有幾分顏色的話,這笑容的耀眼,亦是不輸余飛的。她道︰「呀,阿康這麼多年,手藝還沒生疏嗎?」

      謝滌康搖了搖兩條大膀子,活動了下指關節,說︰「都給珊姨留著呢!」他又指著阿光給言佩珊介紹︰「這阿光,秦祖光,上善集團的南洋總代,有錢佬,大老板。」

      言佩珊朝阿光點了下頭,和善笑道︰「阿康同我說起過好多次,多虧你了。」

      阿光連聲道︰「應該的應該的,珊姨就應該多吃點這種補品,瞧瞧現在精神多好。」

      謝滌康對言佩珊說︰「珊姨,那我就給您化妝,讓阿光去給阿婉幫忙,什麼殺雞啊殺魚啊,這些粗重活兒就別勞阿婉動手了。」

      「好。」言佩珊笑了看了一眼余飛︰「你姨媽待會就回來了,那個花膠煲雞湯是她的拿手好菜,你留給她做吧。」

      余飛應了一聲,進了廚房。阿光脫了西服外套,也跟了進來。

      謝滌康小時候是個流浪兒,不喜歡被人管著,從收容所裡跑出來,在余飛家小樓底下的雜物房裡睡過兩年,是言佩珊給他一口飯吃。謝滌康當時為了謀生存,學過很多手藝,其中就包括化妝。在他看來,化妝可比修車修手機輕鬆鬆多了,來錢也快,最最重要的,能接觸到很多美女。

      現在,謝滌康自然早不化妝了,倒騰各種生意,七七八八賺了不少錢,也認識了很多形形色色的人,阿光就是其中之一。

      余飛了解過阿光,知道他老豆死得早,高中讀完就出來混社會。人倒是不壞,否則謝滌康也不會把他介紹給她。

      但阿光這人有一個大毛病,就是太色氣。他在她身後摘菜,剝蒜,余飛不用回頭,都知道他在一直盯著她的身材看。

      余飛心想她總不能去拿條大棉襖穿著。

      但她也沒帶怕的。幹她這行,練的就是個身段,本來就是要讓人看的。好在她過去演老生,私底下也不愛和票友打交道,遇見這種事不多。她師叔倪麟因為唱的是花旦,人長得也好,境況就不一樣了,被騷擾是常有的事。

      過了會,阿光剝了一碗豌豆給余飛遞過來,有意無意地在余飛胳膊上蹭了下。余飛沒說什麼,客氣道︰「謝了光哥,出去歇著吧,廚房熱。」

      阿光卻當她默許了,瞅著她繫一條圍裙,伶俐的小碎步在灶台便走來走去,圍裙那一條細細的帶子勒出她縴合度的腰肢,在最細窄處收緊,底下便是緊實挺翹的臀。腰與臀間的這一道曲線起伏得鮮明,她那旗袍的素布在那兒,便被拉成了一道與肌膚之間的空檔。

      阿光看著那地兒,看著那素淡的格子布隨著她的走動牽延折展,仿佛能聽見那細碎的與肌膚摩挲的聲音,心中仿佛有千萬砂礫在摩擦,身下一硬,竟是控制不住,把手搭了上去。

    余飛卻極是敏銳,稍稍側身一步,在他那只手還沒落實之前,便躲了開去。余飛客氣地笑︰「光哥,這是做什麼呢,我是有男朋友的人了。」

      她那笑容極是朗朗,點綴著暮夕將至時細碎而婉孌的陽光。但在阿光看來,便只剩下那鍍著一道金邊的起伏曲線,在窗邊探進來的木棉花側,又艷又勾人。他迫近過去,喘著氣說︰「你那男朋友實在不行,要真處得久,哪能讓你敏感成這樣?我稍稍踫你一下,你就一身的雞皮疙瘩。你媽生病,他都不來看上一眼?」

      余飛心想,這個阿光,實在難敵。其貌不揚,卻又下流又眼毒,也難怪能混成上善集團在南洋地區的一個總代,謝滌康都肯為他這樣牽線搭橋。

      但母親現在病成這樣,她不想在這裡起任何衝突。她繞開阿光,走到砧板邊上,拿了扎在上面的菜刀篤篤地切蔥。她刀法嫻熟,又快又準,細膩如落雨,語聲兒卻是慢悠悠的︰

  「光哥,我有個鬼見愁的毛病,就是喜歡長得好看的人。其他什麼的,都不管不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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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10-14 08:45:46 |只看該作者
13.榮華酒家

       余飛說︰「光哥,我有個鬼見愁的毛病,就是喜歡長得好看的人。其他什麼的,都不管不顧了。」

      阿光一聽,咧嘴大笑。他年紀也不算大,不到三十,和謝滌康差不多,但是長得著急些,看著就跟三四十歲混久了生意場的人差不多,

      或許是因為在繕燈艇這種百年老戲樓唱戲,從小到大浸淫著的,都是古色古香的清淨之物、唱念著的,都是倜儻風流的清雅之辭,余飛看人,能看出人身上的那一團氣,是清的,還是濁的,是上升的,還是下沉的。

      這個阿光身上的氣,是渾渾然的一種世俗之氣。

      阿光搖搖頭,像教導一個不明事理的姑娘︰「想不開,阿婉,你和你媽一樣的想不開。長得好看有什麼用?你媽媽都這樣了,你爸過來看過一眼嗎?問過一句嗎?到頭來,還是錢最穩妥。阿婉,你跟了我,戲也不用唱了,我包你下半輩子舒舒服服地做個闊太太,燕窩這種東西,天天當飯吃都管到你飽。」

      余飛低頭甜膩一笑︰「光哥,我是想不開。這樣吧,你再給我些時間,讓我想開點。」

      余飛這樣服軟,阿光也無話可說,沒佔到便宜,卻又總覺得有點不甘心,走到余飛身後,雙手撐在余飛身體兩旁的灶台上,鼻子在她後頸深深吸了一口,「阿婉,你真香,香死了。」

      余飛只覺得一股濁氣襲來,她緊皺了眉,阿光還在兀自品鑒︰「不是香水香,是美女體香。」這時只聽見外面機車聲響,余飛向窗外一望,見言佩玲正在停車,她展了笑,朗聲道︰「姨媽,您回來啦。」

      言佩玲開了外面大門,地放東西。阿光有些掃興,著臉赤裸裸地在她耳邊說︰「阿婉,跟了光哥,光哥讓你夜夜銷魂。」

      說著,用身下硬物在余飛身後重重一頂,撒開手,走了。

      余飛被頂得撞向灶台,雙手死死扣著厚厚的木砧板,指甲掐進木肉裡去。她緊咬著牙齒,沒說一句話。

    **********************************

      六點,飯菜齊備,眾人上桌。因為是週五的晚上,小芾蝶一家人也都齊全了。言佩玲平日裡只開客廳的白熾燈,今晚破天荒的把那一盞水晶吊燈也開了來。亮晶晶的燈光下,言佩珊挽了個精緻的發髻,一襲墨綠緞面的旗袍,綴著手繡的荷葉子和並蒂菡萏,從容而又嫵媚。

      余飛拿了個坎肩給言佩珊披上,笑著打趣道︰「媽,你真是把我都比下去了。」

      言佩珊說︰「你啊,就會有樣學樣,在繕燈艇那會,你師叔愛穿長衫,你就鬧著也要穿長衫。後來你看我愛穿旗袍,你也穿旗袍。淨學別人,能不被別人比下去嗎?」

      余飛謙虛受教︰「是是,珊姨教訓得是,以後我穿衣服,務求獨樹一幟。」

      小芾蝶白了她一眼︰「切。」她白天的氣,還沒消呢。

      言佩珊今晚的精神格外好,吃飯都比平時多。眾人熱熱鬧鬧的,聽阿光講闖南洋的一些奇聞異事。言佩玲聽說他是上善集團的南洋總代,又忍不住向他問上善集團的八卦。

      「上善老板的那個私生子,擺平沒有啊?」

      「大把撒錢,撒到兩邊滿意。女人嘛,也要知禮節,懂進退,給老公面子。」

      言佩玲嘖嘖個不停。

      「說點你們可能不曉得的,前兩年打老虎,反腐倡廉,那些做公款吃喝、送禮生意的高端餐飲、高端服飾,死了多少?像湘鄂情、小南國這種上市公司都不行了,為什麼咱上善還能一直屹立不倒?嘖,你們想想吧。」

      「不是我吹水,上善這位大老板,對女人的品味非常高明。每次出去和大人物談生意,身邊起碼七八個靚女,那成語怎麼說,環肥燕瘦,非常正點,絕對不是思聰身邊那種網紅。我問過他,老板,帶這麼多累不累?您不累,人家也累。你猜他怎麼說?他臉一黑,我賣衣服,衣服放哪裡最好?難道是衣架上?當然是穿人身上最好!玲姨,你說上善的老板精不精?是不是特別會揣著明白裝糊塗?」

     眾人點頭稱是,唯獨小芾蝶埋頭扒飯,一臉的「了不起哦?」的表情。

      余飛對上善集團沒什麼興趣,她的審美非常的古典且中式,上善旗下的幾個品牌在北京也有開店,是她絕對不會走進去的那種,也是她的工資絕對搆不著的那種。她所感慨的,是上善集團在Y市果然根深葉茂,路上隨便抓幾個人,恐怕遠遠近近的都能和上善集團扯上關係。

      阿光見余飛完全不參與討論,對他那些明著暗著抬舉自己的故事也都興致缺缺,便拐彎抹角地又把話題轉移到了她身上,誇余飛做的菜好吃。謝滌康也點頭稱贊,說余飛深得言佩珊的真傳。

      言佩珊摸摸余飛的背,打趣說︰「婉儀這孩子,好吃懶做,哪得了我的真傳?就學了丁點皮毛。」

      阿光說︰「珊姨,我實話實說,阿婉這手藝啊,在咱們Y市開酒樓都成。我看啊,阿婉也別回北京了,就留在這兒吧,我給她開一家美人私房菜,讓她當老板娘,沒興致的時候就在家裡數錢,有興趣的時候去炒兩勺,包管紅紅火火。珊姨,你覺得呢?」

      言佩玲喜道︰「這主意好。」

      言佩珊笑了笑︰「婉儀,你覺得呢?」

      余飛彎起眼睛對阿光笑︰「謝謝你啊光哥,這事以後就別提了,我男朋友知道會不高興。」

      阿光笑得深沉︰「阿婉,你‘男朋友’還在呢?」

      他這話,其他人聽不大明白,余飛卻明白得很︰他這是嘲笑她呢,他都戳穿她戳穿得那麼明顯了,她現在還在拿這麼一個不存在的「男朋友」當擋箭牌。

      然而,他卻低估了余飛死鴨子嘴硬的程度,她扯一個謊,就算是千方百計也要去圓,就算不存在的人,她也能給妄想一個出來,就是不肯承認自己被打臉。

      余飛厚顏無恥地說︰「嗯哼。」

      小芾蝶撐著臉嚼著飯盯著余飛,眼神裡寫滿著兩個字︰「白痴!」

    ******************************

      晚飯後,眾人散去,言佩珊吃了藥漱了口,又含了枚蔘片,便催著余飛去換衣服。余飛說︰「媽,你不累?」

      言佩珊把她往衣櫃邊上推,說︰「我精神好得很,說好今晚去榮華酒家,你給我換件好看點的。」

      余飛其實不太想讓言佩珊去榮華酒家。

      她知道言佩珊為什麼這麼想和她一塊兒去榮華酒家。

      榮華酒家設有粵劇茶座,是粵劇票友常聚的一個地方。通常,是業餘的行家上台表演,偶爾也有名角前來唱上一兩段,這時候往往滿場爆滿,一座難求。

      不過,即便是平時,這家茶座也鮮有空座。Y市帶有粵劇表演的茶樓已經不多,但榮華絕對是人氣最旺的一家。因為他們家的老板本身就是資深粵劇迷,舞台設施、樂隊、服飾道具,都算得上業內一流,票友們喜歡的就是這種地道的感覺。

      更重要的一點,榮華的粵劇茶座,每晚都有現場的戲迷上台表演的機會。

      余飛早該想到,言佩珊想聽她唱《香夭》,哪裡會只是隨便聽聽?定是要讓她上最亮的舞台,著最靚的衫,要讓她的那把嗓子,讓所有人都聽見。言佩珊要讓別人都知道,她女兒余婉儀,能唱最好聽的《香夭》。

      余飛不怕上台,但她擔心榮華的喧鬧會讓言佩珊不適,又擔心現在過去買不到好位置坐,言佩珊卻執意要去,說去感受感受氣氛也好,坐在邊邊角角的散座,喝口熱茶,也好。

      言佩珊陪余飛在衣櫃裡挑挑揀揀,余飛的衣裳大多是素色,最普通的那種布料,言佩珊總嫌不夠鮮耀,看了半日,帶余飛去她衣櫃拿了件唐草紋的竹布旗袍。余飛見這件顏色花紋精致不濃烈,倒是心儀,只是上了身,卻玲瓏到不行,尤其是窄腰一搦,勒得她險些喘不過來氣。

      言佩珊的目光像把尺子,對余飛上下打量,越看越是滿意,道︰「這件是姐妹送我,尺寸估大了點,你穿倒是正好。」

      「正好?」余飛一聲慘叫。

      言佩珊的的手指順著余飛身側的邊緣滑下來︰「你看看,全部都剛剛好,一絲兒多餘都沒有。旗袍啊,就該這麼穿。」

      余飛費勁地扯著像皮膚一樣緊貼胸腹的布料︰「不是還要唱嗎?這怎麼唱得動?」

      言佩珊說︰「唱粵劇不都是捏著嗓子唱。」

      余飛嘟著嘴說︰「你不懂,子喉平喉,專業的唱法,那都是要用丹田氣的嘛。尤其唱男聲,更是要運氣了。」

      母女兩個鬥著嘴,卻還是這樣子出了門。榮華酒家不算遠,兩人打了個車,十來分鐘就到了。

      榮華酒家有三層,上兩層都是酒座,粵劇茶座設在一層。這次四面燈光都已黯淡,獨戲台亮出,台上人錦繡著身,咽珠泣玉,好戲已經開唱了。

      余飛放眼一望,戲台前黑壓壓的一片俱是人頭,哪裡還有空位?有服務員過來看到她們,說︰「沒座了,你們來太晚。」

      余飛不死心,問能不能加座,服務員有些不耐煩,說不能,卻有領班過來,在黯淡的光線中對著母女兩個上看下看。言佩珊有些失望,但還是樂觀著,說咱們先在旁邊站著看看,說不定待會有人走。

      余飛心想,母親這身體,能站著走個十分鐘已經不錯了,哪裡還受得住站著看戲?正想問能不能給把舒服的椅子坐坐,那領班忽的道︰「您等等,我去問下我們經理。」

      余飛莫名其妙,沒想到那經理來得倒快,「……加座……是沒有了,但裡面還有空位……」

      不由分說,那經理就帶著余飛和言佩珊往茶座裡面走,越走越深,越走離戲台越近,最後竟是在戲台最前面正中的一個四人茶桌前停了下來,收了桌上的「訂座」牌子,躬身請她們落座。余飛滿腹的狐疑,那經理卻很快走了出去。

      言佩珊說︰「大約是別人訂了座又說不來,讓咱們給趕上了。」

      余飛有些不相信,但看言佩珊臉上的喜色,又打消了退座的心思。還真是別無選擇。余飛想,這麼好的位子,怎麼會沒人坐?也不知是誰給訂的。算了,不管是誰,她自己給錢便是,這位子再貴她也認了,母親可能這輩子就這麼一次機會坐這裡,就算讓她傾家蕩產,這一個位置她也願意買。想到這裡,她心定了,執了桌上茶壺,給言佩珊斟茶。

      戲台上的戲,如火如荼地演,言佩珊看得入迷。燈光偶爾會旋射到舞台下,她在光影裡,與戲中人同喜悲,大起大落,如一場浮華的夢。余飛沒有看戲,她拿著手機,摁了靜音,趁母親看得入迷時為她拍了一張又一張照片。

      一齣戲畢,全場燈光亮起,服務員換茶,眾人休息,余飛拿著照片給言佩珊看,冷不防,對面有一人落座。

      余飛抬眼,一下子驚得說不出話來。那人卻向言佩珊,喊了一聲︰

      「阿姨。」

      這一聲地道的Y市口音,讓言佩珊也有些吃驚。余飛也有些意外,她記得鳩白工作室說過他是Y市人,之前在「筏」,他明顯也是聽得懂其他人說話。但當他真正說出口時,還是讓余飛有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感覺,心裡頭,像是被撓了一下。

      他這一句,沒有什麼親熱,卻也不疏離。臉上仍沒什麼特別的表情,卻也沒有之前那種拒人於千里之外的冷漠。

      這個白翡麗,妖孽。

      可他今夜穿的,卻又不那麼妖孽。一件白色的棉質襯衣,就頂上領子開一顆扣子。襯衣非常的白,腳上踩的板鞋也非常的白。另外一條水洗磨白的牛仔褲,人高腿長,整個人看著就是異常的乾淨,清潔得無塵無穢。

      「你是?……」言佩珊詫異地問。

      「你怎麼會在這裡?」余飛幾乎是同時和言佩珊一起問了出來,帶著氣惱。

      他默然望著余飛,那一雙眼睛裡,仿佛有靜水流深。

      余飛︰「……」言佩珊望了過來。

      余飛心想,你就這樣把這個鍋甩給我了?你不說話是什麼意思?你不說話就算了,剛才叫一聲「阿姨」又是幾個意思?這是坑我嗎?得,我現在裝不認識母親也不會相信了。

      但她應該怎麼和言佩珊介紹她和他的關係?

      媽,這就是我的一夜情對象。

      她能這樣說嗎?

      媽,這是小芾蝶想去的二次元工作室的合伙人。

      怪不怪?

      余飛惡狠狠地盯著白翡麗,腦門子上火,心頭凶狠一橫,道︰

      「媽,我男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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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
發表於 2017-10-14 08:45:59 |只看該作者
14.白公子妙手斟茶

      「不是說沒男朋友的嗎?」言佩珊說,言語中都變得警惕起來,「我還以為你扯個謊,應付那個阿光來著。」

      余飛面不改色心不跳地把這個謊扯到底︰「之前吵架,分了,前兩天他又從北京飛過來找我。」

      「哦?」言佩珊有些不相信,「北京?口音怎麼是本地的?」

      「我是Y市人。」白翡麗忽然道,「但從小學開始就是在北京上的。」

      余飛沒想到白翡麗突然說話,嚇了一跳,抬頭只見白翡麗比她還淡定,一臉坦然地面對母親探詢的目光。

      這人啊,如果不是腦子有毛病,那就只能解釋為心理素質特好。前天在大隱戲樓遇見他,他跟不認得她似的,臉色變都沒變一下;白天綾酒把他綠成那樣,非我工作室一而再再而三對他出言不遜,他都像個局外人般無動於衷;現在她當著他面胡說八道,說他是她男朋友,他竟然還能一本正經地給母親介紹他在北京上學。

      這人的腦子裡都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言佩珊打量著白翡麗,笑了起來,和藹問道︰「你叫什麼名字?」

      「白翡麗。」余飛搶答。

      她想起來,他恐怕直到現在都以為她叫言佩珊。這要是在母親面前穿幫了,還能了得?這個白翡麗,還是讓他能少說一句就少說一句吧。

      言佩珊橫了她一眼︰「你把嘴閉上,現在知道說了,之前怎麼不說?」又問白翡麗︰「今年多大了?」

      白翡麗道︰「二十三。」

      言佩珊滿意地笑︰「原來和我女兒同年。不過你這孩子顯嫩。」

      余飛在心裡狂吐槽︰媽你這什麼意思?你是嫌我長得老咯?嫌我和他站一起像姐弟?有這樣嫌棄親生女兒的嗎?就算真的顯老,那也是唱老生唱的!

      言佩珊接著問︰「那現在大學畢業了吧?做什麼工作呢?」

      「舞台劇制作人。」

      言佩珊好奇地「咦」了一聲,「這倒是新鮮,沒聽說過。」

      余飛白眼都翻到天上去了︰這要放戲班裡,不就是個班主嘛,受氣包,哪裡新鮮了?

      言佩珊又問︰「那爸爸媽媽呢?也在北京嗎?都是做什麼的?」

      這問題就開始深了,余飛只覺得越來越尷尬,趕緊打斷言佩珊道︰「媽,你就別查人家戶口了!我都跟你招了吧,他在北京和姥姥、姥爺住,姥姥、姥爺都是退休教師——別人家的家事你問那麼多幹嘛!」

      言佩珊很是不悅︰「你半個字不和我說,還不許我自己去問?他既然是你男朋友,就是下半輩子要跟你一起過的人,他的家事難道不就是你的家事?」

      言佩珊望著余飛的目光,明明白白地寫著恨女不成器。她只差沒說出口︰我今天不問清楚,待我死了,還有誰來問?又還有誰來替你操這個心?

      余飛現在已經差不多想明白了。白翡麗能巴巴地找到這個地方來,百分之二百五是小芾蝶暗通的消息。但看起來小芾蝶還算有分寸,沒把母親身患絕症這種比較私密的家事告訴他。否則,以他對劉戲蟾這個角色的執著,他現在恐怕會把Y市最好的醫生請到這裡來坐著。

      余飛咬著唇,心中忽然十分的泄氣。她會扯這麼一個謊,又何嘗不是有那麼一份私心?言佩珊對她說︰我還是想看看,我走了之後,到底會是誰替我照顧你,那個男孩子人品好不好,對你體貼不體貼。你粗枝大葉的,我總是能替你把把關。

      她還是想,哪怕是個假的,也先讓言佩珊開心開心。只是她沒想到,言佩珊還真就當真了,還當得特別真。

      言佩珊又對白翡麗問道︰「北京我去過,你姥姥、姥爺是哪裡的老師呀?住在什麼地方?和我女兒離得近不近?」

      余飛深吸一口氣,絕望地把臉埋在了自己的雙手裡。

      卻聽見白翡麗說︰「他們之前都是S大中文系的教授,現在住在S大的澹園裡。」

      余飛︰「???」他還真是和盤托出啊?這是他希望她了解他的深度嗎?不過她也的確沒想到。他之前說「退休教師」,她便直覺以為是普通的中小學老師,沒想到卻是S大的教授。S大是全國聞名的大學,尤其是中文系,出了不少鼎鼎有名的當代劇作家。這麼一想,也就不難理解他為什麼會做舞台劇了。

      只是,做二次元舞台劇……這是不是太沒有文化底蘊了?余飛暗自腹誹。

      言佩珊很欣慰地點頭︰「高級知識分子家庭……很好。」她顯然非常滿意這樣的家庭背景,又鍥而不捨地問︰「那你的爸爸媽媽呢?你是獨生子女嗎?還有沒有其他的兄弟姐妹?」

      眼看這個話題就要沒完沒了了,余飛實在聽不下去了,站起來,把言佩珊往旁邊趕,自己坐在了她和白翡麗之間。言佩珊還要說,她抬起一只手擋在了她面前︰「媽,打住,到此為止。你別誤會了,我和他沒到要結婚的那一步。」說著又轉頭痛斥白翡麗︰

      「不是讓你死了那條心,別來找我了嗎!你還來這裡幹嘛?做人有點尊嚴好不好?」

      她挑眉豎眼,一臉凶相,語帶雙關,是在轟白翡麗走。

      她以為,白翡麗能聽懂的。

      她還以為,像白翡麗這種富家公子哥兒,應該很在意「尊嚴」這兩個字。

      然而,她看到了不敢置信的一幕︰

      白翡麗嘆一口氣,那驕傲又漂亮的雙眉都低垂下來,那秋水一般的眼睛也低低地垂下來。

      他沒有看她,說︰「我追你都追到這裡來了,你還要趕我走嗎?」

      那清磐似的聲音低低的,像是雲低,像是水低,像是山林低。

     聽得她的心都軟了,像絮雲薄紙,風一吹就散。

      余飛︰「我……」

      白翡麗說︰「你讓我做什麼都行。」

      余飛︰「???」

      余飛︰「……」

      余飛感覺自己要燃燒,要爆炸,要粉身碎骨,要繚亂成煙霧和火花。

      言佩珊現在也摸不著頭腦了,好奇問道︰「他做什麼事對不起你了?」

      余飛盯著白翡麗,僵硬地搖頭︰「沒……」

      「脾氣不好?性情不和?惹你生氣了?」

      余飛︰「沒……」

      「你心裡有別人了?不喜歡他了?」

      「不是……啊!」余飛抱著頭大叫了一聲,她瘋掉了。

      「行了。」言佩珊說,「那就是你矯情。」

        余飛︰「……」

      「人家都這麼大老遠地來找你了,又沒做錯什麼事,你對人家大喊大叫地叫什麼話?聽媽一句話︰惜取眼前人。再好的感情,作來作去,遲早都給作沒了。」

      余飛︰「……」

      這時燈光又黯淡下來。高胡一聲弦驚,演員次第上場,一上場便亮絕活,場中爆發出雷鳴一般叫好聲。言佩珊又津津有味地看起了戲,余飛卻覺得這一切仿佛都是另外一重世界了,眼下,就只有坐在她身邊的這個白翡麗,在一片暗色之中像一只來自異世界的怪物,光怪陸離卻又十分真實。

      咫尺之隔,她依稀能嗅到他身上松柏淺香。這一下又令她憶起前番種種,心火燎原,低聲斥道︰「你要不要臉?」

      白翡麗應聲︰「你先的。」

      余飛︰「……」

      余飛︰「無恥變態!」

      白翡麗︰「你逼我的。」

      余飛︰「你還有理了!」

      白翡麗︰「我真心實意。」

      余飛︰「你不是說我讓你做什麼都行嗎?你現在就給我走!」

      白翡麗︰「不行。」

      余飛︰「為什麼?你說話不算話?」

      白翡麗︰「你先答應我。」

      余飛︰「……」

      她悲憤地把茶杯裡剩下的冷茶一飲而盡。

      白翡麗又給她斟滿一杯。

      余飛︰「……」

      她讀懂了他的潛台詞︰你喝吧,喝多少我都奉陪。我也不逼你,我就靜靜地坐你邊兒上,坐到你答應為止。

      現在的態勢已經很明顯了。這座位就是白翡麗訂的,他硬是耐心地候到她們看完了半場,才不聲不響地出來。

      余飛現在也死豬不怕開水燙了︰你願意耗,那我也陪你耗著吧。你的座我照坐,你的茶我照喝,我就不答應,你怎麼著吧。

      她就放鬆了靠著椅背,一杯接一杯地品茶,享受白公子一雙妙手親自斟茶的愜意。現在台上唱的已經是業餘有鑽研的票友了,沒有像專業演員那樣扮起來,重在唱念,倒也有模有樣。好聽的時候余飛便聽兩句看兩眼,不怎麼得勁的時候,余飛便側過頭來賞白翡麗這個美人。

      反正現在是你有求於我,我就看你你怎麼著吧。

      她目光灼熱。

      白翡麗面不改色。

      就這麼一杯又一杯,白翡麗續了兩壺茶水,然後道︰「你是不是該去上個廁所了。」

      余飛︰「唔?」

      白翡麗一揚下巴︰「快結束了。」

      余飛抬頭一看,果然正看見演員施禮謝幕,主持人拿著話筒說道︰「照慣例,下面就是現場觀眾秀的時間了。各位看到自己桌上的花枝了嗎?有膽子、有興趣上台來表演的觀眾,請舉起你的花枝!」

      言佩珊抽了那瓶中的並蒂菡萏,高高舉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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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
發表於 2017-10-14 08:46:18 |只看該作者
15.琵琶蝴蝶盤扣

      粵劇,南國之紅豆,百粵之明珠。在Y市這個一磚一瓦都透著嶺南風味的老城,凡有人飲水處,便能唱上幾句粵曲。如今雖然年輕人大多已經不怎麼欣賞粵劇,但那些經典的曲調,卻也從不陌生。

      一共有三名觀眾自告奮勇上台表演,余飛因為最年輕,被排在了最後。

      這種表演本身是玩鬧性質,觀眾們甚至欣賞的就是普通人試唱粵曲時發出的豬叫一樣的聲音,所以底下的樂隊也不會和上台的人做任何排練和溝通。唱的人上台前,只用報一下唱什麼戲,唱中間的哪一段就行了,至於能不能踩中節奏,跟上曲調,那都不重要。

      余飛去了趟洗手間,稍稍補了個唇妝。洗手的時候見周圍沒人,深提一口氣,吐氣時念道︰「金葫蘆,銀葫蘆,一口氣數不了二十四個葫蘆。」然後再吸滿氣,飛快念道︰「一個葫蘆兩個葫蘆三個葫蘆四個葫蘆……」

      氣竭時,竟然沒有數完二十四個葫蘆,這讓余飛非常之懊惱。以過去的她,一道氣息輕輕鬆鬆數大幾十個葫蘆沒有問題。

      她覺得,這段時間疏於練習固然是個問題,但可能最大的障礙,還是這身緊巴巴的旗袍,她連氣都吸不滿。

      她想把胸前的盤扣弄鬆些,然而眼看是要把扣子扯掉,也完全無濟於事。她拿紙沾了沾額頭鼻尖沁出來的汗珠兒,有些無所適從地走出洗手間。一掀簾子,只見白翡麗靠牆站在對面,悠悠閑閑地玩手機。

      余飛嚇一跳,帶火氣問︰「你站這兒幹嘛?」

      白翡麗收起手機,道︰「你這麼久不回去,你媽媽讓我來看看你是丟了金葫蘆,銀葫蘆,還是丟了鐵葫蘆。」

      余飛︰「……」她不和他一般見識。

      余飛心想我媽走路是不大方便,但是讓你來女廁所看我實在是……算了算了,可能是因為我還沒找過男朋友的緣故,原來「男朋友」還要負責做這樣的事情……

      余飛有些尷尬地在白翡麗身邊走。

      白翡麗見她一直在不安地揪著胸口的布料,問︰「你今天的衣服是不是有點緊?」

      余飛的臉上騰起火苗,抓緊領口警覺地看向他。想了想又覺得自己可笑,畢竟他是比她媽都更清楚這一點的人。這種意識讓她心中又尷尬,又有一種無名的騷動。她放棄掙扎,坦白從寬︰「是啊。」

      白翡麗看上去沒她這麼多亂七八糟的思想活動,他說︰「你這件衣服上面的扣子可以移位置,你試試。」

      余飛一臉的不敢置信︰「怎麼可能?我試過好多次了。」

      白翡麗說︰「紐絆下面有幾個藏著的鉤子,你摸摸。」

      余飛一臉狐疑地盯著他,手指照著他說的摸了半天,啥也沒摸出來,怒道︰「白翡麗,你是不是玩兒我?」

      白翡麗搖搖頭,問︰「你介意我來嘛?」

      余飛生氣︰「你行你來啊!」

      白翡麗伸出手,快要落到她扣子上時又遲疑了一下︰「你裡面穿襯裙了嗎?」

      余飛簡直要咆哮了︰白大公子你到底是有錢人,太講究了,還知道襯裙這個詞兒。她春秋兩季穿自己的旗袍時的確會穿件襯裙,但這件衣服實在太緊,她就放棄了襯裙,只穿了件無痕內衣。

      余飛說︰「你就裝吧,我裡面什麼都沒穿。」

      白翡麗看了她一眼,目光有點兒深。她隱約覺得他像是臉紅了,從耳朵一直紅到脖子根,但這洗手間外面的燈光不太明亮,又不知是否真切。

      他離她離得很近,伸右手去解她胸前的琵琶蝴蝶盤扣。他手指白皙而長,手法很輕,沒有半點踫到她的身體。又聞到他身上的松柏淺香,余飛隱約想起那一晚他也是這樣解她的衣服,不過用的是左手。那晚他解她衣服時,右手捧著她的臉頰和脖頸,是在吻她的,帶著克制的情慾。

      余飛覺得喉嚨發乾,不自覺地吞咽了一下。她突然萬分慶幸自己不是男人,不然有著喉結,這個動作未免太明顯。

      白翡麗一顆一顆地解扣子,一連解了她胸口五顆扣子。余飛剛忍不住想問你解這麼多做什麼,就算你不裝了,也用不著這樣吧?只見他拈著她右邊半爿衣襟,中指和食指在布料背後摸索了下,輕輕一頂,之前那個紐絆內側又頂出一個細小而精緻的鐵圈來,緊緊貼著布面。白翡麗也不知怎麼弄了一下,就將那紐絆取了下來,扣到了這個新的位置,而之前那個固定紐絆的小鐵圈,被他捏了一下,又看不見了。

      他低著頭,認認真真的,睫毛又密又長。眼尾柔潤如上揚蝶翼,輕輕翕動。

      他仿佛感覺到她在看他,抬起頭來看了她一眼。余飛連忙將目光別向別處。

      余飛心想,那一晚,她的確不虧。

      白翡麗如法炮制,將那五枚紐絆都微調了位置,從頭到尾,也沒踫到她一下。他為她合上衣襟,道︰「你扣上看看,有沒有好一些。」

    余飛將信將疑,一邊扣一邊問︰「你怎麼知道這衣服還有這樣的機關?」

      白翡麗也不說話。余飛扣好了衣服,奇跡般地覺得真的完全鬆快了,也不憋悶了。但從外面看,布料和她的身體仍是嚴絲合縫,仿佛沒有任何變化。

      余飛看白翡麗的目光有了變化。

      她想,大約富家公子哥兒,的確就是見多識廣吧。

      回到座位上,第二個上台的戲迷還在唱,是個老者,唱得還行,只是手舞足蹈的,動作特別誇張,言佩珊和其他觀眾都是邊聽邊笑。余飛見言佩珊目中仍有神光奕奕,略略放了些心。

      她悄聲在言佩珊耳邊問︰「不疼吧?」

      言佩珊道︰「不疼,放心。」頓了下,她又問余飛︰「小白不知道吧?」

      余飛遲疑了下,說︰「不知道。」

      言佩珊似是鬆了口氣︰「那就好。讓我乾乾淨淨地走,別讓他知道。我不想拖累你。」

      余飛說不出話來。

      觀眾上台的唱段都短,一般七八分鐘就結束了。那位老者還對戲台戀戀不捨,在戲台邊上上看看下看看盤桓不去,主持人便上台報了余飛的名字,「下面有請——言小姐為我們演唱《帝女花》之《香夭》!」

      余飛之前囑咐過言佩珊,不想用真名。言佩珊只道她是害羞,怕自己本行不是唱粵劇,萬一唱得不好被人嘲笑。她笑話了余飛兩句,報了自己的姓氏上去,她哪裡想得到是余飛不想在白翡麗面前穿幫。

      眾茶客一片鼓勵的掌聲,余飛站了起來。那主持人之前以為唱的是言佩珊,一見是余飛,不由得驚訝,道︰「居然是這麼年輕的靚女!咱們榮華酒家,今年還沒有後生仔上台來唱過吧?」

      底下茶客也像見了稀罕物兒,紛紛交頭接耳竊竊私語。的確,現在聽粵劇的年輕人少,更別提會唱的了。

      那主持人又道︰「言小姐,這《香夭》是男女對唱,你只有一個人嗎?」

      《香夭》是《帝女花》的終場,講的是長平公主與駙馬周世顯相遇之後,不願向清帝屈服,為了求清帝善葬父親崇禎皇帝,兩人在清宮前連理樹下重相交拜,雙雙自殺殉國的故事。

      余飛要唱的這一段,便是長平公主和駙馬周世顯在自殺之前的互訴衷腸。

      余飛忽然有些頭疼,她的確沒想過這個問題,過去她都是一個人從頭到尾唱下來,沒想過這麼多。但在這個場合正式來唱,一人分飾兩角似乎有些奇怪?

      主持人見她為難,便知她沒有搭檔,說︰「看來言小姐只有一個人,那要不咱們在場中再找一位朋友與她合唱?有沒有哪位朋友自告奮勇——」

      茶座裡面的人都扭頭觀望,然而沒有人舉手,倒是剛才那位老者高高抬起手來︰「我!我!」茶客們都哈哈大笑,說︰「好!小公主配上老駙馬!」

      余飛也有些覺得不合適,倒不是她嫌棄這位老者,只是這戲裡面,有公主與駙馬合巹交杯、相依相偎的橋段,難免不眉來眼去,肌膚相接。讓她對著這位手舞足蹈的老者入戲,這麼悲戚戚慘惻惻的一出生離死別,只怕被她唱成歡喜冤家版的《醉打金枝》。

      正左右為難間,余飛聽見白翡麗說︰「你要不介意的話,我來陪你唱。」

      他說,我來陪你唱。

      余飛確信自己聽聽錯,呆呆地說了聲︰「啊?你會唱?」

      白翡麗說︰「會一點,可能沒他唱得好。」他望了一眼那個老者。

      「哈?」

      「但我不會跳來跳去的。」白翡麗說。

      余飛想,很好,那不用多想了。「那就你吧。」她說。她覺得既然白翡麗是Y市人,這首曲子的傳唱又那麼廣,他會唱兩句也不奇怪,起碼調子錯不了了。

      言佩珊很高興。

      余飛和白翡麗一同上台去。底下的茶客們更興奮了︰「兩個這麼年輕的後生仔!」「會唱嗎?會唱成流行歌曲吧?」「這靚女身材真是好啊。」「靚仔也不差嘛,瞧瞧那臉蛋兒,好到極啊!」「看看人就行了,戲就算了吧。」

      《香夭》這出戲是經典中的經典,榮華酒家甚至備有現成的劇本發給他們兩個。余飛略略掃了一眼戲詞,便放在了一邊,白翡麗也擱在了一旁。

      余飛低聲問他︰「你記得住?」

      白翡麗說︰「記不住了我就念數字。」他斜斜看了台下觀眾一眼,「今晚將近一半是外地人,聽不懂。」

      余飛︰「……」

      戲台旁的十手棚面樂隊在調弦試音,余飛又問白翡麗︰「你知道從哪裡開始唱嗎?」

      白翡麗說︰「憑感覺吧。」

      余飛︰「……」

      余飛說︰「那你總唱過KTV吧?」

      白翡麗︰「唱過。」

      余飛說︰「每次該你唱的時候,我給你打三下節拍,你就當是那三個點,節拍打完了就開始唱,好嗎?」

      白翡麗老實道︰「好。」

      余飛覺得這表演是要砸。

      有可能成為她職業生涯中最失敗的一次。

      不過她還是樂觀地想︰換個人,或許更糟呢。剛才那個老者,雖然知道從哪裡開始唱,但和樂隊就沒合過拍。

      那邊樂隊準備就緒,掌板樂師向他們點了一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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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
發表於 2017-10-14 08:46:32 |只看該作者
16.香夭  

      余飛要唱的這一段《香夭》,由兩人的四句念白開場。

      第一句,便是長平公主看著宮殿前的連理樹,思及舊日,她和對面的駙馬就是在此處共誓山盟。那時候是金枝玉葉,錦繡良緣,如今卻已是山河破碎,零落棲遲。

      此情此景,公主便淒淒長嘆一聲︰「倚殿陰森奇樹雙。」

      余飛等了半晌,整個場子都靜悄悄的,也不聞白翡麗啟口出聲。她奇怪地望向白翡麗,只見他也正一臉奇怪地看著她。

      哎呀。余飛頓時反應過來。她唱老生唱慣了,習慣性的就覺得是自己唱男角,等著白翡麗先唱。

      然而,難道要讓白翡麗唱長平公主不成?

      余飛到底是專業的,心念遽動之間,已經把角色心態轉換了過來。運了氣,微捏了嗓子,念道︰

      「倚殿陰森——奇(ki)——樹雙。」

      余飛一字一字,字正腔圓,摒棄了京劇念白中的「湖廣音、中州韻」,換做了標標準準的正統廣府白話。淒婉頓挫,紆徐有情。光這一句,就讓台下那些痴迷於粵劇的票友和行家們,突然坐正了身子,神情都肅正起來。

      「雙」字語音一落,緊隨一聲板響,大鑼「鏗」的一聲。余飛心中稍有擔心,望向白翡麗,但見他雙目平視前方,只手微抬,啟口念道︰

     「明珠(ju)——萬(man)顆(kuo)映—花(fa)黃(wong)。」

      底下茶座中有人頻頻點頭。

      白翡麗的本音如清磐,清,而且明,沉而不渾,湛而不浮。但他的念白,較他平時要低沉寬厚一些,顯而易見有著刻意的控制。

      余飛一聽他的腔調和節奏便知有底子,是入過門的,不由得暗暗驚訝,替他懸著的那顆心也稍定了下來。在那板、鑼聲後,余飛緊接著念道︰

      「如此斷腸——花——燭—夜。」

      「不須侍女——伴——身—旁。」白翡麗翻手道,「下去——」

      他沒有著戲裝,沒有作戲裝扮相,偏生那一句呵斥,那小小一個翻手動作,便令他有了世家公子氣象。揚琴樂音起,艷艷傷傷溢了上下十方,滿場屏息,是都入了戲了。

      余飛——這時已經不是余飛了,是那國破家亡的長平公主,伴著樂聲拈指起了手勢,目中含情有悲,運子喉,起苦音,唱道︰

      「落——花(fa)滿天蔽月—光——」

      這音唱得非同一般的飽滿開合,如珠玉滾於唇舌間,曼節長聲,委婉回復,自不肯一往而盡,便是唱那景色,也令場中聽眾腹中一股悲酸涌起,嵌在胸口,徘徊不去,爆發出滿堂喝彩︰

      「好!」

      白翡麗此時目中也是極亮,一雙目光盡注了她身上,隨著她的動作和唱腔移動。待余飛唱到「我偷偷看,偷偷望,他帶淚、帶淚暗悲傷」方收了目光,做了那戲中駙馬周世顯。

      余飛此時已經入了情,望著他,目中既是愛戀甜蜜,又惶恐不安︰畢竟駙馬他身有何辜,為何要隨我這個亡國之女,一同赴死呢?只怕他心有不甘!她驚聲唱︰

      「我半帶——驚惶,怕駙馬惜鸞鳳配,不甘殉愛伴我臨——泉——壤。」

      樂聲宛然一轉,余飛倏然反應過來︰之前說好給白翡麗打節拍,唱到這動情處竟然忘了。但這時已是來不及,余飛心驚肉跳看向白翡麗,擔心這位粉妝玉琢一般的白公子在眾人面前出了醜,終究是不好收場。

      然而只見他低頭注視著她,眸中深深沉沉,克制情感卻又煞是動人——

      「寸心盼望能同合葬……」

      這低沉中微帶沙啞的平喉唱腔一出,滿場又是一道轟然喝彩︰「好啊!」

      恰似壓陣之鼓,又似幽咽流泉中的一座砥定之石,莫說旁人,連余飛眼中都是驀然一亮。

      她斷斷沒有料到,他會唱,還唱得這麼好。雖然並不專業,但放票友中,無疑堪稱出色。

      用專業的眼光來看,他這是一種相對通俗的、並不規範的唱法,發音裡夾雜了許多懶音,可正是因為這種懶洋洋的、隨性的腔調,讓他把原本生硬的廣府白話變得搖曳生姿,溫柔可親。

      茶座周圍不知何時聚集起了一些站著的人,有的是榮華酒家的服務員,有的是廚工,都在一旁探頭探腦地看。

      眼波牽連,伴著簫鼓,他緊接著唱︰「鴛鴦侶、相偎傍,泉台上再設新房,地府陰司裡再覓那——」聲腔忽然揚起,「平陽門巷(hang)——」竟有了幾分豁朗意氣。

      他是在安慰公主,既做了夫妻,自然是要並頭交頸,相依相偎,便是一同赴死又如何呢?到了地府陰司之下,我們覓一處尋常宅第,相與合歡,快快活活做一對黃泉夫妻。

      「唉、惜——」余飛承著他的目光,亦被感染,以手掩面,痛楚地嘆息一聲,音質細麗,若一線鋼絲高高拋起,「——花者甘殉葬,花燭夜——難為駙馬飲砒霜……」

      看到這裡,全場茶客都已經鴉雀無聲,臉上如痴如醉。這一晚榮華酒家裡約有半數是外來旅人,來這裡體驗粵地風情。他們本對粵劇聽不大懂,不過看個熱鬧,這時竟也都被吸引了過去;有些女孩子,興奮到不行,一會兒看看余飛,一會兒看看白翡麗,竟是不知道該著重挑哪個看好。言佩珊已經驕傲得不行,拿著余飛的手機不斷給他們拍照。

      余飛習慣了戲工,這一回雖是「坐唱」,清唱而不演,卻也難免不點綴進些些細小身段。她雙手若有水袖拂擺,一挽一收,倩身下拜︰「……好應盡禮揖花燭深深拜——」

      白翡麗伸手輕托她臂,身姿標致,竟也是戲中程式。余飛宛轉折身,仰首而望,唱道︰ 「再合巹交杯——墓穴作新房,待千秋歌——贊注駙馬在靈牌上。」

      駙馬願與她雙雙赴死,可她,長平公主又能為駙馬做什麼呢?這花燭夜,不能偕白首,卻只能翻血浪,唯一聊以慰藉的,便是駙馬能與她一同被世人所銘記,享受那後世千秋歌贊。

      白翡麗那目光一深一放,余飛只見他嘴角隱約翹起,竟似微微一笑——

      他忽而抬首,聲腔驟揚,「將柳蔭當做芙蓉帳——」徹底開了嗓子,不再似方才那般抑著,仿佛忽的翻出新的一重天地,

      滿堂驚喜喝彩。

      他側過頭來,搖身逼近一步,目光綿柔,注視余飛︰「明——朝駙——馬看新——娘,夜——半挑燈——有心作窺——妝——」

      余飛心中若有鹿撞。劇本中,這段本有「挑巾介」這麼一個動作,而在種種經典舞台演出中,這一段都是駙馬周世顯手執紅燭,在那柳蔭下挑紅巾,將新婦細細觀,細細賞,悲喜交織,花燭夜斷腸。

      自然,白翡麗什麼動作都沒做。然而濁浪滔滔,歡喜悲憂,千情萬意,盡注于那一雙流麗雙目之中。

      恰似「筏」中的那晚。

      那一雙眼。

      只是那一晚,夜半挑燈,有心作窺妝的人是她。此後自是燈前目,被底足,帳中音,殷殷切切,似實非虛,亦真亦幻。

      他未執紅燭,他已目執了紅燭。

      他未挑紅巾,他已目挑了紅巾。

      那目光綿綿密密,如絲如網。余飛只覺無處可逃,無地可遁,唱道︰「地——老天荒——情鳳永——配痴凰,願與夫婿共——拜相交杯舉案——」

      「合——歡與君醉夢鄉——」

      「踫——杯共到夜台上——」

      「相擁抱——」

      「相偎傍——」

      「雙枝有——樹透露帝女香——」

      最後「夫妻死去樹也同模樣」一句二人合唱聲落,全場極短暫的安靜之後,忽然爆發出雷鳴一般的掌聲和喝彩聲。余飛看到,台前的母親,臉上笑得像花兒一樣,拼命鼓掌。

      余飛抿笑,向白翡麗伸出手,白翡麗也正好伸手過來,兩人拉著手,向台下觀眾鞠了一躬,又向樂隊鞠了一躬。掌板師傅向他們點頭致意,比了個大拇指。

      底下的觀眾意猶未盡,有人大聲喊道︰「再來一段!」眾人紛紛附和起來,言佩珊也在台下點頭。主持人也拿話筒勸了︰「兩位唱的太棒了!盛情難卻,再給大家唱上一段如何?」

      余飛看向白翡麗。

      白翡麗搖頭。

      余飛道︰「為什麼?」

      白翡麗道︰「我就會唱這麼一段。」

      余飛笑著謝絕了主持人和大家。走下台後,余飛眼神復雜地盯著白翡麗,道︰「手機給我。」

      白翡麗眉頭微蹙,手機遞給她。

      余飛道︰「微信,Yura的。」

      白翡麗倒是坦蕩,開了手機翻出小芾蝶的微信,遞給她看。

      余飛看見上面四行對話︰

      小芾蝶︰關山哥哥,我表姐今晚和她媽媽去榮華酒家,她會給她媽媽唱戲,你可以去鑒定一下。

      白翡麗︰唱什麼?

      小芾蝶︰應該是《香夭》,她媽媽最喜歡這個。

      白翡麗︰謝謝。

      余飛掂了掂他的手機,斜飛起眼角看他︰「所以你就臨時練了這麼一段?」

      她的眼神掃過他襯衣的衣領,領子底下壓著一條無線耳機。

      「對。」

      「鑒定結果怎麼樣?」

      白翡麗低眉不言,破天荒笑了笑。

      這一笑就笑得余飛沒了脾氣,把手機扔回給他,氣沖沖地回去了。

      那邊,言佩珊正在接受各種歆羨的詢問︰「剛才那是您的女兒女婿嗎?啊唱功好犀利!」「金童玉女!您好有福氣!」「您長這麼靚,難怪阿女身材甘正,樣甘靚……」

      言佩珊心情好得不行,余飛站在暗處,慢慢等她身邊人少了,才走過去,扶她起身出門。

      言佩珊誇她︰「婉儀,媽多少年沒聽你唱了,現在唱得真好,太好了。」

      余飛笑笑。粵劇到底不是她本行,也就唱個意思罷了,不過大約在言佩珊心裡,她就算唱得烏鴉似的,也好聽,也是值得誇耀的。

      她對母親的感情,總是複雜。

      言佩珊嘆道︰「今晚聽你唱了《香夭》,又見到了小白,我也是心滿意足了——」她忽然發現身邊少了個人,奇道︰「小白呢?」

      這時候已經走到榮華酒家的門外,許多人在打車。余飛正想編個什麼理由搪塞過去,忽的看見霓虹夜色下,白翡麗正背靠著一輛車,在她們正對面。

      見余飛扶著言佩珊過來,白翡麗給拉開了車門。

      余飛︰「……」

      言佩珊不明內情,覺得自家女兒的男朋友開車送她們回去,實在是再自然不過的事,便和白翡麗打招呼,讓余飛扶她過去。

      余飛見榮華酒家幾十號茶客都在路邊打車,自己要打到也不知要等到什麼時候去。她擔心言佩珊身體撐不住,便咬咬牙,扶著言佩珊上了車。車外,她站在白翡麗面前,低聲道︰「你這像是在包養我,你知道嗎?」

      白翡麗眉微蹙,道︰「租的車,別多想。」

      余飛仔細一看,的確就是一輛普通的奔馳,不算很好,也不算不好,夠不上那種出門溝女的級別。唯一比較特別的就是車內乾淨整潔,還放了一束真花,顯然言佩珊很喜歡。

      路上,白翡麗開車,也沒怎麼說話,就問了句︰「阿姨走路不大方便?」

      言佩珊道︰「年紀大了,腿腳不好,沒什麼事兒。」

      車開到余飛家住的巷子口,余飛不讓白翡麗進去了。白翡麗下車,對余飛道︰「我有話對你說。」

      余飛道︰「我先送我媽回家。」

      白翡麗點頭︰「那我在這裡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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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
發表於 2017-10-14 08:46:48 |只看該作者
17.被木棉花砸中的白翡麗

      余飛送母親回家,幫她換了衣服,扶她到床上歇著,又去給她倒水拿藥。

      言佩珊催促她︰「小白還在下面等著呢,你快去。」

      余飛想起白翡麗脖子上的那條耳機。她完全不用任何奢侈品,包括任何昂貴的電子產品。但因為是唱京劇的,需要經常聽各種錄音資料,她對耳機有些研究。

      他這副無線耳機就是一條短繩,掛在脖子上的,磁吸式斷電,非常時尚。是個歐洲的小眾品牌,設計和音質都是一流,價格不下一萬。

      一般人誰會花這麼多錢去買個耳機。

      他來正式找她之前顯然已經做過了各種準備︰換了普通衣服,摘掉了耳釘,連車都租的是個不打眼的。但這條耳機還是暴露了他。

      她想到他訂座、合唱《香夭》、開車送她回家這一連串事情背後那強烈的目的性,心中就不是很舒服。

    其  實他白翡麗和阿光有什麼區別呢?只不過一個有求於她的能力,一個有求於她的身體。都不是她心甘情願做的事情。

      母親催得厲害,她終於還是抬起腳步,收斂起自己的脾氣,走出門去。

      這是一條老巷,石板路半生苔,習習夜風穿巷而過,涼沁沁的。

      余飛走在巷子裡,寂靜無人,聽得見自己的跫跫足音。

      沒有圍巾。圍巾還落在白翡麗的酒店房間裡。那天她聽見白翡麗疾言厲色的聲音,就放棄了進去拿的想法。她覺得那樣子的白翡麗很陌生,直到現在回想起來,她仍然無法把那一晚、那天早晨的白翡麗和眼前這個白翡麗聯繫起來。

      身上一陣一陣輕微然而清楚的疼痛傳來,她抱緊了自己光裸的胳膊,心中滯悶。

      她的人生,似乎永遠都因為一些她無法控制的事情的發生,被牽著走。

      七歲時意外被師父選中,母親將她送入繕燈艇。

      本以為會在繕燈艇唱一輩子的戲,師眉卿發現了她對師叔的暗戀,她不得不選擇離開。

      為了圓母親臨終前吃上燕窩的願望,她不得不領阿光的情,忍受他的調戲。

      而為了給母親唱好最後一齣戲,她又不得不領受白翡麗的恩惠。

      她總是被動著。她總以為自己很聰明,卻總走不對人生的路。是因為自己不夠強,還是因為學不會妥協?

      燈光稀疏,夜星零落,余飛走到巷子口,見白翡麗那輛租來的車影影綽綽地在外面停著,便出著神走過去,忽然聽見身邊有人叫住她︰

      「你去哪?」

      白翡麗站在斑駁陸離的老牆邊上,旁邊幾棵繁花壓枝的大木棉樹。

      廣寒傾倒,水銀瀉地,浸得他一身的月色。

      余飛覺得,他要是沒這麼好看,這件事情會變得簡單很多。

      甚至都不會開始。

      余飛慢吞吞挪步過來,雙臂背在身後,向後一靠,靠在了白翡麗旁邊的那根電線桿上。

    她低著頭不說話,腳上的布鞋子在鋪著花崗岩砂礫的地上劃著圈。她足面雪白,看得到縴細的淡青色血管。

      兩個人就這麼安靜了一會兒,小巷裡一點聲音都沒有,風吹過木棉樹,大團大團的紅花往下掉。余飛想,她每年都春節時回來,已經好多年沒見過這樣的景致了。小時候看的香港電影,紅花會出場時總是漫天紅花飄舞,大約取的就是此景。

      過了很久,余飛仰起頭來看那高高的木棉樹,說︰「這花會不會掉光?」

      「會。」

      「會啊……」余飛不無遺憾地說。

      「會長葉子。」

      「唔。」

      她望著那探入夜幕的樹杪,上面掛著白瑩瑩的月亮。那月亮依然很圓,她想起前夜十五,今夜十七。其實也不過第三個晚上,但似乎已經和眼前這個人認識很久了。

      她轉向白翡麗,笑意燦然︰「你有什麼話對我說?」

      他很鄭重道︰「前天晚上是我沒控制住,對不——」

      余飛斷然沒想到他會說這事,這樣認真的語氣,讓她險些笑出聲來,她擺著手打斷他︰

      「不不不,你控制得很好,非常好——」

      她看到他的臉唰一下就紅了,紅到耳根。這一回是真真切切的,白月光下,淺淺暈紅。

      他瞪著她說不出話來。

      余飛笑笑,她可能對白翡麗確有誤解。他現在這個樣子,確實就是個教養很好的富家公子,和私生活不檢點搭不上邊。那一晚上,大約和她差不多,遇到了不痛快的事情出去喝酒,只不過她是進錯了地方,而他是被關九帶壞了。

      余飛拿出手機︰「加個微信吧。」

      白翡麗掃了她的二維碼,發了加好友申請過來。余飛見他的微信名字就叫「關山」,不由得一笑︰「你和這個名字太不搭了。」

      「隨便取的。」他道,看見余飛的微信名就是一個「Y」,隨口道︰「你和‘言佩珊’這個名字也不搭。」

      余飛冒出幾顆冷汗,他未免也太敏感了些。

      翻他的朋友圈——「該用戶尚未開啟朋友圈」。

      竟然和她一個德性。

      手機一震,他發過來一條信息,是他的手機號。她笑了笑,也回過去一個——是她家的座機號碼。

      他回︰「……」

      余飛笑出聲來,敲字過去︰「我天天都在家裡。這個比手機號好使。」

      他回︰「記下了。」

      很快,他又發一條過來︰「把我的手機號還給我。」

      余飛笑噴了,把他的手機號原封不動打回去,「還你!」

      他發了個「穩穩接住」的表情。

    余飛很少用表情包,僅有的幾個都是恕機發給她的。看著這麼一個表情,她感覺這位白公子的內心活動可能遠比他的表情要豐富。

      比如這個表情,就委婉地表達了他對她不給手機號的不滿。

      她於是敲字︰「阿翡,你是在對我用感情?」

      她點了「發送」鍵,抬起頭,注視他的反應。

      似乎被觸及了什麼敏感神經,又似乎是意識到了什麼,他臉上的神情一點一點地凝固起來。似是迷惘,似是彷徨,似是矛盾,又似是厭棄與掙扎。

      對話框顯示對方正在輸入——

      余飛注視著他的手指,他敲下五個字母,拇指點擊左上角,頓了一下,又點擊右上角兩次。他又敲字,這次敲得長一些,敲完了,頓住,又再次反復點擊右上角,是在刪除。如此反復,也沒發出什麼信息來。

      余飛淡淡地笑了笑。

      這時一朵很大的木棉花從樹梢掉下來,正正砸在他的手上。他的手機似乎拿得不是很穩,直接就被這朵花托結實的木棉花給砸掉到了地上。

      Y市傳說被木棉花砸中會有桃花運。她小時候雖不懂桃花運是什麼,但曾經站在木棉樹下兩個小時,也沒有被任何一朵木棉花砸中。

      余飛淡笑︰「你要走運了。」她彎腰去幫他撿,手指先他一步觸到了手機。她清楚地看見那個對話框中剩著兩個字︰

      不是

      余飛釋然,像是一個問題終於有了結果。她直起身來,對白翡麗說︰

      「咱們把事情弄簡單點。我可以答應你幫你們演舞台劇。」她頓了一下,接著說︰

      「但是,我有條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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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
發表於 2017-10-14 08:47:04 |只看該作者
18.你的獅子,我的桃花

       白翡麗問︰「什麼條件?」

      「第一,」余飛說,「咱們還是拿錢說話,別欠什麼人情債,大家都比較輕鬆。」她看了眼微粒貸的貸款總額,說︰

      「我要三萬二。」

      「第二,我有別的要緊事要做,不可能兩天時間都給你們。我只能參加兩次你們的排練,明晚一次,後天晚上正式表演之前再一次。」

      余飛抱著胳膊,直直地盯著白翡麗的眼楮︰「能答應嗎?不能答應就算了,我不接受討價還價。」

      白翡麗一言不發,拿出手機,給余飛轉了一筆錢。

      余飛一看,32000。

      意料之中。

      她當然是漫天要價。在繕燈艇,她一場演出只能拿兩百塊而已,還是從頭唱到尾。

      她心中感慨︰這世道。

      余飛沒有點收款,笑得燦爛︰「我不是沒講究的人,等第一次排練你們滿意了我再收款。你星期天再轉吧。」

      她向白翡麗擺擺手︰「我回家了。明天晚上我有時間了會告訴你。」

      風吹過,一地紅花。

    *******************************

      余飛回到家,幫著言佩珊洗浴完畢,自己也洗漱罷了,在母親旁邊的小床上陪著。她和白翡麗分開之後,就收到了白翡麗在微信上發過來的關於劉戲蟾的劇本,以及他們之前的排練錄像。

      余飛慢慢讀著劇本,突然收到了一條微信,是恕機發過來的。

      恕機︰我到酒店了嗷。這邊真熱。

      余飛想了想,回復道︰素雞大師,我想問一個問題。

      恕機︰現在粉絲越來越多了,我在嘗試現在最流行的「知識付費」模式。

      恕機︰女施主,我剛開通了「微博問答」,168元一位,你去提問,別人圍觀我的回答你還可以賺錢,阿彌陀佛麼麼噠。

      余飛︰(*'Д`)ノ)凸

      恕機︰哎呀太羞恥了(# ̄▽ ̄#)你還是個少女呀。

      余飛︰我現在是個女人了。

      恕機︰What?等等等等,等我從浴缸裡出來先。

      恕機︰好了好了,來吧,說出你的故事——你遇到獅子了?

      余飛︰[微笑]不收錢了嗎大師?

      恕機︰寶貝兒,不收了,我給你錢,你快講給我聽聽。

      余飛嘆了口氣,給恕機把經過大概講了一遍,但是隱瞞了是在「筏」酒吧遇到白翡麗的事實。

      恕機聽得津津有味,不斷問「然後呢?」「結果?」「最後怎麼樣了?」聽完後,他說︰所以你後天晚上要去演那個《湖中公子》的舞台劇了?

      余飛無奈地回復︰是啊。戲份倒是不多,就出來一場,但是又要唱又要打還要對一個和尚死纏爛打。

      恕機︰和尚?

      余飛把劉戲蟾那一場的劇本《梨園鬥》發給了恕機。

      恕機讀完,大為興奮︰余飛妹妹,我能去演這個和尚阿羅舍嗎?能嗎能嗎?

      余飛忍不了了︰素雞哥哥,你是個和尚啊!

      恕機︰對啊?我本色出演啊!你對我投懷送抱,我坐懷不亂一心向佛,這有什麼問題嗎?

      余飛要吐血了︰有!

      恕機︰我不管我不管,你不是給你家獅子提了兩個條件嗎?再加一個,說你要帶人進組。

      余飛︰……

    余飛見母親已經熟睡,便把燈給拉了。黑暗中猛一個激靈,給恕機發信息過  去。

      余飛︰你剛才說什麼?你說白翡麗是我家獅子?

      恕機︰對呀,誰會在三天裡有這麼深厚的緣分?百年修得同船渡,千年修得共枕眠,女施主,你有什麼疑問?

      余飛︰這也太封建迷信了吧?

      恕機︰馬克思主義唯物論還是我,你選一個。

      余飛︰……選你。

      恕機︰嘁。

      余飛忽的輾轉反側。

      她真沒想過這個問題。

      「非常有魅力」,「強壯有力」,白翡麗能佔哪一個?

      白翡麗像獅子嗎?

      他就是個兔子,還是個特敏感特小心眼的兔子。

      但不可否認,她對他動心不止一次兩次。

      她一直覺得,那是因為她對一切漂亮的東西都沒有抵抗力。就算白翡麗是個蠟像,她照樣願意把他抱回家,日日睇時時睇,摸到他化。

      捫心自問,今晚這一場戲唱罷,她對他有一些不一樣的感覺。

      這場戲雖短,但唱得她酣暢淋灕。她為什麼《游龍戲鳳》唱得最出彩?不過是仗著她對倪麟的喜歡罷了。什麼叫對手戲?那一定是棋逢對手,軒輊難分。她拋給倪麟的是真切切的情意,倪麟接得住,靠的是實打實的功力。

      但白翡麗不一樣。用專業的眼光看,他唱的處處是瑕疵,可總有一點靈犀絡繹其中,能激得她唱出更好的東西來。這是半點情意欠奉的倪麟所給不了她的。

      她不喜歡唱獨角戲。她過去以為,只要對手是倪麟,明知是獨角戲,她也能唱得波瀾起伏,唱得心甘情願。

      但現在她知道,她心裡頭的那把火再烈,沒有柴添進來,遲早是把自己燒個乾淨,最後火也滅了,連煙都不剩。

      對手戲就是對手戲,沒有對手,哪來的戲?

      她只是怕了。

      她本是個粗線條的人,但在這一點上,被倪麟十幾年來天天磨日日磨,終究磨得光滑如鏡,細膩如縷,一絲兒的摩擦便能讓她感到疼痛。

      余飛心意遷延宛轉,對恕機說︰我試探過他了,他沒打算對我用感情。再說了,他一個富家公子,我算什麼?他玩得起十萬百萬的舞台劇,我就唱我兩百塊的京劇,我能跟他有什麼結果?獅子獅子,獅子個大頭鬼呢。

      恕機很快回復過來︰女施主,你這就叫一念無明煩惱。金剛經有云︰凡所有相,皆是虛妄。什麼富家公子、平民百姓,什麼玩舞台劇的,什麼唱京劇的,那都是虛妄的假相。所謂「獅子」,是一種本質。你以為文殊菩薩騎的是獅子嗎?不是,那是佛法。

      恕機還在巴拉巴拉巴拉,余飛︰……

      恕機︰在文殊院邊上住了一十六年,還是個開不了慧眼的笨蛋,這就是你和貧僧的差距。

      余飛怒︰你明天自己玩兒蛋去!

      窗口流進明麗月色,床頭櫃上仍靜靜躺著那卷被讀得邊角蜷起的《金剛經》。

      梨園繕燈,佛海慈航。

      可她還是想不明白。

    ****************************

      關九看了一眼手機,抱怨道︰「這都十點半了,言佩珊到底來還是不來?咱們這麼多人,不能都在這兒乾耗著等吧?明天就要演了,她還一回都沒來排過,你這找的人到底靠譜不靠譜?」

      鬼燈、尹雪艷等一眾人都眼巴巴地看著白翡麗。

      白翡麗看了眼手機,微信上,除了晚上七點的時候她來了一條信息︰今天發生了點意外,晚上可能會晚。然後就杳無音信。電話一直在打,一直無人接聽。問小芾蝶,小芾蝶支支吾吾的,向他道歉︰表姐不許我同你說任何一丁點跟她有關的事了,關山哥哥真的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

      但小芾蝶後面又補了一句︰但我表姐一定說話算話的,真的。

      白翡麗眼底有些深晦的神色,說︰「大家回去吧。後面她來的話,我來和她排。」

      「啊?」眾人異口同聲地發出了疑問。鬼燈心直口快︰「關山,和她有對手戲的人不少,有我,有阿羅舍,尤其是她還和一念成仙演的凌光二品殺手有一場打戲,這些都是糊弄不得的,你怎麼排?你能和她演嗎?」

      白翡麗不言語。

      關九道︰「我還是那句話,自己捅出來的婁子,自己糊上。既然他都開了金口讓大家走了,那大伙兒就都回去吧。大家這麼多人,有的請了假,有的逃了課,這麼大老遠地來這裡,對這個舞台劇有多重視,我想關山比我們都清楚。」

      大家開始地收拾東西,每個人都清楚地聽見了幾聲嘆息,有幾分擔心、幾分惋惜,還有幾分牢騷和不滿。

      鬼燈和一念成仙走過來,對關九和白翡麗說︰「要不我們還是留下來等等吧。其他人沒有對手戲,可以先走。」

      白翡麗說︰「你們也走吧。」

      關九對鬼燈和一念成仙說︰「他讓你們走你們就走吧,鬼燈,你戲份太重,貫穿始終,今晚不好好睡覺養精蓄銳怎麼能行?一念成仙你也是,那麼多打戲的配角都讓你演了,中間還得不斷換裝,一場演下來太耗體力,你也得休息好。」

      「那……」鬼燈遲疑著說,「他一個人怎麼搞定?他從來沒演過戲啊?」

      關九揮揮手︰「他說行就行,別擔心了啊。」見鬼燈和一念成仙臉上都是全然不信的神色,又補一句︰「他要是搞不定那個姑娘,我讓他給你們以死謝罪。」

      鬼燈和一念成仙半信半疑地走了。排練廳中只剩下了關九和白翡麗兩個人。

      白翡麗兩眼盯著鏡子,茫然出神。手里無意識地轉著手機,一台plus的新iphone在他修長的五指間像蝴蝶一樣地穿梭。虎口外側白皙的皮膚上,有一小塊青紫。

      關九盯著那塊非常不一樣的顏色,問︰「你這手是怎麼了?」

      「被花砸的。」

      「什麼花這麼厲害?石頭花?水晶花?」

      「木棉花。」

      關九失聲大笑,「阿翡,別開玩笑了,一朵木棉花就能把你手砸青?」

      白翡麗無語地看著她。

      關九還是止不住笑︰「得,就當你說的是真的,我覺得這不是花的鍋,是你自己的鍋。你這人,比豌豆公主還豌豆公主,一見血就暈,一挨踫就青,哎呀,我真是把你捧在手裡怕掉了,含在嘴裡怕化了。」

      白翡麗︰「滾!」

      關九當然不滾,不但不滾,還得寸進尺︰「哎,聽說你們這兒都說,被木棉花砸了要交桃花運?我看很準的嘛。」

      「什麼桃花運?」

      「言佩珊啊!她不就是你的桃花運嗎?」關九拔高了聲調,不無嘲諷地說,「你這好幾年不開尊口的阿翡少爺,都為了她去登台唱戲了;跟綾酒兩年沒做的事,見她第一面都做完了,你還說這不是桃花運?」

      白翡麗垂首不言,過了會,說︰「還是算了吧。」

      關九說︰「怎麼?一朝被綾酒咬,十年怕女人?」

      白翡麗道︰「她要了三萬二。」

      關九︰「收款了嗎?」

      「沒有。」

      「嘖嘖。」關九說,「我覺得啊,以我的感覺,言佩珊是個很懂得保護自己的人。一個唱戲的人,講究的是對手戲,你給他什麼戲,她就接什麼戲。你看前天在大隱戲樓,你裝不認得她,她就裝不認得你。你肯定是給了她什麼暗示,她就給你來這一招獅子大開口。哎,我都是瞎猜的,總之,你看著辦吧,反正這回的舞台劇要是砸了,你還是回家老老實實給你爹做接班人去吧。」

      關九拿手捂口,打了個深深的呵欠,起身說︰「我睏死了,先回去睡了。你好好和她練習一下,京劇和舞台劇,差得還是有點遠。」

      她想起來什麼,又附在他耳邊神秘地說︰

      「阿水很討厭綾酒,但是很喜歡言佩珊。我看啊,你還是尊重一下她吧。」

      說著,關九露出一個更加神秘的笑容,眨了一下右眼,高傲優雅得像只黑天鵝一樣地出去了。

      白翡麗的手機震了一下,一條信息。他打開,是余飛的︰

      「我好了。你在哪?」

      他敲字︰你在哪。

      她發送了一個實時位置。

      白翡麗一看,是Y市第一人民醫院。
曾有版管責冰至,文章轉貼沒啥用,每發一文俱心虛,更看勳章為壓力。唯見高管滿勳章,原來意指是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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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
發表於 2017-10-14 08:47:17 |只看該作者
19.艇仔粥和血豆腐

      余飛幾乎一夜沒睡。言佩珊兩點多的時候突然發病,腹部劇痛,身下短時間內大量出血。這癥狀來得又凶又猛,余飛和姨父姨母合力將她送到醫院搶救。言佩珊在救護車上便休克了過去,中間血庫告急,余飛和姨母給血庫各獻了400cc的血,才給言佩珊拿到了一個輸血急救的優先權。

      言佩珊在ICU病房一天一夜,直到晚上九點多,情況才穩定下來。余飛又觀察了一個小時,確定她生命無虞之後,才給白翡麗發去了信息。

      白翡麗說要開車來接她。余飛去醫院的洗手間洗了把臉,把手上身上的血跡細細地洗了個乾淨。她之前是直接穿睡衣把母親送到醫院的,好在後來小芾蝶有給她送乾淨衣服過來,仍是一身荼白顏色的竹布旗袍,一雙低跟涼鞋。

      她走到醫院外面,才發現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在下雨。她冒雨小跑到醫院外的小賣部買了個麵包和一瓶礦泉水,想買傘時卻被告知賣完了,新的一批貨還在路上。店員向她推薦雨披,她嫌醜,正猶豫著要不要買的時候,聽到熟悉的聲音︰

      「下來。」

      白翡麗撐著一把傘,站在小賣部的台階下面。那把傘是透明的,雨水嘩啦啦地往下淌,倒映著街道上的霓虹彩燈,暈染出大片艷麗顏色。他的面龐就在這片斑駁光影之後,倒是又恢復了之前的裝束,那枚豎立的眼睛耳環淺淺搖晃,閃爍出星芒一樣的光彩。

      余飛撇撇嘴,走下台階去,他適時地把雨傘撐過來,與她遮雨。

      「你怎麼在醫院?」

      「出了點意外。」

      「你怎麼了?」

      「失了點血,現在沒事了。」

      白翡麗見她臉色蒼白,手裡捏著切片麵包和礦泉水,又問︰「沒吃飯?」

      余飛點了點頭。

      白翡麗沒再問,帶著她到車邊上,給她開副駕駛的門。

      余飛攔住他,說︰「我想坐後面。」

      白翡麗很明確地拒絕︰「不行。」

      「為什麼?」余飛狐疑地問。

      「我不喜歡有人坐我後面。」他回答得理直氣壯。

      「為什麼?」

      白翡麗淡淡掃過她一眼︰「我膽子小,怕身後有人。」

      余飛︰「……」

      她鍥而不捨地追問︰「昨晚為什麼可以?」

      「昨晚有兩個人。」

      余飛覺得這人真是絕了。

      遷就他,余飛勉強坐到了副駕駛上。白翡麗提醒她︰「安全帶。」她嘟囔︰「打個車還不用繫安全帶呢。」只見白翡麗稍稍側身,手臂一伸,給她旁邊的安全帶扯了下來,卡在了旁邊的帶扣裡,順手一拉,余飛「嗷」地叫了一聲,那條帶子把余飛鎖了個嚴嚴實實,身上曲線畢露。

      余飛叫︰「撲街啦你!」

      白翡麗不理她。

      過了會,余飛撕開麵包吃。她本來不喜歡在飯桌以外的地方當著別人的面吃東西,這也是她為什麼想坐後面。但現在她著實饑腸轆轆,胃裡頭火燒火燎的,迫切需要用食物墊一墊。

      然而白翡麗說︰「別在我車裡吃東西。」

      余飛有點生氣了︰「我特地買的沒有氣味的麵包,這都不行?你當你是誰啊?」

      白翡麗凜了眼神沒有說話,余飛氣鼓鼓地把麵包扔到一邊,打開礦泉水瓶灌了一大口。忽然她隨著慣性向前衝了一下,好在安全帶夠緊,但她還是險些嗆著。她是真生氣了,剛想發作,只見車在一家路邊粥鋪邊上停了下來。

      余飛是土生土長的Y市人,識貨的。這家粥鋪雖小,卻是Y市最好的一家粥鋪。一家子人十幾年就守著這一爿小店,一心一意地做粥。他家的粥全市聞名,還上過中央台的紀錄片,卻從來沒有擴大過店面。

      白翡麗拿著傘從車上下來,轉到她這邊,給她開門。余飛見他還是那樣凜著一張臉,沒什麼表情,心裡頭有一種別扭的不情願,又有些難受,又有些不甘心領他的情。

      走下車,他給她撐著傘。她故意往邊上走,他便不得不把傘傾過來。她仍別別扭扭地躲,忽的只見他臉上的表情有些煩了,左手拿的傘換到右手,左臂一伸,有些暴戾地扣著她的腰把她扯到了傘底下。

      余飛掙扎了兩下,卻沒想到他看似柔柔弱弱芙蓉出水的,那力氣還是不得了,掐死了她那一把腰往前帶,到了粥鋪的門口把她推了進去。他收傘,在門邊抖完了水,把傘立在專門擱傘的角落裡。

      十一點過了,粥鋪裡仍然很多人。沒有單桌可以坐了,白翡麗便帶著余飛坐到了那種並排坐的大排檔的地方。余飛面子上仍有些過不去,白翡麗也不理她,徑直扯了點菜的單子,用鉛筆勾了一碗艇仔粥,一盤血豆腐,兩個肉蛋青菜小食,一杯涼茶遞給店員。

      艇仔粥上上來,熱氣騰騰,香氣撲鼻。在那蒸騰白霧裡,余飛開始啪嗒啪嗒掉眼淚。白翡麗拉了紙巾給她兜著,免得掉到粥裡。他拉紙巾的速度跟不上她掉眼淚的速度,他就一邊拿手兜著一邊去拉紙巾。

      余飛「啪」地打掉他的手,白翡麗道︰「你說,你跟我生什麼氣?」

      也不是沒有在他面前毫無風度地哭過,余飛這回也不避諱了,一抽一哽地說︰「你這種有錢人家的公子哥兒,什麼都不懂。」

      白翡麗給她把艇仔粥抽開些,說︰「你一口一個有錢人家的公子哥兒,我又不是你想像中的那種有錢人家的公子哥兒。」

      余飛扯了一把他的耳環,抽泣著說︰「你還說你沒錢。」

      白翡麗被她扯得頭一偏,嘶了一聲,說︰「我有錢我還有錯了?這社會上誰沒有點錢,只能說你實在太窮。」

      余飛沒想到他這種時候還刻薄她刻薄得半點面子都不留,但他說得又有什麼錯?她心裡又難過又是受氣,被他氣得要哭,一低頭看見他衣服上的六只眼睛,似乎幸災樂禍地盯著她,便狠狠地打了他一下,哭著給他找茬︰「你……你這衣服實在太煩了!」

      白翡麗︰「……」

      「好好好。」他有些不耐煩地說,用手給她抹眼淚,「別哭了,吃飯,吃完飯還要去排練。」

      余飛︰「不排了……」

      「想都別想。」白翡麗把勺子塞到她手裡,按著她的手給粥里攪了攪,說︰「你都來了,別指望跑得掉。」

      余飛一邊哭一邊吃完了粥,吃完了小食,這頓飯著實是她有生以來吃過的最狼狽的一頓飯。她不想吃血豆腐,白翡麗哄她說補鐵補血。她仍不吃,白翡麗便作色了,她竟有些緊張。吃著血豆腐,她控訴白翡麗,沒請到她的時候把她當女菩薩,恨不得燒高香頂禮膜拜;請到了呢,連懟帶恐嚇,把她當奴隸還不如。

      白翡麗被她指責得無奈,說︰「你自己說拿錢說話,收錢辦事,現在我是甲方你是乙方,你還想怎樣?」

      余飛咬著菜心梗子,紅著眼睛說︰「我還沒拿錢。」

      白翡麗無語,伸手去拿她手機︰「支付寶給我。」

      余飛扣著手機不讓他搶,兩個人雞公一樣大眼對小眼,毫不相讓,店鋪老板笑眯眯端一盤清口糖過來︰

      「靚女靚仔,吃糖。」

    *********************************

      白翡麗把余飛帶到了一個臨街的舞蹈培訓班。鳩白在那裡租了練功房做排練。那間練功房有一個戲劇舞台那麼大,四面牆和頂上都是鏡子,燈光開滿,整間房通明剔透。

      余飛忽然有一種久違的感覺。太久不練,但她仍然屬於練功房,屬於舞台。

      鏡子裡頭,她的眼睛仍然紅紅腫腫的,但心裡舒服多了。她知道哭對她有奇效,每次一哭,心裡頭堵著的東西,都能散去。

      只是她沒想到,這短短三個晚上,她已經在白翡麗面前哭了兩次。

      是獅子嗎?他真的是她的獅子嗎?

      她看見白翡麗拿了兩個盒子進來,放到她跟前的桌子上,道︰「把衣服換了吧。」

      余飛有些茫然︰「不是排練嗎?為什麼還要換衣服?」

      白翡麗把一柄逼真的三尺青鋒劍拍在了桌子上︰「你給我劈個叉看看。」

      余飛瞅瞅自己身上的衣服,臉色血紅。她說︰「你這個人怎麼這樣啊!」打開了面前的兩個盒子。

      蓋子一開,仿佛有白晃晃的光耀出來,閃她的眼睛。

      那是一套嶄新嶄新的小生戲服,一個金色的草王盔,竟還有兩根長約五六尺的翎子。

      這套戲服燦白錦繡,在明亮的燈光下宛如珠玉生輝,余飛抖開一看,正是一件白蟒袍。

      這件白蟒袍的做工,比她平時見過的類似戲服,不知要精緻繁複到哪裡去了。下擺的海水江崖紋刺繡、裡子暗藏繁花春和景明的顏色,一旦舞動起來,不知是何等驚艷。

      余飛一見就愛不釋手。

      白翡麗道︰「試一試,尺寸不對還可以改。」

      余飛燦燦然一笑,也不扭捏,拿了衣服去隔壁房間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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