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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華飛白]紅顏風華錄(全書完)  關閉 [複製連結]

天使長(十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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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後由 我是分身 於 2017-10-19 00:34 編輯

紅顏風華錄 作者:華飛白

內容簡介】:

  無論是前世或是今生,李遐玉的生命中似乎都充滿了悲傷。然而,前世她只能鬱鬱而亡,今生卻決不能讓命運擺佈自己。失去父母又如何?失去心愛的夫君又如何?她依然能夠按照自己的信念,堅定地走下去。只是,她卻從未想過,當信念崩潰,死去的夫君再度復活且充滿了秘密,她又該如何面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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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使長(十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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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10-15 21:52:54 |只看該作者
第一章 雪夜相遇

    甫進入十月,位於塞北的夏州境內便降下了鵝毛大雪。紛紛揚揚的白雪不僅蓋住了已然枯黃的草場,亦令長澤縣城這座邊關城鎮增添了幾分雄渾之外的景色。然而,伴隨著蕭蕭風雪而來的,並不僅僅是令人難耐的酷寒烈風,還有驛道堵塞、胡族異動等消息。當然,作為鎮邊城鎮,幾乎每年都會傳來這些消息。只要沒有戰事,這一切便與長澤縣城內的百姓們無關。而自從東突厥頡利可汗被俘,率部降大唐之後,夏州已經十年未曾燃起烽火了。

    入夜之後,風雪依舊呼嘯,長澤縣城諸裡坊內漸次亮起了萬家燈火。雖然宵禁之時未至,但行人無不加快腳步,匆匆往溫暖且明亮的家宅中而去。在這種時節,若非有要事在身,誰會頂著刺骨的寒風大雪在外頭流連?

    不多時,街道上便已是空無一人。然而,在這人人都趕緊家去的時刻,卻有一個裹得嚴嚴實實的人悄悄地離開了自家宅院,一步一步往外挪去。此人雖然穿得很暖和,但因身量幼小的緣故,在這蕭蕭風雪中走得尤為辛苦。過了許久,他才堪堪離開坊門,來到外頭的大街上。

    風雪呼嘯而來,捲起的雪花盡數撲打在他身上。由於視線受到遮擋,昔日熟悉的高大坊門、坊牆也彷彿陌生了許多。且此時已是黑夜,週遭除了積雪之外便是烏壓壓的一片。定睛看去,彷彿這些暗影都有些張牙舞爪起來,無數魑魅魍魎隱藏其中。

    油然而生的些許怯意,讓此人禁不住退了幾步。不過,他僅僅猶豫了片刻,便又繼續往前走去。走了不多時,就遠遠看見武侯夜巡的燈火,他心中微微一跳,轉身四處找地方躲藏——雖說眼下並未到宵禁的時刻,但他年紀太小,孤身出行難免引來武侯盤問。而此時此刻,他最不需要的便是引起他人注意。

    然而,一行人越來越近了,他不斷左右張望,卻始終未能尋著合適的躲藏之地。正焦急之時,一雙手從坊牆邊的雪堆裡伸了出來,猛地將他拉了進去。

    風聲如嗚咽,送走了若有若無的腳步聲。雪洞裡頭的兩人不約而同地鬆了口氣,相視一笑。他們這才有餘裕互相打量對方,靠著雪光依稀辨別彼此的面容。先至者是個穿著兔皮長襖、戴著小帽,年約十一二的小少年,後至者則是個穿著狐裘、覆著兜帽的八九歲小少女。

    「方才真是失禮了。不過,快要宵禁了,小娘子怎麼不家去?」小少年問道,頗為彬彬有禮。而且,他聲音中含著幾分笑意,令人聞之尤為親切。

    「郎君為何在此?」小少女幾乎是同時問道,用黑白分明的眼睛打量著他,充滿了警惕。

    「我與叔父走散了,身無長物,正愁無處可去。」小少年答道,「本想找一戶人家投宿,卻因沒有過所而無人收留。」他從未想過,這些邊關的民眾竟然如此謹慎。因懼怕他是薛延陀人的細作,即使見他完全是漢人長相也不敢隨意留下他。風雪肆虐,他實在無處可去,這才只能自己悄悄築個結實些的雪洞暫時棲身。

    小少女略作思索,道:「郎君的官話聽起來沒有任何口音,應當不是薛延陀人。這裡的百姓說話都帶著夏州音,無法辨別長安官話,才覺得你甚為可疑。」

    「小娘子的官話也說得很不錯。」小少年誇讚道。

    「我家祖父祖母曾在長安生活過,一向只說官話。」小少女回道,微微探出首往外看了一眼,有些焦躁又有些沮喪,「快要宵禁了,恐怕今夜出不得縣城了。」其實,她出門時便覺得自己走不了多遠,只是不試試難免有些遺憾罷了。

    「小娘子獨自出縣城作甚?城外危險得很,說不得便有野狼群與馬賊呢?」小少年道。

    「今日我突覺心中不安,擔憂阿爺的安危,很想去探望他。」小少女嘆了口氣,「不過,阿爺所在的營地離得遠,便是坐牛車,也須得走至少一日。」她此舉確實有些過於衝動了,但卻不曾後悔。只是,心中的擔憂只能暫時放下,待明日再說了。

    若是過了宵禁還在外頭,便是違律了。小少女並不打算冒險,便鑽出了雪堆,舉步往回走。不過,走了兩步,她便忍不住停了下來,回首望向仍然藏在雪堆中的小少年:「風雪這般大,你若當真在此過夜,恐怕會凍壞。」

    小少年噙著笑容:「小娘子可願收留我?」

    「隨我來罷。」

    悄悄出了一趟門,又帶了一個人回來,宅院裡卻沒有任何人發覺。小少女將院門關上插好,既有幾分慶幸又有些擔心。阿娘並不懂得如何管束僕婢,也不願細思細想,一心只顧唸著如何親手照料阿爺與他們姊弟二人。若不是身邊還有祖母賜下的婢女守著,恐怕這宅院裡早就亂成一團了。但,這樣其實也並無不妥。能得到阿娘的親手照料,每日聽著她溫聲細語的叮囑,她與阿弟不知有多幸福呢。阿娘不擅長做的事,便交給她來做就是了。

    雖然宅院軒闊得很,但到底也不過是座二進的小院子而已。小少女對自家下人的行跡瞭如指掌,躲躲藏藏地穿過幾道門,避開兩三個粗使僕婢之後,便成功地帶著小少年回到了她所住的內院東廂房。她的貼身婢女阿長正一臉蒼白地坐在榻邊,見她回來了,猛地跳將起來,哭泣道:「元娘終於回來了……嚇壞奴了……」話音未落,她便瞧見後頭的少年郎,淚流得更是洶湧:「元娘怎麼隨隨便便就將外人帶回家來了?」

    「佛曰,『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他無處可去,我們收留他一夜又何妨。」小少女道,「你且去將阿弟喚來,就說家裡來了客人,讓他過來待客。」

    「可是……娘子還不知情呢。」

    「阿娘今日心情不佳,不必教她煩惱了。」小少女道,「按我說的去做就是了。」她身為長女,一向早熟,又曾得祖母的悉心教導,頗通曉些中饋之事。因而,她在僕婢當中的威望,素來也比母親孫氏更高些。

    阿長猶豫片刻,覺得這少年郎生得唇紅齒白,並不像什麼壞人,便推門出去了。

    小少年規規矩矩地立在門邊,雙目微垂,並不隨意探看打量。他雖然穿得很普通,但舉止做派有禮有節,顯然並不是平民子弟,而是官家子。小少女不著痕跡地看了他幾眼,坦然道:「郎君請坐。」

    小少年便在榻邊的茵褥上坐下來,背脊挺直。他雖然意欲盡力放鬆,不教尋常人看出什麼不對之處,卻因長年累月所受教養之故,依舊隱約可見風骨斐然。

    小少女依稀覺得彷彿在何處見過這種人物,細細一想,卻只能心中一哂。恐怕是記岔了罷。以她日常的交際,怎麼可能遇到這樣的人?恐怕尋常官家子都沒有這般氣度教養,也不知此人到底是何等出身。「不知郎君如何稱呼?」

    「我姓謝,名琰,族中行三。」謝琰答道。

    「我姓李。」李遐玉道。

    謝琰也知道,她是女娘,不便告知他人自己的名字,便微微笑道:「多謝李娘子相助。」

    李遐玉搖搖首:「不過是舉手之勞罷了。而且,眼下我阿爺不在家中,恐怕留不得謝郎君太久。」

    「能得李娘子收留一夜,已經是萬幸了。」謝琰道,「明日一早,我便會離開。」

    「我會遣家中部曲陪著你去打聽叔父的下落。」李遐玉道,「長澤縣城並不大,一日下來應該會有些消息。若不儘早與叔父團聚,你身無分文又沒有過所,恐怕很難在長澤縣城中生活。」

    「多謝李娘子。」謝琰行了個叉手禮。能養得起部曲的人家,一家之主又在軍營之中,大抵應該是附近折衝府的武官了。不過,眼前這位小娘子的儀容舉止、言行氣度,卻並不似是尋常人家能養得出來的。他心念微動,並未再細想下去。畢竟,這位李家小娘子算得上是他的救命恩人,揣摩過甚反而是唐突無禮。

    這時,一個梳著雙髻的五六歲小童推門而入,好奇地瞧了謝琰一眼,朝他行了禮。

    謝琰還禮,並不因他年紀幼小而心生輕視,笑道:「我是謝琰謝三郎,小郎君如何稱呼?」

    「李遐齡,謝郎君喚我玉郎便是。」小傢伙看著穩重得很,完全不像尋常小郎君那般跳脫。他聽了阿長帶的話之後,原本還有些擔憂,因而急匆匆地便趕了過來。但一見謝琰的姿容氣度,便覺得這位阿兄應當是個不錯的人。不過,東廂房是阿姊的閨房,畢竟不方便待客,他便引著謝琰往外走:「謝郎君隨著我去西廂房吧,咱們今晚一起睡。」家中並無客房,兩人也只能擠一擠將就一晚了。

    「多謝玉郎盛情。」謝琰笑道。這小傢伙生得玉雪可愛,確實當得起玉郎之名。

    兩人一前一後走了,李遐玉又吩咐阿長讓廚下熬些薑湯,與她驅寒:「西廂房也送去些,讓客人和玉郎都暖一暖身子。」阿長奉命去了,李遐玉獨坐在房內,垂目靜思。忽而,外頭傳來宵禁的打更聲,她抬起首,突然覺得胸間一窒,便似喘不過氣來一般。

    很快,這一陣心悸便過去了,李遐玉卻越來越覺得不安。剛入夜的時候,她也曾如此心痛過,一時焦急才不管不顧地奔了出去尋阿爺,不親眼見著他便總覺得不安心。眼下這陣心悸卻比方才更甚,難不成是阿爺當真出了什麼事?

    想到此,她便再也坐不住了,披上狐裘就往正房而去。

    正房是三間四架的大屋子,平日總是十分安寧,此時亦是一片靜寂。李遐玉進門的時候,孫氏的貼身侍婢威娘便迎了上來,有些無奈地低聲道:「娘子將自己關在寢房裡,不讓奴進去服侍,也不讓奴通報元娘和玉郎。」

    李遐玉頷首,輕聲道:「無妨,我去勸一勸阿娘。」前兩日,母親孫氏應邀去宴飲,結果因出身蓬門小戶而受了奚落,回來便悶悶不樂。今日聽聞旁人宴飲卻沒有人叫上她的消息,更是難受之極。她性情溫軟又敏感,想來是受不住那些人的輕視,所以才鑽了牛角尖罷。

    「阿娘。」李遐玉走進寢房,就見孫氏正斜倚在榻邊垂淚。

    孫氏也不知已經哭了多久,雙目都有些發腫,見她來了,趕緊拭淚道:「我……我只是想著風雪這般大,也不知阿郎在外頭是不是受了苦……」這倒也並非是託詞,受了委屈之後,她自然想讓自家郎君回來與她主持公道,卻不曾想過這內宅中事,男子又如何能插手。

    李遐玉見狀,也不好再提方才心悸之事,便順勢接道:「我也想念阿爺了。不如明日便讓部曲去軍營裡探一探阿爺,給他送些皮襖、裘衣與木炭?」到時候,她便將家裡十來個部曲都遣過去,讓他們一直留在軍營裡保護阿爺。不然,她實在放不下心。

    「還是元娘想得周到。」孫氏勉強打起了精神,「近日我正好給阿郎新做了件皮襖,再多收拾幾件,都讓人帶過去。也不知阿郎什麼時候能休沐幾日,也好家來。」邊鎮折衝府對武官的要求甚為嚴格,不到休沐之日斷不會放人歸家。軍營離長澤縣城有些距離,李遐玉、李遐齡之父李信又是個自律甚嚴之人,只在休長假時才會回家。

    「算一算日子,阿爺歸家,大概須得到冬至了罷。」李遐玉道。冬至休沐七日,阿爺在家中住上五六日也是使得的。

    母女二人便收拾起了東西,將給李信捎帶之物都收到照袋與箱籠中去。正忙碌著,突然覺得地上震顫起來,榻上、長案上擺放的物件都震得微微跳動,轟隆隆的聲響由遠及近,沉悶而又無比可怕。

    李遐玉畢竟只是個八九歲的小娘子,從未遇見過這等境況,有些不知所措。而孫氏已經呆住了,完全不知該如何是好。

    「是地龍翻身!」

    「真是地龍翻身!!還不趕緊出來!!」

    「娘子!元娘!玉郎!」

    外頭傳來僕婢們鬧哄哄的哭喊聲,李遐玉猛然回過神,拉著孫氏跌跌撞撞地奔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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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10-15 21:53:07 |只看該作者
第二章 禍從天降

    舉目望去,暗沉沉的夜空邊緣泛著火紅色,猶如鮮血逐漸噴湧;耳邊充溢著淒惶的叫喊聲,嘈雜且尖銳的哭鬧聲,完全掩蓋了其他一切聲響;腳下的大地震顫不休,似乎下一刻便要地動崩裂。平常還勉強可算井然有序的小院裡,如今到處都是或跪地或匆忙奔跑的僕婢。旁邊的鄰家亦是一片混亂,尖叫、哭喊延綿不絕,彷彿響徹了整座長澤縣城,令本來便不安穩的人心更加驚慌不已。

    李遐玉一時有些恍惚,不知身在何處。原以為在暗夜中獨行已經是足夠可怕之事了,卻料不到遇上天災竟然這般令人畏懼。她勉強定了定神,想起幼弟,立即焦急地高聲喚道:「玉郎!玉郎在何處?!」因擔心阿弟年幼,被突如其來的天災嚇住了,並未及時跑出來,她便想暫時放開孫氏,去西廂房裡尋人。

    孫氏卻緊緊地攥著她的手不放,眼中充滿了恐懼,也跟著哭喊道:「玉郎我兒!!」

    她們二人的聲音湮沒在眾人的嘶喊哭泣中,自是未能得到任何回應。兩人都急了,互相攙扶著便要進西廂房探看,不料卻被護主心切的威娘攔了下來:「娘子和元娘萬萬不能冒險!讓奴進去找一找玉郎便是了!」說罷,她便衝了進去。

    李遐玉一怔,心中感念她不愧是祖母手下出的忠婢。西廂房算不得太大,要找一個孩童應該不難。若不是她還有阿娘要顧著,必定須得親眼得見阿弟安全無虞,才能徹底放心。正在她心焦無比的時候,院門處忽而湧進來十幾名部曲。他們本該在外院守著,此時卻盡數入了內院。

    「阿姊!」領著部曲進來的,正是李遐齡與謝琰。

    李遐玉見他安然無事,微微鬆了口氣。孫氏也顧不得理會謝琰這個陌生的少年郎,忙將李遐齡摟入懷中,察看他是否受傷。李遐齡性情溫和,不忍她憂心,便輕聲寬慰著她。謝琰望著母子二人,眸光輕輕動了動。

    「元娘。」部曲的頭領李甲大步走過來,沉聲道,「這並非地龍翻身,而是馬蹄聲。」

    「馬蹄?」李遐玉心神大震,大驚失色,「是薛延陀人來攻城了?」夏州與薛延陀人中間隔著東/厥降部。這兩部在陰山附近搶奪遊牧之地,素來便是互相劫掠,兩相損耗。誰又能想到,薛延陀人竟然穿過了東突厥降部所在地,來強攻夏州?若不是邊關承平十載有餘,長澤縣城的民眾又何至於連馬蹄聲與地動都一時分辨不出來?

    她顧不得再想其他,急聲問道:「攻城者大概有多少人?離得多遠?阿爺……阿爺……即刻去城門附近看看情況!若是能出城,一定要去軍營中找到阿爺!!」如此聲勢浩大,猶如地動,那該有多少馬匹?!

    「是。某帶兩人去,剩下的都留下來保護娘子、元娘和小郎君。」李甲道。

    「再多帶幾人,城外畢竟危險。」李遐玉搖首回道。若是按照她原來的想法,恨不得將所有部曲都派出去。但光憑她的力量,卻不足以守護柔弱的阿娘、年幼的阿弟。阿爺既然不在家,她便須得替他做出最適合的選擇。

    目送李甲幾人動身離開,李遐玉不由自主地跟著他們走了幾步。她心底已經暗暗升起了惶惑與恐懼——方才幾度心悸,眼下薛延陀攻城的境況,已經讓她有了不詳的預感。但她不願意去想,哪怕一絲一毫失去阿爺的可能。

    謝琰發覺她攥緊的雙拳正在微微顫抖,不由得心生憐惜。像她這般年紀的小娘子,正應該是天真爛漫、無憂無慮的時候。不過八九歲的年紀,尋常人家的小娘子想的無非是宴飲玩樂或者琴棋書畫、德言容功。然而,從今往後,她卻需要代替父親背負起一個家庭,照顧弱母幼弟——最近的折衝府順化府,正在長澤縣城以北。若是折衝府將士尚在,斷不會放薛延陀人前來攻打長澤縣城。此時此刻,只怕那千餘府兵都已經是凶多吉少了。

    「李娘子。」他低聲喚道。

    李遐玉回過首,帶著茫然、驚惶的雙眸在望見他的那一剎那,便漸漸鎮定下來。

    「事有輕重緩急。」謝琰提醒道。

    李遐玉微微點頭,謝過了他,面容一派肅然,吩咐部曲道:「將方才那些四處亂竄,趁人不注意悄悄偷盜財物的僕婢都捆起來!!」幸而這些部曲將宅院中的門戶都仔細地看守得很妥當,才不至於令那些起了壞心思的僕婢藉機盜得財物奔逃出去。她很清楚,自家阿弟尚且年幼,必定不可能立即想到這些。這應當是謝琰的功勞。

    虎背熊腰的部曲們很快就將因心虛而嚷嚷起來的幾個僕婢捆得結結實實,他們方才趁亂拿取的物品錢財也都搜了出來。剩下的人因這一出而受了驚嚇,一時竟忘了哭喊,均怔怔地呆在原地,不約而同地望向自家小主人。

    李遐玉環視週遭,冷聲喝道:「背主之僕,原本不應再留,合該送到縣廨去當作盜匪處置!杖七十,流放三千里!不過,眼下薛延陀人攻城,你們若能戴罪立功,我非但既往不咎,還會按照功勞給你們獎賞!」

    原本因「盜匪」、「流放」等字眼而瑟瑟發抖的幾人眼中掠過亮光,忙不迭接道:「方才都是奴一時糊塗!奴不敢了!再也不敢了!」「小娘子饒奴一命!奴一定好好立功!!」「小娘子仁慈!」

    「你們幾人,立即都去廚下燒滾油、開水,以備守宅之用。」李遐玉道。她的祖父是折衝府一府長官折衝都尉,阿爺是折衝府領三百軍士的校尉,自小便對戰事耳濡目染,多少也通曉些守城之事,心中早已經有了替阿爺守住家的念頭。「剩下之人,即刻去察看門戶,用重物將門抵住。」

    她有條不紊地吩咐下去,眾僕婢便似有了主心骨,不再只顧著驚惶失措,而是匆匆地領命而去。然而,她心中卻並無半點放鬆。長澤縣地處長城之外,周圍並無險要關隘,只有一個折衝府,很難及時請得救兵解圍。而且,區區縣城,畢竟不比得守備森嚴的夏州州城,沒有甕城,城牆也不過比尋常縣城厚一些而已。若是薛延陀人不計代價攻城,兩三千騎兵便足夠橫掃這座縣城了。而縣城一旦攻破,自家的小宅院就如同大海中的孤舟,恐怕頃刻間便會翻覆。

    「李娘子,我去城門附近探看情況。」謝琰道,「你……且找找家中可有隱蔽的地窖。」

    「城門附近太危險。」李遐玉搖首,「謝郎君不可輕易涉險。李甲幾人已經去了,若探得消息,定會讓人回來通報。」

    「他們或許也有顧不上的時候。」謝琰道,「讓我去罷,李娘子盡快做好準備。」

    李遐玉略作思索,這才答應道:「謝郎君萬事小心。」

    謝琰匆匆朝她行了一禮,轉身便飛奔而去。李遐玉看他靈敏的身手,知道他必定從小習武,心中也便稍稍放心了。

    「元娘,這小郎君定是撇下咱們走了。」從方才起便不見人影的阿長突然出現,抹著淚湊過來,「他一人悄悄躲起來,總比咱們這一群人更容易逃過這一劫。」

    「謝郎君不是那樣的人。」李遐玉淡淡地看了她一眼,道,「何況,萍水相逢,即使他獨自離開,也在情理之中。」她只不過將他帶到家中,甚至來不及讓他喝一碗熱薑湯驅寒,於他並沒有什麼恩情,也無顏讓他報答什麼。若是他一人能逃脫,倒也是件好事。

    「元娘,眼下該如何是好?」孫氏抱著李遐齡哭夠了,遂六神無主地問道。

    「阿娘,家中可有什麼隱秘的地窖?」李遐玉問。

    孫氏慌慌張張,如何能想起來。而且她一向不理會中饋之事,對這些也一知半解:「問問威娘罷!威娘在何處?威娘!」

    威娘已經用照袋簡單地收拾了幾個包袱,聞聲匆匆而出,瞥了瞥阿長與周圍的僕婢,低聲道:「家中只有一個貯藏冬菜的菜窖,就在廚房旁邊。前一陣為了過冬,裡頭已經塞滿了菘菜(白菜)和蘿蔔,眼下必須盡快清理出來,才能入內躲避。」

    「趕緊些。」李遐玉望著已經被著火的房屋燒得半壁通紅的夜空,催道,「恐怕縣城和宅院很快就要守不住了。」

    關係到身家性命,僕婢們立刻動了起來,爭先恐後地去將菜窖搬空。趁他們不注意的時候,威娘將幾個小香囊塞進李遐玉懷裡,輕聲道:「元娘,那菜窖並不大,裝不下這麼多人。而且,半截露出地面,很容易引起蠻族注意。」

    李遐玉知道,她方才言辭十分小心,便是暗示這些僕婢未必忠誠,應該提防他們背叛。不過,既然她公然說出了菜窖,想必仍有餘地。於是,她低聲問:「除了菜窖,家中可還有藏身之地?」確實,方才不過以為是地動,就出了幾個背主盜財的奴婢。眼下面臨著性命危急,誰知道這些人會做出什麼事來?

    「噓,別急。」威娘淡定地將另外幾個香囊塞進李遐齡衣物中,「背主僕婢,留不得。」

    她的言行讓李遐玉不由得想起遠在幾百里之外的靈州的祖母。若是祖母在此,定然也只會靜靜觀察這些奴婢的舉止,然後給他們每人一個最適合的結局。此時此刻,確實不宜有什麼婦人之仁。不然,受難的便是他們了。

    想到此處,她眉頭微蹙,銀牙輕咬,眼圈紅了起來:阿爺若不在了,阿弟尚未長大,她便是一家之主。為了保護阿娘與阿弟,她應該像祖母一樣,永遠挺直脊背,不被任何事、任何人擊垮。小郎君能做到的事,她都必須做到。小郎君能做下的決斷,她也必須做下!

    「拿出些剩餘的散錢,待會兒看著給。讓李丙幾個不必巡邏察看了,都回內院來。」她們幾人勢弱,只有深得祖父、阿爺信重的部曲都在旁邊,才能鎮得住那些心懷不軌的僕婢。

    「是。」威娘深深地看了她一眼,躬身退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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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10-15 21:53:18 |只看該作者
第三章 長澤城破

    離開李家之後,謝琰便發現,長澤縣城如今的境況可能比他預想的更加淒慘。數千馬匹奔馳帶來的地動轟鳴越來越輕,說明薛延陀人已經來到城門底下——取而代之的,則是幾乎清晰可聞的鳴鏑聲。縣城正北的城門便是薛延陀人的目標,城樓附近已然是一片火海。

    長澤縣的百姓們畢竟曾經歷過國朝初建時那些慘烈無比的戰事,此時也都已經漸漸反應過來。除了惶惶然想要奔逃而走的人之外,許多青壯男子甚至老丈都默默地拿起了已經生鏽的橫刀、柴刀,聚集起來匆匆朝著北城門而去。常年被塞北風沙吹得黧黑的粗糙面龐上充滿了堅毅,亦展露出了屬於大唐子民的血性。薛延陀人又如何?當初突厥人如此強橫,肆虐整個北方,如今不也成了大唐降部?自今上登基以來,大唐雄師連戰連勝,伐突厥,破吐谷渾,征高昌,令兒郎們早便已經豪氣干雲,對任何膽敢前來劫掠家園的胡人都毫無畏懼。縱然此去大抵不過是赴死,他們也相信這些敵人在不久的將來必會付出更加沉重的代價。

    謝琰望著他們的背影,只覺得胸臆間熱血沸騰:這才是錚錚鐵骨!這才是真正的男兒!那些只會躲在家中傷春悲秋者,抱著祖宗昔日榮光死死不放者,甚至於自暴自棄、自怨自艾者,連這些最尋常的平民百姓亦遠遠不如。

    一時間,保家衛國的情懷令這位小少年郎心中激盪不已,只覺得連日來的顛沛流離彷彿都算不得什麼了。他並沒有猶豫,拔足便小跑著跟了上去,混入了隊伍當中。

    他年紀尚幼,隨在這隊人後頭,顯得尤為醒目。一個鬚髮斑白的老漢忍不住喝道:「哪裡來的黃毛小兒!還不趕緊滾回家去!」

    謝琰微微抬起首,道:「我習武多年,老丈與各位大兄能做的事,我也都能做!」

    「呔!快滾!有俺們在,哪裡輪得上你這小兒逞能?!」旁邊一臉橫肉的大漢不耐煩地將他拎起來,「趕緊找個地方窩著!別礙老子們的事!」

    謝琰使巧勁微微一掙,便靈活地脫離了大漢的掌握。他知道這些人看起來凶惡,實則是不忍他小小年紀便去送死。但他已經答應李家小娘子,去城門附近探看敵情。就算只是為了完成諾言,他也必須去:「我絕不會礙事!」

    見他如此固執,這群漢子便不再驅趕他。畢竟,這般膽大的少年郎總比那些只知道哭鬧的混小子們強多了。而且,若是不見見血,多經歷這種刀光劍影,也磨礪不出邊塞的悍勇男兒。他們夏州漢子的血性,也只有這般才能一代一代傳承下去。

    到得北城門前時,城樓、民宅早已經被薛延陀人射入的火箭點燃了。火光映紅了暗沉的黑夜,照在那些大吼著沖上城牆的漢子們身上,彷彿給他們印上了一層血色。謝琰避過幾個驚惶失措、四散奔逃的人,撿起角落裡屍首抱著的弓箭,也跟著爬上城牆。他極力讓自己忘記方才那具摔得血肉模糊、死不瞑目的屍體,然而甫登上去,一支箭便貫穿了身前那個老漢的頭顱。

    謝琰烏黑的雙瞳微微一縮,無數慘烈的嘶嚎吼叫一瞬間彷彿都離得遠了,只剩下老漢喉嚨間沉重而嘶啞的呼吸聲,以及箭頭上那些紅紅白白之物。他不自禁地伸出手,想要扶住他,老漢卻用盡最後的力氣將他推倒在地上,自己摔下了城牆。

    幾支箭堪堪擦過謝琰的頭頂,射入城內。他有些呆怔地望著老漢方才站立的地方,心中升起了複雜的情緒——既有對薛延陀人的憎恨,報仇雪恨的堅定,亦有對老漢的感激,更有對生命無常、生生死死的恐懼。

    他從來都很清楚,每一場戰事都意味著無數條人命,所謂「一將功成萬骨枯」便是如此。然而,書上看來的慘烈,卻遠遠比不過親身的見聞。他生在貞觀年間,故鄉遠在安定繁華的中原,年紀又尚小,何嘗經歷過這樣如佛家地獄一般的景象?

    然而,無數心念轉過,都不過只是剎那之間罷了。謝琰很清楚如今自己身在何地,眼下又該做什麼。他咬著牙站了起來,尋了個合適的隱蔽處之後,便舉弓抽箭。藉著城樓燃燒的火光,他望向城外,意圖瞄準敵人。不過,這一眼看過去,他的心便徹底地沉了下去:底下烏壓壓一片薛延陀騎兵,足足有三四千之眾!區區一座長澤縣城,必定守不住!何況,既然派兵攻打長澤縣城,為了取得足夠的戰果,薛延陀人必定也盯上了夏州州城。若是州城被困,必定多方救援,誰還顧得上旁邊的一座小縣城?

    心中雖然頗有幾分絕望之意,但謝琰射箭時卻異常冷靜。若是此時有人注意到他,必會發現他小小年紀,竟然能做到箭無虛發。不過,數千薛延陀人,只在城牆稀稀落落的箭雨中倒下了幾十人,自然絲毫未能引起旁人矚目。

    謝琰很快便將周圍能蒐集到的箭都用光了,也勉強挨過了薛延陀人的幾輪箭雨。城牆上仍然安然無恙活著的人已經寥寥無幾,完全無法壓制試圖攀援城牆的敵人。不多時,便有些身手靈敏的薛延陀人爬了上來,與大唐的兒郎們展開了肉搏戰。

    謝琰隨手拿起一柄已經生鏽的橫刀,用盡力氣斬落了兩三人。溫熱的鮮血濺在他的臉上,沾濕了他的兔皮長襖,而後迅速變得冰冷。他心底也從剛開始的滿懷忿恨,逐漸變得悸動不安,最終只剩下一片麻木。

    砍殺,砍殺,砍殺。

    直到雙臂痠疼得快要抬不起來的時候,謝琰才停了下來。他心中清楚自己已經無法再戰,便丟下橫刀,轉身離去。然而,在奔下城牆時,到底仍有幾分愧疚,彷彿自己當了逃兵一般。只是,想到或許仍然在等他傳消息的李家小娘子,他便覺得依舊身負著重任,決不能輕易死在此處。

    「城門破了!!」

    「薛延陀人殺進來了!!」

    「快逃!!」

    謝琰跌跌撞撞地穿過惶恐躲避的人們,好不容易才回到李家。因門戶都已經被堵住了,他不得不跳牆而入。正要往內院走,卻見幾個粗使僕婢匆匆地拎著包袱躲進了下人所居的倒座房。隨後,濃重的血腥味便傳了過來,令他想起了城牆頭上那片血肉橫飛的景象。回過神,他不禁擰起了眉:如此異象,李家必定是出了什麼事。李家小娘子、小郎君不知可安然無恙?

    當他循著血腥味來到廚房邊時,便見李家幾個部曲正將三四具屍首藏到旁邊的樹叢後。孫氏嚇得渾身戰抖,摟著李遐齡輕聲哽咽。李遐玉的臉色亦有些蒼白,卻已經將恐懼都深深地藏在漆黑的雙瞳之中。而母子三人身邊,只剩下威娘一個侍婢。

    「李娘子,三四千薛延陀人已經破開了城門。」謝琰道。

    李遐玉循聲望去,一瞬間,那張白玉般的臉龐竟像是有些無悲無喜——彷彿已經因經歷得太多反而超脫於外,又似乎是看穿世間生死的出家者。這般的神情出現在一個年幼的小娘子身上,委實有些奇異,卻越發令人憐惜。不過,下一刻,她的目光便微微一動,上前一步:「謝郎君可曾受傷?」

    謝琰恍然,抬手抹了抹臉上的血跡:「我無妨,只是濺上去的而已。」說罷,他看向那個被緊緊關住的菜窖:「世母、李娘子、玉郎,趕緊進這地窖裡躲一躲罷。薛延陀人只為了劫掠而來,或許搶得糧食、牛羊和金銀之後,便會很快離開。」即使這地窖看起來並不隱蔽,也總比躲在房間中好些。

    「裡頭有人,且堵住了門。」李遐玉道。方才那些個搬空菜窖的僕婢有大半都背主了——眼看著即刻便要完全騰空的時候,七八個人磨磨蹭蹭地留在裡頭,忽然將菜窖關上,死死抵住,不讓其他人進入。另外幾人狗急跳牆意欲挾持李遐齡取得錢財逃亡,被部曲處置了。只剩下區區幾人還算老實聽話,威娘便分了些錢財與他們,讓他們逕自去尋地方躲藏,各安天命。

    她曾經覺得自己主持中饋尚且算是得法,如今卻連貼身婢女阿長都背叛了她,真是諷刺得很。到頭來,她所能依賴的,也只有祖父和阿爺留下的部曲,與祖母手下的威娘而已。不過,生死關頭,也怨不得這些未經收服的人做出這種選擇。無非是他們並不將主人放在眼裡,認為自己的性命更重要罷了。

    部曲們正要去撞菜窖的門,遠遠地便已經傳來了馬蹄聲。

    李遐玉、謝琰均是一凜,互相對視一眼,從彼此眼中都看出了些許焦急之色。

    「罷了,眼下已經遲了。」李遐玉搖了搖首,向威娘使了個眼色。威娘略帶懷疑地看了幾眼謝琰,便攙扶著孫氏,低聲道:「在左耳房中,隨奴來罷。」

    位於正房西側的左耳房,是前些年李信為了生性好潔的李遐玉而改建的浴房。裡頭十分寬敞,不僅擺放著一個偌大的浴斛,旁邊還挖了一個小浴池。威娘將那浴池一角的青石磚取了下來,露出裡頭一方小小的烏黑空間:「這浴池郎君從未用過,只是障眼之法。而這個密室,也僅僅留作這種時候使用。」

    在昏黃的燈火下,那處暗室看起來實在小得有些可憐。李遐玉心知,恐怕阿爺只是為了以防萬一,才匆匆做了這番準備。只是,他當初從未將自己也考慮進去,僅僅想護住他們母子三人,又成日忙碌無暇顧及,所以才建得如此狹小。如今她與玉郎身量已經增長,孫氏又豐腴了些,恐怕連裝下他們母子三人都很勉強。思及此,她便將李遐齡推進去,又去推孫氏。

    孫氏卻不知哪裡來的氣力,猛地將她按了進去。

    這間暗室實在是太狹小了,李遐玉與李遐齡縮在一處,尚且不能伸展身體。而略顯豐腴的孫氏若想入內的話,恐怕已經不可能。李遐玉掙紮著想出來,卻不料孫氏又冷不防地將謝琰推到她身上,而後便命部曲與威娘將青石磚重新砌起來。

    「阿娘……阿娘……」李遐齡彷彿察覺到什麼,終於忍不住哀哀哭泣起來。

    「阿娘,讓我出去!你進來!」李遐玉高聲道。她想要掙扎,卻因謝琰擠在她身後而動彈不得。

    「李家世母,我自己找個地方躲著便夠了……」謝琰也道,倒退著便要出去。

    「別動!!」孫氏低低地喊道,一向柔弱的臉孔上竟多了些許決然之色。她便像是突然從沉睡中醒過來的母獅,一雙眼瞬間爆發出明亮的光彩,一時間竟將扭過頭看向她的李遐玉與謝琰都震懾住了。

    「謝小郎君,你是個好孩子,幫我照顧元娘、玉郎幾日罷。你在今夜來到我們李家,也算是與我們有緣了。便是不讓你進去躲藏,我也鑽不進去,所以你很不必放在心上。」

    「元娘,護好阿弟。阿娘知道,你一定不會讓我和你阿爺失望。」

    「玉郎,不許哭!你是小郎君,往後長大了還要保護阿姊,決不能軟弱。」

    孫氏一口氣說完,部曲與威娘也砌上了最後一塊青磚,只留出了一道縫隙作為通氣口。而後,他們又將浴斛蓋在浴池上,這才放心地離開了。

    李遐玉聽著腳步聲遠去,心中充滿了懼怕與恐慌,又恨自己竟然如此無能,禁不住低低地啜泣起來:漫天神佛,信女求求你們,保佑我的阿爺和阿娘。於信女而言,他們是這世間最好的爺娘,信女絕不能失去他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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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10-15 21:53:28 |只看該作者
第四章 痛失怙恃

    紛亂的馬蹄聲由遠及近,刺耳的笑聲穿過宅邸,伴隨著憤怒的低吼與遍野的哀鴻。李遐玉將李遐齡緊緊地摟在懷中,摀住他的雙耳。分明身前依偎著阿弟,身後還有謝琰,她卻覺得自己的血肉筋骨都已經被寒風與噩耗凍得寸寸成冰。

    世間一切彷彿都已經遠去,只餘下他們三人仍然活在這個漆黑的小密室當中。只要想到或許長澤縣城內如今已是十不存一,甚至僅剩下他們,她便覺得冰冷刺骨、心痛難當。念及生死不知的阿爺與阿娘,她既驚惶恐懼,又忿恨之極。然而,無論情緒如何激烈,她都不能再表露出半分,反倒要強作鎮定,安撫年幼的阿弟。

    彷彿過了許久,又彷彿不過是片刻之間,夾雜著猖狂大笑、慘嚎哭喊的聲音終於漸漸遠去。謝琰靜靜聽了半晌,直至再也聽不見任何聲響,這才微微動了動,低聲道:「薛延陀人許是已經走了,咱們出去看看?」

    「算算時辰,大概已經過去一日一夜,我們也不應該僅僅只是躲在此處空等。」李遐玉回道。她憂心孫氏的安危,若不是顧唸著她留下的話,早便忍耐不住了。

    兩人因許久不曾飲食的緣故,聲音都有些低啞。李遐齡則並未發聲,似是已經昏過去了。

    謝琰試著挪動身子,卻發覺因太久不曾動,渾身早已是麻木不堪。他擰起眉,索性忍痛往後一撞,將青石磚都撞飛出去,自己也倒在浴池底部,掙紮了許久才坐起來。這番動靜雖然並不小,卻似乎並未引起任何人的注意。李遐玉仔細聽了聽,方小心翼翼地鑽出密室。

    因著長時間都只能保持同一姿勢,她亦覺得身子痠痛得很,已經沒有氣力將李遐齡也抱出來了。不過,不待她請謝琰相助,他便已經再度躬身進入密室,將李遐齡夾帶而出。他們在小浴池中休息了片刻,確定宅院裡確實沒有動靜之後,這才推開頭頂的浴斛。

    外頭果然已經入夜,一片靜謐。恍然間,李遐玉甚至覺得,他們所經歷的那一夜都只是個噩夢而已。然而,被踢壞的門在寒風中輕輕擺動,發出吱呀的聲響;院子裡滿是髒污,白雪覆蓋之處皆已經被踐踏成了泥水;濃重的血腥味瀰漫,完全掩蓋住了昔日家中溫暖的熏香氣息——這一切都提醒著她:城破家亡,才是事實。

    耳房內空無一人,李遐玉猛然清醒過來,喚著「阿娘」便奔向正房。然而,甫踏進正房,她便瞧見威娘倒臥在床榻前,身下血泊已經凝結成冰。她仍懷著一絲希望,將威娘翻過來,試了試她的鼻息。然而,這個臉色青白的忠婢卻已經不可能再度站起來了。

    希望落空之後的不祥之感令李遐玉抽泣起來:「阿娘!阿娘!」

    她打開儲藏衣物的櫥櫃,奔進臥房鑽進床底下,四處尋找,卻仍不見孫氏的蹤影。而後,她又跑向東廂房,在堂屋中便發現了幾個部曲肢體不全的屍首。這些勇武的大漢在臨死之前與薛延陀人展開了殊死搏鬥,身上滿是傷痕,還被敵人砍下了頭顱帶走作為報復。她看著眼前的慘狀,渾身發軟,幾乎要昏厥過去。

    然而,她到底克制住了恐懼與失措——沒有尋得孫氏,她便不可能放棄。不錯,她心裡仍然存著一線微弱的希望:哪怕漫天神佛有一絲憐憫……也必定不會讓她與阿弟成為失去怙恃的孤兒罷!!

    「阿娘!我是元娘!阿娘,你在何處?!」忍著強烈的不適感,她跌跌撞撞地越過堂屋,走入寢房內。而後,她一眼就看見插在櫥櫃上那把彎刀。刀身上的血、櫥櫃裡流出的血匯成了涓流,都早已經凝住了。裡頭……裡頭……

    分明知道孫氏或許就在這櫥櫃裡,李遐玉卻再也不敢上前一步。強烈的心悸突然襲來,她眼前一黑,摀住自己的胸口,倒在了地上。

    再度醒來的時候,李遐玉便發現,自己與李遐齡正睡在廚房角落裡的柴堆邊。謝琰藉著廚下灶膛裡未燃盡的木炭燒起了火,火光躍動著映在他們身上,照得渾身暖和起來,一度冷到骨子裡的寒氣也彷彿被驅散了。他依舊坐得脊背挺直,風骨凜然,卻隱約多了些許曾經殺過人、染過血的悍然之氣。

    「李娘子,用點吃食罷。」發覺她醒了,謝琰推過來一個破碗,裡頭裝著半碗粟米粥。廚房內的糧食、肉菜等物幾乎都已經被薛延陀人搶走了,碗碟陶罐等器具則被砸光了,一片狼藉。他好不容易才收集了些許粗糧,卻也只能供得他們一頓所食而已。

    李遐玉確實餓得狠了,腹部隱隱作痛,但此刻她卻無心吃食,只是默默地站了起來。

    「李家世母的遺體,我已經放到了之前藏身的密室中。」謝琰道,「那位婢女與幾位忠義之士,也都放在了小浴池中。」他注視著李遐玉,聲音輕了些:「方才玉郎醒過來後,也用了些吃食。你是阿姊,更應該照顧好自個兒,別教他小小年紀還須得為你擔心。」他並不認為,李遐玉能安然面對母親的遺體。而且,有些事,她毫不知情反而更好些。

    「……謝郎君說得是,多謝。」李遐玉沉默半晌後,便坐了下來,強迫自己將那半碗粗糙的粟米粥喝下去。這種未曾脫殼的粟米,平日裡連僕婢都不願意食用,買來大約也放了許久,不但有種奇怪的異味,亦刮得她的喉嚨疼痛不已。不過,不論如何這也是糧食,吃了半碗居然也飽了,渾身多了些氣力。

    想到謝琰與李遐齡都吃了這粟米粥,她忍不住心生擔憂,伸手試了試自家阿弟額頭的溫度。直到確定他並未受寒發熱,用了這種吃食似乎也沒有出現什麼異狀,這才略放下心來。

    見她冷靜許多,謝琰便帶著她又去了浴房。他早已經將浴池填了土石,因而只能看見一抔新土。李遐玉跪地叩首,行了稽首大禮之後,又默默地祈禱了許久,這才離開。眼下長澤縣城並不安穩,她也無法為阿娘舉辦喪禮,只能暫時將她留在這方土地之中,改日再為她遷葬了。

    兩人舉著火,在正房、廂房裡搜尋多時,好不容易尋了些用得上的物事,裝了幾個包袱,回到廚房。經過菜窖時,李遐玉瞥了一眼。裡頭依稀倒臥的屍首並未讓她有任何動容,彷彿見到屍體已經是再尋常不過之事。謝琰亦是眼不見為淨,只合上了門便罷了。

    天邊漸漸亮了起來。與那一夜的恐懼絕望相較,整座長澤縣城彷彿多了些許生氣,隱約能聽見細碎的人聲。謝琰側耳靜聽,低聲問:「李娘子有何打算?」

    李遐玉沉默了許久,才道:「我要去順化府軍營,找我阿爺。」

    「……令尊恐怕已經凶多吉少。」謝琰直率地道,「且不說薛延陀人很可能還在附近遊蕩劫掠,並未走遠。我仍依稀記得,順化府軍營很是靠近昭武九姓胡人、六胡州粟特人聚居之處,離突厥降部所在的順州、化州亦不遠,很是危險。你帶著玉郎隻身前去,也只是有去無回而已。李娘子不如再斟酌一二罷。」

    「便是阿爺已經戰死,我與玉郎也須得為他收斂遺體。」李遐玉有些固執地回道。她心裡其實很清楚,李信已經不可能生還,她此去順化府軍營也未必能尋得著他的遺體。但尋不著與不去尋卻是兩回事。

    「尋著遺體之後呢?」謝琰又問。

    李遐玉道:「祖父在靈州任河間府折衝都尉。我與阿弟會去靈州投奔祖父、祖母,替阿爺阿娘盡孝。」其實,他們離開河間府來到長澤縣城也不過是這兩年之事。阿爺李信是獨子,本應世襲祖父折衝都尉之職,他卻不願受此蔭護,轉而去了夏州順化府任校尉。他原本打算將妻兒都留在靈州弘靜縣侍奉父母,但因孫氏與阿家柴氏難以相處,後來便以照顧阿郎為藉口帶著兒女遷了過來。故而,她其實是在靈州長大的,對於弘靜縣比長澤縣還更熟悉些。

    謝琰到底對這些邊鎮縣城並不瞭解,又問:「弘靜縣離長澤縣多遠?在長城之內或是之外?」

    「附近便是賀蘭山,並未修築長城。」李遐玉回道。至於距離,她亦有些不確定:「此去弘靜縣,約莫五六百里?當初阿娘帶著我們來長澤縣,繞過了胡人聚居之處,牛車行了十日方到。」

    謝琰道:「牛車行十日,恐怕憑著雙足行走,至少須得二十幾日。畢竟,你們人小力孤,不可能一直不眠不休。而且,就算繞過胡人聚居之處,此時動盪不安,仍然十分危險。倒不如先入關,從寧朔縣往靈州而去,總能安穩一些。」

    李遐玉垂下眼:「最安穩之法,莫過於就在此等著。祖父若得知長澤縣被薛延陀人攻破,定會派遣部曲前來找尋我們。」

    「確實如此。」謝琰道,「離開長澤縣城,反倒處處危險。而且,令祖父遣部曲前來,反而方便去順化府軍營找尋令尊之遺體。」

    李遐玉不得不承認,他所言確實很有道理。倘若因一時衝動而冒險,讓自己與阿弟陷入險境之中,反倒是對不住阿娘臨終前的託付。「罷了,就在此等著罷。待天亮之後,再去尋些糧食,也好熬過這些日子。不知……謝郎君又有何打算?」

    「我也有些擔心叔父的安危。不過,他武藝高強,應當無事。所以,我反倒是有些不放心你們姊弟二人。待令祖父派人來接走你們,我才能放心去找叔父。」謝琰道。

    李遐玉望著眼前這個少年郎,目光柔和了幾分:「謝郎君高義。若是祖父遣人前來,不如讓他們也幫著你找尋令叔父,總比你獨自一人更快些。而且,你若不能與叔父團聚,我與玉郎也不可能安心離開。」若是沒有謝琰在,她與阿弟大概早已經受不住這番打擊了罷。

    「我到底仍是看著年幼了些,所以你們都不放心。」謝琰微微彎起嘴角,「罷了,便是我說獨自一人亦無妨,你也不會信。到時候再說罷。」

    兩人說定之後,心中都覺得安穩了幾分。李遐玉便又道:「我和玉郎身上還有些錢財,待會兒倒是可去南市的糧行中看一看。倘若糧行已經被搶光,也總該有些人家藏了糧食罷。」

    謝琰略作沉吟:「如今城內紛亂,還是不露財為好。我們外出之時,也儘量找些僕婢的衣物穿著,才不引人矚目。否則,有人趁亂將咱們擄去賣了,也不無可能。」他一路自故鄉行來,對於世情比李遐玉清楚多了,也知道戰亂之後才更應該提防旁人。縱然昔日是同城之人,甚至熟識之人,今日為了能活命的糧食或者錢財,便保不準會做出什麼事。

    李遐玉咬了咬唇:「那玉郎應該跟著我們,將他一人留在這裡也不妥。」更何況,這宅院裡到處都是屍首,他年紀幼小,恐怕會嚇著。

    謝琰頷首:「我們一起去便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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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10-16 00:37:47 |只看該作者
第五章 破城之內

    天色已然大亮,卻依舊顯得略有些昏暗。飄飛的風雪零零星星地從空中落下,再度漸漸覆蓋長澤縣城。然而,與昔日的繁華熱鬧、人流如織相比,如今這座縣城已經幾成廢墟。北城門附近的裡坊皆已經燃成了灰燼,眼下仍在斷斷續續地冒出陣陣青煙。其餘裡坊也有不少宅院因抵抗的緣故,被薛延陀人縱火燒燬。街道上四處是倒臥的屍首,被白雪淺淺地蓋住,遮掩了猙獰的傷口與凍結的血流。遠遠隱約傳來無知稚童的悲泣,時而有人踉踉蹌蹌地在廢墟中穿行,而後爆發出悲愴的哭喊聲。

    長澤縣到底不過是區區一地而已。薛延陀人為了過冬而劫掠,不知攻破了多少大唐邊塞城鎮,使得多少大唐子民家破人亡。這次兵禍造成的結果,比天災更加慘烈,也愈發令人恐懼,愈發令人充滿了憎恨。

    謝琰、李遐玉與李遐齡緩緩地沿著街道往南市行去。他們三人罩著不甚合身的粗布衣衫,髮髻凌亂,臉上滿是髒污,看上去就像流浪的乞兒,並未引起路上那些臉色驚惶、步伐匆忙的行人的注意。舉目望去,長澤縣城早已不復舊日模樣。若非確定足下的街道確實是那條貫穿縣城南北的中軸大道,李遐玉甚至生出了一種置身他處的錯覺。

    隨處可見的屍首與痛苦呻吟的傷者,令年幼的李遐齡再也不敢抬眼多看,忍不住緊緊地握住身邊阿姊的手。李遐玉輕輕地揉了揉他的小腦袋,低聲寬慰道:「玉郎莫怕,有阿姊在呢。」

    李遐齡用力地搖搖首:「阿姊,我不怕……我不怕……」阿姊是小娘子都不懼怕,他可是小郎君,怎麼可能覺得害怕呢?想到此,他抬起首,迅速地看了周圍一眼,然後努力地移開注意力,專注地看向謝琰的衣角:「謝家阿兄在懷裡放了什麼?鼓鼓囊囊的。」

    臨出門的時候,為了以防萬一,李遐玉和謝琰再度仔細地挑選了一些應該隨身攜帶的物品。錢財自不必說,李遐玉分成了四份,每人裡衣中都足足縫了十幾金,剩下些散碎制錢由她收了起來。另外,謝琰從僕婢住的房裡找出幾個已經凍得僵硬如石的蒸餅,也每人懷裡揣上了兩個。

    謝琰微笑著瞥了他一眼:「家去之後再給你瞧瞧。」

    李遐齡不過是隨口一問,也並不強求他回答,便點點頭。李遐玉也隨意地瞧了一眼,從那物事隱約的輪廓,便看出那必定是一柄西域短刀。看長短大小,應該並非殺害孫氏的那柄彎刀,而是他自己所有之物。如今城內紛亂,再如何小心謹慎亦不過分,帶著刀出行也是應當的。

    徒步走了半個多時辰之後,他們終於來到南市。按照大唐的規矩,天下城郭中所有的「市」,皆只在午後開放做生意。此時尚是上午,按理說,坊門本應該緊緊關閉才是,他們也早便做好了等兩個時辰的打算。但是,眼前的南市不但坊門大開,且裡頭還有些正在搜取物品的人。

    不問而取,謂之盜。謝琰與李遐玉都皺起眉。他們自然不願與這些人同流合污,但糧食關係到三人的生計,卻不得不搜尋。略作猶豫之後,他們也走進了南市,一家一家行店看過去。所有行店的淒慘景象無不觸目驚心,鋪面中通常只見屍首,不見任何貨物。尤其是金銀首飾行、糧行裡,更是早已一掃而空。便是布行鞋帽行等店舖,亦是空空如也。

    李遐玉、謝琰在麩行、米行、粳米行、穀麥行、米面行等幾處糧行裡都轉了轉,皆一無所獲。他們又去了酒肆、食肆,挨家挨戶查看,最後在一家偏僻的小酒肆廚房中尋得了一小袋粳米,還有些散落在地上的粗麵。

    將粳米與粗麵都收起來後,李遐玉暗暗記下了這家酒肆的名字,打算日後再過來償還這家主人的恩情。畢竟,這些糧食若是省著些吃,大概也能讓他們堅持十來天了。只要再去尋些糧食,配上家中散落的菘菜、蘿蔔,應該便能使他們熬到靈州祖父遣人過來的時候。

    謝琰細心地將粳米分成了幾小袋,分別塞進三人的懷裡,只提著粗面袋子往外走。果然,就在他們踏出酒肆的時候,幾個尖嘴猴腮的男子忽然躥出來,擋住了他們的去路。為首之人打量著他們,惡狠狠道:「哪裡來的乞兒!竟敢闖入老子的店中偷盜!還不趕緊將你們偷的東西都交出來!不然,老子便是將你們就地打死,也是佔足了道理!」

    「你說這家小酒肆是你家的?那你姓什麼?可認得旌旗上酒肆的名字?」謝琰擋在李家姊弟身前,冷冷地問道。方才他就瞧見這幾人在各類行店中穿梭,顯然也正在搜尋值錢之物,並不是什麼店主掌櫃。此時攔住他們,無非是瞧見他們尋著了糧食,便想搶過去而已。

    那男子自然不識字,也說不出酒肆的名字,惱羞成怒,舉拳便衝了過來。其他幾人嘻嘻笑著在旁邊看熱鬧,擠眉弄眼地嘲諷這三個小乞兒不識抬舉。

    「畜生之輩,要搶便搶,找什麼藉口?!」謝琰放下粗面袋子,一閃一避,再利落地轉身飛踢,就將那男子狠狠地踹了出去。圍觀的幾人大驚失色,想不到這年幼的乞兒竟然像是習過武,臉上不禁多了些懼意。

    「不過是個小乞兒!你們怕什麼?!給老子圍上去!狠狠地打!!」被踢飛的男子一邊抱著腹部哀嚎,一邊咬牙切齒,「將他們打個半死,然後賣給粟特人,咱們每個人都能賺上好幾金!!」

    聽得買賣乞兒能賺幾金,這群人互相瞧了瞧,瞬間便滿面皆是貪婪之色。他們往日就是走街串巷的無賴兒,仗著有幾分力氣橫行鄉里,靠著敲詐勒索過活。如今官衙武侯、差役幾乎都死光了,他們喜出望外,覺得正是四處搜刮錢財的好時候,也好供得日後揮霍度日。不過,縣城中的大戶、商行幾乎都已經被薛延陀人搶空了,他們找了大半日也沒能尋得多少好東西,一時難免失落。如今這個主意卻讓他們很是心動,將城中那些孤兒都賣與粟特人做奴隸,錢財豈不是滾滾而來?

    於是,幾人紛紛撲了上去,與謝琰打成一團。

    李遐玉牽著李遐齡,躲在酒肆內焦急地看著謝琰與那些男子搏鬥。一方只是個不過十一二歲的小少年,另一方卻是好幾個青壯男子。便是他武藝再高強,沒有拔出那柄西域短刀,一時也分不出勝負。

    李遐玉知道,謝琰並不認為這些人罪可致死,所以才不忍心殺人。但是若不能盡快分出勝負,以他疲累了這幾日所剩餘的體力,極有可能會落敗。她想了想,帶著李遐齡回到酒肆的廚房裡,找到了一柄沉重的柴刀,又讓李遐齡拿著菜刀護身,這才又奔了出去。

    「玉郎,你躲在櫃檯後頭,若是阿姊沒有喚你,絕不許出來。」

    「阿姊……」

    「聽話。」

    說罷,李遐玉便提著柴刀氣勢洶洶地衝了出去,出其不意地襲向那群無賴兒。只是,她畢竟從未傷過人,柴刀又沉重,狠狠地一刀砍下去,卻並未擊中。那躲開的無賴兒反而一拳就把她打開了。

    李遐玉只覺得臉上一片火辣辣,耳中嗡鳴不止。她捂著迅速青腫起來的臉頰,心中又羞又辱又怒。連家中長輩們都不曾責打過她,這群市井無賴居然膽敢動手?!而且,她自幼習騎射,如今居然淪落到被街邊無賴兒打傷的地步,簡直是給祖父祖母和阿爺丟臉!!心中激憤之下,她咬牙再度爬了起來,轉身去酒肆中拿了李遐齡的菜刀,又沖了過去。

    「李……」謝琰見她受傷,心中大覺慚愧。他一時不忍,換來的卻可能是三人都受重傷,被這些無賴賣作胡人奴婢的下場。既然這群人毫無悲憫之心,他又何必心存善念?思及此,他拔出懷中的西域短刀,痛下了殺手。

    那些無賴兒想不到他居然身懷利器,想要逃走時卻已經遲了。謝琰乾脆利落地殺了幾人,又挑斷了剩下幾人的一手一腳筋脈,留下一地的屍首與重傷者。

    李遐玉眼睜睜地看著他殺人,緊握著菜刀,臉色絲毫不變。若是她的武藝更高些,同樣不會婦人之仁留下這些無賴兒的性命。倒是李遐齡,無聲無息地從櫃檯後鑽出來,遠遠看著那些躺倒一地的人,小臉頓時慘白無比。

    「咱們回去罷。」謝琰沉聲道,「剩下的時日都不必再出來了。十幾天後,想來附近也該派來軍隊收復縣城。到了那時候,規矩秩序都會漸漸恢復,咱們也可用錢財去換取糧食度日。」

    李遐玉搖搖首:「這些人在此處流連許久,想必已經收集了不少糧食。為了以防萬一,咱們多拿些糧食家去,剩下的便留待其他人來取用便是。」

    謝琰略作思索,點頭道:「你說得是。說不得還會出什麼意外,準備充足些也好。」

    這群無賴兒大概已經驅逐了不少尋常百姓,南市內發生了這麼一場血肉橫飛的鬥毆,竟然也絲毫未曾引起旁人的注意。謝琰、李遐玉帶著李遐齡往方才無賴兒們出沒的地方尋去,很快就找著了不少糧食。他們只取了一袋粟米、一小袋粗面,便匆匆離開了。

    回李家宅院的路上,他們好心地告知幾個行人南市內有些糧食。那些行人面露感激之色,急急忙忙地奔過去。兩人的心情這才好了不少,李遐齡的神色也略微好轉了些,看了看謝琰,又瞧了瞧自家阿姊,低聲道:「我也想學武藝。」

    「當真想學?」李遐玉問,「可不許叫苦叫累。」李遐齡有些先天不足,幼時孱弱得天天喝苦藥湯,好不容易才養成了如今這般健健康康的模樣。孫氏生怕他吃苦受累損壞身子,便不許他習武。而且,他自己對習武其實也並不感興趣。

    「我……也想保護阿姊。」李遐齡道,有些心疼地看著自家阿姊青腫的臉頰。

    李遐玉微微笑起來,卻免不了扯疼了受傷的臉,只能捂著半邊臉頰道:「那便讓祖父教你罷。阿爺的武藝,也是祖父教的。」

    「謝家阿兄能教我麼?」李遐齡又問。

    謝琰看了李遐玉一眼,笑道:「你阿姊答應了,我就教。」

    「阿姊,謝家阿兄武藝高強,他也能教我。如此就不必浪費這一個月的時間了。」

    這幾日經歷了太多事,三人皆是既痛苦不堪又驚惶疲憊,難得如此輕鬆。謝琰眼角眉梢皆是笑意,李遐玉也勾起了嘴角。因看著李遐齡焦急央求的模樣甚覺有趣,她故作思考了半晌,這才頷首道:「好罷。不過,你既然認了謝郎君為先生,咱們可得給他一些束修才好。」

    「家裡沒有肉了,過些日子再給如何?」李遐齡又央道,「謝家阿兄,束修絕不會少的!」

    謝琰有些繃不住想笑了,正要答應,便聽見熟悉的大地震動聲傳來。三人大驚,趕緊往宅院裡跑去。

    謝琰道:「也許是大唐的騎兵!」

    李遐玉沉默了一會兒,這才回道:「這個時候來,已經遲了。」她的阿爺阿娘,再也不可能復生。她的家,亦再不可能恢復過去那般模樣了。

    然而,未等他們到達宅院裡,已經飽受摧殘的長澤縣城中,就再度響起了驚惶的吼聲:「薛延陀人又來了!!快躲起來!!快跑啊!!」

    「快跑!!薛延陀人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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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10-16 00:38:01 |只看該作者
第六章 離開長澤

    時隔兩日,薛延陀人竟然再度來犯。只是,這一回,再也沒有厚重的城門擋住薛延陀人的鐵蹄;這一回,再也沒有慨然赴死的勇士抵抗薛延陀人的弩箭。馬蹄聲很快由遠及近,伴隨著胡語笑罵,一路如入無人之境,徑直闖入了長澤縣城中。

    已經來不及回李家了!謝琰提起李遐齡,與李遐玉鑽進旁邊的廢墟中,躲在半塌的房梁底下。廢墟比完整的宅院或許還更安全些,畢竟薛延陀人闖入城中只為了劫掠,斷不可能進入廢墟細細搜尋。不過,三個孩子都仍然有些緊張,緊緊依偎在一起,睜大烏黑的眼眸,盯著外頭不斷打馬而過的胡人身影。

    「不是潰兵。」李遐玉幾乎是自言自語道,透著掩不住的失落。夏州自古以來便是漢家邊疆重鎮,昔年漢武帝設朔方郡,視其為長安正北之門戶。十六國時,赫連勃勃建胡夏國,築統萬城,便是如今夏州州府治所之地。前朝、本朝與突厥連年征戰時,夏州、靈州等皆為軍事要沖,至今亦是大唐北疆重地。如今長澤縣城被薛延陀人劫掠,大唐雄師居然毫無動靜?任憑這些北狄猖狂?難不成,夏州州府的情勢竟然那般危急?以至於無法分兵來救長澤縣?

    「不是薛延陀人。」謝琰緊接著低聲道,仔細觀察這群人的裝扮。他曾在城門上殺過幾個薛延陀人,清清楚楚地記得其人的說話語調與配飾,幾乎能夠斷定這些人絕非上回攻城的敵人。

    李遐玉微微一怔,蹙眉道:「另一個部落?」薛延陀人乃鐵勒諸部之一,由薛部與陀部合併而成,不同部落或許話音、配飾皆不相同。但這更令人費解——為何這個部落會在此時再度進入長澤縣城劫掠?如今的長澤縣城如同廢墟,貴重金銀器物、糧食、牛羊馬匹皆已經被搶光了。他們難不成不知道已經有人捷足先登?再來一次又有何用?眼下城內恐怕什麼像樣之物都尋不出來。

    「不……」謝琰略作思索,隱晦地提醒道,「我曾聽聞,鐵勒諸部與突厥風俗相類。」在突厥強盛之時,鐵勒諸部都依附突厥而生,供其驅策。待突厥勢弱,薛延陀部這才順勢崛起。大唐與薛延陀人為共驅突厥,曾短暫交好,迫使東突厥投降大唐,西突厥遠走西域。而後,薛延陀人勢大,遂成為了大唐邊患。

    李遐玉驚訝之極:「突厥降部冒充薛延陀人來劫掠?他們怎麼敢?!」東突厥降大唐之後,餘部安置在靈州、夏州以北、陰山以南放牧。後來,今上以陰山南北乃突厥故地,且牧場更豐饒為由,命阿史那思摩(李思摩)率部眾前往。從此,東突厥降部便成為薛延陀人的心腹之患,互相劫掠,彼此損耗。突厥降部也成為橫亙在大唐與薛延陀之間的緩衝,致使夏州十年無戰事。然而,誰會想到,這群已經降唐十年的突厥人,居然膽敢做出趁火打劫之事?

    「若是危及部落生計,又有何不敢?」謝琰道,「此次暴風雪或許比我們所想的更嚴重,影響了遊牧諸部,他們亦可能是不得已而為之。不過,既然膽敢冒充薛延陀人之名,恐怕他們已經豁出去了,長澤縣城接下來都不可能安穩。若是突厥人走後,再來一群馬賊……」他們三人畢竟勢單力孤,一旦被這些人發現,不但連僅剩的糧食都保不住,安危也堪憂。

    「我們……我們不能留下來了?」李遐齡聽得懵懵懂懂,卻敏銳地抓住了關鍵。

    謝琰與李遐玉都沉默下來。長澤縣城確實不安全,不可能讓他們安安穩穩地待上一個月。但,一旦出了縣城,何處又是安全之地呢?往東去夏州州府?恐怕那裡正是激戰的戰場。往南去寧朔縣?長城關隘在這種緊要關頭會讓沒有過所的他們通過麼?往西去往靈州投奔祖父祖母?四處遊蕩的薛延陀人、突厥降部、馬賊實在太危險了。

    一瞬間,李遐玉竟生出「天下之大,無處可去」的悲涼之感。

    廢墟外,隱約再度傳來悲泣痛哭之聲,又有不知幾座宅院被點燃了,衝天的火光與黑煙令僥倖躲過一劫的長澤縣百姓們不禁心生絕望。日復一日的劫掠,薛延陀人來了又走了,突厥人來了又走了,也許還會有馬賊趁火打劫——飽受摧殘的長澤縣城遲早會淪為一座只餘屍首廢墟的空城。

    直到天色暗了,零散的馬蹄聲才從長澤縣城四處彙集起來,往北城門處離開。

    透過藏身之處的空隙,謝琰、李遐玉、李遐齡沉默地看著這群突厥人捆著數十幼童離去。或許是實在尋不著什麼財物糧食了,他們只剩下擄人的選擇。又或許,擄人本來就是他們的目標之一。

    昔年突厥人俘虜漢人作為奴隸鞭撻,如今他們大概不敢如此明目張膽,也不敢掠走可能認破他們身份的青壯男女。不過,這些幼童的下場,恐怕也並不會太好。無論男女,他們最有可能的便是被突厥人拿來與粟特人交換糧食,成為粟特人的貨物,被帶到西域或者更遠之地販賣。

    「謝郎君,長澤縣城被攻破,這群孩童好不容易才能活下來,卻只能淪為奴隸?區別只在於,買賣他們的是同為大唐人的無賴兒,還是非我族類其心必異的突厥人,或者尚未出現卻仍在伺機搶奪的馬賊?」李遐玉沉聲問。物傷其類,她只要想到自己也險些淪為這群孩童中的一人,便覺得不寒而慄。

    謝琰垂下雙眸:「如今我們無能為力,連自保都只能勉強為之。他日,他日……」

    「他日必將報仇雪恥。」李遐玉接過話,「謝郎君,咱們往西走,去靈州罷。長澤縣城,已經待不得了。」與其躲在廢墟裡,日夜擔心被人出賣,被人當作奴隸販賣,倒不如出去搏一搏得好。畢竟,外頭天地闊達,或許同樣危機重重,卻總有他們能躲避之處。

    「好。我們且回去好生準備,連夜就走。」謝琰道。

    三人鑽出廢墟,手牽著手往李家宅院而去。儘管他們年紀尚幼,儘管他們幾日幾夜間便經歷了許多人從未品嚐過的苦痛與悲傷,但他們仍然充滿了勇氣與希冀。然而,在瞧見已被燒得精光的李家宅院之後,他們卻免不了呆愣在了原地。

    「阿姊……」李遐齡眼眶紅了,低聲抽噎起來。

    李遐玉也從未想過,自家的宅院居然會付之一炬。即使這個滿地屍首的家,早已不復昔日的溫馨,但她畢竟在此處生活了兩年有餘,留下了許多想起來仍讓她倍覺幸福的記憶。如今,卻連這座宅子都不復存在了。

    謝琰看了姊弟倆一眼,低低一嘆:「也罷。李娘子、玉郎,拜祭過李家世母之後,咱們就走。眼下咱們有糧食有錢財,一時倒也不必擔心了。」

    李遐玉回過神,垂首匆匆將眼角的淚光輕輕拭去,微微頷首:「咱們已經一日不曾吃喝了,將懷裡的蒸餅吃了罷。」

    三人在倒塌的耳房前跪地叩首,簡單拜祭了孫氏,而後便躲在已經搖搖欲墜的正房廢墟角落裡,升起了火,將蒸餅與乾淨的雪水一同煮成了麵糊湯,囫圇著喝下。蒸餅是白麵做的,雖然不新鮮,但味道到底比清晨那半碗粟米粥好多了。三個孩子拿破碗吃著麵糊湯,盡力保持禮儀,卻因腹中太飢餓的緣故,仍是吃得有些急切。不過,因糧食實在是太少,他們就算是再餓也不能多吃,又將剩下幾個發硬的蒸餅收了起來。

    之後,三人便分散在廢墟裡尋找些能用得上的物品,以備路途中所用。

    李遐玉好不容易尋出半個照袋,以及幾件尚未完全燒燬的粗布衣衫。這些衣衫、幾個破碗、兩袋粗麵、一袋粟米,以及分散在三人身上的粳米、錢財,便是他們所有的行李了。與那些一無所有的流民相比,或許尚稱得上有些家當,但錢財、粳米等物,卻是絕不能輕易露出來的。

    當他們踏出李家宅院廢墟的時候,李遐齡邊走邊回首,目光中充滿了留戀。李遐玉卻強忍住了心酸,再未多看。謝琰見狀,輕聲道:「李娘子、玉郎,我們一定會再回來,安心罷。」

    李遐齡點點頭,李遐玉則道:「謝郎君,一路西去幾百里,若你不嫌棄,我們不如以兄妹相稱罷。你喚我元娘便是了,我和玉郎都喚你阿兄。以謝郎君待我們姊弟之恩情,足以當得起這一聲『阿兄』了。我和玉郎若真能有一位兄長,大約也不會比謝郎君更好。」以謝琰的禮儀教養,論出身,說不得還是他們高攀了他。所以,李遐玉並不曾想過當真認他為「義兄」,只是為了一路上更加方便安全而已。

    聽她喚著「阿兄」,謝琰心中微微一動,拒絕的話無論如何都說不出口。他在家中排行最小,底下並無弟妹,從來不曾當過兄長,也不覺得當別人的兄長有何特別之處。卻想不到,頭一次聽人喚「阿兄」,竟然渾身上下無處不妥帖。

    「好。」他答道,伸手在李遐齡頭頂上揉了揉,淺笑道,「玉郎。」

    李遐齡高興極了,笑眯了眼:「阿兄!」他初次見面時,便對這位謝家阿兄很有好感。如今認了阿兄,比先生更親近,自然覺得激動不已。

    而後,謝琰又看向李遐玉,彷彿自那雙黑白分明的眼眸裡瞧見了信任與依賴,頓時生出了幾分豪氣:「元娘。」思及七歲不同席的禮節,他略作猶豫,手在她頭頂上輕輕拍了拍:「我們有緣共患難,只以兄妹相稱未免太過生分了,不如就認了義兄妹罷。從今往後,你們便是我的弟妹。你不必將所有事都自己扛著,若是累了,儘管交給我便是。我虛長你幾歲,又是郎君,一定會護住你們。」

    李遐玉眨了眨眼,努力地克制住即將溢出的淚水,帶著些哽咽應道:「嗯。」她當然不會放棄應該屬於自己的責任。但在這一剎那,父母之仇、家破人亡之恨、保護阿弟之責所累積的重擔,確實像是輕了一些。不會再壓得她喘不過氣來,亦不會再壓得她顫顫巍巍。

    因李宅靠近西城門的緣故,他們打算自那裡出城,一路沿著水澤、綠洲,前往靈州弘靜縣。或許途中需要穿越沙地與荒漠,或許會遇見許多未知的危險,但他們必須前行。也是在這個時刻,在這三個孩子的性情中,都深深地埋下了堅韌與主動的根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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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10-16 00:38:16 |只看該作者
第七章 前狼後虎

    長夜漫漫,風雪淒淒。

    蕭蕭寒風掠過湖泊邊緣的樹林,帶來彷彿獸吼一般的風聲。葉冠早已落盡的樹林只餘下光禿禿的枝椏,看上去毫無生氣,森森而立。隱藏在林子深處的暗影重重,時不時幾道綠光閃過,卻是飢餓的狼群正在虎視眈眈。

    李遐玉有些憂慮地看了一眼樹林深處,那些晃來晃去的綠幽幽的狼眼就像緊跟在他們身後的利刃,讓她每時每刻都充滿了警惕。身前的火堆發出輕微的劈啪聲,她垂首望著依偎在她身側沉睡的李遐齡,輕聲道:「阿兄,狼群恐怕不會罷休。」冬日的餓狼,哪裡捨得放棄近在眼前的肥美獵物?這些狼跟了他們大半天,大概已經快要忍耐不住了罷。

    謝琰正在擦他的西域短刀,依舊微微含笑:「不過是幾頭狼而已,安心罷。若是十幾頭狼,我們大概會成為它們過冬的儲糧。而如今,就當它們是咱們養著的牛羊便是。元娘,我們已經有好些天不曾吃過肉了,你可想嘗嘗狼肉的滋味?」

    李遐玉怔了怔,忽而也笑了:「想。」謝琰如此怡然自得,她便全心全意信他就是了。雖說按禮制,她與阿弟應當為父母守孝茹素三年,但如今飢寒交迫,又在趕路之中,食肉能彌補身子的虧損,倒也沒有必要拘泥這些禮法規矩。

    謝琰勾起嘴唇,弓著腰站起身來:「你帶著弓箭,在此處守著,我去將狼群引過來。」他自然知道禮法規矩,不過更喜「事急從權」之說,所以才刻意提醒而已。李遐齡身子骨弱,李遐玉又是小娘子,若此時仍死守孝期茹素禮法,恐怕熬不過這漫漫風雪和幾百里路途。

    他們歇息之處,是個林間巨石上開鑿的洞窟。許是經常作為路人歇腳之地,裡頭收拾得很乾淨平整,還鋪著乾茅草。洞窟外狹內寬,易守難攻,且能遮擋寒風,確實是最佳的過夜之地。若不是四五頭狼一直跟著他們,伺機而動,他們也確實會安心在這洞窟中輪流休息。

    謝琰頂著風雪,走出了洞窟,徑直向那群餓狼隱藏之地行去。李遐玉握緊手中的弓,穩穩地拔出箭,蓄勢待發。她自幼修習騎射,而且頗有天賦,曾得祖父和阿爺的誇讚。但是,以前那些令她驕傲的「戰績」,也無非是跟著阿爺出門狩獵的時候,獨自射中了沙狐、野兔之類的小獵物而已。如今,她為了掩護謝琰,要射的是餓狼,這令她既興奮又擔憂——因能幫得上謝琰的忙而興奮,同樣因擔心氣力不足以射傷餓狼而擔憂。

    然而,此時已經容不得她多想了。隨著一聲彷彿響徹整座樹林的狼嚎,謝琰握著血淋淋的短刀自林間飛躍而出,他身後則是四頭幾近瘋狂的狼。一個照面,他便將頭狼殺掉了,看起來也並未受傷,李遐玉不禁鬆了口氣。而後,她專注地引弓控弦,一箭飛射而出,正中一頭狼的前腿。

    原本瞄準的是眼睛,射中的卻是腿,李遐玉不由得有些懊惱。不過,謝琰卻緊緊抓住了這個機會,反手一刀,便刺向那頭因為腿傷而步伐略慢的狼。兩人事前並未商量如何配合,眼下他卻敏銳地抓中了時機,讓李遐玉雙目微微一亮。她也不再瞻前顧後,利落地射出了第二箭、第三箭,很快就將箭袋中的十幾枚箭都射光了。

    謝琰藉著她的箭勢繼續攻擊,迅速將剩下的三頭狼都利落地殺死,然後一箭一箭幫她拔下來。他們自西城門而出時,好不容易才拾得這些完整的箭簇,斷不能用過就丟了。

    李遐玉高興之下,走出洞穴與他一起將幾頭狼拖到洞口邊。狼血汩汩流出,散發出刺鼻的腥味,又很快被風雪掩蓋。

    「可惜是幾頭餓狼,瘦骨嶙峋,恐怕也沒有多少肉。」李遐玉一邊用雪擦著自己的箭,一邊惋惜道。謝琰珍重地將自己的短刀擦得乾乾淨淨,聞言一笑:「再瘦的狼,也有十幾斤肉罷,夠我們吃幾天了。」

    「玉郎醒來後,定會歡喜極了。」李遐玉道,「阿兄且去休息罷,由我來守夜。若有什麼動靜,我會及時叫醒你。」見謝琰仍有些猶豫,她又勸道:「阿兄接連幾天都沒有睡,方才又殺狼耗費了氣力,恐怕已經很是疲憊了。若是不好好休息,萬一生了病可如何是好?」

    謝琰這才答應了,又道:「這個山洞很安全,咱們不如在這裡多休整一兩日也好。」

    李遐玉笑道:「阿兄說得是。總不能讓這些狼肉都浪費了。」

    聞言,謝琰也忍不住失笑。那夜他遇見的氣度不凡的小娘子,居然既勇悍非常,又如此斤斤計較吃食,恐怕連她的阿爺阿娘九泉下有知,也不會相信罷。說起來,他亦是完全變了模樣。幾日之前,他的雙手還從未沾過血腥,也不會相信自己居然敢殺人,亦敢殺餓狼——人都殺得,狼又如何殺不得呢?只是,倘若如今再見到故人,他們可能認得出他?

    雖然思緒紛紛,但到底是累得狠了,不多時謝琰便睡熟了。

    李遐玉抱著弓箭,時不時瞧瞧左邊的李遐齡,又看看右邊的謝琰,再給身前的火堆填點柴火。許是因狼血震懾的緣故,一夜安然無恙,並未發生任何事。夜色曾很快便褪去了,天色將明的時候,謝琰才醒了過來。

    李遐玉雖然雙目酸澀,卻並不覺得睏倦,目送謝琰拖著狼去了湖邊。她想了想,無論如何料理狼肉,都需鹽來調味,便在洞**裡仔細找了起來。功夫不負有心人,果然教她在角落裡發現一個裝鹽的陶罐,許是曾留宿的行人不慎落下的。

    於是,三個小傢伙總算吃上了有鹹味的狼肉。以他們昔日的身份,都不通廚藝,烤肉實在是失敗得很。幸而燉肉不需要任何技巧,只需加適量的鹽便夠了。因著許久不曾食肉,也沒吃什麼有油水的吃食,他們竟覺得這清燉狼肉簡直是人間美味。直到三人都吃得腹部鼓脹,才意猶未盡地停了下來。

    飽食一頓後,謝琰便讓李遐玉去休息,他帶著李遐齡守在洞口附近學習拉弓射箭。李遐玉如今所用的,是縣城戰場附近撿到的兩石弓。也虧得她自幼習騎射,臂力比尋常小娘子大上許多,才能拉得動這兩石弓。年紀更幼小且從未習過武的李遐齡拿著這張弓練習,自是連弓弦都拉不動。

    謝琰見小傢伙十分沮喪,便笑道:「氣力可以慢慢練,不急。倒是準頭,咱們眼下就能好好磨一磨。你應當頑過投壺之戲罷。我在十五步外畫一個圈,你將這些石頭都投進裡頭去,如何?」

    「好。」李遐齡便拿著石子,認真地扔了起來。他雖對武藝並不那麼感興趣,卻勝在執著較真。便是這樣簡單的投壺之戲,他也視同真正習箭,不斷地暗暗提升自己的目標:十投三中,十投五中,十投八中……

    謝琰滿意地微微笑起來。時近正午,他看了看天色,又仔細想了想如何處理剩下的狼肉,吩咐李遐齡道:「玉郎且在這裡守著,我去湖邊將這幾頭狼都解了。」與其每日都外出,倒不如趁著眼下正安靜的時候,將剩下幾頭狼都料理乾淨,以防萬一。

    「阿兄儘管去。」李遐齡道,「若發現什麼動靜,我會叫醒阿姊。」

    「不管發生什麼事,都不能妄動。」謝琰又叮囑道,這才再度去了湖邊。

    昔日碧波粼粼的綠洲湖泊,如今已經結了一層淺淺的冰。謝琰將薄冰砸開,正要分解狼時,便聽見一陣輕微的馬蹄聲。他猛然抬起首,就見兩騎從湖泊另一邊衝了過來。那兩匹馬的馬蹄許是被布包裹住了,竟然並未發出什麼聲響,待他發現敵情時,已經晚了。轉瞬間,穿得十分嚴實的兩個虯髯漢子便縱馬奔至他面前,拔刀相向。

    「嘿嘿!黃毛小兒,你那柄刀像是不錯!還不趕緊給老子拿過來!」一人惡狠狠道。

    「與他多說作甚,一刀砍過去,什麼都是俺們的了!!」另一人卻像是有些不耐煩。

    謝琰不動聲色地觀察著他們,覺得他們看面貌並不像是胡人,打扮卻也不像是尋常漢人。他想起曾聽說過的關於馬賊的傳聞,握緊了西域短刀,故作緊張道:「兩位好漢什麼寶貝不曾見過,這不過是一柄解牛羊用的短刀而已,又何必放在心上。」馬賊從來都是成群結隊出沒,殺這兩人或許不難,但絕不能引起其他馬賊注意。否則,便是他有三頭六臂,也逃不過幾十個馬賊甚至上百個馬賊的追殺。他們到底是斥候?還是僅僅只是被派出來尋水源或者吃食?

    「嘿!小畜生是不想給?!真是活膩了!」

    「且慢!你看那是什麼?四頭狼?!小子,那都是你殺的?」

    「這是我家阿爺、叔父獵的。」謝琰答道,「他們都是長澤縣中鼎鼎有名的獵手,若見我遲遲不歸,一定馬上就會尋過來。兩位好漢若不嫌棄,便將這幾頭狼帶走就是了。」

    一個馬賊聽了,忍不住哈哈大笑:「你這小子,膽氣倒是不弱!居然還敢與俺們討價還價?!不過是幾個獵人而已,殺了你們之後,什麼取不得?!」另一個馬賊卻道:「你說你們是長澤縣的?聽聞薛延陀人攻破了長澤縣城,到底是真是假?」

    「是真的。」謝琰道,「我們莊子離縣城不遠,幾天前還聽見喊殺聲,看見縣城的火光衝天。」看來,果然是打探消息的斥候?大隊馬賊想必還有一段距離,若是乾脆利落地將他們殺了,必定不會引起其他馬賊的注意。

    聽了他的話,兩個馬賊忍不住抱怨起來:「不過是一座空城而已,首領究竟打算做什麼?薛延陀人都去過了,還會給俺們留下什麼好東西不成?」「首領如何想,與老子何干?!俺們只管回去如實稟報就是!」「那俺們到底還去不去長澤縣城看看?」「把這小畜生抓回去,讓他與首領說就是了!」

    兩人言語間並未將謝琰放在眼中,但卻十分警惕他的動作。謝琰只能立在原地不動,尋找著合適的時機。就在這時候,一支箭無聲無息地自林間射來,正中一個馬賊的胸口。說時遲那時快,謝琰立即暴起,舉刀劃破了另一個馬賊的喉嚨。

    兩個馬賊連一聲都未出,便都從馬上栽倒下來,血流滿地。謝琰給兩人分別又補了一刀,確定他們都死透了,這才起身看向林內:「元娘,多虧有你。」李遐玉帶著李遐齡從樹叢中走出來,一時間有些不敢看地上的屍首。這是她第一次殺人,原本以為能夠平淡面對,不料心裡卻極其複雜。原來,獵殺動物、激憤反抗傷人,到底和殺人不同。親手奪取同類的性命,便是對方再十惡不赦,也會覺得難受。

    謝琰也曾經歷過這種痛苦,自是能夠理解她此時的不安,便微笑著開解道:「他們都是馬賊,手上不知有多少條人命,你也算是替天行道了,不必放在心上。或者,就當成是用馬賊一命換我一命便是。」

    李遐玉咬了咬嘴唇,上前將她的箭拔出來,用積雪擦乾淨上頭的血:「阿兄放心,我沒事。」她看了看身邊的李遐齡:「阿弟,你沒事罷?」

    李遐齡搖了搖首,故作平靜道:「阿兄說得對,他們死有餘辜。我……我一點也不怕!」

    謝琰道:「他們雖是斥候,但大群馬賊或許離得並不遠。咱們恐怕在此處留不得了,趕緊收拾一番,騎馬走罷!他們是從北面而來,咱們折向西南,想必就不容易遇上這群馬賊了。所幸,他們給咱們留了兩匹馬,也能讓我們能快些到靈州。」

    李遐玉自是知道事態緊急,道:「事不宜遲,咱們馬上離開!」

    謝琰將馬賊屍首與狼屍都拖到一棵倒臥的枯樹邊,用雪淺淺將他們掩埋了,又將湖岸邊的血跡都清理乾淨。不過,畢竟行事匆忙,又沒有經驗,仍然留下許多零星的痕跡。李遐玉、李遐齡已經收拾好了行李,他也顧不上繼續善後了,趕緊帶著他們策馬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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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10-16 00:38:30 |只看該作者
第八章 粟特行商

    時近傍晚,天色已然昏黑下來,風夾著沙與雪席捲而至,在默然矗立的風化砂石林中穿梭,發出陣陣猶如鬼哭狼嚎般的聲音。這一片荒蕪的砂石地,被當地人敬畏地稱之為「鬼域」。由於唯恐觸怒荒漠中的鬼神,向來甚少人經過。然而,此時卻有馬蹄聲響起,由疾而緩,漸行漸近。

    不多時,便見兩騎出現在砂石林邊緣。因著道路崎嶇的緣故,兩匹馬跑得並不快,而且看著已經是十分疲倦了。謝琰輕輕地拍了拍馬的腦袋,引得它發出低低的嘶鳴聲:「也罷,就到此處罷。辛苦你們半日,也該讓你們好好歇一歇了。」說著,他便帶著李遐齡跳下馬。

    李遐玉的動作稍有些遲緩,也翻身下馬,溫和地摟住馬的脖頸:「去罷。」

    兩匹馬雖不是什麼上等駿馬,卻也頗通人性。有些戀戀不捨地蹭了蹭這三位臨時的主人之後,便漫步小跑著離開了此處。謝琰、李遐玉、李遐齡目送它們離去,而後便在砂石林中尋了個能遮蔽風沙的角落,依偎在一起取暖。

    謝琰有些懊惱道:「都怪我太大意了。早就該將這兩匹馬放走,不然也不會洩露咱們的行蹤,讓那群馬賊追了上來。如今咱們慌不擇路來到荒漠中,恐怕會迷失方向。最緊要的,便是早些尋著綠洲。」

    「阿兄不必自責。」李遐玉笑道,「咱們三人平安無事,便已經是大幸了。眼下馬已經放走了,只要避過今夜,想來馬賊也尋不著我們。我曾聽阿爺說過,荒漠沙地十分危險,夜裡恐怕更不該趕路。咱們且在此休整一晚再說罷。」

    「我正有此意。此處荒涼得緊,還是謹慎些為好。」謝琰回道。

    「我們有水袋,阿兄阿姊放心。」李遐齡拍了拍綁在身上的牛皮水囊,寬慰他們。水囊一共有四個,先前被那兩個馬賊掛在馬的兩側,可謂是眼下最要緊、最實用之物了。而且,裡頭的水裝得很滿,應該足夠他們支撐幾日。至於其他物品,謝琰與李遐玉都沒有取用,以防上頭有什麼特別的標記,不慎便會被馬賊發現。

    荒漠中的夜晚實在太冷,無法生火的三個小傢伙根本睡不著,只能一起活動腿腳。謝琰索性教李遐玉、李遐齡打拳,看他們有模有樣地模仿他的動作,他心中的憂慮與愧疚也稍稍減輕了幾分。

    又是一夜過去,謝琰背起昏昏欲睡的李遐齡,帶著李遐玉往回走:「元娘,我仔細想過了,咱們還是回到草澤附近為好。一則可隨時飲水,二則不至於過於容易迷失方向。貿然進入沙地,憑我們三人之力,恐怕只會有去無回。」

    「阿兄說得是,我也覺得應該離沙地遠些。」李遐玉回首,看了一眼遠方起伏延綿的金色沙地。彷彿望不到盡頭的沙地,確實是夏州、靈州附近最可怕之處。她曾無數次聽阿爺提過,自古以來行軍打戰,素來最不喜的便是沙地荒漠。偏偏這些地方又最容易迷失方向,一旦尋不著水源,數萬大軍熬不過幾日便會全軍覆沒。當然,這片沙地因臨近無定河,邊緣地帶遍佈著水澤、綠洲、湖泊,尚且算不得什麼。西域那片無邊無際的沙地則更令人畏懼,據說只有知道該如何尋找綠洲的粟特行商,才敢在那些散落在沙漠中的西域諸城之間來往。

    三個孩子相互扶持,足足又走了一日,才堪堪來到這片荒漠邊緣。

    因只帶著糧食,並未來得及做成乾糧,他們已經將近兩日不曾進食了,眼下早便餓得頭昏眼花。然而,尚未尋見綠洲,沒有柴火和水便不能造飯,他們亦毫無辦法。

    也不知走了多久,李遐玉的意識已經有些迷離了。她幾乎無法思考,只能麻木地跟著謝琰一步一步往前行。而她的雙腿早就已經感覺不到痠痛,彷彿完全不屬於自己了。

    「元娘、玉郎,別睡。口渴了麼?喝些水便是。咱們明天一定能找見綠洲,不必吝惜這些水。」「阿兄,我不渴。阿姊喝罷,你的嘴唇都裂開了。」

    李遐玉想要回應他們,張了張口,卻發不出任何聲音,只能輕輕地握了握謝琰的手。謝琰立刻張開手掌,緊緊地將她冰冷的小手包裹起來:「元娘,打起精神,我一定將你們帶回靈州去。再堅持片刻就好,說不得再走幾步,咱們就能看見綠洲了。」

    為了轉移她的注意,謝琰與李遐齡斷斷續續地說著話,音色越來越沙啞。李遐玉時而能聽見他們正在說些年幼時的趣事,時而卻像突然聽不見任何聲響。過了一陣,李遐齡似是累得狠了,便不再說話,只餘下謝琰獨自一人自言自語。

    或許,他們會死在這片荒漠中?李遐玉心中想著。

    「死」,一度曾經離他們太近。全憑著孫氏、威娘和部曲們以命換命,才讓他們三人得以安然無恙。她原以為有阿爺阿娘的護佑,自己一定能夠活下去,為父母報仇雪恨,照顧阿弟長大成人。卻原來,「死」其實一直並未離開他們太遠。

    她不甘心。

    她不想死。大仇未報,家業未振,怎麼能就這樣默默無聞地死在荒漠中?祖父祖母已經失去了阿爺阿娘,若是再失去他們,無人奉養膝下,晚年又該是如何淒涼?不錯,她絕不能死!玉郎、謝琰也都不能死!!

    心中正在激烈掙扎間,李遐玉忽然聽見謝琰急切地喚著她的名字:「元娘!元娘醒醒!我們有救了!你看前方的火光!居然是一支駝隊!」

    駝隊?李遐玉努力集中精神,望向不遠處的篝火。溫暖的火光輕輕跳動,吸引著他們上前汲取那難得的暖意。圍繞在篝火旁邊的,是數十個形容並不清晰的人。看衣著打扮,卻並不像是漢人。風獵獵掠過,駝鈴叮噹作響,此刻聽來,宛如寺廟塔上傳來的佛音,既飄渺悠長,又莊嚴慈悲。許是絕處逢生覺得安心,又實在太疲倦的緣故,她終於再也支撐不住,搖搖晃晃地倒在了地上。

    當李遐玉醒過來的時候,發覺自己正睡在一個簡陋的牛皮帳篷中。旁邊坐著一位身著銀紅色翻領窄袖胡服,金發碧眼雪膚的胡人女子。她身上雖沾了些風沙塵土,但那胡服所用毛皮、寶相花繡紋都甚是精緻,顯然地位並不低。

    見她睜開眼,那胡女微微一笑:「小娘子可算是醒了,你阿兄和阿弟都嚇壞了呢,唯恐你生了重病。隨行的醫者給你診治,說你只是又累又餓,他們才鬆了口氣。」她說的並非胡語,竟是一口極為地道的長安官話。

    李遐玉眨了眨眼:「多謝諸位收留我們,也勞煩娘子照顧我了。」

    「客氣什麼?」胡女抿嘴笑起來,「在荒野之中遇見,也是有緣之人,哪裡有見死不救的道理。且你們小小年紀,便獨自遠行投親,可真是不容易呢。」說著,她倒了一碗香濃的羊奶羹:「光顧著與你說話,倒是忘了你已經好些天不曾進食了。且將這羊奶羹喝了罷,墊一墊,你的兩個兄弟正在給你熬粥。」

    李遐玉早已經餓得狠了,接過那羊奶羹,很快便一飲而盡。方才餓得幾乎沒有知覺,但這溫熱的羊奶羹暖了暖胃後,頓時覺得腹部空空,彷彿不論什麼都能吃得下。

    胡女笑盈盈地望著她,柔聲道:「莫急,莫急,還多得很呢。」

    李遐玉不禁面上微紅:「失禮了。說起來,娘子所在的駝隊,可是昭武九姓商人?」昭武九姓,其實便是歸附大唐的粟特胡商。他們在前朝時,陸續從故鄉遷移至甘州(張掖郡)昭武縣附近,並建立了十來個小國。後來這些小國王族遺留下九姓:康、安、曹、石、米、何、火尋、戊地、史,世人便稱他們為「昭武九姓胡人」。這些胡人擅長商賈之事,大都為豪商富戶,在西域商道上赫赫有名。

    「正是。我們家便住在靈州,常年來往於靈州、長安與西域。」胡女道,「這回本是想順道去突厥部落,不料行至半途卻聽說薛延陀人南下,只得匆匆改道回靈州。聽說你們是從長澤縣城逃出來的?」

    「長澤縣城被薛延陀人攻破了。」李遐玉頷首道,「我們無處可去,只能前往靈州投親。卻不料在這荒漠中迷失了方向……」

    「正好順路,咱們一道走便是。」胡女道,「我現在就去與阿郎說一說。整個駝隊中只我一個女子,一路都乏味得緊。若你能留下來陪我說說話,那可是再好不過了。」說著,她便興致勃勃地鑽出了帳篷。

    李遐玉捏了捏縫在裡衣中的十幾金,若有所思。若能與這些昭武九姓胡商一道回靈州,自是再妥當不過了。不必再苦惱迷失方向,更不必擔憂馬賊、餓狼襲擊,還能睡帳篷、用熱騰騰的吃食。如果他們覺得三個孩童有些累贅,便花費十幾金權作路費就是了。在商言商,粟特人逐利而生,應當不會拒絕這個好生意。

    她正想著,謝琰與李遐齡便提著煮粥的陶罐進了帳篷。兩人見她果然醒了,均鬆了口氣,笑了起來。

    「趕緊將粳米粥喝了。」謝琰道,「你睡了一天一夜,若是再睡下去,恐怕咱們都到靈州了。」李遐齡也撅起嘴:「我們本來一直都守在阿姊身邊,想不到只是出去熬了一會兒粥,阿姊就醒過來了。」他本想著,定要讓阿姊睜開眼便能見著他們,才不至於會擔心。

    李遐玉見他們倆看起來臉色紅潤,便眉眼彎彎地笑道:「熬粥可比空守著我更重要。若是我餓得醒了過來,卻沒有吃食可用,豈不是很可憐麼?」

    聞言,李遐齡這才神色微霽,高興了幾分。謝琰將熬得細滑粘稠的粥倒出來,看她慢慢喝下,輕聲道:「元娘,這一行昭武胡商姓康,住在靈州州城,倒是可信之人。若隨著他們前往靈州,咱們就不必一路風餐露宿了。」

    「阿兄與我想到了一處。」李遐玉壓低聲音道,「我還想著取些錢財出來,作為路費報答他們呢。」

    謝琰搖了搖首:「且不忙。待你身子好些,我們再一同去問一問。」

    經他提醒,李遐玉才覺得自己確實有些冒失了。他們三個年紀幼小,身負幾十金,足可供尋常人家吃用十幾載,實在是筆不小的資財,如何能輕易顯露?若是這群行商中有人見財起意,在這前後皆難見人影的荒漠裡,他們恐怕連性命都無法保全。

    「這樣罷。我們許他們路費,但只說讓祖父祖母出面致謝,如何?」

    「這倒是個好法子。」謝琰頷首,「你不必著急,好好休息。我們改日再找這商隊的主事商量便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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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順利西行

    一連數日顛沛流離,如今總算暫時安定下來,三個孩子言行舉止間都放鬆了許多。李遐玉望著坐在她身側談笑晏晏的謝琰、李遐齡,恍惚中彷彿回到了平淡安寧的往昔。然而,很快她便回過神來,含笑接過他們的話。縱然那些過往充滿了喜悅與幸福,他們也永遠回不去了。從今往後,便只管往前看就是。

    說了好些話,李遐齡有些昏昏欲睡了,李遐玉便讓他進衾被中安睡。橫豎他年紀還小,也不必拘泥什麼男女之別。而她一邊輕輕撫著他的頭髮,一邊問道:「阿兄,眼下駝隊正往西行?徑直去靈州州府?」

    謝琰頷首:「以康郎君所言,確實是直接家去,不會再繞道了。畢竟眼下薛延陀之亂尚未平定,他們也不願意冒險。」雖說粟特商人逐利而生,但若是事態緊急,他們也不會貪婪到冒性命之危的地步。

    「靈州州府治所在回樂縣,再往東北行幾十里便到弘靜縣了。」李遐玉神色越發緩和,「並不算遠,咱們只需在州府雇一輛馬車,一日即到。」到了靈州後,至少他們可將那些散錢拿出來花用。

    謝琰見她雙目透著亮光,難得流露出期盼之態,不禁也勾起嘴角:「所以,你大可安心養身子就是。也是我這做阿兄的未能保護好你,才教你既疲累又思慮過甚。若是因此而損壞了身子……」

    「阿兄很不必自責。我這不是安然無恙麼?而且,阿兄若總是將我當成那些柔弱的小娘子,我才不樂意呢。」李遐玉道,刻意抬起手臂:「尋常小娘子可能同我一樣,拉得動兩石弓?射得了餓狼?」

    謝琰失笑:「是我錯了。元娘巾幗不讓鬚眉,一向厲害得很。」

    李遐玉抬了抬下頜,做出驕傲之狀。謝琰覺得她這般神態尤為可愛,不禁笑出了聲。兩人正低聲談論著往後的打算,帳篷卻突然被掀了起來。他們回首看去,便見方才那位胡女躬身而入,衝著他們嫣然一笑。她身後,一位年約而立之歲的胡人亦彎腰跟了進來。那胡人生得眉目深邃,唇上蓄著兩抹翹起的小鬍子,襯著含笑的面容,顯得格外親切近人。

    「康郎君。」謝琰行了叉手禮,又對李遐玉低聲道,「這便是這一行商隊的主事。」

    因李遐玉半坐半躺,不便行禮,便也只是拱了拱手:「多謝康郎君相救。」

    這位康郎君不著痕跡地打量了她一番,笑著回禮道:「不過是舉手之勞而已。謝小郎先前便說這是救命之恩,無以為報,某卻是不敢當的。」顯然,他言辭之間並不當他們是孩童,而是待他們如成人一般彬彬有禮。

    「若無康郎君收留,我們兄妹三人早便成了這荒漠中的孤魂野鬼。這救命之恩,康郎君不敢當,我們卻不能不報。」謝琰接道,朝著李遐玉使了個眼色。李遐玉微微頷首:他們原本打算徐徐圖之,稍緩之後再提出同去靈州,但既然人已經來了,就此趁機說明白也好。

    康郎君假作沒瞧見他們的神態,也無視了自家娘子不斷扯他袖子的小動作:「某在家中行五,謝小郎、李小娘子喚某康五郎便是了。」他的妻子見他毫無反應,有些不滿地輕輕哼了一聲,接道:「我還未與李小娘子通過名姓呢。我姓石,你只管叫我石娘子便是。」

    李遐玉淺淺一笑,順水推舟地喚了聲「石娘子」,便接著道:「康郎君或許已從我阿兄那裡得知,我們正要去靈州投親。不瞞二位,我們人小力孤,很想隨著貴商隊一同去靈州。蒙康郎君相救,我們無力相報,原本很不該如此得寸進尺。不過,我家祖父正是河間府折衝都尉。若是貴商隊將我們帶到靈州,祖父定會傾力相報。」

    聞言,康五郎雙目瞬間便亮了起來,捻了捻唇邊的小鬍子,笑得格外熱情:「原本某便覺得,謝小郎、李小娘子與李小郎皆儀態不凡,定是出身高貴。想不到,你們居然是折衝都尉之後,果然是官家子弟。咳咳,李小娘子莫擔心。方才某便與娘子商量過了,帶你們一同去靈州。而且,說什麼報答,實在是太見外了些。咱們如此有緣,能相互認識也是佛祖保佑,又何必在意其他呢?」

    石氏也驚訝地撫掌笑道:「真想不到,李小娘子居然是官家娘子。我一直以為,官家的小娘子都是高高在上,看不起我們這些胡商女子呢。想來,如李小娘子這般平易近人,才是真正的名門風範。」

    「石娘子謬讚了。」李遐玉可受不起「名門風範」這四個字。他們家雖然姓李,但與隴西李氏、趙郡李氏等世家大族毫無關係,頂多只能算是個積累軍功而起的暴發寒門而已。倒是謝琰——她不由得瞥了瞥他:說不得便是什麼世家大族或者官宦門第出身。

    「康郎君真是高義之輩。」謝琰依然面不改色,將康五郎讚了又贊,「若有機會,真該與康郎君不醉不歸才好。」康五郎朗聲大笑:「謝小郎若有意,還等什麼機會呢?正好我從長安帶了好些美酒家來,咱們這便去痛飲一番就是!!」

    兩人勾肩搭背地出去了,石氏輕嗔一聲:「李小娘子莫怪。他這人,興致一起便不管不顧了。謝小郎年紀還小,哪裡喝得酒呢。」李遐玉回道:「阿兄一直覺得自己已經很不小了,就讓他也嘗一嘗醉酒頭疼的滋味罷。」話音方落,兩人便相視一笑。

    這一夜,李遐玉摟著李遐齡,睡得格外安心。一覺到天明,醒來之後,她便覺得渾身都輕便許多。或許前些時日壓在心頭的事確實是太多了些罷。暫且將那些紛紛擾擾放下之後,彷彿所見的一切都多了幾抹亮色。

    姊弟二人以青鹽漱口,又用濕巾擦乾淨臉,堪堪洗漱完畢,謝琰便端著肉糜粥、羊奶羹、酪漿以及肉脯、酢菜等吃食走了進來。

    李遐齡睜著圓溜溜的眼,驚詫道:「怎麼今日的朝食竟然如此豐盛?阿兄也起得太早了些。」光看這些吃食,謝琰的廚藝簡直是突飛猛進。小傢伙實在有些好奇:先前還只會熬粥、煮麵片湯的人,是怎麼做到無師自通的?

    謝琰笑道:「我也是剛醒不久。這幾樣吃食都是商隊準備的,石娘子特地讓我們跟著一起吃。想想咱們也該好好補一補身子,我便不與他們客氣了。」

    「這商隊的人可真好。」李遐齡不由得感嘆道,「不但救了咱們,收留咱們,還給咱們這麼好的吃食。阿兄、阿姊,不如我們也幫他們做些事罷。滴水之恩,還當湧泉相報呢。又何況他們既有救命之恩、收留之恩,還有施飯之恩呢。」

    李遐玉伸出手指戳了戳他的額頭:「若想盡力報恩,便須得及時給一些他們需要之物。只是幫他們做些事,誰都做得,又如何能稱得上是『報恩』呢?玉郎,你不妨想想,康郎君、石娘子他們需要些什麼,我們又該如何報恩才好。」

    李遐齡皺起眉,果然苦思冥想起來。

    謝琰無奈一笑:「玉郎別急,且用了朝食再說罷。若不趁熱吃了,放涼便不妥了。」

    於是,三人圍坐在一起,享用起了朝食。肉糜粥中許是放了西域的香料,嘗起來絲毫不油膩,反而隱約有種獨特的香味;羊奶羹一如既往地柔滑香濃,沒有尋常羊奶那般腥羶;酪漿的酸味亦是恰到好處;肉脯、酢菜因是醃製之物,味道略有些重,謝琰、李遐齡吃著正好,李遐玉卻有些不習慣。

    用完朝食之後,李遐玉姊弟倆便跟著謝琰出了帳篷。

    昨夜駝隊在一片綠洲裡夜宿,舉目望去,既可瞧見旁邊蕭瑟的草木與結冰的湖泊,也能看見不遠處如山坡似的沙丘。在龐大沙丘的重重包圍之下,這處綠洲竟然還能留存下來,實在可堪稱是神佛護佑的奇蹟了。

    商隊正在拆卸帳篷、收拾東西,三個小傢伙便都上前去幫忙。石氏見狀嘆道:「原本都是些金貴人兒,做起這些雜務卻都利落得很,也是吃了不少苦罷,看著便教人憐惜。」

    康五郎挑起眉:「這三個孩童可不簡單。尋常官家子弟,恐怕也逃不出長澤縣城。無論如何,能認識他們,說不得便是我們的運道了。你可知河間府的折衝都尉是多大的官?正四品上——往常咱們便是想去送禮攀交情,他們家也絕不可能搭理。」

    石氏道:「別說是正四品的大官了,便是那些個縣丞、縣尉,也都是斜著眼看人呢。放心罷,我知道你的意思。最好別教這份善緣斷了,與他們常來常往才好。李小娘子看著便是個好相處的,陪著她說話,我也覺著高興呢。」

    李遐玉三人自是不知他們夫婦說了些什麼,幫著幹了些活之後,便都微微地出了些汗。

    謝琰道:「元娘,若是不舒服,便儘管說就是。你昨夜剛醒過來,不必太過勉強自己。啟程的時候,你與石娘子一起騎駱駝,也好節省些體力。」

    「阿兄放心,我不會逞強。」李遐玉道,「何況,我從來沒有騎過駱駝,也很想試試呢。」

    李遐齡踮起腳尖,努力地在兄姊中間增加自己的存在感:「阿姊,阿姊,昨天我便騎了駱駝。坐在兩個駝峰之間,晃晃悠悠地,比騎馬舒服多了。坐累了,還可往後靠一靠,騎一整天也不覺著累。」

    「當真?玉郎今天也想騎駱駝麼?」

    「今天不騎。我想和阿兄一起走,練一練體力。」

    見他十分認真,李遐玉便笑道:「也好。待你累了再騎也不遲。」

    說話間,商隊已經收拾妥當,準備啟程了。石氏果然立在一頭駱駝邊,朝著李遐玉揮手:「李家小娘子,過來罷,咱們正好坐在一起聊天。我去過長安、靈州,但不曾到過夏州,想聽你講講夏州州府之事。你可想聽聽長安的風情?」

    「當然。」李遐玉笑著上前,「不知為何,我從小就很嚮往長安。可惜祖父祖母離開長安十來年了,也不知他們所說的那些景像是不是早就已經變了。石娘子可得好好與我說一說,他日我也好去長安看一看。」

    兩人戴好遮蔽風沙的羃離,這才坐上墊著柔軟錦毯的駱駝。待她們都坐穩了之後,那頭馴順的駱駝慢吞吞地起身,緩步加入到駝隊當中。駝鈴再一次悠悠響起,長長的隊伍走進了沙漠深處,繼續往西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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