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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童繪 -【見見前男友】《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天使長(十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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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10-18 00:15:41 |只看該作者 |倒序瀏覽
見見前男友》作者:童繪

眼前人全身散發儒雅的氣質,
談吐間彬彬有禮,長相五官斯文無害,
她卻不知怎地一股寒意由腳底竄起,
蔓延全身,終是忍不住打了個冷顫。
那一瞬,兩人交錯的目光凝滯,呼吸也凝滯。
她無法忘記他們是怎麼分手的——
兩年前……
兩年前,他怕她會為了他遇上的困境難關義無反顧,
因而只有狠厲決絕說分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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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使長(十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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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10-18 00:16:09 |只看該作者
第1章(1)

    東京吉祥寺的某巷弄,避開了大路的人潮,沉靜得令外地人不敢貿然踏人。

    一抹身影穿過甜點名店前的長長人龍,由馬路轉來,就這麼停在了這巷弄口。他握著一本皮制手帳,當中夾有隨手由網路抄畫下來的簡易地圖,空白處是鋼筆字跡,寫著一串地址,日本街道不一定能找到顯眼的門牌號碼,因此他正比對著地圖上標注的岔路、店家。

    他身高中等,斯文長相帶些書卷氣,眼眉是溫溫彎彎的弧度,像從來不曾出現溫柔以外的表情,散發如兔子一般溫順無害的氣息。拉拉背上的皮料拼帆布的背包,左右再三確認對街有間便利商店、後方有個永遠都在排隊的甜點店後,他轉入了安靜的住宅小巷中。

    手中地圖指出目的地在巷弄深處,他暫時將手帳合上拎在手中往前走去。

    幾乎來到了巷底,首先吸引目光的是一間咖啡廳,由偌大的窗戶看進,可以見到店員在台前,手中拿著特製的細口尖嘴壺沖泡咖啡,手有技巧地畫著圓,是正宗的日式手法。他又將手帳打開,確認咖啡廳那落落長的義大利文店名後轉向另一邊,一棟七層樓高的建築人口處旁,隱約能見到階梯往下沉了半層樓,連招牌也沒有的不起眼小店。

    順著紅磚階梯下樓,他進入店中。

    店內狹窄,四周圍著木質、生鐵制櫃子,櫃中擺放各種大大小小、染色及原色的皮夾、名片夾、筆袋、卡夾、零錢包,也有書簽、書衣、手劄等等。轉個彎,各式各樣的文具分顏色擺放:筆、筆盒、橡皮擦、剪刀、拆信刀、小卷尺、長尾夾、回紋針……

    歐系、美系、日系穿插,琳琅滿目。

    他不是店內唯一的客人,但並不訝異在這樣住宅區內開的隱密小店竟能吸引來客。商品很多,陳列自有風格,留下的走道空間很小,店內客人以不碰撞、不打擾彼此為原則,人手一個竹編方籃,細細挑選心儀的物品。

    他入境隨俗,像忘了此行目的,單單專注在眼前的文具小物,隨其他客人閒步、駐足。

    終於隨走道繞到櫃檯邊,玻璃櫃內幾款鋼筆、沾水筆,在靠近邊上幾乎被另一個筆架遮蔽的位置辟了一個黃銅文具及小物專區,令他不禁停頓良久良久。

    黃銅的筆盒、鋼筆、原子筆、鉛筆套、尺、紙夾、鈔票夾……類似的東西他看得多了,然而手工敲制的仍散發一種特別的感情與靈魂,與工廠量產製作出來的就是有那麼點微妙的區別。那區別,細微得有如考驗,經年累月等待被發覺。

    “請問,你是徐先生嗎?”

    有人以英語問著。

    盯著櫥櫃內手工黃銅標籤夾差點沒石化的徐光磊這才回過神,抬頭見到蓄著灰色短須的店主,展開招牌的溫柔笑容道:“小林先生,您好。日前致電您正好不在,夫人說直接過來即可。我是臺灣杉墨書店文具部的徐光磊。”事先知道小林先生年輕時常跑國外進貨,英文流利,於是他棄蹩腳的日文以英文回覆,遞上名片後才補了句唯一練得熟的日文招呼語:“請多指教。”

    店裡極少外國人來訪,或者該說極少不是熟客的客人,因此能一眼辨認。店主看了站在身後的太太一眼,確認確有此事後才轉回朝他點點頭。

    臺灣杉墨書店有別於一般書店,賣書以外推行透過小物品味生活的概念。所謂的小物包含書籍、文具、飾品、廚餐具以至小型植物、燈飾,甚至小型傢俱等:因過度理想化,曾一度瀕臨倒閉,大約兩年前有國外財團認同其理念及潛力進行投資,才又險中複生。

    眼前年輕人的職稱是資深文具採購……約莫三十歲的年紀,又怎能稱為資深?不過是方便行事的職稱罷了。店主看著名片上的杉墨二字,回想曾在文創相關的雜誌上見過關於此書店的介紹,他和藹笑道:“內人有跟我提起,說你不知道怎麼找上我們這裡,畢竟敝店不是什麼名店,只是賣些自己喜歡的東西。”

    “我也是透過朋友的介紹。”店主話裡有刻意拉開的距離,徐光磊有禮答著,“這位朋友曾在對面的咖啡廳當學徒,他告訴我有間文具店十分特別,聊起來才發覺是您的店。”

    “十年前或許很特別,但現在這樣的店家多不勝數。”店主呵呵笑著,不領他的奉承,見到有客人要結帳,他暫將徐先生晾在一邊,忙完了才又回來。“其實我這店裡沒什麼稀奇的,原創商品不過五、六種:至於世界經典品牌就那幾個,多數的東西杉墨書店肯定是有的,大量進貨的價錢也一定更有優勢……”話說到此停了停,腦中想著關於杉墨書店的種種,又不禁道:“倒是我記得你們有獨立的鋼筆、沾水筆部門,還定期開硬筆字、藝術字的課呢。”科技發達,打字取代寫字的時代,是哪個傻子開這樣的課?那笑裡有無聲的疑問。

    “書店有許多課程,現在手作卡片、水彩、紙膠帶甚至自釘小型木傢俱、清水模小物這些都很熱門,寫字課時常開不滿一班,就算開滿一班也難持續。體驗課程是可以做的,再深入就難了。”徐光磊有些無奈地笑道。看來,店主雖嘴上說只是開店賣自己喜歡的東西,但對於各國大型書店、文具店的訊息還是多少會注意。

    杉墨書店是典型的理念強、名聲大、勇於創新但長年赤字的先鋒型書店,重整再開後很注重國際曝光度,店內文創相關課程一年前開辦時上過歐州設計文具雜誌,辦課的師資及深度有別於坊間,在當時得到頗高的關注及評價。

    然而若以經營的現實面來看,此類課程的收益不算高。寫字課不同於其它課程能在短時間內令參與者得到成就感,技巧傳授之餘靠的是個人練習與美感天賦,資料顯示報名回頭率極低,寫字工具、周邊商品如鋼筆、墨水、紙張等等,不同等級間的價差很大,帶動的文具買氣不穩定,種種原因以致寫字課自開課以來便是眾多課程中效益最差的一個……

    “那真是遺憾哪。”店主搖搖頭。半晌不聞他接話,更不知他何時才要提及重點,只有妥協問道:“不知道今天徐先生到我店裡,有什麼我能幫上忙的?”徐光磊笑問?“小林先生,您現在還在自製皮件或黃銅文具嗎?”

    店主皺皺眉。櫃檯櫥窗中的黃銅文具確實出自他手,年輕時候很迷黃銅、皮件,總是自己敲敲打打,現在太多大品牌都出了類似的產品,有工廠量產加上通路行銷,無論銷量或售價都非他這種小店自製小物能比擬。

    櫥窗中擺放的是他做的最後一套,記得當時十分憤憤不平,敲打出來的成品明顯厚薄不一……店主看著眼前人溫文儒雅的笑,看他低下頭,視線落在那套黃銅文具,脫口問:“你怎麼知道這是我自製的?”

    “我曾買過小林先生的皮件,當時您的店在銀座伊東屋附近,一樣沒有招牌,一樣是間嬌小而滿是細節的好店。那回正巧碰上您公佈新作,短短一個晚上的活動,幫客人在皮件內側手工壓字。”他將手中的名片夾放在櫥櫃上,那是折紙的概念設計,一枚黃銅扁扣在皮件角落,四個角向內折入穿過扁扣而成的口袋:簡單卻雋永。皮件與黃銅隨時間留下使用痕跡,背面甚至因一次出差勘景沾到了點點白色油漆,初初在店中櫃上全都一模一樣的商品,因使用方式逐漸顯露主人的個性,而變得獨一無二。

    徐光磊將之打開,將名片取出,露出內側壓的一行英文字——Worthy of Your Heart.

    店主默默看著那確是出自自己手藝的名片夾:他習慣在五金及皮革角落印上個人印記,細小的“林”字中間一個更小的“小”

    字,自嘲是林間的一個小小個體。想來真是不吉利,應驗於現狀,預言他的品牌與作品像秋天林間的落葉,只在記憶中留下一片夕陽顏色。好在他沒向人說過其中含意,如今拿遠看來只是線條圖形。

    徐先生說的壓字活動是一時心血來潮,那麼費工的事回想起來就只做過那麼一次:他甚至有了模糊印象,眼前人是當時少數為了壓字不去趕行程而苦等幾小時排隊的外國客人,而且若沒記錯他應該不只買了一個名片夾……思及此,店主垂了垂眉。曾經他的工作室開在銀座,是品味與流行的指標,如今只在自家樓下那以往被拿來堆雜物的倉庫苟延殘喘著。

    店主眼底浮起往日榮景,然而轉瞬間,他更深刻憶起在第一間店倒閉時受的打擊有多重多沉,人一下子蒼老許多,身邊人都說他全然沒了職人應有的意氣風發以及面對變數的灑脫堅忍……徐先生能認出自己,多半是見到那些自製商品印上的細小落款才得以確認吧。

    “杉墨書店的文具部正在籌畫一個職人專區,”徐光磊說著,邊將名片夾還原,假裝沒有注意到店主緊擰的灰眉。他語氣柔和道:“如果您願意再次製作黃銅或是皮件作品,希望您能與我聯絡。”

    店主不說話。不知道是不是錯覺,眼前年輕人的溫文爾雅只在表面,那堅定的眼神像在表達他的勢在必得。

    “這個專區不是要賣只可遠觀的收藏類商品,卻也絕不會剝削創作者,細節部分我會尊重您的意思。”徐光磊仍是溫溫笑著,眼光不移。小林先生曾是個極富理想之人,更有日本職人共通的固執,沉潛過久的時間又有什麼理由信任一個初見之人成為商業夥伴?來此拜訪之前他就明白此人並不會輕易被打動。“物皆該盡其用,不是只當擺設用,才是真正的擁有,我記得您曾經這樣告訴店中的客人。”

    徐光磊離開小店時,店主甚至沒有與他道別。

    一直到出了長長的巷弄,收在口袋中的手機不停震動,他抽出一看,連著六、七通網路電話都是同一人打來。搖搖頭,他接起。

    “怎麼樣?有談成嗎?”電話那頭的聲音充滿期待。

    “還不知道。”徐光磊眉一挑,方才的溫和語氣已消失無蹤,“你打來是為了關心我的工作進度?學湛,你什麼時候變得這麼肉麻?”他擅長對工作上來往的人付出耐心,與之打交道’博取信任,但不擅長對朋友隱藏自身情緒。

    “你雙面人的個性能不能收一收?”漂洋過海而來的是那絲毫不掩蓋的不耐語氣,孟學湛在電話另一頭歎著氣,“好歹也是靠我你才能找到小林先生,當初閒聊聽到這消息你把我當成恩人,現在是怎樣?利用完就能丟了是吧?”

    “你希望我下半輩子都因為這件事感謝你?”

    “……也不用那麼誇張。”

    “那就好。你要的咖啡杯我幫你買了,我今晚的班機到,明天拿到店裡給你。”徐光磊低頭看著手中的紙袋。學湛提供小林先生搬家後的新店址,他答應在學湛以前工作的店中買紀念杯回去。學湛說買一個留念,他買了兩個:學湛可以跟女友一起週末早午餐,用用情侶對杯。他覺得自己的誠意滿到溢出來,足以替代虛偽的寒暄。

    “到店裡?”孟學湛聲音提高了些,“你是不是忘了你答應我什麼?”

    “……”無聲翻著白眼。

    “到底是什麼?”徐光磊是當真一點印象也沒有,但如果是答應過的事,他不會食言。

    孟學湛泄了洩氣,不願太過責怪好友,尤其近半年來杉墨書店的文具部似乎做得越來越有聲有色,連不常看新聞的自己都注意到好幾次報導,更聽說上了國際版面,光磊是部門負責人,接連到不同國家出差籌備新的提案,是忙人多忘事。只是另一邊已經答應下來的事仍不容光磊賴掉。

    “是我疏忽了,”徐光磊側頸夾著手機,一邊從後背包中掏出手帳打開,行事曆上果然寫著“早晨任學湛差遣”。“你再提醒我一次,是什麼事?”

    孟學湛呼了口氣。“總之,明天早上六點十分我在你家樓下等你,我等等把資訊再發一次給你,你有空看一下。”

    手中抱著沉沉的紙箱,戴詩佳走在窗邊的長走廊,經過一間間玻璃隔間的會議室,偶爾引起注目,她也只能向前看,繼續邁步。

    在通往電梯間的玻璃門前,她停下腳步轉頭看來時路:一條又直又長又光亮的走道。片刻,她轉回,將紙箱靠向牆邊,空出手以掛在胸前的識別證感應。玻璃門嗶了一聲,她卻遲疑了。

    門鎖又啟動。

    呆呆地站了兩分鐘後,像是終於做好心理準備要面對現實,她再感應開門。門鎖解開,她抱起紙箱以背推開門,深吸了口氣,步出。

    進了電梯,門在身後關上,隔去光亮。

    當電梯門再度打開,她換上笑容,重新穩了穩懷中紙箱,向正與自己打招呼的櫃檯接待小姐點點頭,由左方的門進入辦公室區。

    遠處,盯著走進開放辦公室區的身影,胖律師揮手問著對面的同事:“喂喂喂,你聽說了嗎?”

    瘦律師挑挑眉。“什麼?”每天在所內流動的資訊多不勝數,他不明說誰知道是哪一樁!

    “戴助理被調到社會責任部了。”

    “戴助理?你說的是所長身邊的戴助理?專打刑事案件出名的戴永銘律師事務所負責人懇求所長帶在身邊學習的那個戴助理?她被調到閒人部了?”

    “……你有必要這麼酸嗎?”胖律師眯眯眼。

    瘦律師哼了聲,原來是這個劇本早就寫好的八卦。“這種靠關係當上所長特助的人,不適任也是意料中事。”

    “你小聲點。”戴助理正經過他們辦公桌前,胖律師差點沒跳上前捂住他的嘴,無奈啤酒肚阻撓誤事。待人稍稍走遠,他才又壓低聲音道:“人家畢業到現在也撐超過四年了,不能說全無本事。”

    “拜託!所長有三個助理,就算林助理只是一個充當擺設的應聲蟲,所有烏煙瘴氣的鳥事全由萬能李助理擋著好嗎?我以前一直覺得戴助理是靠爸一族,現在細看,搞不好是靠外貌、靠身材……”瘦律師為人刻薄,話裡不鐃人,“靠爸”二字還特地用台語發音以將自身觀點表達到位:這是他在訴訟部的職業道德,要時時練嘴皮子,以備不時之需,維護客戶的最高利益。看著戴律師背影走向另一頭的社會責任部,身材嬌小卻勻稱有致,胸是胸腰是腰屁股是屁股,他甚至吹了聲口哨。

    就這麼正好,原本電話、傳真響不停的辦公室靜了幾秒,那聲口哨響徹雲霄。瞬間,同仁們轉頭瞄向同一處,那抹嬌小身影停頓腳步,胖律師只手遮住臉,從張開的指縫間看著她的反應。

    正經過兩個辦公區間休息區的整片落地窗前,戴詩佳定住。

    暖陽在側,照亮偏圓的娃娃臉上一對黑亮大眼、微翹的粉嫩潤唇,深棕的中長髮在腦後系成低馬尾,任誰看了都會說她嬌俏可人。

    從小她便知道這遺傳自父母的長相算是漂亮的,甚至好幾次被說像某某女星,可出色的外貌從未在工作場合上令她占到什麼便宜:律師這行業看重的從來就不是外在,背後的那些閒言閒語自她進到事務所後更是沒有停過,靠爸、靠外表……有人很羡慕,有人很嫉妒,有人說風涼話,有人不以為然。

    只是長相外表、律政世家的光環似乎遮掩了真正的她,好像她付出的所有努力都很多餘、都是白費。

    或者……她還可以再更努力?

    從前聽過同事討論職場中的性別歧視,說法律世界向來都是男人的戰場,他們身上象徵禮儀的西裝領帶便是由戰場士兵配件演變而來,拚個你死我活是天性也是本能。那麼,女人在這戰場上該如何生存?

    事務所裡不是沒有女律師,法界也不是沒有出過出色的女性執法者,只是戴詩佳並沒有她們的聰明,她很清楚自己有幾分能耐。

    但,人永遠可以更努力,是吧?

    戴詩佳側側頭,又點點頭:努力是她唯一的武器,唯有這個武器她永遠不會丟棄。因為除此之外她也沒別的東西能帶上戰場了。

    轉眼間她已忘了剛才為何停下腳步,不再理會身後眾人眼光,離開訴訟部,沿著圖書館的弧形彎道,終於來到位於裡側的社會責任部。

    有別於其它部門辦公區的開放空間,社會責任部以霧面花紋的玻璃圍起,裡頭有沙發區、閱讀區及新增建的兒童遊戲區。法律扶助是這部門主要的業務,辦公室有這樣的硬體設計一方面是為區隔跟接待與一般不同的客戶:另一方面,舒適的氛圍有助特定族群打開心房訴說事件始末與訴求,例如最常找上門求助卻時常隱瞞真實金額、挖這坑填那坑並且坑坑相連到天邊的卡債一族,與總是有多方顧慮及有難言之隱的家暴受害者。

    換個角度想,雖然被所長調離,但……能來到社會責任部也未嘗不是件好事吧,至少能幫助他人解決問題、行使公民基本的法律權益,幸運的話還能順便伸張一下入行以來她就快要遺忘的公理正義。

    聽說部門負責人小溫先生幾次替客戶出面談判而惹了地下錢莊、有暴力傾向或前科的丈夫,他卻堅守立場,不曾退縮,堪稱律師界的道德榜樣。能跟這樣的主管學習,是她的福氣,她一定要藉此機會好好再努力精進。

    內心小劇場從苦情劇瞬間轉為勵志劇,握握拳,戴詩佳為自己打氣。從接到調職令以來不免墜到穀底的心情得到振奮,她深吸了口氣,伸手敲敲門後進入。

    門內,右方轉角兩面靠窗的大辦公室無人,小溫先生橫躺在沙發中非常投入地打著手機遊戲,左方辦公室的童秘書轉過頭來,嘴裡吸著亮藍色的折冰棒條,看著她揮揮手打完招呼又轉回電腦前,而那螢幕上分明播著連續劇……

    戴詩佳眨眨眼,又眨眨眼,立在門口良久良久。

    直到電話聲響起,她才恍然回神,眼前兩人還是各自忙碌,彷佛沒聽見:她趕緊將手中紙箱搬到中間空著的辦公室中,正要接起,就聽沙發那頭傳來小溫先生的聲音:“電話響三聲內接起,這是所長室的規矩。我們這邊的話,午休時間一律不接電話。”他說著,邊從沙發那頭探出,沖著她笑道:“事情是永遠做不完的,職責內當盡力,但不需要拚小命,你千萬不要火上澆油。”

    “……”來到事務所四年,戴詩佳從不知道什麼叫午休時間,她甚至不知道下班時間跟睡覺時間的分別在哪。瞄向兒童遊戲區牆上的卡通時鐘,記得那是自己挑的,是所長特別交代送來社會責任部的裝修賀禮。卡通人物的長短手張開角度,現在是下午一點四十分……

    “午休到一點半,一點半到兩點間是緩衝時間,幫助消化,幫助收心。”順著她視線看去,小溫先生補充解釋,“你如果暫時不能適應這邊的作風,可以先開始整理辦公桌,早上我請打掃阿姨幫你清理過,你看看有缺什麼再跟我說。”空空如也的辦公室一坐不染,擺著一張桌子一具電話,戴詩佳搔搔頭問道:“請問,我的電腦……”

    “喔,原本那辦公室的電腦是舊型的,我請IT部搬去升級,一個星期內可以軟硬體都搞定。”“一星期……”

    “很快吧!經費申請、設備採買安裝、許可權設定都有流程要跑,我跟IT部門的小廖打過招呼,你之前在所長室的桌機跟筆電依規定都不能帶過來,他們知道你沒電腦用很麻煩,所以答應儘量優先處理。我幫你申請一台桌機一台筆電,規格比照你在所長室那邊的,不錯吧?”

    “喔。”以前無論是設備更新或是障礙排除,一律都是IT部長在一小時內替李助理解決,原來一般是要一星期嗎?眼前小溫先生微笑看著自己,戴詩佳眨眨眼,也跟著扯出笑意。對看間,耳邊忽地飄過剛進事務所時聽過一則空穴來風的傳言——社會責任部專養沒慧根沒能力沒前途又不能任意開除的閒人……

    原來是這樣嗎……

    原來所長將她調職是這意思嗎……

    半小時後,當小溫先生與童秘書都開始辦公,戴詩佳整理著紙箱內的物品時,腦中還是轟隆隆地回不了神。

    所長室的檔皆屬機密,不可外攜,她的所有物不多,主要就是幾個資料夾,當中是她慣性做的筆記與案件處理流程手冊,綜合不同專業領域律師的特性與手法,四年來累積了不少記事,她再編成不同主題的應對手冊,例如金融犯罪、跨國合併、惡性競爭與收購等,幫助她處理所長交付的日常工作。這些自製手冊不是針對特定個案來寫,而是包含大原則與特定律師的處理方式,敏感內容一律匿名,加上案件細節修改過,就算是當事人也不一定能瞧出端倪,因此離開所長室時並未被要求不能帶走。

    事務所裡沒人要求她做這些,戴詩佳只是很單純清楚自己不是轉速很快的人,尤其法律工作十分繁複,做筆記是她自學生時代便養成的習慣。對她來說這些手冊像字典或參考書,她若有一點遲疑,除了調查以往有過的案例,也可從自己的筆記中翻找身邊前輩的處理模式。

    書寫、整理、思考、腦內演練的迴圈,令她感到格外安心。

    手冊平時都按序排列並裝釘在資料夾中,戴詩佳整理紙箱前後只花了十五分鐘,站在沒有電腦的辦公桌旁將卷起的襯衫袖子放下,她想了想,打算請教一下前輩童秘書該做些什麼事:就算沒有個人電腦,她還是可以到鄰近的所內圖書館去。然而當她來到童秘書辦公室前,見她咬著另一半的冰條飛快地打字,令人不敢打斷。

    又在門口站了一會,另一頭的小溫先生似是講完了電話,拉開辦公室的門來到咖啡機前,戴詩佳趕緊上前。

    “你也想來杯咖啡嗎?”小溫先生搖搖手上的馬克杯問著,“這膠囊咖啡很普通,可我中午打遊戲打過頭忘了去外頭買,真是失策,現在只好將就一下。”

    “小溫先生習慣喝哪家?我現在去買。有間茶屋、大樓咖啡站,還是街口的興八客?”戴詩佳腦中搜尋所內最常叫外賣的店家排名。“黑咖啡、拿鐵、卡布、焦糖、杏仁、特調?Singleshot還是doubleshot?豆奶、牛奶?”

    聽著那有如反射的回應,小溫先生愣了愣。“平常你都是負責這些事嗎?所長知道嗎?”莫說她老爸是業界有名望的大律師、過世的袓父曾是出名的鐵腕檢察官,所內茶水、餐點外賣一向有專人打點,一般不會讓律師來做才是……莫非有人刻意整她?

    戴詩佳正按下原子筆,眼也不眨地回道:“平常我與同事都是互相分擔工作,所有的工作都是誰有空誰做,誰擅長就多做些。”

    “這樣呀……”那可愛的臉蛋上並無異樣,小溫先生微微一笑,“別的部門我不清楚,不過來到社會責任部,就得按我的規則走,戴律師你同意嗎?”

    主管等同戰場司令官,這職場規則她出社會到現在一直努力守著。戴詩佳欣然點點頭。“當然同意。”

    小溫先生拎起杯子,斜身倚著桌邊,打算先將醜話說在前頭。“你也看到了,我們部門很小,卡債是大宗,主要由我負責,童秘書接家暴及其它案子:真的忙不過來時,或是較複雜的案子當然會互相支援,但原則上我們獨立作業,只在週一會議中報告手邊案子進度,以免多處插手導致各自工作太重複又太雜亂……”

    眼前戴律師認真點頭,將分工內容及週一會議幾個重點記在筆記中。他擰擰眉,又道:“之後也會有讓你負責的領域,我希望你專注在工作上,而不是讓太瑣碎的小事佔用你的寶貴時間與精力。”

    太瑣碎……指的是幫上司跟同事買咖啡?戴詩佳消化著小溫先生的話。

    她不是絕頂聰明,法學院是第二次才考上,跟事務所內大部分的律師比起來,甚至一些資深的法務秘書比起來,時常需要花更多時間才能進入狀況、掌握關鍵:但她相信勤能補拙,所以加倍努力,經手的檔也總是檢查再檢查,但求將失誤減到最低,不拖累團隊。而她一直認為幫助團隊順利地完成工作也是分內之事,如果跑跑腿能為上司同事分憂,那她並不會不願意去做。“那麼……小溫先生希望我做些什麼呢?”

    從剛才的分工,戴詩佳大略明白小溫先生的用意。童秘書是女生,處理家暴案件較能令女性、孩童為多的受害者打開心房,卡債案件之前有惹到地下錢莊與討債集團的先例,為了同事安全,所以多由小溫先生負責。來此之前她猜想過新的工作內容,或許會成為兩位律師的文書助理,從頭學起。

    部門小,工作多是事實,本來他打算藉等待安裝電腦的時機讓這位新成員放鬆一下,在沒有壓力的情況下習慣新環境,工作內容稍後再提不遲。昨天拿到戴律師的人事資料時他臉上頓時滿布黑線,從進事務所到現在沒放過一天假,連病假都沒請過……是他主動向所長申請加人沒錯,有個認真工作的屬下也很好,誰料來了個令他有點怕怕的拚命三郎努力家。小溫先生問道:“你很急著想開始工作?”

    戴詩佳理所當然地點點頭,像隨時能出擊的戰士。

    小溫先生看著那雙衝勁滿點的大眼,歎了口氣,不掩關心勸道:“你前天去工地找證人才發生那件事,難道不想休幾天假?”

    “那件事?”皺皺眉,一會,戴詩佳喔了聲,“小溫先生說的是公事包被丟進水泥坑的事嗎?”關鍵證人臨出庭退縮,她奉命前去當說客,怎知對方一個惱怒拿起鐵棒趕人,她以公事包阻擋,眨眼間公事包被搶走丟進水泥坑裡。

    ……依當時站得遠、來不及阻止一切發生的目擊者李助理轉述,本來差點被丟進水泥坑的根本就是戴律師本人。她倒是沒驚沒怕,事後還惦著要說服證人,完全沒去想過一個不小心,那在水泥坑中一點一點下沉的很可能是她自己……所長當晚獲知此事立即發下調職令,所內同事不知緣由,以為她犯了什麼錯,其實只是藉機將這個危機意識過低的戴律師暫時調離那案子?

    小溫先生看著眼前人,臉上是認真到有點天真的神情,可能連這當事人都沒有察覺被調職的真正原因吧。

    “有備用的公事包嗎?”小溫先生只好這麼問。回想她剛才走進來時,手中只有一個紙箱。

    沒料到小溫先生有此一問,至少所長室的同事都沒問起過。被丟的公事包她還真的頗喜歡,大小剛好,拿取檔方便,內袋多、很好分類:這兩天忙交接跟調部門事宜,沒去想公事包的事,反正也沒有要見客戶,就以牛皮紙袋暫代。戴詩佳回道:“昨天晚上在網路商店下單了,應該今天可以收到。”這麼說來,她忘了順便買錢包跟名片夾……

    小溫先生神情有些懊惱,本想勒令她下午就去買,明天好帶她去見客戶,當然這是另一個藉口,他實在不擅長跟活力充沛的工作狂或努力家共處,那令他渾身不對勁。啜了口咖啡,戴律師還是看著他,手中的筆與筆記本也還在等著他的指示。於是他投降了,徹底投降了。“跟我進來吧。”

    戴詩佳跟在小溫先生身後來到他的辦公室,就見他在位子上坐下,從抽屜拿出一樣東西。“新的名片李助理已經幫你準備好了,即刻生效,隨時可以開始使用。”他將一方紙盒推向前,邊登入電腦列印出一張資料交給她。

    “商務早餐會?”戴詩佳接過,看著上面的內容,是一張邀請函。“教育與宣導也是社會責任部的工作之一,這個早餐會的會長跟所長是舊識,所以我們賣個面子盡可能參加,但目的不是招覽客戶,你不用有壓力,只要露臉就好,將來也可能需要你做簡易的法律講座就是。”小溫先生解釋著,以免努力家會錯意去拓展業務,“本來我打算讓你從下一次的聚會開始接手,聚會的時間都是非上班時間,所以你可以另外從上班時間自行選休。但……如果你不介意,就從明天開始好嗎?”

    “好。”這是她在新部門接的第一個任務,雖然只是露臉就好,雖然不被期待有任何作為,但總是被交付的工作。戴詩佳笑容燦爛,開始思考交通路線與所需時間。

    忽略那過度認真的臉,他叮囑著:“記著,非上班時間的工作你三個月內不選休,我會強制你休假,知道嗎?”這時,桌上的電話響起,小溫先生示意她可以先離開。

    戴詩佳用力點點頭表示明白,拿起名片退了出去,順手關上門。

    回到自己的辦公室,戴詩佳心情極好:正想拿手機上網查一下商務早餐會的資訊,不意撞到了放在桌角的紙箱。紙箱跌下,裡頭雜物散出,她彎身去撿。

    忽然瞥見一物,她手頓住,雀躍的心情也頓住。片刻,才緩緩拾起。

    戴詩佳在電梯中看著樓層攀上。

    昨晚查過了,今天早上參加的是源自歐美的一種商務聚會,會員制,成員各來自不同產業,促進異業結合的機會,可以招新血入會,但不能與現有成員在同一產業,以免形成競爭。聚會每兩週一次,不定期舉行主題性的講座或活動,就算一時沒有商業機會,也可以吸收新知。

    邀請函上的聚會時間是早上六點四十五分到八點,包含主題活動或講座與社交互動時間,地點選在市中心,對於大部分的上班族都算方便。戴詩佳低頭看了看手錶,差三分鐘七點,剛剛扶一個行動不便的老婆婆過馬路、攔計程車有點耽擱,電梯門一開,她連忙找著會場。

    躡手躡腳地推開門,她從會場後方進入。前方的講座已經開始,主講人背著身正調整投影布幕,場內大約有三十人,後面幾排有人聽見聲響回過頭來,她抱歉地點點頭,趕緊找了個後方的位子坐下。

    才坐定,前方講臺的主講人回過身來,他手中藍牙遙控器一按,簡報翻至下一頁,螢幕上照片裡一方原木桌,桌上幾款不同的鋼筆,畫面光影和諧,十分有質感的呈現。主講人身高中等,一身淺色襯衫與休閒褲,溫文儒雅的氣質與主題再切合不過。

    目光隨著那身影從左方到右方,再從右方到左方,戴詩佳正將新買的公事包放至腳邊的手定住久久。半晌,她僵硬地抽出昨天小溫先生給的邀請函,手指一字字滑過,再三確認上頭寫的講座與主講人資訊——鐘以文的現代藝術賞析……再看講臺前那人,眉一皺,她是掉進平行時空了嗎?傻愣間沒注意到身邊有人靠近,在她身邊的位子坐下,將早餐盒遞到她眼前,壓低的聲音說道:“喔,這是舊的資料,鐘老師有事無法出席,所以換了個主題。不過這次的場地沒選好,只有這種早餐,等等講座結束我們一起跟會長抗議。”

    用力眨眨眼回過神,戴詩佳接過早餐盒。“……謝謝。”

    前方關於鋼筆的主題持續著,簡報將螢幕一分為二,上方為歐系鋼筆的筆尖近拍圖,下方為日系鋼筆筆尖,由左而右、細至粗,相互比對,同樣係數的筆尖,日系較歐糸細些,便於書寫筆劃較繁複的漢字:另有分硬身筆尖及具些許彈性的K金筆尖。主講人分析著粗細等級、中西比較,道日糸筆尖寫中文較容易,粗尖較能感受墨水變化的樂趣,K金筆尖令書寫更順暢云云。

    戴詩佳愣愣地聽著,眼看主講人邊說邊將準備好的書寫板及兩種鋼筆傳下來讓聽眾試寫。第一排角落坐的是位女生,笑容微微羞澀地接過,主講人也朝她一笑,接著又將簡報切換至下一頁,講解正確握筆與施力。

    “你是第一次來參加嗎?剛剛外頭接待名單是我收的,我記得只剩溫律師沒到,他跟我提過以後可能會由新同事代替他來。你是他的同事嗎?”

    戴詩佳轉過頭來,身邊人對自己微笑遞名片,她又頓了會,才彎身伸手摸出名片,小聲回道:“是的,我是部門新同事,我姓戴,幸會。真的不好意思,第一次來就遲到。”

    “不會。參加E1H的活動本就不易,今天也是難得全員到齊。只是……還真的看不出你是律師呢,你拍過什麼廣告嗎?長得有點像那個……那個……”想半天想不起來到底是哪個明星,只好作罷,“對了,你叫我學湛就好,我是老會員了,一般都是我做接待跟安排講座。”見到陌生面孔上前攀談也是他的工作,畢竟這個早餐會的會員都經過篩選,還有幾位元是總經理、董事長等級的人物,更加不容閒雜人等混人,他擅長在談話間過濾來賓。孟學湛從名片中抬頭打量著她,雖然刻意一身深藍低調的西裝,卻掩不住她出色可愛的五官。

    “學湛。”戴詩佳大方喚著,握了握他伸出的手。

    戴……詩佳律師,視線從名片上又移回她臉上,發覺她笑開有種莫名的純真感,益發與律師這職業不合了。孟學湛在心中評分。

    他並不是有女朋友還朝三暮四,只是長年協助早餐會的活動,知道會員中若有幾個亮點有助出席率,是好事。“今天的主題是鋼筆,主講徐光磊是我朋友,等等介紹你們認識。我先去忙。”

    孟學湛離席,戴詩佳又將注意力放回講座,這時主講人剛分享完自己隨身攜帶的皮制手帳與不離身的三支筆——慣用的記事鋼筆、簽字用的原子筆、隨手繪圖的鉛筆。他走下臺來請大家拿出隨身帶著的筆記本與文具,眾人紛紛翻開包包。

    徐光磊見到一位著西裝的長者從口袋中掏出的文具只有手掌大小,便借來介紹了一番,原來看似簡單的綁帶小筆記本即傳奇筆記本,頭尾圓身設計的隨身鋼筆則是來自德國,剛才的簡報中也介紹過的經典品牌,兩者皆是可以收進口袋的大小,很受男性歡迎,是重實用性與方便性的代表。不知是否因他講解的方式,又或是語氣,也可能是一種他自然散發的氣質,平凡的紙筆竟變得耐人尋味。

    才講解完,一名年輕女生舉手自願分享。徐光磊來到她身邊,拿起一本A5大小的筆記本與多色筆:一翻開,當中精彩繽紛的內容,以顏色分類的事項、電影票1、雜誌中剪下的圖片或短文等等,一看便知是位極富生活情趣之人。

    “原來也是文具控,很開心遇見同好。”徐光磊笑道。介紹著這在日本及亞洲非常受歡迎的一日一頁日記本,聖經紙內頁,紙雖薄卻不易透墨,適合各種筆類書寫:除了基本的月記事,還有多種功能頁面、每日一語及多處細節巧思,令各人發展出不同的使用方法,在日本甚至深得幾位漫畫家、小說家愛用。眾人一聽,無不好奇上前一探。

    接下來他陸續請幾位會員形容一下自己的隨身文具,引導大家去思考自己的使用習慣是不是已被便利的手機及網路改變,又或有沒有電子用品無法取代的地方?會員中也有完全不帶紙筆的人,有什麼重要的事電話中說不清便請對方發E-mail,又或使用App來記事,可打字、手寫、錄音、拍照,事後整合亦方便。

    每個人的記事方法都不同,唯一相同的是人腦不可能顧及所有的細節,因而需要工具協助,電子用品及軟體是一種選擇,實質的文具是另一種選擇。

    戴詩佳坐在遠處後頭,本來有些緊張地遮掩置於腿上那稱不上文具的隨身記事用品,看著徐光磊認真回答關於文具的問題,那笑彎的溫柔眼眉,像天生沒有脾氣似,看著看著她不自覺放鬆些許。

    可她也只得這麼一刻喘息。

    徐光磊將手中筆記還回後隨即轉身快步繞到後方。“接著,讓我們來看看坐在後面的朋友平時都使用什麼樣的記事工具——”

    戴詩佳還不及縮頭,就與徐光磊迎面對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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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10-18 00:16:30 |只看該作者
第1章(2)

    那一瞬,兩人交錯的目光凝滯,呼吸也凝滯,四周只剩彼此一般。

    戴詩佳眼前一片黑,掉入某個電影場景,關在書櫃中拍打書本,多希望自己真的化作書櫃後的鬼魂或是存在于另一度空間裡……

    你看不見我你看不見我……

    前方徐光磊短暫停頓後仍是帶著溫文的笑容,一步步向她走來。

    咬咬牙,戴詩佳還在想著應該奪門而出還是當場把壓在雙手下的物品吃了算了,他已停在自己面前。她吞吞口水,仰起頭看著他,四下靜止了,不知隔了多久,那格外溫柔的聲音說道:“你願意與大家分享一下你的筆記本嗎?”

    她有得選擇嗎?戴詩佳眯了眯眼,想拒絕,但眾人目光投來一探究竟,逼得她只能投降繳械。

    徐光磊看著手中物,思考了下才說道:“看來戴律師是位非常環保的人,隨身筆記是A4回收紙裁成四等份疊成夾起,長尾夾是一般文具店可購得,或是辦公室的常備款?”

    眯了眯眼,溫和幽默的語調裡有一絲只有她才聽得出的嘲弄意味。

    她很想申冤一下的。本來她的公事包裡也有本拿出來不丟人的事務所人工皮套年曆記事本,誰知會被拋進水泥坑。這幾天調部門,很多一過期限就無需再理的雜事,於是她隨手記在廢紙上,總想著反正很快就無用了,哪裡預想得到會有被拿出來遊街示眾的一天?戴詩佳暗自歎著長長長的氣。

    徐光磊不去看記事內容,只隨意翻過那與本人外貌不符的歪七扭八蚯蚓字跡,似思緒忙亂中寫下。他又拿起手中的筆。“……爆炸好吃熱炒訂位元專線……”

    膠感極重的螢光紅色筆身上印粗黑字體,非常好辨認。

    不敢去看旁人表情是取笑還是別的,戴詩佳忍住沖上前去搶回筆的衝動,真的真的很想再申冤一次。本來她隨身帶著的筆是老爸送的畢業禮物,雖然握筆姿勢不正,拿鋼筆不順手所以用的是鋼珠筆,雖然不是高貴的精品,卻也是剛才徐光磊介紹過的平價名筆之一,外型好看,一點也不丟人。至於爆炸好吃熱炒……是她常光顧的一間小店,這筆是一次老闆見到她邊講電話邊找筆才好心送的,絕不是她順手牽羊。

    頭沒抬,她隱約聽見了笑聲,隨即被頭頂那道聲音不經意地蓋過:“五顏六色的造型廣告筆也是臺灣特有的文化之一,以前覺得免費筆大多筆頭太粗寫起字來容易糊成一片,這幾年倒是越做越精細,好寫的廣告筆不在少數。”徐光磊將手中文具還給她,轉身將眾人視線又引回前方講臺。

    愣了半晌,戴詩佳看著他背影離去,松了口氣,拉過腳邊的公事包將手中物丟了進去。早知隨便拿事務所的便條紙跟員工筆來用,都比廢紙與廣告筆強得多,今天進辦公室一定要去用品室申請。看了眼手錶,心紙講座就快結束,接下來的社交時間她應該要與會員互相認識一番,但……看了眼後方的門,她好想直接離開……

    遠方徐光磊注意著她的一舉一動、神情變化,嘴角不自覺上揚:他將簡報跳至最後一頁,道:“在座如果有文具控,一定知道時下很熱門的紙膠帶,其實可以成為改造手邊文具外觀的好幫手。再平凡的筆、筆記本加上一點巧思就能帶來完全不同的使用手感,不過這又是另一個主題了。今天的時間有限,我的講座就到此為止,如果對文具或對杉墨書店有疑問或興趣,也請不吝與我交換名片。謝謝大家今天的時間。”

    話才說完,掌聲響起,好幾人圍上前去與他說話,也有幾人聚集起來討論彼此的文具。戴詩佳還在想著有沒有必要落荒而逃,就見孟學湛走了過來。

    “如何?還習慣這樣的早餐會嗎?”孟學湛關心問著,“平常我們都儘量提供熱食,講座結束大家可以坐著用餐,今天比較克難,希望你不要因此下次不來了。”

    “不會的。”戴詩佳站起身答道。這畢竟是工作,就算沒附早餐她還是會來,倒是……她比較想知道的是今天的主講人是客座還是長期會員……

    “看樣子今天講座的反應還不錯呢。”孟學湛看著講臺前的好友被一群女生圍住,眼一眯,說服好友入會勢在必行。先前辦過財務報表分析講座太催眠,之後幾次來的人少了好多,好不容易才又回到九成出席率,暫時還是多點輕鬆趣味的主題比較好。“你覺得如何?”

    “……學到很多關於鋼筆的知識。”戴詩佳眼神微飄。“我剛看到你的隨身筆了,呵呵。”那是有些取笑但不帶惡意的語氣,孟學湛眼見好友身邊空出,連忙揮手將他招來,“來,我介紹你們認識,你去杉墨書店買筆可以叫他給你打折。”

    戴詩佳連忙阻止:“不不不,不用了——”

    徐光磊已然走來,目光始終停在她身上。

    “光磊,這是戴律師,給張名片。”孟學湛熱絡地說著:“我剛跟戴律師聊到如果想換筆可以去你們書店找你,你給她個會員價吧。”

    徐光磊手裡握著一疊剛才與其他會員交換來的名片,正巧只剩最後一張自己的放在最上方。“請多指教。”

    遲疑半晌,戴詩佳不看他,雙眼落在名片上頭的職稱。

    等待許久不見她有反應,孟學湛道:“戴律師不介意惠賜一張名片吧??”暗暗歎了口氣,戴詩佳拿出名片夾,抽出名片遞出那一瞬她又定住,想遮已遲了……昨天剛換上的,因為搬辦公室才又被重新挖出來的名片夾,與他掌心那壓在厚厚一疊名片底部的名片夾同款。

    縱使旁人不會留意,他們——人卻心知肚明。

    徐光磊若無其事地接過她的名片,輕念:“社會責任部,戴詩佳律師……”後頭他說了些什麼、沒說什麼,戴詩佳沒聽詳細。

    那溫柔如水的笑容令人發毛,他溫潤的聲調也令人發毛。

    眼前人全身散發儒雅的氣質,談吐間彬彬有禮,長相五官斯文無害……在他的注視下不知怎地一股寒意由腳底竄起,蔓延全身,戴詩佳肩頭微縮,終是忍不住打了個冷顫。

    英盛國際法律事務所位於信義商業區的某大樓高層,剛進臺灣的幾年姿態頗高,客戶清一色為外商,這情況隨第一任台籍所長接手後有所改變,除維持原有客群之外,更善於開發本土具海外潛力之客戶,在極短的時間內打響在台知名度,並樹立專業、全方位及國際化的形象。

    事務所起源于紐約,亞洲總部則在上海,位於臺灣的分所不大,收益表現趨於平穩而難有大幅成長,卻極受管理合夥人的重視。

    若隨手抓個內部同仁,他們會道這原因是臺灣所長除了對於上海事務所的設立有不可磨滅之功勞,更重要的是其與高層有私交而成為內定的下任亞洲總監所致。

    要不,一個發展性受限的分所,如何能在所長上任第一年便獲龐大的資金興建英盛亞洲唯一具此規模、僅次於紐約總部的法律圖書館,並無上限地支持零收益社會責任部?

    說起英盛的法律圖書館,除了興建之初在業界造成話題,更聞名於臺灣各大院校法律系,館內除了擁有豐富的國內外重大案例分析與法典、先進的全球同步電子搜尋糸統外,著名旅法設計師設計出融合時尚與古典、包含適合獨立查詢資料與團體討論的多功能空間,大大地增進了館內的多元用途。

    現任所長上任之後有計劃性地與本地大學合作,初期接受固定名額的實習生,並設定開放日讓學校透過申請到館內做參觀教學:英盛臺灣一躍成為法律系畢業生的就業首選,也令得其它事務所紛紛跟進,花招百出地辦免費講座、研習,為的便是吸引青年才俊。

    半年前,英盛總部通過了一筆經費,讓臺灣分所社會責任部執行第二階段的人才吸收計畫——“未來涉外律師培育”。此計畫須由學校組團,團員還需俱備足夠的英語能力方能符合資格參加為期一學期的培訓:當中包括了課後實習、研究議題指導、一日出庭助理、客戶談判技巧等,以及最令學生躍躍欲試的紐約模擬法庭。

    此舉刷下程度一般的法律系學生,僅留真正優秀並具國際潛力者,也是英盛真正欲吸收的物件。所長有感近年國內人才外流嚴重,除了投入事務所本身的資源外,相信將來跨足海外的願景藍圖更是學生選擇事務&的重要考量。

    早上十點十分,戴詩佳正帶領十五名學生參觀館內藏書與設備,她仍是I身慣穿的深藍色褲裝西裝、白色襯衫,身邊圍繞著的學生不停發問,她平時反應不特別快,此時反倒顯出從容穩重,一開口回答問題,原本竊竊私語的學生全都安靜了下來。

    小溫先生西裝筆挺地走進圖書館時見到的就是這一幕。

    距離有些遠,他聽不見他們討論的內容,但看得出戴律師完全融入學生群中,看出她所言具影響力,也沒放過幾個男同學看著她笑容有些臉紅;看來有些娃娃臉的她頗受年輕男生歡迎。

    向所長申請加人的是自己沒錯,見到調職信的第一秒起心底無限擔心的也是自己,直到這一刻,小溫先生才緩下擔憂。他的部門小而業務繁雜,若不是能勝任之人他寧可不用:雙眼仍落在戴律師與學生笑談的側臉,他欣慰地點點頭。

    小溫先生雖不討厭學生但耐心有限,常常不到半天的時間已難有好臉色,更別提反覆回答類似的基本問題:童秘書是好人,但天生話少又外表偏冷,不易與人親近,好幾次被誤會在擺架子。部門接待法學院學生不是第一次了,氣氛如此融洽卻是首見。

    果然選人這種事交給所長是對的。

    “小溫先生。”戴詩佳注意到上司遠遠立著,向他捂了招手,將學生留在書櫃邊,自己走了過來。“已經介紹完圖書館,等等會教大家使用電子搜尋系統,小溫先生要不要趁這機會說兩句話?”

    “好呀。”小溫先生心情大好,隨她來到學生面前。

    “同學們,跟大家介紹一下,”面對有活力的大學生,戴詩佳語氣活潑:“這位是我們社會責任部的溫律師,所內習慣叫他小溫先生,是這次未來涉外律師培育計畫的最大推手,各位最終的分數也會由他來評,所以……見了小溫先生,大家皮繃緊一點呀!”

    她分明是語帶威嚇,卻逗得學生們哄堂大笑,輕易化解了緊張感。小溫先生暗暗讚賞著。以往事務所辦過不同的教學活動,學生們總是太過緊張而無法發揮真正實力,雖然律師這行業是頗高壓的,但他們的目的是要從短期活動中定位有潛力的學生、一塊打磨前的原石,過大的壓力對此目標並無説明。

    戴詩佳未察小溫先生的目光,只覺得一個早晨與學生相處很愉快,想到接下來的幾個月將協助與學生及校方的溝通、回答提問,有別於以往負責過的嚴肅案件與事務,她感到十分新奇有趣。

    兩個星期前調到了新部門才知自己即將參與這個新計畫,可惜小溫先生手邊的案子狀況百出,一直沒有機會跟她詳談確切該怎麼分工:今早的接待也是因為小溫先生臨時被叫去跟對手律師開會,她才披掛上陣,不然本來應該只是在一旁見習的。學生們歡呼著,小溫先生笑道:“首先,恭喜貴校在書面審核及英文辯論甄選中脫穎而出,成為第一屆參加英盛涉外律師培育計畫的學校。這次報名的隊伍都十分優秀,要勝出並不容易,我希望你們帶著自信參與這個活動。”見戴律師似要退到一旁,他伸手又將眾人注意力拉回她身上。“正如戴律師所說,英盛最終交給貴校陳教授的成績會是出自我手,但所有日常溝通、交流,以及最重要的關於各位的學習評估,都將由教育活動負責人戴律師把關,說實話,我無法每一次都出席各位的活動一她的評估報告將會是我打分數的重要依據。”

    小溫先生語方落,轉過臉卻見戴律師瞠圓黑眸一臉驚恐地盯著自己,逗得他險些失笑。

    本來將她調來就是要負責教育與宣導,這一塊一直以來都是他與童秘書輪流主持,說好聽點是動員整個部門,事實是這比處理卡債、家暴案件更花費心力但更看不到成效的差事令人感到吃力。如今交給戴詩佳,他盼能有些轉變。

    “戴律師雖然看起來年輕,但你們別被她外表騙了,她任職所長特助超過四年,是所長見到我忙得焦頭爛額才同意借調。”小溫先生邊說著,邊對戴律師眨眨眼。有親和力是好事,可他不希望這些學生騎到她頭上去,所以找到機會就先打打預防針。“戴律師參與的案子不在少數,且都屬跨國的大型案件,是很好的學習對象,你們要把握機會,知道嗎?”

    學生們同聲道好,頓時看她的目光又多了分尊敬。

    之後小溫先生先行離開,戴詩佳講解搜尋糸統、發下學生專用的訪客登人一號與密碼讓他們試用,直到在圖書館的小會議室跟學生吃完便當,陳教授領學卞回校,她才回到辦公室。

    小溫先生隨即將她招進辦公室,按下手邊電話專線的勿擾模式,打算與她過一次這個計畫的細節。“我看你對學生很有一套,這個工作你可以得心應手。抱歉沒有事先跟你開個會,總想著多給你一點時間適應部門,實在沒料到這幾天會有那麼多突發狀況。”

    “不會。”戴詩佳連忙搖搖手,先前在所長室的臨時狀況更多,她慶倖就算自己腦袋轉速不快,在英盛的四年裡也被磨出一點隨機應變的能力。“小溫先生寄給我的計畫實施細項我看過了,雖然沒能一起討論分工,但大致上的流程裡頭有提。”

    “你看過計畫實施細項了?”昨天是臨下班前忽然想起才寄出的,小溫先生擰擰眉。今早自己是臨時變動會議時間,她能獨自將半日行程帶得如此順暢,肯定花了不少工夫……面對眼前的努力家,他以後得特別注意不可在臨收工前發信。

    戴詩佳將放在腿上的筆記本攤開,思考著有什麼問題可以順便問問小溫先生。廢紙做的便條因為某些她不願回想的原因,暫時不用了:手邊的是一本新的所內年曆,同事們嫌它又重又老氣,她卻頗喜歡這樣的經典設計:後頭有電話簿、全球地圖及時區表,前頭有跨頁的年度月曆:內頁有十二個月的月記事、非常實用的一日一頁橫紋記事。翻開今日頁面,左頁邊上還直印細字的數位二十四小時記號,她將頁面以中直線一分為二,左方依著小時數位來寫一日排程,餘下的空間用來記事及寫待辦事項——握筆的手收緊,一張斯文帶笑的臉龐驀地竄進腦中,講起他最愛的手帳、文具話題總是钜細靡遺,看起來最平凡無奇的工作筆記本也能說得像一千個零件組成的四槌三問陀飛輪機械表一般縝密精心……戴詩佳閉了閉眼,重新專注在工作上,本子上頭貼了張便利貼,寫著幾行備忘。“是的,小溫先生。實施細則寫得很清楚,沒什麼特別的問題,可是我有幾個提議,想問問你的意見——”

    感覺到她即將報告提案細節,小溫先生伸手打斷了她的話,問道:“你的提議是希望改善活動的流暢度?”

    “呃,是。有些東西我想說如果能為學生們準備起來——”

    他又再次動動手打斷她的話。“有違反事務所規定的可能性?”

    想了想,戴詩佳搖搖頭。

    “有超過你許可權的承諾及開銷?”“沒有。”

    “以後這樣的事不需要特別問我意見,直接執行即可。”他對下屬的基本要求就是不要事事徵求同意,不僅浪費彼此時間,長期下來這些下屬無法成長。小溫先生正色來個機會教育:“我們是一個團隊,每個人負責的事情不同,但都在同一支傘下撐著,只要不會是令這傘反轉開花的事,我想我們可以彼此信任。”尤其她已在所長老哥和李助理身邊工作四年了,謹慎度肯定是夠的。

    小溫先生信任她?一個才剛被調職到社會責任部的新人?戴詩佳傻住。一會,她側了側頭。也許……有這樣的上司是好事?

    沉浸在被信任的受寵若驚情緒才一秒,她又在內心抱頭。小溫先生不用至少聽一下她想做什麼嗎?不用嗎?!

    從入事務所以來,她都是照著前輩們的指示行事。不是不能提意見,可法律工作嚴謹,牽一髮而動全身,有經驗豐富的上司指點缺失,這不是理所當然的嗎?那表情忽而充滿擔憂,小溫先生問道:“對自己的想法信心不足?”

    “這……”被他這麼一問,她才驚覺從沒想過這問題。以往有什麼想法,再三琢磨後連同計畫書一同交出,再讓上司們去決定。

    有信心或沒信心……既然敢向上司提出,必是一再細細想過的、以團隊利益為出發點,她很想說這一點她有絕對的自信。但事情的發展與結果卻往往難以預料,她不是特別聰明,歷練也不太足,不一定能考慮到所有的細節……

    戴詩佳唇掀了掀,道:“萬一……”

    “有什麼萬一,就留到萬一的時候再討論吧。”一個律師太過自大會交不到朋友但不影響工作,沒有決斷力與承擔結果的覺悟卻會是律師生涯的致命傷。小溫先生不怕下屬犯錯,可萬萬不願當個保母,他對同事浼有那樣的耐性。“你只要在部門會議時報告進度就可以了。”

    “喔……”戴詩佳有些不確定地點點頭,只好將滿腹想法又吞回。好吧,如果這是新上司的作風,那她會努力配合、努力學習。

    “對了,”見她默默接受了,小溫先生忽然想起交給她的另件事,轉開話題道:“前幾天我在所長那邊碰到商務早餐會的會長,他說很高興認識你,本來他固定讓新會員一加入就辦講座,但前幾次的主題太嚴肅,接下來半年預定安排些輕鬆、生活的主題,所以先向你說聲抱歉,他會找機會介紹你給大家認識的。”

    “會長太客氣了。”戴詩佳不記得有跟會長交談過,但孟學湛十分熱情,不僅帶她向許多會員打招呼,還硬是替她拗了張杉墨書店的貴賓卡……思及此,她不禁分心摸了下筆記不平的頁面,是本子中間夾著一個信封所致:那信封是制式的印刷品,一個星期前就收到了,從頗有厚度的信封摸得出當中一疊紙張、一張信用卡大小的硬質卡片,她遲遲沒拆,就一直這麼夾著。

    “明天也有早餐會吧?記得找時間補休。”她頭微低沒回話,看不出在想什麼,玻璃門外正巧童秘書經過,探頭指指戴律師,小溫先生喔了聲,道:“童秘書一直說想幫你辦歡迎會,今天下班後有空嗎?”

    戴詩佳聞言抬起頭,暫時沒答覆。平常她會以公事為重、以事務所同事邀約優先,但今天她……

    “不對……等等,今天是白色情人節,我怎麼忘了。抱歉,我有其它重要的事。”小溫先生懊惱地拿過桌曆,通常這種節日他是不可能會忘,童秘書知道他習慣也不會故意約這天,一定是最近太忙了他們都沒注意到,“改成下週二好嗎?……喔,不,下周可能有其它事,我再跟你敲時間。”

    “喔,好。”戴詩佳迅速瞄了眼行事曆,才剛調部門,實在是一片空白。

    “你看起來很開心。”小溫先生沒放過她的表情轉變,他嘿嘿兩聲,八卦地問:“今天你也有什麼安排嗎?”

    也?戴詩佳沒錯聽,他笑容燦爛,似是樂在其中,可她以前分明聽說小溫先生……“男生不是一年過一個情人節就吃不消了嗎?”

    “那就要看對象了。”他笑眼眯眯,神秘說著。“你的物件對於這些節日可有透露一點不耐煩?”

    “從來不會。”

    戴詩佳揚起可愛的笑,小溫先生也笑著,隔著一道玻璃門聽不見裡頭對話的童秘書讀不出兩人詭笑的含意,挑挑眉,一下子無法判斷究竟今晚的歡迎會舉不舉行。

    木質有機系設計空間裡幾張廢木材拼裝而成,北歐風大地色系的長桌、椅子,幾處桌角、椅臂挖了小洞種起多肉小植物,四周是手工菊糙的灰白油漆,牆壁裂縫處也栽種適合的綠葉,是生命伺機發芽的概念:整體空間寧靜又充滿生機,呼吸間滿是微焦的咖啡香味,該是愜意、悠閒、文藝——卻被略嫌粗魯的對話破壞。

    “你說這邊木隔板可以拉起,然後這邊櫃子可以移到那邊?”

    “……不是,是那邊櫃子可以推到這邊,然後這邊木隔板只能收一半,你要問幾遍?你是聽不懂人話還是看不到那邊有個釘死的大書櫃?”

    “是這個書櫃不能搬嗎?我一直以為是那個。”

    “徐光磊,你是故意來整我的嗎?”

    徐光磊手握專業卷尺搔搔頭,覷著隨手擺在桌上的筆記,非常認真地回想是哪個環節記錯了。

    孟學湛兩個小時裡數不清第幾次抱頭。“你既然這麼狀況外,不如改天再來吧,反正我答應店內任你使用就是隨你愛怎麼搬來移去、加東加西,只要別拆了店面,能變動的地方我一定配合,夠意思吧?”

    拿下置於耳上的鉛筆,用尾端的橡皮擦擦掉原本寫好的字跡,徐光磊重新注明不可移動。“不是任我使用就好,也要東西都能擺進來、動線好格調佳才行啊……”

    “……”這傢伙一定要這麼不知好歹嗎?孟學湛深吸了口氣,忍下想揍人的衝動,逕自走到吧台後燒水,他還是泡杯甜薄荷茶來寧神好了。

    遠方,徐光磊仍獨自忙碌著,一會量著空間的長寬高,一會埋頭寫著畫著簡易的陳列圖。

    杉墨書店的文具部不定期舉行小型聚會,目的不在商品販賣,旨在體驗及認識文具,這類企劃一向由徐光磊主導,他相信透過交流與分享能找到更多、更適合自身的使用方法,令文具發揮不同效用。對於參與者,最大的收穫是認識了一群同好,站在文具採購的立場,理解客群的使用模式、愛好是一種必須。

    令他佩服的是,不管活動大小,光磊總是非常用心準備,從整體主題到實際體驗文具,無一細節不是費心籌畫;這次他似乎是想將皮件專用的壓紋機從店裡搬來,為所有參加聚會的文青們壓制限定紀念他從沒看過光磊對其它事物如此投人,大概要轉個角度,想像那等同自己對咖啡的堅持,才能體會這傢伙對文具工作的熱情。

    好友非常專注,孟學湛不忍打斷,隨手替他沖起慣喝的日式中焙咖啡。

    這不是好友第一次在他的咖啡店裡辦文具聚會,他們會認識就是因為將近兩年前的某一天光磊找上門來說要包場,幾次交談發覺雙方都是世間難得的怪咖,進而成為朋友。

    在孟學湛看來,所謂的文具聚會就是一群文青樂此不疲地交換手帳並且互相推坑買新筆、貼紙、小文具的儀式。他知道這回光磊打算順便做限定活動,具體內容沒再深問,好友是個要求細節的人,他只負責提供場地跟事後收錢即可,不需參與太多,免得累到自己。

    拿起杯子,打算喚他休息一下,喝點東西再繼續,就見光磊塗塗改改,搖頭歎氣。

    光磊這是……心不在焉?

    以往來勘場,就算是中大型活動也都是三兩下搞定,畢竟企劃書早就提交給上司去批,細節都是來咖啡店之前就規劃好的,人數、座位、餐飲、日期的討論通常不超過十五分鐘,多數時間花在跟自己試豆子、喝咖啡兼閒扯淡。今天他很反常。

    不,最近他頗反常。

    基於關心朋友的出發點,孟學湛眯細眼,回想著一向氣定神閑有條有理的好友是從何時開始漫不經心……

    好像是那時……還是哪時開始……

    嗯……算了,想不起來,過度關心哥兒們也怪噁心一把的。聳聳肩,在光磊對面的位子坐下,將咖啡推到他手邊,隨口問:“所以,這次的聚會你準備虧多少?”

    引他抬頭的是咖啡香味,徐光磊暫時放下卷尺與筆,喝了一口,頓時醇香撲鼻,是沒喝過的味道。“你收多少場地費就虧多少。”

    “你不要把壓力轉嫁到我身上好嗎?”孟學湛噗了聲,被自己泡的茶燙到舌尖。好友說這種話叫他請款單怎麼開?

    “我又沒叫你打折。”徐光磊一向公私分明,不會套交情占人便宜,甚至連事前準備、事後整理時間的場地費也讓學湛照價收:學湛對店中氛圍製造很有一套想法,主張隱於市的咖啡對話空間,這並非請出名的設計師或砸大錢裝潢就能達到的效果,需要花心思維護。就算今天他們不是朋友,他仍希望為這樣難得的好店盡一分心力。“你平時收多少就照算,千萬別虧到。”

    看著光磊一會,孟學湛才說道:“我想問你很久了,杉墨書店是有這麼好賺嗎?還是你們文具部財大氣粗?”一連辦了幾回文具聚,當中有些已成為店裡常客,他開始覺得這群會對紙筆驚呼連連的文具控十分可愛,於是這錢他賺得有那麼點心虛。

    “公司本來就有廣告、公關費用,你不賺我也是會讓別人賺。”又啜了口咖啡,徐光磊理所當然地說著,想著回頭得叫學湛把這杯咖啡的錢也記在帳上。

    “上次你帶同事來,我才知道原來不是所有部門都跟你的文具部一樣搞這些聚會好像不用錢似的,飲料餐點都用最高規格。”孟學湛叫好友一起參加早餐會也是好心希望能藉機讓他認識不同業界的人,看有沒有合作機會:可他似乎不怎麼積極,問他這兩周來有沒有跟哪個會員聯絡過,他也不答,枉費自己I番苦心。眼前光磊起身走至吧台後,研究了會,轉頭問起今天的特調究竟是調和了哪幾種豆子,擺明將工作丟到一旁……“你老闆真是任你為所欲為……”

    “他欠我的。”徐光磊隨口應著好友的喃喃自語,呢神專注地看著眾多玻璃罐中的一罐,上頭標籤都還沒貼,“這新的嗎?”,“嗯。”他瞄了眼,點點頭,沒提剛才為他沖的咖啡就是用那罐。“人手摘取、人手剝皮、人手烘焙、人手裝袋,公平交易認證的高級豆子,昨天剛到。”

    看著一點沒在客氣的光磊,分明一臉斯文無害的書生長相,吐出的話卻十足土匪……他挑挑眉,“你拜託人都是用這種態度嗎?”

    “孟老闆,請你動動尊手,沖一杯人間仙境方能品嘗到的咖啡讓我上天堂好嗎?”

    “你想把我這裡變成凶案現場?”熟識了方察覺光磊最溫和的話中常帶著嘲弄,孟學湛白了他一眼,又道:“這樣吧,你加入我們早餐會,以後我這有什麼好咖啡都任你喝到飽。”

    “你真是為了拉人無所不用其極。”不知道的人會以為學湛有多熱中此社交活動,但徐光磊無意間發現了事實,“你跟那個會長到底賭多大?”

    “別說得這麼難聽嘛,他好歹也是我咖啡店的股東之一,既然這個早餐會對他來說這麼重要,我也得盡力替他維持一下。”孟學湛呵呵呵笑著,不介意讓好友知道那賭約,會長答應加碼投資讓他租二樓擴店,前提是要把早餐會經營好。

    “而且在拉人前,我得要先補人,之前做過一連串金融專業主題講座,前後嚇跑三個年輕會員,你的加入對我來說很重要。”

    這種一旦加入便難脫身的邀約不該輕易答應。他的理智不停分析利弊,人脈對很多行業是關鍵,對文具卻不一定,再者他並不是熱愛交朋友的個性,甚至認為有來有往沒完沒了的人情是麻煩事。原本只打算做這一次的講座,做為學湛告知小林先生新店址的回報,眼下……

    張了張口,徐光磊發覺自己無法一口拒絕。

    半晌不聞好友發話挖苦,孟學湛愣了愣,“你答應了?”

    徐光磊閉閉眼。

    孟學湛有些不可置信,“那……我明天早上去接你?”

    還來得及,還來得及表態,他應該堅決說“不”,以絕後患。學湛需要新的會員加入,他可以幫著問問公司有沒有同事有興趣,甚至命令新來的菜鳥去,不需要自己跳下海。

    對!他沒有必要。

    “六點十分?”

    咬咬牙,他沒有理由……

    “你家樓下?”

    他一向很重視早晨的冥想時間……“我到了打給你,你再下來好了。”

    認識一大群人,得花心思維護關係,又是與學湛股東的場子,他更要謹言慎行,要做表面功夫,雙面人面具要戴好,聽到乏味的話,要裝得興味盎然,遇到不想保持聯絡的對象名片還是得照遞,事後得禮貌應對,光想就麻煩,非常麻煩……眼前好友奇怪地望來,等著他回話。

    徐光磊深深深呼吸,下定決心,張口,他聽到自己的聲音機械式地拼湊出字句?

    “記得幫我帶杯咖啡。”

    他腦袋沒有問題。

    他沒有受到影響,沒有口是心非,沒有心神不寧,沒有滿腦子都是英盛國際法律事務所社會責任部的戴詩佳——嘖。

    天剛暗下,離開學湛的咖啡店,徐光磊走在小巷中。巷子很長,路燈未亮,巷中正巧無人,他一人漫步,而獨處易自省。

    思來想去……真的,他真的沒有滿腦子都是她。

    單純只是整理早餐會名片整理到一半時被叫去開會,接下來忙到沒時間再理會,她的名片才會一直故在辦公室桌上:單純因為不時瞥見那張名片,才會一直思考過去立志參與財團大案的她為什麼現在在聽起來與過往志向毫不相干的社會責任部,單純想起本年度尚有幾張公關貴賓會員卡沒發出去,而她身為一個律師卻用熱炒店的塑膠廣告筆太令人看不過眼,所以連同這個月的名筆促銷宣傳0M—起寄了出去:單純因為文具部的業繢平平,所以才一直留意收到促銷宣傳單的客戶有沒有來書店,所以才一直在筆區巡視……一切皆事出有因。

    至於加入麻煩早餐會,只是單純受到咖啡喝到飽的誘惑。

    只是這樣,單純只是這樣他絕不可能滿腦子都是戴詩佳,然後把對街那個正在等紅綠燈的身影看成是她。

    巷口,徐光磊立定原地,目光落在那抹嬌小身影。深藍色中性俐落西裝有些無趣,平時綁起的中長髮放下,微微的彎度包裹著娃娃臉,顯出一點可愛氣息——如同他記憶中的可愛。

    天底下有沒有那麼巧的事,緣分會不會捉弄人也端看人怎麼去詮釋。要他說,英盛所在的辦公大樓就在兩條街外,下了班,戴詩佳若不往捷運站的方向走,自然會往這頭來:這邊離商業區不遠,小吃、餐廳林立,許多上班族都在此解決三餐……這不是緣分,而是單純的機率問題。

    低頭看了眼手錶,七點。

    法律工作時常夜以繼日,她是準備先吃個飯再回公司?號志由紅轉綠,她臉龐帶笑,小跑步過街,徐光磊才注意到她化了稍濃的妝。

    馬路上人群交錯將她淹沒,來往的幾乎都是一對對牽著手的情侶,徐光磊輕輕皺眉,腳步不禁上前,就見她身影跑來到他伸手可及的距離,卻只閃過眼前短短瞬間。

    轉頭,她停在一間店面前,推門而入。

    意識過來時,徐光磊已當起了令人不齒的跟蹤狂。

    燈光昏暗的小酒吧內一張張小圓桌,彷佛是為了應景,桌子小得只容得下兩人,擺上小蠟燭與一枝白玫瑰、一盤小點、兩杯酒品或飲料,再容不下其它。

    耳邊是吉他撥弦自彈自唱的某首情歌,歌聲低低沉沉的,每張桌子自成一個與世隔絕的兩人世界,情人深情對看、十指交扣,也有人借角落陰影遮掩偷偷接吻。徐光磊眼光巡著,終於在舞臺前方、鋼琴邊的小圓桌看見她。

    戴詩佳褪下了沉悶的西裝外套,白色襯衫領子立起,她將頭髮撥到一邊,只手撐在頰邊,有時拎起酒杯沾唇,多數時候她靜靜聽歌,一首接一首,專注得好像四下無人。

    沒去細聽,只知有首輕快的節奏,然後有幾首低沉迂回如耳邊低語的情歌,忽然也有搖滾風格的熱烈震盪。徐光磊在吧台的位置轉了半圈,背靠著,看服務生為她加了兩次酒,看她唇瓣染上酒色,眼神微醺,內心疑惑逐漸加深。是什麼樣的物件令她沒有一點心急跡象、令她如此甘心情願等待?

    舞臺上有些動靜,吉他手兼主唱說著話,有人拍手有人吹口哨,然再精彩的表演也不夠引他分心。映在眼底的那抹身影忽然動了動,徐光磊見到主唱走下臺來,竟是來到了她桌前。

    大男孩的笑顏有些笨拙傻氣,看來約莫是大學生年紀,五官偏秀氣,卻是.身牛仔褲及皮衣,率性又青春活力無敵。臺上音樂響起,輕輕敲著節奏,主唱自彈自唱,雙眼鎖著那害羞笑顏。歌詞被他喃唱得有些不清不楚,卻無損氣氛,最後他也不彈了,將吉他放到桌邊,朝她伸手一深情的嗓音像是對她的表白。

    聽眾間有人起哄歡呼,徐光磊握著酒杯的手不自覺收緊。

    戴詩佳頗難為情,小聲說著什麼,主唱趁機靠近,貼近她耳畔也說了些什麼:她縮了縮,想退,他已不懷好意地欺近,印了下她微啟的唇。

    濃情蜜意蔓延開來,幾對情侶起身在桌邊隨節奏慢舞,有的互相交換準備好的禮物,有的親密地咬耳朵……

    在任何人發覺他的孤單之前,徐光磊已起身離開酒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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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10-18 00:17:04 |只看該作者
第2章(1)

    巧克力,一種惡貫滿盈的存在。

    小朋友喜歡它的香甜,大人喜歡它的濃郁,它可以甜,可以苦,可以混合牛奶、堅果、果乾、香料,可以做成甜品、冰品,入菜、入咖啡。

    它常被與情人連在一起,節日送禮少不了它,甚至有研究報告指出,巧克力在舌尖上溶化所帶來的愉悅比與情人接吻還要強烈四倍……邊聽著介紹,戴詩佳睜著水靈大眼,雙手背在身後,觀賞藝術品般地端詳每一片試吃巧克力,想像它們香香甜甜如絲緞般滑順,嘴角不意洩露邪笑。

    今天早餐會的講座主題是巧克力,主講人小江帶了三十多種巧克力給會員們品嘗。小江是巧克力進口商的業務副理,公司專門引進不同等級的品種供五星級飯店、甜點及烘焙業者使用,在外頭不一定吃得到。

    專業知識她不需要知道太多,難得見到這麼多產地不同、製作方式、配料迥異的巧克力,她真想每一種都嘗過,開開眼界。

    會員們人手一份小江發下的自製品嘗評分表,序號對照試吃盤上的標記,印著有關於此種巧克力的簡介,下方空白處有人試著寫下嘗出來的味道,例如甜、苦,以及調味如橙香、花香,口感如硬、軟,會員們認真地討論,也有人立刻向小江拿了訂購單,當場下訂。

    戴詩佳避開一組組的討論人群,徘徊在空出的位置間。她認真看著不同品種巧克力的介紹,當中有幾個標上五顆星的,再看旁邊那盤外型、顏色全都無異的巧克力竟只有一顆星;這樣的區別並不是肉眼能瞧得出。

    在心中嘖嘖稱奇。要她給評價,巧克力根本只分成好吃和超好吃兩種哪……“你試過辣椒巧克力了嗎?”

    戴詩佳回過頭來,小江端著試吃盤,選了幾款端到她眼前。

    “澳洲一間家族小公司自製的,我個人覺得頗有高水準,可惜技術問題難以克服一無法量產。”小江早就注意到這位新會員戴律師了,上次看她從正經八百的公事包裡拿出熱炒店塑膠筆,剛才在演講中見她躲在後方邊端詳巧克力邊偷笑,與那刻意樹立的嚴謹、一板一眼穿著以及律師這職業形成反差,當其他人鑽研巧克力品種、口味,爭先恐後試吃,她卻像參觀美術館般獨自流覽,靜靜地專注著,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裡一般,就是特別引他注意。

    “辣椒口味?聽起來好特別喔。”戴詩佳微訝,那一頭的巧克力她還沒繞到,還沒見識過辣椒巧克力長成什麼惹火模樣,仔細看來,他盤中的巧克力外表與一般無異。辣與甜融合,不知道吃起來是什麼感覺?“但……謝謝,我不吃巧克力。”

    “這不會很辣的,”小江熱情地說著。這次帶來的產品中,無論再怎麼好吃的品種,其實都不出牛奶、焦糖、果仁、甜、苦等一般人都吃過的調味,若不是專業廚師或甜點師那特別訓練過的味蕾,大概很難真正分辨差別在哪。辣味、香料巧克力較少見,定能讓她留下深刻印象。“畢竟是巧克力,又只有一口,不可能辣到哪去的,你吃吃看就知道了。來。”他將盤子推到她手邊,強烈推薦。

    眼前小江笑得露出一口白牙,戴詩佳不著痕跡地退了步,有些為難:她不是客氣,但……

    “她不是不吃辣,是不能吃巧克力。”插話進來的是徐光磊,不知從何處冒出來,站到了她身前一步的位置道:“不知道江先生有沒有聽過,過敏者吃了不該吃的東西,嚴重的話可能引起過敏性休克?”

    眼前人語氣有禮平緩,笑容溫和,一股畏懼卻莫名其妙竄上。小江連忙道歉:“抱歉,戴律師,我不知道你有這麼嚴重的過敏,還逼你吃……”

    戴詩佳倏地覷向徐光磊,就聽他不死心地繼續胡謅道:“真的出了什麼事不是道歉可以挽回。”

    “是是……”分明是溫溫語氣,不知怎地還是令人心生無比內疚,小江連連稱是,鞠躬道歉,半晌又抓抓頭疑惑道:“但……你怎麼知道戴律師過敏?我明明沒見你們講過幾句話……”

    言下之意,這小江一直注意著她的周遭,連她跟誰說了幾句話都記在心裡?

    徐光磊微笑依然,語氣卻冷了幾分:“就算我不知道,你也不能否定這個可能性。往後逼人吃東西之前,勸你三思——”

    “咳……”戴詩佳不知道徐光磊今天吃錯什麼藥,但知道外表斯文的他發作起來十分驚人,她用眼神示意他不要再說下去,趕緊向前一步自救道:“江先生你不要放在心上,我應該一開始就明說自己對巧克力過敏,只是常常說出來會令人難以置信,所以不太習慣對別人解釋……但、那個……我也真的沒有徐先生說的那麼嚴重啦,儘量避免就是了。總之,請你別介意。”

    過敏最嚴重的一次就是舌頭腫起令她話都說不清楚,三、四天才完全消下:都說吃不到的東西最誘人,如果讓她對世界上的食物排名,巧克力絕對是好吃榜上排第一的,而她上一次吃巧克力是……是……腦中翻閱她的大舌頭回憶錄,戴詩佳悄悄瞄了眼盯著小江不放的徐光磊。

    “沒那麼嚴重就好,真是嚇到我了……”小江呼了口氣,擦擦冷汗,乾笑了幾聲,見徐先生笑意微微,沒再說什麼,他欲藉玩笑破解尷尬。“徐先生也真是的,想當護花使者也不用故意騙人吧,講得跟真的一樣,呵呵呵呵……”

    “或許沒有那麼誇張,”徐光磊語調輕輕,瞟向了戴詩佳,“但不能吃巧克力是確有其事。”

    再遲鈍都能感受到眼前人的敵意,小江眉一挑,忽然間也不想示弱了。“哦?難道不是戴律師不想令我們太難堪才順著你的話圓場?”

    “的確,也有這個可能性。”徐光磊點頭附和。

    空氣有些凝滯,戴詩佳想說些什麼來轉移話題,見到孟學湛正拿起空盤想試吃,她揮揮手。“這邊!這邊有咖啡口味——”

    “以她的個性,確實會想大事化小,小事化無。”小江緊盯不放,想看他還能說出什麼話,徐光磊則沒有退讓的意思。

    “咦!咖啡口味有這麼多種呀,”忽略某人的話,戴詩佳認真煩惱著,“那可能要請江先生過來幫你介紹一下比較清楚——”

    徐光磊瞥她一眼,“她最擅長顧左右而言它。”

    “這小牌子上的簡介太簡短了,”孟學湛走近,戴師佳試圖將大家的注意力拉回巧克力上,“我剛聽江先生幫會員介紹時都非常詳細,還會講一些歷史典故什麼的——”

    “就像是這樣。”徐光磊聳聳肩。

    小江看了眼徐光磊,又看了眼戴詩佳,就見她呵呵呵笑著,一滴冷汗由額邊滑下,仍在努力扯開話題:“那個……可以請江先生跟我們說說這幾種咖啡巧克力的不同嗎?”

    皺皺眉,小江又不禁看著努力轉移話題的戴詩佳,以及像個美術館解說員般,自認擁有對某件藝術品最獨到見解的徐光磊。他的情緒由內疚轉為不服輸,然後又多了點困惑,終於忍不住道?“徐先生你……你對戴律師……你跟她是……”

    話一出,一旁戴詩佳屏息盯人。終於有些聽懂三人對話的孟學湛則饒富興味。

    徐光磊停了停,輕道:“我是她前男友。”

    傾盆大雨的夜晚,一抹人影三步並作兩步跑來,在廊下的雨傘桶邊收了傘,隨手拍拍身上的雨滴,推門入內。

    “對不起……”戴詩佳探頭找尋,來到轉角另一頭的窗邊位置,不等他開口,她連忙鞠躬再鞠躬,“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頭一低,發間的雨水順著滑下,她用濕透的袖子胡亂抹過額前頰邊。

    她不及看見他的表情,直說對不起,約好見面的時間是七點,現在已經九點半了,除了對不起,她真的沒有第二句話可以對他說。

    眼前人認真地鞠躬道歉,沒發覺自己的制止,見她每回低頭兩人相隔的距離間就下起了小雨,徐光磊摸摸口袋。

    戴詩佳仍低著頭,緊緊閉著雙眼,等了許久不聞他說話,她心涼了半截。

    認真的女人最美麗,有首歌是這麼唱的。可是如果女朋友只在工作上認真而不認真經營感情,有多少男人能忍受?談了三年的初戀,在大學時是人人稱羨的班對,出社會半年內告吹,分手那天自己一頭霧水,那個喜歡了很久的大男孩對她說:“你分不清楚什麼最重要。”

    她分不清楚什麼最重要。

    因為他打電話來時她總是在會議中,因為她好幾次為工作而取消他們的約會:因為難得相約看電影,她卻因前一晚通宵加班而打起瞌睡。很差勁,她知道。所以她更努力工作,盼能更有效率地處理完工作,儘量不讓工作侵佔生活。

    她誠心道歉又有點卑微,心虛感籠罩全身。顯然是努力不足才會又重蹈覆轍,她還沒能成功摸索到工作與生活的平衡點。

    然而就在她稍稍睜眼時,視界裡出現了一條深藍水紋的手帕——麻料,手染,看起來十分柔軟……戴詩佳疑惑地緩緩抬頭。

    眼前人溫溫笑著,彷佛擁有全天下最大的度量,絲毫沒因枯等兩個半小時而生氣。

    “擦擦頭髮,否則會感冒。”他說。

    戴詩佳一時不知如何反應,就繼續這麼傻愣愣地。

    她的無辜表情像只無尾熊,徐光磊失笑,有股衝動想替她擦頭髮,但他們才交往一個月,進展只到牽手,太過親昵的舉動等同更進一步的暗示,需要三思。

    “喔……”命令包裹在溫柔的語調下,戴詩佳不是第一次感覺他斯文的外表下或許有些專制。接過那手帕,輕輕按了按額角。

    徐光磊指指身旁的空位。“你坐一下。”

    當她依言坐下,徐光磊起身離開,消失在轉角。

    戴詩佳垮下臉歎著氣,握緊手帕胡亂在頭上抹了抹,從窗邊的位置能眺望對面氣氛極好的牛排餐廳,聽說是網路票選最佳氣氛排行榜第三名,位子不好訂。本來他們是約在那邊的,但……環視四周,有點吵鬧的速食店裡,不願佔用太大的桌子,徐光磊選擇窗邊長桌的角落。

    唉……戴詩佳更加自責起來,瞥見手邊一杯冷掉的咖啡和攤開的手帳、紙卡,上頭有在她看來美得不可思議的手寫字跡——英文草體、綠色墨水,像畫著藤蔓,細讀似是經典文學的句子:卻是因枯等才順手寫下。

    她想,她毀了他們的第一個情人節。

    她以為這次她可以更努力,想不到還是一樣……

    “幫我。”

    幾乎已經開始在悼念這段感情的戴詩佳回過頭,徐光磊手中端著餐盤,上頭兩份漢堡餐。

    “你……”

    徐光磊以眼神示意她幫忙空出桌上位置,放下餐盤,他不動聲色將紙卡夾進手帳後收起,替兩人分著漢堡餐。“其實我吃過了,但我們說好一起吃晚餐的。”

    也是……戴詩佳內疚地瞄了眼對街的牛排餐廳,他坐在裡頭等她,不可能只喝白開水。“對不起。”她再次鞠躬。

    在餐廳裡接到電話時,她也是一逕地道歉,說要取消約會,餐點是事先預訂的,不能退,所以他吃了一些,剩下的打包。一會,徐光磊替她將玉米濃湯的蓋子打開,道:“先喝一點暖身。”

    眼前人接過玉米濃湯喝了一口,徐光磊不可思議地安下心。“還有,你已經道歉過很多次了,與其說對不起,你不解釋一下發生什麼事嗎?是因為律師的工作涉及客戶隱私才不能說?”他不否認這問話有點試探意味,好奇她對自己的信任程度到哪……也可能是一種輕微的報復心理,要她為難:總之,他不是面對任何情況都能溫柔的好好先生。

    堅持到速食店等她,直到現在陪著吃二度晚餐,徐光磊還想不透自己非要在今晚見她一面是為了什麼。他從未這樣為女友虛耗寶貴的時間。

    並不是不重視感情,只是人人為五斗米折腰,現代人工作忙碌,他認為錯過約會只要說明清楚,有空再約即可,不必拘泥於節日。

    所以,為破例的自己,做為她名正言順的男友,一個雨夜獨自等待、獨自燭光晚餐的男友,徐光磊自認有資格得到一個解釋。

    “不……”所有遲到的理由,聽起來不都與藉口無異?戴詩佳眨眨眼。

    當然關於客戶的隱私是不能說的,但她的工作內容從來就稱不上有趣,多數時候只是文字戰爭,她不覺得男友會有興趣聽。至少她的初戀情人就是被自己滿口法條、滿腦工作給嚇跑的。

    “你可以把我的工作想像成每天埋在紙張堆裡探測這檔海有多深的普通上班族,很多臨時狀況,加班是常態。今天加班的原因是一個客戶隱瞞了很多不利於他們公司的事,這些事一下子全被爆出來,身為保障客戶最高權益的律師,措手不及的當下除了危機處理,還需要讓客戶明白態度及坦白度與我們能為保護他們的程度是成正比的……怎麼了?”

    說著,她發覺徐光磊目不轉睛地盯著自己,嘴角噙著一抹笑意。“簡單來說,你一邊幫任性的客戶擦屁股一邊教訓他下次不可以?”眼微眯,他撐臉問著,看出表相乖乖牌的戴詩佳有點幸災樂禍。基於對法律工作的刻板印象,交往至今他未曾問起她的工作細節。可能他太低估她了,多數時候她反應偏鈍,面對事物卻自有條理。

    戴詩佳比想像中有趣。

    是了,好幾回對話間徐光磊都有這樣的感覺,這可能是讓他不介意等她兩小時的原因,也令他不禁想逗逗她。“而我這個蜜月期的男友被晾在一邊,自己一個人吃情人節大餐?”

    戴詩佳兩眼瞪得如銅鈴般大。她早覺得徐光磊不是真的那麼彬彬有禮,但這番話從他口中說出,配上有點輕蔑慵懶的語氣,實在令她傻眼……她交往的物件究竟是怎麼樣的人呢?“呃,技術上來說,我只有幫客戶擦屁股,教訓人這種事是由上司負責的。我很佩服我的幾位上司呢,一個扮黑臉一個扮白臉,說得那位平常用鼻孔看人的客戶瞬間變成打翻糖果的小朋友似的,大氣也不敢吭一聲……

    “爽快!”她吐吐舌。

    那模樣像是剛去了一趟夜市的遊戲機打地鼠泄完憤,他又笑了,一邊替她將漢堡的包裝紙打開。“沒請你吃到牛排,牛肉漢堡將就一下吧。”

    他的語氣有些不同了,不若以往的溫和,但她並不討厭。戴詩佳視線轉至他貼心打開的漢堡,接了過來,大口咬下。

    她吃得津津有味,像是餓了一整天就為吃這餐:她全身濕淋淋的,有點可憐也有點可愛。如果按原定計劃吃牛排,在那燈光美氣氛佳的西餐廳裡絕不可能看到這畫面……徐光磊定定地看著她,也咬了口漢堡,然後,終於忍不住伸手替她撥了撥亂髮。

    瞄著玻璃中自己的倒影,頭髮亂翹著,戴詩佳嘿嘿一笑。

    淋了雨,註定無法美美的約會,中午便當才吃一口就被叫去處理事情,見了食物才驚覺真的已經非常非常餓了。反正今天她豁出去了,不想去管什麼外在形象,只顧大口吃肉。

    關於工作的話題結束,兩人相視而笑,一同吃著陽春的情人節大餐。情人間或許不是每一個時刻都能用言語解釋,有時意外會帶來全然不同的觀點,不同的觀點或改變或加深對彼此的感覺。

    他們不約而同想著過去的幾次約會裡,似乎從未像今天這般因為一記眼神、一抹輕笑就怦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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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10-18 00:17:13 |只看該作者
第2章(2)

    徐光磊不讓她喝冰的飲料,晚了也不許她再喝咖啡或茶,於是他又點了杯玉米濃湯,縱使她根本一點也不冷。對視時,他不難發覺她兩頰有抹紅暈。約會持續到深夜,還捨不得道別。

    後來,兩人離開速食店來到一旁公園的公車亭,握著她手許久才想起背包中的東西。

    “這個,本來應該在燭光晚餐後給你的。”

    路燈下,徐光磊拿出事先準備好的保冰袋,雖已經不太冰了……他打開紙盒裡的鋁箔包裝。“我不太懂,但最近書店的食品部賣到缺貨,好不容易才訂到……日本來的限量單麥威士卡生巧克力,錯過今年要再等二十四個月。”他打趣學著廣告詞。

    戴詩佳看著那精緻的小盒。

    “怎麼了?……我疏忽了,你是不是不喜歡巧克力?還是不喜歡酒味?”很細微,但表情有點僵化,徐光磊只想著這是非常難得、也非常安全的情人節禮物,沒考量她的喜好。

    “不……”戴詩佳呵呵笑道,“巧克力榮登我最愛食物的第一名。”

    “真的?”

    “真的。”

    徐光磊以盒中塑膠小刀切了一小塊,再用小叉子叉起遞出。

    戴詩佳接過,放進口中,濃郁香滑的巧克力溶開,不知是威士卡還是他的注視,她感覺很醉很醉。理智斷線,她又吃一塊、再吃越來越醉……

    醉到她手臂發癢,口齒不清了……

    “你想表達什麼?”

    氣象報導指出今天的空氣污染指數偏高,進行戶外活動時建議戴口罩。

    仰頭,咖啡店後門推出的空間位於兩排公寓夾起的狹窄後巷,上方可見灰濛濛的天,不知是否心理作用,呼吸有些壓迫感。

    孟學湛只手撐在頰邊觀察著對面那個悠閒喝咖啡寫字的好友,不能說完全不明白為何他堅持要坐在這有與世隔絕之感的員工專用戶外座。假設今天換成是,M已做出那種事,他也想找個沒人的角落抽支寂寞的煙……不,乾脆直接人間蒸發痛快些。

    徐光磊充耳不聞好友的問話,握鋼筆的手依然是標準握姿,在攤開的手帳空白頁中隨手寫著藝術字體——古典英文字體與草寫體結合:一句莎翁名言填滿長形方格,遠看像攀在竹架上的牽牛花,是為下一期開的寫字課做準備。劃下最後一筆,他停了停,將手帳拿遠些……若再改得修長些,或能做成書簽?

    “呵……還說人家喜歡顧左右而言它,你不也是?”回想今天早餐會的事,孟學湛根本無法忍住不去吐嘈好友。

    他,徐光磊,縱使厭惡社交,也總是奉行與人維持表面和諧的雙面人,也許是昨晚失眠,又或今早太早起床低血壓的關係,竟然當眾與人起衝突,把場面搞得尷尬至極。

    更有趣的是,造成這一切的竟是一個久別重逢的前女友。

    ……嗯,前女友這種似近又遠的存在確實滿有趣的。“什麼顧左右而言它,我什麼話也沒說。”徐光磊瞥他一眼。“那你敢回答我的問題嗎?”孟學湛不掩調侃。

    “你當著小江面前說戴律師是你前女友,想表達什麼?”孟學湛不介意再將問題問得清楚一點,“佔有欲?舊情複燃?男人無聊的所有權宣言?”

    “……關心。”沉默半晌,徐光磊才回道:“她不是一個太會當面拒絕別人的人,很有可能會因為怕拒絕了小江讓他難堪,而勉強去吃她不應該吃的東西。”“例如一片巧克力?”好友一臉正經,孟學湛覺得憋笑很內傷。

    “她是一個律師,說話對她來說是基本。巧克力不會令她休克,但會讓她喉嚨過敏而說話不便……”見學湛一臉興味,徐光磊正色補充道:“她平時已不是太靈光,而我出於對朋友的關心,不希望她因此在她很重視的工作上出差錯。”

    很重視三字無意間加重了語氣。話一出,他不禁擰擰眉。現在的戴詩佳重不重視工作,關他什麼事?

    “出於對朋友的關心。”孟學湛輕哼了聲,重複著他的話,搔搔頭,問:“光磊,你交過幾個女友?”

    “三個。”

    “戴律師是第幾個?”

    “第三。”

    “分手多久?”

    “兩年。”

    “喔……”他意味深長地看著好友。“之後沒有交往是因為工作太忙。”徐光磊陳述事實。

    孟學湛點頭同意。因為自他們認識,光磊就總是在出差,幾乎每個月都出國,的確不容易交到女朋友。對前女友戴律師念念不忘而導致情感空窗這一點,就姑且讓光磊低空過關。“以我對你的瞭解,你並不是一個會跟前女友保持朋友關係的人。”

    “沒錯,我不是。”徐光磊大方承認。既然會分手,表示彼此有對方無法容忍之處,他認為不必強求,更不該藕斷絲連。“在早餐會見到她我也很訝異。”

    “訝異……還是重新點燃愛火?”重逢是巧合,重逢後的化學效應就不會是巧合了,孟學湛不懷好意。

    戴詩佳沒變,與他們還在一起時一樣的穿著打扮,一樣的外表談吐,也一樣有點脫線傻氣:當她露出某些表情時,他一樣能一眼看穿。面對她,記憶回籠,尚在交往那時的霸道心理似乎有點不受控制……

    眉輕擰。徐光磊記得關於她的點點滴滴、關於她的好,甚至記得與她共有的一段時光,很燦爛很快樂的時光,不一樣的是“她現在已經有男朋友了。”孟學湛一愣。“你怎麼知道?”

    “……無意間發現的。”徐光磊垂垂眼,再看向他時聳聳肩,“她是因工作出現在這早餐會,而我答應你入會就不會臨陣脫逃,雖然我沒有與前女友成為朋友的經驗,但願意試試。”

    孟學湛本想藉此事鬧鬧好友,光磊不避答但言語中輕描淡寫,他一時分辨不出有無可疑之處,只能道:“你說的喔。我已經跟會長,說你確定入會,他對你上次的講座非常滿意,你如果因為今天的事閃人,我會真的很頭痛。”

    “嗯。”徐光磊保證地點頭。

    考慮片刻,孟學湛轉開話題道:“對了,《生活》雜誌的編輯黃小姐說想採訪你,他們雜誌雖然才發行不到一年,但母公司是大中華區知名的出版商:《生活》主要不是專做文具主題,可中英文雙版同時發,口碑似乎不錯,你老闆應該樂於有這種國際性的曝光吧。怎麼樣,有興趣嗎?”

    徐光磊奇怪地看他一眼。“你什麼時候認識一個黃小姐,還這麼貼心幫她找採訪對象,不怕葳葳多想嗎?”

    “……你要做表面功夫不能做得漂亮一點嗎?”盂學湛見他真的一點印象也無,翻翻白眼,“黃小姐,棕色鮑伯短髮,上次早餐會你辦講座時那個拿手帳跟你分享半天,本身也是文具控的雜誌編輯。”

    與他對視片刻,徐光磊終於喔了聲。黃小姐——那個一日一頁分色記事紙膠迷。用文具使用特性來記人比用外型、人名或職業容易多了。

    印象中這位黃小姐用的是今年度的特別版貓臉布套,筆記內容沒有寫到任何心情記事,多是名句抄寫、天氣或餐廳名字,全是可以隨時與初識的人分享的不痛不癢內容,倒是手繪、紙膠、貼紙拼貼功力不錯,每頁都賞心悅目,也許可以邀請來文具聚當達人競賓。

    沉吟著,徐光磊說道:“她提過是什麼樣的採訪主題嗎?如果是關於書店,可能需要正式提案,國外那邊接管之後公關部門挑選曝光的媒體,主題變得比較謹慎。”

    孟學湛挑眉。“你變臉也變得太快了。”

    “這叫公事公辦。”雜誌採訪在杉墨原則上由公關部門負責,但也可由部門負責人提案。徐光磊不否認此舉是為自己負責的文具聚與黃小姐打好關係,留一個可能性。每次辦活動都是文具控來間聊、交換手作物跟紙膠、印章,偶爾也得安排些不同的活動。

    一眼看穿光磊有所圖,孟學湛暗暗歎口氣。

    初初會以為好友這樣的個性是太過現實——光磊曾說過與人相交,彼此都需得到對等的好處,否則一段關係沒有存在的必要。後來方知光磊對他自己更加嚴格,若是別人對他好,他會設法加倍奉還。

    眼前人喝著咖啡,孟學湛驀地想起自家廚櫃中,光磊幫他從以前在日本工作的店裡帶回的對杯。近白的湖色杯身上配著代表咖啡的螺旋狀深棕粗字,印的是片假名店名:馬克杯是店內的常在款紀念品,光磊帶回的是早在他當年還在那邊打工時就絕版的琺瑯杯款。

    一個觀光客怎麼說服頑固老闆出售僅存的幾個杯子?那可是連熟客都不一定搶得到的。光磊說不值一提,他也無從得知。

    唯一明白的,是光磊真心感謝關於小林先生的新店址情報,那對他來說似乎有特別的意義。要不,琺瑯對杯、早晨的文具講座,縱是不愛欠人情的光磊,也未免回報得太過頭了,更別說小林先生根本沒有答應跟杉墨書店合作……

    “黃小姐接連做了一系列的《專業人士的發想角落》專訪,早餐會裡很多會員都被採訪過。”孟學湛繼續著他們剛才的話題,又不禁挖苦一番:“包括今早被你嚇到一句話都說不出來的……專業巧克力買家。”孟學湛回想著那期專訪標題是怎麼下的。

    徐光磊不在意他的語帶揶揄。“聽起來是個針對個人大於所屬公司的訪問。”“可以這麼說。”孟學湛點點頭。他不是對黃小姐有意思才幫著說話,只是她的專訪到目前為止大受好評,會員人人搶著受訪,有些正面曝光機會對任何人來說都不是壞事。“雖是訪問個人,但間接帶出受訪者的公司跟產業,有一定的宣傳功能又不會太刻意,讀者反應很好,公司那邊比較容易同意,會員們也都樂於接受把自己弄得像大明星一樣的待遇。”“你也被她訪問過?”

    “我很想啊。”孟學湛輕歎,“你也知道我不太喜歡為咖啡店弄太商業化的廣告,總覺得格調不太合,可是現在競爭這麼激烈,每個月都有新店開張,特色跟知名度還滿重要的,可惜……”

    “顧慮葳葳?”

    “嗯。”無奈再無奈。

    “我記得葳葳不插手你咖啡店的事。”徐光磊擰擰眉。

    “葳葳覺得黃小姐對我有意思。”孟學湛老實地招了,雖然根據他的雷達顯示,黃小姐對自己的感覺多半只是一般朋友。

    “你是有點得意嗎?”學湛一向不是太熱門搶手,徐光磊斜覷了眼那似笑非笑的表情,猜想他的得意來自女友吃醋。“而且…?葳葳不准的事你就真的不會去做?”

    “我還能怎樣?”兩手一攤。

    徐光磊看著那歎氣歎到雙眉呈現八字形的可憐模樣,不禁噙笑。低了低頭,手中是剛才不知哪根神經錯亂叫學湛幫他做的拿鐵,他極少喝黑咖啡以外的咖啡的,杯裡奶泡已消減了大半,但仍看得出原先拉花拉的是一個飽滿的愛心。

    “你在取笑我嗎?”孟學湛睨著那笑,哼了聲。

    “不是。”一會,徐光磊回著:“不是在取笑你。”

    那回應太過認真了,甚至……甚至帶點他從未在光磊臉上見過的表情,一種惋惜。孟學湛擰擰眉。

    “下次早餐會你提醒我吧,我再向黃小姐問一下細節,”徐光磊將杯子放回桌上,“如果是以個人為訪問的主角,或許我們公關部要求的東西相對少一點。雜誌的風格跟杉墨相近的話,老闆應該不會有意見。”

    “你要看之前的訪問嗎?”見他被說動了,孟學湛掏出手機點開軟體,選擇其中一期的《生活》雜誌。

    徐光磊接過手機,跨頁的照片上正是小江,一身合身的西裝配粗麻領結,外套領口一枚巧克力磚形狀的裝飾夾,一看風格便知是黃小姐替他選的配件,小江臉上掛著自信笑容,與今天早上乾瞪眼的樣子天差地別。手指在手機板面上一劃,下個頁面中有編按與小江的對話,挑揀著看了幾個問答,他問:“小江的發想角落是你的咖啡店?”

    緊盯著光磊的反應,孟學湛承認自己是有點故意,那麼多期雜誌可以選,偏偏他點開小江這一篇。“看了這麼久,這就是你的問題?”難道沒有對這位臭屁仙人的發言有其它感想?

    文中沒有提到是哪間咖啡店,照片重點也都放在小江身上,攝影師光圈開大,背景是一片朦朧美,虧光磊還看得出來。

    “我怎麼從沒在你店裡看過他?”徐光磊幾乎兩天就來報到一次。

    那語調平穩,孟學湛聽不出光磊想說的究竟是“若讓我碰上,見到一次就讓小江難堪一次”,還是“原來小江也喜歡喝咖啡,我們說不定有共同喜好”——雖然依他判斷,他們最大的共同喜好就是戴律師。

    考慮五秒,決定不要一次逼得太過,他說著:“我出借場地給黃小姐兩、三次了,畢竟不是所有專業人士都有所謂的發想角落嘛,或者不一定是固定的地方。小江是個跑業務的,下了班不是應酬喝酒就是回家倒在沙發上給電視看。讀者想看的是一個巧克力專家怎麼品味生活,不是乏善可陳的平凡人生。”

    喔。徐光磊點頭表示瞭解。小江一直給人一種油條感,或許真是個成功的銷售人員,但那很可能是天性與專業,不代表私底下他這個人也如巧克力般豐富醇厚有層次……意識到自己對小江的一絲絲敵意,眉微皺。“所以葳葳知道你把店面出借給黃小姐拍雜誌嗎?”

    “當然不知道。”孟學湛抽了口氣。“徐光磊,你……你是想報復我嗎?”

    徐光磊非常無辜。“我有什麼理由要報復你?”

    “你——”今早的看好戲、剛才的出言嘲弄,不是裝傻可以呼嚨過去。孟學湛看著眼前雙面人的招牌溫笑,頓時想槌胸。

    徐光磊看出好友的扼腕,不禁咧開嘴。這外表看來凡事嘻嘻哈哈的傢伙也是有弱點的,任何扯上女友的事,學湛總喊無奈。

    可他看得出,無奈只是障眼法。

    學湛一邊搔頭一邊想著該說什麼來挽救,那著急模樣是真煩惱。徐光磊笑容淡去,又看了眼咖啡杯,心思無端被那消下的奶泡挑亂了。

    手指輕觸杯緣,耳邊學湛說著什麼,他視線停在一張剛才隨手寫的紙卡上,深藍字跡像將一切卷至深處的漩渦,又若暴雨前的烏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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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10-18 00:17:28 |只看該作者
第3章(1)

    木頭地板被踏出震撼的腳步聲,一抹深藍身影直奔而出,響亮的敲擊聲幾乎被埋沒在對峙雙方的吼聲中,徐光磊看得一愣一愣地。

    南區運動中心三樓,一面面落地大鏡圍成的舞蹈教室中,沒有跳著優雅舞蹈的舞者或是沉靜的瑜珈練習,兩個身著和式服裝的人影穿戴遮掩身體重要部位的面部、胸腹、腰部護具,手持長長的竹劍由左右兩方緩緩前進,直到兩劍相交那一瞬——“碰”一聲,他總是來不及看清楚發生什麼事時,一旁的裁判已舉紅或白旗表示該方攻擊有效或無效、哪方得分。

    雙方來來回回交劍出擊,不斷變換位置,四周圍著跪座觀戰的人,徐光磊已經有些眼花,只能由兩個比賽者背上綁的布條顏色確定哪方是誰。

    視線隨藍色人影移動、跳躍、奔擊,耳中震著吼聲、腳踏木板聲、護具被擊中的聲音……劍士的動作變幻莫測,到了後來,徐光磊發現唯一不變的原則只有一個,無論怎麼轉換位置與方向,除了出擊的一瞬跳起,其它時候那平貼木頭地板的腳掌,像鴨子在水面下劃水,讓人瞧不出動向。

    比賽結束了,從徐光磊的方向能看見兩名比賽者背影,同在鏡子前褪下面部護具與頭巾。他視線始終鎖住身後系紅帶的身影。

    褪下面部護具,戴詩佳汗流滿面,她伸手撥開額前濕發,還不及重新紮好微亂的發,一群孩子圍了上去,爭先恐後行禮,爭先恐後舉手發問:“戴老師,你剛才的連擊打得好迅速,可不可以再示範一次?”

    “戴老師,我下個月要升段了,你可不可以陪我一對一練習?我願意下課後留下來一個小時——”

    “喂喂喂,下課後老師本來都是跟我們練的,怎麼可能只陪你一對一!”

    “戴老師,你跟我練劍道型好不好?好不好?我可以提早一小時到……”

    被團團圍住的她一臉認真地回答每個孩子的提問,後來起身帶他們做示範、橋正其中幾人的握劍姿勢,講解時的專注表情、揮劍時的犀利眼祌,皆是他不曾見過的。

    交往三個月,有一天忽然發覺她總是拒絕在週六晚上的約會,追問之下,她支支吾吾說定期到運動中心上課,不想缺課。好奇心起,徐光磊提議陪她,這才知道戴詩佳說的上課是上日本劍道課,而且她是指導者之一,帶的是小至小學、大至大學的學生。

    戴老師……徐光磊的表情漸漸從訝然轉為淺笑:比起“律師”,“老師”這稱謂似乎更適合她。

    “是不是……很無聊?”

    下課後又被學生纏住許久,直到另一位老師出面解救,帶不願回家的學生去練切返對打,戴詩佳才終於脫身,一身汗濕的劍道服都還沒脫下,赤著腳就跑到走道另一頭的座位區。

    “不會。”徐光磊拉開身邊的椅子讓她坐下,“我覺得很有趣。本來以為你可能是上熱瑜珈課或有氧拳擊之類的,我的同事裡有幾個也到運動中心上課,老是聽他們說這兩項很熱門。劍道,真的是意料之外。”

    堅持陪她上課,可是落得枯坐兩個半小時,早知應該讓他至少上場體驗一會的……戴詩佳不禁想起他們度過的第一個情人節。她內疚地低低頭,瞥見桌上他慣用的皮革筆記本攤開,一旁是裝著水彩的小鐵盒,紙卡散在桌上,上頭畫的,竟是一幅幅剛才她與另位元老師對打的畫面。

    鉛筆輕輕勾出輪廓,水彩描染出顏色,交劍的瞬間、轉身的姿態、擊中的部位……因為是速寫,所以線條極簡。

    “塊狀水彩跟自來水筆,很方便吧。”徐光磊介紹著他的隨身用品。

    徐光磊的工作是文具採購,戴詩佳早慣了他總是隨身帶著筆記本與筆,且知道他寫得一手好字:現在才發覺,原來他這麼會畫畫。

    “說老實話,本來我是帶來打發時間的。”是種習慣吧,有時注意力分散或無聊到走神時,他會寫字或畫畫,做些永遠不會令他失去專注力的事。他喜歡畫靜物、抽象畫面或是卡通,唯獨極少畫人物,那會令他想起高中三年的美術課,因為資源有限,將石膏像的三百六十度全都畫過了,從此之後,畫人物時他很直覺地想起那線條完美’但死氣沉沉的蒼白。

    徐光磊拿起其中一張近寫,畫中她褪下面部護具,臉微側。“下星期可以再跟你來嗎?今天帶小盒水彩,顏色不太夠,紙卡也太小,構圖有限……”

    他手中的紙卡還未上色,只是鉛筆勾勒輪廓、表情,戴詩佳看了很久很久,看那隨筆捕捉的神韻,她從不知自己打劍是那樣輕盈自在的模樣。

    “畫得太醜了,你不開心?”她不說話,徐光磊不免緊張起來。第一次看劍道比賽,每一個細微動作、表情都不願放過,如今細看紙卡,多處畫得隨興過頭,線條隨她跳躍起伏著,顯得紊亂。

    “不、不,不是這樣。”戴詩佳視線由紙卡上移開,連忙搖搖手,“真的真的畫得很好,我一直很羡慕會畫畫的人,尤其是水彩,暈染開來好漂亮。”

    “可這張我還沒上色。”她急於解釋似在掩藏某些心事,徐光磊輕輕說破,想再追問卻見她尷尬地抓著頭,於是轉道:“那我就當你答應我再當小跟班了……去吃飯吧,好嗎?我餓了。”

    “喔,對喔,都過九點了。”瞥了眼時鐘,戴詩佳連忙起身。平常她都會待到最後再離開,今天跟另一位老師說好了會準時走,沒想到還是被學生纏了一會。

    “你再等我一下,我換個衣服就出來。”

    徐光磊看她慌忙逃走,搖頭失笑,開始收拾水彩與筆記本。這時,兩名學生走來,抱著戴詩佳的護具,在一旁替她打包進特製的提袋中。

    “請問,你是老師的男朋友嗎?”高個子學生問著。

    “是。”徐光磊點頭。

    “那個……希望你不要以為打劍的女生都很粗魯,”矮個子學生接著說道,“老師K人是快狼准沒錯,被她打完也會腫個兩三天,叫痛還會被她笑——呃,我是說她真的是一個好老師,工作那麼忙還願意幫我們特訓,比賽、升段前還陪我們練到半夜。老師是一個很溫柔的人——”

    “跟他說那麼多幹嘛!”高個子學生推了他一把,抬抬下巴,“總之,希望你不要限制老師到這邊教課,是男人的,就尊重女朋友的空間,不要小鼻子小眼睛。”

    小鼻子小眼睛……那敵意應該不是錯覺。徐光磊與那高個子學生對看,約莫是十六、七歲,跟人嗆聲頗有氣勢,令他想起他們比劍時的吼聲,出擊前總會先下戰帖,堂堂正正的。“我沒想過要限制你們戴老師什麼,我們說好了下次她還要讓我跟。我喜歡看你們練習。”

    “真的?”矮個子眼睛一亮。

    高個子又一記肘頂,將他頂開。“最好是這樣,要不然——”

    “家文、家傑,你們幫我收好劍跟護具了嗎……”

    戴詩佳從更衣室出來,換回一身短袖短褲運動服,走近了才發覺徐光磊與兩個學生三人六隻眼盯著自己不放,氣氛有些詭異。

    “收好了。”高個子無事一般接過她手中折好的劍道服,收到袋中將拉鍊拉上。“老師辛苦了,下周見。”

    兩個學生恭敬鞠躬,轉身跑回教室。

    戴詩佳擰擰秀眉看著兩兄弟穿戴起護具,加人練習。

    “走吧。”徐光磊替她背起裝護具的大袋子,將劍交給她。

    他們離開運動中心,因時間晚了,附近還開著的餐廳沒剩幾家,戴詩佳開車開了一小段路帶他來到一間人聲鼎沸的熱炒店。

    “爆炸好吃熱炒店……”這店名還真是直白好記……徐光磊跟在她身後進去,在老闆的招呼下坐到了離飯鍋、湯鍋最近的位置。

    “老闆,今天我帶的不是學生啦,沒像他們那麼貪吃啦。”戴詩佳頗難為情,卻被老闆一把壓到椅子上。

    “今天帶的不是學生喔,”老闆哈哈大笑,“拜託,戴老師,我嘛看得出來,男朋友嘛!不好意思啦,男朋友第一次來應該坐裡頭吹冷氣的,可今天客人多,給你們坐到外頭來了。不過這裡離飯鍋最近,也不錯啦!菜我來幫你們點,你愛吃的我攏知影啦,先來瓶酸梅汁解解渴,老闆請客的,等等多吃點啊!”

    老闆嘻嘻呵呵地離開,徐光磊噙笑看著她。“你常來?”

    “偶爾、偶爾……”戴詩佳嘴角抽了抽,“好幾次弄到快半夜才下課,學生們都餓暈了,所以就來這邊吃點宵夜,然後再送他們去搭車。”

    “剛剛那兩個學生也跟你來吃宵夜?”徐光磊問著。

    “剛剛……喔,家文跟家傑,沒有。他們兩個一個國中一個高中,十點半前一定叫他們下課回家。”說到這兩個學生時徐光磊眉頭皺了皺,她想起剛從更衣室出來時他們三人正在說話,不知道到底說了什麼。戴詩佳為兩人倒了酸梅汁,解釋著:“有幾個段位比較高的大學生,一般下課後我都會讓他們留下來自由對打,教他們一些進階技巧。”

    說著說著她又露出剛才課堂上對戰完的晶亮眼神,沒見過她這樣滔滔不絕地談論一件事。討論工作時,他問一句她才答一句的,徐光磊看得出戴詩佳很喜歡劍道。“你練很久了?”

    “大概小一還小二時開始的吧。”

    “小一……也太早了。”

    戴詩佳轉身熟練地為兩人添飯,回過身時道:“我阿公以前是檢察官,他有幾個員警朋友是打劍的,常來家裡喝茶,後來莫名其妙我就開始練了。你剛剛看到的另一個老師,她家在台東開劍道館,還有我們的館長,他也是五、六歲就開始練。其實劍士裡很多劍齡都非常長,我的學生裡最小的是五歲呢,只要可以溝通就可以開始練。我不算早的。”

    她又開始說不停了,從某某學生的得獎史,到幾位老師維持劍道館運作做的努力。徐光磊靜靜聽著。她的頭髮因為長時間戴著護具已有點毛躁淩亂,沒化妝的臉頰上能見到幾點雀斑,身上穿的是再平凡不過的運動T恤,但……很可愛,十分可愛。

    徐光磊為她夾了一塊菜脯蛋,戴詩佳才驚覺自己一路說個不停,頓時臉脹紅了,心評評跳個不停。她怎麼會一直說一直說,這些話題他會感興趣嗎?偷偷瞄了眼,從那一貫斯文的臉上,她讀不出太多。

    吃完宵夜,戴詩佳送他到公車站。

    其實她一點也不介意送徐光磊回家,但他不願意,他說,晚了,不想她一個人開回程的路。“那,至少讓我陪你等公車好嗎?”車上電子鐘顯示為十一點,萬一沒公車了,她還能送他回去。

    “嗯。”徐光磊點點頭,然後車裡陷人一片沉默。

    戴詩佳將車窗按開一些,視線停在後照鏡,注意正後方的公車站。

    “你擔心汗臭?”忽然,徐光磊說著。

    戴詩佳瞪大雙眼,只愣了一秒,趕緊將車窗全都按下,“對不起對不起,真的對不起……”明明在更衣室已經稍微擦過一次身體了……她抓了頭髮到鼻下猛吸氣。

    “哈哈哈!”徐光磊看她著急的樣子,爆出笑。

    “喂!是不是真的很臭啦?”戴詩佳瞪著他,再拉起領口聞了聞,哭喪著臉。“開玩笑的,沒有汗臭味,”徐光磊伸手握了握她拉著頭髮的手,正經八百的表情說道:“只有熱炒店的味道。”

    “你——徐光磊!你自己身上還不是熱炒店的味道!”戴詩佳被他逗得又好氣又好笑,槌了他肩膀一下,“煩耶你!”

    “好啦好啦不逗你啦,開開玩笑嘛。只是想跟你說,跟我在一起不用那麼拘謹。”徐光磊仍是笑著,瞅著她的惱羞成怒,忍不住捏了捏她鼓起的臉頰。

    “哼。”戴詩佳轉開頭,可不得不承認和他打情罵俏……有些甜蜜,像韓劇日劇中才會出現的,有點不真實但又是那麼令人嚮往的橋段。

    她仍在賭氣,不肯看他,徐光磊停了會才說道:“在運動中心時,你的兩個學生跟我說,希望我不要阻礙你去教劍。”

    聞言,戴詩佳緩緩轉回臉看著他。她早覺得家文、家傑對他說了什麼,原來是這個……

    “這件事我很在意。他們這麼說,表示你前男友曾經不讓你去上課嗎?”話問出口,徐光磊暗暗驚訝自己語氣認真過頭……戴詩佳已經分手的物件,他有必要追究這麼多嗎?

    前一秒還甜蜜歡樂,眨眼間他眼神、語氣全都沒了溫度,瞬間的轉變令她心口有些窒悶。戴詩佳聽不出那是試探還是參雜著什麼樣的情緒。

    他們互相沒有隱瞞過以前的交往情況。她不是個反應快的人,直覺性的誠實供出:“我跟以前的男朋友是大學同學,個性、想法都很相近,直到出社會後……我適應工作較慢,成天忙得焦頭爛額的,時間管理得很不理想,老是取消約會。平日不能見面,他希望我週末能儘量陪他,可我偏偏週六晚上要教課。那陣子又剛好七、八個學生要升段,我連著好幾個週六、日都在劍道館跟運動中心陪學生練習。他終於受不了了。”“他要你別再教劍了?”

    她靜靜點點頭。

    “你就真的不教了?”戴詩佳沉默了很久,才小聲道:“我……我從開始打劍以來沒有缺過一堂課,最起先或許有過勉強、有過很煩的時候,但去道館漸漸成了一件很理所當然的事,就算是生病發燒,我也會去,覺得流汗過後病更快好。工作後,週末加班,我會把護具放在車上,時間到了去上課,下課後再趕回事務所。”

    徐光磊眉微凝,盯著她側臉。

    “這就是我跟前男友分手的原因,因為我覺得自己的事更重要。”戴詩佳越說越小聲,但也越坦然。只是話說完,她又擔心起來,害怕兩任男友分手會是同一原因……“你生氣了?”

    徐光磊掀唇欲語,後方忽來的光亮打在後照鏡上,令兩人向後看去。

    “車來了。”戴詩佳眯眯眼,確認是他要搭的車。她長手從後座替他拿起帆布背包,交到他手上時微笑著,“到家傳個簡訊給我。”這是每次道別時,他會說的話。

    徐光磊看著她避開的眼神。

    戴詩佳被看得有點心虛,大概是她的搞笑不好笑吧。“你不傳簡訊給我也可以啦,呵呵……”那她會做個明白人,畢竟,站在男生的立場,如果連打劍都比跟男友約會更不可錯過,那交往來做什麼呢?

    徐光磊還是看著她。

    “唔,快點快點!公車停下來了。”戴詩佳催促著。

    就在她要開門下車替他攔公車時,徐光磊一把抓住了她手臂,欺過身來側頭吻了上去。

    戴詩佳瞠大眼,後方公車車燈太亮,她眼前一片白,腦中嗡嗡作響,頭很暈,很暈……

    他的唇很柔軟,壓著她的,引她回應:他的吻也很霸氣,不容她退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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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10-18 00:17:43 |只看該作者
第3章(2)

    公車開走了,幻境般的絢爛隨他退開而消散。

    她滿臉通紅又滿是疑惑,徐光磊說道:“我沒有生氣,相反的,我很開心。看得出面對那些學生、教劍本身對你來說別有意義。

    如果你不能為了喜歡的事物堅持,我怎麼能指望你會對一段感情認真?我也很慶倖,你前男友不懂珍惜這一點。

    他的聲音低低的、微微的,戴詩佳其實有點弄不清是徐光磊在說話,還是根本就是她自己幻想出來的一段話。只知,那段話深深撼動自己,像內心一直悄悄盼望有人對她說的話,竟然真的被說出口。“到家,傳簡訊給我。”

    他溫暖的手按了按她頭頂,然後下車攔了計程車離去。

    窗外滂沱大雨,戴詩佳的辦公椅轉了半圈,背向後靠去,盯著那片灰濛濛景色發呆。

    ……發什麼呆?

    她也不知道。雨天,總會令她心情鬱悶,連平時最引以為傲的、被說是永無止盡、金頂兔一般的熱情與精力,都會瞬間被澆熄,非常非常不來勁。

    也或許是因為接連著失眠,令她睡得不好。她承認,徐光磊的出現對她造成了某種程度的影響,商務早餐會是工作的一部分,但她忽然不知該怎麼面對下一次的聚會。

    ——我是她前男友。

    正常人在那種情況下會說這種話嗎?會嗎?會嗎?!

    泄盡了氣般攤軟在椅子上,無意識地伸手從抽屜拿出佛手柑調合精油,按上了太陽穴。

    戴詩佳回過神來,門口站著派送室的工讀生,她連忙提振起精神,將精油丟回抽屜,拉拉襯衫,旋了半圈將椅子轉回。

    “都照戴律師說的搬到圖書館那邊了。”工讀生回報著,瞥了眼隔壁兩間辦公室都沒人,似乎出去開會了,才接著說道:“然後……剛剛在櫃檯好像看到有幾個學生先到了,秘書讓他們先在咖啡座等,可是那些學生真的滿吵的,訴訟部那邊都聽得到……”

    “學生已經到了?”戴詩佳看了眼電腦上的時間,還不到原先約定的兩點。接待處的秘書也是因為知道社會責任部一貫的作風,所以沒有撥電話給她。“我先去帶他們進來好了,不然櫃檯那邊會有點為難。”

    “謝啦,戴律師。”工讀生不好意思地抓抓頭。辦公室生態是這樣的,這層樓訴訟部最大,一旦惹到他們不高興去罵秘書室,秘書們心情不好,最常幫秘書室跑腿的派送工讀生就很容易被颱風尾掃到。戴律師被調到社會責任部的時間不長,跟小溫先生、童秘書一樣不熱中辦公室政治角力,不同的是她畢竟是個好說話的人,她並沒有聰明到不被人利用。

    “反正只剩十五分鐘了。”戴詩佳不會知道工讀生在想些什麼。她單純想著自己坐在辦公室也只是鬱悶發呆,不如把學生帶進會議室,省得給其他同事造成麻煩。起身,拾起桌上的記事本跟手機,她步出。

    將厚重的記事本抱在胸口,正要按開玻璃門時,果然聽見接待處旁傳來陣陣笑聲……轉頭看幾個同事立刻捂著話筒講電話:以後這些學生來事務所的機會不少,她得再想個辦法。戴詩佳輕輕擰眉,來到咖啡座區,朝學生們揮揮手,將他們帶到會議室。

    這間會議室位於圖書館中,四周是玻璃圍成,望出去能見到挑高的木書櫃、移動式樓梯。多數客戶不喜抛頭露面,所以會用到這個全透明會議室的,大多是內部會議。但這是戴詩佳在所內最喜歡的空間,這裡讓人回想起仍在學校的時候,期末考前的沖剌,努力的背誦總會在大考後看到成果,令人感覺很安全。說她是書呆子她也認了,總之滿是書本、筆記包圍的空間令她覺得很自在。

    學生魚貫走入,戴詩佳將門關上。“戴律師,這是什麼?”

    學生注意到桌上放置的冊子,問道。

    “這個呀……”戴詩佳隨手將記事本放在桌上,靠在桌邊,拿起一本剛才工讀生幫她搬過來的>5大小的本子,“這是我幫你們準備的研習手冊,你們可以先翻一下,等其他同學到齊了,我再一併解釋用法。”

    第一次帶這群學生時就發現大家都很認真,不停抄筆記,卻也發覺很多人問的問題重複,代表多數人有相同的疑問。很多律師們以為是清楚明白的事,其實站在學生的立場仍感到無措。

    戴詩佳想起自己剛進事務所時也是如此,一下子太多資訊從四面八方轟炸而來,短時間內不易消化,上一刻覺得懂了的事,下一刻又忽然似懂非懂:學生們需在學校及事務所規則間轉換,對於沒有工作經驗的他們來說,適應起來並非易事。當然她並不是想替學生將所有的事都安排得服服貼貼,那會抹煞他們學習的機會,然而引導他們進入律師的思考模式卻不失為一個方法。

    那天跟小溫先生開會時,戴詩佳就是想提議編制一本研習手冊。

    依著涉外律師培訓當中可能遇見的課題去作探討,也許是處理法律工作的大原則,也許是比較不同地的案例分析,手冊中不會提供所謂的正確答案,正如相同案件不同律師有不同作法。

    她的預設結果是最終這本手冊中將有學術觀點、實例以及學生自己寫下的心得:將內容做主題性的歸納,收錄相關的資訊,養成學生有問題時可以先試著自己找尋解答的習慣。而活動結束後,這本手冊不會收回,所以學生不需要應付任何人。

    本來戴詩佳想試做一個版本給小溫先生先看過,不一定能趕上這一梯次,她樂意修改到小溫先生滿意為止,想不到小溫先生聽都沒聽就直接放行……握握手中的小冊子,如今這完全成了她閉門造車的一場實驗。奇的是她不怕出錯,反倒萬分期待學生們的反應,無論他們覺得派不派得上用場。

    這本研習手冊絕不會在第一版時就十全十美,如同她做過的每一本筆記手冊,總是隨著遇到不同的事件而慢慢增減、修正內容,但只要所內辦的培訓持續下去,就會益加完整。

    若再想得遠些、野心再大些,這對將來新進律師的訓練是否也能有所幫助?……可能她真的想得太遠了。戴詩佳瞄了眼遠方窗外的雨,聳聳肩,一遇雨天,腦袋就有點混亂,竟然開始不著邊際起來。

    肩膀被人拍了拍,她回過神。

    “抱歉,”戴詩佳看向圍過來的幾名學生,“你們剛剛說什麼?”“我們想問問你的意見啦,”學生當中最活躍的劉韋良回道:“陳教授生日要到了,我們打算合送他一個好一點的禮物,戴律師覺得送什麼好?”

    戴詩佳眨眨眼,這種問題怎麼會問她?她跟陳教授不熟,跟這些學生也才見過幾次面,送禮這麼私人又主觀的事,她給不出意見。“這個……我對挑禮物也不太在行呢……”

    “別這麼說嘛,幫我們一起想想嘛!”

    “我們想送實用一點的東西。”

    “實用?不是應該送特別的嗎?”

    “……”學生你一言我一語,戴詩佳聯想到劍道班的學生。不知從前哪位老師說過,身為教育者能期望收到最好的禮物就是學生的成就,眼前這群學生在學業表現上已算是頂尖,做為律師的思考模式跟自覺則有待加強。

    同學鬧哄哄之中,劉韋良發覺了戴律師伸手按太陽穴的小動作,不禁皺皺帥氣的眉,向前一步要大家靜一靜,道:“不然這樣吧,戴律師,你可以透露一下英盛的所長或是資深合夥人平時使用的東西中,有沒有比較特別的?”

    確實,資深的法律人應該會有個共通點……戴詩佳思考著,然而平時關注的是所長、同事們的行事方式,並非他們的穿著或使用的物品。前思後想,至多只想起初入事務所時聽同事間討論八卦,說所長是英盛票選出來最適合三件式西裝的第二名。這麼說來,第一名是誰?

    劉韋良見她認真煩惱著,抓抓下巴道:“例如領帶的牌子……不,等等,教授好像只有特定場合才打領帶……啊!對了,鋼筆!

    鋼筆怎麼樣?”他握拳敲了敲手掌,同學們也紛紛附和。

    “對喔,怎麼沒有想到。”

    “是啊是啊,好幾次去教授辦公室都看到他桌上放著鋼筆跟墨水。”

    “這麼說來我也看過教授在清洗鋼筆耶,應該很重保養……”

    學生們討論得頗熱絡,戴詩佳下意識忽略耳邊令她想起某個人的話題,認真回想所內最適合三件式西裝的究竟是哪個資深合夥人,試圖轉移注意力。她神遊了好一會,直到有人問道:“戴律師,你懂鋼筆嗎?律師有沒有什麼愛用的牌子啊?”

    眾人目光又回到戴詩佳身上。她閉閉眼,飄移的視線瞥見放在一旁的記事本,倏地想起一樣可以快速結束這話題的東西,“我不太懂鋼筆、文具這些,但是……鋼筆一般不是送給晚輩的嗎?不如這樣吧,我這邊有張杉墨書店的貴賓卡……”說著,她翻開記事本,將夾了很久的信封拿出,撕開,除了一張打上她英文名字的卡之外,還有幾張商品傳單,上頭貼了箭頭狀便利貼,寫著哪幾樣商品特色如何、價錢合不合理,密密麻麻的備註。

    戴詩佳微怔,學生們已圍了上來。

    “哇!杉墨書店的撞月卡,聽說只發給特定的商務客、媒體的,我在雜誌訪問裡有看過他們會員卡的簡介。”

    手中卡片上繪水墨的杉樹,背景一輪明月,戴詩佳又是一愣。

    “這張鋼筆介紹傳單分析得好詳細。戴律師,可以借我們看一下嗎?”

    “這邊這張還有其它文具跟桌上擺飾耶,看了心情好好。耶,這個、這個,我上個月去日本玩,在一間代官山的高級書店有看到陳列。天哪!原來是MIT設計。”

    “我要看、我要看!”

    “其實教授筆應該很多了,我們看看其它東西吧!”

    “對呀對呀,好筆都超貴的,很難下手。可是不買筆要買什麼呢?”

    “這張傳單是皮件介紹,你們看這種筆袋……或是這個筆卷怎麼樣?”

    “哪個哪個……”

    手中傳單一張張被學生抽走,戴詩佳索性退了幾步,讓他們討論去。

    劉韋良走來,帥氣地甩甩頭髮。“戴律師今天看起來有點累。”

    “喔,”戴詩佳看著他走近,搖搖手,“呵呵,還好啦。剛剛謝謝你。”她指的是當其他學生把問題拋給她,劉同學跳出來解救,幫著出主意。

    “不客氣,”劉韋良笑著,“這樣你對我印象有沒有變好?”

    大男孩笑得燦爛,戴詩佳看著他。“我對你印象沒有特別差……”

    “沒有特別差,也就是沒有特別好、特別深。”劉韋良沉吟著。

    戴詩佳挑挑眉,道:“你放心,我給評語一向很公正,與印象無關,跟你在法律專業的實際表現上比較有關。”她將手上的貴賓卡遞出,“這張卡你先收著,用完再還給我吧。”當然,如果忘了還也沒關係……

    劉韋良接過,默默收起。

    戴詩佳低頭看了眼手錶,深吸了口氣,轉身朝學生們拍拍手。“各位同學,挑禮物的事你們可以晚點再討論,請大家找個位子坐下,我們準備開始了。還有幾位同學遲到?”她迅速數了人頭,還有三人未到。長年帶劍道學生的關係,就算學生不就定位排排坐,她也早練就一眼便能看出是誰沒到的特技。“是林同學、周同學、王同學。有人知道他們在哪,或是有什麼事耽擱嗎?”

    本來同學間都會互相掩護,在課堂如遇點名,也會儘量幫忙報數:事實上剛才在櫃檯他們就幫這三個今天翹實習、跟中文系去踏青聯誼的同學簽到,萬萬想不到戴律師可以一眼就認出來。

    “沒人知道嗎?那我先記缺席。”戴詩佳在記事本上記下缺席的學生,無睱去注意學生們的面面相覷,更沒發覺劉同學盯著她不放,只是好心提醒著:“有機會的話幫我轉告一聲,兩次沒到的話,我會先跟陳教授口頭告知,這是他特別交代的。”

    同學們面面相覷。看來這位戴律師果真不如外表的嫩,以後得小心一點……“好了,等等我們還要做第一次的法庭模擬,在那之前我想先跟你們過一下這本手冊,是不是每個人都拿到一本了?有人有缺的嗎?”戴詩佳環視學生們人手一本,點點頭,“好,翻開目錄,我先教你們怎麼使用這本手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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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10-18 00:18:05 |只看該作者
第4章(1)

    天色轉暗,下了整天的雨雖已停,但地面一片濡濕,戴詩佳在走進騎樓下時忍不住回頭看九分西裝褲的褲管,果然漉上了點點汙潰。

    啊……想到一回到家就要馬上處理、馬上手洗去漬就好累啊!她真的跟雨天犯沖,一下雨她就活力全失,想在臉上寫個冏字。

    “哈!姊,你表情怎麼那麼好笑,這樣怎麼會有豔遇!”

    邊走邊低頭從包包中掏著鑰匙,前方傳來一陣嘲笑,戴詩佳連忙抬頭,瞪著眼前一身皮衣皮褲的老弟十秒之久,才驚叫:“阿任!”

    戴詩任靠在行李箱上,容貌與她有幾分相似,就是多了分帥氣率性。他朝她揮揮手,“怎麼搬出來了都不跟我說,我回家想給你個驚喜。好險我是先碰到趙姨,要是直接撞見老爸,又要來場家庭革命——唔。”

    戴詩佳一把抱住嘴上不鐃人的老弟,發覺他外套是濕的,必是淋了雨,但她還是沒放手。“姊從小沒白疼你的,晚上你煮好料給我吃好不好?”

    老姊抱得死緊,路人頻頻投來視線,戴詩任咳了幾聲,“幹嘛那麼肉麻啦!而且我才剛下飛機,你好意思叫我煮?”他在國外讀書,不常回臺灣,但無損他們姊弟好感情。

    “你好意思借住我家白吃白喝什麼都不做?”

    “你又知道我要借住你家?”

    “那你回去鬧家庭革命吧,現在我不在家當你跟爸的和事老,我請趙姨實況轉播給我聽。”

    “……別這樣嘛,姊,你最好了,客廳借我住一下嘛……咦?你褲子髒了,等等到家快點脫下來我幫你搓一搓,不然會留印喔。

    還有還有!你晚上想吃什麼?中式還是西式?吃飯還是吃面?”

    “呵呵,這還差不多。不過……什麼時候我的老弟也變得這麼賢慧,還可以讓人點菜?”

    “你不知道這是現代好男人必備條件?”

    “……好男人?阿任,你的問題不在於賢不賢慧,你只要不花心就滿分了。”姊弟倆你一言我一語的玩笑中,戴詩佳開了公寓的鐵門,領他上樓。

    兩人合力將行李搬上二樓,輪流沖了澡。當戴詩佳吹完頭髮來到客廳時,老弟背身在廚房裡忙碌,肉醬混合香草的味道,她猜是義大利面。

    “姊,我把冰箱的蕃茄全都用完了,你不介意吧?”察覺身後有人,戴詩任像個老媽子似地發話:“衣服我幫你丟進洗衣機了,我看褲管有點髒,剛剛噴了清潔劑,先泡一下,晚點我再幫你弄……幹嘛?”

    “沒什麼。”戴詩佳窩進沙發,兩手撐在臉頰直勾勾看著他,“在想有你這個老弟真是件好事,一下班回家有人煮飯、洗衣也是好事。”阿任會做家事不是出國留學後才練的。老爸工作忙碌,趙姨還沒到家裡之前,他們姊弟凡事都是自己動手,趙姨來了之後他們就都被慣壞了……

    “……你是不是把老弟跟傭人的定義搞混了?總之,你這裡借我住三個月,我幫你煮飯洗衣清潔家裡,怎麼樣?”沒忘老姊尚未點頭答應讓他寄居,找到機會就獻殷勤。戴詩任將麵條濾水後夾至盤中,淋上香噴噴肉醬,端上桌。

    “你真的不回家?”她替兩人擺好叉子。

    戴詩任聳聳肩,“話說回來,你這個乖乖牌怎麼會搬出來?”

    難得的相見歡好心情頓時被澆熄,戴詩佳道:“爸對我的期望就是好好在英盛那邊磨個幾年,然後到他的事務所去安安穩穩的工作。”

    “然後終其一生都在他的監督底下當個一板一眼的無趣律師。”他接著替她說完這個倒胃口的事實,不住吐吐舌。“順便再跟他的得意門生們一個個排隊相親,評分標準就是那些律師的戰績表,喔對了,當然,只能讓男律師參加,畢竟是選女婿。”他語氣裡充滿不屑的嘲弄。

    “哈、哈、哈。”戴詩佳乾笑三聲,笑完覺得這或許不是個笑話,老爸的確很有可能會做出那樣的事。塞了一口義大利面,抽空豎起大拇指給他一個贊才又接著道:“爸那麼生氣也不是不能理解,被調部門真的滿丟臉的。”她很努力無視,但說沒感覺到同事們的異樣眼光是騙人的,剛進英盛時也是很多異樣眼光,她還信誓旦旦要讓眾人刮目相看……哎……算了算了,美食當前,先吃再說。

    戴詩佳起身去拿了墨西哥辣醬,替兩人加了些,低頭滿意地吃著面。戴詩任瞅著她側臉,一副認命的模樣,盡力體諒老爸苦心,莫名心裡燃起一陣惱怒。

    他不考法學院,高中開始一路玩樂團玩到現在出國讀的也是娛樂製作,擺明跟老爸作對,老姊卻對老爸的話言聽計從,乖巧過頭了,令人看不過眼。

    “對了,你剛說要回來三個月?這次怎麼回來那麼久,之前不都十多天就要回去了?”戴詩佳很清楚他們父子間的衝突,見老弟臉色稍變,她輕輕轉移話題。

    “嗯,要準備畢業專題,回來找靈感,順便看一下這邊的就業市場。”英國那邊有幾間這幾年實習過的公司已經在談,平時他參與城裡大大小小的節慶活動,留在當地或許不錯,但他也不排斥畢業後直接回國,總之要看工作的有趣程度。“你呢?跟爸鬧翻也是個好契機呀,如果你想全職經營劍道教學,我第一個舉雙手贊成。”

    “哈,謝了。”戴詩佳對他吐吐舌。

    對劍道教學感興趣跟成為全職教練是有很大的區別的。他們劍道館館長成天抓頭髮煩惱著該怎麼維持營運,四處兼課、替武道具行跑業務賺外快,甚至因經費不足自己當起木工,深夜整修地板就為省幾個錢繳水電費……為喜歡的事物任勞任怨是真的,不得不向現實低頭而減少了實際與學生接觸的時間這一點,也是為夢想付出的最大犧牲。

    戴詩佳並不是對館長的作法有異議,館長是她最崇敬的人之一,為培育劍道人才奉獻一切。可對她來說,“教”的部分至關重要,所以維持兼任劍道教練的身分,似乎比較合適。

    “我是說真的。”他認真說著。

    “我知道你是我的強力後盾。”戴詩佳也認真回著,免得老弟把所有不滿全都歸到爸身上去,那對已經一觸即發的父子關係沒有幫助。“本來被調到社會責任部我有點氣餒,但現在負責帶法學院的學生,看他們各自用不同的觀點去討論案例,我才發覺大學四年的時間都花在背法條、應付作業跟考試,沒有好好去思考法律代表的意義。我們現在這個計畫到最後會帶學生去紐約法院觀摩,在總部也會跟當地實習生一起做模擬法庭……阿任,我不介意按爸的安排成為律師,能力不足、沒辦法一路按著他安排的去走有點抱歉,可如果能藉這次機會讓我喜歡這個工作,那也是好事呀。”

    “你是這樣說服自己的嗎?”不喜歡的工作都能做得沒日沒夜了,要是喜歡還得了?戴詩任靜了靜。這個老姊就是天生乖寶寶,說難聽點是有點畏首畏尾,沒冒險精神、沒點樂趣可言。老姊對他來說是重要的家人,尤其現在見面機會少了,他衷心希望她能為自己爭取想要的東西,真正快樂。思及此,他問道:“對了,事務所有沒有什麼好物件?”

    “啊?”收了空盤在水槽準備洗碗的戴詩佳轉過頭來,“我還跟小關在一起。”

    聞言,戴詩任眉頭皺得死緊,“你說什麼?”

    “有什麼好訝異的?不是你介紹給我的男朋友嗎?”戴詩佳對他眨眨眼,開了水,轉回身洗著餐具。

    “小關是T啊,姊!”他不可置信地抱頭吼了聲。

    “咦?心靈相通重於一切不是你信奉的擇偶標準嗎?”雖然阿任測試與女友心靈是否相通的過程失敗的居多,但他的感情生活從沒間斷過,愈挫愈勇,可見這招值得一試。“況且我記得你是彩虹運動的支持者呀。”

    那語氣滿不在乎,他甚至聽不出她是在開玩笑還是認真那麼說。戴詩任扶了扶忽然變重的額頭,“你不會不知道我是看你跟雙面人分手後很消沉,才介紹一個無害的人給你調劑身心吧?”.“沒想到我跟小關在一起這麼久?”戴詩佳嘿嘿嘿笑著。大概因為讀書時太用功,工作後又太埋頭苦幹,她沒有太多親近的朋友,小關看似大剌剌的,其實非常細心又體貼,她們很快就成為好朋友,只是比一般好朋友親密一點罷了。“再說,小關是不是真的是T,你難道不知道?”

    老姊話中有話,戴詩任臉色沉了幾分。

    一片寂靜中洗完碗,戴詩佳回到客廳,在他對面坐下。面對感情,她不會比阿任有資格多說什麼,但做為親親老姊,表達關心不為過吧。

    “阿任,你聽我說,其實小關她——”

    然而才開口,他已不耐起身打斷道:“姊,你什麼都不用說。我現在去打掃你的書房,晚餐不用叫我。”他臉色陰沉,“這世界上我最不需要的,就是你給的感情建議。”

    “為什麼?”

    整片落地窗前望出去是一片繁榮景象,徐光磊雙眼微眯,是因陽光太過剌眼,而他前一晚沒睡好,感到特別疲憊。

    一手握著手機,一手將慣用的皮制筆記本攤置在窗框處,翻至記事的頁面,說道:“前天開會的時候不是都說好了,怎麼現在又有問題?你可以打給他們經理再確認一次嗎?他們那天給的三個型號跟色號我這邊都有記,你抄一下……”他念出幾個代碼,咬住筆蓋將筆抽出,寫下注記才又道:“嗯,沒有,早上到新加坡,出了機場直接到展場……行李?只能拉著來,沒時間繞到飯店……嗯,這趟太臨時了,本來是傑克要來,但他小孩肺炎住院滿嚴重的,我也是上星期五下班前才被告知,差點訂不到票。嗯?……喔,紙膠展跟例行的拜訪……嗯,知道,之前也跟那家店進過桌上櫃……他們重開了嗎?呃,好吧,明天傍晚應該可以,你再把他們負責人的電話發給我。好……嗯。”

    收了線,徐光磊翻開筆記中的周記事頁面,在其中一個格子中注明剛才電話中傢俱部門的同事拜託他順便跑一趟的店家,這時,手機叮了聲,他展開簡訊頁面,將同事寄來的資料抄進記事中。瞥見幾封未讀郵件,順手回了,再抬起頭時,前方不遠處一抹身影靜靜等待。

    徐光磊眯細眼。

    “嗨,真的是你呀。”

    他皺皺眉,眼前人一身剪裁簡約的連身褲裝,短短的鮑伯頭,笑意微微。“不會吧……認不出來?”

    一會,徐光磊回道:“《生活》雜誌的黃小姐,沒想到會在這裡見到你。”幾天前才通過電話,他不至於聯想不起來。

    在他心中她單單是個照過面的人罷了,黃穎紋了然於心。她認為徐光磊有趣的地方就是這種對人際關係的漠不關心,以及對文具的入迷:這樣的人出現在旨在拓展人脈的商務早餐會,對她這個時常被搭訕的單身老會員來說很新奇。“我也是第一次參加這類展覽,我雖然很喜歡紙膠,可是從來沒有逛過大型紙膠展。”商品很豐富齊全,多到她不知道該如何下手。

    “你克制力很好。”徐光磊看她除了一台單眼相機,僅僅背著一個小型鏈包,裝不了太多東西。“那邊有只有這個展才能買到的限量寬版,是新加坡新一代插畫家畫的人物、樓宇、街食、風景、小物,一共五款,你看到了嗎?”

    “還說,我剛剛去看的時候已經賣光了。”黃穎紋扼腕,會場中間有客制化鍛帶燙字活動,她在那邊看職人現場示範看了太久。

    徐光磊一副老神在在,她隨即將主意打到他頭上:“你買了幾套?”

    “五套。”一進會場直接殺到位在後方的限量產品攤位果然是對的,徐光磊對自己的判斷感到滿意。

    “分我一套!”

    “我自己買一套,其他是同事托我買的。”

    “你自己才買一套?拜託,限量的東西你難道不會想多買幾套回去拍賣?”黃穎紋不自覺提高了聲音。她本來打算這麼做的,身為紙膠迷,她很清楚區域限定款的魅力,以及失心瘋起來網購下標無上限的狠勁。

    “沒有。”做為專業的文具採購,徐光磊通常對好商品鍥而不捨,對於私人搜集物品則頗隨緣,不刻意強求。“這樣吧,我各卷一百公分給你好嗎?”

    “真的?你說的喔!”黃穎紋笑開,不跟他客氣。“為了報答你,我請你喝咖啡,你這邊結束後有事嗎?”

    “不用了,就當是文具同好的交流吧。”禮尚往來的麻煩迴圈,最好一開始就打斷。

    “別這麼說嘛……”他沒回答等等有事,而是直接拒絕自己,表示個人邀約吸引不了他?黃穎紋轉轉眼,“其實我是想跟你談談採訪的事。杉墨這邊同意你接受採訪後,我跟我們總編提案在當期雜誌裡做更多文具相關的內容。我有些想法,你幫我出出意見好嗎?”

    採訪的事他跟公司提了,老闆對這樣的曝光機會很感興趣,總部更是樂見,要他好好跟進。他本想介紹另一位比較上相的女同事給黃小姐,但老闆認為不合適,所以這件事還是落到自己頭上。“好吧。我這邊的事都談完了,你幾點方便離開?我知道一間咖啡廳,我們可以到那邊坐一下。”

    “好呀好呀!”黃穎紋眉開眼笑,看了下手錶,“半小時後入口處見好嗎?我還剩最後一區沒拍到滿意的照片。”

    “好,我先去領行李,等會見。”

    “這是康寶藍,這杯是手沖咖啡。請慢用。”

    舒適的空間裡徐光磊與黃穎紋對坐,服務生將兩杯咖啡放在厚實的小圓木桌上後離去。

    “哇……這裡真的好特別喔。”環顧四周,高高低低的書櫃,櫃中塞滿各式書籍又或販賣的文具、餐具、小物。黃穎紋因為工作關係跑遍臺北特色咖啡廳、展場、空間,但此處仍是不同的,中古書籍看似擺得隨性卻不染塵,細看其它商品,全是小巧簡樸設計,選色盡是大地色彩,初見平凡無奇,一旦置身其中便感覺舒適。

    “店老闆滿固執的,”徐光磊目光停在上回來沒見過的新擺設,椰子殼、火山豆殼壓制的杯碗。“他不喜歡塑膠製品,店裡幾乎找不到塑膠製品。”

    “嗯,像家……或者該說像心裡憧憬的那種家,舒心、平靜,又滿是能取悅自己的物件。”黃穎紋試著形容。

    徐光磊一笑,“不愧是靠筆吃飯的,說起話來就是不一樣。”要他來說,這裡單純是個頻率對味的地方罷了。

    低頭,原木桌上一杯層層疊疊衝擊味覺的康寶藍,自己手邊則是平實無奇的黑咖啡,不知為何這種時刻他會想起戴詩佳,在這充滿爵士樂與咖啡香的悠閒氛圍裡,想起那間吵鬧、油煙味十足的熱炒店。

    “你不也是靠筆吃飯的,還笑我。”黃穎紋哼了聲,拿起小巧可愛的康寶藍啜了口,頻頻點頭。“話說回來,你的發想空間該不會也是咖啡店吧?”

    徐光磊看向她時,表情並無異樣,道:“對呀,像我這樣的文青,當然最常出現的地方就是咖啡店,而且跟你猜的一樣,我目前最喜歡的就是學湛的店。”黃穎紋張了張口,洩氣地垂下肩。

    “天哪,怎麼大家都選咖啡店啊!而且我已經到學湛那邊拍過好多次了說,就算取景角度有調整,總有一天會被認出來的啦……”話到一半,對面喝著咖啡的徐光磊嘴邊一抹可疑的笑,“等等!你是開玩笑的嗎?你是認真的嗎?到底是怎樣?吼,沒想到你會這樣整人,快點從實招來!學湛跟我說你平常沒事都宅在家的耶。”

    聞言他斂笑。想不到學湛這麼多嘴。他算是個生活簡單但很重隱私的人,學湛泄他的底想做什麼?徐光磊將杯子放回桌上,如實道:“我的發想角落是我家的沙發。”

    “哦?”先問過學湛果然是對的……這麼說來,拍照得到他家去了?思及此,黃穎紋眼睛一亮。巧克力監定師小江也是下了班都攤在沙發上,但她百分百肯定徐光磊家的沙發是很有格調的。

    “但我沒有讓別人到家裡的習慣。”看出她下一句即將問何時能到家中拍照,徐光磊單刀直人,表示此事沒得討論。“如果你認為學湛的店已經被拍過太多次,或者咖啡廳被拍過太多次,我們可以到森林公園去拍。”他的確有時會到公園散步,雖然只是散步透氣,和工作發想完全無關,但已是除去工作、家中以外他較常出沒的地方。

    “森林公園……”她沒有批判的意思,但公園綠地、踏青健行這種地方出現頻率僅在咖啡廳之後。況且公園要拍得好實在不容易,很難捕捉出人與空間的交流感,說穿了,她較擅長拍室內。

    這次文具特輯已將大部分的經費分配到這趟新加坡紙膠展之旅、臺灣經選特色文具店,本來打算發想角落的攝影就由她自己出馬,她是半路出家的攝影師,但自認技術還算端得上檯面。現在若要拍室外,得再請個攝影師來配合,價錢不知談不談得攏。

    思考一陣,黃穎紋將難處說出,想看看他能不能通融一下。

    不喜歡讓外人進人家中這一點她多少可以理解,尤其有時攝影師為了拍出合意的照片,搬動或堆疊、甚至踩踏在傢俱上是滿平常的事,徐光磊經常辦活動,杉墨也接觸過很多媒體採訪,大概因此才拒絕得斬釘截鐵。但這次只有她一個人出動,沒有旁人,設備只算是簡配,相機加上幾盞閃燈而已,如果答應不亂動擺設,他會不會願意?

    “坦白說我不想隨便拍一個地方,我要的不是一個有受訪者出現的畫面就好。尤其這次文具主題是好不容易爭取到的篇幅,我想好好做,就這一次,你能不能為我破個例?”

    她一雙大眼眨呀眨地看著自己,徐光磊著實感到非常為難……不,正確來說他有些許不耐。

    這就是他不善經營的人際關係,妥協了一次就有下一次,太強硬則顯得不近人情。麻煩。更麻煩的是早餐會的人全都與學湛有關,他斷然拒絕前總要先細想一番會不會讓他難做人。

    她雙手合十,拜託拜託。“看在學湛強力推薦你的份上?看在這個企劃已經開跑的份上?看在我們都是天涯文具控的份上?”

    “……”眉心微擰,想不太起來當初自己怎麼會鬼遮眼似地答應加入學湛該死的早餐會……徐光磊摸著手邊的杯子,最後說道:“讓我考慮一下吧。”

    黃穎紋頓時松了口氣,沒去注意到他眼眉間細微的情緒轉換。從她的角度看去,他身側厚厚的玻璃窗透進橘紅色夕陽,一如徐光磊給她的感覺,縱使表面看來有點距離感,本質卻是溫暖的。

    精巧的康寶藍很快便見底了,見他的黑咖啡尚有一半,黃穎紋又點了杯冰奶茶,順勢拿出小筆記本,以閒聊的方式展開訪前對談。他們並沒有說好今天就要開始訪問,因此她沒按例錄音,以彼此茶與咖啡飲盡為限,先熱個身,回去也可以視情況修正訪談問題。

    “……所以,杉墨書店的貴賓卡撞月卡,是有特別涵義的?”

    “書店目前有兩種會員卡,一般卡松煙及後來增加的特別卡撞月。松煙是墨,撞月是杉:魯凱族稱杉樹叫撞到月亮的樹,撞月的名字是這樣借用來的。”這些在書店的服務台領卡處有專文介紹,髮卡的信函中也有附簡介……只是或許在意累積點數與優惠活動的人遠多於這卡名的由來。

    黃穎紋事先做過功課,對於杉墨書店的歷史、品牌理念等自認瞭解頗深,會有此一問是在準備這次刊物內容時她才發現身邊有很多人對杉墨書店的理解停留在一間“趁著文創產業萌芽而不斷延伸觸角的書店”,不斷展店、不斷新增商品或服務或課程。杉墨確實成為一間難以令人忽略的書店,但它的商業化也似乎蓋過了設立的初衷。“我知道杉墨書店這名字來自總經理父親早年經營的書店,但據說兩張會員卡是徐先生命名的,能不能談談你的靈感?”

    “松煙卡幾乎在書店成立時就有了,那時因為總經理自己的喜好而設了文房四寶區,當時進最多的墨條大概就是松煙了吧。”徐光磊摸摸下巴回想,五色墨中,當時作為採購的他進黑墨最多,把會員卡取名松煙是一種很自然的想法。

    “……這……說出來好像就不那麼浪漫了……”黃穎紋有種幻想破滅之感。時常觀察徐光磊的談吐穿著、他隨身攜帶的文具用品,全都散發著濃濃的文青形象,是這原因吧,理所當然地將他與深度、美感、品味劃上等號。

    黃穎紋的每個問題深入淺出,由杉墨書店開始漸漸帶人這次訪問的主角徐光磊,再談他對文具、寫字的觀點,最後聊他收藏的筆。

    徐光磊並未拒絕今天這有些突然的對問,他表現得頗為認真,時而陷入思考的沉默。他知道自己的回答可能與她期待的頗有落差,但仍希望據實以告。

    他願意分析對某幾個品牌的歷史發展,願意傾盡所有自身對西洋書法、對筆、對墨水的見解,更對於各地文具控的朝聖地不藏私,她可以感受眼前人對文具的熱情,徐光磊對喜愛的事物十分慎重。

    然而當他沉默過久的時候,黃穎紋對他又忽然冒出全然不同的看法,彷佛那溫暖的本質其實並不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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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10-18 00:18:22 |只看該作者
第4章(2)

    入夜後的臺北下了一場雨,雨雖停了,地還微濕。

    徐光磊手中一杯紅酒,輕輕靠在最近門邊的吧台尾處,一斜身就能看見落地窗外的巷弄景象。

    早餐會有時會因主題內容而換到不同時段聚會,這次的主題是紅白酒,主講人是酒商余董。經過兩周前早晨的講座後,會員一致通過要到余董的店裡品酒,於是星期五的下班後,本來除了加班以外也沒太多閒暇活動的他,只好被學湛拉著一起來了。

    來了才知余董的店面分為兩個區塊,一邊賣酒,一邊經營品酒會,他們便是在平時只對店內貴賓開放的品酒空間裡。

    耳邊是會員們熱絡的討論,尤其當中不少董字輩的本身在社交界打滾已久,對幾家知名的酒廠歷史、葡萄種類頗有見地,對某些中價位名酒也有收藏,年輕一輩自然不會放過這個又能品好酒又能增廣見聞的機會,頻頻發問。

    徐光磊不排斥酒類,然而他已不是第一回看表。

    08:43,品酒會開始後的一個小時又十三分鐘,窗外巷弄駛來一輛計程車,停在店門口。

    付了車資開門走出的是戴詩佳,還是那一身深藍的西裝褲裝,看來頗沉的公事包在身側,司機開啟後車箱,她繞到後方拎出一個拖拉式的公事箱。

    計程車開走了,她垂垂肩才再提起精神,深吸了口氣。當她看向店內那刻,不自覺停了停腳步,透明的玻璃窗隔去歡樂的談話聲,令那雙看著自己一舉一動的眼眸顯得格外深邃。

    眼前畫面像是某首英文歌的MV,緩慢的旋律、沉沉的歌聲,她尚無法分辨歌詞唱的是愉悅心情還是悵然若失,但那無疑是一首情歌。而且是一首老情歌。

    戴詩佳靜靜立著,直到學湛從他身邊繞過,順著他視線也看見了自己,甚至推門來迎,她才拉過公事箱的把手,往裡走去。

    “不好意思,我遲到了。”學湛熱心地從她手中接過公事箱,拉到一旁擺好,戴詩佳抱歉地說著,不自覺拉了下肩上掛著的塞滿文件的包包,瞄到不遠處的吧台高腳椅似是無人使用,很想借放一下,鬆動鬆動僵硬的肩背。

    “你真是忙呀,今天去哪出差?”孟學湛沒注意到她肩上還有個沉重的公事包,熱情地順手從桌上拿了酒瓶與高腳杯,為她斟好。

    “喔,謝謝。”戴詩佳接過,輕輕啜了口,悄悄露出笑意。

    從小家裡有個規定:在外不能顯露酒量。這規定等同在外儘量不喝酒,但背地裡她跟老弟在家會一起喝酒看影集,他們開玩笑說這是訓練酒量,以免被外人灌醉。事實是她滿享受偶爾小酌。

    學湛給她的酒意外好喝,青草的清新繚繞,極富層次與衝擊感……瞄了眼那剩三分之一的酒瓶,或許她該感謝沒趕上原先預定的高鐵班次,在這時間點來,酒醒得剛剛好。

    享受紅酒之餘,發覺學湛還看著她,她回道:“臨時支援我同事,到嘉義去了一趟,一出臺北車站剛好遇上塞車,才會遲到這麼久……”

    “辛苦了,你能來就好。你來我們大家都很高興。”孟學湛話中有話。果真如他所料,會員中有幾個亮點是必要的,剛才有幾個男會員問起,怎麼還沒見到戴律師?當然他也有些故意,畢竟光磊整晚站在人群的邊緣,戴詩佳才到,他馬上站到了他們三人圍成的小圈圈裡,難得沒有退出談話的意思。

    才這麼想著,徐光磊忽地將酒杯放下暫離。孟學湛挑眉歎氣。

    跟黃小姐聊起才知道他們在新加坡巧遇,聽她開心敘述兩人在咖啡廳討論訪問內容,孟學湛卻清清楚楚聽出好友感到萬分麻煩。

    好吧,他這多事的媒人沒當成,光磊對黃小姐不感興趣。那麼光磊對這位前女友又是如何呢?孟學湛瞥了眼好友穿梭在人群中的身影,有點摸不清。

    徐光磊走開了,戴詩佳像是沒特別留意,手中酒杯仰高,又喝了口。“這是哪裡的酒?”

    孟學湛轉向她,聳聳肩,“好像是義大利的,剛才余董開了法國、西班牙、智利、非洲跟義大利的,現在喝到哪了我也不清楚。

    酒不是我的專業領域。戴律師平常喝酒嗎?”

    “喔,我以為是非洲的……不過其實我也不太懂啦。”她吐吐舌,“只是覺得喝起來很順口,微微辛辣又帶點青草香,非常平衡的大地口味。”

    “……還說不懂,辛辣跟草原味道,剛才余董也這麼說。”孟學湛揶揄著,乾脆將酒瓶直接拿到他們這桌,訝道:“啊!酒標上說是非洲來的耶。”

    “不懂裝懂,人家會以為你真的懂。”不知何時徐光磊又回到桌前,將手中盛滿堅果、果乾、起司的小盤放在她手邊,另一手將空著的高腳椅拉近。“灌酒前先墊胃。”

    正讓學湛幫自己倒酒的戴詩佳笑容微微停住,酒杯放在手邊沒有馬上喝。來不及吃晚餐是真的,但此刻最大的壓迫感來自身側,徐光磊微眯的目光提醒她別喝得忘形。唉……她自認酒量不是太差的,可……算了,還是乖乖地先吃些小點。見她吃了起司與餅乾,徐光磊說道:“包包放這吧,不用一直背著。”“呃。”戴詩佳又是微微一僵。

    而他已接過她肩上沉重的公事包放到了高腳椅上,像是多年老友習慣彼此照應,再自然不過的事。

    然而兩人沒有對話,目光甚至有些刻意回避開來。微妙的氣氛流轉。

    孟學湛看在眼裡,噙起笑。他該識相地走開,別當電燈泡?還是留下以免兩人尷尬?掙扎兩秒,他選了後者……有好戲怎能不看?“一早就去嘉義?”

    打破沉默的第一個問題,真的只為打破沉默而問。

    不知怎地,這樣不痛不癢的問題令前一刻的窒息感消減了大半,戴詩佳暗暗松了口氣。“接近中午才臨時被叫去的。本來今天晚上要繼續留在那邊支援,但上司不批准,所以回來了。”

    “社會責任部也需要常常出差嗎?”徐光磊順著又問。

    她已逐漸習慣調部門的事,甚至是由他提起,她也儘量以平常心面對,不會參雜太多自卑感。戴詩佳搖搖頭。“幾乎不需要出差,現在的上司也不喜歡臨時被通知跨部門的支援。”

    “是嗎?這麼人性化的上司是最近才進英盛的嗎?”

    嘲弄的語氣隱隱透著惋惜。戴詩佳懷疑自己真的因為沒先吃點東西墊胃,以致兩杯不到的紅酒已讓她頭暈耳鳴。

    唉,暈就暈吧,暈了別多想就是了。她又喝了口。“以前應該提過的英盛閒人部,這部門一路都是同一位上司帶的。”她還記得也曾與其他同事以戲譫語氣談論“閒人部”,想不到自己會成為當中一員:直到最近,她親身感受部門並不閑,那只是小溫先生選擇培養出的工作氛圍,一種從容。

    提到“閒人”二字,她兩眼眯成一線,隱忍著白眼,卻掩不住自嘲。徐光磊將她在喝酒後變得放鬆的表情盡收眼底,輕輕低笑。

    “嗯,我記得,不過當時以為你在開玩笑。”畢竟那時的自己難以想像英盛有“閒人”。

    “但我想這是好事,工作與生活是該有點平衡,尤其對於已經太認真的人,實在沒道理要求他們更拚,你說是嗎?學湛。”話到一半,他轉向對面那笑意咧到耳邊的好友。

    戴詩佳又有點頭暈了,怎麼耳邊的聲音暖呼呼的,像在為她打氣……她將手邊紅酒一仰而盡。

    戴律師唇上染了酒色,孟學湛遲疑著該不該為她再斟滿,光磊卻已將剩下的一點酒倒進了她杯中。

    “喝慢點,而且最多三杯。你喝完這杯就不能再喝了。”他提醒著。

    他提醒的不是她的酒量,而是人在外頭應該守的飲酒規則:這第三杯是他徐光磊親自倒的,她不能賴說忘記喝了幾杯。戴詩佳秀眉輕擰,對那太過理所當然的語氣。

    “人家喝就喝,你管那麼多幹嘛?”孟學湛非常不介意當個欠打的朋友。語畢惹來徐光磊一記斜視,他不怕死道:“你看著我做什麼?戴律師多喝兩杯跟你有什麼關係嗎?”

    夾在中間的戴詩佳認真相信自己喝多了,頭開始痛了。

    徐光磊還是瞅著學湛,看出他濃濃的興味,一會,仰仰下巴道:“會長在後面揮手叫你,你快點去抱他的大腿吧。”

    “啊?不早說!”孟學湛回過頭,咬牙切齒一番,趕緊鞠躬哈腰去了。

    遠遠看著學湛頻頻點頭稱是、費心討好會長的模樣,戴詩佳不住噗哧笑出。

    徐光磊也笑了。“會長是學湛咖啡店的最大投資人。”

    “原來如此。”那不難理解他的投人,她問道:“學湛要展店嗎?”

    “準備租下二、三樓,做不同的空間利用。”投資額越談越大,好在會長將一切經營的細節交給學湛自己打理,不干涉過多,要不徐光磊其實有些擔心咖啡店會失去本來的風格,如同現在的杉墨已非當年的杉墨。然而學湛唯一的妥協,大約就是接下早餐會更多的行政事務。

    “真好!為自己喜歡的事業努力著。”她不由得羡慕起來。

    身邊人不發一語,前一秒還自然交談的氣氛又將僵化,戴詩佳咬咬唇,頭微低的視界裡是他修長的指尖,停在高腳杯的底座。

    正當他們又陷人沉默時,戴詩佳開了口,打破了自重逢以來兩人間始終存在的一層隔閡,以真誠的語氣說著:“你也是,阿——咳,那個……我是說徐光磊,恭喜你,我上次就想說的,恭喜你升上資深採購專員。”他們只是分手,她沒有失憶,徐光磊本就為成為書店的採購負責人而努力,分隔的時間裡,他仍朝此目標前進,她真心為他感到高興。

    是一時脫口還是事過境遷她已不放心上,剛才她幾乎開口喊他阿磊,如同從前。徐光磊心口微熱,溫聲道:“這些事,只要你願意——也可以做得到。”

    若有似無的嘲弄不見了,他的聲音與她回憶裡的重疊,溫柔而堅定。

    這樣的轉變太無預警,一下子就剝除她內心某些偽裝、某些逞強。調部門以來,戴詩佳每分每秒都在說服自己,換個地方一樣可以繼續努力,然而事務所裡同事投來的打量,那些背地裡的竊竊私語在她腦中盤旋不去,不可思議地,就因徐光磊的一句話,釋懷許多。

    “嗯。”她頭仍低,重重地點了下,再抬起與他對視時,是帶笑的。“嗯,我會努力。”

    那笑顏就近在咫尺,彎彎的嘴角、淺淺的小酒窩,還有那一笑就慣性輕輕皺起的眉心,令人想為她揉開。在這一刻,身邊靜了。

    徐光磊必須承認他想念這樣的距離,想念他們曾經那麼靠近,他只要伸手就能呵護。可惜他不夠醉,所以只能回以相同保留的笑,玩笑說著:“誰叫你努力,你這個努力家,就不能留一點給別人努力嗎?”

    “你管我。”她雙頰鼓了鼓,撇過臉。

    那側臉微紅,不知是因酒氣還是燈光……他實在不該追究太深。徐光磊長指推動了酒杯,“戴詩佳,我們從朋友重新開始,好嗎?”

    那聲音輕輕的,幾乎被身邊的嘈雜蓋過,但她確確實實聽到了。戴詩佳握握手中酒杯,舉高輕敲他的,點點頭。“好。”

    水晶杯的聲音比他們達成的協議更加響亮,震入耳中。

    從朋友重新開始……沒什麼不好,是吧?

    至少比一見面就尷尬的關係好多了不是?

    交往又分手,是多少年前的事了,耿耿於懷又能怎樣,都是什麼時代了,真的放不下就再去表白一次,說分開的時間裡心中只有他,說分別的考驗只更加確認此生再也找不到如此契合的物件……太誇張過頭?太噁心?如果沒那麼非君莫屬,那麼就該大大方方的。大方打招呼、大方問候,把他當成一幅最美的過眼雲煙——可以沉醉片刻但千萬不要想著再捉住什麼了。阿任是這麼告誡的,而她一句反駁的話也說不出來。

    戴詩佳想起那天老弟吃錯藥發脾氣後,又神經錯亂花了整個週末將家中打掃了一番,就這麼巧,釘死的書架斜了一角,滑下了幾本她自己編撰的sop手冊,又那麼巧壓在最上頭的那本正是寫完前言後亳無進展的“前男友養成手冊”……

    這本標題亂寫一通的筆記,一寫完前言她就馬上想銷毀的冊子分明塞在書架底處,究竟怎麼在打掃時不小心掉了出來,還壓在雜物上方顯眼處的……其實已無追究的意義。情聖等級的老弟後來向她語重心長地開示了整個下午,給出的結論就是:對於分手的戀人,如果無法老死不相往來,那就試著做朋友吧,畢竟人沒有抹去過去戀情的需要,那是再怎麼否認都不會消失的歷史。

    戴詩佳又喝了口杯中物,酒香醇厚,她卻反而清醒了過來。

    徐光磊沒有一秒將視線移開。

    交往時的她並不是如此沉默,私底下甚至有頑皮的一面,然而他已沒有再見到那樣的她了。是因為他們不再是情侶關係?還是她本就只在特定物件面前才會顯露真實的一面?

    眨眼,相同的昏黃氣氛裡,人聲交談變成了自彈自唱的情歌,眼前的她頰上依然紅暈醉人,那個大男孩彎身輕點了她紅唇……握著酒杯的手驀地收緊,徐光磊垂下眼。

    兩人間又陷入了沉默,少了先前的緊繃與尷尬,多了某種遲疑。

    “嘿,介意我們加入嗎?”

    解救他們的是幾個年紀相仿的會員,手持酒杯與余董新開的酒圍到了相較之下空曠的圓桌前。

    “不介意。”戴詩佳與徐光磊異口同聲,下一秒身邊圍來了幾個會員,適時轉化兩人間忽暖又忽冷的氣氛。

    杯中草原味十足的非洲紅酒飲盡,換了優雅的法國紅酒,話題不斷轉換,從酒的產地到起士到生火腿到橄欖,再到旅遊、購物、各地美食,然後不知道怎麼跳到了基隆夜市、陽明山夜景跟金山溫泉。談論的內容不是重點,重點是每個人都能或多或少說說自已的經歷,藉分享尋找共鳴。

    “沒想到你也會上山看夜景呀。”聊到夜市話題時才加人的黃穎紋趁著交談的空檔來到徐光磊旁邊。眾人說起近來上映的幾部文藝片,他們正好都沒看過,所以插不上話。看出徐光磊有些心不在焉,她小聲問著。

    “嗯,以前去過幾次。”他不會開車,曾經情到濃時有一任女友會刻意繞很遠很遠的路送他回家。徐光磊點點頭,舉起的酒杯擋住一半表情。

    黃穎紋喔了聲,那麼浪漫的行程是跟女朋友去的嗎?話還沒問出口,下意識想到了他的前女友戴詩佳……轉轉眼,咦了聲。“戴律師呢?剛剛不是還在這嗎?”

    “她去接個電話,事務所同事打來的。”徐光磊代她回道。“話說回來,也去了滿久了呢。”旁邊的西裝男看了眼手錶,“十分就出去了吧,現在都快半了。”

    若不是一直注意著,又怎麼會知道她離席了近二十分鐘?徐光磊眉微蹙。“外頭接電話?可是沒看到人呀。”黃穎紋朝店門口的窗外望去,對街還有間居酒屋,桌椅都擺到外頭來了,還有人在劃拳,但巷內不見她身影。

    “戴律師從後門出去的,”西裝男又說,望向徐光磊,“前門那邊大概太吵了,隔壁桌剛好有人說從後門防火巷抽煙回來,她就往那邊去了。但……真的有點久呢……”

    “對呀,二十分鐘真的有點久呢……”黃穎紋也順著西裝男視線看向徐光磊,見他沒接話,只好又道:“要不要去看一下?”

    他跟戴詩佳曾交往的事早餐會裡大概無人不知無人不曉,他跟小江因為戴詩佳的事當眾起過衝突也是會員間津津樂道的,眾人不知道的是,她的工作電話大約是半小時起跳的……

    不過,換了部門也是這樣嗎?倏地徐光磊一擰眉,放下酒杯。“我去看一下吧。”

    鐵門邊一個木質酒箱疊起至半身高的置物台,臺上一盞小燈及煙灰缸,戴詩佳斜倚著酒箱,手機夾在肩耳間,一手壓著筆記紙寫字。“好,嗯,記下了……沒關係,我本來明天就會一早進公司處理事情,而且小溫先生早上不在,去所長那邊簡報只要十分鐘,沒問題的……嗯,不客氣。”她說著,將筆夾在筆記紙中,收進口袋,“你剛說還有另一件事是……呃……這個要問林助理,我離開的時候把東西都移交給他,他也跟對方律師見過兩次面,至於他們會面的內容我就不清楚……啊?怎麼會這樣……呃,好吧……當時三房主張地是她的,二房主張房子是她的,我覺得最奇怪的是二房的三男竟然倒向三房那邊……等等,李助理,那已經是一年前的案子了,說真的我也不是百分之百確定那個三男的意圖……可是……好吧,嗯,也只好先這樣。好,掰掰。”

    收了線,戴詩佳左右擺動保持同一姿勢太久而有些僵硬的脖子。

    她是不介意明天一早去所長室簡報以前經手、並且於調職前幾個月就交接給林助理的案件,講究各人事各人理的小溫先生那邊她也不會去提,省得節外生枝;剛才電話中李助理對於案件檔案不全一事沒有責怪的意思,只是就一個案件請她協助。

    是不是她沒有交接好呢?是不是匆促之間她說得不夠清楚、檔不夠詳細呢?還是因為她的臨時調職讓林助理一下子多了太多工作而分身不暇?就連正在處理歐洲事務的李助理都要分身幫忙……

    戴詩佳洩氣地垂下雙肩,她連不給同事添麻煩都做不到,自己或許真的無法勝任在所長室的工作,這與努力無關,與能力有關。

    歎氣……戴詩佳甩甩頭,才想回到店內,手機又響起。看了眼來電顯示,臉上繃緊的表情緩了下來,她接起。

    “嘿,到飯店了……沒有,我在外頭。嗯……也算是工作的一部分吧,呵呵……不會啦,你也辛苦了,巡演到哪了?卡加利市?……不知道,沒去過……

    牛仔?真的?好好玩喔,你發幾張照片給我看嘛……嗯,哈哈……好呀,等你回來我們慶祝一下……喔、嗯……對了……那個……阿任回來了,他會待一陣子……好,反正你下星期就回來了,慶功宴我想辦法逼他去……”

    電話那頭沉默了好一會,等了等,又等了等,戴詩佳輕輕說道:“對了,我有些東西想買,我知道你信用卡被停了,我匯點錢到你戶頭,你可以跨國提款吧?你幫我帶點特產……不是……你別想這麼多……嗚……好啦好啦,我只是關心你怕你出門在外錢不夠用,而且……你很少巡演時打越洋電話回來的,我才……不不,別這樣說嘛,你肯依賴我我很開心的,讓我為你的夢想做點事好嗎?……嗯,三萬夠嗎?……好,明天一早……嗯,知道啦,記在帳上嘛,我會跟你算利息的,哈哈……嗯……等等,小關,我愛你喔,加油!”

    電話掛斷了,戴詩佳呼了口氣。她對小關有種惺惺相惜之感,所以總會多關心一些,當然她也存有一點私心,畢竟能讓老弟認真發脾氣的女人不多,阿任不好好珍惜,做老姊的交個朋友不為過吧。

    在內心嘻嘻賊笑,打算安排他們來個驚喜見面,能擦出點什麼火花就更好了。回過身,伸手一拉,才發現鐵門半掩。

    咦?她分明想隔去雜音講電話所以將門關上的呀,是誰想出來透透氣嗎……

    側側頭,回到屋內,戴詩佳在身後將門帶上。

    她不知道自己出去講了多久的電話,但注意到有些人已經離開,場內只剩三、四張桌前有人,再看時間確實已經很晚了,想到明天還要工作,打算向其他人打聲招呼回家睡大頭覺。

    忽地前方一陣笑聲,她看去,徐光磊側身而站,跟著笑了開。他身邊一個身穿粉色襯衫洋裝的女生……她記得是叫黃穎紋,瓜子臉蛋上俐落的妝容,此刻是眾人注目的焦點,不知又說了什麼,引得一陣拍手歡呼。

    徐光磊笑開的眼眉太過燦爛,戴詩佳不禁好奇心起,靠近了想聽清楚些,就見黃穎紋比手劃腳說道:“我是說真的啦!不要當笑話!後來那個人真的當眾跪下求婚,誰知道旁邊的小朋友就那麼剛好打翻泡泡水,他整個人一秒變體操選手,滑了個半天高一落地變劈腿啊!喂,拜託,這裡是新加坡最熱鬧的商場耶,我都不知道那時自己噴淚是因為感動還是場景太爆笑……”

    黃穎紋說起故事來十分生動有趣,很引人入勝。戴詩佳雖沒聽見前段發生的事,仍被感染得揚笑。

    “吼,真的啦!不信你們問光磊,他也在場……你,說說感想呀。”

    戴詩佳不自覺停下腳步,隨眾人目光轉向徐光磊。

    “說真的,人在當場還不覺得有這麼搞笑。”他輕咳了聲,笑未斂,道:“那時捏了把冷汗,現在回想起來真的像喜劇電影畫面。”

    “等等……我比較好奇的是你們怎麼會一起去新加坡?”

    “對耶,是不是有什麼好事沒跟大家報告一下?”

    眾人曖昧地看著兩人,想挖挖內幕。

    對於年輕一點的會員來說,早餐會的另一個功能本就是認識異性,待得久一點的會員中也有不少嘗試約會甚至交往過,可惜開花結果的不多,於是早餐會有個不明文的默契,名花有主、名草有主的對象,大家會識相地不打擾。

    從幾步外的距離看去,店內的燈光偏暗,隨著話題的圍繞,他們的表情明亮清晰,像大學時代被拱出來的班對,靦腆地相視而笑。

    後來徐光磊跟黃穎紋似乎是有試圖解釋些什麼,但戴詩佳已聽不太清楚了。是醉了,她想。

    頭暈暈的,腳輕輕的,胸口……微微揪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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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使長(十級)

懇辭勳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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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10-18 00:18:42 |只看該作者
第5章(1)

    穿過縱、橫穿插的金屬護面,戴詩佳微微轉動雙眼,視線鎖定眼前人,伺機而動。腳下一點一點移動,交劍的刹那,道館裡迸出響亮的吼聲與腳踏木板的聲響,她全副武裝,手中竹劍忽高忽低,使的全是連擊招式,且招招必中。

    圍觀的學生張大眼睛,捕捉老師的示範,努力將她舉劍的高度、出擊的時機印在腦中。

    當學生全都屏息關注,戴詩佳卻清楚知道自己在分神。“小手、面、面……”

    一分神,但仍精准連敲對手腕間與頭頂,帥氣回身就定位。

    館長曾說身體會記住招式,看來是真的:一整晚她腦袋昏昏沉沉的,像睡眠不足,不同的念頭與思緒竄來竄去,示範劍招給學生看的是另一個分身似的。

    後來學生練習今天的連擊課程時,戴詩佳才勉強將注意力拉回,專注在課堂。

    切返是劍道課最後階段她會固定讓學生做的基本功,列隊輪流兩兩對打,資淺的練姿勢氣勢,資深的練速度精准度。她身著劍道服,腰間系垂,已褪去護胴與面具,只在場邊靜靜觀察學生動作。

    從高中任助教一直到大學正式教入門課,一周帶三堂,出社會後因為工作關係調整成週末一堂,她從所長辦公室調到社會責任部三個月後的現在,正巧館長到日本參加深山研習,她答應暫時接下久違的平日晚間教課。

    大略明白了學生的問題點,戴詩佳看了眼牆上的時鐘,還剩十五分鐘下課,拎起掛在胸前的哨子吹了聲,指示學生打完最後一趟後停止。正當全班停下喘口氣時,她又說道:“跳躍擺振一百支,開始。”

    學生們都戴著面具,看不見表情,但頓時哀號遍野。

    週六的課依程度分三班,一班五十人左右,她很久沒帶這麼大的綜合班了,五十人一起跳躍擺振果然壯觀。戴詩佳表面嚴肅,但心底是有些雀躍的:經過將近三個小時的練習,他們肯定很累,不過這要人命的跳躍擺振是館長指定的,不是她刻意整人。

    報數不過三十,已有人慢了下來:又過一會,有人?乾脆停下猛喘,接著就再也提不起勁揮劍,能揮劍超過七十的少於三分之從頭到尾沒停過、揮完最後一百支的只有一人,中途幾回停下但咬著牙說什麼都要跳完指令的也只有一人,將一切看在眼底的戴詩佳已緩步繞到前方。

    卸面默想與行禮過後,戴詩佳講評了一下今天練習的重點,以及需要加強的地方,十五分鐘過後便準時下課。“謝謝老師今天的指導!”

    學生各自打包離開道場,其中兩人沖到戴詩佳面前又行了一次禮。

    “家文、家傑。”雖然同在一間道館,但因上課時間與課別不同,她已超過一年沒跟他們好好說過話了。戴詩佳上上下下將兩兄弟打量一番,青春期的男生長得快,真是壯了不少。“家文,你不錯喔,我看剛剛能輕輕鬆松跳完一百支的就只有你了。”站在旁邊的弟弟一聽垂垂眉,她趕緊拍了下他肩膀,道:“家傑你也很難得。打劍最怕輸的其實不是技巧,而是輸給自己的心。大部分的人一旦停下就沒辦法再舉劍,就算再舉也揮不過五支,你不管停幾次都堅持再揮,難怪館長送你‘七轉八起’的手巾。”

    七轉八起,意指跌倒七次便爬起來八次,勤奮不懈。戴詩佳在家傑身上看見某一部分的自己。

    “館長上次找到‘萬起’劍袋也特地買給他呢。”家文補了一句,不知是驕傲自己老弟勤能補拙,還是笑他全身傻勁。

    家傑傻笑地抓抓頭。“沒辦法,天生手腳不協調,除了努力,我也沒別的方法。”

    “最好是!別把責任推到爸媽身上。”

    “我哪有!你很奇怪耶哥,是我嘴笨好嗎,怎麼可能怪爸媽?”

    “又來了,又怪爸媽生給你一張笨嘴。”

    “你才又來了!一直挑我語病!”

    兩兄弟不改兩句話就打鬧起來的個性,她從小看到大,一點沒變。戴詩佳視線停在家傑身上,為他一句“除了努力別無它法”微怔。人總以為自己只要努力就絕對不會輸給別人,可是又總遇見更努力不懈的人,接著又好像為了贏得鐵人三項金牌似地拚命,所謂努力沒有盡頭……

    自小,她不也為了迎合老爸的期望放棄一直有興趣的生物,專攻文科,大學考了兩次,非上法學院不可:進了英盛之後硬著頭皮在所長室當助理,把公事當聖旨,其他包括朋友、感情、甚至劍道的順位都排到車尾去了。

    她悄悄看著已經長得比她高的家文,對他總是有那麼點內疚:兩年多前約定好要見證他的首次升段,她盡可能地陪他對練,然而最關鍵的升段考試當天仍是因故未到,徹底食言了……家文從沒抱怨過一句,但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兩兄弟鬧她的次數少了,像刻意保持著距離。這件事在她心底是一個遺憾。

    不知為何在這種時候她又想起了徐光磊——應該說,自從那次品酒會之後她就常常在一些不相關的場合、一些微妙時刻想起他。

    可能……很有可能……整堂課的心不在焉也跟他多少有關。

    她猜想,大概是那“從朋友重新開始”的提議減緩了重逢的尷尬與抗拒,開啟了另一種可能:兩人不能攜手並進,卻也無須成為敵人。

    腦海中另一個鮮明的畫面是徐光磊與黃穎紋並肩而立、相視而笑,某種共通點與默契很自然地散發出來,連她都必須說兩人是很登對的,無論外型、背景、興趣。是了,好像也聽見有人提及他是黃穎紋的採訪物件,透過對話是拉近彼此距離的好方式。

    她該開心嗎?

    做為朋友,她該為他感到開心吧。

    所以,她是因為太開心了才心事重重?

    眼前家文、家傑還在你一言我一語地鬥嘴,戴詩佳忽然說道:“你們陪我去吃晚飯好嗎?”

    聞言兩兄弟沉默瞠眼。

    “怎麼了?是不是爸媽要來接你們?不方便的話就下次再約好了——”

    “不會不方便!”家文叫著。“謝謝老師!”家傑沖上來抱住她。

    “喂!”家文不落人後,也沖上來抱成一團,戴詩佳一驚!她本就偏嬌小,兩兄弟儼然成了壯漢,簡直要把她夾扁了:餘光瞄見道場上零零落落還有幾個學生,聽見他們吵鬧紛紛望過來,她更急著想把兩人推開。

    “老師已經很久沒帶學生去吃飯了耶,我聽週六那班說,幾次打到半夜你也沒邀他們去吃飯,讓他們餓肚子回家。”家文一直有關注週六班,不過要三段以上才能轉過去。

    “所以老師要帶我們去吃熱炒嗎?”家傑嘻嘻笑問。

    “……不能吃別的嗎?”戴詩佳問著。

    “熱炒不是定番嗎?”下課後跟老師去吃熱炒,這是劍道館裡身分的象徵,好比有錢人參加高爾夫俱樂部,好比機場的貴賓室,家文不放棄。

    “那家叫……爆炸好吃?”家傑早就想試試學長們一直說的店。

    “我們不能在隔壁面店吃一下就好嗎?”戴詩佳又問。“家傑,先幫老師收一下護具。”

    “哥,這種事還要你提醒嗎?剛才已經收劍、面跟籠手了。”

    “算你機靈。”

    “遺傳爸媽的。”

    “你還玩?”

    “學你的。”

    “……你們兩個到底有沒有聽我說啊!”戴詩佳抗議道,瞪著他們自顧自走遠去替她打包護具,完全忽略她的話。好樣的……好歹她現在也是個代理總教煉,竟敢無視她!她真的得發發威了,否則會被當病貓的!

    然而當她氣呼呼地追上去敲他們兩兄弟的頭時,當他們邊笑鬧邊討饒時,戴詩佳又似乎找回了一點停擺在兩年前的熟悉感。

    “所以,你們到底是為什麼分手啊?”

    這是個忍耐許久的問題,從得知他們曾交往過那時起就想問。

    整個下午黃穎紋跟光磊在店裡討論這次刊物的特別企劃,幫客人沖咖啡的空檔裡孟學湛在一旁旁聽,才知道黃穎紋要求多次仍未能到他家中拍照:為了今天的會面,光磊用手機拍下幾張家中照片,也約定會按她的要求再細拍,務求符合她要的風格。

    黃穎紋離開後,孟學湛問的第一個問題不是光磊究竟想怎麼解決攝影問題。他重複剛才黃穎紋半開玩笑半認真的提問,連語氣都學得維妙維肖。

    “我剛才不是回答過了?”徐光磊拿起學湛新幫他沖的熱咖啡,拿近聞著香氣。明明是同樣的咖啡,現在喝起來比剛才多了分自在風味。

    “我聽不出來你剛才是說真話還是假話。”孟學湛有趣地看著他。光磊不會到現在還看不出來黃穎紋對他有意思吧?他應該沒那麼遲鈍。

    “那你怎麼知道我現在會說真話?”徐光磊嗤笑了聲。

    “你說說看,我監定一下。”孟學湛不死心。

    徐光磊斜眼睨他,翻翻白眼,道:“我跟戴詩佳分手的原因是價值觀的差異。”

    孟學湛吹了聲口哨。“哇,好成熟的分手喔……而且我第一次聽你這麼認真說她的名字,好帥喔。”

    “滿意了?”面對好友的挖苦,徐光磊回以白眼。

    孟學湛不置可否,隨手拿起好友放在桌上的手機,翻閱當中的照片。二十坪左右的老公寓,他拍了張三百六十度全景照,再就每個角落拍幾張照片:看完後令人聯想到房仲網上的照片,霧裡看花,毫無真實感。“所以,你到底打不打算讓她到你家拍照?”

    “我想找幾個攝影師詢價,先試拍一組給她看,如果她不滿意再說吧。”徐光磊認為這已是折衷的做法。如果非要拍他家,那麼他寧可自費另聘攝影師,強過讓工作相關人士進人他的私人領域。

    “真受不了你。你家是有什麼了不起的秘密,讓人家去一下會怎樣?”孟學湛故意說著,好友本就不喜歡外人窺探生活,只是沒想到面對黃穎紋這樣認真又具吸引力的女生,他當真一點妥協的意思都沒有。

    “你想來我歡迎,只要先通知一聲就好。”這是原則問題,徐光磊對公、私總是分得清楚。

    正確來說,他厭惡那種為了工作奉獻一切、厭惡對自己人生一點掌控也無的感覺。學湛也說對了一件事,他家說穿了真的沒什麼特別之處,如同尋常人家,儘量擺放讓自己生活舒適的東西罷了:然而那仍是私人空間,他不希望給人評頭論足的機會,他想他有權利篩選訪客。

    他只聽出黃穎紋對光磊來說從來不算是朋友,至多就是工作物件。孟學湛歎氣。“你問了幾家?”

    “我前天在攝影論壇上貼文,還沒看有多少人回覆。”剛開始做採購工作時徐光磊就加人攝影論壇,學些基本攝影技巧以經營部落格,與世界各地的文具迷們交流。論壇是封閉式的,當中許多網友認識多年甚至一起外拍過,談不上深交,但比起工作物件,關係相較單純,對他來說更適合這個拍照的工作,拍攝完畢等同交易完成。

    思及此,徐光磊拿出手機登入論壇,站內收件匣中有幾封訊息,他——點開。

    “……說真的,”孟學湛單手支在頰邊,盯著好友的專注,“你就不能透露一點線索給我嗎?黃穎紋還是戴律師,嗯?”

    徐光磊充耳不聞,忙著打字,婉拒幾個開價超過他預算太多的網友。

    孟學湛自顧自分析著:“戴律師是前女友,長得可愛亮眼,個性隨和又好相處,是溫柔甜美的女生,會員裡滿多人都對她有好感,可是……包括小江在內,有眼睛的人都看得出你對她有友達以上的保護欲。”

    聞言,徐光磊抬頭覷他。他不否認對戴詩佳有保護欲,誰教她反應慢半拍又總想迎合他人期望。他很想反駁的是溫柔甜美這形容詞,如果學湛見過戴詩佳舉劍K人的樣子,大概不會再說她甜美。

    “你笑什麼??”孟學湛一挑眉。“沒什麼。”他將視線轉回手機上。

    “但以我對你的瞭解,你不是個會留戀過去的人。”摸摸下巴,他只好又回到剛才的話題:“其實我看你跟黃穎紋興趣相投,話題應該很多才對。她非常精明能幹,個性也獨立,不是黏人的類型,跟常出差的你簡直絕配。上次在余董那邊你跟她聊得很起興,我很少看你笑得那麼開懷,我相信早餐會很多會員都暫時不敢介入你們之間,把你們看成一對了。”

    徐光磊悻悻然看著手機,耳邊好友在假扮柯南,推理著正牌柯南絕對不感興趣的無聊事,他偶爾聽見幾個關鍵字,更加印證當初的想法——麻煩事。加入早餐會是一件麻煩事。

    “光磊,我不想幫倒忙,但我又忍不住想當媒人。”孟學湛非常、非常煩惱。“在確認你的心情之前,我不想放開任何一條線。”

    “到目前為止你都在幫倒忙。”徐光磊也很認真地想解決好友的婆媽煩惱,進而為自己省麻煩。他鄭重道:“不要再撮合我跟黃穎紋,也不要探討我跟戴詩佳之間究竟有沒有舊情複燃的可能。”

    好友很擅長頤指氣使,但他有什麼理由要言聽計從?尤其事情這麼有趣。孟學湛長手拿過桌上餅乾送入口,邊嚼邊說道:“給我個理由。”

    “因為這不關你的事。”

    “嘖嘖嘖,你沒有說服我。”

    徐光磊眉攏近。“學湛,不要浪費黃穎紋的時間,不要誤導她。”

    忽略好友的要求,孟學湛喔了很久。“所以你選舊愛戴律師?”

    “什麼時候這變成二選一的選擇題了?”

    這當然不是一個二擇一的選擇題,可是這陣子光磊非常明顯地有心事,而他非常好心地想盡點朋友的義務。光磊可以死鴨子嘴硬,盡情否認他的心事與感情事件有關,但在兩人的對話過程中,孟學湛已掌握到一些蛛絲馬跡。

    “你想不想知道我對剛才那個真話假話的監定結果?”

    光磊眯細眼睨他,孟學湛輕笑著:“當你是兄弟才說真話。在我看來,男生提出來的分手是不可能成熟的,除非你沒真正愛過她。”

    徐光磊將手機放下,“我再說一次,這不關你的事。”

    “我就多問這一句。你對她曾經認真到什麼程度?”

    徐光磊思考著該怎麼讓學湛放棄當個令人想開扁的媒婆。“好好好,不問行了吧。”畢竟不是昨天才認識他的,看他黑臉以對,孟學湛決定暫且退兵,另尋時機再出擊。“不回答我沒關係,總之,你心知肚明就好。”

    “嗚嗚……那結局太可怕了啦。”戴詩佳窩進身邊人懷中,悲鳴著。“你怎麼帶我看這種電影啦!”

    “呵呵,”電影散場,他們出了電影院走進午夜寒風中,徐光磊索性將圍巾纏住兩人,將她實實在在摟進懷裡,“老伎倆了,男生帶女生看恐怖片,就是為了達成這個效果呀。”事實是杉墨書店與電影公司合作,於是員工福利多了幾張電影票,碰巧這回是恐怖片。

    “……就算你不帶我看恐怖片,要擁抱,隨時可以呀。”悶在他胸前,戴詩佳含糊著。

    大學時代參加犯罪模擬社團,加上爺爺跟老爸的本行也在此領域,從小在家有時會聽到相關話題,殺人分屍的片子她不怕,但科幻恐怖片是她的罩門,那些不明的外星生物入侵身體並且生出外星混血怪物的劇情……怎一個冏字了得。本來徐光磊提議他們看另一部電影,但得知他明明有免費的電影票,她不想浪費,約會的重點是兩人在一起,做什麼、看什麼電影倒是其次,就算這間電影院離鬧區有些遠也無妨。

    “你說的喔。”他笑著,吻了吻她髮絲。

    這時,一陣寒風刮來,她趁機又向他懷中縮去,縱使她身強體壯渾身暖意,一點也不覺得冷。

    “對了,”徐光磊忽然想起自己還沒好好謝謝她,本想在晚餐時說的,但聊得太開心,一時給忘了。“上次你不是幫我想書店新的貴賓卡的名字嗎?就是我被老闆逼著兩天之內想出一個絕妙好名字的那次。”

    “嗯?喔……撞月?”戴詩佳想起是有這麼一回事。

    徐光磊點點頭,“已經決定用撞月了,所以,謝謝你。”

    “真的?”那次約會他若有所思,一問之下原來是為公事煩惱,接著他就問自己的意見。戴詩佳想起大學時曾跟著法扶社到部落服務,卻因土石流卡在山上1個多星期而有機會完全融入原住民文化,於是就把聽過的杉樹故事說給他聽,想不到真的派上用場了。她很開心,開心的原因不是自己的點子被採用,而是竟然能幫上他的忙。

    她呵呵笑著,有些傻氣,徐光磊也被感染而失笑。對她來說可能只是隨口提的意見,然而對他來說,那個她為他放棄去排隊買劍道大師限量簽名書,他們一起泡在咖啡店絞盡腦汁的午後,是十分珍貴的。

    “那只是剛好啦!”他表現得好像這是多大的功勞似,但對戴詩佳來說,只是把聽過的故事告訴他而已。

    “是美好的巧合。”他糾正著。另一張會員卡也不是用原創名字,而是取自老闆慣用的墨名。那天提案上去之後才知道原來老闆娘的娘家這邊長期贊助一個基金會,基金會做的正是原住民文化維護工作,提案於是很快就被採用。

    “那……可以給我一張嗎?”她知道這貴賓卡跟一般的不同,大概不是狂買書積點就可以得到的,但撞月卡是他們一起努力促成的,所以她很不要臉地提出要求。

    “當然。”徐光磊點頭,“接下來還要設計圖案什麼的,等真的做出來,一定給你這個大功臣一張。”

    “你說的喔。”她學他的語氣。“好,忘了的話就再送十張。”“我要那麼多張做什麼?我只要你別忘記就好。”

    “好,我不會忘。”他捏捏她鼻子應承道。

    沿途的情侶不只他們,恐怖電影之後、寒流來襲的隆冬,自然最適宜彼此取暖。在計程車招呼站前排隊,徐光磊將她又摟得更緊了些。

    不知道是不是太晚了,還是他們只顧著說話走得太慢了,排班的計程車一輛輛駛離後,剩下的三、四對情侶就怎麼也等不到車了。或許剛開始他們都甘願等待,就當是多溫存一陣子,但隨夜愈深、氣溫遽降,大家紛紛拿起手機叫車:偏偏適逢聖誕夜又逢週末,車不好叫。

    “好像真的叫不到車了。”徐光磊已經試了多次,叫車糸統一直回應無車可派,前面幾對情侶也開始討論回電影院或到附近的摩鐵過夜。

    “早知道就開車過來了……”戴詩佳有點自責,都是她提議晚餐到啤酒餐廳去,所以他們是搭捷運來的。

    “你體力應該不錯吧?”徐光磊忽然問。

    “嗯?”她不太明白他在問什麼。

    “從這邊走到我家大概要四十分鐘,你能走嗎?”回頭雖是一個選項,但電影院位元在購物中心裡,他們看的又是最後一場電影,商場多半關門了,他有點潔癖又不想去摩鐵……就近能到的也只有他家了。

    戴詩佳當然能走,體力跟意志力是她引以為豪的。但……交往至今,徐光磊從沒有邀過她到家中,他說過,不太喜歡有人到家裡。

    交往物件不帶回家裡,這一點和老弟相同,所以戴詩佳倒也頗能理解這種對私領域的重視。然而眼下他們的選擇也不太多了,站在寒風中枯等不是個辦法,如果半路經過便利商店或二十四小時營業的速食店,說不定他會改變主意。

    “撐一下,好嗎?”她尚未回應,徐光磊說服道:“這個時間路上沒什麼車,如果走小路,可能不用四十分鐘就到了。”

    戴詩佳點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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