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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童繪 -【見見前男友】《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天使長(十級)

懇辭勳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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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10-18 00:18:57 |只看該作者
第5章(2)

    圍巾圍在了她頭頸,大衣將兩人包住,徐光磊一路將大掌輕護在她額際,儘量擁她在懷中,不讓她吹風。

    路上的確經過便利商店,且還是有座位的那種:如果在裡頭買杯咖啡,就算一直叫不到車,至少不用吹風,等到天亮能搭第一班公車。但徐光磊沒有停下的意思,彼此依偎著繼續走著。他說的小路雖沒騎樓,夜間車少,仍算是好走的,約莫三十分鐘已到他家的公寓。

    那是只有樓梯的老舊公寓,繞了不知幾轉,當進到屋內、坐進沙發中稍事休息時,已近淩晨四點。

    環顧四周,是灰白色調的客廳。白色牆、窗框前漆白的書桌及椅子,就連現在坐的沙發也是白色木架套鐵灰布套:戴詩佳視線停在牆上幾幅全開的畫框,框住的是由上往下俯瞰的桌上風景,散開的明信片、地圖、水彩隨筆紙卡等物,黑白的畫面細看下才發現每一幅都有一個地點做為主題,澎湖、金門、綠島、蘭嶼、馬祖……東引?

    “這是我制霸外島的證明。”

    自嘲的語氣引她回過頭,徐光磊從臥室走出,手中捧著大毛巾和一套換洗衣物。

    “去洗個熱水澡,否則會感冒。”

    那是他私底下慣性的命令口吻,不知是不是真的累了,聲音顯得有些溫軟,表情傭慵懶懶,令人聯想到剛起床的半夢半醒,一種親密又可愛的狀態。

    回想整晚的約會行程,從相約在她一直想試試豪爽乾杯的啤酒餐廳,到免費的恐怖電影,接著是寒風中等車,然後走了長長一段路到他家裡,坐在沙發裡看著他對客廳的佈置、與他對話……

    熱水從頭頂灑下,戴詩佳撥開濕發,抹上男士沐浴洗髮乳。

    如果說凡事的結果都是路程上累積而得的,那麼她是做了什麼,才得以一再發覺他不常示人的一面?他搜集旅行票券地圖、他擅長水彩速寫、他記錄足跡;他一塵不染的家、白淨的擺設,以及那既非平時偽裝的溫和,也非私下壓迫專制的說話方式……

    她仰頭沖去泡沬,口鼻間充滿屬於他的味道。瞬間滿腦子塞滿他的笑容’他的聲音、他的擁抱……驀地她縮縮肩,是因想起了他的親吻——“啪!”雙手拍在兩頰上,她甩甩頭。

    天哪!長這麼大她不是沒為讀書或工作或劍道耐力訓練熬夜不睡,怎麼可能會累到神智不清,連洗個澡都可以胡思亂想?

    戴詩佳將熱水關掉,淋冷水清醒。

    洗完澡,套上徐光磊為她準備的鋪棉睡衣,她走出浴室時,他正好敲門進入。

    “來,坐這邊。”臥室昏暗,只有一盞小燈在床頭櫃上,徐光磊腳下一踩,亮起牆角的立燈對她招手,“喝點熱牛奶再睡。”

    暖色調的光線映在他側臉,戴詩佳應了聲。他也應該很累了才是,怎麼還去煮了牛奶……她在牆角矮書櫃旁的閱讀椅坐下,接過他遞來的馬克杯。

    “你手怎麼是冰的?沒熱水嗎?”徐光磊一皺眉,伸手摸了摸她頭髮。

    “呃,有、有熱水。”她幾不可見地一僵,心虛清清喉嚨,勉強自己把視線從他唇上移開,專心看著手中打了奶泡的熱牛奶,湊近喝了一口。

    “頭髮不能吹半幹,否則會感冒。”徐光磊進浴室又出來,手中多了吹風機。

    他將矮書櫃上隨手放的雜誌移開,坐下,就這麼幫她吹起頭髮。

    掌心是溫熱的馬克杯,發間是吹風機的暖風,她渾身熱暖暖的,像是沒感受過如此的甜蜜溫柔,就快要被融化……她知道自己是很喜歡很喜歡徐光磊的,此刻她深深感受到他也正用萬分珍惜的心與她相處。她被戀愛沖昏頭了嗎?還是……她在作夢嗎?戴詩佳真想用力敲自己的頭。

    “怎麼了?”徐光磊握住她忽然往頭上打去的手,“頭髮我幫你吹就好了,牛奶趁熱喝完。”

    轟轟轟、轟轟轟,吹風機的聲音環繞,戴詩佳低頭乖巧地喝牛奶,他長指在髮絲間輕撥,細心呵護小寵物般。“好了。”

    他將她頭髮挽到耳後,她心跳加速,而他只是關掉吵鬧的吹風機,卷著電線。正當戴詩佳以為他收拾好要起身時,徐光磊盯著她不放。

    她的心跳又不穩了。

    徐光磊緩緩靠來,身體幾乎壓上了她的。

    就在戴詩佳感到呼吸滯悶那一刻,他從後方的面紙盒中一抽,疊起,為她擦拭嘴唇上方的白鬍子。

    “我自己來。”糗!那一瞬她還以為他要吻她了……戴詩佳一把抓過衛生紙抹了抹,夠了夠了真的該睡了,夜深人恍惚,再不睡她很可能會患上妄想症、呼吸急促症或是心律不整,甚至三症齊發。“咳咳,借張被子,我睡沙發。”

    “你睡床。”她說著要往門外走去,徐光磊將她拉住,“客廳比較冷,你睡裡面,否則感冒就不好了。”

    戴詩佳暗暗噢了聲,她看起來有這麼虛嗎?她很強壯的好嗎!“我不怕冷。而且今天臨時來打擾已經很不好意思,給你帶來麻煩了,我睡客廳就好。你也快去洗個熱水澡吧,不然會感冒。”才開口,她就被自己劈哩啪啦的發話嚇到,卻停不下來。她懊惱地別開臉。“……你在生氣嗎?”

    他有些錯愕,戴詩佳咬咬舌,趕忙解釋道:“不不……唉,我是累過頭了,對不起,我不是故意亂發脾氣。你好心帶我回家,我不該凶人的,對不起……可是我真的不想麻煩你這麼多,我常跟劍道館出去特訓,沙發、地板、涼亭都睡過,對我來說一點差別都沒有。我知道你平常不喜歡別人到家裡打擾,所以真的真的,我睡外面就好。”

    她又開始鞠躬道歉了。徐光磊眉間微軟,伸手捧起她低垂的臉蛋。“對不起……”

    她滿臉抱歉,原本全身冷冰冰的,眼下捧在手裡有些發熱,藉著微光還能看出兩頰紅暈。徐光磊哄著:“噓……”

    他已覆上了吻。

    戴詩佳肩上一縮,他側首又吻得更深更綿密,嘗她嘴角的奶香,嘗她咬紅的唇瓣,嘗那詞不達意的舌尖、那不自覺散發的期待。

    她頸間發間都是自家那瓶熟悉的男士洗臉洗頭洗澡三合一沐浴乳味道,陽剛味十足,他卻像著了迷。

    她悄悄回應著他的吻,想學他的認真進取、他的侵城略地、他的所有溫柔與熱情。

    “佳……”回過神來時他們已雙雙跌人柔軟床上,徐光磊撐起身,她眼神迷蒙,才吹好的頭髮亂七八糟,呼吸仍不穩,他黑眸輕眯,微啞的聲音道:“佳,我——”

    叮咚——

    打斷他話語的是電鈴。

    她看著他身上被自己扯皺的衣服,萬分想挖地洞。

    徐光磊仍是撐著上身,電鈴又再響起,接著催命似.地猛響。他心中有底,認命地起身開門。

    “子誠,對,還會有誰呢,還有誰會在這時間提早餐來給我,也只有你了……”幾乎一拉開門徐光磊就連珠炮似地諷剌著,絲毫沒把對方狼狽的模樣當成一回事,“喔,沒帶早餐,所以你是打算天還沒亮就兩手空空來我家,把我吵醒然後看我低血壓、低血糖——”

    “還有低氣壓的樣子。”葉子誠耙梳著亂髮,露出佈滿血絲的雙眼,有些抱歉地對好友揮揮手,順道把他的話接著說完。“光磊,我知道我活該被你揶揄,我知道你這個潔癖狂最不喜歡有人到家裡,看在我們二十年的交情,你就通融一下可以嗎?我已經跟老婆吵了一整個晚上,不,我們已經吵了一個多月,我現在最不想做的事就是再跟人吵架,你就發發慈悲幫我倒杯熱茶讓我感受人間尚有溫暖行嗎……”他幾乎是累倒進沙發中,言語欠打,但語氣裡有平時不會輕易顯露的脆弱,抬頭才終於發現臥室門邊的陌生身影,瞬間閉上嘴。

    對視三秒,戴詩佳咳了聲清清喉,道:“我是那個……我叫戴詩佳,我去幫你倒杯茶。”

    徐光磊感謝地看她一眼,交代杯子跟茶包放置的櫃子,順手又拉了下那件穿在她身上顯得過大的休閒服,蓋去露出的頸肩處。看她的背影走進蔚房,他才勾過椅子,在葉子誠對面坐下。

    “光磊,真的抱歉,我沒想到你家裡會有……客人。”葉子誠撫撫額頭,壓低聲音道歉著,“以後我不會直接殺過來,來之前一定先打給你。”

    徐光磊看著那雙疲憊不堪的紅眼,道:“我也沒想到會帶她回家,不過,下次過來之前,先打給我,萬一我不在家你豈不白跑一趟?”說著,他瞥向廚房,她正開瓦斯爐燒水,稍稍蓬亂的頭髮塞在耳後:看慣的白磚與磨石子拼成的空間,竟然因為她的到訪,成了一幅好看畫面。

    “這麼說起來,你有帶過女生回家嗎?”沒發覺好友的若有所思,葉子誠自言自語地回想著。徐光磊不是沒交往過女友,大家還一起吃過飯,雖然是被自己的老婆大人逼迫的雙重約會。“我印象裡你去女友家過夜是有的,去週末小旅行也是有的,但帶回家裡……”

    “我們現在要繼續假裝談論我那些你一點興趣也沒有的過夜史,還是你把該說的說一說,說完看是要去吃早餐還是睡回籠覺?”

    徐光磊對好友說話一向非常“……唉,我就不能逃避一下嗎?”葉子誠唉聲歎氣,從實招來:“沒什麼是你之前不知道的。書店是靠我老婆娘家那邊投資才能有點規模,那是沒錯,我也很感激,但投資本來就不可能只賺不賠的啊,她當年還那麼支持我,說不管怎樣都會相信我、尊重我。現在呢?三天兩頭就要拿出來吵一次。如果我要經營的是一般書店,當初根本不需要她家的資金:如果她要的是一個舒舒服服坐在家裡、錢就從天上掉下來的老公,當初也可以直接跟她媽介紹的相親物件結婚,不用跟我私奔啊……”

    “營運狀況有這麼糟?”做為朋友,他關心葉子誠的婚姻幸福,一路看著他們從戀愛到結婚,徐光磊相信他們能共同面對難關。做為員工,他不得不過問書店的現況。

    “我不認為有那麼糟,可是她要我未雨綢繆,終止擴張計畫、考慮縮編這些的,書店才剛開始弄新的傢俱部門,籌備部門都成立了,怎麼可能現在撤掉?當初評估的過程她也有參與,利潤跟風險都是我們一起討論過的,事到如今被她爸說兩句又舉棋不定了。”葉子誠一古腦兒地抱怨著。工作跟家庭牽扯在一起就是有這壞處,他們總會將工作上的分歧帶回家中,很多時候會詫異原來彼此的價值觀是那麼的不同。“書店的事你不用擔心,我來找你是想透透氣,省得在家裡三兩句就跟她吵起來。但我也真的想轉換一下心情,下星期的法蘭克福文具展我跟你一起去,明天就叫秘書把我加進你的行程。”

    “……我是沒差,可是她畢竟是主要投資人,這種時候你不是更應該好好花時間跟她溝通?”歐洲行不是只有參展,還要拜會一些廠商,預計要去三周,老闆在這種關鍵時刻離開這麼長時間,沒問題嗎?徐光磊張了張口,想說些什麼,戴詩佳拿著兩個馬克杯走來。

    “喔,謝謝!麻煩你了。”葉子誠接過,喝了一口,道:“剛剛還沒自我介紹。我是杉墨書店的葉子誠,我跟光磊從小一起長大的。”

    “正確來說是小學才認識的。”徐光磊順著他的話補充著,歐洲行的事還是晚些再勸勸他吧。“我們是鄰居,他家賣書,我家是筆店。”

    “是鋼筆專賣店。”葉子誠見她一臉興味,看來好友沒提過太多小時候的事,“你一定不相信,這傢伙小時候成天被逼著寫字帖,沒寫完不能看電視、不能跟同學去打球,好險我也每天被逼著讀成語故事,要不然他肯定沒朋友。”

    戴詩佳被他一席話逗笑了,身旁的徐光磊翻翻白眼,但沒阻止他繼續說往事。“高中時他故意不去徐叔叔叫他去的硬筆字社,參加了美術社,從此不寫鋼筆改拿畫筆,鬧得可大了。”女朋友們最愛聽的就是男朋友的小時候,葉子誠正好可以逃進那個最無憂無慮的年代片刻時間。

    原來字寫得好看不是沒有原因,而叛逆是本性。戴詩佳有趣地看著徐光磊。“你還不是假裝報名新詩社,背地裡整天跟棒球社的人混在一起。”損友的功能就是互揭瘡疤,徐光磊說著,“你該不會忘了阿姨發現的時候是怎麼拿菜刀追著你跑的吧?”

    “我怎麼會忘!”葉子誠嗤了聲,“我逃到你家門口拍門那天,我一輩子都不會忘。那天我就把你看清了。”

    “發生什麼事?”他還真有說故事的天分,語氣、表情完全引人入勝一戴詩佳追問。

    “你太誇張了。”徐光磊睨著愈說愈起勁的好友。

    “那時徐媽開了門,我沖進去,可是他們家真是太小了,還不到十秒我就被逼到牆角。”葉子誠加油添醋道:“我背靠著牆,眼前我媽高舉菜刀劈下來,我都看到人生跑馬燈了,怎知眼才眨一下,這傢伙不知道從哪裡冒出來,抓著我一起土下座。”

    “土下座?”

    “對啊,他押著我跪地認錯,臉都貼到我媽的腳上了,”葉子誠摸摸後腦,“他就這樣壓住我的脖子,死命壓到貼地。我還記得那天我媽穿的是她去市場會穿的藍白拖,而且絕對有在市場給阿婆修指甲,因為她塗了紅色的指甲油……”

    “你離題了。”徐光磊歎口氣,起身去拿熱水壺,打算再沖點熱茶給說得口沬橫飛的好友。他若把這耍嘴皮子的功夫用在老婆身上,還有溝通不來的事嗎?

    “然後呢然後呢?”是求饒,還是認栽?戴詩佳忍不住想像他們兩個抱頭縮在牆角的畫面。

    “然後,他非常誠心地跟我媽道歉,說他做為一個朋友沒有盡到朋友責任,明明知道我說謊卻沒有相勸,叭啦叭啦一大堆千古大道理,講出來都不會臉紅的耶。”那語氣像是見到什麼可恥的東西一般,搖搖頭,又搖搖頭。

    “那些所謂的大道理還不是你借我的寓言故事內容。”徐光磊將熱水倒進他的馬克杯中,順道也為戴詩佳泡了杯熱杏仁。

    “你也知道那些是故事,”葉子誠哼了聲,接道:“所以你可以想像我當時幼小的心靈有多震驚了,這傢伙把故事裡面的道理拿出來實踐耶!重點是……還真的有用!我媽被他說著說著竟逐漸軟化,拿菜刀的手一放下來,徐媽馬上伺機接過去,有多遠放多遠,化解了一場絕對會上頭版的砍孝子社會新聞。就是那天,我領悟了大道理自有其道理,也看清了這傢伙……哼哼……”他故意停頓一會,抬抬下巴眯眼睨他,才說道:“看清他雖然是個固執的死腦筋,但也確實是值得深交的朋友。”

    “我說了那麼多,你只劃到這個重點嗎?”

    “你有空真應該聽聽你自己的說話內容,你就會知道一年四季都在猜燈謎是什麼樣的疲憊感。”

    戴詩佳才正想說是個好故事,眼前兩人又開始互虧,她也就不打斷,靜靜喝起徐光磊幫她沖的杏仁茶。香香的、甜甜的、暖暖的,她舒服地縮進布團座椅中,耳邊是他們的談話聲,可她或許已經累了,到後來只聽得見嗡嗡嗡的聲音,放得進被沉重眼皮蓋去大半的視線中的,也只有那好看的側臉。

    天什麼時候亮的,戴詩佳完全沒注意到。意識過來時,自己正被人從椅子上抱起,她瞥見沙發上葉子誠已經睡下,徐光磊帶她進了臥室,以腳將門帶上。

    “再睡一下吧,”他滿臉倦容,聲音濛濛的,“剛剛謝謝你了。子誠心情不好時就是這樣,話多又愛鬧,心裡不好受,想要人陪卻不希望別人安慰。等等醒來一定又要拉著我們去吃飯……當然,如果你太累,我可以先送你回去。”

    窗外隱約聽見鳥叫,戴詩佳搖搖頭,含糊道:“只要讓我睡到中午,看他想吃什麼我都奉陪。”

    “好。”徐光磊替她拉好被子,將窗簾放下,遮去晨光。

    她在黑暗中閉上眼,手臂旁的床墊微凹,一陣暖意襲來。

    他溫暖柔軟的唇壓著她的,輕道:“先存檔,下次再繼續……好嗎?”

    那問話輕得幾乎融在黑暗中了。

    戴詩佳忘了自己是怎麼答的,又或有沒有答。每次回想起來,她只記得入了香香甜甜暖暖的夢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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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10-18 00:19:17 |只看該作者
第6章(1)

    “買這個吧。”

    “等等,不是這個比較好嗎?”

    “好過頭了,超過預算了啦!”

    一群大學生圍在杉墨書店本店的三樓文具部,你一言我一語,爭先恐後,手中劃好重點的傳單也互相傳遞,一樣樣比對陳列在架上跟玻璃櫃中的商品,打算先看過實品後再投票表決要買什麼。

    “上次戴律師不是說送長輩沒人在送鋼筆的嗎?”

    “劉韋良你真是應聲蟲,上次我們開小組會議討論不是說好要打破規則,送教授真的喜歡、真的會用上的東西嗎?”

    兩人開始爭執,其他人頻頻翻白眼。

    “好啦好啦,不要吵了啦,再吵下去這件事沒完沒了了。反正說好提議兩樣東西出來投票,你們兩個那麼有主見,不如一人提一樣,我跟其他人先去逛一下別的,半小時後回來投票。到時一定要選好喔,明天就要送了,不能再拖了。就醬,掰!”

    眾人一哄而散,還在跟死對頭賭氣的劉韋良走到皮製品區,沒注意到同學塞過來的傳單從手中滑落了一張。

    在櫃檯點單的店員正好抬起頭,放下手邊事物走了過來。他彎身拾起紙張時手一頓。

    “請問……”劉韋良聽到身後腳步聲,想問問意見,就見店員遞出手中的傳單,“啊,謝謝,什麼時候掉了……”

    “是要看筆還是筆卷?需要幫你介紹一下嗎?”

    眨眨眼,剛剛有那麼一瞬,劉韋良以為自己看錯了。店員一身店內服,卡其褲與天藍襯衫,身前套著帆布與皮料縫成的圍裙,他身高不特別高,滿臉溫和,搭配那一身斯文穿著更是一點壓迫感也沒有,怎麼可能瞪人?“我想問一下,送長輩的禮物送什麼比較好?”

    店員還不及回答,另一個同學就沖了過來,搭上劉韋良的肩,問道:“可以送鋼筆嗎?”

    他們手中的傳單全都是筆的介紹,不問筆要問什麼?

    店員視線停頓在傳單上一會,溫溫道:“一般鋼筆由長輩送晚輩,有勉勵的音心思。晚輩送長輩鋼筆較難選,送得超過晚輩的經濟能力,對長輩來說十分為難;依晚輩的經濟能力來選又怕禮過輕……是有這樣的說法。”

    劉韋良聞言,拍掉同學壓在肩上的手,仰仰下巴哼了聲。

    “不過依我來看,”看著那得意的嘴臉,店員面無表情繼續說道:“送禮貴在心意,投其所好又或者送對方需要的東西是更有意義的。還是你們可以告訴我預算,還有關於送禮物件的個性、職業,我推薦幾樣東西給你們參考看看?說不定能找到合適的。”

    被他這麼一說,劉韋良想了想,點頭妥協道:“是送給……算是學業跟心靈上的導師吧,是我們的法學教授,這次想挑的就是給他的六十二歲生日禮物。”“預算呢?”店員問著,“教授是女生?男生?個性怎麼樣?平時有沒有注意到他的喜歡或常用的東西?如果可以形容一下這個人或他跟你們的關係會更有幫助。”

    “男生。”劉韋良盡力形容著:“就是典範型的教授吧,對學生很有耐心、很願意跟學生聊學生的問題,跟其他老師相處也好。

    預算方面,我們總共十三個人,一人一份,可以買到一萬三。喔喔,對了,老師每學期會邀我們到他家一、兩次,師母煮飯給我們吃……”

    “還有還有,”另一個同學插話進來,“老師喜歡木製品,看他家裡幾乎都是木制傢俱,喜歡的顏色倒是滿多的樣子,家裡的用色很活潑,紅、橘、黃……”“文具方面的話,好像不是鉛筆就是鋼筆,沒看過他用其它種類的筆……”依著兩位同學邊思考邊隨時丟出的話,店員站在玻璃櫥櫃前一會,從口袋掏出鑰匙,陸陸續續拿出幾樣東西放在黑絨布的展示託盤上。幾支鋼筆、幾樣周邊用品,共同點是多多少少都有點木頭裝飾,有的為原木色,有的為染色木,有的鑲有木紋或木裝飾。

    店員開始介紹。他選的是德國及義大利鋼筆,從品牌特色到筆種、筆尖都詳細講解,也讓他們試寫不同軟硬、粗細的筆尖。當他最後介紹到其它文具配件時,去別的地方逛的同學們——回來,也就旁聽著。

    最終,劉韋良跟他的死對頭同學一人挑了一樣東西出來讓大家投票。一支德國品牌原木身鋼筆,這筆是今年的紀念特別款,才剛到貨,就算教授已經有多支收藏,撞筆的機率也極小,另一樣是原木跟水晶製品的文具禮盒,包括墨水瓶、壓墨器及筆架。

    店員讓他們自己討論及投票,他站在一旁,眼睛盯著被撇在桌上、眼熟到不行的傳單,以及上頭的注記。

    學生們什麼時候投完票他沒注意,只見劉韋良轉過頭來跟他說:“就鋼筆吧,謝謝你。我們需要包裝。”

    店員抬起頭時,臉色並沒有太大的異樣,點點頭,領他們到櫃檯處結帳。這時劉韋良拿出皮夾,抽出一張卡放在櫃檯。

    店員又是一頓,半晌,他拾起,長指滑過卡的突起:如同信用卡,撞月卡上會壓會員的英文名字。“戴小姐在?”

    劉韋良愣了下,“呃……一定要本人才能使用嗎?”

    所以這卡是路邊撿的?當然,他不可能真的這麼問出口。店員微笑道:“一般情況下,是的,是限本人使用。”

    “這樣啊……能不能通融一下?”除了累積點數以外,撞月卡每月可有三次八折的折扣機會。他們剛剛在食品區看到一款很精緻的蛋糕,如果這邊可以有點折扣,就能完全不超出預算了。

    “戴小姐是你們的……”店員只是在行使保障會員權益的問話。

    劉韋良說著:“戴小姐也算是我們的老師,我們在她所在的公司實習,她是指導者。她看我們很誠意的想幫教授買禮物,所以就大方地把卡借給我們用。”店員靜靜聽著,白淨斯文的臉上讀不出太多訊息。他停頓了許久,終是點點頭,過卡給了折扣。

    正當學生們開心地準備付錢時,一名女店員小跑步過來,壓低聲音說道:“組長,十樓有你的外國訪客,請你馬上過去一趟。”

    “外國客人?我今天是站櫃,沒有會。”店員一擰眉,明明離開座位前才確認過行事曆的。

    “那位客人也說她是臨時過來的,沒事先知會,如果你在忙,還是我請客人留下聯絡資訊,先回去?”

    “我去看看好了。這邊交給你結帳好嗎?貴賓卡已經過卡,同學們要送禮,你等等給他們一張包裝券,讓他們到樓下選包裝材料。”交代完,他轉向學生們道:“我的同事會幫你們結帳,包裝可以到二樓,那邊有專門包裝的櫃位。這卡片……就請你們還給戴小姐。”

    劉韋良從那店員手中接過卡片時,確定自己沒有錯看那嚴厲的目光。

    徐光磊輕輕敲了敲玻璃門後進入,採光良好的會議室裡一人獨坐,聽到聲音,將手中茶杯放下,回過頭來。

    “……小林太太!”徐光磊訝異地喚道。

    個頭不高的小林太太站起身,鞠了個躬,以帶著口音的英文說道:“徐先生,不好意思,沒有先打聲招呼就過來了。我其實想先看看你的書店,然後再決定要不要拜會你,結果看完一樓的特展區就直接上來了。給你造成麻煩了。”

    “不會。別這麼說,小林太太。”徐光磊伸手請她坐下,隨手將身上的店內圍裙脫下,放到一旁椅子上。原則上他每個月都會找一天在櫃位元幫忙,他認為親近消費者是瞭解他們最好的方式,所以今天穿的是店內制服。也多虧了這個好習慣,才終於解開了那個謎——戴詩佳並不是沒有收到他寄去的信。

    分心不過幾秒鐘,徐光磊輕咳一聲,又將注意力放在坐在對面的女士,禮貌地寒暄道:“您來臺灣觀光?小林先生近來可好?如果有需要,我可以帶你們四處走走看看,看你們想看文具還是吃美食。”

    “我先生他……一個多月前離世了。”小林太太說著,暫將視線栘開。一會,才又道:“本來就有舊疾,所以我們也不是沒有心理準備。雖然對我來說還是……”

    她沒有將話說完,但聲音裡充滿了悲傷與想念。徐光磊只能道:“請節哀……”

    小林太太點點頭,她扶起放在腿上的包包,拿出一個盒子放到桌上,輕輕打開。裡頭紙板切出數條橫線,黃銅制的書簽、標籤藉以嵌住,像音符跳躍在五線譜上。

    “這是我先生最初跟最終的作品。”小林太太垂著眼,緩緩說道:“你看,起先也是這樣敲不平整的,這可不是他故意要塑造商品個性,是技術問題。後來我們的店倒了,他又敲出這樣的作品。說句心裡話,我一點都不覺得是技術退步,因為不安、害怕,或是不服氣、不想認輸這些感情敲出來的不完美作品,和那些他引以為傲的全盛時期作品,那些用尺規才能量出細微差異的東西比起來,是不是更有人味呢?”

    手工造的文具多多少少會有所謂的手感,同樣的物件卻不完全一致,這本就是手造的吸引力。

    只是現在也有許多店家故意做出那樣的明顯手感,是在製造效果,易顯得匠氣。徐光磊認為這是職人與非職人的分別。前者永遠在克服內心障礙,鑽研技術,朝著完美前進,小林先生就是這樣的職人。

    “他或許只是想將最完美的一面呈現在人前,身為妻子,比起風光時刻,我更慶倖能陪伴他每一個誠實面對自我的時刻。”

    徐光磊長指停在其中一枚黃銅書簽上。

    “這個,送給你。”在徐光磊開口之前,小林太太將小盒推向前,並在他能拒絕之前,又說道:“最後那幾天,他仍惦記著還沒回覆你的邀請。我想,他會樂意見到我來到杉墨書店,替他看看本來有機會再次為文具愛好者們製作文具的舞臺。”

    徐光磊還是未收。小林先生的辭世令他感到非常不舍,雖未曾深交,但用過他製作的文具、在一些簡介中讀過他說過的話,他感覺他是一個內心非常熱情並且認真生活的人。而小林先生的遺物,這身為職人最具代表性的物品,理應留給陪伴一生的妻子。

    “不……小林太太……”

    “他也會希望懂得這些作品的人擁有這些。”她很堅持。

    徐光磊看著她久久,才點頭收下。不管小林太太是抱著什麼樣的心情把這盒中物相贈,他都該相信她是細細想過的,無論是真正理解丈夫的想法,或是不願睹物思人。

    “我將會回到娘家那邊幫忙。如果將來有機會,請到我跟哥哥的工作室參觀。”小林太太將一張名片推向前。

    徐光磊從黃銅文具中抬眼,伸手將名片拿過,愣了半晌。“小林太太,你……”

    她在這時起身,又鞠了個躬。“徐先生,謝謝你成為我先生此生的最後一個知音,在他最消沉的時候找到他,提出一起合作的提議,最初與最終總是最特別的。而我……明年春天開始會回歸赤井工作室,請多指教了。”

    小林太太離開會議室,徐光磊起身相送,卻再也說不出一句話。

    “有這麼難以置信嗎?”

    連鎖義大利面店中,姊弟倆面對面而坐,戴詩任明知故問。老姊嘴裡的筆管面掉出來,不是因為看到窗外什麼驚人景色,又或餐點不美味,單純只是因為自己剛才說的話。他拿了張衛生紙,傾身貼心地往她臉上抹去。“我跟小關複合是這麼令人訝異的事嗎?”“我……我這是太太太太開心了好嗎!”戴詩佳一時忍不住大吼了聲,隨即撝住嘴向鄰桌道歉,才又小聲道:“什麼時候的事?

    她怎麼都還沒跟我說?”

    “是我請她先別說的,因為我想自己跟你說。”戴詩任道。“跟她交往中的人是我吧,要分手也該是她來談呀。”戴詩佳故意哼道。

    “該跟你道歉的人是我。”戴詩任認真地低下頭,停留了久久才抬眼,“當時我很衝動,老爸逼得緊,英國那邊的學校遲遲沒接受我的申請件,樂團又搞分裂,真的把我弄得心浮氣躁——”

    “偏偏小關又在這時瞞著你答應團長入團,變成替代你的貝斯手……阿任,”戴詩佳秀眉擰起,握握他的手,“你不會到現在還不懂,她跟團長逼走你是希望斷你後路,讓你離開臺灣時沒有後顧之憂吧?”

    “我懂啊。”他沒有蠢到看不懂別人的好意,只是……只是無法接受小關對他有秘密,無法接受她用這樣激烈的方式推自己一把,更無法接受她跟團長同聲出氣,好像他們默契天成一樣。戴詩任承認自己不夠成熟,談過再多的戀愛也無法學會去忍受重視的人有一刻不跟自己站在同一陣線。

    “好好,我不說你不說你。”她投降。戴詩佳不會在老弟面前假裝有多懂感情這回事,更何況他跟小關複合是令人樂見的,她不必問太多,只要祝福就好。

    “總之,姊,謝謝你。”戴詩任也沒那麼不知好歹,該乖乖道謝的不會省略。他又是深深低下頭,真誠地由衷地感謝老姊任他胡來。把小關放在老姊身邊,說好聽是讓剛分手心碎的老姊跟個安全物件在一起,但他又哪裡沒一點要綁住小關的意思?想到之前剛從英國回來時還因為老姊關心他跟小關之間而亂發脾氣,頓時又不知該說謝還是從頭到尾都該道歉再道歉。

    戴詩佳看著那低著不抬的頭,想了想,長手按了下。“呵呵,好啦,沒事就好了啦。”雖然他們花了很久時間才和好,但她似乎一直相信這是必然的結果。奇怪,分手應該是寂寞的,她卻已不若從前那般好像天地反轉,反倒有點欣慰……

    看來,真像那首歌唱的,分手是需要練習的。

    一直知道老姊跟小關之間本來就不是真正的情侶關係,但直到此刻看老姊的模樣,戴詩任緊繃的心情才終於能松下些許。他將準備好的信封拿出,“這個還你。”

    “嗯?”戴詩佳尚未反應過來。

    “小關去巡演時跟你借的錢。”為了逼他出國讀書,小關辭去本來的正職工作,投入樂團,在餐廳演唱賺取生活費,經濟上一直不是太寬裕。這幾天反覆思考,說不定他根本沒有生氣的理由,因為現在看來,分手後他是盡得利益者,他即將拿到學位,幾個工作等著他點頭,而小關呢?仍在原地試圖實現兩年前他堅信會隨時間發光發熱的夢想,那並不完全如想像中順遂。

    這是結果論,他知道,知道但無法不感到心疼。戴詩任苦笑。“……才複合就馬上擺出男友保護欲了。”小關大概沒辦法那麼快把錢湊齊,老弟倒是平常有點積蓄。如果收下能讓他舒服些,那她就收吧。戴詩佳聳聳肩,小聲虧老弟一句。這時手機收到郵件,螢幕亮起,她低頭一看這才注意到時間。

    “喔,天哪,都快一點半了,我得回辦公室去了。”

    老姊忙著收包包,戴詩任眨眨眼。“你現在的老闆不是都說兩點才開始正式辦公?”

    “是沒錯,但我怕別的部門同事會說話……還是準時回去比較好。”戴詩佳說著,拿起桌上帳夾,老弟卻伸手抽了回去。

    “我來吧。”平常他不愛婆媽地搶付帳遊戲的。

    戴詩佳笑出。“好吧,就給你付。搶我女朋友,給你請一餐算便宜你了。”戴詩任似是沒料到她真的不跟自己搶,惱得皺皺眉。

    “先走嘍,晚上見……喔,晚上不回來要跟我說喔,就醬。”她揮揮手就要轉身。

    “等等,姊,那個……那個……”

    他又把她叫回來,一臉戴詩佳看不懂的糾結,該不會還在為跟小關複合的事不好意思?她想再開兩句玩笑安慰一下,就見老弟臉色緊張忽又眉開眼笑,正在奇怪就見他舉起手揮了揮——“姊夫,在這?”

    戴詩佳愣住一秒後倏地回過頭。

    而她看見的正是跟她比誰眼瞪得大的徐光磊。

    “叫錯,抱歉。很久不見,但改不過來。”戴詩任咬咬舌,也不知是真故意還是假故意。他改口叫——“老徐。”

    “你……”徐光磊疑惑著,看了戴詩佳又看戴詩任,然後再看回她,半晌終於有點頭緒,“阿任,你是never look back 168?”

    “對呀,今天約你出來的就是我。這邊坐著慢慢談。”戴詩任替他拉拉椅子,抽空抬頭道:“姊,你不是趕著回去上班?”

    戴詩佳眼又瞪得更大,心想這根本是老弟設的局,頓時一口氣卡在喉間不上不下,你你你你了半天,壓低聲音道:“你找他幹嘛?”

    “是他找我。”戴詩任光明正大頂天立地嘿了聲,“公事公事。回去跟你說,你先去上班吧。”接著他也壓低了聲音補道:“別忘了前男友養成守則第一條,大方應對。”

    “我警告你,不要亂來。”她已經咬牙切齒。這個恩將仇報的該死老弟!嚇!好險他也打過兩年劍道,這種殺氣還擋得住。戴詩任一派輕鬆,陳述事實:“你放心,我要對他怎樣,當年就會怎樣了。”

    被晾在一旁的徐光磊不會知道阿任曾把戴詩佳初戀男友打到進急診,她出面協調,一邊跟前男友家人道歉,一邊被老爸轟炸,弄到最後心力交瘁,現在問她被初戀情人甩的感覺、問會不會懷念初戀的美好……她回憶裡只剩急診室及警察局相關片段。

    “可——”戴詩佳揮去短暫亂飄的思緒,手機鈴響,她只好接起,“喂,小溫先生……嗯,可以,好……我馬上回去……”說著,她朝徐光磊尷尬又不好意思地看了一眼,才走出去。

    “坐吧。”斜瞄著徐光磊目送老姊背影離開,戴詩任才道。

    服務生來為徐光磊加點完咖啡,他開口問:“阿任,最近好嗎?”

    “不錯。看得出來你也過得不差。”寒暄完畢,戴詩任開門見山說著,“希望你不要誤會我接近你是跟我姊有關,你們兩年前分手了我知道,她沒有意思要複合我也看得出來。”

    徐光磊沒接話。他剛剛認真回想了一下,約今天的會面之前他查過,阿任用的網路帳號在攝影論壇已經很多年,分享的相簿最早已是五、六年前,多是拍演唱會、藝文活動的照片,評價不錯,不似為了戴詩佳來接近自己設立的帳號。

    對面的傢伙心裡在想什麼他一眼看穿。網路上的論壇不少,有點規模水準的攝影論壇卻不多,戴詩任高中時是攝影社的,大概每個叫得出名字的攝影論壇都有註冊。是徐光磊自己不記得了,他們從前聊過幾次拍照的話題,也分享過常去的論壇資訊。只是這回他沒有為了接近老姊的前男友費盡心思,是徐光磊自己送上門來的。

    ……算了,何必多想。咖啡送上來,徐光磊啜了口。當初在網路上找人拍照的是自己,阿任或許碰巧看到罷了。

    既然送上門來,他也沒有假裝看不見的道理……眼前人沉默著,戴詩任說道:“認出你的帳號沒事先打招呼,是我壞心,不過我是真的缺錢需要接點工作。怎麼樣,你還願意跟我談嗎?”

    “我想不到什麼拒絕的理由。”徐光磊鬆口說道,“你的作品集很獨特,報價也是我預算內的。”停了停,“再說我跟戴詩佳也不是什麼仇人。”

    “謝謝。”戴詩任順著他話繼續道:“我也是這樣跟我姊說,她剛開始不太知道要怎麼面對你,但我勸過她了,反正都是過去的事,又不是舊情難忘,不如當朋友,對不對?”

    他是說得有些刻意了,徐光磊沒有答話,靜靜喝著咖啡,普通等級的厄瓜多爾安地斯山豆子,強烈的苦以外嘗不到任何風味。

    “對了,我今天又多帶了些我拍室內的照片給你看看,也許能找到你喜歡的風格。”戴詩任也沒期望徐光磊會回應,光是剛才兩人驚恐的表情已值回票價。他從背包抽出筆電,開機後叫出資料夾,“這邊是我幫校內雜誌拍的,這邊是我之前接案子時拍的,在一間公寓內,比你家的坪數再大一點。”

    他將筆電轉過來,徐光磊點開幾張細看,乾淨、明亮,構圖、光線掌握及整體呈現比他貼在論壇上的又更精進了。“你有這樣的功力,也接過商業案,應該可以接預算更高的案子。”

    “老實說我不擅長拍會動的被攝物,”戴詩任實話實說,“不一定能拍出客人想要的東西,你的案子就當成我練一下。”

    “我明白了。”徐光磊點點頭,將筆電還給他。“最快什麼時候可以來拍?”見他不再有疑慮,戴詩任刷開手機行事曆,“星期天?”

    徐光磊打開手帳,這幾個週末都沒有計劃,“幾點?”“九點好嗎?”

    為什麼?

    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她會在這個地方?

    站在不知名的燈具前,戴詩佳調好老弟指定的方向與高度,眼前閃呀閃的,閃燈的嗶嗶聲不間斷。

    被閃到有些眼花的視界裡,木制的書桌上散著塊狀水彩、畫紙、畫筆,徐光磊淺色卡其褲卷至腳踝,麻料的天藍襯衫塞入一角,他赤腳斜倚著桌子,一手插在口袋裡一手握著咖啡杯,光線從窗戶照來,角度關係形成過多陰影,她被指示在這側補燈。

    那是一幅好看畫面,像日本雜誌的內頁,他是廣告主角,商品是咖啡、衣料,又或只是那種閒適感。照相有時並不能表現出真實的一切,如同他側過臉望向遠處,那未入鏡的遠處只是廚房,不是什麼浪漫景色,然而在老弟的形容與指導下,他仍能露出溫柔如水的表情。

    戴詩佳從未想過會再踏進這公寓。

    那天被老弟設計的巧遇過後,他解釋這是公事,不需擔心。但原本擔任助理的小關臨時被團長叫去譜新曲,沒人舉燈,她竟成了方便的替代品,被硬拖著來了。

    “好,等等換沙發這邊。”書桌前的景戴詩任拍得頗滿意,下令換位置。

    徐光磊放下那杯早已冷冰冰的咖啡,阿任走了過去,兩人一同看著相機裡的昭心片,看到其中幾張兩人點頭,又有幾張讓兩人交談。

    戴詩佳無心加入他們的談話,她寧可做個貼心的好助理,於是來到沙發邊,將丟在上頭的雜物一件件移開。“放到我房間吧。”

    正煩惱該放哪等等拍照才不會入鏡,就聽他說道。“喔。”戴詩佳也沒多想,抱著幾樣東西直覺地開了他房門進去。

    門才開啟,那屬於他的熟悉味道又濃了些,她後來才知道,那是鼠尾草香的沐浴洗髮乳。

    後來……還是不久前?她開了一扇門,卻一瞬跌人另個時空。

    搖搖頭,戴詩佳垂下眼,不再看那與當年一點沒變的深色床單、牆邊的矮書櫃,隨手將東西放在腳邊,又出去搬燈具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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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10-18 00:19:34 |只看該作者
第6章(2)

    拍攝持續。徐光磊換上深色休閒褲與白襯衫,有別於剛才在書桌邊的造型,老弟替他抓了抓短髮。就見他舒服地坐在沙發中,翻閱手中一本關於鋼筆的書。

    接連著拍了三套不同照片,戴詩佳一會幫著搬燈,一會幫著移傢俱,空下來的時間裡她為兩人準備飲料。如果再有閑下來的幾分鐘,她才會看兩人拍照,不經意看著徐光磊:聽學湛說起,才知道本來應該是黃小姐會來替他拍照,畢竟雜誌風格黃小姐最清楚,他這麼大費周章聘人來家裡,除了不喜歡在家中待客之外,面對鏡頭他一向很難自在。以前他們拍照,徐光磊總是一號表情,笑得傻氣,經她幾次笑鬧,他甚至變得不太愛入鏡,讓她道歉了很久。

    但今天……自然的、慵懶的、溫柔的他,令戴詩佳想起兩年前的一個深夜,她也在這,葉子誠索命連環敲門,徐光磊一臉無奈卻又盡力用他們信友間的默契陪伴著。

    就在這同樣的客廳裡,徐光磊依然展現似乎只有在家中才有的慵懶溫柔,戴詩佳不否認她有點想念那樣的他。所以……他的提議是好的,做回朋友,或許有一日她也能和葉子誠一樣,不不,不可能像青梅竹馬一樣,但若能笑談糗事也是不錯的。

    “應該差不多了,”戴詩任宣佈收工時已過八點,他將相機接上筆電,“是說太陽也下山了,真的要拍的話,拍點深夜寫字的畫面應該也不錯。”

    第三組照片他們是在窗臺拍的,戴詩佳就坐在沙發上休息,當她聽到老弟的聲音,抬起頭,徐光磊坐到了她身邊,拉過筆電看照片。

    “……這也太誇張了,阿任,你是怎麼拍的?”徐光磊一連點開好幾張放大,螢幕中的他啜著咖啡、畫著水彩、看著夕陽,“小佳,你過來看,看完這些照片,應該沒人敢在交友網站上認識男生了吧?名副其實的包裝圖片僅供參考。”

    他坐得很靠近,隨口喚了她小佳。不遠處老弟拆著相機上的閃燈,彷若無耳,戴詩佳眨眨眼,“呵呵……你本人也沒有很醜啦。”

    徐光磊仍未發覺自己脫口喚她小名,只道:“謝謝。我知道自己長得很路人。”

    “呵呵呵……”的確不是第一眼會覺得帥的五官組合。

    徐光磊又找到幾張NG照,閉眼、失笑、整理頭髮……戴詩佳在一旁看著,忽地廚房發出鳴笛聲。

    “水燒好了,喝茶好嗎?”兩姊弟沒有意見,徐光磊起身。

    “我好餓。”戴詩任也起身,他唉唉叫著:“老徐,今晚就吃披薩吧,剛剛你說巷口有一家是吧?”他很自動地開了他房門,抓起錢包,“姊,口味我就自己抓主意嘍。”

    “耶?等等,我去好了,你也忙了一天了,等等等等……”戴詩佳發覺不對,也沖去拿錢包,出來時老弟已出門了。垂下肩,她只好又回到沙發上,瞄了眼廚房中忙碌的身影,撇過頭,筆電螢幕是多張他的照片,其中一張似是被老弟逗得爆笑出來,雙眼眯眯的,露出一口白牙,竟是以往的傻氣。

    “阿任出去了?剛在拍照的時候就說想吃披薩,巷口那家是窯烤的,還不錯。”徐光磊手中三個馬克杯,蹲低身放在茶几上。

    “法國的茶包,同事出差帶回來的,之前都沒機會開。三種不同口味,大家碰運氣吧。”

    “謝謝……”深藍、白色、水綠三個不同圖案的杯子,戴詩佳選了深藍,拿近聞了聞香氣,柑橘的清新,應是伯爵糸的茶。

    “對了。”徐光磊身上穿的仍是拍攝的最後一套,深色polo衫及刷白牛仔褲,進房又出來時手中多了個紙袋。他回到她身邊坐下,“給你。”“給我?”

    徐光磊點點頭,將她手中的馬克杯放到一旁,從紙袋中拿出一個長形紙盒打開後交到她手中。

    戴詩佳低頭看著盒中躺著的那支霧黑的筆。

    “我還在想,寄去給你的貴賓卡跟dm會不會寄丟了,還是你有收到但直接扔了?前兩天一群學生到杉墨的文具部,一個男生拿你的卡出來結帳才解了謎。”回想起來,她對學生們向來很有親和力,他也極度配合,優惠照常,還送了一張包裝卡,讓他們包裝材料任挑。徐光磊將筆拿出,握在手中一按,筆前端露出鋼筆尖。“它叫黑武士,是不是跟你很合?我幫你選了F尖,寫中文不怕筆劃糊在一起,也不至於過細,怕埋在你那些檔海中看不清楚,18K的筆尖彈性很好,寫起來順暢不太刮紙。裡頭我幫你灌了極黑的防水墨,輕微的潑水什麼的也不會暈:墨寫完了就像這樣轉開筆身,”長指旋開筆身,他又從紙袋中拿出一瓶新墨示範著,“把筆頭浸進去,輕壓這邊吸墨就可以了。忘記怎麼做的話可以打給我……或是這邊有圖解說明書。”

    戴詩佳靜靜聽著,靜靜看他遞來的紙張,根本就是他自己畫的步驟圖,那字跡她認得。或許他就是料准了她不會打來吧,所以才多費心思。

    “本來我也想過給你卡水就好,就是那種用完拔掉,插進來直接可以用的墨水管,但……”徐光磊停頓語氣。

    但什麼?

    各人的用筆用墨方式他一向不去評論,對新入手鋼筆的人來說,從卡水開始容易一些也方便一些。他的話停在一個但字,因為想起了在櫃上挑墨的時候湧進的念頭:卡水是一樣隨人隨處皆可買、用完即丟的東西,吸墨器上墨雖要些技巧,但以後用慣了,可隨心情上墨’換色、洗筆享受用筆樂趣:而這些樂趣需有人領進門。

    簡單來說,挑墨時徐光磊正視了自己的私心,想要與她保持聯繫的私心。就算明白鋼筆使用、保養的資料到處都是,他不是戴詩佳的唯一求教對象。

    “謝謝。”他沒再說下去,默默地將旋開的筆還原。戴詩佳道謝後揶揄著:“你就這麼見不慣我用熱炒店的筆就對了。”霧黑的低調筆身,異於她印象中太過吸人目光的鋼筆,按鍵式開關也比一般旋蓋式的更符合她的使用習慣。

    “真的,是你逼我出手的。”他一笑,“你也幫你那些客戶想想吧,他們跟你開會時看著熱炒店的筆能專心嗎?”

    “知道啦。”戴詩佳睨他一眼。

    “總之,筆要拿出來用。尤其鋼筆久不用墨會幹。”他叮囑著,將筆、墨收回紙袋中。“如果真的幹了,你再來找我吧,辦公室有一台超音波洗筆機——”眼前人膛圓一雙大眼,“怎麼了……”

    發覺她瞪的是自己身後,徐光磊轉身望去。

    沙發側後方的牆上釘著幾個層架,架t堆疊書籍和擺飾小物,最低的層架下方一個方框相框,裡頭鑲著四幅水彩小卡,左上是身著劍道服的兩人蹲踞,右上是兩把竹劍交劍,左下為出擊之後背對背的姿態,右下……摘下面具的女劍士側臉。這幅圖就放在那麼明顯又那麼隱密的地方,站著時被層架擋著看不見,她在這待了一整天也沒發覺,坐進沙發中是扭著頭跟他說話才瞄見。

    小卡的原稿她是見過的,如今框進相框中的已上好顏色,藍衣、黑髮,還有緋紅的頰,躍然於紙上。

    “還是被你看見了。本來……我是想收起來的。”徐光磊循著她的目光也看著那四幅水彩,“但又覺得只因為要拍雜誌照、因為阿任要來就把它收起來,似乎又太過刻意。”他尚未回頭,只輕歎,“不過如果知道今天來當助手的是你,大概我會改變主意,至少反過來掛吧。”

    當他從水彩畫裡她堅定的表情中抽離視線,回過身來,戴詩佳依然驚訝得雙眼有些發紅。

    他頓時心中微緊。徐光磊可以對任何人說謊,甚至對鏡中的自己,他可以打死不認對戴詩佳仍有感覺,可以辯稱分手後能做朋友。然而家中大掃除多少回了,閑來無事躺在沙發裡看書時餘光瞄見,掛在那個位置的畫怎麼也收不起來。如同她從來就不可能在腦中被消除掉,除非失憶,否則那鮮明色彩無法輕易抹去。

    微紅微濕的眼眸緩緩轉向他,戴詩佳不發一語,那表情像無助又或無所適從,像下定了某種決心又被徹底影響,無論如何地努力掙扎都宣告無效……他胡亂地猜測,不可抑制地揣摩她的想法,更瘋狂地渴望她就如他想的,因為那也完全是他自己的心情。

    “如果是黃小姐來拍照呢,你也會把它收起嗎?”她發誓,她的嘴完全不受控制,像律師這種生物的反射動作,被訓練得要先發制人,問那些最艱難的問題。戴詩佳後悔地咬咬唇,她在幹嘛?一句話可以洩露太多心事,徐光磊會怎麼想?黃穎紋?徐光磊眉間輕皺,為什麼這名字會出現在他們的對話裡?她若問起黃穎紋,是不是代表他也可以過問那個在白色情人節吻她的大男孩?

    但,他們真的要把所有的是是非非都攤開來說嗎?說了,又怎樣呢?說了他們就能回到過去,從此相親相愛皆大歡喜?

    如果有這麼容易,當初又何必分手?

    整日關於他的思緒轉不停,轉到她暈頭了,不該說的話也脫口。此刻再看,什麼成為朋友、什麼過去的讓它過去,只是種催眠。

    戴詩佳十分後悔,十分、十分地後悔,她實在不必那麼敬業,近來工作量增加,上星期小溫先生也說了,她若抽不出時間,暫時可由童秘書去參加早餐會;她也不必強逼自己去成為老弟口中那感情成熟的人。戀愛學分不及格又如何?她天生不聰明伶俐,註定只能一次做好一件事,現階段該在新部門好好表現,其他會影響心情的人事物,若學不會不放心上,是不是該眼不見為淨?

    她輕輕別過臉去,幾乎要直接去拿包包走人。

    而像是算好了時間似地,戴詩任在這時在門外吼道:“快幫我開門!我沒手——”

    阿任又再拍門,徐光磊只有起身將門打開,迎面而來的是層層疊疊的食物跟“會嗎?我很餓,一定吃得完。”徐光磊幫他搬走上層的飲料,戴詩任將披薩紙盒放到老姊清出的桌面,只是她始終低頭,藉搬東西背過身,他空出手一把拉住,“姊,怎麼了?你臉色不太好。”

    “我……我想先——”想先回去。話才說到一半,戴詩任狐疑地看向徐光磊,急診室跟警察局的畫面登時在腦中重播,戴詩佳倏地振作精神改口道:“我想先吃了!我快餓死了,剛才點心時間你們還有吃巧克力餅乾,我可是什麼都沒吃。”她瞬間換了語氣,掀開其中一盒披薩,拿起一塊豪爽地大口咬下。“好吧,那就吃吧。”看她狼吞虎嚥的模樣片刻,戴詩任聳聳肩,很自動地拿起電視機遙控器按開。“老徐,來吧,我叫了老闆推薦的夏威夷、奶油龍蝦跟香草肉九,這邊還有薯塊。”

    徐光磊目光在她狂吃的表情上停留一會,垂下眼再抬起時,迎上戴詩任的打量,扯開笑道:“我拿杯子來倒可樂。”

    戴詩佳專心看著電視,她最愛的旅遊生活頻道正巧播著義大利酒莊巡禮,是手中披薩的最佳配菜。後來他們拿可樂乾杯,彷佛與電視中的畫面僅一線之隔。

    她不看他’不搭話,僅僅是吃得津津有味。經過他們剛才那段被打斷的尷尬對話,徐光磊不訝異她不想和自己說話:她從前鑽牛角尖的習慣便是如此,偏要一個人想清楚,別人說的話怎麼也聽不進去。然而壓抑在心中的疑問逐漸醞釀成一種不悅,輕易令他失去冷靜,整日溫柔的表情已不復見。

    老弟從小看電視時就愛評論,一下說哪種酒他喝過實際上如何如何,一下說喝酒應該怎麼配食物,還說這次有帶兩支酒回來,有空可以一起喝。戴詩佳雖然已經很飽,然而還是往嘴裡塞薯塊,怕一旦嘴巴停下來會不知如何接話,對於老弟的提議,她敷衍地伸出大拇指附和。

    電視節目及阿任帶出的話題令客廳不沉默,但他們兩人回避著彼此的眼神,徐光磊認為阿任不可能沒有察覺,只是不願當著他姊的面問起罷了。

    手工的窯烤披薩不大,就算戴詩任買了三個回來,兩個男生加上一個爆吃的戴詩佳,半小時就吃完了。她在心裡一直想著要快些離開,老弟竟然也跟她心有靈犀,茶還沒喝完就說要趕回去修片。

    “我去開車,你在這邊等——”戴詩任拋了拋手中鑰匙。

    “我去開吧。”戴詩佳確信自己不會聽起來像在逃命,“我剛吃超多的,正好散步一下。”

    “……你又不知道我停哪。”戴詩任實在很不忍心戳破她。

    “你就幫老徐收一下桌子,我很快就到。”戴詩任拍拍她肩膀,眨眨右眼,“到了我再上來跟你一起搬東西。”

    該死的傢伙!戴詩佳在心中咒駡,門關上了一會她才緩緩回身。徐光磊身影在廚房洗杯子,老弟不在,多虧水聲才不顯得過她真的不想再有這種反反覆覆的心情了,今天過後,她會儘量跟他保持距離,至於現在,她至少得做個好助理,以後她絕不會心軟幫老弟,但不代表老弟不能接徐光幕的case,她不會斷老弟的財路。

    是了,努力努力,確定目標後付出努力、不屈不撓,這是她最擅長的。在原地許久,戴詩佳深吸口氣,拿起披薩空盒及剩一半的可樂。

    “回收是放這邊嗎?”將可樂收進冰箱時,戴詩佳問著。

    “嗯,放在地上就好。”徐光磊晾起洗好的杯子,正擦著手。蔚房的燈只開了一小盞,她所站之處正好在陰影之中,看見下方的書報沒綁好又蹲下身幫著整理,她將散下的髮絲勾到耳後,露出臉蛋。整齊疊好的紙類回收物上,她發覺那綁繩過短,但使力拉緊仍成功繞了個結,稍稍上揚的嘴角是對自己的俐落收拾感到滿意。前一刻的煩躁不堪轉眼又消散,他溫道:“謝謝。”

    “喔,呵呵,跟綁護具一樣的意思。”她打趣說著。

    “你還有在打劍嗎?”他順著問。

    “嗯,最近一周去兩到三次,新部門不加班,館長叫我去幫忙帶學生。去道館很開心,有時我都覺得去太多次了。”戴詩佳儘量語氣輕鬆,好像剛才的尷尬場面沒發生過,她見到流理台邊掛著抹布,便轉開水打濕,到客廳去擦桌子。

    徐光磊沒來得及阻止,跟在她身後出來。“老實說,我一直以為你是希望成為劍道老師的。”

    “阿任也這樣說,”她輕笑,名正言順地盯著桌上的污點,用力擦。“我的確很喜歡教劍,可光教劍是無法生存的一所以現在這樣很好,當個業餘指導老師讓我充分享受教’的樂趣。”

    他沒有回話,是因她的回答有些在他意料之外:當他自信當年明白她的任何想法與立場時,是否也有估錯的時候?

    一席話令他沉默了,戴詩佳暗嘖了聲,是不是她又說錯什麼了?跟他在一起時將對話保持在一個不痛不癢不間斷的水準怎麼就這麼難呢?“關於剛才說的……”他從高處看著蹲低身擦茶几的她。

    “嗯?”

    “關於你剛才問我的問題,”他看見她手頓了下又繼續擦,徐光磊直道:“問我如果今天是黃穎紋來的話會不會將那幅水彩收起?答案是——”

    “答案是什麼不重要。”戴詩佳驀然站起,笑著截斷他的話。

    徐光磊看著她笑眯的眼。

    “抱歉,剛剛是我太自以為是了,你不必回答。”她說著。

    “你不想知道我的答案?”她語氣雲淡風輕,但若真的不放在心上,又哪裡會冒出那樣的問題?

    “不想。”她答得很快,因為已經想得很清楚了。

    “如果我想說呢?”徐光磊不死心。

    “我不必聽到。”這一次她沒有逃開,與他對視,定定說道。

    不必聽到……

    是不想聽、害怕聽,還是已經不在意?是因她就在那麼近的地方吧,此刻的徐光磊不想再猜,不想再武裝。“我們一定要這樣嗎?為什麼不能坦承對對方的關心?”

    因為她害怕無法停在關心,可除了關心,他又能給她什麼?這一次戴詩佳將話忍住,免得一發不可收拾。“我很難想像別的前男友前女友是怎麼相處,也許阿任教我的、或者你說的從朋友做起,是真正成熟人的做法,可我發現自己沒有那麼大度:愈靠近你、愈聽見你的消息,我愈無法……無法假裝忘記我們是怎麼分手的。所以,徐光磊,我不能跟你成為朋友,我們當點頭之交吧。”他不可能從早餐會上消失,而出席露臉也是她的工作,這已是她能想到最適合的做法。“你說完了?”當他是空調嗎?冷熱跟出風大小還可以任意調節?“還沒。”他臉色不太好看,戴詩佳不著痕跡退了一步。“如果你關心我,不需要說出來,就像我會默默祝福你一樣。”

    不需說出來?所以她期待他們之間的關係是在一片沉默之中?就算看出彼此仍對對方心動,也當作沒這回事?徐光磊眼微眯。

    “說完了。”被那雙深黑的恐怖眼神看得心虛起來,戴詩佳又退一步。而他跨步上前,聲音沉了幾分,毫不掩飾內心的不悅。

    “說你對我一點感覺也沒有。如果你說得出口,我就會照你那些此地無銀三百兩的遊戲規則來走,當個乖巧冷漠且永遠保持安全距離的前男友,絕對不令你為難。如何?”

    大概是那天生斯文的長相又扮了整天溫柔,讓人忘了他也有絕情的一面。哼,凶什麼!說就說、說就說!雙眉輕擰,戴詩佳張口,一句話能解決的問題竟然卡在喉間說不出去。

    “別忘了你說謊我看得出來。”他警告著,又往前逼近。“我——”戴詩佳堅定步伐,抬頭,迎上一雙認真追究的眼眸,瞬間又失了語言。她嘔,好嘔好嘔!為什麼要被這傢伙牽著鼻子走?為什麼都已經分手那麼久了還不能擺脫面對他時的緊張心情?她咬住下唇,好嘔好嘔、好嘔好嘔!

    “算了,答案是什麼一點也不重要。”徐光磊擰起眉,低頭吻上,狠狼地壓上那被她咬得泛白的唇,非要還以顏色一般。如果在言語上對感情的坦然這麼困難,他們不必事事付諸言語。

    她瞪著眼前人,手上的抹布掉落地上。

    放在茶几上的手機響起,來電顯示是阿任。手機鈴聲一直響一直響,他還是沒有放開她。

    熱騰騰的咖啡湊近嘴邊,略腫的唇上一痛,徐光磊嘖了聲,索性放下。“深焙的布魯克林,應該很是你的菜,真的不喝?”他撐著臉頰,湊近觀察好友的香腸唇。“你跟十個人說是跌倒弄的,當中有幾個相信你的屁話?”

    徐光磊送他一記白眼。“沒事的話我先回去了。”

    “好好好,說正事。”孟學湛舉雙手投降。是自己在午休時間硬拉他出來談事情,以他的個性來說,隨時都可能掉頭走人。“上次你在早餐會講的鋼筆主題迴響很好,會長想問問你可不可以做一個特別一點的活動,類似紅酒品酒會那樣,另找一個充裕一點的時間,週末或晚上,做些體驗。我幫你想過了,可以不用規劃新的,就用你們書店平常做的那些文具聚形式,我可以提供場地。”

    連活動內容都想好了,大概學湛推不掉會長的要求,又怕麻煩他吧。徐光磊長指在杯緣輕敲,想了想道:“文具聚大多是文具控才會來的,對於文具、印章、紙膠這些都有一定的使用經驗,聚在一起是交換心得為主。早餐會的成員很多資深、年長人士,不一定習慣或願意交換手帳,上次講座時你也看到了,甚至有很多人是靠電子記事。”

    “嗯……”這麼一說的確是如此,雖然聚會用意在於接觸新事物,但他很難想像那群六十幾歲的總裁們刻橡皮章或剪紙膠帶拼花。孟學湛摸摸下巴繼續思考。

    徐光磊回想著會員的用筆習慣,第一個竄進腦中的是螢光色的熱炒店贈筆。他揉揉太陽穴,試圖揉掉混亂的思潮。“還是這樣呢……我可以準備一些墨水跟透明鋼筆,活動前半讓大家調製屬於自己的墨色,後半上墨後讓大家用鋼筆寫書簽或卡片。”

    “嗯。其實日本有這樣的專門店,我們書店之前談下海外代理,最近墨就會進來了,我那次日本出差就是參加初階調墨特訓,本店正式授權我們可以做簡易版。說是簡易版,也有十種基底墨可以調,我想做活動是綽綽有餘。”

    徐光磊翻開隨身攜帶的手帳,翻到筆記頁面,解釋幾種墨色表現。“鋼筆的話,如果會員有慣用的可以帶來,如果沒有就附一支,人門的塑膠透明鋼筆成本不會太高。活動結束後每個人可以領一小瓶自己調的墨回去。”

    “聽起來很不錯耶,費用方面我會說服會長贊助。”孟學湛聽得直點頭,滿臉感激地用力拍著好友手臂。

    徐光磊向後退去,嘴角抽了抽。“我回去準備一份簡單的提案書,包括費用細節,晚上傳給你。”

    “先謝了。”孟學湛道謝,對面的傢伙起身,他又問:“你不用先跟你老壁報備一下嗎?調墨的產品在書店都還沒推出吧,雖然我們活動不對外開放,但你老闆會不會不高興?”

    “這也算是推出前的焦點團體調查吧,試試水溫,必要的話修正行銷計畫,他有什麼好不高興?”他說得非常理所當然。

    “你老闆真是任你為所欲為……”孟學湛每每都想問這位文具部徐組長的許可權究竟有多大。

    “他欠我的。”工作範圍不同,他與老闆不會天天見面,但每次提起這位老闆,總會想起兩年前發生過的事。徐光磊淡道:“先回去了,下午還有會。”

    “嗯。”看了眼那杯一滴未沾的咖啡,非常反常。見好友背影快出店中,孟學湛揚聲問:“今晚會到吧?威士卡之夜,副會長廖總的公司。”

    他腳步稍停,舉手揮了揮便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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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10-18 00:19:52 |只看該作者
第7章(1)

    兩年前——

    辦公室裡葉子誠一身優雅的條紋西裝,表情卻如熱鍋上的螞蟻,在偌大的空間裡走過來又走過去,走過去又走過來。“我想不到你為什麼不同意,他的表現又沒有很好。”

    “但也沒有差到需要讓他走路。”在沙發中看得有些頭暈的徐光磊閉了閉眼,“子誠,這已經是這個月來你第二次打算發不續聘通知了,上次佳容是有挪用公款的嫌疑,這次阿傑只不過被客人投訴一次……他們都是約聘人員,而你有權利不續聘,可是我們部門大部分都是約聘,除非你有很好的理由,否則這麼做會影響士氣。”

    葉子誠腳步又更急了些,途中還抱頭幾次,努力壓著怒氣與不耐。“你是不是有什麼事沒跟我說?”徐光磊懷疑地問。

    “沒有!”幾乎是吼著回話,話一出口兩人皆愣住,葉子誠轉了語氣道:“我是經營者,我有我的經營方針。話說回來,我有必要跟你事事報備嗎?”

    徐光磊皺皺眉,“我沒要左右你的經營方式,只是當初你找我進杉墨時要我不論什麼情況下都必須對你說真話。”

    “你的真話我都聽到了,現在我要你服從我的指示。”“真話”兩字葉子誠刻意加重,他從辦公桌前取來一張公文,啪一聲拍在他沙發前的矮桌上。“你簽了字之後,我會請人事部門跟他談。”

    這傢伙不知是吃錯什麼藥。徐光磊回想近兩周他很躁,私下問過很多次了,他老是說沒事沒事,但分明不像沒事的樣子。他關心問:“子誠,究竟怎麼了?是不是公司有什麼狀況——”

    “狀況就是我已經夠忙了,還得抽出時間哄你!”葉子誠又再吼道。

    那雙眼佈滿血絲,徐光磊知道現在的他已聽不進自己的話,與他對看半晌,他低頭簽了字,只是簽完之後並沒有將公文交還給他。“如果這是你做為老闆的指示,身為員工的我當然得遵從。但阿傑是我面試進來的,面談的時候我會跟人事經理一起過去。”他將簽字的筆拍回桌上,抽起公文準備離開。“如果沒別的事,我下午想回去放假,公文明天會交給人事部。”

    徐光磊沒再去看葉子誠究竟有多不爽,退出他的辦公室後將門帶上。今天本來是他的排休,被老闆秘書一通電話叫進來開緊急會議,原來是那份莫名其妙的炒人公文放在他桌上兩天沒簽,老闆不高興了。但他每次想跟葉子誠當面談,好友總推說沒時間,他又怎麼能不明就裡就草率簽字?

    出了杉墨書店,他將掛在胸前的識別證取下收進提袋中,看了眼手錶,小跑步過馬路去搭公車。

    他氣歸氣,葉子誠焦躁不堪的樣子仍令他擔心,還是得想個辦法好好跟他聊聊……公車緩慢行駛,過了橋後幾站徐光磊刷卡下車。

    他暫將書店的事擱下,看了看對面騎樓的招牌,過馬路進了商業大樓。

    戴永銘律師事務所……徐光磊出了電梯看見一塊明亮的背板。

    經櫃檯通報,秘書領他入內。朝內的開放空間是走道及沙發等待區,靠窗的I邊是一間間獨立辦公室,木頭與玻璃的隔間令外人可以窺探一二:坐在裡頭的皆是西裝筆挺的律師。

    “喔,來了,進來,這邊坐。”

    角落邊間的大辦公室裡,戴永銘正回過頭,他一手按在電話上向他招手說道,另一手將文件放在桌上。“咖啡還是茶?”

    “咖啡,謝謝。”徐光磊步人,身邊的秘書退出去準備咖啡。戴伯父仍在講電話,他坐進窗邊的沙發中,望向窗外景色:一些商業大樓後一片山景。這事務所雖不在最熱鬧的市中心,但也算是交通便利地段,能在此擁有一間具規模的辦公室並不容易。戴詩佳只有提及父親是打刑事案件出身的律師,卻沒細說他的成就如何。

    “久等了。”戴永銘掛上電話來到他對面的位子坐下,這時秘書送來了一杯咖啡一杯茶,他將咖啡拿到眼前年輕人手邊,說道:“事務所有十三個律師,連同我有兩個合夥人,大家各自負責不同類型的案件,雖然比不上像英盛那樣的跨國事務所,中大型的案件也不是沒能力接的,你眼前所見都算是我畢生心血。”

    “伯父的成就令人敬佩。”徐光磊有禮地說道。

    眼前年輕人笑容溫柔,戴永銘只是笑著,“讓你跑這一趟真是不好意思,但我實在想見見你。詩佳說過你的事,我叫她邀你到家裡吃飯,她總是敷衍我。”

    “大概她也忙,找不到合適時機吧。”戴伯父示意他用咖啡,徐光磊點頭稱謝,嘗了口,不訝異是三合一。

    聽出女兒多半沒對他提起見家長的話題,戴永銘心中有底。“我聽詩佳說你在書店工作?”

    當然他不會以為戴伯父只是純粹找女兒男友來喝咖啡的,徐光磊回道:“是。我在杉墨書店擔任採購,負責文具商品。”

    “哦?你大學是讀什麼的?”戴永銘也喝了口茶,似是隨口問著。“輔仁英文系。”徐光磊自動奉上完整學歷。

    “那你的英文能力一定很好。”但戴永銘不解,“你又是怎麼決定成為採購?我以為應用英文系的學生出來一般是成為英文老師呢。”

    “我的大學同學裡的確有幾位成為老師,也有在外商公司任職的。”徐光晶點頭附和著,“我會到杉墨書店也是因緣際會。小時家中開鋼筆店,因此對於文具算是熟悉,一位在書店工作的朋友才邀我過去做採購。”

    “原來如此。”戴永銘點點頭表示瞭解,“現在這個產業怎麼樣?我那天看了一則報導說書市夕陽,逐漸被數位資訊取代。文具產業我不清楚,可是附近的小店都收掉了……貴書店如何呢?”

    徐光磊與他對視一陣,說道:“我無法代表杉墨書店評論現在的市場,杉墨的經營方式也跟一般書店有些區別。以我所在的文具部來說,以推行小物美化生活為理念,或許在影響消費者的觀念上來說需要較長的時間,但所有的商品都是希望為大眾的生活帶來更好的改變。”他不單純因葉子誠是朋友就到杉墨書店工作,他是完全認同那背後的願景才盼能盡一分力。

    “徐先生真的是一位非常有理想的年輕人。”戴永銘衷心贊道。

    從進門到眼下,戴伯父的語氣皆是非常親切有禮的,然而徐光磊或多或少仍感受到他話裡的意思:女兒的男友不該只是如此,她值得更好的物件。理想不能當飯吃,這話他也常被說。

    “對了,”沉默間兩人各自又喝了口茶及咖啡,戴永銘轉開話題:“你見過詩任了嗎?詩佳的弟弟,我的小兒子。”

    “我見過阿任了,”徐光磊道,“我們一起吃過飯。”

    “喔,連臭小子都見過你了,詩佳真是……”戴永銘惱著搖搖頭。“也是剛好,”徐光磊補充著,不想為他們姊弟找麻煩,“我跟詩佳在外頭,阿任正巧打電話來,約了一起吃飯、喝東西。”

    “我太太走得早,我工作又忙碌,他們姊弟從小黏在一起所以感情很好。”戴永銘話裡有種惋惜,如果有能力,他當然希望多陪陪小孩,但事業正在起飛,他得做出抉擇。他始終相信,自己的決定是對的。“詩佳從來不讓我擔心也從不讓我失望,我讓她去考法學院,她拚了命就算考兩次也要考進去:詩任雖然頭腦比他姊姊好,卻老是讓我頭疼。”

    每次跟阿任吃飯都聽他抱怨不想回家看到老頭,想必父子關係不是太親近。徐光磊直覺這話題他不適合插嘴。

    “我一直以來都希望詩任能改變主意,就算大學重讀也無所謂,去讀法律,或者將來去讀學士後法,多花點時間也沒關係。”他感慨著,“或許事務所不像其他公司那樣,但做爸爸的自然希望後繼有人,延續事業,否則我打拚大半輩子又是為了什麼?”

    徐光磊覺得自己聽懂了幾分。

    “徐先生,”戴永銘看了眼牆上時鐘,也漸漸把話說白了:“我不知道你跟詩佳對對方有多認真,但我這事務所將來勢必要交給她的。”

    “我相信詩佳有這樣的能力。”徐光磊從未懷疑過女友的工作能力。

    “嗯。”戴永銘微笑點頭,“到了那個時候,我希望在她身邊的是一個能力與她相當、能為這間事務所加分的對象。”

    徐光磊迎上戴伯父的注視,一會,就聽他繼續說道:“你是這樣的物件嗎?”

    就算明白今日的會面不是小菜一碟,他也沒料到會是這種電視劇的劇情展開。實際上,他跟戴詩佳之間尚未發展到需要令戴伯父擔心的階段:他們在交往,然而並未論及婚嫁,只是經戴伯父這麼一說,徐光磊忽然不想否定他跟戴詩佳之間的未來。他眼神不移,定定道:“這一點,我相信詩佳自有判斷。”

    戴永銘看著說出那話的他,那膽識與反應,心裡暗暗讚賞兩句,但……可惜了。“做為她爸爸,我也相信詩佳是個明白事理、聽話的好女兒。我相信在最關鍵的時刻,她會知道該怎麼做。她永遠會把法律工作放在第一位。”

    徐光磊不說話。

    “詩佳是我從小看到大的,她的個性我最清楚,所以我是這樣相信的……到時就看我們誰瞭解她多一些了。”

    “……我從早上就想問你了,你嘴唇到底怎弄成這樣的?”會議結束,小溫先生看著收拾文件的下屬,終於忍不住關心問道。

    “跌倒。”戴詩佳眼也不眨地回道。“跌倒撞到……東西。”

    沉吟半晌,最後小溫先生決定接受這個答案。“瞭解。”

    “小溫先生,我先回去了。”戴詩佳收齊了檔,身邊的童秘書先離席,她趕緊追了出去。

    “怎麼了,有話跟我說?”一回到座位,童秘書按下擴音器開始撥電話,抬頭見到戴詩佳站在門口,趁還沒人接聽,她問著。

    戴詩佳掙扎兩秒,道:“是這樣的……上次童秘書說如果時間合得來,可以出席早——”

    早兩秒開口的話,句子已經說完了。擴音器傳來對方接起電話的聲音,童秘書不好意思地看她一眼,拿起了話筒。“喂,張小姐嗎?對……嗯,好……今晚?呃,我看一下……”她拿過桌曆,回著:“可以……六點嗎?這樣啊……好吧,那我收一收就過來……”

    戴詩佳沒再打擾她,靜靜退出去將門帶上。

    回到自己的座位,她將開會檔分類歸類,想再回幾封電郵,手指敲完登人帳號後遲遲沒打上密碼,就這麼發起呆。

    “抱歉,戴律師,你剛剛說我可以出席什麼?”童秘書講完電話過來,手中提著公事包及西裝外套,已準備趕到下一個開會地點。

    “喔,沒什麼,下次吧,等你忙完這陣子再找你。”戴詩佳向她揮揮手,再擺出一個加油手勢。最近童秘書有個案子很令人費神,長期受到家暴的太太經過諮詢,本來已準備申請保護令了,忽然又改變主意,不知是不是受人威脅?童秘書也還她一個加油手勢,接著到隔壁跟小溫先生打完招呼就離開了。戴詩佳再將視線轉回電腦螢幕上,卻提不起勁再登入,索性關機。正當她關了辦公室的燈時,小溫先生探過頭來問:“你要去威士卡活動了嗎?”

    戴詩佳看著他,點頭。

    “廖總的公司對吧?”小溫先生套上外套,從抽屜拿出一疊名片,“今天我跟你一起去,所長交代我去選幾瓶送客戶用的酒,不去不行。”

    聞言,戴詩佳轉轉眼。剛才本來就是想拜託童秘書幫她出席,好緩一緩前天跟徐光磊之間的緊張氣氛,“如果是這樣,那我今天就……”

    “我只去一下子,買完就走,所以你還是得去執行社交業務。”小溫先生拍熄燈,領在前頭,“走吧,我開車。”

    戴詩佳只有乖乖跟上。

    廖總專門進口蘇格蘭的威士卡,單一品牌但口味眾多,在市區有門市,也在幾個主要賣場上架,總公司則放在郊區,方便管理庫存。小溫先生的車下了交流道,于廖總公司所在的工業園區換證停車,兩人才出停車場,便有人接待乘專用電梯上樓。

    廖總為了今天的活動是刻意佈置過的,以樣品室待客,木桶排成桌子、椅子,再鋪上合適的桌巾、椅墊,十分舒適,燈光也刻意調暗了些,製造氣氛。

    戴詩佳跟小溫先生到達時已有些人開始品酒了,他一見會長就迎上去打招呼。

    “溫律師,好久不見哪,現在大牌了是吧,就派下面的人來,自己都不用露臉了。”會長故意虧他,隨即向戴律師舉杯,表示開開i笑,絕無惡意。

    “拜託,我最不擅長這種活動了會長又不是不知道,要不是被所長逼著,天大的面子我也不會來參加的。”小溫先生也學他嘴上不鐃人,“會長,這可不是針對你的大面子,你知道我一視同仁。”

    “臭小子講話真是難聽。”會長大笑幾聲,招來侍應。

    開車不喝酒,小溫先生順手端了一杯給戴律師。

    戴詩佳注意到牌子上寫著十八年單一純麥,接過淺嘗,濃醇的蜂蜜與木香,人口後又迸出複雜成熟的風味,少喝威士卡的她覺得新奇。

    會長見狀笑了笑,道:“戴律師,你知道你這位上司每天準時回家、從不出差也從不應酬背後的秘密嗎?”

    長輩要泄自己的底,小溫先生一臉無奈,戴詩佳搖搖頭。

    “他呀,情癡一個,連你們所長都拿他沒辦法。每天給女朋友準備三餐兼宵夜,下班馬上沖回家陪女朋友吃晚餐,叫他加個班會要了他的命。”說到後來會長學著所長的語氣,然後掏出手機點開照片,“給你看看他女朋友。”

    “耶?”戴詩佳一聽湊了上去。“耶?”小溫先生一聽也貼了上去。

    會長短短胖胖的手滑呀滑、滑呀滑,終於找到一張他們溫家三兄妹合照,點開放大。“這邊這邊。你看,戴律師,這有合法嗎?”

    “會長,你什麼時候拍的這張我都不知道……”小溫先生研究著背景,推斷應該是上回老爸老媽回臺灣時一起吃飯時拍的。“根本未成年吧。”會長多補了一句。

    “成年了好嗎!只不過不打扮不化妝所以看起來像小妹妹而已。”小溫先生趕緊為自己辯護一下。“而且我照顧她是理所當然我心甘情願她願打我願挨她抖s我抖M,為什麼大家老是說得好像我是蠢蛋一樣,這年頭不是流行暖男嗎……”

    頭頂的聲音嘰嘰喳喳講不停,戴詩佳直盯著照片中的三人,所長、小溫先生氣質不同但長相有幾分神似,中間的女生可愛歸可愛,但與兩人都不像;剛剛會長說這是三兄妹,又說是女朋友……側側頭,話說回來,她從前明明聽到傳聞說小溫先生是gay……

    “你說什麼?誰傳的?”

    靠得極近的小溫先生聽見她的喃喃自語後倒抽了口氣,戴詩佳才驚覺她幾乎要靠進他懷裡了。

    “誰傳我是gay?”小溫先生是出了名的打破砂鍋問到底。

    “呃……”戴詩佳沒有出賣消息來源的習慣,“其實關於小溫先生的傳聞很多,也有人傳你跟童秘書是一對,大家捕風捉影罷了不用太在意……”

    “那個是我自己放出去的煙幕彈,不算。”這時有人上前來跟會長打招呼,小溫先生便把她拉到一邊。“說,誰?”

    自己放的煙幕彈……戴詩佳瞠圓眼。沒事放這種違反事務所規定的煙幕彈作啥?之前所內不是才有某律師跟某秘書傳出違反所內交往規定的緋聞鬧得沸沸揚揚,最後兩人為愛出走,一個放棄升官、一個放棄所內獎學金的現代梁祝悲慘故事?

    “嘿,喝一杯就醉啦?有聽到我問你話嗎?”小溫先生彎身貼到她眼前問。

    戴詩佳往後退三公分,決心要死守八卦來源。

    “戴律師!”遠遠地有人喚著,燈光昏暗,走近才知是孟學湛,“咦?這不是溫律師嗎?今天你也來啦。”

    “學湛,好久不見,你有看到廖總嗎?我跟他買個酒就回去了。”小溫先生掃了她一眼,表示暫且休兵但她可以好好想想該怎麼解釋。身邊侍應走過,他又拿了杯威士卡遞給她道:“幫我試一下有沒有煙熏味,所長指定的。”

    戴詩佳喔了聲,拎起喝了口,只是酒才到喉嚨,忽地瞥見學湛身後的徐光磊,當場嗆到噗出。“咳咳咳咳……”

    “喂,你沒事吧?”小溫先生見狀內疚起來,趕緊扶著她,輕柔地拍著她的背,順手又拿了杯蜂蜜水對開的威士卡,“你先喝一口順一下,這比較沒那麼烈,我再請人拿水來。”

    “咳咳……”戴詩佳道謝。

    孟學湛見此,小心翼翼地瞄向身旁的徐光磊,見他臉色陰沉,少惹微妙。“我去幫你拿水……”

    “咳咳……”戴詩佳再次道謝。

    學湛走開了,徐光磊眼微眯,停在他們交握的手上,見戴詩佳舉起那杯蜂蜜水威士卡仰頭就灌,他眉皺得死緊。

    一會,孟學湛端了杯水回來,捧到戴詩佳面前讓她喝下,只是靠近了才看清:“戴律師,你嘴唇……你也跌倒嗎?”

    “你怎知道她跌倒?”小溫先生狐疑著,抬頭見到一旁臉色很臭的男人臉上同樣腫起的上唇,加上學湛脫口的問話,頓時兩點連成一線,叮咚叮咚。“原來是這種跌倒嗎……”然而如果他沒記錯,離開事務所前,戴詩佳原本是打算請童秘書代替她來參加今晚的活動……這麼想著,他輕輕將手移到她頭頂揉了揉。“咳咳……”戴詩佳奇怪地看著小溫先生。

    小溫先生呵呵呵地又按了下,頓時兩道殺人目光射了過來。他是絕對不會會錯意的,如果有該死的男人親近小幸,他也會試圖用同樣的目光殺人。“你要我幫你嗎?”

    那是只有她聽得見的音量,戴詩佳縮了縮肩,感覺到一陣寒冷。“誰傳的八卦,嗯?”小溫先生笑眯眯問。

    戴詩佳嚴重懷疑小溫先生會被地下錢莊追打另有隱情……

    “三、二、一……”她死咬著唇。倒數完畢,小溫先生挑挑眉,拍拍她的肩起身朝遠方揮手,“廖總!別來無恙呀,我有幾款酒想問一下價錢,要禮盒包裝的……”邊說著,頭也不回地起身遠走。

    孟學湛本來也很想閃人的,但戴詩佳正用一種求救的眼神看著他,他只好認命。於是,三人圍著圓木桶桌坐著,人手一杯酒,相看無語。

    徐光磊默不吭聲,侍應四處介紹著不同年份的威士卡,經過他們身邊時,戴詩佳又拿了杯加冰的來喝。

    “所以……”實在受不了詭異的默然了,孟學湛隨口起了個話題:“你到溫律師的部門一切都還習慣嗎?”

    “咳……”剛剛被嗆到的不適感已緩和許多,戴詩佳回道:“嗯,小溫先生是個很好的上司,對我這下屬很好。”雖然對於他的為人與道德她需要重新評價……

    孟學湛瞪著她,彷佛她對小溫先生的稱讚很有問題。戴詩佳回想哪裡講錯。“如果我沒記錯的話,溫律師應該有女朋友吧,所以才趕著回去陪她吃晚飯。”孟學湛覺得自己很好心。

    “喔,對啊。”戴詩佳想起剛才會長翻出的照片,“我也是剛才才知道他有女朋友,要不然我一直以為他有的是男朋友。”話才出口,她忽覺自己失言,竟然在外人面前談論上司的八卦,連忙住了口,握握手中的玻璃杯,正要舉起。

    徐光磊想也沒想直接一掌蓋上那杯口,壓回桌上,冷道:“夠了沒?”

    “就是不夠才喝不是嗎?”戴詩佳也不知哪來的勇氣,前一刻還想逃,一聽見他那麼理所當然的語氣就莫名想頂回去。

    徐光磊咬咬牙。“你喝醉了。”

    “怎麼可能。”她哼了聲。

    孟學湛見情形不妙,趕緊想搬救兵,就這麼巧見到黃穎紋走了過來。

    “光磊,”因雜誌專訪而熟稔,黃穎紋叫他的名字叫得很親密,“你寄給我的照片我看過了,拍得超好耶,修片前就有這種水準了,哪裡來的朋友這麼厲害,報價如何?介紹一下,之後有機會找他來拍。”

    這時徐光磊的手從杯上移開,聽著那話的戴詩佳不知怎地一陣不悅:她老弟是給人這麼隨便使喚的嗎!

    沒來由竄進腦中的是一股惡意,下一秒,她連忙搖搖頭。老弟想磨磨攝影技巧、找尋靈感,多些機會總是好的,有人欣賞他的才能也是好的,她怎麼會有那種想法?想著,她仰頭喝了口手中的威士卡。

    戴詩佳不會注意到對面他的皺眉表情,徐光磊目光停在她握著酒杯的手,壓下情緒道:“我這朋友滿重隱私的,而且平時在國外居多,我會把你的聯絡資訊給他,如果他有興趣,再自己跟你聯絡,好嗎?”

    “好吧。”經過徐光磊找人來家中拍照的事,黃穎紋充分瞭解他行事自有主張,強逼無用,於是點頭妥協。“照片什麼時候能修“他答應一周內交件。”徐光磊回道。

    “好,我期待著。”黃穎紋笑著,手中酒杯輕敲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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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10-18 00:20:12 |只看該作者
第7章(2)

    徐光磊本不喜歡烈酒,只輕輕沾了口就放下。

    “對了,上次你推薦我的鋼筆店家……就是那個那個、那個叫寫字坊的,”面對眼前的受訪著,黃穎紋像是有說不完的話題,“老闆真是一個……”

    徐光磊見她面有難色,搜尋不到正確卻又不傷人的形容詞,便接著替她說道:“看似兔子一樣的溫和,其實更像需要順著毛摸的貓一樣的高傲傢伙?”

    “哈哈哈!這句是你說的喔。”黃穎紋被他的直截了當逗笑了,也不知是燈光還是酒氣,那臉頰紅通通的,可愛得很。“說真的,他的店真的很有特色,老闆本身也是風格強烈,很有故事性,如果能做一篇短訪,會為這次的專題增色不少,不針對個人,只是提供文具介紹。但我已經去了好多回了,也吃了閉門羹很多回。”

    她話中有話,戴詩佳在心中哼哼哼冷笑三聲,隨即又對自己的不以為然感到奇怪。黃穎紋話裡意思是想要徐光磊出面幫忙,而徐光磊一向不喜歡這種話不說盡引人上鉤的說話方式,她在旁邊看什麼好戲?她真是太不應該了,明明下定決心別去理會的……看來真的應該要眼不見為淨。

    “咦?好像開始做特調了耶。”夾在奇妙三角關係間的局外人孟學湛時時刻刻想著該怎麼脫身,他眼尖看到工作人員悄悄地在會場角落架好了臨時吧台,吧臺上貼了幾款調酒名字及內容物。先前討論今天的品酒會時他擔心威士卡不是人人能接受的,廖總辯說會想想辦法做點不一樣的,讓威士卡更易入口,原來是指特調。“要不要去喝喝看?”

    戴詩佳朝他指的方向看去,調酒師一身帥氣服裝正搖著調酒,似乎很有趣……至少比夾在黃穎紋跟徐光磊的對話間,一直發出酸味十足0S的自己有趣多了。她點點頭,“好哇。”

    兩人起身時,黃穎紋還在跟徐光磊談論寫字坊的老闆是怎麼給她臉色看的。

    燈光其實沒有暗到無法視物,但戴詩佳就是不想費心去選擇,於是隨手指了一款特調,請調酒師幫她做。

    等待的時候孟學湛很好心地替她拿了些餐點,道:“你應該還沒吃晚餐吧,先吃一點再喝。”

    “我不餓。”戴詩佳接過調酒師遞來的兩杯調酒,走到孟學湛身邊。她喝了口杯中物,首先嘗到萊姆的清爽酸澀,再由蘇打水的氣泡引出威士卡的醇烈,好喝。

    “……你別害我。”看她豪飲的模樣,孟學湛捏了把冷汗。

    戴詩佳看著他為難的表情,失笑地從盤中叉起一塊炸蘑菇,安慰道:“你放心,我酒量很好,不會給你添麻煩。”正常情況下她不會泄自己的底,但……管他的,今天想喝得盡興些。

    “……通常會說這種話的人都已經半醉了。”孟學湛完全沒被安慰到。

    “呵呵。”戴詩佳邊吃邊配酒,舉杯卻見孟學湛嘴角抽動,沒有要跟她喝的意思。她道:“就當陪陪一個剛失戀的朋友,嗯?”

    “剛失戀?”孟學湛無從知道事情始末,但光磊提過她是有男友的。

    “嗯,細節不用問,反正就是對方有了更好的歸宿。我為她開心。”不等他喝,戴詩佳又喝了一大口。小關跟老弟複合她是真的很開心的,雖然她開心時的慶祝方式不包括喝酒……眼角掃見遠方黃穎紋一手搭上徐光磊的肩……不管了,什麼理由都沒差,有酒喝就好。“我要再去拿一杯,你要喝哪一款?”

    “還喝?”廖總的活動可是下足本的,特調也沒偷工減料,調過是更順口好喝沒錯,但本質還是烈酒。孟學湛看著她一陣,歎了口氣,“我去幫你拿吧,你再吃點東西,不然我怕你真的喝醉。”

    “那麻煩你幫我拿小熊維尼蜂蜜那款,調甜一點,”喝酒也要搭配心情,她不想再喝酸的。孟學湛倒沒問題,戴詩佳想了想又說道:“不要參太多水喔,我喝得出來,而且明天是假日,多喝點沒關係。”

    “……知道啦。”她神情認真,孟學湛愣了下才回道。她竟然知道他打算叫調酒師調淡一點,看來是很清醒,於是他不敢濫竽充數,但堅持幫她拿酒,至少能算一下杯數。

    隨著調酒吧台開放,氣氛終於熱絡起來,本來喝不慣威士卡的女性會員也都開始嘗試,廖總的女兒在這時被介紹出來,她一身長禮服,在掌聲過後開始小提琴演奏。悠揚的樂曲搭配好酒,眾人難不沉醉。

    團體活動有個好處,就是偶爾溜走幾個人不容易被發現。孟學湛一整晚幾乎都在她身邊陪著,直到被會長召喚,戴詩佳不禁松了口氣,當她發覺門就在身後不遠的地方,喝完手邊的酒便靜靜離開。

    小提琴表演正達高潮處,所有的注意力自然也在臺上。

    孟學湛與會長說完話時演奏剛好結束,眾人用力鼓掌,他也用力拍手,身邊許多人圍上前去與演奏者說話,他才慢慢退開。

    他退到的位置正好是光磊與黃穎紋所在處,孟學湛舉了舉手中杯,“今天的活動真是成功,對吧?廖總真是太會作活動策劃了。”

    “對呀,之前都不知道廖總女兒這麼優秀,剛聽小江說她現在在德國進修呢。”黃穎紋以一種推崇的語氣說道,也拎起杯子與他相碰,“我今天才知道威士卡調起來這麼好喝,剛剛我也跟廖總訂了兩瓶,一瓶準備給我爸。”

    “是喔,你訂哪一款?”孟學湛問著,只是還不聞黃穎紋回答,光磊就將他拉到一邊問:“戴詩佳呢?”從剛剛學湛走過來時他就想問了,徐光磊目光在人群中搜尋著。

    “放心,我有幫你看著她,儘量塞東西給她吃、讓她喝慢點。”光磊的聲音沒刻意壓低,孟學湛看了黃穎紋一眼,而她也正觀察著光磊會說出什麼話。“她就在後面那桌……咦?人呢?剛剛不是還在……還是去洗手間了?”

    徐光磊掃了他一眼,撇下他走開。

    他先到洗手間門口喊她的名字,不聞回應,又過一會有個女生走出來,他直接擋住去路直問:“裡頭還有沒有人?”

    “沒、沒有……”她是廖總的員工,雖然知道今天公司辦活動所以有外來客人,但還是被眼前人嚇到。

    “光磊……”孟學湛從後頭追來,對那女員工抱歉地點點頭。“如果不在這,可能已經回去了吧——”

    “你知道她喝了多少嗎?你怎麼能讓她落單!”那女員工才走開,徐光磊已忍不住怒氣,幾近咆哮。

    孟學湛我我我了半天,忽然一陣委屈,“我整晚都跟她在一起好嗎,只不過走開幾分鐘跟會長講兩句話而已啊。”話才說完,他又馬上繃起臉,“你有什麼資格說我?”整晚都跟黃穎紋在說話,心裡明明在意又把戴詩佳晾在一邊,都幾歲的人了還這麼彆扭!雖然很想罵回去,但明白光磊的矛盾心理,最後仍是沒將話講得太重。

    徐光磊自知理虧,一時說得太沖了些。他不會沒看見學湛的確是整晚都替他盯著戴詩佳,要不一旁的小江早就趁隙上前攀談了——思及此,他臉色又變得陰沉。週末才跟戴詩佳起的爭執,不小心絆倒而在唇上撞出的傷還隱隱發疼,是這原因吧,他輕易就失去冷靜,也輕易就厭倦偽裝。“……還好嗎?”

    拉開拉門探頭到走道上的是黃穎紋,是聽他們不再爭論才敢走近。會場裡頭吵鬧,聽不清楚他們在吵什麼,但她猜得到一二。

    “戴律師在裡面嗎?”

    “沒有。”徐光磊完全沒有回話的意思,顯然不介意遷怒任何人,孟學湛眼祌警告他不是所有人都能忍受他的怪脾氣。

    “我先走了。”徐光磊臉色陰沉,從她身邊步離。

    ……也許她真的喝多了,才會忘了剛才是小溫先生開了大老遠的路載她來的:也依稀有點印象,廖總先前就發通知說今晚活動建議大家不用開車來,下班前工業園區的接駁車能接大家從最近的捷運站過來,晚些他則安排了交通車送大家回到市區,要大家盡興。

    在無人的道路上吹著晚風,戴詩佳撥開擋住視線的頭髮。她到底在賭什麼氣,弄到最後還不是整到自己!

    她太小看徐光磊對自己的影響力了。

    原來經過兩年的時間,她還是沒有學乖,還是忘了曾經摔得多痛。最令人痛恨的是,她還是會被徐光磊溫柔的一面所吸引,沉醉在&雖他們能夠和諧相處的時刻,一次又一次打從心底燃起卑微又渺小的願望,甚至……甚至幻想過他們能不計前嫌,能重修舊好。

    然而過不了的始終是自己的心,她不信任徐光磊。

    他的很多很多話語與行為都誤導著她,是他的有心,還是這一切的一切都只是她自己走不出兩年前就已經結束的感情?

    那一吻,是出於真心還是捉弄?

    腦中驀地浮現他認真生氣的眼神,戴詩佳又迷惑了……就當他吻她是出自真心吧,那又為何對於兩年前的分手他沒有一句解釋?

    事到如今,她才要求他對兩年前的事做出解釋,是不是很令人厭煩、令人不耐?一個在感情上成熟的人是不會計較這些的。

    可笑……她不只不信任徐光磊,只要靠近他,她也無法完全信任自己的判斷力。

    路好長……夜裡的風很涼,暫時吹散了戴詩佳紊亂的心思。

    剛出工業園區時她還見到便利商店,向店員問了路,這一刻她才明白當她問公車站往左還往右,店員指著右邊時臉上奇妙的表情代表什麼意思。

    確定要用走的?

    戴詩佳停了停,回頭看著黑暗的來時路再轉回。還是走吧。

    不知走了多久,終於見到公車小亭在不遠的前方,她開心地加快腳步,然而走近才看到小亭的背板上貼了一則公告:即日起班次減半,末班車提前一小時發車。

    ……啥?就這樣?減半是從多少減到多少?末班車是從幾點提前到幾點?到底是有車還沒車?戴詩佳輕輕將浮貼的公告掀起一半,確認下方的公車路線圖沒有提及所停站名以外的有用資訊,將公告歸位。

    該走回去嗎?

    戴詩佳思考著,想了想,坐在小亭的長椅上。

    總之,先歇歇腳再說吧。她向後靠去,伸展雙腿,這時,放在公事包中的手機響起。

    徐光磊一路是用跑的,下樓後在工業園區內四處尋了一陣,園區外的主要道路很好認,每隔一段距離都有路燈,但他看不出戴詩佳會往哪個方向走,他先朝較寬的路跑了一段,直到見到一個通往某某社區的路牌才又折回。當他又回到工業園區出入口,喘著氣,目光停在對面的便利商店久久,然後跑過街。

    向店員詢問過後,他照店員所指的方向追去。

    戴詩佳說不定早就搭上公車了,又或者等不到公車叫了計程車……她既獨立體力又好,甚至曾經自豪地說過步行多遠多遠的距離,從這裡一路走到捷運站都不成問題吧:無論如何她是個會照顧自己的大人,他是這麼告訴自己的。但那焦急萬分的心情卻沒一秒平息。

    她喝了酒,她走在四下無人的路上……會不會醉倒在路邊?

    徐光磊沿途看著路邊雜草。

    走著走著,路逐漸直了,看得到前方的公車亭,徐光磊眯了眯眼,看清有個身影站起,一身俐落的西裝褲裝,正是戴詩佳。

    急促的腳步緩下來,前一刻還煩躁不安,在見到她時瞬間定下心。時間是九點四十分,晚風很涼,她迎風撥開前發,頰上因酒氣而有些紅潤。

    回過神來時徐光磊已在原地站了許久。他想前進,卻怕打破好不容易回歸的平靜,又與她針鋒相對,怕回想起來總是充滿不快樂的回憶。

    他已經不知道該怎麼面對她了。

    那晚,他跨出了第一步,親吻她柔軟唇瓣時他再也不想說謊逞強,對,他就是那麼狡猾,狠狠地甩了她之後又那麼渴望她仍念舊情。他渴望自己在戴詩佳心裡仍有一席重要的位置。

    就算他明白那機會是極其渺茫的。

    戴詩佳心裡不會沒有他,他甚至看得出他仍對她有影響力,問題是他們究竟有沒有勇氣再一次走向彼此?他在戴詩佳心中是超越一切紛紛擾擾的重要存在,還是只剩不可磨滅的痛楚?

    他還是邁出步伐了。

    比起吵架,他更不能忍受她故作冷漠。

    當徐光磊拖著腳步來到她面前時,她愣愣地看著他。

    “你……怎麼在這?”

    那語氣傻得有些不可思議。

    徐光磊往前走了一步,伸手想握住她的,所有無謂的自尊他都準備好要拋棄。他手尚未觸及她的,剌眼的光束射來,一輛車停在了他們旁邊。

    開門下車的是道高瘦的身影,勾破的牛仔褲與白T,外頭套著皮衣,從駕駛座沖下車來一把摟過戴詩佳。“老天!你知道這裡有多難找嗎?如果我不打給你,你是不是就真的坐在這邊乾等?!”

    她被人緊緊擁在懷裡。

    那身影徐光磊見過,白色情人節裡她癡癡凝視過的大男孩,同時他也憶起曾在之前的品酒活動中不小心聽見戴詩佳與之通電話,她資助他的音樂夢想必不是第一回了……他們是認真的嗎?他很難想像,但若戴詩佳是認真的呢?如果她認真但這個大男孩只是玩玩呢?

    “喔,哈哈,不會啦,大不了叫計程車嘛。”戴詩佳覺得誇張了。她想抬頭,但被人壓在胸前。

    “計程車?”那聲音提高了八度,惱她的天真。“導航系統都失靈了好嗎!”

    “司機大哥是很神奇的。”戴詩佳相信專業。

    “喂喂喂!抱夠了沒?”這時,副駕駛座的門打開,戴詩任下車,雙手插在口袋中,抬了抬下巴,“小關,後面還有觀眾。”

    聞言,小關鬆開懷抱,但一手還搭在戴詩佳肩上,“他誰?”

    “我姊前男友。”戴詩任知道當事人不會回答這問題,於是好心地提供答案。

    “哪一個?”

    “雙面人。”想起周日他開車回去接老姊時見到她腫起的嘴唇跟雙眼,戴詩任實在很難有好臉色。

    “喔……”小關笑容已收,關於這位前男友的事蹟她也不是沒聽過的。

    有人一直瞪著她看,戴詩佳清清喉,欲掙脫小關的手,小關卻像故意挑釁一樣又將她摟近了些。“呃……這樣吧,我們大家都先上車再說。”

    沒人有動作。

    但有人臉色已經很沉,戴詩佳呵呵呵道:“我腳有點酸了,徐光磊,你也上車吧,我們送你到捷運站。”

    沒有人附和。

    “我看這邊是真的沒有公車了,剛剛等了很久,”小關個性她明白,無論如何都是兩肋插刀、挺朋友為先,戴詩佳改向老弟求救,偏偏他又轉過頭去賞路燈。這個該死的老弟,之前不是老徐老徐叫得很親密嗎!怎麼翻臉跟翻書一樣。“走吧。大家都先上車好嗎?”

    四人八隻眼互相打量著,終於,小關歎了口氣,牽著戴詩佳打開前座的門,妥協道:“上車吧,徐先生。”

    戴詩任不發一語,識相地坐到後座去。

    徐光磊的視線停在戴詩佳無奈的表情,直到她轉過去對那大男孩說了聲謝謝,他眉一擰。是喝多了還是自尊作祟他一時無法分辨,話已衝口而出:“不必。我自己回去。”

    “啊?”戴詩佳傻了傻,而徐光磊轉身就走。而且他不是往回走,是往小關開來的路上走,他現在是想走到捷運站嗎?

    小關一見,冷笑了聲,握握戴詩佳的肩,將她塞進前座。

    戴詩佳看著徐光磊的背影,眉皺得死緊,就當小關上車發動引擎時,醞釀已久的不高興、不服氣、不順暢攪在一起的亂七八糟心情一擁而上,她忽然開了車門沖下車追上去,追到他眼前逼他停步。“你在幹嘛?!”

    他看她一眼,繞過她繼續往前走。

    “你到底想怎樣?!”戴詩佳不死心又追上。

    “我不想怎麼樣。”他還能怎麼樣?因為擔心她而追出,卻遇上正牌男友開車來接,他想對她說的話瞬間成了最大諷剌……所有的情況只是提醒著他有多蠢而已。徐光磊又再繞過她。

    “我們只是好心要送你到捷運站,你也聽到了,這邊路不好找,又有段距離,你擺什麼架子?!:”說要當朋友的是他,拒人於千里的也是他,好像世界的規則全都是他定的,而她只能遵從。戴詩佳不滿,非常不滿。

    徐光磊充耳不聞。

    “喂!”她也火了,非常火!“你很誇張耶!”

    他頭也不回。

    戴詩佳瞪著他往前走,愈走愈遠、愈走愈遠,那背影與回憶中某個畫面重疊,她簡直要氣炸了,雙手在身側緊握,想忍住但眼前竟然有些模糊了。當他快要在轉彎處消失,她再也壓抑不住地失控大吼:“徐光磊我告訴你!你現在再不回頭,我絕對不會再在原處等你了!你聽到沒?!

    徐光磊腳步停頓。

    “你聽到沒有!聽到沒有!徐光磊你聽到沒——”戴詩佳仍吼著,不爭氣地淚眼蒙隴著,根本看不清他有沒有回頭。

    她真的受夠了!她再也不要那麼蠢了,再也不要為一些根本就不會好轉的事情努力,不要成為老弟口中的成熟女人,她再也不要逞強了,再也不想看到那個該死的混蛋了!

    下一秒,小關跟老弟已經追上來,緊緊將她抱住。

    戴詩佳分不清那溫暖的懷抱是小關的還是老弟的,她緊緊、緊緊地回抱著,因為那個她以為已經拋到腦後的回憶又再湧了上來,像驚天巨浪,眨眼就將她淹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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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10-18 00:20:28 |只看該作者
第8章(1)

    兩年前——

    晨曦穿透窗簾的隙縫,悄悄爬上深色的床單,照出一線光明。

    幾乎在同一刻鬧鐘響起,叮叮叮、叮叮叮……不選悠揚的樂曲,不選柔和的或可愛的鬧鈴聲,就單單是傳統剌耳催命的敲鐘聲響,逼迫蜷在暖被窩中的人兒起身面對。

    “唔……”

    很困難,真的真的很困難!一隻手臂由棉被中緩緩伸出,早知道就不要放那麼遠了……不!這就是考驗人堅忍度的時刻,她一定可以做到,一定可以——半個身體已經鑽出被子時,有人長手一撈,扣住腰間,將她拉了回去。那雙大掌是溫暖的,貼在她光裸的側腰與小腹上,昨夜的記憶回籠,戴詩佳兩頰燒紅了。

    溫熱的氣息呼在耳邊,手臂一收,將她納人懷中。“過一會就停了,不用理會,你嫌太吵我幫你按住耳朵。”

    那是迷迷糊糊朦朦朧朧的聲音,但似乎又有點邏輯條理。戴詩佳笑著,“我連續調了三個鬧鐘,每個相隔三分鐘。”從小就有賴床習慣,也從小就有對應方式。

    “嗯……”身後人咕噥了聲,不滿道:“那你幫我搗住耳朵。”

    她輕笑出聲了。“傻子阿磊,你讓我起來關掉手機不就不會吵了?”

    徐光磊歎了口長長長的氣。“傻子小佳,你聽不懂嗎?就是不想讓你起來啊。”

    戴詩佳的臉又紅了,好險他在後頭看不見。扣在腰間的手果然沒有放開的意思,她怯怯地向後舉高手。她摸到了他的頭髮、他的眼睛、他的臉頰,然後終於蓋上了他的耳朵。

    就在那一瞬,身後人反手制住她,翻身壓了上來,不由分說埋進她胸前。

    戴詩佳強烈覺得自己是因熬夜才發燒,而且……就快要燒壞腦袋了。

    叮叮叮、叮叮叮……奇怪,鬧鐘的聲音怎麼愈來愈小了?天怎麼又黑了?……她怎麼又被拖回暖被窩中了……

    再次掀開棉被時天已全亮。這一次她當機立斷,趁他一時不察快快溜出,套上他的大襯衫,站到離床邊稍遠的位置。

    背對著他,她低頭確認手機中的郵件內容,惡習難改地就地回覆幾封緊急信件,不顧身後那一團亂的床上,有個人緊盯著她背影不放。

    徐光磊還賴在床上,背靠著疊起的枕頭,被子滑到腰間,露出光裸的胸膛。他黑眸微眯,想說些揶揄的話,但晨光照得那襯衫透光,她身形若隱若現,著實是好看的畫面。就當他一半好心一半壞心吧,讓這位盡職的努力家加班片刻。

    一會,戴詩佳終於回完幾封緊急信件,正將手機放下,手機卻響了。

    她看著來電顯示的表情有點為難,他關心地問。

    戴詩佳給他一個很疲憊的鬼臉。“是我爸。”某個程度來說,老爸也的確快要被歸類成需要費心思應付的“公事”。

    “你爸?”聞言他挑眉,“……等等,你昨天是翹家出來的?”

    “不是說好先別問的嗎?”垂下肩,戴詩佳瞥了眼時間,來到床邊坐下道:“本來我想弄早餐給你吃完再出門的,所以才調了那麼早的鬧鐘……”

    遇到不想說的話題,很直接地切換到其它話題去,這是她一貫的伎倆。話說到一半,徐光磊故意道:“你這個不良少女,翹家又把男友玩過就丟下不理。”說著,又將她拉下,輕輕吻上。

    “別鬧我了,阿磊。”這男人找到機會就挑戰她的意志力,戴詩佳隨手將手機丟在床上,趁隙蓋上他的嘴。

    “美男計沒用嗎?”他自尊受創。

    “今天有很重要的事啦,”戴詩佳被他逗笑了,“晚上一起吃飯?”

    “好。”徐光磊抓下她的手。“我也要進公司一趟,子誠說有重要的事要跟我說,我最近跟他很不對盤,一直也想找機會好好跟他談談,可能要到傍晚,你幾點結束?我過來找你。”

    “也差不多到傍晚吧。”她改用雙手搓了搓他短髮,接著撫開他劉海,彎身琢了下他額頭。“電話聯絡吧,我先去洗澡,再不出門等等遲到會被罵死。”

    她從身邊離去了,徐光磊看浴室的門關上,想再躺一躺,手壓到一物,他移了移身子將她手機從手臂下方抽出,正要放到床邊書櫃上時,手機響起。

    來電顯示為:爸爸。

    徐光磊怔忡了會。

    昨晚十一點過,他已睡下而有人敲門。夜裡大雨,他開門見到戴詩佳全身濕透,還不及過問,她已投入懷中。心裡知道肯定發生什麼事了,然而在那個當下他只想安撫她的情緒,而不是盤問……能讓乖乖牌翹家的,會是什麼事?

    他很難不聯想到上回與伯父見面時的對話,那不可一世、居高臨下的模樣……戴詩佳與他起了爭執?什麼樣的爭執?雖然答應暫時不問,待她整理好心情再說,但他卻無法抑制地去猜。

    手機鈴聲不知何時停了,徐光磊目光停在轉黑的登幕,歎了口氣,這時傳來了簡訊通知。

    他並不想偷窺她的隱私,然而簡訊的摘要顯示就這麼跳了出來,他不及回避。

    “今晚不回家,事務所我就交給別的接班人。不跟他分手,我就跟你脫離父女關係……”

    徐光磊愣住久久。

    當戴詩佳洗完澡出來,他注意到她又是頭髮吹得半幹,但實在沒心情念她,上前急問:“佳,你老實告訴我,昨天跟你爸吵什麼?”

    “晚上告訴你,好嗎?我得出門了,真的要遲到了。”戴詩佳用哄小孩的語氣說著,她捧捧他臉,見他手中拿著自己的手機,道謝想拿過,卻被扣住。

    “我……”徐光磊耙梳了下頭髮,誠實道:“我剛不小心看到你爸傳來的簡訊,你們昨天吵架的內容……跟我有關?”跟伯父見面的事一直沒向她提起過,然而如果事情演變成父女衝突、家庭革命,他不能讓她獨自面對。

    戴詩佳看著他一會,搖搖頭道:“阿磊,我們吵架的內容從來都只跟他對我的期望有關。但,是的,你的名字出現過。”“小佳……”她將事情簡化了。

    他的擔心神情她看在眼裡,戴詩佳環抱住他的腰,安撫道:“晚上再說好嗎?我爸就是那麼不講理,可是反對交往物件也不是第一次了……嘿嘿,你是不是以為我在說我前男友?……唔好啦,不鬧了,別瞪我。阿任交往的物件他從沒一個滿意的,無論說什麼都聽不進去。”

    “所以伯父跟阿任脫離父子關係了?”她貼在胸前撒嬌,徐光磊語氣也不自覺軟了幾分。這年頭還有以斷絕親子關係為要脅手段,簡直不可思議。

    “……我爸到底寫了什麼?”把昨晚吵架的氣話特地打在簡訊裡,是想來個白紙黑字申明所言並非氣話?戴詩佳擰擰眉,她或許沒像老弟那般我行我素,但不代表老爸可以把她當成傀儡。“阿磊……如果我希望你跟我回家一趟,當面跟爸爸說我們是認真交往的,你願意嗎?”

    徐光磊才張口,她又說道:“先不要回答我。”戴詩佳分不清這是對男友的保護,還是對自己的:如果徐光磊拒絕跟她回家見家長,她可能會很受傷、非常受傷。“我爸他……很不能忍受有人挑戰他的權威,當事情無法如他預期,說出來的話通常不會太好聽,就算別人誠心誠意,他也不一定領情,還有可能被掃地出門——”

    “我願意。”

    那語氣像婚約起誓。戴詩佳頓了頓,想抬頭,他大掌將她壓回胸前。

    “好了,現在,”他揉著她頭髮,因她一番話而放下心中大石般,接下來該解決第二重要事件,“你要自己進去把頭髮吹幹還是讓我來?”

    “我自己來就好……”

    她逃走了。給龜毛男友吹頭髮,三分鐘可以解決的事可能變成十五分鐘,那麼她真的真的就要大遲到了。

    而徐光磊也就順著她,默許她胡亂吹整後頭髮仍可能未全幹,也默許重要話題被延後討論。他有理由多信任她一些的,畢竟,昨晚她離家之後到自己身邊來了,他不會假裝不懂那衝動背後蘊含的心意。

    半掩的浴室門內,她敷衍地吹頭,撥沒兩下就關機卷線。徐光磊失笑,睜隻眼閉隻眼送她出門。

    離開徐光磊家的戴詩佳往捷運站方向跑去,暫將昨晚與老爸吵架以來的紊亂思緒壓下,在下樓的手扶梯上,她快快傳了訊息,表示人已在趕來的路上。

    今天,她人生中第一批從小帶到大的劍道學生參加升段考試,數年的苦練與堅持,終於捱到了能升段的年齡:打從她正式開始帶學生就下定決心,到了這一天她必定要排除萬難到他們身邊遞茶送水、加油打氣,見證學生們領初段證書的瞬間。

    她跟學生們說好的:初段只有一次,從段外進到真正的劍道世界,這門檻也只有這一次。她所教的學生肯定一次就能考過,所以她絕對不會錯過,因為對她自己來說也是一個里程碑。

    人都已經到了考場外了,都已經與館長和其他老師們通過電話,準備到便利商店搬一箱水進來了,公用手機卻在這時響起。休假與假日都需隨身攜帶公務用手機,這是身為所長特助職責所在,她甚至簽過一份二十四小時隨叫隨到的同意書,聲明自願放棄相關的勞工權益:雖然所長從未在非辦公時間找過她。

    手機來電顯示為李助理。

    進到事務所後她主要是為所長工作,但大部分的時間裡這位李助理是她實質的直屬上司。戴詩佳找了一處較安靜的角落,按下通話鍵。

    “TRO?”電話裡李助理敘述著事情的發生,一個所長親自出馬的台商撤資案,訴訟管轄權在美國,她曾幫忙整理檔但此案主平時由林助理擔任副手。戴詩佳不知道關於對手律師即將聲請臨時禁令的消息所長是怎麼知道的,她上一次參與討論時案子尚在排期審理。李助理一時聯絡不上林助理,所長希望她能立刻到事務所商量對策,必要時還須立刻出發前往美國。

    “我知道你有記錄的習慣,之前的檔中也可能有有用的內容,所長說記得你提過對方律師的慣用手段和經手案件的共通點,可是你的筆記加密後我看不懂。”電話那頭李助理翻閱紙張,應是在她的座位後找到了檔案夾。“總之,麻煩你進來事務所一趟。”

    遠處,她看見館長從考場出來,往一旁的便利商店卡去。直到他又走近了些,兩人對上視線。

    “戴律師?”

    “……我知道了。”

    眼前,館長正用一種疑惑眼神看著她。戴詩佳朝他點頭的同時結束了通話。現在回想起來,那大概是她第一次強烈地不喜歡法律工作。

    不喜歡,仍需盡職。

    被所內一些律師所影響,她在事務所裡放了一套西裝。和李助理通完話的二十分鐘後,她已換下運動服,西裝筆挺地坐在辦公桌前整理資料,又過不久,李助理加人一起討論。

    從她平時做的筆記與手冊中竟然真能歸納出對手律師的慣有伎倆,李助理列了幾個方案出來,他們一起向所長報告時已過四點,而林助理聽到留言趕到時也差不多是這個時間。於是作為所長助理中最資淺的、最與本案無關的一個,戴詩佳在所長允許下從會議中早退。

    她立刻趕回考場,考試已經結束了,打給館長和另一位老師都沒接,打給幾位她有號碼的學生也同樣沒回應,可能是移動中不方便,也可能慶功的地點是館長最愛的卡拉0K。先前學生們有提議結束後去慶功,但地點一直沒定下來,她聯絡不上任何人,只有作罷。

    社會人士為工作缺席其它事務,這是負責的表現,早上跟館長說自己必須立刻去事務所而他叫她別擔心時,話裡的意思是這樣的。然而戴詩佳自覺已經錯失了很重要的東西。

    她不是因為喜歡法律工作、發自內心投入事業才因一通電話就飛奔進事務所,當李助理問起是不是打斷她的週末計畫,她甚至沒提今天的劍道升等考試對她來說別具意義。反觀林助理,雖是未能立即趕來,但解釋是從高雄的聚會趕回來的,所長及李助理都能理解,道團隊的用意在於相互支援。

    比起二話不說直接沖回事務所,難道沒有更聰明、能兼顧兩方的作法?也許先告訴李助理幾個可能有關連的案子,也許至少先進會場幫家文他們打氣、跟他們練十分鐘的劍道型、甚至默想片刻也好……可她什麼努力也沒做,如接到指令的機器人,停止思考,執行任務。

    ——你分不清楚什麼才最重要。

    初戀情人說得沒有錯,她的倔強與固執原來只存在於設定好的框架裡,一旦跨出,她便啟動乖乖牌模式,選安全的路來走。

    她討厭這樣的自己。很討厭、很討厭。

    戴詩佳在相約的陽光公園陸橋上,仰頭是橙黃夕陽,低頭是一片波斯菊花海,撫面的微風也用最溫柔的力度在安慰她似。

    等待變成一種折磨,她好想好想快點見到徐光磊。

    她想告訴他自己今天有多討厭自己,有多後悔有多懊惱,有多想用面部攻擊把自己K0了!可最後的最後,她又很厚臉皮地希望他會說,“沒關係,只要努力改變,一切都會好起來。”用他最溫柔的聲音、最溫暖的擁抱來包容她、支援她。

    很厚臉皮她知道,可是她真的真的需要徐光磊在她身邊,給她勇氣。

    餘暉灑在頰上,她傾身向前,倚在橋上的欄杆,閉眼感受那下沉中的熱度,那是今晨太陽升起時她所感受過的,前所未有的熾熱。

    忽然,她深深體認,縱使不能隨心所欲,至少有一樣東西可以依賴——那就是她跟徐光磊的感情。

    “久等了。”

    推開辦公室玻璃門的是小溫先生,他將手中兩杯咖啡放在桌上,轉身將門關上。

    “不好意思啊,剛剛跟所長的會延長了,讓你在這邊乾等。這是我請林助理去買的茶飲特調,有間茶屋的,很好喝喔。一杯是冰的檸檬普洱,一杯是熱的普洱薑茶,你先選——怎麼了,你還好嗎?”

    一推開門就說不停的小溫先生繞到座位上坐下時愣住,對面的下屬一臉失神,甚至雙眼有點發紅……全然沒有平時的活力。

    戴詩佳揮開惱人的回憶,吸吸鼻子,她不客氣地選了檸檬普洱喝了口,大贊道:“哇!好好喝喔!早就聽說有間茶屋的特調好喝而且每季都有新功能表,真是太特別了。”

    ……很顯然她在轉移話題,雖然十分拙劣,但他沒有蠢到去追問可能會令女生情緒失控的事。小溫先生拿過了另一杯飲料,清清喉嚨道:“今天跟你約時間是想聊聊這幾個月你在我們部門的想法,調過來時有點急促,我曾擔心你不適應,但看你很上手,我也就沒問太多……你在社會責任部開心嗎?”

    還吸著檸檬普洱,檸檬酸味大於甜味,加上濃郁的普洱茶香,戴詩佳思考著這個奇妙的味覺衝擊。

    轉調部門已經有段時間,她也逐漸習慣了小溫先生人性化的管理作風,然而問起開不開心……該怎麼回答呢?她在部門主要負責教育與宣導,在事務所的教育工作方面是開心的,她帶的學生們進步飛快,前天還主動要求試做英文模擬法庭,作為去紐約前的特訓,積極度滿分:若是說到所外法律宣導的部分,她卻不能昧著良心讚揚與前男友重逢是調部門後的額外獎賞。

    “戴律師?”

    “我在社會責任部非常開心。”還是昧著良心吧,遲疑一秒後戴詩佳笑答。把私人恩怨端上檯面太不專業了。

    小溫先生點點頭,撇開所有有點野心的律師都對本部門敬而遠之的傳統與常識,他姑且相信她的回答有一部分的可信度,畢竟若不是真的對部門工作有熱情的話,大概無法勝任大學生的教育訓練,還與他們打成一片。

    期中報告她已交上來了,當中對於每個學生的長處特點描述極細,能將個別學生的個性分析得如此到位,平時定是用心觀察、相處。不久前才知道原來她練劍道還帶課,也難怪對學生自有一套方法了。

    “其實我剛跟所長的開會內容是跟你有關的。”小溫先生說道,“本來所長想叫你上去他辦公室直接談,但我不同意:我跟他理論了一陣子才拖到跟你開會的時間。”

    “跟我有關?”她愣了下。“所長想調你回去他那邊。”他單刀直人。

    雙眼漸漸瞠大,戴詩佳不可置信地看著他。一方面是錯愕所長這樣的大人物會在下屬調職過後想起來,另一方面……太賊了,小溫先生太賊了,開頭問她在部門開不開心,現在她若說想調回去豈不是自打嘴巴?

    小溫先生忽略那兩眼圓瞪的好笑表情,道:“之前你在所長那邊負責的最後一個案子,就是你到工地被證人襲擊的案子,已經告一段落,所以所長想問問你的想法,想回去還是想留在社會責任部。直接叫你上去所長辦公室怕你為難,於是我說服他,讓我先跟你談談。對我說話不用太拘謹也不用有顧忌。”

    戴詩佳側側頭。當初所長將她調部門是因為無法完成交托的任務,這樣不得力的助手留在身邊無用……不是這樣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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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10-18 00:20:45 |只看該作者
第8章(2)

    努力家不愧是努力家,連疑惑時都那麼鞠躬盡瘁。小溫先生失笑道:“果然呀,連本人都以為調部門是因為績效不好、能力不足?”戴律師離開所長室以來,所內的閒言閒語他可沒漏聽。

    自己聯絡的證人忽然反悔不出庭了,她前去當說客不但無功而返,還鬧出大笑話,就算被炒魷魚,戴詩佳也不覺奇怪。那時所長只是將她調部門,多半是看在老爸的面子。“不是嗎?”

    “所長的形象有這麼不近人情?他的確賞罰分明就是了。”小溫先生很想大笑,“你被調部門是因為所長跟李助理擔心你的人身安全,而你卻一點自覺都沒有,正巧我這邊缺人,這樣說夠明白了嗎?”調職是一個提醒,或甚至一種保護手段,並非所內傳的降職。

    戴詩佳下巴差點沒掉下來。也就是說現在兩個部門任她選?“但……學期就快結束,學生馬上就要出發到紐約了……”

    “戴律師的律師常識真是令人訝異。”小溫先生自言自語著,換作所內任何一個律師,肯定二話不說立馬打包搬回三十二樓,誰還會去管什麼學生不學生的。要知道這些學生不一定每個最後都會成為律師,有心帶後輩大可登錄所內導師系統,去指導已經確認考上律師執照的青年才俊成為自己的助力,那才有投資的價值。看著她,他不禁好奇問道:“我聽李助理說你剛進事務所時說過,希望能接觸更多企業大案。現在還這麼想嗎?”

    戴詩佳暫未回答。當年是聽從老爸的安排進入事務所的,老爸是打刑案出身的律師,為了自家事務所將來的多元發展,將她放在所長身邊目的是多見見世面,希望能多接觸企業大案,這不是謊話。

    然而調來社會責任部之後,雖然經過一段調適期,如今她投入的心力遠遠超過預期,有別于進入英盛後的戰戰兢兢,她第一次感到樂在其中。

    樂在其中……她一直以為只有教劍時才會有的成就感與快樂,竟然也能在法律工作中找到。

    戴詩佳垂了垂眼,毫無預警地又想起徐光磊。

    上星期的早餐會活動她失控了,她不知道那晚自己是怎麼回到家的,更別提是不是真的狠心把徐光磊丟在路邊,她哭得像世界末日般傷心,老弟說她是恐慌症發作了,這些她都很模糊,可惡的是兩年前關於徐光磊的記憶彷佛是以高清模式儲存。從在早餐會重逢後,除去她一直逃避的分手過程,回憶裡關於徐光磊的全都是快樂的事。

    從前有一回跟小關深夜喝酒聊天,小關想幫她一起罵前男友,整夜裡她把認識到交往的點點滴滴钜細靡遺地說了一遍,竟然沒能讓最會同仇敵愾又直爽的小關罵出一個髒字。小關說她這是一種自我保護模式,只在無關緊要的地方打轉,關鍵的領域不會讓人觸碰:好比一個完美主義者因為想將最珍貴的、不受打擾的時間留去思考、處理最重要的事,於是先著手處理瑣碎的雜事,偏偏雜事一再冒出,於是最重要的那件事永遠都在待辦清單上頭,被觀望著。

    如果……只是如果,她能正視分手一事,認真面對那段將她傷得極深的回憶,躲起來大哭一場也好,叫上小關去把徐光磊揍一頓也好,是不是就算完成對這段感情的哀悼,並且準備好從分手初段班畢業了?

    坐在對面的下屬心神不寧,小溫先生只手撐在臉頰,將平時用在分辨客戶說真話假話的推理能力觀察她。以他對戴律師的粗淺瞭解,選部門的事該怎麼做,她必須按照她爸的意思:至於她臉上極少出現的活力全失,大約是由上周的威士卡之夜之後開始的,八九不離十跟那位徐先生有關。影響她的兩件事其實本質是類似的。“你知道你欠缺什麼嗎?”

    戴詩佳看著他。或許是錯覺,可有那麼一刻她以為這位上司說的不是公事。“你欠缺的是離開舒適圈的勇氣。”按照前人的指示行事當然是安全選項,然而人生有趣的難道不是尋找答案的旅程嗎?自以為是人生導師的話太噁心了說不出口,只能點到為止。

    小溫先生搔搔頭,大概因為童秘書比他資深又總是獨立作業,所以直到戴律師加入,他才真的有作為上司的實感:憑良心說是不錯的體驗。

    等等,這麼說來,去年的合夥人會議裡有人指出某些部門主管頭銜是裝飾用的……所以老哥把戴律師調過來不僅是為了她,也是為了照應兄弟?

    嘖,他從來沒要求要在英盛出頭天啊,所內閒話他也當成連載小說自娛,老哥真是多此一舉!人才的運用、授權的美感、運籌帷幄時快意,這些權力的遊戲所長自己跟其他主管玩不就好了,拖他下水作啥?

    可被老哥這麼一弄,他又忽然覺得部門有戴律師才完整……可惡!這不是把他推下海跟戴律師一起兩難嗎?作上司的有必要連下屬的心理層面都照顧嗎?小溫先生又嘖了聲,翻開一份資料夾,抽出當中的一張拍在桌上。“這是部門異動同意書,如果決定回去所長室,週五下班前簽給我,下週三所長要回紐約總部一趟,你就跟著去。可如果社會責任部裡還有你想做的事,我跟童秘書非常樂見你留下來……咦對了,迎新會都還沒辦呢……到時候看狀況吧,要跟歡送會一起辦也不是不行……”

    戴詩佳接過同意書,注意到上頭兩位主管簽名下方的日期押的正是幾個月前她從所長室調到社會責任部那天。原來真如小溫先生所說,她只是暫時被調離那個案子而已呀……她蒙著頭自怨自艾,看不見所長跟小溫先生的用心。

    還有多少事她也是犯同樣的錯,埋頭苦幹卻忽略周遭人釋出的善意,變成一意孤行的死腦筋?

    小溫先生很想威脅利誘戴律師不要回去所長室,但逼得太過豈不是跟逼著女兒到事務所上班的戴大律師沒兩樣了?他想清楚了,如果她留在部門,他希望是一個順從內心的選擇。

    “無論如何,決定權在你。”

    兩年前——

    在相約的陽光公園陸橋上,戴詩佳稍稍伸展有些酸軟的雙腿。

    抬頭,天已經暗了,橋上幾盞燈點亮,橋下的一片花海卻已沒入黑暗中。“咦?”

    幾滴水滴點在頰上,下起了毛毛雨。她沒帶傘呢……

    戴詩佳朝公車經過的馬路那頭探頭,望得脖子都長了,還是只有幾個夜間慢跑的路人經過。

    終於,她忍不住掏出手機,按下通話鍵。

    又重撥了一次,還是沒人接聽,她在進入語音信箱前收了線。

    是不是跟葉子誠的談話還持續著?她應該更有耐心等待的……戴詩佳將手機收起。

    八點,八點半,八點四十五……毛毛雨漸密,她頭髮有些濕了,搓著雙手時才發覺冷。但這沒什麼,剛開始交往時的那次約會,徐光磊也等過她很久,況且今天不是特別節日。“……阿磊。”

    每一次都錯看出現在橋另一頭的人是他,直到那抹黑影緩緩走來,停在面前,戴詩佳才確認這次真的是他。

    “阿磊,你來了。”戴詩佳連忙鬆開搓著的手,關心問:“子誠還好嗎?聊了什麼聊了這麼久……該不會是上次跟老婆吵架的橋上的燈在他身後,他的表情在陰影下。

    “還是我們先去吃飯好了,坐下再說,雨也越下越大了。”戴詩佳以為他的沉默與葉子誠有關,雖然先前大家一起去吃過飯,葉氏夫妻的爭執內容她略知一二,但如果徐光磊不想談論朋友的隱私,她不會問太多。“你也沒帶傘吧,呵呵,真是的,明明早上天氣超好的,誰會想到一個下午就變天了呢。”

    說著,她伸手想撥開他沾濕的前發,碰觸的前一刻徐光磊別開臉,退了一步。光線照亮側臉,她才看出他一臉陰沉。“怎麼了……”

    “你今天去了哪裡?”

    那聲音裡沒有一點溫度,開口一陣子才問出一句話,像包含了很多思考。戴詩佳心虛著,“怎麼忽然——”

    而他很快便失去耐心,道:“下午我去了升段考試的會場,正好家文上臺領初段證書,他的綜合分數是所有升一段的劍士中最高的,你知道嗎?”

    “呃,我——”

    “評監、主考、幾個館長一致認為他的劍道型最好,平實裡帶穩健,沒有分毫多餘的動作,眼神、氣勢、中段、稽古皆是難得一見的好。你猜他準備這一刻準備那麼久,得到那麼多人肯定的時刻最想讓誰見證?”

    “他還以為你至少最後會趕來,不肯卸面、不肯收護具。”

    戴詩佳說不出話。這些她不會知道,雖然她對家文有絕對的信心,但畢竟沒有親眼看見,當然無法得知他臨場表現究竟多麼令人引以為傲。徐光磊去了會場,替她親身感受了這一切,他分享所見,可為什麼聽在耳裡有如嚴厲的指控?她也很懊惱啊!

    “考試結束後,我跟他們一起回道館做耐力訓練,館長說這是慶功,也是告誡他們不能因此鬆懈下來。”

    他跟他們一起回道館?……難怪……難怪沒有人接手機,練習時私物都是鎖在置物櫃裡,當然不可能有人接。戴詩佳瞪著他。“初段只是入門”,考前館長天天掛在嘴邊的,她怎麼就沒想到他們會回道館呢?

    可……她還是瞪著他一直回避對視的雙眼。

    他去會場、去道館為什麼不跟她說一聲?算算時間,剛才自己在這邊乾等的時候,他都在道場看學生訓練?

    為什麼?

    為什麼她感覺他要說的根本不是缺席升段考試的事?“阿磊……”戴詩佳見他暫時沒再說下去,從實道來:“我今天有去會場,可是只到門口,事務所就打電話來了,說有緊急的案子要我進去一趟。是一個所長親自出馬的美國的案子,平時不是我負責,可是負責的另一位同事趕不來,而我之前有參與過幾次視訊會議,也做過背景資料準備,所以比較清楚進度……”她可以繼續描述這個案子有多緊急、有多重要,她甚至可以把自己說成解救此案危機的關鍵人物、她做的檔案與手冊有如智者的錦囊,但這些只是再度重申她將工作放到了第一位。

    而徐光磊已經不耐地閉閉眼。

    對了……她根本不用解釋去了哪裡,如果他剛剛是從道館來的,應該早就從館長那邊知道這些了。

    她真的真的也很懊惱呀,她也很希望自己能想到兩全其美的方法來處理這種分身乏術的情況呀,問題是她不夠聰明!戴詩佳看著徐光磊冷硬的表情,頓時好委屈。

    “我們分手吧。”

    ……什麼?!

    她沒理由假裝自己沒聽清楚或是不可置信,下意識只知道自己不想再多聽那話一次。戴詩佳是錯愕的,但沒真的問出口,她想要的或許只是多一點時間多一點心理準備。

    她有種感覺,徐光磊從剛才一路說著升段考試的事,其實只是為了要在最後說出這句話。一直以來,她內心深處也存有懷疑,尤其當她在徐光磊身邊,太幸福太快樂時的不真實感,都令她隱隱不安。

    ——你分不清楚什麼才最重要。

    魔咒一般的話語竄進她腦海,時空倒轉,她經歷過類似的場景臺詞。

    她為什麼會重蹈覆轍?明明、明明就在心裡打定主意這次會不同,而且她真的真的已經下定決心,會做出改變。她會為了他改變。

    “其實……怎麼能怪你呢。”

    戴詩佳猛地抬頭,視線緊鎖他的,他忽軟的語氣又再度變得冷淡,道:“那回你說為了劍道和前男友鬧得不愉快,我心裡是很高興的,高興你願意為了喜歡的事情排除萬難,那麼我也能排除萬難成為你心裡重要的人。可我卻忘了情人節那次你為了工作而放下約會。原來三者的排序一開始就設定了,再怎麼調換順序,無論是自願還是不可抗力,遇到抉擇時你必定會以工作為先,是我沒有看清而已。這樣的你,只適合把感情當調劑品。”

    他從頭到尾都沒看過她一眼,直到說完了,才緩緩看向她。戴詩佳屏住氣息,縱然聲音冷漠,表情冷漠,他雙眼發紅。

    “就這樣吧,小佳,希望你一切順利。”

    然後他緩緩轉身,緩緩步離。

    戴詩佳愣在原地。在家裡、在事務所她都慣了當接受的一方,面對他的斬釘截鐵,她一時間不知該如何反應。’徐光磊說得算是含蓄的,同樣的分手緣由,初戀情人將她罪證一條條列出來數落,那些都挺過來了,現在她也能撐住。

    他說的每句話她都無法辯駁,也深深反省,可……可這真的是分手的理由嗎?他氣她為了工作沒去升段考場,所以就要跟她分手?這邏輯不對,他連翻舊帳的說詞都牽強。

    “等等、等等!”戴詩佳追了上去,擠出笑容道.?“我們找個地方坐下來好好談談好嗎?這兩天發生很多事,如果有處理不好的地方,我願意改,但你得給我機會。”

    他步伐停了停。

    戴詩佳稍稍松了口氣,才發覺,心口一直緊揪著。但她必須將自己的情緒壓下,因為……因為比起自己,徐光磊更重要。

    對,她就是笨,領悟力差又死腦筋,她想把事情弄清楚、想挽回,雖然老弟從有戀愛經驗以來就告誡她有朝一日男友提分手的話千萬不能死纏爛打、追根究柢,要哭要鬧要撂人開扁都可以事後再說,切忌在當下失去冷靜。可她不要哭鬧或揍人,她只希望兩人之間好好的。

    她需要他們之間好好的。

    畢竟、畢竟今天早上他還那麼深情繾綣,她不相信徐光磊是會瞬間變臉的人,不信他可以對她狠心,不信不信。“阿磊,我們不要這樣,好嗎?”

    戴詩佳幾乎聽見自己聲音裡的委曲求全,心中百味雜陳。害怕失去以及無論如何也要事情按自己所想地去發展的欲望湧現,是一種任性與自私。“阿磊……”伸手拉拉他衣角。

    徐光磊手一僵,卻在下一秒抽開,從她身邊繞開。

    “等等——”戴詩佳再度追上,直接擋在他面前質問道:“為什麼?為什麼突然要跟我分手?是不是發生什麼事,還是因為我爸的簡訊?告訴我好不好??”“該說的我剛剛已經說完了。”徐光磊眉間輕擰。

    “我不信。”細雨打在眼前,她搖搖頭,再搖搖頭,拒絕相信那蹩腳的分手理由。

    與她對視良久,徐光磊失笑,以嘲弄的方式。他雙手收放兩側口袋中,冷道:“戴律師,要什麼樣冠冕堂皇的理由才能讓你受理?”“我……我只是想知道為什麼——”

    “因為我不高興你把工作當聖旨,因為我發現我們的感情最好也就只能到此為止,也可能我的前女友回來找我而我三心——意,或者我單純地頓悟我們都值得更好的物件,晚分不如早分,”他問道:“如果一個人想要跟你分手,真正的理由是什麼,很重要嗎?”

    真正的理由?

    他的意思是為何提分手無所謂,重點的是他已沒有跟她一起走下去的意願?就算沒有豐富的戀愛經驗,她卻是十分明白的,愛情不是支撐一段關係的拱心石,想要走得長遠,耐心、包容、觀念、喜好這些熱戀時不一定會去注意的瑣碎累積起來才真不可或缺。老爸從前跟媽媽,現在跟趙姨的相伴便是如此:老弟從沒跟同一個女生交往超過一年也是一種反面證明。

    也就是說徐光磊確實想過他們的將來?只是思考過後的結論是他們可以燦爛一時,繼續下去卻是耽誤彼此時間?

    頓時像被人掐住了心口,疼得她呼吸困難。

    雨變大了,四周卻好靜好靜。

    戴詩佳想起鄉土劇裡的傻女人,苦苦追求,哭著求著那個負心漢回頭看一眼,好像只要把最脆弱、最不惜一切的心思掏心掏肺擺出來,他就會回心轉意。

    但徐光磊直挺的背影沒有遲疑,眨眼已消失。

    狗血的劇情無限延伸,傾盆大雨降下,冰冷的雨水有如他的話語,一直澆在頭頂,看她何時才願清醒過來。

    而她飾演等不到導演喊卡的失神傻子,就這麼立在原處,眼前一片黑,或一片白,總之看不真切地朦朧著。

    響了停、停了又響的手機鈴聲終於引她回神,盯著來電顯示,努力專注。“阿任。”

    大概響了第三通了,戴詩佳才抖著手按下通話鍵,也同時按下了眼淚開關。“阿任……”她哇的一聲大哭失聲,潰堤般嘶吼著只有自己聽得懂的求救。“阿任,你來接我好不好,你來接我好不好……你來接我……不要放我一個人,不要放我一個人好不好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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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10-18 00:21:03 |只看該作者
第9章(1)

    孟學湛的咖啡廳擺設被重新排列,撤下桌椅,多了走動空間。

    商務早餐會真正在早上進行的聚會變少了,更多是需要另尋空間與時間來深度體驗、交流的主題,倒也不是什麼壞事。這兩個月迎來三個新會員,全都是年輕人,創會之後第一次,三十五歲以下的會員人數超過資深者了。雖說要辦能讓兩個族群都滿意的講座或活動的難度加深,年輕一代也偏好早晨以外的聚會時間,講座內容勢必得更活潑,這令與資深會員的溝通變成新的課題。

    孟學湛很頭痛。

    可至少,從會長笑呵呵的表情可以看出他老人家很滿意這樣的轉變。本來聚會目的就是社交,能夠將效果最大化時間地點主題,他一律支援。

    空間另一頭,徐光磊身著卡其長褲與水藍襯衫的店服,外頭套上繡著英文名縮寫的圍裙,正經八百又專業地介紹著調配墨水的幾項原則。遠看是真的頗有氣質的,斯文又溫柔,像無害的大男孩。大約要真正熟識後才會發覺這傢伙自閉又自大,又有那麼點自卑。

    “呃啊。”孟學湛低呼一聲,溢出的咖啡沿著桌角流肆一地,打斷了他對好友的評頭論足。幾位會員靠他沖咖啡的吧台較近,紛紛回頭探看,他連忙道:“沒事沒事。”不動聲色撈起一旁的抹布擦拭。

    本來在說話的徐光磊投來視線,孟學湛趕忙搖搖手,示意他繼續。

    兩個月前提案“調配屬於自己的墨水”活動,得到會長跟杉墨書店老闆的同意,籌備期間徐光磊甚至飛了日本一趟,到墨水店又受訓一次,取得該品牌更高的調墨資格,順道將限量的彎月玻璃瓶帶回來,當成本次活動的紀念品。

    好友為了配合自己這麼賣力、這麼投人本來一直被他視為麻煩事的活動,孟學湛感到有點奇怪,但……算了,有些事旁人幫不上,他能做的,大概就是當個默默支持的朋友,再免費奉送手沖咖啡讓他澆澆愁罷了。

    遠方的徐光磊皺皺眉,是因看到了孟學湛邊磨豆邊露出的噁心深情表情,他完全不想費心去猜那傢伙腦袋在想什麼。今天的活動他準備了很久,下一季書店那邊有發表會,正式推出這個可自己調配的日本墨水品牌,在那之前先有個試辦活動果然是正確做法,會員給了不少意見,他也觀察到不少細節需要調整。

    活動進行到第一階段的單品試墨,他講解完後就立在一旁稍作休息,讓大家先自行感受沾水筆及不同顏色的墨水。“光磊。”

    黃穎紋喚著,手中拎著挑選的第一款墨色,粉中帶些桃,她以玻璃沾水筆試畫了一個圓圈,深淺暈染表現極佳。

    “菲查爾德?”徐光磊問著。

    “徐老師眼利。”她故意說著。多種墨色中唯——款以花命名的墨,黃穎紋i看就愛上了,她甚至捨不得染進其它顏色,就怕顯髒。

    “大概是少數顏色中,讓人不想配染的顏色吧。”徐光磊對她那帶揶揄的口氣一笑,道:“本身變化已經很豐富,你平常有寫手帳的習慣,下個階段我們會挑筆,你可以選M尖,灌這款墨拿來寫標題或是寫花體字很合適,粗一點的筆尖更能看見墨色轉變。”

    “可是難得可以調色,不調一下好可惜。”黃穎紋兩難中,她一直有寫手帳的習慣,也自認是文具控,但鋼筆跟墨水坑她一直沒跳,對其認識也少。

    “書店那邊辦的產品上市媒體招待會,我會邀請你,到時你可以再調一個顏色,如何?今天就帶你喜歡的顏色回去吧,實用才是最重要。”徐光磊建議著。調色體驗是此品牌的特點之一,然而回歸日常使用的出發點,他相信第一直覺選的會是最符合使用習慣的顏色。

    “那好吧,就照你說的吧。”黃穎紋被說服了。見徐光磊準備結束話題,她又道:“對了,我先拿給你吧,既然我已經省略調色步驟了。”她拿過放在一旁的包包,掏出一個牛皮紙袋。

    徐光磊接過,裡頭放的是雜誌,而封面是他的書桌。

    “明天上架,新鮮出爐先給你。”

    他還未及反應,黃穎紋又搶了過去,翻到他的專訪頁面。跨頁的大幅照片中他背對鏡頭坐在書桌前,側過臉望向光源處,文字排版在空白的牆上。

    沒有細看那些校了又校的訪談內容,他翻至下頁,幾張特寫亂序排列,其中一張放大至半個頁面,他在客廳沙發中,張開的臂膀靠在後方靠背處,襯衫腕間扣子打開露出腕關節,配上亂髮,整個人顯得隨意而慵懶。然而他的眼神是十分認真的。’照片中看不出他是因何認真,倒也充分表現憂鬱文青的形象。徐光磊心裡清楚,那時的目光是停在那幅四格水彩。

    “我們找一天慶祝一下吧,這次專題可是創刊以來最大篇幅的。”黃穎紋說著,邊打量著他的表情,試探道:“來我家,我煮給你吃。”

    一會,徐光磊道:“幾次談訪問內容都是你埋單,雖然是入公司帳,但我已經覺得不太好意思。”

    “呵,我是想約你出去呀,”他又在繞圈子拒絕了,黃穎紋道:“不會到現在你還不知道我想跟你約會吧?”

    那直白讓徐光磊頓了下,才回:“那麼,你不會到現在都還不知道我一直都在拒絕跟你出去約會吧?”

    當然她沒有那麼蠢。“理由是?”

    “我不想你誤會我對你有意思。”

    聞言,黃穎紋沒有生氣,反而笑了出來。“我條件沒有好到引起你的注意?”徐光磊在腦中組織了一下才說道:“我參加早餐會完全是因為想還學湛一個人情,這裡的一切對我來說是公事,而我沒有與工作上認識的物件交往的習慣。”

    “是嗎?真可惜。”其實她或多或少接收到這個訊息了,畢竟這也不是第一次她約徐光磊出去被拒。黃穎紋歎道:“我以為我們興趣相投,應該是可以嘗試發展的物件。”

    她開門見山,徐光磊抬頭看了周遭,會員們都還在試墨,這距離應該不會有人注意到他們的對話內容。他說道:“我不認為興趣相投在戀愛關係中是必須的。興趣可以培養,兩個興趣不同的人帶領對方進人自己的領域,難道不是更有趣嗎?反過來說,興趣一樣的兩個人在一起久了,容易變成所有的時間都脫離不了彼此,豈不是連一點獨處跟喘息的空間都沒有了?這樣的物件,真的值得發展嗎?”

    “……你也太直接了。”那語氣像在取笑她的擇偶方式,她不過想在交往之初多點話題罷了。黃穎紋嘴角微抽,徹底認輸了,她不會再對徐光磊抱任何朋友以外的期望。“那你成功帶領戴律師進人你的領域了嗎?”

    沒料到她會冒出這麼一句,徐光磊不說話。

    “她好久沒來參加講座了,你有跟她聯絡嗎?”黃穎紋出自關心地問。

    徐光磊目光落在眾多會員中的一個,那是溫律師,戴詩佳的上司,自從威士卡之夜以後都是他出席聚會的。“沒有。”

    “這樣好嗎?”她又歎了口氣。徐光磊該不會以為經過他那天的爆炸性表現,還沒有人看得出來這對前男女朋友有多可疑吧?

    徐光磊沒有回答那問題,因為幾個會員走向他們,問起幾款調性相近的顏色,他也就順理成章地忽略太過私人的對話,回到大桌前,示範幾款墨水。

    活動大約在九點半結束,會員們人手一小瓶自己調出的墨水和一支塑膠鋼筆,一致反應都是正面的。

    孟學湛跟會長按例擔任送客角色,順便預告下期活動,叮囑大家要記得出席,徐光磊回到桌前收拾,收著紙卡時其中一張掉出,落在手邊,正是他自己剛才示範調出的顏色。初見是深夜的黑,隨筆畫出,墨色暈染開來,才看出帶著深沉的藍。

    藍,一直是他心目中屬於戴詩佳的顏色,那是她最喜歡的顏色,是劍道服的顏色,也是她慣穿的西裝顏色。第一次到日本這間制墨的小店中,店主領他調墨時,他很直覺地就以簡單的炭色混藍,從那時起,他日常用的鋼筆中就是灌進這款墨。調完墨得取名,他隨手寫下“最深”,大約就是夜最深時的意思。

    長指停在筆尾畫出的最後一點顏色,已暈成褪色的藍,真真就像是劍道服的色彩了。他輕輕按著,然後拾起紙卡,與其它紙卡一起收妥。

    “徐先生。”剛與幾個老會員聊完天,見人散得差不多了,小溫先生向他步來。他打招呼喚道。

    “溫律師。”徐光磊也有禮地朝他點點頭。

    “今天的活動很有趣。”不免俗地還是要客套一番,雖然小溫先生從學生時代就是鉛筆愛用者,非必要時一律使用可以任意回頭擦乾淨修改書寫內容的筆。

    “我見到溫律師剛才用黑色配灰色再配土色,建議的最多使用三色配搭都用盡了,那黑應該黑得很有特色。”徐光磊微笑。

    “就是一團黑吧。”小溫先生不介意徐光磊的語帶嘲弄,他自己也覺得根本浪費資源,況且那敵意其來有自,交換立場的話,他是絕不會給介入自己感情的男人好臉色看,無論對方的出發點是什麼。

    經過幾次講座跟活動,小溫先生看出些端倪:當自己在觀察徐光磊時,也被反觀察著。他關心下屬,所以對徐光磊好奇,但這位下屬前男友觀察自己的目的又是什麼?

    小溫先生隱約感覺徐光磊的打量帶著評分意圖,像一個保護者對戴律師身邊的人執行安全檢查。

    合格者就可以接近戴律師?徐光磊將他自己排除在外?可他明明不爽在心啊,戴律師如果看不出來這位前男友還對她念念不忘且執著,那這位努力家真的難得可以再繼續努力一下……

    還是戴律師將徐光磊排除在外了?

    小溫先生暗自嘖了聲,他有必要關心下屬關心到這種程度嗎?不,只不過是不想下屬在工作時為私事分心罷了。

    “我跟戴律師是單純的同事關係。”

    話題跳轉迅速,徐光磊眯了眯眼,“我沒問這些。”

    “但你腦補了這些,所以我想聲明一下,以免你誤會。”小溫先生收起笑容,真誠地說著。

    今天是怎麼回事?先是黃穎紋,現在是溫律師……他看起來很需要戀愛諮商嗎?一會,徐光磊鬆口道:“我誤不誤會不是重點。

    對她來說我也不是一個應該過問她交往物件的角色。”

    “我瞭解這種事外人插嘴很惹人厭,但她這麼久沒出現在早餐會,你不覺得奇怪?你沒試著打給她過嗎?”換作自己可能不是打電話,而是直接找上門去。小溫先生看著他表情,喔了聲,“你打過了但她不接?”

    他就這麼容易被看穿?

    但……是他活該吧!經過威士卡之夜,戴詩佳會接他電話才有鬼。

    那晚,他是有回頭的,甚至奔了回去,但她已被塞進車子後座,阿任一把抓起他領口,舉高的拳頭就要揮下來了,在最後一秒停在鼻子前,然後猛地將他推開,上車開走。

    他惱那個被戴詩佳養著的小男友,卻沒想過自己可以輕易被他們自然而親密的舉動激得怒火中燒,想跟她言歸於好,說出的話卻滿滿是剌。他更震驚于戴詩佳的失控反應,當他驚覺自己再一次深深傷害她時,他十分後悔,他想挽回,想道歉……卻遲了。

    太遲太遲了。

    徐光磊苦笑。桌子另一頭一溫律師從西裝內袋掏出手機解鎖,點了幾下,放在桌上推向他。

    “別嫉妒。”小溫先生說著,“我如果不是她同事,她也不會接我的電話。她現在應該在機場了。”

    徐光磊驀地看向他。

    “我不知道戴律師有沒有跟你提過她是因為某些因素才調到我的部門。前兩個月她回去所長室處理幾個案子的收尾,跟所長的另一個助理到德國去,上星期四才回國。”而他跟童秘書猜拳猜輸了,於是認命出席早餐會。

    “今天她飛紐約。”

    “紐約……”徐光磊攏眉。英盛的總部不是在紐約嗎?她被調過去了?

    看著那表情,小溫先生覺得自己有點壞心。兩個月前,他跟戴律師約談,討論她接下來的職涯發展——在所長身邊接觸大案,還是投入完全相反的法律範疇:她在隔日便決定留在社會責任部。

    所長知道後表示尊重她的決定,但當初調部門匆促,所以要求她先回所長室協助李助理,也給他們充裕時間補人。

    在徐光磊面前,他沒把話說盡。戴律師今天飛紐約是帶那群法律糸學生到總部實習,兩星期就回來了:到時,早餐會又回歸她的工作內容中,一切如昔。

    戴律師本來可以明天再飛的,卻故意把日期提前,為的難道不是逃避與徐光磊見面,怕會影響工作時的心情?

    他不把話說盡是故意的沒錯,人有時就是缺臨門有人踹一腳。戴律師依然是個努力家,但這段時間她的笑容明顯少了,因此,小溫先生不介意再當一回欠打的上司,這可不是他好心,畢竟她是所長老哥重視的下屬,若是正式調過來後整天愁眉不展的,下次的主管會議豈不是又讓人有機會嚼舌根了?

    “我跟會長還有別的事要談,”小溫先生長指敲了敲手機螢幕,實在很想繼續看徐先生的苦瓜表情,但還是收斂點好了,以免遭天譴。“該怎麼做,就看你自己了。”

    徐光磊垂下眼,視線停在螢幕上通訊錄中她的名字良久、良久。

    桃園國際機場第二航廈出境區的咖啡座裡,戴詩佳喝著卡布奇諾,對面兩個學生吸著冰咖啡,興奮的情緒從一過海關便進入高峰。他們說著期末考試結果、英盛實習趣事、紐約出庭的筆記、同學交托的採購單、新買的西裝……各種各樣相關的不相關的話題。

    劉韋良以第二高分的綜合成績入選這次為期兩周的紐約實習,第一名是個平時幾乎不開口說話、存在感趨近于零的女生,最終審核時小溫先生稱之為小黑馬。其餘同學可自費前往紐約,參加最後三天的行程,參觀英盛總部與旁聽出庭。

    對面,兩人還在你一言我一語,戴詩佳靜靜聽著,有趣地發覺這位小黑馬私底下頗健談,還帶點幽默感,看來這趟旅程不會太無聊。

    走道上幾個小朋友玩耍的聲音引她看去,小朋友邊打鬧邊跑走了,她注意到窗外的雨。夜晚的雨總是會影響她的心情。

    兩個月前,戴詩佳做了一個差點沒活活氣死老爸的決定。

    正確來說,如果她沒有將故事細節交代得那麼清楚,沒有告訴老爸說一開始被調部門只是臨時的而現在所長要她回去,但她仍希望留在社會責任部,老爸大概不會發那麼大的火吧?若老爸被她的誠實給氣死,想來也滿諷刺的。

    至於為什麼要誠實……可能在內心深處一直期盼老爸會認同她,也理解無論她有沒有工作實力、有沒有待在英盛所長身邊的能耐,她都會做出這選擇;她戴詩佳不是因為能力不足才離開所長室,只是想將這份能力用在她所選的地方。

    也就是……遲來的叛逆期?她苦笑。

    “戴律師,時間差不多了,我們下去候機室吧,”劉韋良說著,“我們可以多拍幾張照片留念。”

    “你是想現給你那些好兄弟看吧。”女同學吐槽道。

    戴詩佳輕笑出聲。劉韋良的確已經拍了好多照片,還傳到他們同學的通訊軟體群組,從剛才就叮咚叮咚響不停,她不小心瞄到他們在免稅商品店前的合照一貼出後,下麵一連串冏臉貼圖、冒火貼圖。有這種愛現同學肯定是很討厭的,可反過來想,自己當年就是太乖了,奉行老爸的潔身自愛、不隨風起舞、乖乖讀書考試的叮囑,才沒能跟同學打成一片。幾次參加同學會,那些從前吵得最凶的幾個出社會後都成了麻吉,打過架的還一起開起事務所……那種打鬧中衍生出的革命情感是她未曾經歷過的。

    小溫先生說她欠缺離開舒適圈的勇氣,事實上她嘗試過跨出去的,真心想追求喜歡的事物,只是很快,她又因受了點傷就縮回去了。

    奇怪,明明練劍時能不斷挑戰極限,為何面對其它事就畏畏縮縮的……“戴律師……”

    戴詩佳從自我反省中抬起頭,兩個同學正以一種疑惑的眼神看著她。她連忙起身準備一起到候機室去。

    “手機。”劉韋良指指她放在桌上的手機。

    “喔……”戴詩佳這才發覺手機在震動,“你們先過去好了,我接個電話就來。”

    兩個學生點點頭,背起背包離開咖啡座,戴詩佳接起電話,“小溫先生?”電話那頭靜了靜,才回:“我借了溫律師的手機……”

    戴詩佳頓了下,聽出了那聲音。

    “我是徐光磊。”

    這回換她沉默了好一會,才應道:“嗯。”

    “我知道……你可能不想接我電話,”不是可能,徐光磊這兩個月嘗試打了很多次,全都轉到語音信箱:一次未接,可以解釋成在忙,兩次未接也許仍在忙,超過十次未接,見了通訊紀錄也不回電,他只能接受事實。但溫律師說她前陣子出差,他又忽然希望她只是人在國外不用私人手機而已。可笑吧。

    “但有些話我很想……很想跟你說。你要上飛機了嗎?”

    戴詩佳考慮片刻,問道?“你想說什麼?”

    “關於我們分手時的事。”會不會直接過頭?

    戴詩佳不說話。

    徐光磊說道:“我猶豫過,事到如今去談論過去又能怎麼樣?想挽回,當初卻那麼絕。想漂白,一次一次還是鬧得不歡而散讓你傷透心。就當我自私到底了吧,還是希望你能聽我說。”她沒掛電話,是願意聽他解釋?或單純看看他能說出什麼樣的話?如果這是最後的機會,聽起來再愚笨再牽強他也要一搏。“杉墨書店剛成立的時候我借了一筆錢給子誠,他婚後親戚也投資了不少進來,雖然談不上大賺,營運上還算穩定。可子誠想做的不單是書店,他想推動的是更美好的閱讀與生活理念,第一個想到的是成立文具部。在數位內容漸漸熱門情況下,書店要收支持平變得不容易,子誠又沒有深入接觸過採購,可想而知股東們是相當反對的。我辭掉本來的工作,加入杉墨,同時也為子誠作保。”

    戴詩佳靜靜聽著,握著手機的手不自覺收緊。

    “那天……”是靠背景的一些聲音,徐光磊才能確定電話沒斷。“送你出門後我跟子誠見面,才知道書店營運情況很不好,雖然幾次嘗試增資但還是面臨倒閉。隔天律師會聯絡我先過一次流程,子誠說這是他唯一能為我做的。法律程式方面你比我清楚,我同意為他擔保時不是沒有想過會有這麼一天,只是當真的走到這一步還是一片空白:我的存款、父母打拚一輩子留下的房子……”

    這些這些她從來不知道。戴詩佳仍然是沉默。分手時懷疑過他是遇到了什麼事才會忽然變臉,但當時她沉浸在自己的悲傷情緒裡,沒能多發現一些細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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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10-18 00:21:19 |只看該作者
第9章(2)

    “我慌了。”徐光磊盡可能地坦白,“出了書店,我恍惚了。我想第一個見你,告訴你我暫時無法見你爸,我沒有自信能當著他的面說我是認真跟你交往——我的意思是……我是認真跟你交往,可是在那個當下我又似乎沒了立場說那樣的話。猶豫間我去了會場,卻發現你不在。”

    所以他才說了那樣的話?戴詩佳咬咬唇,他認為她會因此放棄他們的感情,所以乾脆先把她狠狠甩了?

    “你不在是好的,”徐光磊感覺到自己的話令她開始胡思亂想,但仍說道:“讓我有時間冷靜。我就坐在體育館後排架高的位子裡,看著學生們交手,看了很久。而冷靜過後的結論就是,我要自己面對這個難關。”

    戴詩佳有些混亂,他打算自己面對的意思是想保護她、不拖累她,或是害怕現實會消磨了愛情?

    她猜不透徐光磊真正的想法。以自己的個性,一旦知道了這個分手緣由會怎麼做?她會卻步嗎?

    徐光磊在電話另一頭沉默著,戴詩佳仍試著讓自己回到當年的心情。只是這並非易事,因為只要一回想過去,他的狠厲決絕就變得清晰無比。

    “諷刺的是沒過多久杉墨就被外國財團買下了,”徐光磊不求她回應些什麼,是他理虧,戴詩佳願意靜靜聽他說話已經足夠。

    “當我以為所有的一切都被奪走時,他們又被還了回來,一分不少。但所有的事情又都不一樣了,一路瞞著我營運狀況的子誠,以及莫名其妙被我甩掉的你,我最珍視的死黨跟你,我們之間的信任已經全都沒了。”現在想來,他仍無法形容當時內心感受是怒是怨還是歎世事真的無常。說白了,他們沒能一起跨越那場老天開的惡劣玩笑,無論那是一種考驗還是捉弄。

    戴詩佳說不出話。

    她心很亂、很亂,不知該如何回應。她好像對他多瞭解了一些些,對分手一事多理解了一點,她甚至想起交往之初的心情,那時便覺他說話直截了當,容易給人自以為是之感,卻也有纖細的一面。

    可……接下來呢?她該說什麼?他期望她說什麼?他們之間又會變成怎麼樣呢?

    儘管思緒翻動,沉默卻持續著,直到候機室的廣播傳來,是她乘坐的航班的最後登機廣播。然後,她看見劉韋良從候機室的方向跑來,一直揮手催促。

    戴詩佳閉閉眼,終於找回聲音道:“阿磊,謝謝你告訴我這些,但我現在不知道該說什麼。”

    “我明白——”

    她輕輕嗯了聲,感覺他要開口,她截斷道:“對不起,我要走了。”

    “等等,小佳,我想見——”

    而她已切斷了通話。

    另一頭,徐光磊任耳邊嘟嘟嘟的提示音持續了很久很久,仍未收線。

    這一天,杉墨書店在文具部旁邊新辟的展演空間裡舉辦了日本品牌墨水的發表暨體驗活動。宣傳期裡他們先辦了小型的媒體招待會,還邀請幾位在網路上頗具人氣的文具控先行試用、發分享文,加上先前幾次國內外的專訪曝光,今天的活動十分熱絡,中間十五分鐘的休息時間裡,特別商品的三色墨水與玻璃筆套裝已被搶購一空。原先預定的結束時間也因現場發問人數眾多而被推後了多次,算是書店內辦過獨家代理的品牌活動中最成功的一回了。

    在媒體招待會時,日本公司還特地派了代表來示範。早知今天會這麼成功,就讓他多留幾天了。收拾用品時,徐光磊想著。

    散在桌上的紙卡五顏六色,他剛才又在示範中調了“最深”,有人問是什麼意思時,他無預警地想起了戴詩佳。那通開誠佈公的通話後又過了半個月,他讓忙碌淹沒所有其它時間,一旦開始亂想就更投入工作,不讓自己閑下來。

    曾經他還拿工作攻擊戴詩佳,現在倒成了麻痹自己的最佳工具……他真是一團糟。

    人潮散去,徐光磊收起最後的幾樣物品,這時他忽然注意到一道人影似乎一直立在入口處。當他望去,那人迎著他視線走來。

    “徐先生。”

    來人一身皮衣皮褲搭白色T恤,青春俐落又帥氣,正是小關。

    徐光磊看著他走近。

    一手還插在口袋,小關仰仰下巴道:“有空跟我喝杯咖啡?”

    “找我有什麼事嗎?”徐光磊不置可否。他在那站了多久?到自己工作的地方目的何在?

    他不掩敵意,小關一笑。“你可以來酒吧看我演唱,我難道不能來書店看你調墨水?”

    徐光磊眯了眯眼。他確實去過那酒吧幾次,但都坐在後方的位置,想不到他還是認出了自己。

    他必須承認自己動機是不良的,想就近瞭解戴詩佳物件究竟是個怎麼樣的人:他壞心期待過能挖掘小關不為人知的一面,然而小關一直都非常認真演出且行為檢點,連女粉絲上臺獻花獻吻他都有技巧地回避開來。

    徐光磊抓不出一點小關的缺失破綻,甚至看見小關投入演唱情歌時,他腦中浮現在戴詩佳面前,小關那年輕熱情又深情迷人的模樣。

    徐光磊嫉妒,不可抑制地嫉妒著眼前的小關。

    那夜……戴詩佳嘶吼哭泣的模樣有如當頭棒喝,他的自卑與驕傲、他的自以為是抹去了和平相處的可能性,才驚覺深埋的佔有欲是如此強烈又蠻橫不講理。然而他哪裡配,又有什麼立場去嫉妒?

    “耽誤你半小時,說完我就走。”小關把選擇權丟在他身上,“當然你可以不要聽。”

    良久,徐光磊歎了口氣。“到二樓的茶店吧。”他將手邊的箱子放到一旁,請其他正在整理現場的同事幫忙搬回辦公室,便領小關下樓。

    杉墨書店新開的中式茶店走簡約風格,開放式的空間緊鄰國學書區與古典文學區,書香混著茶香,平靜人心,以各方面來說都是說話的好所在。徐光磊朝店長點點頭,揀了靠窗的安靜位置。

    直到店長親自端來兩杯高山烏龍,徐光磊啜了口,說著:“希望你不要放在心上,一開始我是因為不服氣才去酒吧看你唱歌——”小關聞言失笑。“那後來呢?你至少來了六、七次吧?”

    後來……

    後來他只是在慢慢說服自己,這樣沒有什麼不好……徐光磊將茶杯拿近,杯底留有幾片茶葉,然後,有枝短短的葉梗浮了起來,直立遊動著。聽說這是幸運的意思、將有好事發生的意思,也許指的正是眼前的小關吧,戴詩佳很幸運地遇到了一個比兩個前男友更好的物件,而他自己……也是幸運的,否則,他要怎麼放心放手呢?

    “等等……”坐在對面的小關有點看懂了徐光磊的皺眉表情,“你該不會到現在還沒看出我是個女生吧?”

    徐光磊瞪著她。

    小關帥氣中帶著一種纖柔,那晚阿任沖過來要揍自己時,小關只是緊緊將戴詩佳護在懷中,保護大於一切,說她是女生似乎解釋了許多,畢竟開扁絕對是一個正常男人的反射動作。然而片刻之後,他將茶杯放回桌上。

    小關是男是女重要嗎?

    不,那不要。

    一點也不。徐光磊有些苦澀,重要的是小關是一個無害的交往物件。

    “老天!”難怪阿任說他叫雙面人,眼前這個失意兼自卑過頭的前男友,跟上回見面時那個醋勁大發又笨拙的渾球根本判若兩人。小關耙梳了下短髮。“所以,現在是在男友交接茶會?”她很想這麼說,但話到嘴邊決定還是別鬧過頭,省得事情更複雜化。她說道:“我是女生,而且我跟阿任在交往。”

    徐光磊兩眼瞪得更大。

    “應該說,我跟阿任是國中同學,分分合合了很多次。”小關極少對人提及感情事件,因為那並不全都是美好回憶,她也並不是完全不再感到不受傷了。

    “每次我都覺得那是最後一次了,因為他性子不定,我也很沖。”

    阿任性子不定……小關說得太含蓄了,阿任在任何字典當中的定義都是花心大蘿蔔。徐光磊愣到無話可說。

    男友名聲如何她當然清楚,小關聳聳肩。如果她在意旁人的眼光,就不會輟學玩樂團、跟阿任在一起、跟佳佳玩家家酒交往遊戲……事實是她比誰都懂得阿任只是太害怕被束縛住,那令他聯想到被父親控制,所以一旦內心產生牽絆就想逃。

    “我們一直在傷害彼此,以我跟阿任的個性來說,往後大概會繼續惹對方不高興,可是現在我們還是在一起。就算可能再分手,還是想在一起。”

    “……你想說什麼?”徐光磊益發不懂小關對自己說這些的用意何在。

    小關又慣性聳聳肩。“阿任說想報復你一下。”

    報復?為什麼他一點也不訝異?徐光磊苦笑,找小關來跟他說話算是對他的報復嗎?

    “阿任想報復你,讓你永遠都不能接近佳佳。”小關接著說道:“但我不想他報復到佳佳身上。”

    可能最近工作太拚了睡眠不足,徐光磊反應不過來。

    小關吐吐舌,她講得夠白了吧,這樣洩露佳佳的心事,會不會被打呢?希望不會,儘管看起來溫溫弱弱的,畢竟是練劍的,打人肯定不失手。

    其實……佳佳自己也表現得很明顯呀,老是說要忘記這位前男友,難道不是因為心裡總有他?那晚佳佳失控時也喊著要他回頭,否則不會再在原地等候:也就是說她內心對這段感情是有所期待的,且某一部分的心思停留在原處,不曾離開。這種奇妙又蠢笨的思考模式,同為女生的小關能懂幾分。

    無論如何,這是她唯一能幫佳佳做的事,不是有人說過嗎?做過再後悔,強過沒做而後悔。

    小關很守信用。說話花了十多分鐘,喝茶也花了十多分鐘,印象中沒有坐超過一小時就離開了。

    而徐光磊靠著椅背,單手支著下巴,眼看窗外天色漸暗,視線再轉回手邊的杯子時,那清新的綠已經沉了。

    他忽地起身,飛奔出去。

    跑過了幾個路口,停在紅燈前喘口氣,徐光磊瞥見一旁店面玻璃門中的倒影,才意識到身上還穿著書店的店服,連圍裙都沒脫。

    他拉下綁在身後的皮繩,將帆布圍裙脫下,這時信號轉綠,他又快步奔出。

    穿過書店附近的商場及鬧區,又往靜巷而去,他邊跑邊找著門牌,轉了幾轉,停在一間老公寓前一會,確認無誤。徐光磊喘著氣,腦中浮現她哭泣的模樣,在這一瞬又有些遲疑了。

    叮咚——

    在太過深入思考之前,徐光磊逼自己按下電鈴,等待時他呼吸有些窒礙。當戴詩佳接起對講機,他該說什麼?思及此,他竟冒出冷汗。

    他的擔心不過幾秒鐘,卻像一世紀。

    嘟一聲,一樓鐵門直接打開,對來人沒有防備。

    戴詩佳在期待誰來?徐光磊遲疑半晌,仍邁步入內。

    大步跨上樓梯,他看見一道門被推開,走出來的正是戴詩佳。她一身牛仔褲與休閒線衫,與自己對上視線時一呆,臉上笑容僵住。“你……”

    徐光磊又感到呼吸困難了,他很緊張。她表情是訝異的,訝異之餘,是否也覺得麻煩、不耐,還是有那麼一些些開心?

    如果能有一些些就好了……

    兩年多前分手時他沒有停留,所以無從得知她反應如何,他猜想戴詩佳是有哭過的,然而一切都在想像之中。威士卡之夜那晚,親眼見了,徐光磊才徹徹底底領悟到他令她多麼傷心,也領悟自己見到她的眼淚時,心如刀割。

    所以他深刻反省,得出的結論就是他衷心盼戴詩佳好,希望她開開心心的:如果他的存在只令她想起不愉快的回憶,那麼他情願消失。這段時間裡徐光磊是這麼想的。

    可此刻他還是來見她了。

    或許是小關的一席話,或許單純是又一次的自私,或者這根本只是在他夢裡。

    他想見戴詩佳,見到才明白,他想見她想瘋了。“你……呃,為什麼……”

    戴詩佳轉轉眼,聲音微低,在身後悄悄將門掩上。

    徐光磊沒注意她的小動作,目光停在她略顯緊張的臉上,看出她並不歡迎自己的到來。

    她問著,似是想快點結束他們之間的對話。徐光磊腦中卻是一片空白。“還是我改天……嗯,有空再打給你好了……”

    戴詩佳稍稍退了一步,將門推開一條細縫,打算進屋。

    徐光磊下意識伸手抓住她的手,又是一陣沉默,他儘量緩下從剛才就一直不穩的呼吸與心跳,努力壓抑內心那些理性與衝動與兩難,深吸了口氣道:“小佳,我想跟你在一起。我知道現在我根本沒有資格這麼說,可我想跟你在一起,我想念我們在一起。”

    戴詩佳瞠眼,直覺想抽手,卻被緊緊扣住。

    “我努力過不去往回看,想過跟你建立一個新的關係,做為彼此關心的朋友也可以,甚至如果你有了新的交往物件,我儘量說服自己去接受……可事實是我做不到。我想念我們仍在一起的時候,想念那次你因工作遲到的情人節約會而我在速食店寫字,想念那些陪你去教課的午後,我就在一旁畫畫或看書,想念我們用員工票券去看電影,然後在深夜攔不到車,想念我們去吃熱炒弄得全身都是熱炒的味道,但仍願意擁抱——”

    戴詩佳面帶尷尬地以眼神制止他。

    “讓我說完。”徐光磊改握住她兩手,將一切的矛盾與愧疚都暫時拋到一邊,只想訴說內心真正的想法。他知道,此刻不說,他就不可能再有勇氣告白。“我還想念很多很多我們說好一起做的事。你記得嗎?像是去環島、跟我再制霸一次外島,還有一起練硬筆字帖,還有當對方的出差跟班,陪伴那些會議空檔的吃飯或咖啡時光,一方忙碌時另一方就在飯店看書或四處打探好吃的好玩的,預先為兩人踩點,像脫離現實旅程,沒有打擾沒有目標,全心全意就為對方而存在……小佳,我想念你,想念我們的過去,還有那些未來的可能性。我知道你可能很不信任我了,可能恨我、不想見我,但我不想放棄任何一個影響你的機會。這些是我一直沒能說出口的真心話。”

    他一古腦兒地將話說完,說沒有一點不安害怕是騙人的,他本就沒有說甜言蜜語的習慣,就算是在交往時也未曾說過太肉麻的話,眼下甚至有點喘不過氣來。戴詩佳完完全全地傻在原地,她臉頰有些紅了,握著自己的那雙手很暖很暖,像要把她融了。只是……只是……

    徐光磊很想緊緊擁抱她,卻怕得寸進尺,但又不願放手,所以靜靜站在原處,等她回應。

    過了好一會,戴詩佳才緩緩收回傻愣表情,她垂垂眉,小聲說道:“那個你……你先回去好嗎?”

    當然他不會天真到以為說那一番話就能立刻挽回他們之間的感情,但仍不免因她拒絕而胸口微悶,“小佳……”

    戴詩佳十分為難,她終於掙開他的手,就在這時身後的門被拉開了。

    這回換徐光磊傻住。

    開門的是阿任,一身寬鬆休閒服,單手插在口袋中,正眯眼覷著自己。他又向內看去,一對森冷目光直直射來,沙發上坐著的正是臉拉得很長很長的戴伯父。戴詩佳不自覺伸手按著發疼的太陽穴。

    戴詩任說道:“爸說,進來吃飯。對了,趙姨也快點進來吧,可以開飯了。”聞言,戴詩佳與徐光磊倏地朝樓梯口看去,這才見到一道人影現身。

    “喔,呵呵呵,”趙姨一臉笑意,當作絲毫不知這小倆口在演哪一出。“真是的,巷口的小七麥茶賣完了,所以我又走遠了點,才買了那麼久。”

    絕對一字不漏地聽到了……戴詩佳又按按眉心。

    那呵呵笑聲不斷,趙姨走來將手中提袋交到阿任手上,也順手把石化的兩人推了進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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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10-18 00:21:34 |只看該作者
第10章(1)

    啵啵啵、啵啵啵……

    電磁爐上擺著一個陶鍋,鍋中排滿大白菜、豆腐、菇類、餃類、肉片,滾得作響,不斷冒出香氣與白煙。

    煙霧繚繞中,隱隱約約,約約隱隱,徐光磊可以窺見對面戴伯父的森冷目光。“咳!這是豆乳鍋,我熬了整個下午的豬骨湯為底,再用現磨豆漿調的湯底。”揮揮眼前白煙,戴詩任清清喉解說眼前的火鍋他是多用心準備的。然而語落將近三分鐘,同桌而坐的眾人仍不發一語,他又咳了聲,拿起湯匙在鍋中攪了攪道:“這湯底容易焦,記得要攪動。”

    “呵呵呵,我們阿任什麼時候變得這麼會煮了,真是太厲害了。”趙姨接收到佳佳的求救視線,試圖緩和氣氛。“來吧,大家快點吃吧,都快八點了。”

    戴父不置可否。

    徐光磊始終與戴伯父目光相接,沒有回避。

    這什麼情況……戴詩佳嘴角抽動。兩年多前分手的事老爸是不會知道細節的,但那時她消沉了好一陣子,老爸不可能全無察覺。

    可老爸跟阿任畢竟是不同的。阿任會不顧一切不論對錯保護她,而以老爸的標準來看,單單不是律師這點,這個女兒的男友是絕對不合格的。也就是說他們分手老爸應該高興才是。

    那麼,老爸此刻的嚴厲表情是怎麼一回事?徐光磊那無所畏懼的模樣又想表示什麼?天!她原本只想藉此機會一家人好好吃頓飯,緩緩阿任跟老爸之間的不愉快,為何演變成這樣?

    啵啵啵、啵啵啵……火鍋大滾,白煙蒸出,遮了相交的對視。

    “吃吧,大家都餓了。”趙姨趁機拍拍身邊人。

    戴父沒好氣回:“誰餓了誰先吃。”

    趙姨一挑眉,壓低聲音道:“你不起筷誰敢吃?你想我們都跟你一起餓肚子?你這樣以後看孩子們還找不找你吃飯。”

    戴父被她一說頓時語塞,心不甘情不願地拾起筷子,夾了片肉下鍋燙熟再夾至趙姨碗裡,又讓她為自己添了碗湯跟豆腐,就算起筷了。“吃吧吃吧,湯都快燒幹了。”

    “知道就好。”戴詩任翻了下白眼,咕噥著,認命起身加湯。

    之後趙姨很有技巧地將話題轉至旁的事情上:從阿任的學業、佳佳的紐約行到戴父近來指導的幾位新進律師上。一直以來她除了打理家中及三餐外,也會到事務所幫忙處理一些雜務,他們姊弟也是她看大的,戴〈乂的脾性、與孩子們的關係如何她再清楚不過。她始終在一個不過分插手的位置,恰如她在戴家的定位,親如家人,卻並非孩子的母親。

    戴父是個傳統的大男人,妻子早逝,便安排了趙姨來家中照顧,然而某方面來說他又不那麼傳統,趙姨照顧他們多年,她跟戴父的關係也為他們姊弟所接受,他卻遲遲沒一點表示。

    “你就不能有出息一點嗎?”

    話題又回到阿任身上,戴父搬出一貫的嚴父面孔,很懂得如何令人食欲大減。趙姨暗中歎了口氣,瞄了眼坐在另一頭悶不吭聲的佳佳。以往這種父子衝突時刻她們兩個女生會很有默契地轉移眾人,現在佳佳自顧不暇了。

    “我很有出息好嗎!”今天準備這餐真是浪費手藝,一桌人有誰認真吃飯?戴詩任把電磁爐的火力關小,省得真燒焦了。“同屆就屬我成績最優、實習表現最佳,有公司為了留我,連辦公室都先幫我弄了。”

    “延畢還敢大言不慚!”戴父又是拍桌又是哼聲,“成日屌兒郎當的樣子,出社會看誰敢用你!”

    “少說兩句。”趙姨又在桌下拉拉戴父衣角,這些爭執的內容在座都倒背如流了,但今天有外人在場。

    “我偏要說他,”戴父瞪著兒子,“整天不務正業,一下玩樂團一下玩相機一下又去策什麼展,證明不知道自己要什麼,女朋友一個換過一個,沒定性。沒定性、不知道要什麼又不乖乖聽話去讀法律,讀什麼娛樂產業,就知道玩!”

    “我不是在玩,我是很認真想在娛樂產業工作。”戴詩任正色道。

    “認真?你認真過?”戴父嗤笑出聲,彷佛這是他聽過全天下最好笑的笑話,“認真會延畢?你到底知不知道我為什麼會願意付你的學費?要不是答應過你們媽媽絕對會讓你們讀完書,不管是碩士還是博士,想留學只要申請得到、只要你們想讀,學費不用操心。我們那個年代學費都是自己想辦法籌的,你媽媽更是一邊上課一邊擺地攤跑員警。我答應過她會做到讓你們衣食無憂,所以才付錢讓你去讀那些鬼東西,你明白嗎?”

    戴詩任啞口無言,老爸跟老媽間做過的約定他從來沒聽過,他瞄向老姊。

    一旁戴詩佳低頭看湯碗,徐光磊目光停在戴父訓話的臉,趙姨趁機又拉拉身邊人。

    戴父乘勝追擊:“你選糸我無法插手,可是你必須對你的選擇負責。作為一個學生,完成學業就是負責,這麼簡單都做不到,還說自己有出息’認真?我真是生你來討債的——”

    “我不是延畢!”戴詩任忍不住回嘴。

    話一出,眾人看向他。還無法畢業,這是之前他自己承認的;在戴家,頂嘴也得打好草稿。

    戴詩任掙扎了會,才道:“第一個學期後我就轉修學位課程,跨學院修娛樂產業跟……跟法律。”他不是轉性了要當個乖兒子,只是讀了前半年的課程後他發覺這是他將來想從事的工作——娛樂產業的法務顧問:保障一個他熱愛產業中所有人事的權益,比單純當律師好玩多了。

    “什麼……”半晌,戴父才脫口問。

    他驀地轉向女兒,見她心虛摸著筷子,想必早就知道,再看身邊的趙姨一臉溫溫笑容……搞半天只有自己被蒙在鼓裡。

    “雙學位的課程本來就比較長,兩個課程又各自有實習,我雖成績很好但也無法提早畢業。總之,就是這樣,我會如期畢業,絕不被當。”戴詩任保證道,他轉向老爸,由衷說著:“爸,先前我是賭氣才沒跟你說轉讀學位的事,老實說我也不想看到你太得意的樣子。不過醜話說在前頭,我是沒打算在臺灣考牌執業,我打算在娛樂相關的產業裡做法務工作。這一點,還請你諒解。”

    太多年的針鋒相對,一下子戴父有些不習慣兒子的禮貌態度,說不出一句話來。

    “真是……”戴詩任無奈又埋怨,再次起身加湯,也沒力氣惱了,“大家喝點湯吧,我很用心熬的。爸,趙姨說你最近頻頻感冒,多喝點湯暖身。”

    就這一句話,戴父一陣鼻酸,他握握鼻頭,往口袋去掏手帕。

    一家人平日只見過他凶人的模樣,此刻自然裝作沒看見以免傷他自尊。戴父掏著掏著,一個不小心口袋中的物品掉出。

    眾人朝地上望去,小盒彈開,裡頭一枚戒指。

    戴父僵住。所有人也都僵住。

    最先回過神的是趙姨,她表現平靜,雖說隱約明白了他的心意、明白這戒指的含意,但她更明白,他肯定不是想在現在這樣的場合裡拿出來的。她呵呵呵幾聲,指著又開始大滾的湯鍋,“快快,我規定一人先盛滿一碗,不然這一餐要吃到什麼時候,等等還有我烤的布丁呀。”

    徐光磊好像有點懂了戴詩佳的裝傻技能是從哪裡學來的。

    戴詩佳與老弟對看一眼,打算順著趙姨的話帶過,就見老爸起身拾起戒指,單膝點地,有些臉紅卻深情道:“美麗,請你跟我牽手走下半輩子。”

    趙姨手裡湯杓一斜,湯灑到了碗外,她趕緊要去擦。

    戴詩任及徐光磊同時起身幫忙,一個去廚房拿抹布,一個先用桌上紙巾按住。戴詩佳見湯沾上了趙姨的袖口,握著她的手替她擦拭。

    戴父不顧場面有些混亂,也不顧總是十分沉得住氣的趙姨瞪著他,又道:“本來我也就想藉今天的晚餐說的,我沒事先告訴詩佳詩任,因為我知道他們不會反對……不,就算他們反對也無所謂,這是我們之間的事……不,我的意思不是說他們心裡反對,表面上順從我,雖然他們從小就是這樣陽奉陰違……不,我想說的是……重點是……是……”

    老爸語無倫次支吾了半天,戴詩佳不禁吞吞口水。專打刑事案件的大律師,什麼奸詐吊詭辯論沒經歷過,竟然會結巴,聽得她都跟著有點喘不過氣來。

    戴詩任嘴角微抽。老爸求婚就求婚,有必要拐著彎教訓人嗎!再說他跟老姊早就為趙姨抱不平了,老爸再不開口,他們都想勸趙姨另找可靠對象了。

    徐光磊努力不讓臉部肌肉產生過大變化,戴伯父一直以來給他的印象都是口齒伶俐,字字如箭直入核心,這樣威嚴不可侵犯的他在心儀之人面前仍與常人無異,會緊張,也會辭不達意。

    他悄悄看向趙姨,但見她笑意盈盈,眼兒彎彎。

    原來,詞不達意不要緊,若心意相通,言語再拙劣也顯得可愛。反之呢……若心已不在,怕是再多漂亮言語也無法挽回吧。

    徐光磊低了低頭,垂下目光。

    “不鋪張,不請客,選個你不忙的日子去登記,然後一家人吃個飯,一人點一道菜我來煮。”趙姨說著,想了下,又加但書道:“不過蜜月我要出國去玩,越遠越好,趁還沒老到不能走。”來戴家幫忙後她一日也沒閑下過,更沒出過遠門,這回會不會任性過頭?

    戴父愣了下,隨即燦笑答應:“好好,看你要去哪,歐洲、俄羅斯、北極,天涯海角我都帶你去。”

    趙姨笑得眼都濕了。“快點起來吧,都幾歲的人了還跟年輕人玩這招。想帶我去玩就得好好保養膝蓋,而且你剛剛是不是答應得太快了,你現在手邊不是有三個案子嗎?走得開嗎?如果做不到就直說,不要答應了又食言——”

    戴父撐著椅子站起身後緊緊將她抱住。“知道了知道了,你等我半年,半年後一定成行。”

    “你說的喔。”趙姨在他懷中抬頭,他則伸手輕點她鼻頭,像在合約上蓋章。

    兩老甜蜜相視,周身開小花,另一頭三個年輕人沉默以對,頭上烏鴉飛過。

    “呃啊!”半晌,戴詩任悲鳴一聲,“燒焦了啦!燒焦了啦!吼!”

    桌上的火鍋噗噗噗、噗噗噗……白湯不斷滾冒而出,焦味漸濃。

    “我來幫忙。”徐光磊見阿任抱頭怒吼,快手先關了電磁爐後將鍋子移開,搬到廚房去散熱散氣味。

    老爸跟趙姨還在擁抱,如入無人之境:兩個正手忙腳亂處理燒焦火鍋的大男生,一個是不斷揚言要打斷老徐牙齒的親弟,一個是莫名其妙跑到家門前又莫名其妙加入他們的家族晚餐,接著莫名其妙觀賞她老爸求婚片段的前男友……還有比這更詭異的情景嗎?

    戴詩佳攤坐在位子上,也不去幫忙廚房那兩個遠看默契頗佳的背影。

    這個晚上夠戲劇化了,她作為一個旁觀者就好,不必再加人演出。

    十點半過後,附近巷弄十分安靜。

    戴詩佳與徐光磊並肩走在人行道上。

    晚餐過後阿任主動說要送徐光磊一程,本來跟老爸在沙發上相依看電視的趙姨卻指定她去送,理由是可以去便利商店拿剛才忘了拿的網購商品。

    “我去拿不就得了?”阿任甩著手中鑰匙。

    “我買的是貼身內衣褲。”趙姨回著。

    然後阿任就聽懂了她的意思。就算阿任幫眾女友們買過無數次的貼身用品,根本不介意。阿任是單純想送徐光磊一程還是想在暗巷揍他一頓,這不得而知,但趙姨面前,阿任還是不敢亂來。

    於是,戴詩佳放下手中遙控器,接過阿任拋來的車鑰匙,認命地送客。

    車子停在巷口,兩人上車後,戴詩佳問:“送你到哪一站?”

    “最近的就好。”徐光磊在副駕駛座扣上安全帶,卡榫嘻嚓一聲,忽然時空逆轉,他們回到兩年前。當然那是不可能的,時間只會向前推進。“晚了,你也該休息了。”

    戴詩佳不以為意,她體力一向很好,“那到中間站吧,一半的距離,很公平。”也不等他回話,她發動引擎。

    一路上,少了剛才在家中眾人七嘴八舌的熱絡,車子裡靜得連對方呼吸心跳都清晰。一個紅燈口前停下,戴詩佳按開了收音機,夜間節目主持人聲音低沉,放的歌曲皆是慵懶調調,那也無所謂,至少有點聲音。

    她專心開車,徐光磊也不說話。夜間路況通暢,很快便來到兩人家中間的捷運站。戴詩佳將車暫停好,這才第一次轉過頭來看他,“今天不好意思,沒想到我爸突然求婚,也謝謝你幫忙收拾碗盤。”

    徐光磊也側過頭。

    很靠近……太靠近了……在那一瞬,戴詩佳也有些恍惚了,曾經有一回她也是深夜送他去搭車,他們……“咳,晚安。”

    她悄悄後退,徐光磊看在眼裡,眉心隨心口揪起。他解開安全帶,輕推開車門,“謝謝。回家路上小心,到家——”到家報聲平安。話到一半,他停了,下車後他將車門反手關上,旋身揮揮手又轉回身,乘手扶梯下樓。

    當手扶梯緩緩往下,他的心也沉了下去。

    他在做什麼?

    從一開始想跟戴詩佳嘗試維持朋友關係,到無意間又被彼此吸引,然後敗給爭執與心結,他的放棄、他的告白、他的反覆心情沒有出口,混亂過後依然只能再埋回深處。

    可他不能怪誰。

    徐光磊刷卡過閘門,在月臺的椅子上坐下,列車來往,他忘了要上。待回過神來,末班車已過,他只好又從同一個出口上去。‘當他上到地面,竟發現她的車子仍停在原處。

    徐光磊停頓良久,才走到車子旁,彎身。

    戴詩佳也怔住,開門下車。

    “你怎麼還在這?”徐光磊皺皺眉。他發覺問這問題時,心中不悅大於一切,他不喜歡她深夜在外不歸,就算她一向很能照顧自已。

    “喔,”戴詩佳忘了回嘴,問他進了捷運站又出來做什麼,如實回道:“想事情,就忘了時間。”

    “想什麼?”他忍不住問。

    想什麼?

    想他,想他說過的話,想自己的心情,想他說的那些未來的可能性,一幅美麗的藍圖。戴詩佳咬咬下唇。

    “小佳……”他應該更有耐心,可他實在害怕再次錯失她。然而想到今天戴伯父求婚的事,千言萬語實不及兩個人的默契與共識。

    “今天你說的話我聽見了,”戴詩佳說著,不敢看他太過熾熱的目光。“但……請你再給我一點時間好嗎?讓我想想,然後……然後我會再打給你。”

    這段對話令他聯想到了“謝謝,再聯絡”,徐光磊感到胸口沉悶。

    戴詩佳在這時回車上拿手機,替他叫了計程車。

    “六分鐘到。”隔著一輛車的距離,她說道,“我不陪你等了,晚安。”也沒等他回話,戴詩佳關上車門,發動引擎駛離。

    車子在轉角處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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