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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齊晏 -【奴兒甜(龍珠寶鑑水之卷)】《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天使長(十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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齊晏 - 奴兒甜【龍珠寶鑑水之卷】

夜露萬萬沒想到,七阿哥永碩簡直和外傳的判若兩人,
他不是好色的風流胚子,亦不是愛采花蜜的狂蜂浪蝶,
隨著服侍他的日子愈長,她愈是無可自拔地愛上了他,
然而,她的愛卻說不出口,低下的身分也無法與之般配,
眼見他的大婚之日就要到來,她的心,彷彿被撕裂了……

在選了夜露進房服侍他後,永碩就養成抱著她睡的習慣,
他讓她上了他的床,讓她暖著他的身,也暖著他的心,
對她的依戀一日深過一日,及至行走坐臥都離不開她,
可為了不讓人得知他的秘密,最終他從了父母之命娶妻,
這才明白,此生他可以什麼都不要,唯獨不能失去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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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使長(十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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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10-20 00:10:01 |只看該作者
  楔子
  
  大隆善護國寺。
  
  一個容貌美麗卻滄桑疲憊的少婦,牽著年約十四、五歲左右的小女孩,跟在一個老和尚身後緩緩走進了山門。
  
  天色已經轉暗了,玉屑似的雪花無聲無息地飄灑著。
  
  「齋堂裡有些飯菜,老納再去吩咐膳房多做兩樣菜來,女施主先帶著小姑娘隨便吃些便齋吧。」
  
  來到齋堂前,老和尚雙手合十,側過身對少婦說道。
  
  「多謝老師父。」少婦乏力地點點頭。
  
  老和尚轉身走開,少婦便牽著小女孩走進齋堂。
  
  齋堂裡傳出低低的說話聲。
  
  「……不是都說具有神力,能驅邪避魔、消災解厄的嗎?結果皓兒也沒能逃得過死劫呀!」一個男人說著。
  
  「那可是龍神的寶物,凡人看一看、摸一摸便能治百病、消災厄,許是咱們皓兒福澤還不夠,今世該有此劫,那寶珠,終究也不是咱們能擁有之物……」
  
  少婦帶著小女孩走進齋堂後,一男一女的談話聲立時止住。少婦看見飯桌旁坐著一對中年男女,穿著補了不少補丁的粗棉袍,見少婦進來,都抬起頭來客氣地朝她點頭打招呼。
  
  「打擾了。」少婦微怯地一笑,帶著小女孩在飯桌前坐下。
  
  齋堂內簡單而乾淨,飯桌上擺著幾碟素菜和醬瓜,有一鍋飯和一籠饅頭,少婦拿起一個饅頭遞給小女孩。
  
  「快吃吧。」
  
  小女孩接過饅頭,大口大口地咬著,一雙渾圓細緻的大眼睛好奇地看著那對中年男女,長睫毛搧了搧,像含著笑意,她的膚色白裡透紅、細膩如玉,櫻桃色的小嘴微微上翹,不笑也像在笑,看了教人覺得十分甜美可人。
  
  「好標緻的小姑娘,水蔥似的,小娘子好福氣呀!」那中年婦人把一盤素燒白菜豆腐朝少婦推過去,笑著說道。
  
  「好福氣是不敢想的,只求老天爺能給我們母女倆一道三寸寬的活路,也就謝天謝地了。」
  
  少婦苦笑了笑,愛憐地輕輕摸著小女孩的頭髮,眼中的愁苦濃得化不開。
  
  小女孩笑著看了母親一眼,那雙無憂無慮、似是不解人間愁滋味的大眼,正和少婦成了對比。
  
  「天無絕人之路,小娘子還年輕,日子沒有過不去的,別淨往壞處去想。」那中年婦人安慰著。
  
  「但願如此。」少婦低著頭,秀氣地撕著饅頭送進口中。
  
  小女孩拿起筷子挾了塊豆腐放在少婦碗裡,笑著指了指她的口。
  
  「好,我吃,妳自己也要多吃一些。」少婦摸摸小女孩柔嫩的臉蛋,滿眼憐惜。
  
  「怎麼,小姑娘是不能說話嗎?」中年婦人看出了異樣。
  
  「她……」少婦欲言又止。
  
  「妳這婆娘怎麼老愛探人隱私!」坐在一旁的中年男子低聲叱罵,忍不住教訓妻子。
  
  「小娘子對不住,我話說得直了些,可我沒半點惡意。我只是瞧這小姑娘伶俐水靈卻不能說話,心中覺得怪可惜的。」中年婦人急忙解釋。
  
  「沒關係,春香她並不是天生不能言語,是因為……」少婦頓了頓,聲音放輕了說道。
  
  「是因為她親眼見到她爹被斬首示眾,受了太大刺激,突然間就說不出話來了。奇怪的是,好像連她爹死的事也忽然不記得了。」
  
  「原來是這樣。」中年夫婦同情地看著小女孩。「親眼看著自己的爹受刑,大人都承受不了,這麼點大的孩子又怎麼承受得住。」
  
  少婦神色悽楚地咬著唇。
  
  「我丈夫是遭人陷害的,他入獄三個月,我想盡了辦法就是見不著他一面,傾家蕩產了也換不回他一命。在他行刑之時,心想夫妻二人就要天人永隔了,便想帶著春香去見她父親最後一面,怎知道會變成這樣……」說到此,少婦早已經忍不住淚水雙流了。
  
  小女孩春香放下啃了一半的饅頭,拉起衣袖替少婦拭淚。
  
  中年夫婦互相交換一道目光。
  
  「冤獄,又是冤獄。」中年男子輕輕長嘆一聲。「我們夫妻倆也是為了躲避冤案而逃到京城來的,咱小老百姓哪裡鬥得過貪官惡吏,唉……」
  
  「聽兩位的口音,是南方人吧?」少婦極力抑制自己的傷感,輕輕問道。
  
  「我們夫妻是從鎮江來的,我姓胡,單名一個笙字,在鎮江開了一間油行。半年前,唯一的兒子死在惡吏手中,我們夫妻便關了油行,連夜逃出鎮江,投靠嫁到京城的女兒,沒想到女兒一家搬離了原址,我們只好暫時借宿在護國寺中,找機會再慢慢打探女兒的消息。」
  
  「這樣聽來,我與胡大哥、胡大嫂倒是同病相憐了。」少婦苦笑,慢慢地說道:「我夫姓秋,是京裡小有名氣的刻書匠,他刻的字典雅清晰,又快又好,很多人都喜歡把詩作交給他刻印,十幾年來,我夫刻印刊行的書不下數百冊。忽然有一日,官府來了人把他給綁走,說是有人告發他刻印的一冊詩集,裡頭有不敬皇上的語句,我夫就是這樣莫名其妙地送了命。」
  
  胡姓夫婦萬般感慨地嘆口氣。「天降橫禍,就算有理也說不清,這是什麼年頭世道呀!」
  
  「這場橫禍,不只我夫死得冤枉,受到牽連而冤死的人就有十多人」少婦聽見腳步聲走近,便頓住不再往下說。
  
  老和尚帶著一個小沙彌走進來,小沙彌手中端著兩盤熱炒的青菜。
  
  「寺裡飯菜清淡,施主請將就著用。」老和尚雙手合什。
  
  少婦與胡姓夫婦低頭答禮。
  
  小春香歪著頭朝小沙彌笑了笑。
  
  小沙彌沒有笑,表情凝重而老成。
  
  「秋夫人接下來有何打算?」老和尚在飯桌另一側坐下,輕聲問道。
  
  「房產已變賣盡,身上也無分文,只好與人為奴了。」少婦無奈地說。家中男人犯了案、受了刑,一般人躲她都來不及,她實在想不出別的活路了。
  
  老和尚點點頭。
  
  「過兩日,愉郡王府老福晉欲到寺中拈香禮佛,老衲找機會替秋夫人問一問愉郡王府收不收僕婦,秋夫人覺得這樣安排可好?」
  
  「多謝老師父,有勞老師父費心了。」少婦望一眼小女孩。「關於小女春香無法開口說話的事,也得煩請老師父先跟愉郡王府說明白。我怕春香傳不了話、說不了事,愉郡王府不收她,可我是去到哪兒都得帶著春香的。」
  
  「老衲會儘量安排。小姑娘雖然不能言語,但老福晉心善,又喜歡乾淨體面的僕婢,秋夫人和小姑娘要進愉郡王府應當不會太難,只管放心吧。」
  
  春香聽了老和尚的話後,轉過臉看著少婦,笑著輕輕拍了下心口,意思是要母親放心。
  
  「可惜這兒不是江南,否則,讓小姑娘摸一摸寶珠,說不定病就好了,興許也能說話了。」
  
  胡夫人感嘆地說道。
  
  「妳也不知道寶珠現在何處,何必平白給人家一個希望!」胡笙輕叱。
  
  「是什麼樣的寶珠?」少婦忍不住問。
  
  只要是能讓春香開口說話的法子,她都想知道。
  
  「寶珠的傳說在江南傳好多年了,聽說是龍神配戴在頸上的寶珠,不小心遺落到了人間,那寶珠可解詛咒災殃、治百病,相傳誰要是擁有了寶珠,就有如披上龍神盔鎧,能護身、生威德、得人心、獲愛慕,還能得到權勢與財富。」胡夫人瞥了丈夫一眼,仍是把自己聽來的說了一遍。
  
  小春香聽得呆了,一雙大眼怔怔地出神。
  
  「世上真有這種東西嗎?」少婦訝然問道。
  
  「有,就在江南!」胡夫人言之鑿鑿。「我兒子曾在一名少年手中見過,他說見到的寶珠有一對,看起來碩大渾圓卻輕似羽毛,且晶瑩剔透、光采耀人,那寶珠上還隱隱浮現龍麟,一見就知道絕非凡間之物。」
  
  少婦忽然想起進齋堂時聽見他們夫妻兩人所說的話,如果他們的兒子的確見過寶珠,卻仍然逃不過死劫,那麼寶珠的神異也不過只是一則傳說罷了。
  
  「胡夫人所說的寶珠,十幾年前京城也曾經傳說過一陣子,一樣是能發出光采,珠面上龍麟隱現的龍珠。」老和尚微笑地介面。
  
  「龍珠?」眾人微訝地看著老和尚。
  
  「十幾年前,京城中盛傳九公主府中有四顆龍珠被竊。」老和尚徐徐地說道。「當年皇上下旨派顯親王嚴密搜查,但是十多年來始終查不到龍珠的蹤跡。胡夫人所說的寶珠,聽起來倒是像極當年九公主府中被竊的龍珠。」
  
  「會不會龍珠已被帶往江南,落入了少年手裡?」胡笙仔細推敲。「以少年的年紀,十多年前他還是個剛會走路的娃娃,龍珠不可能是他盜走的,說不定盜走龍珠的人是他爹,後來才傳到了他手中?」
  
  「有這個可能。」胡夫人連連點頭。
  
  老和尚低眉垂目,沉吟著。
  
  「不過老衲沒聽說收藏龍珠能解詛咒災殃,還能治百病的傳聞,而且被盜走的龍珠有四顆,與胡夫人所說的一對寶珠也有出入,或許兩者之間並無關聯也未可知。」
  
  小春香半懂不懂、滿臉困惑地聽著大人們說話,大眼睛瞅瞅這個、看看那個,不經心朝窗外一瞥,才知道天早已經黑透了,有一輪淡淡的明月正好懸在寶塔頂尖上。
  
  她盯著矗立在黑夜中的寶塔頂端,不知何故,總覺得有什麼東西吸引著她,讓她無法移開目光。
  
  「春香,妳在看什麼?」少婦注意到了女兒的異樣。
  
  春香伸手指向寶塔頂端,把她的感覺用唇語無聲地說出來光。
  
  「光?」少婦順著她的視線望向寶塔。
  
  老和尚忽地微笑起來,眼中有幾分感動。
  
  「那是供奉捨利的寶塔,小姑娘天真無邪大智慧,竟能看見寶塔中捨利子綻放的霞光。」
  
  「捨利子的霞光?」少婦十分訝異,回頭仔仔細細地看著寶塔,卻是什麼光影也沒見到。
  
  胡姓夫婦同樣大感驚奇,也轉頭望向寶塔,但只見寶塔被黑幕籠罩,並沒有看見一絲光亮。
  
  「寶塔第三層有了裂縫,兩年內本寺就要移走捨利子,拆掉寶塔重建了。」老和尚笑著在春香柔軟的髮辮上輕輕撫摸一下。「小姑娘能在此時見到捨利子綻放的光芒,是她的慧根與造化呀!」
  
  少婦不解地看著春香,疑惑著春香是否真的看見了捨利子發出來的光芒?也許春香說的只是月光,卻教老和尚誤會了。
  
  小春香確實沒有看見捨利子的霞光,她只是全憑感覺,感覺到寶塔內似乎隱藏著一股很大的力量。
  
  她似懂非懂地聽著老和尚對自己的稱讚,逕自揚唇淺笑著,花瓣似的小嘴宛如一朵微風中飄飛的紅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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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10-20 00:10:23 |只看該作者
  第一章
  
  滿天紅梅。
  
  小春香仰著頭,笑著攤開手掌承接鮮紅的花瓣。
  
  一朵朵的紅花落入她雪白的掌心,她低頭,看著雙手,手上的花瓣不知何時變成了一滴滴的血,浸染了她的雙手,她那雙驚恐的眼睛瞪得極大,黑瞳幾乎占滿了眼眶。
  
  雙手都是血,鮮紅鮮紅的血!
  
  春香嚇得尖聲大叫,身子篩糠似的顫抖,衣衫冰涼濕透。
  
  她覺得自己就像一朵啼血的杜鵑,身上流出的汗不是汗,而是殷紅濃稠的鮮血!
  
  「春香,醒醒兒!春香……」
  
  聽見母親的呼喚,春香猛然從床上坐起身,用力摟住母親的頸子,渾身哆嗦顫慄著。
  
  「又作惡夢了嗎?」秋夫人緊緊把她摟在懷裡,輕輕拍撫著。
  
  春香大口大口地喘氣。自從親眼目睹父親受刑之後,過度的驚恐讓她自主地封閉了這個令她傷痛的記憶,她的潛意識裡拒絕去接受父親曾經遭受過斬刑的事實,但是她從此幾乎在每一晚都會作同樣的惡夢,夢裡鮮血飛噴,全是觸目驚心的紅……
  
  為了不讓母親擔憂難過,她總是立刻從惡夢的驚恐中恢復過來,擦掉臉上的汗水和淚水,然後沖著母親笑笑。
  
  天亮了?她做了一個很簡單的,但母親一看就明白的手勢。
  
  「是啊,天快亮了。」秋夫人溫柔地撥開她額前汗濕的髮絲。「還要再睡一會兒嗎?」
  
  春香搖搖頭,做了一個推磨的動作。
  
  秋夫人明白她的意思,她是準備去磨豆漿了。
  
  打從進了愉郡王府下人房以後,下人房裡外十幾個僕婢的早點就是由春香來張羅了。
  
  一年以前,在護國寺老和尚的幫忙下,她帶著春香進了愉郡王府下等房當上了浣衣奴,雖然母女兩人待在下等房,做著僕婢差使中最為低賤的工作,但是至少有了一個棲身之所,每天也有熱騰騰的三餐飯菜可填飽肚子。
  
  只是,她自己辛苦受累倒還不要緊,苦的是春香也得起早貪黑,燒十幾個人要喝的水、做十幾個人要吃的早點,有時還得刷洗人人都不願刷洗的污穢便盆。
  
  看著春香吃苦,竟比她自己受累更加的難受。
  
  做了一年多的活,春香其實早已習慣了,畢竟她才十六歲,即使做得再累、再辛苦,睡一覺起來就又精神百倍了。她是那種隨遇而安的溫和性子,從來不動怒也不抱怨。
  
  由於她成日裡安安靜靜的只會笑,總是低著頭悶聲不響的幹活,那副傻裡傻氣、一臉知足的模樣,倒是讓下等房裡的每個人都打從心底喜歡她,不會刻意為難她。
  
  對春香來說,只要能和母親在一起不要分開,就是她最開心的事,不管再累再苦她都無所謂。
  
  她起身穿好衣裳,迅速梳洗乾淨,然後走出房間來到廚房,把昨晚浸泡好的黃豆倒進小石磨裡磨出豆汁來,接著用紗布濾掉豆渣,熬煮出一鍋熱氣騰騰、香氣四溢的豆漿。
  
  豆漿煮好以後,她接著熬米粥、蒸餑餑,然後掀開醬菜缸,取出醃鹹蘿蔔和豆腐乳裝上盤,隨後又切了幾顆鹹鴨蛋,心血來潮又多做了幾碗燒豆腐腦。這時候,下等房裡的僕婢們一個個都起身了。
  
  「春香做的豆漿真是香,俺每天不用人叫起床,光聞這豆漿的香味就賴不了床了。」五短身材的廚役趙樂哈哈笑著走進廚房來。
  
  「有豆腐腦可吃?哎呀呀,春香做的豆腐腦可地道了!」
  
  趙樂的妻子隨後進來,一看見熱騰騰的燒豆腐腦,笑著伸手先搶一碗過去。
  
  「有豆腐腦吃!我也要!」趙樂的兩個兒子蹦跳地沖過來。
  
  「一人只能吃一碗,知道嗎?崔叔和秋大娘都還沒吃吶!」趙樂把話先說在前頭,就怕兩個兒子貪味美就一股腦兒地狂吃。
  
  「早起的鳥兒有蟲吃,晚起的鳥兒沒得吃!」兩個小子吃吃地笑說。
  
  「不可以沒規矩!」趙媽用力敲兩個兒子的頭。
  
  春香特別喜歡看趙家人和樂說笑的溫馨模樣。
  
  趙樂一家人都在下等房幹活,趙媽是浣衣婦,兩個兒子趙大和趙雙分別是十一歲和十歲,都是王府裡的掃院幼丁。
  
  趙樂自小就進了王府下等房,一直在膳房裡當個雜役,平日做的就是把王府日日採買進來的菜蔬乾料先行擇、選、揀、挑、洗、刷等工作,長大了就在下等房裡娶妻生子,多年來他也算是下等房裡的領頭了,他為人厚道,從不欺侮下等房裡的僕婢,對秋夫人和春香母女也十分照顧。
  
  春香知道趙樂一家人都愛吃燒豆腐腦,所以總會特意做燒豆腐腦給他們吃,算是對他們一家人的感謝。
  
  「春香,快入秋了,王總管今天下午會在後院庫房裡給丫頭們量身發放冬衣,妳也去領幾套穿,可別忘記了。」趙媽提醒著。
  
  春香深深點頭算是道謝,她動作俐落地在飯桌上布好菜,把煮好的豆漿、熬好的一大缽米粥和一大籠餑餑擺上桌,連同碗筷也一一擺好。
  
  崔旺打著呵欠走進廚房,在他身後陸續跟著走進來的有秋夫人,菊夢和湘蘭兩個浣衣奴,還有高五、田九兩個掃院丁,最後進來的是雜役周保,周保在府裡做的都是些收穢桶、清溝渠的事,比浣衣奴的地位還要卑賤。
  
  不過在這個下等房裡,每個人的地位並沒有什麼高低不同,所有的人都是因罪而被處死的罪人家眷,無路可走後才選擇當個人下人。
  
  在這個窄小陰暗的下等房裡,他們還能與人平起平坐的吃早點,一旦出了下等房,他們永遠只能低著頭聽命吩咐,沒日沒夜地受人支使,不只是要看主子的臉色,就連上等房僕婢們也能給他們白眼。
  
  「快要入秋了,昨日收來了幾大籃子的夏衣等著洗淨,今兒個腰非得洗斷了不可!」湘蘭邊吃米粥邊唉聲嘆氣。
  
  「是呀!」菊夢也苦了臉。「最怕季節交替的時節了,有堆積如山的衣裳要洗熨,總要忙上十天半個月才算完。」
  
  「夏衣質地輕軟,應該比洗冬衣好多了吧?」秋夫人笑說。她和春香進府時正好也遇上交春,那成堆的厚重冬衣,洗得她們的雙手差點沒去掉一層皮。
  
  「話是沒錯,但每個人的冬衣少,夏天衣裳換得勤,是冬衣的好幾倍。王府裡百餘口人加起來,冬衣差不多四、五百件,可夏衣少說就有八、九百件,累可是一樣的累呀!」
  
  趙媽嘆口氣說。
  
  秋夫人和春香瞠目結舌地彼此對望。有八、九百件夏衣,平均一個人得洗熨一、兩百件,光這麼想就令人頭皮發麻、雙手發顫了。
  
  「你們吃,我先幹活去了。」崔旺一進廚房,連坐也沒坐下,端起熱豆漿一口氣喝光,然後抓了幾個餑餑,邊走邊吃地往外走。
  
  「你就吃這麼點東西呀?」趙樂對著崔旺喊道。
  
  「不能吃多,今天進了五頭豬和三隻羊要殺,等我幹完了活再回頭吃,春香給我留一籠餑餑放鍋裡溫著。」崔旺擺擺手一路走出去。
  
  崔旺是司俎人,王府裡買進來的牲畜都是由他宰殺,也許因為時常拿刀見血,個性有些古裡古怪,平時並不怎麼愛搭理人。
  
  「膳房進了五頭豬和三隻羊?這幾日不會又要開宴席了吧?」趙媽轉頭問丈夫。
  
  王府裡平日豬羊用量每天各兩隻,突然增加數量,必然是為了宴客了。
  
  「太好了,府裡宴客,咱們就有好菜可吃了!」趙大和趙雙一聽府裡要宴客,興奮地拍手大叫。
  
  「看趙叔能不能再摸兩顆干貝回來給咱們燉湯喝。」菊夢和湘蘭兩個姑娘也開心地笑說。
  
  上一回趙樂從膳房偷偷摸了兩顆干貝回來,順便帶了一副雞骨頭,讓趙媽燉了一大鍋清雞湯給大夥兒喝,那兩顆干貝最後搓成了細絲,每人分得了一小口,鮮甜的滋味至今仍令她們難忘。
  
  「那干貝是俺冒著生命危險摸來的,你們嘗過一次鮮就行了,可別成天作夢想著那滋味。你們想想,俺還有一家子的人要養活呢,俺是絕不再冒那個險了!」趙樂端起碗來啜著粥,一臉鐵石心腸的表情。
  
  但誰都知道,只要有機會,他還是會摸些「好貨」回來給他們加菜進補。
  
  「趙叔每回都說不再冒險了,可每回王府宴客,你還是會摸些海味回來。」菊夢呵呵地笑說。
  
  「依我看,最難得手的應該是鮑魚和魚翅,這兩味珍饈這輩子怕是沒機會吃得到了。」
  
  湘蘭盯著碗裡的醃蘿蔔,長長嘆了口氣。
  
  「鮑魚和魚翅?」趙媽驚怪地喊道。「你們胃口愈養愈大了,居然敢奢想鮑魚和魚翅?要是趙樂真摸來了鮑魚和魚翅,我們一家子就等著沒命吧!」
  
  「鮑魚和魚翅俺可是不敢想,反正王府一宴客,還怕沒有好吃的嗎?」田九聳聳肩說。
  
  「那些剩菜對咱們來說就是人間美味了。」高五開始對王府宴客之日充滿了期待。
  
  春香愣愣地聽著他們說話。自從父親犯了罪入獄之後,她和母親就再也沒有吃過豐盛的一餐了,每天吃的都是些醃醬菜,連牛羊肉都沒什麼機會吃得上,更別提珍貴的海味了。
  
  進王府之後,偶爾王府宴客,趙樂和崔旺總會順手摸些剩菜回來給他們吃,雖然是冷冷的剩菜,但對她們來說已是人間美味了。
  
  想起上一回吃過一片滋味極好的牛肉,她就饞得口水都快要滴下來了。
  
  「好了好了,大夥兒快吃吧,吃好了統統幹活去,別淨想那些個了。」趙樂放下手中吃空了的碗,對眾人連聲催促。
  
  秋夫人輕輕拍了拍春香的手,要她多吃一點。
  
  「春香,吃過中飯以後,記得要去找王總管領冬衣,可千萬別忘了,要是忘記了,妳這個冬天可就沒棉襖好穿了。」趙媽再次提醒。
  
  春香用力點頭,把這件事牢牢記住。
  
  進愉郡王府雖然已經一年多了,可是春香踏出下等房的次數前後加起來並沒有超過五次。
  
  後院的庫房離下等房並不是太遠,中間只隔了一個小池塘和兩口井,兩個月前春香曾經跟趙媽去過一次,因此趙媽很放心讓她自己一個人前往庫房。
  
  春香也以為自己記得路徑,但是沒想到她高估了自己的記憶力。
  
  一走出下等房後,她繞過小池塘,見池塘裡碧波清水,有數十尾金魚在池子裡悠游,她看金魚看得分了神,不知不覺就走岔了路。
  
  踩著石子甬路往前走,愈走春香愈覺得困惑,眼前看來看去都是樹木山石、亭台樓閣,沿著甬路兩旁還栽植著花叢,香氣襲人,怎麼看都不像是上回她走過的那條路。
  
  這是哪兒?庫房怎麼不見了?
  
  她左顧右盼,不安地走著,當眼前出現一個月洞門時,她憶起了上一回去庫房時並沒有經過這個月洞門,這才終於確定自己走錯了路,急忙掉頭想循原路回去。
  
  正要經過薔薇花架時,忽然聽見女子的說話聲由遠而近,她不由自主地站住細聽。
  
  「您同意慧娘嫁出府去,可老太太給您挑的小丫頭您沒一個滿意的,日後到底誰要貼身侍候您梳洗盥沐呢?」
  
  「要不,我向老太太要了妳過來?」
  
  春香輕抽了一口氣。
  
  是個男人!
  
  她知道站在這兒偷聽人說話是不對的,但薔薇花架就在石子甬路旁,她只要走過去,就會被說話的男女看見,她不知道那一男一女是府裡的什麼人?只是覺得很不安,害怕撞見不該她看見的事。
  
  「七爺想要我,可老太太偏不放我走。」女子的聲音透著股哀怨。「倘若七爺真想要我,就得在老太太面前多用點兒心思了。怕只怕,七爺對我說的並不是真心話。」
  
  「是老太太離不了妳,我就是用再多心也沒用。」
  
  春香聽著那男人悅耳至極的聲音,雖然對男女之間的曖昧調情還處於似懂非懂的年紀,但是男人說話的嗓音輕輕柔柔、慵慵懶懶、悠悠淡淡的,就像一片潔白的羽毛在她的肌膚上輕輕撩搔過去,挑起了她微微的顫慄。
  
  「老太太不是離不了我,而是七爺不要我的服侍吧?」
  
  男人低聲輕笑著。
  
  「盈月,老太太怕妳勾引我,也怕我會把持不住妳的誘惑。」
  
  「老太太是這樣看我的?天地良心吶!我盈月不是那種工於心計的人,我是真心地要服侍七爺……」
  
  「噓,別急、別嚷……」
  
  花架下忽然間沒了聲響,春香奇怪地從薔薇花繁茂的枝葉中望過去,赫然看見方才說話的一男一女,此時正環頸相擁、唇舌交纏著。
  
  她驚訝地掩住口,瞠目結舌。這是她頭一回親眼目睹男女之間激情擁吻的場面,嚇得她連忙低下頭,慌張失措,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
  
  聽那女子喊那男人「七爺」,在這座王府裡,能被喊上一聲「爺」的可沒有幾個人,萬一被他們發現了她,因而觸怒了主子爺,說不定和母親兩個人又會被轟出王府去了。
  
  她愈想愈焦急,愈想愈不安。是要找個地方先藏身起來,還是硬著頭皮往前走呢?
  
  算算時間,她這會兒早該在庫房前等著領冬衣棉襖了,怎麼會想到走岔了路,竟來到了這裡撞見這樣的場面,還耽擱了這麼久的時間。
  
  她怕萬一來不及趕上,王總管一鎖上庫房門之後,她今年冬天可就沒有衣裳可以過冬了!
  
  對春香來說,這可是非同小可的大事情,無論如何都得儘快趕到庫房去!
  
  她深深吸氣,低下頭目不斜視、躡手躡腳地往前走,只盼那對男女不要發現她,讓她悄悄地離開,她不想莫名其妙惹出禍來。
  
  沒事的,步子輕點兒,他們應該不會發現,得趕緊找到路才行。到底庫房在哪裡?在哪裡呀……
  
  她低著頭,腳步飛快地往前走。
  
  「等一等!」悅耳的男聲突然在她身後喚住她。
  
  春香駭然一震,嚇得魂飛魄散。
  
  完了,被發現了!
  
  「七爺喊妳,還不轉過身子來回話!」女子冷聲斥喝。
  
  春香慌忙轉過身,頭低低的,不敢抬起來,下顎幾乎就要貼到胸口去。
  
  「妳不會說話嗎?啞巴啦?見到七爺也沒請安,是誰教妳的規矩?」名喚盈月的女子瞪著她高聲怒罵。
  
  春香驚惶地跪下,她發不出聲音來,只能在石子地上重重磕頭。
  
  男人見她一聲不吭,只是拚命磕頭,心中有些犯疑。
  
  「妳是哪一房的丫頭?叫什麼名字?」他放柔了聲音問。
  
  「看那身髒的,肯定是下等房裡的丫頭!」盈月沒好氣地輕哼,見春香仍低著頭悶不吭聲,忍不住火氣上揚。「妳老不說話是怎麼回事?等著七爺猜妳的名字嗎?不要只會磕頭行不行?妳是嚇傻啦?七爺問妳話妳不會答嗎?」她連聲責問,愈罵愈火大。
  
  春香慌張得直搖頭,顫抖的手指了指自己的嘴,然後用力搖手,著急得眼淚都快掉出來了。
  
  「什麼?」男人眉尾一挑,十分驚異地看著她。「妳真不會說話?」
  
  春香連忙點頭,總算有人看出了她的無奈和無助。她朝那位「七爺」投去感激的一瞥,綻開微笑代替她回答。
  
  他……就是「七爺」?
  
  就在看到男人容貌的瞬間,她怔了一怔。
  
  原以為這位「七爺」應該是像趙叔、崔叔那樣三十多歲的年紀,沒想到他竟然如此年輕,看上去似乎還不到二十歲。他的身形纖瘦俊挺,面貌宛如花一般的細緻俊美,那一份優雅至極的神態,還有笑容中不經意流露出的一股風流氣質,都讓她呆呆地看傻了眼。
  
  「王府裡的僕婢們隨時要替主子傳話,怎麼可能收一個啞巴進來?」盈月的視線在春香的臉上狠掃了幾眼,忽然間想了起來,府裡確實曾經收進來一個不會說話的丫頭。「我想起來了,原來是妳呀!」
  
  春香微訝地看了盈月一眼。她知道她?她不記得自己曾經見過盈月,不知道盈月為何會知道她?
  
  見盈月穿著水紅綾子襖,青緞背心,下身穿著白綾細褶裙,一身精緻的打扮,漂亮的臉蛋也施上了胭脂薄粉,看起來並不像僕婢,不知道是格格還是哪一房的侍妾?
  
  「妳知道她是誰?」
  
  男人雙眸微瞇,長睫下的目光悄然凝視著春香,十分感興趣地問盈月。
  
  「她好像叫春香吧?是老太太收留的人。」
  
  盈月想起一年多以前曾陪著老福晉到護國寺上香,在護國寺老和尚的請求下,將棲身在護國寺中的一對母女帶回王府裡,當時就聽說了那個叫春香的小姑娘不會說話,所以只能將她們母女倆安置在下等房裡做些雜役。
  
  「妳是春香嗎?」男人望著春香,挑眉詢問。
  
  春香立即點了點頭。在嬌豔明亮的盈月面前,她有些自慚形穢,一直不敢把頭抬起來。
  
  「妳是天生的聾啞嗎?」見她有回應,他又問。
  
  春香咬著唇,緩緩搖頭。
  
  「七爺,聽護國寺的老和尚說,她是因為親眼看見她爹受斬首刑,一時驚嚇過度才啞了的。」盈月斜睨著春香,看她的眼神絲毫沒有好感。
  
  盈月一說起春香的父親,春香的神色明顯有些迷亂不安。
  
  「喔?」七爺打量春香的眼神更多了幾分好奇。
  
  她才多大?又瘦又小,看起來還沒有十五歲吧?在她親眼目睹父親被斬首示眾的年紀,想必還更小吧?當看見父親的頭顱離開身體,鮮血噴濺,頭顱被劊子手高高提起來的那一刻,她所承受的是一種怎麼樣的椎心之痛呢?
  
  盈月見七爺用那種溫柔的目光凝視著春香,便有一把無名火燒了起來。
  
  「春香,我問妳,妳一個下等房的丫頭,怎麼會到這兒來?在這兒偷偷摸摸的做什麼?剛才可曾看見什麼不該看的沒有?」盈月冷聲質問。
  
  春香連忙搖頭否認,即使看見了,她也不敢承認。
  
  「就算看見了,她這模樣也很難到處嚷嚷吧?」男人笑著彎下身,伸出手將春香牽起來。
  
  春香一下子受寵若驚,呆呆看著那雙牽起自己的手。那雙手既修長又白淨,比起自己這雙乾裂粗糙的手,不知要好看幾百倍。
  
  「七爺,她只是下等房一個低賤的丫頭,您可別自輕了身分。」盈月不悅地咬牙提醒。
  
  「我永碩有什麼身分?」他不以為然地斜瞟盈月一眼。「妳好像忘了,我額娘也是低賤的浣衣奴出身。一個低賤的浣衣奴侍妾所生出來的孩子,身分能高貴到哪兒去?」他流露出一抹遺憾的冷笑。
  
  盈月看見他眼底閃耀的冷冽光芒,驀然意識到自己說錯了話。
  
  「七爺,您知道……我不是那樣的意思……」她急得一副快要哭了的沮喪表情,與方才面對春香時的高傲眼神截然不同。
  
  春香很驚訝聽見了這位七爺的出身,原來他的額娘也是下等房的浣衣奴,難怪他對她並沒有表現出一絲一毫的鄙視和嫌棄。
  
  永碩?
  
  她悄悄記下他的名字。
  
  「老太太睡午覺也該醒了,妳先回去吧。」永碩淡淡地對盈月說。
  
  「七爺……」盈月看出了他的不悅,委屈不安地擰著眉頭。
  
  她一心想對他撒嬌討好賠不是,偏偏春香站在一旁礙她的眼,忍不住轉臉狠狠怒瞪她。
  
  春香被盈月怒火四射的瞪視嚇得不自覺地後退兩步,赫然間想起了自己還得趕往庫房量身領取冬衣。
  
  想到自己竟在這兒耗了這麼長的時間,說不定王總管早已經量完每個府裡的丫鬟婢女,鎖上庫房門了,她不禁焦急地想立即離開。
  
  再不趕去庫房領冬衣,她今年的冬衣可就沒有著落了!
  
  可是她無法像常人一樣開口解釋說明,情急之下,只好砰咚地跪下來,朝永碩用力磕了一個頭,然後站起身慌慌張張地轉身跑開,匆匆忙忙地往庫房的方向奔去。
  
  永碩微訝地看著春香快步遠去的背影,很好奇她到底在著急什麼。
  
  「今天下午,王總管要在庫房裡給王府裡的小丫頭們量身領冬衣,我看她八成是要趕去庫房的。不過這會兒才去也趕不上了,少不得還得挨王總管一頓罵呢!」盈月涼涼地冷笑。
  
  「是嗎?」這個不會說話的小丫頭已經引起了永碩的興趣。「我去看看。」
  
  「七爺,您別管她的事!」盈月氣得跺腳。
  
  「不要跟一個小丫頭吃醋。」永碩笑著輕輕捏了捏她的下巴。「快回去吧,老太太醒了沒見到妳,妳可不好交代。」
  
  話說完,他便轉身大步離開,留下氣惱不已的盈月不甘心地咬著唇站在原地。
  
  永碩快走了幾步,就看見春香走在前頭。他遠遠跟在她身後觀察她,見她左右張望、一路摸索、滿臉慌張的傻氣模樣,就覺得非常有趣。
  
  石子甬路走到底了,春香往右邊一看,看到了池塘和庫房,立刻放心地笑起來,往庫房疾步奔過去。
  
  王總管正在上庫房的鎖,聽見腳步聲,轉頭望了一眼,看見春香氣喘吁吁地跑過來,他臉色一沉,繼續上好鎖。
  
  春香見王總管沒理會她,急得上前輕扯他的袖管。
  
  「幹什麼!」王總管嫌惡地像拍掉一隻臭蟲那樣拍掉她的手。「這會兒才來,要我單獨侍候妳一個嗎?妳架子可真大呢!」
  
  春香連忙搖頭,比著手勢想向王總管解釋原因。
  
  「別跟我比手畫腳的,我還有事要忙,可沒閒功夫侍候妳!」王總管連看她一眼都沒有,拎著庫房的鑰匙往外走。
  
  春香無奈地跟著王總管,眸光哀懇地望著他的背影,急得紅了眼眶。
  
  她想道歉、想解釋自己迷了路,卻一句話都說不出來。她氣自己為什麼這麼沒用,竟連最簡單的「開口說話」都辦不到,讓她面對眼前這件小小的事情時也顯得如此的無能為力。
  「春香,妳怎麼還在這兒啊?」趙媽這時從池塘那邊繞過來,一看見她就奇怪地喊道。
  
  春香看到救兵,欣喜地朝趙媽跑過去,急忙比手畫腳解釋原因。
  
  趙媽畢竟跟她相處了一年多,一看就明白了她的意思。
  
  「王總管!」趙媽跑到正要離開的王總管面前將他攔下來,好聲好氣地對他說:「春香是因為迷了路才來遲的,您要不給她量身領冬衣,叫她今年冬天可怎麼過呀!」
  
  「怎麼過?她去年怎麼過,今年就怎麼過!讓她穿去年的舊襖得了!」王總管白了趙媽一眼,完全不給商量的餘地。
  
  趙媽強壓下火氣,勉強裝出笑臉。
  
  「王總管,春香去年的舊襖今年再穿就嫌太小了,她這年紀正是長得快的時候。王總管,您就通融一下,看在我的薄面上,原諒她這一回吧?」
  
  「哼,看妳的薄面?」王總管皺眉冷笑。「妳當妳的面子有多大呀?」
  
  趙媽的面子不夠大,但她的火氣已經大到快壓不住了!
  
  「她的面子不夠大,那我的呢?」一個低沉而富磁性的嗓音輕蔑地笑說。
  
  「七爺」轉頭看見來人,王總管吃了一驚,連忙打了個千。「奴才給七爺請安。七爺怎麼會到這兒來?」
  
  春香和趙媽也慌忙蹲身行禮,錯愕地看著永碩。
  
  趙媽只見過這個少年主子爺幾回,每見他一回,就覺得他又長得更高了些,這一回見了他,不但長得高碩挺拔,還多了幾分男人的味道了。
  
  春香沒有想到永碩會跟著她來到這裡,一雙眼睛睜得又圓又大,呆愣愣地盯著他看,見他目光掃向自己,不禁紅了臉,連忙垂下視線。
  
  「不知道王總管肯不肯看在我的薄面上,開庫房給春香領冬衣呢?」永碩淡笑問道。
  
  「這……」王總管兩眼悠悠地轉動。
  
  這位七爺是王府裡最小的爺,因為生母是下等房浣衣院的浣衣奴,連帶影響了他在王府裡的命運。在他上面有六個兄長的壓迫,讓他在府裡幾乎沒有什麼身分地位可言,奴僕們雖然口裡喊他「七爺」,但恭敬程度永遠比不上對上頭的六位爺。
  
  「怎麼,王總管連我的帳都不買嗎?」永碩沒有動怒,只是淡淡地淺笑。
  
  「若是七爺的吩咐,奴才自然不好說什麼,不過,王爺將王府裡百名奴僕交給奴才來管,總是凡事要講規矩才管得住人。更何況,下等房的事,實在不該七爺紆尊絳貴來插手的。」
  
  王總管是在永碩還未出生時就進了王府,他也只有在這個七阿哥面前敢以老賣老。
  
  永碩強忍著慍怒,臉上依然笑容可掬。
  
  「春香會來遲,是因為剛才被我絆住了,若是請王總管開庫房這般為難,那我只好去找各房的大丫頭要些舊棉襖來給春香了,說不定要來的會比你發放給她的要多上許多,而且質料也會好上很多。」他優美而低柔地軟語威脅。
  
  王總管臉色微僵,誰都知道這位容貌俊俏的七爺在女人面前很吃得開,上自老福晉,下至那些上等房的丫頭們,沒有哪個女人不喜歡他的。尤其是那些各房的大小丫頭們,一個個被他迷得神魂顛倒,只要是他想要的,她們能給一定會給,就怕他不要。
  
  想拿到丫頭們的舊棉襖對永碩來說簡直是輕而易舉,如果到最後真的弄到了下等房的低賤奴婢穿上上等房大丫頭的舊棉襖,那他這個王總管的臉要往哪兒擱?豈不是打亂了規矩?
  
  「七爺都這麼說了,奴才還能不聽七爺的吩咐嗎?」
  
  王總管露出一絲並非情願的笑容,心裡嘀咕抱怨著,這小爺的胃口也未免太大了,吃遍了上等房的大小丫頭,現在連下等房的小丫頭也不放過。
  
  「那就有勞王總管了。」永碩的微笑更加和煦。
  
  「七爺快別這麼說,奴才承受不起呀!」看著永碩的笑容,王總管頭皮一陣發麻。「春香,跟我進庫房!」他轉過臉,對春香喝道。
  
  春香感激地望了永碩一眼,低下頭跟著王總管進了庫房。
  
  王總管拿著布尺隨便給她量了身,然後從大木櫃裡取出底衣、襯衣、外袍、背心、棉襖、鞋襪各三套,往她雙手堆上去。
  
  「走,快著點!」他沒好氣地伸手往她背上一推。
  
  春香抱著一大疊衣物走出庫房,一抬眼,只看見趙媽朝她走過來,已不見永碩的身影了。
  
  她怔忡地呆站著。還沒跟他道謝呢……可惜她現在還沒能發得出聲音來,不知道要到何時才能真正開口對他說一聲「謝謝」?
  
  一陣涼風襲來,她不禁打了個冷顫。
  
  嚴冷的寒冬,就要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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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10-20 00:10:40 |只看該作者
  第二章
  
  永碩坐在老福晉的正屋裡,讓盈月給他梳頭結辮。
  
  「小七,給你丫頭你不要,卻老是成天到我屋裡來給盈月梳頭打辮子,你這不是自找麻煩嗎?」
  
  髮鬢如銀的老福晉嘴上抱怨著,心底卻對這個最小的孫兒疼愛得不得了。
  
  「老祖宗,孫兒天天來陪您,您還不高興嗎?」
  
  永碩坐在高凳上舒服得閉著眼,讓坐在矮凳上的盈月替他刷著髮梢。
  
  「你還當我不明白你的心思呀?你哪裡是為了我這個老太婆來,分明是沖著盈月來的!」老福晉假意哼了一聲。
  
  盈月自負地微微一笑,在永碩的髮梢繫上白玉墜角。
  
  「老祖宗可別冤枉我。」永碩站起身伸了個懶腰。「那是因為盈月的手輕巧,梳得比較舒服,所以才來找盈月的。老祖宗要是不開心,我以後不來找盈月,去找別的丫頭替我梳頭總行了吧?」
  
  盈月一聽,笑容立刻消失,蹙眉瞪了他一眼。
  
  「你這臭小子,是在威脅我老太婆,以後都不來看我了是嗎?」老福晉把永碩的手拉過來打了一下。
  
  永碩笑著把雙手輕輕搭在老福晉肩上。
  
  「老祖宗,這府裡就只有老祖宗最疼我,我怎麼可能以後都不來看您呢?我的意思是以後不來找盈月梳頭而已,免得您老人家多心嘛!」
  
  孫兒一撒嬌,老太太就開心了。
  
  「你不找她梳頭,難道要每天披頭散髮嗎?那該像什麼話呀!」老福晉笑著拍拍他俊秀的臉頰。
  
  「七爺這麼愛潔淨的人,怎麼可能讓自己披頭散髮?」盈月笑著插口。「他只管往院子裡一坐,就有一大堆丫頭搶著要來服侍他了!」
  
  「這樣不是挺好的?」永碩聳肩輕笑。
  
  「好什麼?」老福晉皺眉低哼。「我早聽說了,你成天跟大福晉、側福晉還有你兄嫂房裡的丫頭們胡鬧,還讓那些小丫頭們為了你爭風吃醋,你大哥、三哥都來我這兒告過你的狀。你也真是太不象話了,我看呀,還是得選一個丫頭給你,省得你玩過火了。」
  
  「老祖宗這話聽起來怎麼好像在替我選媳婦兒似的,想找個人來管管我。」永碩傷腦筋地揉揉額角。
  
  「你是該管管了!從前慧娘還管得了你,可自從慧娘嫁出府以後,你就無法無天了。」老福晉嘆口氣。「老祖宗知道你讓慧娘侍候慣了,換了個人不習慣,可慧娘服侍了你十年,都已經是二十六歲的老姑娘了,眼瞅著就快要嫁不出去,咱們不能太自私,不放她出嫁呀!」
  
  「老祖宗,我沒不讓她嫁,我這不是放她出府嫁人了嗎?」永碩苦笑。
  
  慧娘從十六歲開始,服侍他整整十年。她大他七歲,兩人之間有極深厚的姊弟之情,他始終捨不得她離開,最後是在老福晉和愉郡王爺的堅持下,他才肯點頭放她出嫁。
  
  「我說你這孩子也真是怪脾氣,就算貼身丫頭嫁出府去,再挑一個進來侍候也就是了,怎麼就這樣死心眼呢?」
  
  「那是因為慧娘有旁人沒有的優點。」除了忠心耿耿、溫柔體貼以外,最重要的是,她還能嚴守秘密。
  
  「你怎麼知道別的丫頭就沒有你中意的優點?」老福晉困惑地挑眉。
  
  「老祖宗不知道我想要的是什麼。」他無奈地一笑。
  
  「你想要的是什麼?」老太太發覺這個寶貝孫兒已經鑽牛角尖到一個嚴重的程度了。「你告訴老祖宗,到底慧娘有什麼旁人沒有的優點?老祖宗就不信找不到第二個慧娘給你!」
  
  永碩撫額笑嘆。
  
  「這世上很難有第二個慧娘,除非她是個啞巴--」永碩頓住,忽然想起了那個無法說話的春香。
  
  永碩神情一變,盈月立刻敏感地察覺出來,她知道他一定是想到了春香。
  
  對春香,她開始產生了一種莫名的敵意。
  
  「要一個啞巴丫頭侍候?簡直是愈說愈荒唐了!連傳話都不能的丫頭,要來做什麼?」老福晉只當他在說笑。
  
  「她只要有手有腳、會做事就行了,不會傳話也總會遞紙條吧?」永碩一臉沒什麼大不了的表情。
  
  「你呀,別淨想些奇奇怪怪的事了。」老福晉笑著搖頭,拿他沒轍。「明兒個一早,我把上等房裡不滿十六歲的小丫頭齊喚了來給你挑選,你非給我挑一個不可,聽見了嗎?」她伸指敲了敲他的腦袋。
  
  永碩心一動,低頭靠近老福晉的側臉,在她耳旁低柔地說道:「老祖宗,既然我非選不可,那就把全府裡不滿十六歲的丫頭統統叫來讓我選,包括下等房的小丫頭也要。」
  
  他的嗓音再輕柔,還是被耳尖的盈月聽見了。
  
  「七爺,下等房的丫頭只會洗衣、刷馬桶,您怎麼能讓這樣的…丫頭侍候您?」盈月原想說的是「髒丫頭」,但怕觸怒永碩,硬是吞下了「髒」字。
  
  「我可不管什麼上等房、下等房的,只要小姑娘長得漂亮,在我眼裡都是一朵花,沒什麼上下之分。」永碩流露出一臉風流倜儻的淺笑。
  
  「小七,你該不是連下等房裡的小丫頭也沾惹上了吧?」老福晉滿臉狐疑地盯著他。
  
  「老祖宗冤枉,我可沒『又』沾惹上誰。只是凡事都得公平嘛,下等房的小丫頭沒道理不能來選呀!」永碩親熱地摟著老太太笑道。
  
  老福晉知道永碩的親生母親出身下等房洗衣院,母親低賤的出身一直是永碩的心病,他會對下等房裡的奴僕另眼相待也不是沒道理,不過老福晉也從他的話中聽出了破綻。
  
  「先前提到啞巴丫頭,現在又扯上了下等房,難不成下等房裡有個啞巴丫頭嗎?」老福晉人雖老了,腦袋可還是精明靈光的。
  
  「老太太忘了吧,下等房裡確實有個不會說話的丫頭,名叫春香的。她和她的娘秋夫人兩個人,都是老太太點頭答應收進府裡的,老太太敢情都忘了?」盈月幾乎是咬著牙提醒。
  
  老福晉皺眉思忖。「盈月,經妳這一提,我倒是想起來了,是護國寺的那對母女嗎?」
  
  「是呀,就是那對母女。」盈月沒好氣地回。
  
  老福晉點點頭,當初看在護國寺老和尚的面子上,收留了這對母女,王府裡僕役眾多,後來也就把這件事給忘了。
  
  「小七,你別看人家小丫頭不會說話,就想捉弄她。」老福晉正色警告。
  
  「老祖宗,我會是那樣的人嗎?」永碩無辜喊冤。
  
  「那你要個不會說話的丫頭幹什麼?」老福晉聳高了白眉。
  
  永碩低笑。「老祖宗別急,您不是要我選嗎?有那麼多的丫頭,我還不一定要她呢!」
  
  老福晉意味深長地瞅著永碩,永碩雖然一臉漫不經心、神態怡然的樣子,但是她看得出來在永碩眼底那一抹少有的認真。
  
  什麼「不一定要她」,若福晉看,永碩是打定主意非要她不可,公開挑選不過是他借用的幌子罷了。
  
  老福晉倒是想看看,能讓她的寶貝孫兒留心並且非要不可的丫頭,究竟有什麼與眾不同之處?
  
  「春香,妳運氣真好,要不是七爺,王總管才不會管妳死活呢!」菊夢和春香兩個人赤著雙足在木盆子裡踩著換洗的床帳,菊夢想起先前趙媽轉述春香領到冬衣的經過,不禁感嘆地說道。
  
  「就是啊!」湘蘭一邊提著水往木盆子裡倒,一邊說:「王總管那個人最會雞毛蒜皮算小帳了,成天只會苛扣咱們底下人,那些苛扣下來的油水全進了他口袋裡,他不知道從王府裡撈了多少油水走呢!」
  
  春香沒有仔細聽菊夢和湘蘭對王總管的批評,她恍神地想著永碩。
  
  自從那日永碩替她解圍之後,他溫柔的嗓音和笑容就已經潛入她腦海裡了,讓她無時無刻都會想起他。
  
  「那位七爺是誰呀?」一旁搓洗衣裳的秋夫人好奇地問。
  
  聽娘問起永碩,春香集中了思緒,專注地聽著。
  
  「是王爺第七個兒子,叫永碩。」菊夢說。「先前聽趙媽說,七爺的額娘也是下等房院衣院出身的,不過因為身分低賤,就算生了阿哥,地位也始終只是個侍妾,扶不上側福晉的位置。」
  
  不錯,那日曾經在盈月的口中聽過。
  
  春香在心裡想道。
  
  「難怪七爺肯幫春香,原來他的娘也是浣衣院出身。」秋夫人輕輕嘆息。
  
  菊夢和湘蘭對望一眼,然後古怪地笑起來。
  
  「秋大媽,七爺是個風流胚子,見了漂亮的姑娘總愛占點便宜,每回王府宴客,前來赴宴的格格們多半都是沖著七爺來的,京城裡誰不知道愉郡王府有個俊美又好色的七爺?依我看,七爺出手幫春香應該和他的娘是什麼出身沒有多大關係,他就是那種愛招惹漂亮姑娘的爺兒!」菊夢笑說。
  
  「他會佔便宜?」秋夫人嚇了一跳。「春香,七爺可曾占了妳便宜?」
  
  春香急忙搖頭。不過,佔便宜到底是什麼意思?她不是很明白。
  
  「秋大媽擔心什麼,就算春香被七爺占了便宜也不是壞事,不知道有多少人希望被七爺佔便宜呢!」湘蘭閉上眼,夢嚷似地說。
  
  「湘蘭,我看妳也很想吧!」菊夢噗哧一笑。
  
  「妳看我這張麻子臉,七爺會有興趣嗎?」湘蘭垮下臉,悲哀地一嘆。
  
  「別對自己沒信心,上等房的丫頭們也並非都是美女呀,可是七爺還不是個個都勾搭?難怪那些丫頭們都說七爺是隻狂蜂浪蝶,只要是朵花都不會放過。妳也是朵花呀,說不定有一天七爺就飛過來了。」菊夢笑著安慰。
  
  春香傻傻愣愣地聽著她們嚼舌根,什麼風流胚子、狂蜂浪蝶的,她完全聽不懂其中隱藏的含意。
  
  「七爺是那樣的人嗎?這樣的男人可不好。」秋夫人嫌惡地皺了皺眉。
  
  春香訝然望向秋夫人。
  
  為什麼不好?
  
  她急急打了個手勢問。
  
  「每個女人都好,就沒有女人對他特別重要,這樣的男人沒有真心,所以娘說他不好。」秋未人對春香解釋。
  
  春香一臉茫然不解。對她來說,她覺得永碩很好,是個大好人,但是娘居然說他不好,為什麼?
  
  「春香!」趙媽快步跑進院衣院,一邊大喊著。「快!趕緊把自己梳洗乾淨了,老福晉傳妳過去吶!」
  
  正和菊夢兩人彎腰從木盆子裡拾起床帳的春香,聽見趙媽的叫喚,驚愕地直起身子來,整個人呆得像個木頭人。
  
  「哎呀,發什麼傻?看看妳,水都流了一身了!」趙媽匆忙地跑過去,把春香手中的床帳拉下來丟進木盆子裡。
  
  「趙家妹子,老福晉為什麼要傳春香呢?是不是她闖什麼禍了?」秋夫人扔下手中搓洗的衣裳奔過來,顫聲問道。
  
  「我也不知道呀,一早老福晉房裡的心丫頭就來傳話了。姊姊甭太擔心,是福不是禍,是禍也躲不過。依我看,春香不至於闖什麼大禍,而且老福晉傳喚未必不是好事。」趙媽安慰著。
  
  「是呀,秋大媽,你們不是老福晉收留的嗎?說不定老福晉只是想看看春香而已,妳別太擔心了。」菊夢安慰道。
  
  「可是……春香沒法說話,老福晉要問她話可怎麼辦?她也答不上來呀!」秋夫人其實最擔心的是這個。
  
  「不要緊,我領春香過去,老福晉要問話我也能幫春香回,妳放心吧!」趙媽輕拍了拍秋夫人的肩。
  
  「那……春香就麻煩妹子照應了。」秋夫人一臉惶惑不安。
  
  「我知道,有我應付著,妳別太擔心了。」
  
  「春香,妳趕緊換下這身髒衣服,把最乾淨的、最新的衣服穿上。」趙媽拉起春香的手就往屋裡去,一路對春香說道:「要記得把臉和手也洗乾淨了,一會兒我過來替妳梳辮子。」吩咐完,趙媽也趕忙轉身換衣服去。
  
  春香呆呆懵懵地換好衣服,洗乾淨手臉。也許是因為當初是老福晉收留了她和母親,所以對於老福晉傳喚她的事,她並沒有特別的感到擔心或害怕。
  
  趙媽替她梳了一條烏油水滑的大辮子,在辮梢結上了紅絨繩,左看右看,覺得滿意了,就領著她走出下等房,穿廊子過小橋,走進迷宮似的宅院中。
  
  走了大半天,趙媽帶著春香走進一個很大的院落,剛一踏進院子,春香就看見有一大排的小丫頭整齊地站在院子裡,一個個穿得光鮮亮麗,甚至都還擦上了胭脂,漂亮得就像一株株迎風招展的花。
  
  「奴才和春香給老太太請安。」趙媽牽著春香的手,從眾丫頭的面前走過去,來到坐在廊下的老福晉面前蹲身行禮。
  
  小丫頭們一臉呆愕地看著從她們面前走過去的春香,眉尖微微蹙起,像看見了什麼骯髒的東西玷污了她們的眼睛。
  
  「起來吧。」老福晉看著春香,細細打量。
  
  她看小春香雖沒有絕色容貌,但唇角始終噙著一朵微笑,看起來十分乖巧甜美,是個很討人喜歡的小丫頭,氣質也和慧娘相似,這會兒,她算是明白了永碩會對她另眼相看的原因。
  
  春香無法說話,見人就只能微笑以對,只有笑容可以替她說話,除了笑,她不知道該如何表達對人的善意。
  
  她抬眼偷望著滿頭白髮的老福晉,見老福晉慈眉善目,十分和藹可親的模樣,原本有些忐忑的心情也就慢慢消失了。不過,當她看見侍立在老福晉身旁的盈月時,不禁訝異地睜圓了眼,她不知道那日與永碩在薔薇架下調情的女子竟然是老福晉的貼身侍女。
  
  「這丫頭叫春香嗎?」老福晉問。
  
  「回老太太的話,她叫春香,今年剛滿十六。」趙媽恭敬他答道。
  
  「好,妳把春香帶過去跟丫頭們站在一處。」老福晉淡淡吩咐。
  
  「老太太,春香她不能說話--」
  
  「我知道。」老福晉揮手打斷趙媽的話。「需要她回話時,再由妳代她答吧,妳先帶她站過去。」
  
  「是。」趙媽帶著春香和丫頭們站在一起。
  
  聽趙媽說春杳不能說話,眾丫頭們低聲竊竊私語著。
  
  春香被那些好奇和驚異的目光打量得渾身不自在。
  
  和那些細心打扮過的眾丫頭們一比,老福晉發現春香明顯黯然失色了許多,雖然她不是最年幼的,但個子卻又瘦又小,是眾丫頭當中最嬌小的一個,看起來像連十五歲都不到,也許這麼一比下來,說不定永碩就會改變心意了也不一定。
  
  「去把七爺叫過來。」老福晉轉頭吩咐盈月。
  
  「是。」盈月領命離去。
  
  「傳你們過來的用意呢,是準備給七爺選一個貼身丫頭侍候他。」老福晉看著眾丫頭們,語調清晰地說道。
  
  春香聽到這裡,才知道是要給永碩挑貼身丫頭,她和趙媽對望一眼,兩人都是一樣的想法--
  
  這種本該是上等房的事,怎麼會有下等房的分?
  
  「咱們王府裡的規矩你們都是知道的。」老福晉接著說。「要如何侍候主子爺,你們也是學過的,總之,七爺選上了誰,誰就得盡心服侍,在爺的跟前不許做輕狂樣兒,不許說輕薄的話,不許把爺勾引壞了,更不許有非分的念頭。夜裡侍寢,得在外間屋裡上夜,不許進七爺房裡,要是讓我聽見了什麼風聲,立刻打發出府去,你們可都給我聽清了?」
  
  「奴才全聽清了。」小丫頭們齊聲應答。
  
  春香並不覺得自己會被永碩選上,不過她很高興有這個機會可以讓她再見到永碩。
  
  那日他幫了她大忙,她一直找不到機會可以好好向他道謝,剛好可以藉今天這個機會向他表達她對他的感謝之意。
  
  「好熱鬧,遠遠的就聞到一陣香氣了。」永碩慢條斯理地走進院子裡,和煦的笑容、魅惑的俊眼,迷得眾丫頭們神思蕩漾。
  
  「就是你的嘴甜,什麼時候都能把人哄得甜滋滋的。」老福晉笑罵。
  
  「老祖宗,難不成您喜歡看我擺臭臉,動不動就開口罵人嗎?」永碩故意拉下臉來。
  
  「又貧嘴了!」老福晉輕呿。「快去看看要哪一個丫頭,還好了跟我說。」
  
  「知道了。」
  
  永碩背轉過身去,好整以暇地交抱雙臂,視線朝每一個丫頭欣喜期待的臉上掠由於背對著老福晉,永碩舉止大膽地跟幾個私下相熟的小丫頭們挑眉眨眼,惹來一陣陣抽氣輕笑聲,他忙把食指輕貼在唇上,示意她們安靜。
  
  站得離永碩稍遠的小丫頭不時偷偷瞥望他,有的小丫頭則趁老福晉沒看見,輕聲嬌喊著「七爺」來引他注意,永碩聽見了,斜眼一瞟,嘴角微露令人傾醉的笑容,登時又把眾丫頭們迷得神魂顛倒,臉色躁紅。
  
  春香表情呆怔地看著用眉目傳情的永碩,尤其是個風流浪蕩的眼神,與她這幾日腦海中所思念的形象有極大差距,她不禁想起菊夢和湘蘭說的關於他的傳言--
  
  風流胚子、狂蜂浪蝶。
  
  難道傳言都是真的?
  
  永碩的視線從眾丫頭一一看過去,他真正的興趣都不在這些人身上,直到看見站在最後的春香時,他的眼睛才條地一亮。
  
  春香雖然面帶微笑,眼中卻有著深深的迷憫和困惑,他很好奇,她現在心裡到底在想些什麼?
  
  他微笑著慢慢走到她面前站定。
  
  春香愣住,盯著眼前的胸膛眨了眨眼,好半晌動也不動。
  
  「妳要讓我一直看著妳的頭頂嗎?」永碩忍不住輕笑。
  
  春香倏地抬起頭仰望他,驀然看見他近在咫尺的俊臉,整個人都呆住了。
  
  永碩伸出雙手捧住她的臉,手指輕撫著她白皙柔嫩的臉蛋。
  
  這下子呆住的人不只有春香一個,排在她前面的眾丫頭們也統統呆住了,臉上寫滿了錯愕和不可思議。
  
  「皮膚還不錯。」他的指腹在她臉頰上柔柔撫摸,然後一路滑向她的兩耳,最後停在她的耳垂上輕輕揉弄著。
  
  春香像是被他的雙手給催眠了,腦袋一片空白,整個臉蛋發熱發燙,紅得就像擦了玫瑰色的胭脂。
  
  他繼續捧高她的臉,讓她的眼睛可以直視他。
  
  看著他的雙眼,春香覺得自己就快要溺死在他深遂的黑眸裡,渾身柔軟無力,像是要融化了一般,完全忘了自己身在何處。
  
  「把嘴張開。」他低聲命令。
  
  什麼?
  
  她眨了眨眼,神情恍憾地疑惑著。
  
  「春香,快把嘴張開呀!」趙媽的聲音插了進來。
  
  聽見趙媽的聲音,春香有些回過神來,雖然不明白永碩要她張嘴做什麼,但還是被動地微微張開了嘴。
  
  「再張大點。」他微笑,柔聲說。
  
  春香聽命,把嘴更張大些,忍不住羞紅了臉。
  
  「很好,牙齒長得不錯。」永碩滿意地笑了笑。
  
  原來是看她的牙齒。
  
  春香雙頰一片通紅,慶幸自己平時就不愛吃甜食,也很照顧自己的牙齒。
  
  「小七,你到底是看好了沒有?」
  
  老福晉見永碩背對著自己,跟春香磨菇了半天,不耐煩地喊著。
  
  「快好了。」永碩轉到春香身後,輕輕提起她的髮辮托在掌心細細撫摸。「嗯,觸感烏油水滑,髮質很不錯。」
  
  「一個你就看這麼久,等十個看完了得花上多少時間?」老福晉皺著眉頭抱怨。
  
  「老祖宗,不用再看了,我決定就選這個!」永碩的大手壓在春香的頭頂,輕輕拍了拍。
  
  春香猝然轉頭看他,驚訝得目瞪口呆。
  
  站在一旁原不把春香放在眼裡的眾丫頭們,在得知永碩的決定後,瞬間發出萬分委屈的低呼聲,紛紛爭先恐後地發出不平。
  
  「七爺,她不能說話,怎麼侍候您?」
  
  「她可沒學過侍候主子的規矩,這不成呀!」
  
  「她一個下等丫頭忽然成了上等房侍候主子的大丫頭,這教人如何心服?」
  
  永碩氣定神閒地聽著眾丫頭們不服氣的抱怨,唇角始終含笑。
  
  「選了她,才是最公平的,你們難道沒看出來嗎?」他忽然發出悅耳的低笑聲,輕巧地將眾人的怨氣轉化成愕然的怔忡。
  
  「論容貌,她沒有你們標緻。」永碩悠哉地淡笑道。「她不能說話,自然也比不上妳們都有的一張能說善道的巧嘴。你們在上等房裡學多了規矩,心明眼亮,這點她自然又更比不上妳們了。你們都是一般的好,我要是從中選了一個,只怕其它人也不會服氣,那倒不如選一個什麼都不如你們的丫頭放在我身邊,你們豈不是更能放心嗎?」
  
  永碩俊美迷人的笑容再加上悅耳動人的嗓音,讓眾丫頭們恍然失神,聽不出他話中是褒是貶,不滿的抱怨輕輕鬆松被他壓抑下來。
  
  在她們的心裡都有一樣的想法--如果把一個看起來條件實在不怎麼樣的小丫頭放在永碩身邊,兩人既不能談天說地,她也不能對永碩說什麼討好撒嬌的話,永碩再怎麼風流,也不見得會對這樣不起眼的丫頭有興趣,這麼一來,對她們的威脅自然減輕很多了。
  
  「我現在需要的只是一個可以替我梳頭,可以服侍我梳洗盥沐的貼身丫頭,日後想選侍妾時的標準可就不是這樣了。」
  
  永碩柔聲低語,磁性的嗓音字字部像帶著魔力,讓本來失望的眾丫頭們又重新燃起希望。
  
  老福晉搖頭低哼了一聲。這小子才真是能說善道,幾句話就收服了這些丫頭片子!果然,他是打定主意,鐵了心要那個不會說話的春香了。
  
  春香那丫頭,她其實並不討厭,也許因為年紀小,所以看起來沒有什麼心眼,倘若好好調教起來,絕不會輸給上等房這些丫頭們。
  
  或許永碩要個不會說話的丫頭,也有他堅持的道理。
  
  「既然你決定選她,那就是她了,我也沒別的可說。」老福晉若有所思地瞪著永碩。
  
  「多謝老祖宗。」永碩淡淡一笑。
  
  「春香,日後好好服侍七爺,服侍得好了,每月會有賞跟給妳。」老福晉轉而慈祥地笑望春香。
  
  春香恍恍然地跪下來,深深磕了一個頭。
  
  「趙樂家的,回去告訴她娘一聲,把春香重要的東西收拾好了直接送到七爺屋裡去,衣物鞋襪就不必拿了,上等房的丫頭有穿戴的規矩,我會叫王總管送幾套新的給春香。」老福晉隨口交代幾句。
  
  「是。」趙媽怔怔地回道,神情猶似在夢中。
  
  「老祖宗,既然春香已經是我屋裡的人了,我想先改掉春香這個名字。」
  
  改名字?
  
  春香微愕地仰頭回望永碩一眼。
  
  「春香這個名字是俗氣了些,要改就改吧。你想改什麼名字?」老福晉並不反對。
  
  永碩優閒地揪著呆怔的春香,微微一笑。
  
  「她這麼安安靜靜的不說話,倒讓我想到了『夜露』這個名字,往後就叫她夜露吧。」
  
  夜露?
  
  春香恍憾地望著悠然淺笑的永碩。
  
  從今以後,她的名字就叫夜露了?
  
  「你高興便行,夜露就夜露吧!」老福晉回頭吩咐盈月。「盈月,夜露原待在浣衣院裡,從來沒有學過侍候主子爺的規矩,妳先帶她個三日,好好的調教調教她。」
  
  「是,奴才知道了。」盈月微微彎起漂亮的紅唇,回望春香的瞬間,眼神轉為冰寒冷冽。
  
  從此刻改了名字的夜露,在盈月隱隱含著冷光的美眸中,似乎看見了自己難以預測的未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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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10-20 00:10:57 |只看該作者
  第三章
  
  若要說待在浣衣院洗衣很苦,夜露發覺跟在盈月身邊學規矩,比待在院衣院裡洗衣還要苦十倍。
  
  為了學會如何侍候主子,她得先學會如何侍候盈月。
  
  從端洗臉水、梳頭、沐浴、鋪床、疊被開始,到學刺繡、針線,以及行走坐臥的規矩,她只要稍一做錯,就會挨盈月的板子。
  
  「打妳是為了妳好。」盈月傲然冷瞪著她。「咱們府裡的規矩,一向是先打後說話。」
  
  話雖如此,可是夜露覺得自己動輒得咎,就算沒做錯事,還是會莫名其妙挨她的板子。
  
  頭一天,盈月足足打了她二十多下,打得她手心全腫了起來。
  
  當天夜裡,盈月見她手心已經又紅又腫了,卻還是故意吩咐她打熱水服侍她洗腳,當她把雙手泡進熱水中時,那種刺痛有如萬針穿刺般,讓她忍不住掉下眼淚。
  
  「哭什麼!打疼了妳嗎?」
  
  盈月雪白的雙腳在熱水中用力一踩,盆裡的熱水立即噴濺在夜露的臉上。
  
  夜露連忙搖頭,勉強擠出微笑。
  
  「妳怕疼?那好,我明日就不打妳,自有別的法子可以罰妳。」盈月的嘴角露出一絲冷笑。「只怕明日以後,妳反而會哭著求我打妳了!」
  
  夜露被她的話嚇得心顫膽寒。
  
  第二日,夜露因手指麻疼,顫抖得無法拿穩針線,半天繡不出一朵花時,又惹得盈月大怒。這回她確實沒拿板子打她,但是卻命她跪在用刀鑿出一道道鋒稜的木板上。
  
  夜露覺得自己就像跪在鋒利的刀刃上,痛苦難耐,不到一個時辰,她的膝蓋就已經被尖銳的鋒稜割破皮膚,緩緩滲出血絲來了。
  
  盈月說的沒錯,她寧可挨板子,也不要在刀刃似的木板上罰跪,這種疼痛就像在地獄中受煎熬一般。
  
  「要當大丫頭?妳以為當大丫頭很簡單嗎?」看著臉色蒼白、頻冒冷汗的夜露,盈月美麗的臉孔變得異常猙獰。
  
  不,我不是自己想要當大丫頭的,是永碩選了我的!
  
  夜露在心裡痛苦地呼喊著。
  
  「王府裡上等房裡服侍主子爺的大丫頭們,全是出身旗人家的姑娘,而妳呢,一個漢人,還是被砍了頭的罪犯之女,憑妳也想當大丫頭?妳只配待在下等房裡!」盈月爆出隱忍許久的怒氣。
  
  她在王府裡熬了幾年才熬成老福晉的大丫頭,可是夜露卻因為永碩的垂青而在一夕間就從下等賤婢升成了大丫頭,這教她如何能服氣?
  
  在眾丫頭當中,她是最為貌美的一個,她也曾想憑藉自身的美貌覬覦著永碩的榮寵,指望能攀上一個側福晉的位置,沒想到再怎麼以美色引誘永碩都沒用,她連個貼身丫頭都撈不到,更不用提什麼側福晉了!
  
  我也不想來這裡呀!
  
  夜露忍著膝蓋上切膚般的刺痛,在心裡委屈地大喊著。
  
  我想回去下等房,我寧可待在那兒洗衣裳,那兒的人親切和善多了,我好想念他們,好想念娘呀!娘--救救我!
  
  她沒辦法回嘴,又不敢掉淚,只能拚命忍受著痛苦,咬牙聽著盈月尖酸刻薄的責罵……
  
  到了第三日,盈月不打她也不罰她跪了,只拿了兩塊瓦片放在她的雙肩上,要她在院子裡繞圈子走十圈,絕不許瓦片掉下來摔碎,只要摔碎一片瓦,就得多走十圈,直到瓦片不掉下來為止。
  
  夜露因前一日膝蓋跪傷了,走起路來痛楚不堪,一開始走不到半圈就摔碎了兩片瓦,從原來繞十個圈子增加到了繞三十圈。
  
  接下來,她把步子放得很緩慢,一步一步的,好不容易走到第五圈時,右肩的瓦片又不小心掉下來,這下子又要多走十圈。
  
  就這樣,她整整一天都在院子裡繞圈子,走得雙膝發顫淌血,渾身冷汗濕透。
  
  她咬著牙強忍著身體上的疼痛,一直到夕陽下山了,她才好不容易走完了盈月罰她走的圈數。
  
  一共是七十圈。
  
  「把身子洗乾淨了,換上新衣服。」盈月抱著一迭衣物往她身上一扔。「老福晉屋裡來了親戚,我沒法帶妳過去七爺那兒,妳自己過去吧!」
  
  夜露點點頭,慢慢地彎下身子撿拾掉落一地的衣物。
  
  「我可警告妳,膽敢勾引七爺讓我知道了,看我不整死妳!」盈月伸指惡狠狠地在她頭上用力戳幾下,低哼一聲,轉身離去。
  
  夜露把新衣裳捧在臂彎中,有月白緞子襖、青緞背心、石榴紅綢褲、白縷素裙,甚至還有繡花的小毛皮襖,觸手皆是她不曾穿過的上好質地衣料。
  
  這便是上等房大丫頭的氣派嗎?
  
  盈月貌美如花,妝飾衣裙、舉止行動都很得體氣派,卻為什麼心如蛇蠍?
  
  她不明白,自己究竟是得罪盈月什麼了?
  
  好想回到下等房去,她好想娘,好想好想。夜露的眼淚不自禁地滾下來,小心翼翼地挪動著又累又痛的雙腿,一步步慢慢走出院子。
  
  眼前是曲折遊廊,遊廊前方栽植著大株梨花和闊葉芭蕉,當中兩條石子甬路,各通往兩虛院落。
  
  永碩的屋子在哪兒?她淚眼怔忡地站在遊廊中,不知道該往哪裡去?
  
  一個提著燈的小丫頭此時正好迎面是來。
  
  「妳不是春香嗎?」那小丫頭似笑非笑地瞅著她。「噢,不對,我忘了,七爺改了妳的名兒,妳現在叫夜露了。」
  
  夜露見這小丫頭認得自己,連忙笑著點頭。她仔細瞧著眼前的小丫頭,發現那日永碩在挑選貼身侍女時,這小丫頭也在眾丫頭當中,難怪會認得她了。
  
  「妳站在這兒做什麼?」小丫頭奇怪地打量她。
  
  夜露用手勢比了一個「七」,然後又搖了搖手,想告訴她自己並不知道七爺的住處,期盼這小丫頭能看得懂她的意思。
  
  「我看妳被盈月姊姊整慘了吧?」小丫頭瞥見了她雙膝上染著血跡的布裙,冷哼一聲。
  
  夜露垂下頭,僵硬地微笑。
  
  「剛進這座宅院都很容易迷路的,妳最好快點記清楚方向。妳往那倏路走,走到底的那座院落就是七爺的住處了。」小丫頭態度不冷不熱,指著其中一條石子甬路對她說。
  
  雖然小丫頭對她的態度並不是多友善,也沒有多熱情,但已經讓夜露感激得不得了了。她笑容可掬地拚命彎腰點頭,算是她的答謝。
  
  「連話都不會說,真不知道妳要怎麼侍候主子?」小丫頭淡淡拋下一句,漠然地繼續走開。
  
  夜露尷尬地呆站著,這也是她很想問永碩的問題。有那麼多如花似玉的小丫頭可以選,為什麼非要她不可?
  
  她慢慢走上小丫頭指引她的路,茫然地來到一處並不算大的院落。
  
  屋裡頭幽幽暗暗的,唯一的光亮來自正屋廊下點著的兩盞水晶玻璃風燈。
  
  是這裡吧?為何如此冷清,一個人也沒有?她不安地走進院子裡。
  
  「夜露是嗎?」
  
  一個蒼老的聲音不知什麼時候出現在她身後,她嚇一跳,轉過身來,看見一個年紀很大的老僕人,面無表情地看著她。
  
  「七爺跟老奴說過了,今後妳會進屋來服侍他。」
  
  老僕說話的聲調沒有什麼情緒,也幾乎沒有抑揚頓挫,夜露緊張地看著他,大氣都不敢喘一下。
  
  「妳跟我來。」老僕沒有多餘的廢話,轉過身逕自往東側廂房走去。
  
  夜露抱著一疊衣物聽話地跟上去。
  
  「七爺說了,妳不會說話。妳不會說話正好,我耳根可以清靜些。」老僕邊走邊說。
  
  夜露不禁苦笑,這可是她頭一回聽見有人說喜歡她不會說話的。
  
  來到東廂房,老僕輕輕推開房門,對夜露說道:「這是妳以後住的地方,裡頭的床帳被褥都是七爺吩咐置換的。」
  
  七爺吩咐的?夜露感到了一絲暖意。
  
  「這裡除了七爺以外,就只有妳和我,沒有旁人了。」老僕繼續說道。「七爺的寢屋就在妳這屋的後邊,西廂房前面是膳房和茶房,妳自己該幹什麼就幹什麼去,有什麼事不明白的再來找我,我就住西廂後院。」
  
  夜露微笑地點頭道謝,視線不由自主地朝老僕說的永碩寢屋望過去,心中猶疑著,不知道該不該先去向永碩請安問好?
  
  「七爺出去見朋友了,此刻不在屋裡。」老僕彷彿看出了她的想法,淡淡地說道。「通常七爺都要亥時以後才會回來,妳累了可以先休息,等七爺回來了,有妳忙的。」
  
  夜露愣愣地望著他轉身離開。
  
  「對了,七爺生性好潔,妳最好在七爺回來之前先把自己打理乾淨了。」老僕走到了院中,忽又回過頭來說道。
  
  夜露連忙點頭,然後看著老僕走遠,消失在西廂房。
  
  她轉身進屋,點亮了屋內的燭台,目光在屋內緩緩掃視。屋內有簡單的幾案桌椅擺設,讓她驚訝的是屋內掛的藕合色帳幔和錦被緞褥都是簇新的。
  
  裡頭的床帳被褥都是七爺吩咐置換的。
  
  她想起老僕方才說的話。
  
  這些都是專為她而置換的嗎?
  
  她愕訝地輕撫著柔滑簇新、輕盈如霧的被褥。儘管幼年時家境還不算差,但是她也不曾蓋過這樣質地上等的緞被,她多希望娘也可以在這張床上好好地睡上一覺。
  
  一想起娘,她又忍不住一陣心酸,眼眶泛紅。雖然母女倆同在一座王府裡,可是隔著重重院落,不知何時才有機會見上一面?
  
  不能再想了,再想又要難受了。現在想那些都沒有用,得趕緊把自己梳洗乾淨才行。
  
  她飛快拭去淚水,硬打起疲憊的精神,捧起空臉盆開門走到茶房去。
  
  茶房內有一個磚砌的大爐灶,她看見爐上燒著一大鍋熱水,爐口內有幾隻燒紅的木炭在給鍋裡的水續熱,牆邊有一大排的小炭爐,每個爐上都有一隻砂鍋,鍋內燉著各種湯藥,整個茶房裡全是藥杳。
  
  這麼多藥,是老僕自己要吃的嗎?
  
  夜露沒有想太多,掀起大爐灶上的鍋蓋,舀滿了一盆子熱水,捧著回屋。
  
  換下一身又舊又髒的衣服後,夜露仔仔細細地把身子擦拭乾淨,隨意穿上紅綾抹胸、月白色的綢褲,然後小心翼翼地坐在椅子上,用乾淨的布沾水清洗著膝蓋傷口上已經乾掉的血跡。
  
  突然,一股力量推開了房門,門扉發出「砰」地一聲大響,夜露駭異地跳起來,驚慌地抓起小襖遮掩上身,在看清楚來人時愕然愣住。
  
  是永碩!
  
  「妳來了。」永碩斜倚著門扉,眼神傭懶地看著她。
  
  夜露深深地點頭,紅著臉急忙穿好小襖,雙手飛快地扣好衣襟。
  
  就在她忙著穿上身的小襖,忘了扯下拉高至膝上的綢褲時,永碩已經清清楚楚看見了她膝蓋上紫黑色的瘀血和細長的傷口。
  
  「盈月對妳出手可真狠。」永碩慢慢踱到床沿坐下來,蹙眉凝視著她。
  
  夜露微愕,這才察覺到他正注視著她的膝蓋,連忙把綢褲從膝上拉下來。
  
  「妳過來。」他微瞇雙眸,朝她勾了勾手指。
  
  夜露順從地走過去,一靠近他,她就聞到了淡淡的酒味。
  
  他喝酒了?難怪神情看起來不太一樣,眼神也比平時看起來更傭懶挑逗,就連他的嗓音也變得異常沙啞呢膿。
  
  永碩專注地望著她,她緊張得垂不眼眸,怯怯地不敢回望。
  
  忽然,他伸手抓住她的雙手,攤開來仔細看著她的掌心。
  
  夜露嚇了一大跳,怕惹他生氣,又不敢隨便把手抽回來,只好一動也不動,由著他檢視審查,不過她心中有些困惑,為什麼永碩的手如此冰涼?
  
  「盈月少說也打了妳二十下吧?還好沒把妳的手打爛了。」
  
  從夜露仍然有些瘀腫的掌心看起來,他就可以猜出她受過怎麼樣的處罰。
  
  只是看著她的手,就知道她被盈月打了多少下?永碩也太厲害了吧?
  
  夜露在心裡驚嘆著。
  
  「妳有沒有怨我?」他目光深遂地凝視著她。
  
  夜露呆了呆。在被盈月痛打時,她確實曾在心底怨過他,但是,當她走進這座院落,走進這間特意為她佈置的房間,還有,望著他那雙憐惜她的眼睛時,她便不再有怨了。
  
  她甜甜一笑,搖了搖頭。
  
  永碩喜歡她的笑。她的笑容很簡單,只是單純地表達著她的意思--「是」、「對」、「謝謝」,沒有讓人捉摸不透的意圖和算計。她的笑容讓他感到舒服,像暖暖的冬陽照在他寒冷的心上。
  
  「在這座王府裡,有很多人面善心惡。那些外表看起來愈漂亮、愈道貌岸然的人,其實愈是有著一肚子壞水。」他輕輕撫著她的掌心,無奈又無力地笑說。
  
  夜露怔然不解,為什麼他眼中會有那麼複雜的情緒?一肚子壞水?指的是盈月嗎?可是他不是跟盈月親熱地摟抱擁吻嗎?
  
  「到我房裡去。」永碩忽然站起身,牽著她的手走出去。
  
  夜露呆呆地被他拖著走,總覺得今夜的永碩有些說不上來的奇怪,會是因為他喝了酒的緣故嗎?
  
  一走進永碩的寢屋,夜露立刻感覺到屋裡頭暖融融的,而且有種特別香甜的氣味,讓人覺得舒適溫馨。
  
  走過外間屬於僕婢們當值的小屋,再往內走才是永碩睡覺的地方。
  
  「坐著。」永碩把她帶到暖炕上坐下。
  
  夜露渾身僵直地坐在鋪著厚厚氈毯的炕上,看著永碩從櫥櫃裡取出一隻青花瓷小瓶,然後走過來抓起她的手,從瓶予裡倒出金黃色的凝露,在她的雙掌上輕輕推揉。
  
  「我小時受了杖打之後,都是用這個藥消腫散瘀的。」他凝視著她因推揉而痛皺的小臉。
  
  他也受過杖打?
  
  夜露十分吃驚。
  
  永碩蹲下身,拉高她的綢褲,想替她的膝蓋上藥,夜露又羞又急地推開他的手,拚命搖頭。
  
  「妳是害臊嗎?」永碩輕笑。「看了妳的腿有什麼要緊的?妳日後還得天天服侍我更衣沐浴,要這樣害躁哪裡害臊得完?妳最好趁早習慣。」
  
  夜露紅著臉搖搖頭,用右手的食指和中指,在左手掌心比了一個「跪下」的手勢,然後朝他搖了搖雙手,接著又指了指自己。
  
  「妳的意思是說,我是主子,妳是奴才,所以不能替妳上藥,妳想要自已來嗎?」永碩猜著她手勢的意思。
  
  夜露連忙點頭,尷尬地笑笑。
  
  永碩大笑了幾聲。
  
  「夜露,妳太不瞭解我了,我是從來不把奴才當奴才的人,奴才們可也沒有幾個是真心把我當主子看的。我想幫妳上藥就幫妳上藥,用不著那麼多廢話。」
  
  他不理會她的推拒,直接將她的褲管拉到膝上。
  
  夜露脹紅了臉,驚羞得閉上眼睛不敢看他。
  
  「不許動,剛開始會有點疼,忍耐一下。」
  
  他輕輕扳開她緊攏的雙膝,在她受傷瘀血的肌膚上塗抹藥膏凝露,當視線微微低下,就看見她雪白無瑕、弧度優美的小腿。
  
  永碩沒想到外表看起來尚未完全發育成熟的夜露,竟會有一雙如此潔白細膩的腿。
  
  目光調回她的臉上,只見她雙頰暈紅,兩眼緊閉,眉心輕蹙,一臉活受罪的表情,可是這樣的表情卻讓他覺得愈看愈可愛,他不由自主地傾身,緩緩貼近她的臉龐。
  
  夜露感覺到一股男性的氣息輕拂在她的頰畔,她疑惑地睜開眼,尚未看清眼前的景象時,雙唇就被柔軟溫熱的觸感吞噬。
  
  她驚抽一口氣,這是……
  
  他在……吻她嗎?她驚訝地微微張開嘴,熾熱的舌尖立刻攻入她濕滑的唇內,深沉地吮噬著。
  
  夜露太過驚訝,鼻端嗅到他唇齒淡淡的酒味,她腦袋一片空白,心劇烈狂跳,青澀無知得完全不會反應。
  
  半晌,她下意識地抗拒起侵犯她的唇舌,慌張失措地用力閉上嘴。
  
  永碩痛呼一聲,退開來掩住口,皺眉瞪著她。
  
  「妳咬我?」他嘗到了嘴裡淡淡的血腥味,這可是他生平第一次被女人咬破舌頭。
  
  看見永碩唇角的血跡,夜露嚇白了臉,她不知道自己會不自覺地咬破永碩的舌頭,驚慌得就要跪下來賠罪。
  
  「妳膝蓋才上了藥,別跪了。」
  
  永碩推她坐好,忍不住自嘲地一笑,沒想到偷香卻被反螫一口。
  
  夜露怕得要命,不知道永碩生氣起來會怎麼樣責罵她。
  
  她實在不懂,永碩為什麼突然要吻她?他難道真像傳言說的,只要是女人,他一個都不會放過,就算是她也逃不過他的魔掌嗎?
  
  「剛剛不是有意嚇住妳。」他輕輕拉下她膝上的褲管,淡笑說道。「不過下次不准再咬人。」
  
  還有下次?
  
  夜露的臉蛋驟然脹紅。親吻不是最親密的人才會有的行為嗎?怎麼從他口中說出來的感覺就像牽手那麼平常似的?
  
  「回房去睡吧。」永碩打了個淺淺的呵欠。
  夜露恍恍然地點頭,被動地走出房門。燥熱的臉頰被門外的冷風一呎,昏沉沉的腦袋漸漸清醒過來。
  
  不對,她還沒有服侍他上床,怎麼可以就這樣走了?何況她還得在外間小屋內上夜,隨時聽他差遣的。
  
  她立刻轉身又走回屋去,沒想到永碩已經自己在解袍服,準備更換了。
  
  低著頭,她快步來到他身前,從他手中接下解衣扣的動作。
  
  「今天不用妳服侍,妳回屋去睡吧。」他輕輕握住她的手。
  
  夜露紅著臉搖搖頭,堅持要服侍他。
  
  永碩淡淡一笑,站著任由她替他寬衣。
  
  當最後一件底衣卸下來時,被露震愕地瞠大雙眼,駭然瞪視著他赤裸胸膛上淺淺的一道道疤痕。
  
  「很驚訝嗎?」永碩刻意低下頭,挑眉凝視著她的表情。
  
  為什麼會有這些傷痕?是什麼造成的?是誰造成的?
  
  夜露心中有巨大的疑惑,但是無法問出口來。
  
  「這就是我選妳的原因,妳不會喋喋不休地追問為什麼來惹我心煩。」
  
  他更專注地貼近她的臉龐,聲音低沉沙啞,輕柔得令她心悸。
  
  站在這間溫暖的屋子裡,以及面對著永碩赤裸裸的胸膛,夜露覺得心跳急遽,呼吸困難,愈來愈感到燥熱不安。
  
  就算永碩小時候太頑皮被鞭打,也不至於會打出這麼多的傷痕。
  
  她渴望知道這些傷疤究竟是怎麼造成的?到底是誰那麼狠心?
  
  「這是我的秘密,妳在我身上看見了什麼,都不可以說出去。」他湊近她耳畔,魅惑地低語。
  
  夜露錯愕地看著他的雙手緩緩抽出腰帶,綢褲軟軟地垂下地面。
  
  這是被露初次看見渾身赤裸、一絲不掛的男子惆體,她慌得心都快迸出胸口了,目光直直盯著他的胸膛,一點兒也不敢往下移。
  
  「怕什麼?」永碩垂眸輕笑。「日後妳天天要看、天天要侍候的,有什麼好不敢看?」
  
  夜露紅著臉,眼神為難地閃爍著,就在視線不經意往下一瞥時,她猛然僵住,被他下腹部上一道猙獰的、深深陷入腹部的刀疤懾得瞠目結舌,忘了呼吸。
  
  那是刀疤!
  
  是曾被深深刺進肚腹之後形成的可怕疤痕!
  
  為什麼在他身上會有這樣可怕的傷?
  
  她啞然僵立,不敢相信自己眼中所見。
  
  「記住,不許讓人知道了。」他望著她的眼神不再促狹散漫,轉而冷峻得令她心驚。
  
  夜露瞳著雙眼呆視著他,思緒糊亂成一團,那道猙獰的刀疤勾起了她記憶中最可怕的驚恐。
  
  她無法呼吸,雙臂緊緊抱住自己,渾身虛軟地倒坐在地,背脊泛起了一陣陣冷汗與顫慄。
  
  永碩凝眸審視著她,誤以為是自己身上的疤痕讓夜露如此驚恐,面容逐漸冰冷了下來。
  
  夜露雙目圓睜,死死地盯著地面,被她封鎖在腦海深處的記憶伺機竄出,她努力抗拒著,壓抑著。
  
  彷彿有鮮紅色的花瓣無聲無息地飄落,灑了她一臉一身。
  
  她不敢抬頭,因為她知道那不是花瓣,而是血,灼熱的鮮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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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10-20 00:11:14 |只看該作者
  第四章
  
  夜露頭重腳輕地來到茶房,等著爐上的熱水燒滾。
  
  她一夜沒有睡好,永碩那佈滿了大小傷痕的身軀,還有他下腹那道殘酷猙獰的刀疤,滿滿地佔據了她的思緒。
  
  她不停地猜想著,永碩從前究竟有過怎麼樣的遭遇和經歷?為何會好像曾經遭受過可怕的嚴刑毒打?
  
  他不是王府的阿哥嗎?那些毒打他的人又是誰?誰有權利可以鞭打一個王爺的兒子?
  
  最令她不解的是,永碩要她保守秘密。
  
  難道……王府裡並沒有人知道他身上有這些傷疤?否則,為何要她保守秘密?
  
  她站在爐灶前呆呆地出神想心事,沒聽見老僕走近的聲音。
  
  「水滾了。」
  
  老僕彷彿幽靈般的提醒聲,讓夜露倏地回過神來。她轉過身笑著對老僕躬身點頭,然後掀開鍋蓋把熱水舀進桶子裡。
  
  「七爺身子不好,一向不在晚上沐浴,都選在起床時才沐浴。七爺的屋子特別暖,所以澡盆就擱在七爺房裡,一般需要三桶熱水加一桶冷水才夠。」
  
  老僕在灶爐前坐下來,一邊慢條斯理地續柴火,一邊對她說。
  
  夜露點點頭表示知道了。從老僕口中聽見永碩身子不好,她不禁瞥望著牆邊那一大排熬著湯藥的砂鍋。那些湯藥不會是要給永碩喝的吧?他的身子不好,是因為那些傷造成的嗎?
  
  「以往侍候七爺沐浴都是慧娘的事,慧娘嫁出府後,老奴服侍了幾回。從現在開始,就全交給妳了。」老僕低聲說,像在自言自語一般。
  
  夜露想得出神,心裡思索著,既然老僕侍候了永碩這麼多年,那麼他一定知道永碩身上的傷疤是怎麼來的了,好不好問他呢?
  
  「妳看過七爺的身子了?」
  
  夜露被老僕的問話嚇了一跳,驚訝地看向他。為什麼他都能知道她此刻心裡正在想些什麼呢?
  
  「什麼都不要問,什麼都不要知道。當有一天七爺想對妳說的時候,自然就會說了。」老僕極其淡漠地說道。
  
  夜露深深望著老僕佈滿皺紋的臉孔,心中有著淡淡的感動。永碩會把老僕留在身邊,一定正是因為他對自己的忠誠足以令他信任吧!
  
  她提起熱水桶慢慢走出茶房,往永碩的房間走去。
  
  一進屋,暖融融的香氣立即撲面而來。
  
  她想起老僕說的,七爺的屋子特別暖。一定是因為永碩身子不好,所以老僕才特意在暖炕內加了許多炭火,讓屋子裡始終保持著溫暖。
  
  夜露放輕腳步,慢慢把熱水小心地倒進澡盆裡,一面偷眼望著仍在熟睡中的永碩。
  
  怎麼會有男人的睫毛那麼長的?她無法控制地看呆住。
  
  濃密微翹的長睫毛像羽扇般覆蓋著,搭配上高挺的鼻樑、完美的唇形,不論從任何一個角度看他,都是一個俊美得令人讚嘆的美男子。
  
  永碩翻了個身,仍然閉著眼。
  
  夜露慌忙調回視線,提著空桶懾手懾腳地走出去。
  
  再提一桶熱水回來時,永碩已經起身下床了。
  
  「給我。」他把她手中的熱水桶接過來,將熱水倒進澡盆裡,然後逕自提著桶子走向茶房提水。
  
  夜露急著想告訴他這是她的差事,怎麼能讓他來做?但是永碩的步伐又快又大,她喊不出聲,也搶不過他,只能追在他身後乾著急。
  
  「夜露,沒關係,以前慧娘在的時候,七爺也都是這樣的,妳用不著放在心上。」老僕淡淡地說。
  
  話雖如此,但夜露仍是覺得不自在,而且她發現今早的永碩和昨晚的永碩有些不太一樣。昨晚的永碩溫柔又體貼,可是今早的永碩卻表情冷淡,連正眼也沒有看她一眼。
  
  永碩把澡盆裝滿了熱水以後,自行解開衣扣。
  
  夜露見狀,忙趨前想替他寬衣,永碩卻輕輕撥開她的手,仍舊自己脫衣。
  
  這是怎麼回事?她做錯了什麼嗎?夜露怔怔呆站著,百思不解。
  
  永碩裸身坐進澡盆中,讓全身都泡進熱水裡,然後抬起雙臂趴靠在澡盆邊,舒服地閉上眼。
  
  夜露在澡盆旁邊跪下,拿起毛巾輕輕替他擦背,她發現,連他的背上也有大大小小的傷痕,那些傷疤幾乎無所不在。
  
  她用目光仔細地搜尋他的身體,手指輕輕觸在每一條微微凸起的疤痕上。她眼眶微濕,在心底默數著那些疤痕。
  
  七、九、十、十三、十五……
  
  這回永碩沒有推開她的手,不過也沒有睜開眼睛,甚至連一句話都沒有對她說,只是默然接受她手指的撫慰。
  
  一直到夜露替他擦乾身上的水珠,將一件件衣服替他穿戴妥當,服侍他梳洗盥沐完畢,他都始終不發一語。
  
  我是不是做了什麼事惹惱了七爺?
  
  夜露抬眸凝望著他平淡的面容,用眼神無聲地詢問。
  
  永碩疏離地轉身走出去,沒有回答她一字一句。
  
  老僕捧著一個做工考究的藥碗站在膳房前,平穩地敬呈給永碩。
  
  「七爺,請喝了這碗藥。」
  
  永碩接過來,一口氣喝光。
  
  「七爺,用早膳嗎?」老僕接過空藥碗,恭謹地問。
  
  「我去老太太屋裡吃。」永碩淡淡地拋下一句,大步走出院落。
  
  老僕轉過頭來看一眼夜露,然後默默地走進膳房。
  
  夜露呆站了半晌。
  
  要如何才能問清楚她到底做錯了什麼?
  
  午後,天陰了。
  
  夜露坐在自己房裡縫製著一件鋪了薄棉絮的月白緞裡衣,打算讓永碩在寒冬時貼身穿著可以保暖。
  
  門大開著,她坐在房裡,可以看見老僕穿梭忙碌的身影。偶爾有小廝送來東西,有柴、炭、藥包、梅花香餅,每回聽見腳步聲從外頭是來,她就希望是永碩回來了。
  
  一陣風吹過來,將她的裙角吹蕩了起來,入冬後的冷風令她打了個寒顫。她抬眼看看天色,厚重的烏雲壓得低低的,看起來似乎要下雨了。
  
  老僕忽然匆匆地朝她走來,手中拿著兩把油傘。
  
  「夜露,怕是要下雨了,快去給七爺送傘!」
  
  夜露放下手中的針線,急忙接過傘。
  
  七爺在哪兒呢?
  
  她正思索著,老僕便嘆了口氣說:「七爺今天沒出去,不知道在府裡哪個屋裡頭,妳去找呀!」
  
  夜露連忙點點頭,懷裡忽然被老僕塞進了一隻白銅制的手爐。
  
  「下了雨會更冷,順便給七爺帶上斗蓬和手爐。斗篷就在七爺屋裡的隔間大櫃裡,快去取來。」吩咐完後,轉身又回茶房裡去了。
  
  夜露飛快地拿出鬥蓬,快步地奔出去。
  
  冷颼颼的風吹拂著,帶著沁骨的涼意,夜露被風吹得一陣陣發噤。
  
  見兩個老嬤嬤迎面走來,她忙比著手勢問「七爺」。
  
  「找七爺?去三少奶奶那屋找找吧。」又高又瘦的老嬤嬤回她。
  
  三少奶奶那屋?又是在哪兒?她還想再問,但兩個老嬤嬤沒耐性看她比手畫腳,逕自走了開去。
  
  「三少奶奶的妹妹又來了?來了一個又一個,是預備給七爺說親的吧?」
  
  夜露隱約聽見另一個圓胖的老嬤嬤說著。
  
  「那是,三少奶奶打著親上加親的主意呢!」高瘦的老嬤嬤呵呵笑著。
  
  說親?夜露的腦子忽然一片空茫。永碩遲早要成親娶妻的,值得她大驚小怪嗎?她往後也得侍候七少奶奶呢!這原是再正常不過的事,可為什麼她的心口會一陣陣酸澀難受?
  
  就在她出神間,天際響起一聲悶雷,細雨接著嘩嘩地落下來。
  
  她急忙撐起一把油傘遮雨,忽聽見遠處傳來一聲聲的叫喚--
  
  「七爺!茹雅格格!七爺--」
  
  怎麼,有人也在找永碩?
  
  夜露循聲走過去,希望跟著那些人一起找到永碩。
  
  經過一處白石堆疊的假山時,她忽然聽見石洞內傳出永碩的聲音--
  
  「有人尋來了,妳留在這兒避雨,我去喚人。」
  
  夜露不知道他在對誰說話,只一心想接他出來,便立刻踩上假山小徑,來到洞口。
  
  「不!別出去,咱們就在這兒躲雨,等雨停了再走。」
  
  這個嬌細的嗓音讓夜露的步子愕然停頓住。
  
  「茹雅格格,妳不擔心和我獨處?別忘了,我可是風評極差的色王爺呢!」
  
  永碩的低吟如醇酒般惑人,聽得夜露陶醉失神,想必石洞裡的那個茹雅格格也是意亂情迷的吧?
  
  「哪個男人不好色?只不過大部分的男人是偷偷摸摸地偷香,而你這人倒是偷得正大光明,相比起來,你比較不教人害怕。」
  
  夜露從茹雅格格的輕笑聲中感覺到了她對永碩的好感。
  
  「喔?為什麼我比較不令妳害怕?」
  
  「傳言你好色又愛玩,可是你卻沒鬧出醜事來。」
  
  「妳是說,我沒把人家姑娘的肚子弄大嗎?」永碩揚起曖昧的笑聲。
  
  夜露臉紅心跳,聽見茹雅格格的輕笑聲變得更加柔媚了。
  
  「我一直覺得奇怪,為什麼傳說你很風流,可是身邊卻連一個侍妾都沒有?別說侍妾了,聽說原來連貼身侍女你都不要呢!你要是其這麼風流,身邊不可能連一個女人都沒有。」
  
  聽著茹雅格格的疑惑,已經知道永碩秘密的夜露在心中深深一嘆。
  
  永碩的秘密,正是他為何沒有侍妾的原因。
  
  「我只是不想有人管著我罷了。」永碩輕淡地笑說。
  
  「你不想女人管你,卻喜歡到處撩撥調戲女人,吃盡女人的豆腐。上回我二姊過府來看大姊,你的待客之道卻是調戲她,不但對她又親又抱,渾身上下還都摸了個遍。她豆腐被你吃盡了,還以為你對她有意思,成天在家裡等你來提親呢,沒想到你毫無聲響,這不是把女人當玩物嗎?」茹雅格格嬌嗔不平。
  
  「茹雅格格這麼說,那我可算是個十惡不赦的大壞蛋了。」永碩發出沉沉的輕笑。「為了維護茹雅格格的名聲,茹雅格格還是儘快離開這裡,免得被我吃盡豆腐就糟了。」
  
  「我跟你說正經的!」她嬌聲抱怨。「我就比不上我二姊美嗎?」
  
  「茹雅格格為何這麼問?」
  
  「你看我很醜怪嗎?我讓你看了倒胃口嗎?」她仍在咄咄逼問。
  
  「不,茹雅格格很美,比起妳二姊齊雅格格更是有過之而無不及。」他真心讚美。
  
  「既然是這樣,你對我二姊又親又抱,為何見了我就退避三捨?」
  
  站在石洞外的夜露聽得傻眼,茹雅格格的質問分明充滿了醋意。
  
  「那……茹雅格格希望我怎麼做?」永碩格格發笑,濃膩的嗓音充滿了挑逗。
  
  「是這樣嗎?還是這樣……」
  
  「七爺果然好壞……」
  
  茹雅格格的輕笑聲變得模糊不清,取而代之的是微弱低促的喘息聲。
  
  夜露撐著傘呆站在茫茫細雨中,渾身僵直得宛如石像。
  
  她強迫自己不要去聽、不要思考,也不要去猜測永碩和茹雅格格此時正在做些什麼。她不斷告訴自己,她只是個服侍主子的丫頭,無論如何都不應該對主子的行為有感覺,她必須收起自己的情緒,做好一個婢女應該盡的本分。
  
  雖然她如此警惕自己、告誡自己,但是胸口卻沉悶得難受,就像有雙看不見的手正使勁擠壓著她的心。
  
  「喂,妳看見七爺和茹雅格格嗎?」
  
  夜露聽見假山下的雨地裡有兩個小丫頭在叫喚著她,她低眸望著她們,不知道該點頭還是搖頭。
  
  「問妳怎麼不說話呀?」當中一個小丫頭不高興地喊。
  
  「我知道她,她好像是被七爺選了當貼身丫頭的,叫夜露呢,確實是不會說話的!」另一個小丫頭沒好氣地說。
  
  「不會說話總該也會點頭搖頭吧?像個傻子似地站在那兒--」
  
  剎那間,兩個正在傲然笑罵的小丫頭突然變了臉色,朝著夜露的方向戰戰兢兢地蹲身行禮。
  
  「七爺……」
  
  夜露倏地轉過身來,果然看見永碩不知何時已走出了洞口,臉色淡漠地注視著她。
  
  她僵硬地扯唇一笑,手忙腳亂地把斗篷披在他身上,再把溫暖的手爐放在他懷中,然後替他撐好了油傘遞給他。
  
  「站在這兒很久了嗎?」永碩盯著她的臉。
  
  夜露急忙搖搖頭。
  
  永碩低頭瞥一眼她已經被雨打得濕透的裙襬,輕輕嘆了口氣。
  
  「茹雅格格在石洞裡避雨,你們帶傘過來把她接回三少奶奶房裡去。」
  
  他吩咐著站在假山下的那兩個小丫頭,然後撐著傘慢慢步下山石上的小徑。
  
  「七爺,你不陪我用膳嗎?」
  
  假山石洞處傳來的輕喚,讓永碩和夜露同時回過頭來。
  
  夜露看見了茹雅格格豔麗的容顏。她原以為盈月已經是她見過最美的女子了,沒想到茹雅格格更加豔若桃李,特別是那雙如絲媚眼,幽怨嬌慎地揪著永碩,連她都覺得茹雅格格美豔不可方物,更何況是身為男人的永碩。
  
  「茹雅格格,今日有事無法相陪了。」永碩欠了欠身,有禮地淺笑。
  
  「那你何時會有空?」茹雅格格撒嬌地斜睨他。
  
  夜露注意到茹雅格格的領口開敞著,露出了一大片雪白的鎖骨,這想必是永碩的傑作吧?她忍不住偷瞄永碩一眼。
  
  「改日吧,失陪了。」永碩優雅地頷首,轉身離開。
  
  夜露看見茹雅格格臉上失落的表情,她快步跟上永碩,與他隔著三步之遙,走在他身後。
  
  她看不見永碩臉上的表情,但是從他的背影可以感覺到他似乎情緒不太好。
  
  可是,剛剛他和茹雅格格在石洞裡時還是好好的呀!
  
  會是因為看見她,所以才不好的嗎?好像是這樣,他一看見她,神情就不對了她愈想愈沮喪,無助又無奈。在昨天以前,她見到的永碩是那麼的溫柔、有禮、談笑風生,可是就在昨晚,當她看過了他身上的秘密之後,他對她的態度就徹底改變了。
  
  他後悔讓她知道了嗎?還是後悔選了她?
  
  永碩突然停步,夜露躲不及,一頭撞上他的背,她驚慌得正要賠罪,忽然聽見永碩恭敬地低喊了聲「三哥」。
  
  她微訝地望過去,看見前面走來一個年約二十,樣貌看起來十分精神幹練的男子,嘴角微微上翹,帶著一絲冷意。
  
  那男子便是愉郡王爺的第三子,永芝。
  
  永芝一上來,二話不說,就狠狠甩了永碩一耳光。
  
  夜露頓時驚呆住,錯愕地看著被打偏了臉的永碩。
  
  「離你三嫂家的妹妹們遠一點!別再讓我看見你跟她們眉來眼去!」永芝破口大罵。
  
  永碩冷笑一聲。「三哥,是她們要跟我眉來眼去的,你何不去對她們說?你也可以打她們耳光,叫她們不許跟我眉來眼去。」
  
  「你敢跟我要嘴皮子?賤東西,看來你是還沒受夠教訓了!」永芝痛罵。「你三嫂的家世憑你也配高攀?別以為有老祖宗給你撐腰,你就娶得了內大臣之女!你最好給我聽清楚,別打齊雅和茹雅的主意,再讓我聽見你勾引她們,看我不剝了你的皮!你最好給我小心點兒!」
  
  賤東西?夜露驚傻得不斷眨著大眼。永碩的三哥居然罵他賤東西?
  
  在永芝憤然離開時,她清楚看見了他眼中對永碩的鄙視和不屑。他們不是兄弟嗎?怎麼會這樣?
  
  永碩繼續往前走,面容淡得沒有一絲情緒,好像剛才那個耳光沒發生過。
  
  可是對夜露來說就不同了,她無法那麼快就從震驚中回復過來。
  
  回到院落,老僕立即迎上來,接下永碩的油傘。
  
  「晚膳送到房裡來,沒什麼事別來吵我。」
  
  永碩一邊對著老僕說,一邊卸下斗篷丟給夜露,默然回房。
  
  「是。」老僕順從地聽命,沒有對主子臉上微腫的掌印提出疑惑。
  
  夜露抱著有他身體餘溫的斗篷,征怔望著他疏冷的背影出神。
  
  她隱約感覺到,永碩在府裡的地位似乎非常低微。儘管都是王爺的兒子,但是從永芝對他冷酷鄙視的態度看來,像根本不把他當成自家規兄弟。
  
  原以為王府阿哥一定都是在錦衣玉食中長大,被眾多奴僕侍候包圍,享受著榮華富貴,但是從永碩身上的遭遇看來,似乎並非如此。
  
  她無法體會,在他成長的歲月中,曾經度過怎麼樣的一段痛苦煎熬?
  
  下過雨後的夜裡特別寒冷,夜露捧著老僕熬好的湯藥來到永碩房門前,輕輕敲了敲門。
  
  屋裡靜悄悄的,沒有聲響。
  
  她狐疑地推門進去,看見永碩和衣倒臥在床上,鞋也沒脫,被子也沒蓋。她忙將藥碗放下,來到床邊想搖醒他,無意間觸到他的手,不禁吃了一驚,沒想到他的手竟冷得像冰似的。
  
  糟了,可別凍病了!
  
  她急忙拉過被子替永碩蓋上,一面脫了他的鞋襪,把他的雙腳慢慢扶上床,當她溫熱的雙手碰到他冷如冰雪般的腳時,不敢相信地睜大了雙眼。
  
  怎麼會?永碩的手腳怎麼會這樣冰冷?不會是病了吧?
  
  她輕輕摸了摸他的額頭,沒有燒,再看他的臉色,也不像是生病的樣子。
  
  七爺身子不好。
  
  她忽然想起老僕說的話。
  
  難道永碩是因為身體太虛寒,所以才會導致手腳冰冷?
  
  可這張炕床燒得暖暖的,為什麼他的手腳依然還是如此冰冷呢?
  
  他的身子真的這麼虛弱嗎?
  
  難怪才一入冬,老僕始終就沒斷過這間屋子裡炕床和暖爐的炭火,想必也是為了永碩過於虛寒的身子著想。
  
  記得進王府以前,寒冬裡,她和娘睡在沒有被褥的木板床上,手腳凍得像冰柱,牙關冷得發顫,娘總是把她冰塊般的雙腳放在懷裡窩暖,在她耳邊輕哄著她說:
  
  「只要腳暖和,身子就會暖和了,身子暖和了,就能睡得著了。」
  
  她有娘可以抱著她、暖著她,可是永碩呢?永碩的娘呢?他是不是在每個冬天的夜裡,都是孤單一個人?
  
  夜露的心微微地發疼。她把他的雙腳輕輕貼放在她溫熱的胸口環抱著,一心想使他冰雪般的雙腳溫暖起來。
  
  只要腳暖和,身子就會暖和了……
  
  永碩忽然醒來,感覺到腳心傳來溫熱柔軟的觸感,他疑惑地支起上身看一眼,竟發現夜露將他的雙腳抱在懷裡打盹。
  
  他訝異地盯著她左右搖晃的小腦袋,好半晌才明白她為什麼要這麼做,頓悟後的感動與悸動同時震盪了他的心。
  
  這輩子沒有人為他這麼做過。
  
  他深深凝視著她,他以為自己不可能找得到這樣單純的溫柔。
  
  原來,這世上還是會有簡單而平凡的溫柔與感動。
  
  他輕輕把腳從她懷中抽出來,夜露倏然驚醒,眼神迷茫地看著他,似乎一時還沒有回過神來。
  
  「這樣睡覺會著涼。」他低柔地對她說。
  
  夜露眨了眨眼,很快清醒了,清醒後想到的第一件事就是那碗湯藥。
  
  她急著下床拿湯藥,卻被永碩一把扯住手臂。
  
  「藥已經涼了。」
  
  我再去熱。
  
  她比了一個煽火的手勢。
  
  「不用了,今晚不喝了。」他的手扣住她的細腕,一雙明眸專注地凝瞅著她。
  
  夜露被他注視得不自在,傻笑了笑,比了個睡覺的手勢,然後伸手替他寬衣。
  
  服侍他躺下後,她轉身欲下床,又被永碩拉了回來。
  
  「躺下來。」
  
  夜露呆怔住,懷疑自己聽錯了。
  
  「我叫妳躺下來。」他的語氣多了幾分不耐。
  
  夜露暗暗抽息,乖乖聽話地躺了下來。
  
  「把外衣脫了再躺下。」他靠在枕頭上,一手支額。
  
  夜露心一跳,不知道永碩到底想做什麼?
  
  把外衣脫下來躺在他身邊,這要是傳了出去,非但老福晉饒不了她,就連盈月也會把她給整死的!
  
  「別胡思亂想,我只是發現妳比暖爐還好用,讓妳睡在我身邊,不過是要妳代替暖爐罷了。」永碩揪著她淡笑。
  
  代替暖爐?夜露輕蹙了蹙眉,猶疑不安地脫下緞襖、背心和綾裙,只留下一件貼身小襖和月白綢褲,渾身緊繃地背對著永碩躺下來。
  
  永碩輕輕攬住她的腰,將她拉向自己。
  
  夜露倒抽一口氣,緊張得縮起肩膀不敢動彈。
  
  「不需要買的把自己變成硬邦邦的暖爐好嗎?」
  
  他的低笑聲輕輕吹拂在她耳畔,雙臂傭懶地環抱著她。
  
  夜露凝住了呼吸,全身所有的知覺都在緊貼著自己背部的那具身軀上。
  
  「抱著妳果然比暖爐舒服。」
  
  永碩的這聲呢喃幾乎讓她的心停止跳動。
  
  「暖爐初入手時太熱,過了一個時辰之後又太冷,隨時要添炭火,很麻煩,不像妳的體溫那麼的剛好,抱起來的感覺又那麼的柔軟,與我的身軀也那麼的貼合。」他閉眸低喃。
  
  聽著永碩催眠一般的嗓音,閒著他身上獨特的男子氣息,感覺著他胸膛傳來的體溫,她漸漸放鬆了緊繃的身軀,喜歡上了如此暖和的緊密擁抱。
  
  「我要妳以後每天都來暖我的床。」永碩在她耳旁低語。
  
  夜露閉上眼,順從地點點頭。
  
  他溫暖的懷抱讓她有一種安全感,好像在他陽剛的氣息裡,她可以很安心的,不用再感到驚恐害怕。
  
  只要他需要,她願意一直當他的暖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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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10-20 00:11:32 |只看該作者
  第五章
  
  臘月初八。
  
  這天是愉郡王府老王爺的忌日,儘管天空飄著雪花,王府中上從老福晉、愉郡王爺、大福晉、側福晉,下到七房阿哥、少奶奶,全部來到了護國寺拜佛,也給老王爺做忌日佛事。
  
  數十輛車轎浩浩蕩蕩前往護國寺,永碩也帶著夜露前往,同乘一車。
  
  夜露服侍永碩已有兩個月,平時永碩外出,她便待在屋裡給永碩做些荷包、打梅花絡子、縫襪繡帕,甚少離開,所以根本沒有什麼機會可以見到王府裡面所有的人。
  
  這天永碩帶地出來,她開心得無以復加,掀開轎簾看外頭的街景,沿途見到什麼都覺得有趣。
  
  當車轎經過一條大街,夜露看見了一間貼著封條的破舊房屋,她扯了扯永碩的手要他看,神情有著說不出的驚喜。
  
  永碩看一眼封條,又看到夜露臉上孩子氣的笑容,不必細想也明白了。
  
  「那是妳家吧?」
  
  夜露點點頭,依戀地看著她的家慢慢遠去。
  
  「以後妳的家就是王府了。」他輕拍她的臉蛋。
  
  夜露微笑地點頭,仍舊把臉探出窗口留戀不捨地望著。
  
  「冷風都灌進來了,把簾子拉上。妳要凍病了,誰來當我的暖爐?」永碩有意分散她的注意力,不想她因為過於思念而想起她不願想起的可怕回憶。
  
  夜露果然把注意力轉回他的身上,見他身上披著的狐皮大氅滑下了肩膀,忙傾過身替他拉好。
  
  「靠過來。」他摟住她的肩,將她拉進懷裡。
  
  夜露自然地張開雙臂環抱他。
  
  她早已習慣永碩的摟抱了,她也一直讓自己當一個稱職的暖爐,對於男女之情,她似懂非懂,娘也不曾教導過她男女間的肌膚之親,雖然看過永碩的裸身,知道男與女之間的不同,但除此之外她便一無所知了。
  
  永碩自然不像夜露那樣什麼都不懂,他知道包裹在層層衣物下的女子身軀是多麼柔軟誘人,也很清楚男女間的雲雨纏綿有多麼激情和歡愉。他雖然整天逐花弄草、流連花叢,把自己搞得聲名狼藉,但是不論他如何激狂挑逗女人,總會在最後一刻收手,不曾真正失控佔有過任何一個姑娘。
  
  並非是他沒有慾望,而是他不願讓人看見他的身體,發現他的秘密。
  
  但是對夜露就不同了,夜露完全知悉他的秘密,在她面前他無須掩飾。
  
  夜夜抱著她入睡,他若是早對她出手了,她絕不會在上了他的床兩個月之後還依然不解人事。他不碰她,只是不想太快破壞這一份單純的美好,他希望看到她的笑容永遠是那麼甜美。
  
  當她單純想暖著他的身子時,早已經暖了他的心,他要這一份溫柔的感動永遠只屬於他一個人。
  
  車轎停了下來,轎門一打開,冷風夾著雪花立即捲進暖和的車廂內。
  
  夜露急忙替他穿整好狐毛大氅,永碩怕她吹了風受寒,便拉起鬥蓬將她裹在懷裡,兩人一起步下車轎。
  
  攙著老福晉走下轎的盈月,轉眼看見了這一幕,臉色倏地一沉,又看見夜露雙手環在永碩腰上,更是令她妒火中燒。
  
  護國寺僧眾在山門前站列兩旁,恭敬他將老福晉、王爺等眾人迎進手中。
  
  夜露在眾僧侶中尋找老和尚的身影,卻遍尋不著。
  
  不知老和尚為何沒有出來迎接老福晉呢?
  
  王府家眷魚貫進入佛寺大殿,夜露藉著這一回的佛事,看到了王爺和福晉們,也看到了六房的阿哥和少奶奶們。
  
  不過,她發現在這種家眷都在的大場合裡,永碩很明顯不被重視,甚至在給老王爺拈香叩拜時,永碩的六個哥哥還不許他叩拜老王爺,硬是把他趕離了大殿。
  
  為什麼不許你祭拜老王爺?
  
  夜露跟著永碩走到殿側,驚訝不解地比著手勢問。
  
  「老王爺沒有承認過我的母親,自然也就不曾承認我了,所以老王爺死後的每一年忌日,阿瑪、兄長他們都不許我拿香祭拜他。」
  
  永碩慢條斯理地走到天王殿前,似乎早已習慣了這樣的對待。
  
  夜露心情十分低落,就因為永碩的母親是出身下等房的奴婢,他們就要這樣排斥他?
  
  大殿內傳來僧眾的喃喃誦經聲。
  
  「這場佛事做完也得要一、兩個時辰,站在這裡好冷,找個地方坐下喝茶吧。」永碩拉緊大氅,往大殿後面走去。
  
  夜露隨著他來到殿後小院,依稀還記得這個地方,她下意識往北邊望去,果然看見那座記憶中的寶塔,不過她發現寶塔已經被拆毀一半了。
  
  她忽然想起老和尚曾經對她說過,寶塔出現了裂痕,所以要在兩年內拆掉寶塔重建。
  
  如今寶塔拆毀了一半,老和尚也不知所蹤,在細雪紛飛的冬日裡,令她感到有些惆悵。
  
  「這寶塔看樣子拆毀有些時日了,怎麼不一口氣拆完,倒留了兩層殘塔,不知有何用意?」永碩奇怪地說道。
  
  夜露也不明白,記得老和尚明明說要拆毀重建的,現在留下了兩層殘塔在,要如何重建?
  
  「妳去年住在寺裡時,寶塔仍是完好的嗎?」永碩慢慢走向後院。
  
  夜露點了點頭,轉進後院,看見了一排矮房子,她輕扯永碩的衣袖,指了指那排矮房子給他看。
  
  「妳和妳娘未進王府以前就是暫住在這兒的嗎?」永碩挑眉打量著那一排毫不起眼的矮房子。
  
  夜露笑著點頭。
  
  就在此時,那排矮房子最裡邊的一間房門忽然開敢了,走出來一個老僧人。
  
  是老和尚!
  
  夜露欣喜地奔過去。
  
  「我聽見這位施主說的話,便猜是妳來了。」老和尚笑著輕撫她的頭。「一年多不見,妳長大了不少。」
  
  夜露開心地點點頭。
  
  為什麼不出去?
  
  她朝老和尚比了個手勢問道。
  
  「這位是?」老和尚沒有回答夜露的問題,反而雙目炯炯地看著永碩。
  
  夜露飛快比了個自己跪下的手勢,再比了一個「七」。
  
  「原來是七爺。」老和尚雙手合什行禮。
  
  「老師父不用多禮,叫我永碩便行了。」永碩合掌還禮。
  
  「屋外頭太冷了,兩位請進屋來說話。」老和尚展手請他們入內。
  
  屋內的陳設異常簡單樸實,老和尚把臨窗大炕讓給他們坐,然後從炭爐上提起茶水各斟了一杯給他們。
  
  「妳不能說話的毛病一直都沒有好嗎?」老和尚關心地望著夜露。
  
  夜露搖搖頭。
  
  「老師父,她還能說話嗎?」永碩訝異地問,他竟從沒有想過夜露還能再開口說話這個問題。
  
  「老衲也無法肯定。」老和尚緩緩搖頭。「這是一種心病,而心病無藥可醫,得看她自己願不願意開口。」
  
  「當真無藥可醫嗎?」永碩靜靜凝悌著她。
  
  夜露聳聳肩,苦笑了笑。她也很想開口說話,曾經也很努力試過發出聲音,但是喉嚨口就像有東西梗塞住,即使她努力發出聲音了,也只是嘶啞的、無法成句的單音。
  
  「春香。」老和尚喚著她的舊名。「妳還記得曾經看過寶塔內發出來的異光嗎?」
  
  夜露點點頭。其實她並非「看見」,而是出於一種「感覺」。她「感覺」自己看見了「光」。
  
  老和尚緩緩站起身,走進屋內隔間,再出來時,手中捧著兩隻匣子,小心翼翼放在炕桌上。
  
  夜露不解地用眼神詢問他。
  
  「這是從寶塔中取出來的東西。」老和尚先把一隻方形檀木匣打開。
  
  永碩和夜露探頭一看,看見匣內有百餘顆大小不一、顏色鮮豔的圓珠。
  
  「這便是寶塔內供奉的捨利子了。」老和尚合掌說道。
  
  「這就是捨利予?」永碩有些驚訝,這些大如珍珠、小如米粒,顏色多彩的圓珠,就是傳說中的捨利子?
  
  夜露不瞭解捨利子有何神奇的傳說,只是好奇地觀看著。
  
  「春香,老柄原以為妳看見的『光』指的是捨利子發出來的『光』,沒想到並不是。妳所看見的『光』,其實是來自這個錦緞匣。」老和尚輕輕將另一隻錦緞匣打開。
  
  突然,一道光芒從開啟的匣縫中溢出,當匣蓋完全打開時,燦爛奪目的光芒瞬間照亮了斗室。
  
  「這是什麼東西?」永碩驚奇地看著匣中放出奇異光亮的物體。
  
  夜露也呆呆地看傻了眼。
  
  「依老衲看,這應該是龍珠。」老和尚其實也不敢太肯定。
  
  「龍珠?」永碩微愕,雙目盯著如掌心般渾圓,透出五彩光華的一對寶珠,看得出神。
  
  原來這就是「龍珠」?!'夜露震懾地呆望著瑩瑩發亮的龍珠。
  
  她依稀還記得,去年在手中曾經從胡姓夫婦口裡聽說過有關於龍珠的來歷,不過那時候胡姓夫婦明明說龍珠在江南一個少年的手裡,怎麼會到了老和尚手中呢?
  
  「老衲是在動工拆卸寶塔塔頂之時,突然發現了這個錦鍛匣。看到匣子裡的龍珠時,老衲非常驚訝,幾乎不敢相信。」
  
  老和尚解開了夜露的疑惑,但是在她心中又有了新的疑惑--龍珠怎會在寶塔塔頂?
  
  「龍珠在寶塔塔頂,老師父為何會不知道?」
  
  永碩正好替她提出了疑問。
  
  「老柄在護國寺修行了三十年,確實不知道寶塔塔頂藏有龍珠這件寶物,也從來不曾聽寺中僧人提起過,究竟是何人所藏也無人知曉。」
  
  「這龍珠究竟是什麼寶物?我能拿起來看看嗎?」永碩十分好奇。
  
  「七爺請看。」老和尚展手說道。
  
  永碩把其中一顆龍珠輕輕托在手心仔細觀賞,圓潤的龍珠從裡到外漾呈著一種神異的華彩,散發著耀眼卻柔和的光芒。
  
  夜露也湊到了他身邊與他一同細看。
  
  「觸手如此堅硬,卻輕得好像沒有重量。」永碩驚奇地說。
  
  見龍珠表面有細密如紅絲絨般的龍麟旋轉繞纏,看起來就像龍身的某一段被截到了龍珠上,夜露忍不住伸指輕觸了觸,發現龍麟並非浮雕上去的,而是從龍珠內透出來,像是天然生成的一般。
  
  「看起來實在不像人間凡品,簡直是天地造化的神工。」永碩不可思議她讚嘆著。
  
  「十多年前,龍珠的傳說就在京城流傳過一陣子,後來沉寂了,也漸漸被人們淡忘,最近才又聽說了關於龍珠的新傳說。」老和尚說道。
  
  「是什麼樣的新傳說?-」永碩挑了挑眉。
  
  「這是從江南傳來的,傳說龍珠是天界龍神配戴在額上的寶珠,不小心遺落到了人間,還傳說誰要是擁有了龍珠,就會有如披上了龍神盔鏡,可以擋掉一切災厄、破除詛咒,也可治百病,甚至還能得到權勢與財富。」老和尚把從胡姓夫婦口中聽來的龍珠傳說複誦了一遍。
  
  「這也傳得太神了,還能治百病?」永碩半開玩笑地把龍珠轉遞給夜露。「夜露,妳抱著龍珠睡兩天,看妳能不能突然開口說話?」
  
  夜露雙手捧著龍珠,不由得發了一會兒怔。雖然永碩是開玩笑的,但她心底倒是希望龍珠的傳說是其的。
  
  老和尚看著夜露喟然一嘆。
  
  「春香若能這麼碰一碰龍珠就能開口說話,老衲倒希望傳言是真的。」
  
  「龍珠若當真如傳言所說,只怕天下人想盡辦法也要將龍珠搶到手吧?」永碩輕揚嘴角,並不相信。
  
  「傳說只是傳說,信不信端看個人。」老和尚淺淺一笑。「也正因為龍珠的傳說太神異,所以老衲得到龍珠之後寸步不敢稍離,也叮囑寺內僧眾不許聲張,就怕誘人來奪。」
  
  永碩能瞭解老和尚的擔憂,這龍珠奇異非常,再加上傳說的渲染,確實會引來覬覦爭奪之心。
  
  「不知老師父打算如何處置這一對龍珠?」他看著夜露小心翼翼將龍珠放回匣子裡。
  
  「老衲比較相信的是十多年前的傳說。」老和尚淡然說道。
  
  「十多年前的傳說又是如何說的?」永碩忍不住一笑。這對龍珠還真不是等閒之物,連傳說都分不同版本。
  
  「四顆龍珠現世,與大清龍脈息息相關,一旦遭毀,有可能毀掉大清皇室子孫的氣運。」老和尚低聲說。
  
  永碩震愕地瞪大雙眼。面對這個傳說,他就無法像對先前那個傳說那樣等閒視之了。倘若這個傳說最為真實,他同樣身為愛新覺羅的子孫,雖然只能算是皇室旁支,但關係也非同小可。
  
  「老師父說有四顆龍珠?那麼另外兩顆呢?」他認真地坐直了身子。
  
  「這四顆龍珠早已經消失在世上十多年了,十多年來均不曾現世,也不曾聽人提起過,沒想到此刻會在護國寺寶頂上出現了兩顆。據老衲聽聞,另外兩顆是出現在江南。」
  
  夜露坐在一旁靜靜地聽著,什麼大清龍脈?什麼皇室子孫氣運?她聽得懂,卻無法理解。
  
  「倘若關係到大清存亡,關係到皇室子孫,這四顆龍珠非要全部找回來不可,最好是送入皇宮,敬呈給皇上妥善收藏。」身為愛新覺羅的子孫,這四顆龍珠對永碩來說已有非比尋當的意義。
  
  「老衲正有此意。」老和尚微笑頷首。「但是不知該交由誰帶入宮中最好?這也正是老衲這陣子最感頭疼的事。不知七爺可有機會入宮面聖?」
  
  「我甚少入宮,即使入宮也難有機會單獨面見皇上,我並不是適合的人選。」
  
  永碩緩緩搖頭,認真思索著有誰能夠膽此重任?
  
  「那麼愉郡王爺呢?」老和尚探詢。
  
  「這恐怕得要老師父親自問我阿瑪了。」永碩苦笑。
  
  阿瑪待他的態度一向冰冷淡漠。看也不屑多他一眼,平時父子倆幾乎從不交談,所以不可能由他去提起龍珠的事。
  
  「七爺,實不相瞞,這龍珠極容易勾起人們的貪慾和邪念,老衲是看七爺見了龍珠之後並沒有心生貪念,才放心將龍珠的由來和多年以前的傳說告訴你。關於龍珠的兩個傳說,七爺選擇相信後者,不相信前者可治百病的傳說,這說明七爺人品正直沒有貪慾。但是對於愉郡王爺和七爺幾位兄長們的人品,老衲卻是沒有把握,不敢將龍珠輕易交托出去。」
  
  「老師父果然眼明心亮。」永碩支頤笑嘆。「能夠放心交托龍珠的人選,必須再琢磨琢磨。目前看來,我的阿瑪和兄長們都不能託付,我看龍珠暫時還是由老師父保管最為安全妥當。」
  
  「看來只能如此了。」老和尚無奈地一笑。「在龍珠尚未送進宮以前,還請七爺保密,別向外人提起。」
  
  「老師父請放心,這龍珠關係著皇室子孫的氣運,與我或多或少也有些影響,除非是可以信任的人選,否則我絕對不會提起一個字。」永碩以有力的眼神向他保證。
  
  「就盼另外兩顆龍珠也能安然回來,一併送入皇宮去,這才能平息可能引發的爭奪之心。」老和尚憂心忡忡地嘆道。
  
  永碩和夜露對望一眼,他們此時仍不知道,老和尚的擔憂就在不久的將來真的成真了……
  

  老王爺忌日這天,正好也是佛寺作浴沸會的日子。
  
  永碩和夜露從老和尚房裡離開來到大殿旁時,誦經已經結束了,僧眾們正端出熱氣騰騰的臘八粥分給眾人品嘗享用。
  
  夜露捧來了熱騰騰的臘八粥,回頭找永碩時,發現永碩正和一個美貌貴婦站在廊柱後低聲交談。
  
  她認不出是哪一房的少奶奶,猶豫著該不該靠過去?
  
  「永碩,好久不見你了,為什麼最近你都不去我那兒看我了?」
  
  「五嫂,五哥最近天天都在府裡,我不好過去看妳。」
  
  五嫂?是五少奶奶。夜露端著燙手的臘八粥,怯怯地走近永碩。
  
  「沒看見我跟七爺說話嗎?沒規沒矩的,滾開去!」五少奶奶厲聲怒斥。
  
  夜露倒抽口氣,恐慌地低下頭轉身欲走。
  
  「妳留下。」永碩一把將她拉了回來,還把她手中的臘八粥接過去。
  
  「永碩,我在和你說話。」五少奶奶蹙眉看他,冷硬地低語。
  
  「五嫂,她是我的貼身丫頭,不要緊的。五嫂要不要吃點臘八粥?我餵妳。」
  
  永碩帶著淺笑,舀起一匙粥送到她嘴邊。
  
  「我不吃。」五少奶奶別開臉,搶過他手裡的碗,轉手又放回夜露手中。
  
  夜露捧著碗,低頭站在永碩的身側,緊張地憋著氣。
  
  「我問你,是誰告訴你,你五哥天天都在府裡的?」五少奶奶繃著臉間。
  
  永碩輕揉額角笑了笑。
  
  「上個月大嫂做生日,五嫂人沒來,只送了禮,嫂嫂們就說因為五嫂有了身孕,不便前來,且說了五哥天天都在妳身邊陪伴。」
  
  「天天都在我身邊?」五少奶奶苦笑。「自從我有了身孕,你五哥就成天往外跑,再不然就是跟侍妾胡混,待在屋裡的時間根本少之又少。懷孕以後,我整日反胃嘔吐,難受得下不了床,你倒也狠心,連來看我一回都沒有。」
  
  「叔嫂之間還是要避嫌比較好。」永碩的低語充滿溫柔。
  
  「在我有孕以前,怎沒聽你說要避嫌?反倒在我有孕以後才要避嫌,不覺太晚了嗎?」五少奶奶微慍地嗔視他。
  
  「五嫂,妳這話會讓人誤會的,不知情的人聽見了,說不定還以為我跟妳不乾不淨,萬一傳到五哥耳裡可不是鬧著玩的。」永碩低頭傾近,在五少奶奶耳際輕柔地耳語。
  
  「你五哥說不定早就懷疑了。我倒真希望這是你的孩子呢,可惜呀,你膽子還不夠大。」
  
  在廊柱的遮掩下,五少奶奶大膽地輕撫永碩的臉,指尖甚至在他唇上有意無意地輕畫著。
  
  夜露傻愣愣地呆望著他們,她雖然早知道永碩處處風流,也曾偷聽過他和盈月、茹雅格格調情,但是兩人若有似無的肢體碰觸、曖昧的眼神交流,仍是讓她尷尬得臉紅耳熱。
  
  「五嫂,我比誰都遺憾妳肚子裡的孩子不是我的。」他沙啞低吟,致命的溫柔中隱含一股冷意。
  
  夜露被永碩這句話嚇直了雙眼。五少奶奶是他的嫂嫂呀,他怎麼也能勾引調戲?這不是太敗德了嗎?她下意識地驚望左右,害怕他這話被人聽了去。
  
  「你是不是對你的嫂嫂們都說過這樣的話?」五少奶奶斜睨著他媚笑。
  
  「不,四嫂太正經了,這話要是對她說出口,她不嚇瘋才怪。」
  
  「你連四嫂也沒放過?永碩,你在府裡沒玩出孽種來吧?」五少奶奶揪著他,半開玩笑地指責。
  
  「孽種?」他格格低笑。「五嫂要是發現有哪個孽種長得像我,不要忘記提醒我一聲。」
  
  夜露驚愕得腦中空白一片,思緒完全凍結。永碩的嫂嫂們竟然有可能懷上他的孩子?他怎麼能這麼做?這不是亂倫嗎?
  
  端在她手中盛滿臘八粥的碗因失神而滑落,摔碎在地。
  
  永碩轉頭,看見她惶惑迷亂的眼神後征住。
  
  碎裂聲引來了僧眾和僕役,五少奶奶不悅地瞪了夜露一眼,輕捏了下永碩的手臂後急忙轉身走開。
  
  永碩斂起浪蕩的笑容走向夜露,想跟她解釋剛才自己對五少奶奶說的只是玩笑話,但夜露在他靠近時卻轉身避開他伸過去的手,令他當場錯愕了一瞬。
  
  「夜露?」
  
  她無神地凝視地面,對他的低喚恍若未聞。
  
  「妳在生我的氣嗎?」他挑眉笑問,輕輕牽起她的手。
  
  夜露表情僵硬地把手抽回來,轉過身子背對他。
  
  永碩蹙眉苦笑,看來剛才的一番對話帶給她的刺激不小,竟然讓溫馴的她也懂得發出無言的抗議了。
  
  「車轎已備妥了,請七爺上轎回府。」駕車的僕役恭敬他彎腰說道。
  
  「知道了。」永碩走向夜露,用力握住她的手,往車轎方向拖過去。
  
  拉開轎門,他把夜露推進去。
  
  夜露緊貼在角落坐著,把臉轉向窗外不看他。
  
  永碩關上車門,扯開斗篷隨手一丟。
  
  「坐過來。」他懶懶地命令。
  
  夜露動也不動,視線的焦點始終盯在窗外那株掛滿了霜雪的梅樹上。
  
  「剛才跟五少奶奶說的話全是開玩笑的,妳可以別這樣陰陽怪氣了嗎?」永碩無奈笑嘆。
  
  夜露仍然不動。就算是開玩笑,可是一般關係正常的叔嫂能開這種玩笑嗎?她愈來愈不喜歡聽見他對女人說那些曖昧調情的話,就算是開玩笑,她也沒辦法毫不在意。
  
  「我跟妳說話的時候,眼睛看著我。」他故意沉下語調,想試試她敢與他對抗到何種程度?
  
  夜露淡瞥他一眼,倏地又把目光轉回去。
  
  了不起,敢給他白眼。永碩暗笑。
  
  「看著我。」他伸出手箝住她的下顎,強迫她面對他。「我沒跟五少奶奶怎麼樣!妳到底在生什麼氣?」真是莫名其妙,他為何得要跟一個服侍他的丫頭解釋這些事?
  
  夜露飛快用手勢比了比靈斯起的肚子,然後又慍怒地指了指他。
  
  「我的孩子?」永碩愕住,神色漸漸變得凝重陰寒。
  
  夜露重重點頭。
  
  永碩的嘴角微微勾起一邊,像是無奈、悲哀,又像是惱恨。
  
  「告訴妳吧,我不會有孩子。」他冷冷地注視著她。
  
  夜露眨了眨眼,根本不相信他的話。
  
  「好吧,換個說法妳或許更能明白。」他盯著她怯懦質疑的雙眸。「我生不出孩子,妳聽得懂嗎?」
  
  生不出孩子?她的雙眸漸漸瞠大。
  
  「我無法傳宗接代,無法生出孩子。」他咬著牙低語,幼年的陰影猛然襲上他的心頭,殘酷而猙獰的笑聲赫然沖入他腦海中。「任何女人都無法為我生孩子,我說得這樣清楚,妳懂了嗎?」
  
  夜露驚呆地凝視著他,四周的聲音彷彿突然間消失了,周遭一片死寂,她無意識地看著他,無法思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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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10-20 00:11:49 |只看該作者
  第六章
  
  「下學了--」
  
  夜裡,炕桌上燃著燭火,永碩斜倚在炕床的大迎枕上看書,就在昏昏欲睡時,隱約聽見了從很遙遠的天際傳來的聲音。
  
  那是非常熟悉的聲音,是幼年時教他們滿文的師傅的聲音。
  
  睡夢之間,時光像洪水一般席捲而過,他彷彿回到了十多年以前,看見了幼年時讀書的書房……
  
  王府,阿哥書房。
  
  七個王府小阿哥背了一上午的經書,又寫了三大篇滿漢文,早已經憋悶得發慌了,因此師傅一聲「下學了」,小阿哥們便像脫疆的野馬,一口氣衝出書房,全部奔往書房後的騎射苑。
  
  對這些年紀在六到十歲間的小男孩們來說,讀書寫字的樂趣遠遠比不上騎馬射箭來得刺激好玩。
  
  不過年紀最小的永碩仍留在座位上,沒有離開書房。他不喜歡到騎射苑去,也不喜歡跟他的哥哥們一起玩,那種不喜歡的情緒,甚至已經達到了一種恐懼的程度。
  
  「永碩!你還不快滾過來,是想讓咱們拿你當靶心射嗎?」二阿哥永厚忽然又衝回書房叫罵道。
  
  這就是永碩害怕跟哥哥們一起玩的原因了。
  
  他的六個哥哥們從來沒把他當成親弟弟,因為他們的額娘都對他們說,永碩是下等賤婢在下等房生下來的孩子,髒得很,不許理他,也不許跟他玩。
  
  要是哥哥們都不理他、也不跟他玩,那倒還好。偏偏哥哥們就愛替他,還聯合起來一起欺負他,讓他一見到他們就心驚膽顫。
  
  永碩畏懼地踏進騎射苑,三哥永芝的馬鞭立刻朝他身上抽來一鞭。
  
  「幹什麼慢吞吞的!」永芝罵道。「你可是永哲的馬,你不來永哲可沒有馬騎了!」
  
  永碩抱著被馬鞭抽痛的右臂蹲下來,火辣辣的疼痛讓他忍不住痛叫出聲。
  
  「小心點兒,別打到他的臉,萬一老祖宗發現了,咱們不好回話!」大阿哥永英出聲提醒。
  
  「喂,我的馬,還不快過來侍候六爺!」永哲拿起馬鞭又抽向永碩,逼得永碩只能跪下來,將他馱在背上。
  
  王府裡的每個阿哥在滿八歲之後,王爺都會買一匹小馬送給他們騎,所有的小阿哥當中,只有永哲和永碩還沒有滿八歲,所以最上頭的五個哥哥每人都有一匹小馬,唯獨他們兩個人沒有。
  
  其它五個阿哥分別椅上自己的小馬,在永碩身旁繞圈,不時用馬鞭抽他。
  
  「快跑啊!快呀!」四阿哥永群嫌他跑不快,馬鞭隨即又招呼過來。
  
  就這樣,永碩每隔一陣子就會被打得皮開肉綻,全身上下就只有他的臉完好無傷……
  
  夜裡,他被生不如死的灼熱痛楚折磨得大哭,他的娘總會垂著淚抱住他,痛哭著要他忍耐,並且告訴他--
  
  「哥哥們雖然不懂事,但是長大了就會好了,長大了就會明自事理,懂得要愛惜你了。咱們忍著點兒,千萬不要去老祖宗那兒告你哥哥們的狀,一旦讓你哥哥們恨上了你,你將來的日子會更難過,他們暗地裡總有法子整死你的,你明自娘的話嗎?」
  
  於是,他的重年就在母親懦弱的隱瞞下,過著驚懼不安的日子。
  
  當永哲有了小馬後,他以為自己終於可以不用再當馬了,也不用再被鞭打了,沒想到他高興得太早。
  
  就算他不用當馬了,他的哥哥們也從來沒有把他當成人看,只要稍有不順心就拿他出氣,把他當沙包一樣拳打腳踢。
  
  這天傍晚,相同的戲碼照例在他身上上演,只因為師傅稱讚他寫的字是所有阿哥當中最漂亮的,就惹來他的那些哥哥們一頓打。
  
  「最漂亮的字?哼!憑你也配!踩爛你的手,看你以後還能不能寫字!」五阿哥永珂狠狠蹂踩他的右手掌。
  
  十指連心的劇痛讓永碩難以忍受,禁不住哭著求饒。
  
  「哭什麼哭?娘娘腔,噁心死了!」大阿哥永英冷冷嘲笑。
  
  「你是女的嗎,是女的才這樣哭,羞不羞啊?」永珂更用力蹂躪他腳下的那隻手。
  
  「小七長得像個女娃兒,說不定他真是女的,咱們拉開他的褲頭瞧瞧!」永群邪惡地笑說。
  
  「好啊--」
  
  六個男孩一擁而上,全都去拉扯永碩的褲子。
  
  永碩驚慌地抓緊褲頭,情急之下一腳踢出去,踢中了永珂的胸口,將他踢得仰倒在地。
  
  「你該死了,你竟敢踢永珂!」
  
  永英和永厚分別壓住永碩的臂膀,永芝和永群則全力壓住他的雙腿。
  
  「你想踢死我啊?!」永珂揉著胸口,痛聲大罵。
  
  「永哲,去脫他褲子!」永英大喊著。
  
  永碩看永哲雙手逼近他的褲頭,驚慌得猛烈掙動身子。
  
  「不要這樣--」他憤怒地大喊,兩腿用力踢瞪著。
  
  「我額娘說,妳娘是隻騷狐狸,咱們來看看騷狐狸生的兒子,是不是也是一隻騷狐狸?」永珂把永哲推開,直接湊近永碩,雙手抓住他的褲頭猛力一扯。
  
  永碩的驚惶轉化成了暴怒,他發狠勁奮力掙脫四個哥哥的壓制,嘶吼著撲向永珂,永珂伸臂抵擋,兩人滾在地上一陣扭打。
  
  其它人見狀,立即衝過去幫永珂,頓時七個人陷入一片混戰。
  
  就在永珂的鼻樑被永碩揍了一拳,噴出鼻血時,永珂失控地抽出王爺送給他的腰刀,在混亂中刺進永碩的下腹。
  
  霎時間,永碩的下腹血如泉湧,染紅了他半個身子。
  
  所有人都被這個意外嚇傻了,驚慌得跳開幾大步,遠遠地看著永碩,不敢靠近他。
  
  「怎麼辦?小七會不會死?」永珂握著染血的腰刀,驚駭得渾身發抖。
  
  「咱們快走,千萬別讓人看見了!這件事一定要瞞著,絕對不能讓人知道,否則大家都會完蛋!」永英怕永碩活不成,急忙拉著弟弟們落荒而逃,把倒在血泊中的永碩一個人丟在原地。
  
  看著自己的鮮血在地上開出一朵朵紅得刺眼的花,永碩從來沒有感到如此絕望過。
  
  他就要死了嗎?
  
  原來這就是死的感覺--
  
  寒冷、悲涼。
  
  一陣徹骨的寒意襲上永碩的背脊,他驀然從夢中驚醒過來,額上布了一層冷汗。是因為今天對夜露說了那些話,所以才又勾起他不堪回首的童年往事嗎?
  
  那些令他難堪、痛苦、絕望的回憶,早已經被他深深埋在心底陰暗的角落裡了,他從來不願去想起。
  
  但是剛才的夢境歷歷在目,彷彿當年的痛苦又在他身上重新經歷了一遍。
  
  當年若不是老僕發現了他,把他從鬼門關前救了回來,還暗地裡請大夫診治他,他早就活不成了。
  
  但是,他的命雖然救了回來,大夫卻凝重地告訴他,他的傷很有可能讓他無法傳宗接代。
  
  當娘一知道兒子被刺傷,甚至有可能斷根絕種,而自己卻無法替他討回公道時,便悲痛得一病不起,不到一年就抑鬱成疾而死了。
  
  他沒死,好好地活了下來。
  
  兄長們並不知道他們把他害得有可能斷根絕種,見他傷好了,對他的態度依舊回復冷漠,依舊不把他當回事,而且在他們的刻意隱瞞下,他受傷的事實被王府巨大的黑幕掩蓋住,沒有人知道真相。
  
  兄長們的母親都是出身名門望族,身分地位豈是他那個下等房奴婢出身的母親可以相比的?阿瑪從來沒有重視過他,王府裡雖然有老福晉憐愛他,但老福晉同樣地疼愛他的兄長們,所以他在王府裡幾乎是孤立無援的。
  
  他不會傻到要去為自己討什麼公道,因為以他的處境,絕沒有公道可言。
  
  他只能把被兄長們毒打、甚至刺成重傷的惡夢,深深埋進心底,絕口不提。因為就算他的母親出身低賤,但他至少也還是王爺的血脈,他仍然可以得到王府的照顧,可以在富貴的日子中長大,這是他最現實而且最實際的需要,所以他不會和兄長們撕破臉。
  
  不過,當他有一天知道,他的這張臉竟能夠當成武器時,他便毫不考慮地拿來報復他們了。
  
  他讓他們身邊的女人都為他著迷。
  
  就在他想得出神時,隱約聞到一陣藥香。
  
  轉過頭,他看見夜露端著藥碗站在門口,小心翼翼地望著他。
  
  他的視線調回至手中的書本,不打算理會。
  
  夜露咬著唇,慢慢走到炕床前跪了下來,雙手將藥碗高捧到他面前。
  
  永碩默默地接過來,一飲而盡。
  
  自從幼年時被兄長們毒打之後,老僕就開始熬這味湯藥養他的身子。不知道老僕是從哪裡得到的藥方,總之,老僕日日熬給他喝,他也從來沒辜負過他的心意,就這麼服用了十多年。
  
  夜露收下他喝空的藥碗,然後再度回到炕床前,靜靜地、怯怯地望著他,等他吩咐她上床。
  
  永碩知道她在等待的是什麼,但他漠然地翻閱書本,刻意不睬她。
  
  夜露知道自己不小心逼出了他不想說的隱私,他會生她的氣定必然的,所以她乖乖地杵在床前,不敢打擾他淡漠的情緒,只盼望他能像往當一樣喚她上床,不要再生她的氣了。
  
  「回妳的房間去睡吧。」
  
  聽見永碩淡然的話語,她怔忡地看著他把書本放下,倒身閉眸準備入睡。
  
  他叫她回房?她冰涼的雙手緊握成拳,茫然凝瞄著他的側臉。
  
  當她緩緩轉身回房時,淚珠滴滴滾落,濕了衣襟……
  
  躺上兩個多月不曾躺過的床,夜露把被子蒙頭蓋上,蜷在被子裡哭泣。
  
  她不該惹他生氣,不該把他的隱私逼問出來的。
  
  這陣子天天與他相擁入睡,她已經習慣了有他的體溫,也深深依賴給了她安全感的臂彎,突然間失去了這些,她覺得好孤單害怕。
  
  有這樣的感覺是不對的,她很清楚自己不該在感情上如此依賴他,她只是服侍他的丫頭,不可能永遠都能睡在他的床上,將來他會結婚娶妻,會有另一個女人來暖他的身子,到那時,他便再也不會需要她了。
  
  對永碩來說,她只是一個暖爐的替代品,一個不會將他的隱私到處嚷嚷的啞丫鬟罷了。
  
  永碩……
  
  她在心裡喚他的名字一百遍、一千遍、一萬遍,他卻永遠都不會聽見。
  
  為什麼她的心會這麼這麼痛?
  
  她壓抑地啜泣著,眼淚濡濕枕巾,胸口悶痛得幾欲爆裂。
  
  哭泣的聲音掩蓋了推門而入的腳步聲,一雙手掀開蓋在她身上的被子,將錯愕的淚顏緊緊擁入懷裡。
  
  「別哭了。」滿含憐惜的嘆息聲,輕輕拍撫低哄著。
  
  夜露將臉龐貼在永碩熾熱的胸膛上,那是她熟悉的氣息,撫慰、填滿了她心中絕望的空虛,她驀然張開雙臂環抱他,纖細的雙臂用盡了全力抱緊他,那是一種害怕再失去的摟抱,像要把自己融入他的身體裡。
  
  永碩幽幽一嘆。當她傷心失落地離開他的房間時,他就懊悔將她趕走了。他並不是有意冷淡她,只是不想面對他的隱私被她知道後的難堪和尷尬,沒想到竟會將她逼到情緒崩潰的地步。
  
  他知道自己用什麼方法可以讓女人迷上他,這是幾年來為了報復兄長而磨練出來的手段。只要他想出手,女人們一個個都肯為他寬衣解帶,就連王府裡最貞烈的四嫂都難敵他刻意施展的魅力。當兄長們身邊的女人個個被他征服時,他就能得到報復兄長的快感。
  
  幾年的戰果讓他對女人的心思和反應瞭若指掌,女人的一個眼神傳達的是什麼心情和意念,他都能犀利地透測到。
  
  但是,他用來征服女人的手段卻不曾用來對付過夜露。
  
  他希望和夜露之間的關係永遠保有純稚的那一面,在他的世界中建立起一個沒有複雜意圖、沒有虛偽感情的主僕關係,就像從前的他和慧娘那樣,兩人之間只有信任和忠實。
  
  可是,就在夜露將他冰冷的雙腳放進她溫暖的胸懷中窩暖時、在他將她拉上自己的床,夜夜暖著他的身心時,這個單純的關係就已經慢慢在改變了。
  
  他的心靈漸漸撤防,漸漸習慣了她的存在,除了信任、忠實以外,和她之間的感覺還多了一分依賴和眷戀。就算他只是靜靜地擁抱她,什麼都不做,他也相信這一顆心不會背棄他。
  
  然而現在,這顆心除了不會背棄他,甚至還已經深深愛上他了。
  
  雖然她也許還不明白自己為何如此驚惶無助,不明白自己的眼淚為了什麼而流?但是他比她自己更清楚讓她崩潰的真正原因。
  
  這個小丫頭愛他,已經受到無法失去他了。
  
  知道她愛上他,感覺完全不同於征服兄長身邊那些女人們的快感,只有對她的憐惜溢滿了他的心。
  
  「傻丫頭,別哭了。」他輕輕將她打橫抱起,抱她回到自己的房間,然後將她放上床,捧著她失神哽咽的臉龐細細吮吻。
  
  自從上一回忘情地吻了她一次之後,他不曾再吻過她,但這一回不是忘情,而是真真實實地對她產生渴望,迫切想宣洩心中壓抑的感情。
  
  夜露被唇上的細密親吻喚醒了神智,心痛的感覺都在他的深吻中得到了撫慰。
  
  「不許再咬我。」他貼在她唇上的低語熾熱濃烈,輕輕齧咬著她的唇瓣,火熱的舌尖勾勒著她紅唇的輪廓。
  
  夜露眨動著水霧氤氳的眼眸,長翹的睫毛像蝴蝶翅膀般輕盈拍動。她柔順地微微啟唇,放縱他的唇舌深入探索,任由他將舌探進她口中,溫柔地挑勾她軟滑的舌尖,強吮著她唇中的甜蜜,挑逗她青澀的反應。
  
  原來被永碩親吻是這樣的感覺。
  
  夜露現在終於知道為何盈月和茹雅格格被永碩親吻時,會發出那種嬌喘低吟的聲音了。因為此刻的自己,也難以克制地發出和她們相似的聲音來。
  
  聽見一聲嚶嚀從他的熱吻中逸出,永碩驚訝地抬高她的下顎,讓他的吻更加深入她的唇齒間撩撥。
  
  「繼續出聲,夜露,讓我聽妳的聲音。」他一邊狂熾地吻她,試圖引誘地出聲,一邊動手解開她的襟扣,層層卸下她的衣物。
  
  夜露思緒迷離,在他的舔吮間急促輕喘著,被動地讓他脫光自己的衣衫。
  
  看著夜露在自己身下漸漸裸裎,永碩忘我地凝睇著她渾圓飽滿的酥胸。平時總是被層層厚重衣襖包裹的身軀,沒想到竟然是如此曲線姣好,雪白的肌膚如象牙般細緻柔滑,透著溫潤的光澤。
  
  在永碩專注而火熱的凝視下,夜露一臉迷亂紅暈,這是她初次在他面前一絲不掛,少女的嬌羞讓她下意識地併攏雙腿,橫過雙臂遮掩胸脯。
  
  「妳娘告訴過妳這些事嗎?」他輕輕拉開她的雙臂,手指忍不住愛撫著她雪白的胴體和柔美的曲線,享受著她稚嫩細緻的膚觸。
  
  夜露茫然地搖頭。她什麼都不懂,不懂他的親吻為什麼會讓她頭昏眼花,不懂他的雙手所碰觸到的每一寸肌膚為什麼都像被火灼燒般疼痛,也不懂下腹一直燃起的無名火是什麼?
  
  「那妳知道……這是怎麼回事嗎?」他敞開衣衫,拉著她的手往自己身下撫去。
  
  她錯愕地低眸一看,頓時驚訝得瞠大雙眼。
  
  永碩的身體她早已經是熟悉的了,但是平時溫馴的男性象徵,此時卻完全不是她平日看見的模樣。
  
  她駭然地從熾熱的亢奮上抽回手,不可思議她呆視著他。
  
  「看來妳是什麼都不知道了。」他閉眸苦笑。面對一個未經人事的小處女,他不想嚇壞她,只好慢慢引導她,讓她瞭解什麼是魚水之歡。「夜露,把身子放鬆,讓我來教妳。」
  
  他一手撫上她豐潤的酥胸,另一手順著她的小腹探到她的腿間,揉弄肆虐著她敏感脆弱的核心,引起她一陣哆嗦顫慄,痛苦地悶聲抽息。
  
  「舒服就叫出來,別忍著。」他啞聲低促。
  
  「唔……」夜露急喘著,被不自主的強烈震顫沖得神智渙散,無助地抓緊他的臂膀,發出聲聲顫慄的抽吟。
  
  「夜露,喊出來!」他加重手指的力道,修長的中指探入她濕潤的體內,急遽地進犯。「叫我的名字,夜露!」
  
  她無助地挺起了身子。她未經人事,青澀又敏感,很快就瀕臨崩潰邊緣,在意識爆炸粉碎之際,她嘶啞地大喊出聲--
  
  「……碩……」
  
  「試著再喊一次,夜露!」
  
  他抱緊渾身顫慄,蜷成一團的小身子催促著,但她已經意識迷離,虛軟得無法再發出聲音來。
  
  「妳知道我多想聽妳喊我的名字嗎?」他把她緊擁在懷裡,輕輕嘆息。
  
  夜露捲縮在他懷裡,體內仍餘波蕩漾。
  
  「我只是先讓妳知道男女之間的歡愛是怎麼回事,只不過下次進入妳身體的就不是我的手指了。」他環抱著無力癱軟的嬌軀,輕吻她汗濕的臉頰。
  
  夜露眩惑地看著他,意識到他指的是什麼,視線忍不住悄悄下移,瞥見他仍然劍拔弩張、亢奮堅硬的下身。
  
  「用不著理它,只要妳乖乖的別動,一會兒就好了。」他濃醇的嗓音中夾雜著過度壓抑的燥啞。他只想讓她好好休息,不想讓她在疲累的同時還得忍受破身的痛楚。
  
  夜露果然窩在他懷中動也不敢動,只與他靜靜相擁,把自己酣倦的臉蛋輕貼在他的胸膛上。
  
  雖然,她仍然不是很清楚自己剛才經歷了什麼?
  
  永碩這麼對她,她是不是已經不是處子之身了?
  
  但是,不管她還是不是處子之身,她已經把自己全都給了他,對他再也沒有什麼可保留的了。
  
  夜露是在睡夢中被一巴掌打醒的,她驚愕地翻身坐起,撫著灼痛的臉頰,還沒回過神來,就被一雙尖爪扯住頭髮拉下床來。
  
  「是誰准妳上七爺的床?妳到底跟七爺幹了什麼!」一個女子的聲音憤恨地朝她狂嘯。
  
  夜露抬著雙臂阻擋對方的撕扯攻擊,混亂中看見打她的人竟是滿臉怒火的盈月。
  
  「妳竟敢這副狐媚模樣躺在七爺床上!我跟妳說的話妳全沒放在心上是嗎?」
  
  盈月怒發如狂地咆哮。
  
  夜露駭然地低頭看自己,發現自己身上僅僅披著一件單薄的中衣,貼身肚兜和底褲都沒有穿在身上。
  
  她倉皇地看一眼炕床,永碩並不在床上,眼下她這副模樣,根本沒人救得了她。
  
  「妳好--」盈月氣憤得顫抖,一把揪住她的前襟往外拖。「走,跟我去見老太太!看老太太如何懲治妳!」
  
  夜露驚恐得極力掙扎,但是她無論個子還是力氣都比盈月小很多,盈月三兩下就把她從屋子裡拖拉出來。
  
  在茶房裡熬藥的老僕聽見一陣吵嚷聲響,急忙奔出來,看見盈月雙目怒睜,把夜露拖到了院內,身上只穿著薄薄單衣的夜露半個身子撲跌在雪地上,凍得她臉色發白。
  
  「盈月姑娘,這是怎麼回事?」老僕客氣地擋住這個老福晉跟前最受寵的大丫頭。
  
  「你在七爺的屋裡,難道都不知道這賤丫頭是怎麼狐媚七爺的嗎?」盈月厭惡地盯著老僕。
  
  「夜露是七爺的貼身丫頭,我看她十分盡心服侍七爺,並沒有狐媚的樣子,盈月姑娘可別冤枉了人。」老僕平靜地答道。
  
  「我冤枉人?」盈月用力扯著夜露的衣衫,因為衣衫太單薄,幾乎讓夜露身軀的線條暴露無遺。「你有沒有長眼睛?你看見沒有?你哪隻眼睛看見我冤枉了她?」
  
  夜露睜著茫然驚惶的眼睛看著老僕,老僕則面無表情地看著盈月。
  
  「盈月姑娘要帶人走,也請等七爺回來。妳就這樣把夜露帶走了,我不好向七爺交代。」
  
  偏偏今日慎靖郡王府二貝勒請永碩過府閱覽一幅法帖,正巧不在,盈月若是非要帶夜露走,他是如何也擋不住的。
  
  盈月瞪著老僕冷哼一聲。
  
  「七爺若想要人,你讓七爺到老福晉跟前要人去!」撂下話,她箝住夜露的臂膀,用力拖著往外走。
  
  老僕知道盈月已被妒火燒毀了理智,他如何阻擋也是沒用,忙亂地從後門急奔出府,前往慎靖郡王府找永碩回來。
  
  夜露衣衫不整地被盈月半拖半扯著走,沿路發現她們的大小丫頭們,都一副有好戲瞧了的表情,紛紛回去通報自己的主子去。
  
  夜露早已經嚇得六神無主了,她在心裡拚命狂喊著永碩的名字,現在除了永碩以外,她不知道還有誰能救得了她?
  
  「春香!」
  
  忽然,她聽見母親的呼喊聲,抬頭望去,看見母親提著一個竹籃子迎面走來。
  
  乍見母親的那一剎那,她的眼淚倏然決堤。
  
  「這是怎麼回事?妳這是幹什麼?放開我女兒!」秋夫人看見盈月如此兇狠地對待自己的女兒,一股保護愛女的情緒油然而生。
  
  「幹什麼?因為妳生了一個下賤的女兒!」盈月揚著幽幽的嘴角罵道。「讓她去服侍七爺,她卻用這副模樣勾引七爺!老福晉早有吩咐的,丫頭夜裡侍寢,得在外間屋裡上夜,更不許進七爺房裡,要讓老福晉知道了不規矩,立刻打發出府去,可這賤丫頭卻這副模樣躺在七爺床上!妳倒是問問妳女兒,她是怎麼用身子去侍候七爺的?」
  
  秋夫人驚瞪著夜露,見她早已凍得嘴唇發青,心便揪得疼痛,先不管質問事實真相,立刻把身上的大襖脫下來預備披在她身上。
  
  「不准給她披衣服!她是什麼模樣從七爺床上被我抓起來的,我就要她這個模樣去見老福晉!」盈月用力揮開秋夫人手上的大襖。
  
  夜露冷得渾身發抖,雙腿麻痺得幾乎站不住。
  
  「妳給我起來,別裝死!」
  
  盈月架起她的雙腋,粗暴得像對待一個布偶。
  
  「別這樣對她!妳想讓她死嗎?」秋夫人撲過去想拉開盈月。
  
  「滾開!妳有話就到老福晉跟前去說!」
  
  盈月甩開秋夫人的手,再去拖行夜露。
  
  秋夫人眼見自己的女兒衣衫單薄,被人在雪地上一路拖行著,一顆心早疼得四分五裂了,對盈月的怒意讓她氣得說不出話來,渾身的血液被點得火燒火燎。
  
  她顫抖地提起小竹籃,失控地朝盈月背上砸過去!
  
  「放開她!」
  
  原本是她要做給夜露吃的十七歲整壽麵,就這樣砸翻在盈月的背上。
  
  盈月痛得蹲跪在地,同眸惡狠狠地瞪著她。
  
  秋夫人的心徹底一涼。
  
  這下子,她和夜露逃不了被轟出府的命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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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10-20 00:12:08 |只看該作者
  第七章
  
  老福晉的屋裡溫暖如春,但老福晉的臉色卻籠罩著冰霜。
  
  「老太太,這對母女實在是太放肆了!小的勾引主子爺,當娘的還欺負起侍候老太太的小丫頭,求老太太給盈月作主!」
  
  盈月帶著一身湯汁,狼狽地跪在老福晉腳邊,泣聲控訴。
  
  老福晉寒著臉,盯著跪在面前的秋夫人和夜露,尤其是看到僅著輕軟單薄中衣,幾乎掩不住姣好胴體的夜露時,臉色更是陰沉難看。
  
  夜露渾身歉歉發抖,因為冷,也因為恐懼。
  
  「妳已經是七爺的人了嗎?」老福晉冷吟她瞪著她。
  
  在夜露的認知裡,她是永碩的貼身丫頭,自然就是永碩的人了,更何況昨夜還與永碩有過肌膚之親,理當就算是七爺的人。
  
  但是對老福晉的問話,她不敢胡亂點頭,畢竟她無法開口說話,隨便一個點頭、搖頭,都可能造成難以解釋的誤會。
  
  「是不是七爺的人,妳回答不出來嗎?」老福晉的一股怒氣正待發作。
  
  夜露惶恐地搖頭。
  
  「不是?」老福晉皺起眉頭。
  
  夜露又連忙點頭。
  
  「到底是還是不是?」老福晉厲聲怒喝。
  
  夜露咬著唇,半晌,緩緩地點頭。
  
  「把老嬤嬤叫來!」老福晉臉一沉,轉臉吩咐盈月。
  
  「是。」盈月起身走出去,隨後領了一個老嬤嬤進來。
  
  老福晉冷冷睨了夜露一眼。
  
  「把這丫頭帶進去仔細檢查,看她還是不是完璧之身?」
  
  夜露訝愕地被老嬤嬤拉進內室去。
  
  在被老嬤嬤用極盡羞辱的方式檢查之後,夜露噙著淚,被推了出來跪下。
  
  「回老太太,這丫頭仍是完璧。」老嬤嬤回稟。
  
  「什麼?」老福晉愕然看了盈月一眼。
  
  「老太太,奴才今早去請七爺過來時,夜露確實是衣衫不整地躺在七爺的床上睡覺的!千真萬確,奴才沒有撒謊!」盈月辯解著。
  
  她以為看夜露的模樣,肯定已經跟永碩有了什麼了,沒想到她竟然還是處子之身?
  
  「妳不是說妳已經是七爺的人了嗎?」老福晉神色轉厲,怒瞪著夜露。
  
  夜露茫然不知所措,她自己也弄不明白是怎麼回事,心裡焦急,又不知道該如何回答解釋。
  
  「不是七爺的人,卻要騙我說是,妳是以為騙過了我,就能名正言順當上永碩的侍妾,是不是這樣?」
  
  老福晉再也忍不住地站起身,拍桌大罵。
  
  夜露心急得狂亂搖頭,她從來沒有這樣的想法,也不敢有這樣的想法。
  
  「當初我千叮嚀、萬囑咐,告誡妳不許在爺的跟前作輕狂樣兒,也不許把爺勾引壞了,更不許有非分的念頭,侍寢得在外間屋裡上夜,不許進七爺的房裡,要是讓我聽見了什麼風聲,立刻打發出府去,這些話我說過沒有?」
  
  夜露縮著雙肩點頭,絞緊猛在發抖的雙手,臉上白得沒有血色。
  
  「妳倒是好樣兒的,把我的告誡全然不當一回事,我不准妳做的事妳全做了,還來我跟前撒謊,心懷妄想,簡直是刁奴!今日不好好教訓,他日還不定瞪頭上臉了!」老福晉愈罵怒氣愈往上湧。「盈月,去把家法大棍拿來,王府裡不許出這樣一個壞了規矩的刁奴!」
  
  一聽傳家法大棍,盈月喜形於色,轉身領命而去。
  
  這邊的秋夫人和夜露則已嚇得魂飛魄散了。
  
  「春香,這到底有什麼誤會沒有?妳有什麼話要解釋的,快告訴娘呀,讓娘趕緊替妳跟老太太解釋!」
  
  秋夫人既驚悸又心疼地搖扯著夜露的手。
  
  夜露惶恐地望著母親,此時她縱有千張嘴也說不清,更何況她還連話都說不出口,只能顫抖地不停磕頭,求老福晉原諒。
  
  王府裡杖打家僕的事不是沒有發生過,不過由老福晉親自下令,杖打少爺房裡的貼身丫頭還是頭一遭,消息很快傳遍了各房各院。
  
  此時正好人在王府裡的女眷們,個個都想來爭睹這場難得一見的好戲,眾人紛紛來到老福晉房裡問安時,已看見夜露被綁在長凳上,等著受杖了。
  
  「都來了也好,就讓大家看看這就是不守王府規矩的下場!你們這些丫頭都給我看清了!」老福晉冷眼掃過眾人的臉。
  
  扶著自家主子前來的大小丫頭們看著被綁在長凳上的夜露,一個個的臉上都是畏怯不安的神色。
  
  「額娘,您別讓這個賤丫頭給氣壞了身子呀!」
  
  郡王福晉坐到了老福晉身旁,柔聲勸慰著。
  
  「是呀,額娘別太動氣,為了這樣一個丫頭氣壞了身子可不值得。」側福晉也在一旁勸道。
  
  「永碩那孩子也真是的,連一個下等房的賤婢也讓她上了床,未免也太不挑揀了。我看他真是天生的賤骨頭,不過有那樣的母親也不能怪他了。」郡王福晉以手絹掩口,冷瞟了夜露一眼。
  
  「看不出來這個小丫頭片子身段如此妖燒,怎麼咱們王府下等房盡出些騷貨來迷惑主子呢?」
  
  側福晉一臉幸災樂禍的表情,她間接罵了永碩的親生母親,讓郡王福晉眼中閃過一絲快意。
  
  「都死了那麼久的人了,不必再提她。」
  
  老福晉雖然心疼永碩,但二十年前對於兒子寵幸起下等房院衣奴一事,也曾大為震怒過。
  
  站在另一側的各房少奶奶們,都是為永碩動過心、動了情的,裡頭的二少奶奶和五少奶奶甚至還是愛著永碩的,看見夜露單薄的衣衫下竟然未著寸縷,用這副模樣睡在永碩的床上,醋罈子早就一個個打翻了。
  
  「也不秤秤自己的斤兩,憑這個模樣也敢爬上七爺的床!」
  
  挺著四個月身孕,身材已有些變形的五少奶奶忍不住醋勁大發。
  
  「依我看,妳是巴不得希望躺在七弟床上的人是妳自己吧?」
  
  二少奶奶淡淡地冷哼,斜睨她一眼。
  
  「二嫂這話是怎麼說的?妳可別逼我說出更難聽的話!」五少奶奶咬牙切齒地怒瞪她。「妳成天鼓勵二哥納妾,表面上看起來是大度的賢妻,事實上夜夜獨守空閨,等的人不知是誰呢!」
  
  「妳少胡說!」二少奶奶憤憤地回嘴。
  
  兩個人雖然刻意壓低聲音鬥嘴,但仍是被老福晉聽見了。她正為了夜露的事發怒,她們兩人的話落在她耳中,無疑是火上澆油。
  
  「你們都是永碩的嫂嫂,這樣的話也說得出口,簡直是人不像話了!」老福晉氣得渾身發抖。「我看你們是嫌我活太長了,要把我活活氣死才甘休!」
  
  「老祖宗息怒,孫媳婦兒是說著玩的。」二少奶奶和五少奶奶慌忙跪了下來。
  
  「這事能說著玩嗎?」老福晉怒喝。「咱們王府裡絕不准傳出這種不乾不淨的事,現在再不殺雞儆猴,以後難保不會出什麼醜事!盈月,把夜露給我往死裡打!不管你們是主子還是奴才,全都給我看清楚了,往後再有任何風聲傳進我耳裡,就是這樣的下場!」
  
  趴在長凳上的夜露驚恐地顫抖著,一棍突然狠重地朝她臀部落下,劇烈的疼痛讓她的身軀一陣抽搐顫慄。
  
  盈月手持大棍,毫不留情地朝她身上打著,夜露喊不出聲,只覺烈火般的痛楚在她身上蔓延焚燒。
  
  「老太太,求求您饒了她一命吧!她還是個孩子,什麼都不懂呀!老太太!」秋夫人跪在老福晉腳前哭嚎哀求著。
  
  夜露發出模糊痛苦的呻吟聲,眼前紅霧升騰,在她就快痛昏之際,她微微轉過頭瞥見杖打她的大棍,這迷糊恍惚中的一瞥,那大棍竟幻化成了砍掉父親頭顱的那把冰冷屠刀!
  
  她悚懼地瞠大眼,駭然停止呼吸,宛如看著屠刀閃動著冷光,朝她頸間劈砍下來!
  
  鼻端彷彿竄進了彌天漫地的血腥氣息,耳際似乎聽見了肌膚的綻裂聲,濃稠的鮮血朝空噴濺成一道紅弧,一顆腦袋飛滾出去。
  
  是爹的頭!
  
  「啊--永碩救我--」她以為在心裡的恐懼吶喊,卻真的沖出了口,她驚嚇得瘋狂哭喊著。
  
  從夜露口中突然發出的尖聲嘶喊,震愕住了屋內的每一個人。
  
  盈月高舉著大棍,呆愕得睜眨著雙眼,忘了施刑。
  
  「春香,妳好了?!妳又能說話了!」
  
  秋夫人聽見女兒又發出聲音來,驚喜得痛哭出聲。
  
  「我……」夜露找回了聲音,但是身下火炙般的痛楚已經攫走了她的意識。
  
  眼前的人影、景物全瘋狂地轉動著,在夜露昏厥前的一剎那,她彷彿看見永碩朝她奔過來,急切而焦慮地呼喊著她的名字。
  
  「夜露--」永碩在屋外時,就已經聽見她嘶喊「永碩救我」的聲音了。
  
  他狂奔進屋,驚愕地看著她身上的單薄中衣染著絲絲血漬,急撲向她,忙亂地解開綁在她身上的繩子,小心翼翼地將她抱進懷裡。
  
  「你來得正好,我正要盤問你這件事!」老福晉鐵青著臉瞪向永碩。
  
  永碩從老僕那裡聽說盈月把夜露帶走,現在又看見夜露身上只穿著單薄的中衣被綁在這裡受杖打,屋裡圍滿了抱著看戲心態的眾女眷和丫寰,心裡約莫已猜出八、九分了。
  
  他不知道夜露受辱的整個經過,但是從圍在身旁的每個人眼中看見的幸災樂禍和冷酷無情,他就像在夜露身上看到了童年時遭到兄長毒打的自己,那種屈辱的心情和身體的創痛他比誰都能體會,對夜露必須遭受這樣的對待更是心痛得無以復加。
  
  「老祖宗有話要問,等孫兒把夜露帶回屋去療傷之後再回來受責領罰。」他擔憂夜露的傷勢,急忙抱起她就要離開。
  
  「你站住!」老福晉疾聲厲色地喊。「從今天開始,夜露不再是你屋裡的人了,不許你把她帶走!」
  
  「老祖宗,夜露並沒有做錯什麼事,為何要杖打她?」永碩的憤怒已在爆發邊緣。
  
  「小七,我讓你收她當你的貼身奴婢,可不是要她上你的床,這是我一開始就再三告誡過的!」老福晉怒衝衝地罵道。
  
  「是我要她上床的,因為天冷,所以我讓她上床暖被。」永碩看著癱軟昏厥在他懷中的蒼白臉蛋,無法克制那份心痛和憐惜。「老祖宗,府裡將貼身丫頭收房是不成文的規矩,我若要夜露當我的妾室也無不可。三哥、六哥的侍妾不也是貼身丫頭收房的?為何她們可以,而夜露就不行?老祖宗為何要因這個緣故責打她?」
  
  見自己疼愛的孫兒頂嘴,老福晉氣得一陣頭昏眼花。
  
  「永碩,你三哥、六哥的丫頭可都是八旗的滿人姑娘,收房本就不打緊!可要是收了因詆毀君父而遭斬首的罪犯之女為妾,不定什麼時候咱們都會被她連累呢!」郡王福晉忍不住不悅地插口。
  
  其它的女眷們則在一旁悠哉地看好戲。
  
  「小七,你要知道,夜露的爹是朝廷的罪人,她又是下等房的賤奴,當初你執意要她,我攔不了你,就只好從了你。讓她貼身服侍你不打緊,但是要納為妾室,我是絕對不答應的。」老福晉壓下了脾氣說道。
  
  「那當初老祖宗為何同意阿瑪收我娘為妾?」
  
  「那是因為你娘已經懷了你,我為了不讓王爺的血脈流落在外,不得已只好讓你阿瑪納你娘為妾。」
  
  「因為有了我,所以不得已?難怪在府裡,人人看我都覺得我多餘,我的存在根本就是玷污了王府的尊貴血脈。」永碩嘲諷冷笑。
  
  這麼多年來,這還是他第一次說出心裡的話。
  
  「沒人這麼看你,老祖宗不是寵你、疼你嗎?」老福晉嘆一口氣。
  
  「這個府裡每個人是怎麼看我的,我自己心裡有數。」永碩臉色冷淡漠然。「別的事我不貪求,但是我要怎麼對待我的丫頭,希望老祖宗不要干涉,讓我自己來作主。」
  
  「這可由不得你。」老福晉深深揪著他。「你阿瑪前幾日才與慎靖郡王爺談定了你的婚事,你想慎靖郡王府的格格能接受得了你有這樣的侍妾嗎?把人家慎靖郡王府的格格許配給你,在你的婚事上,你阿瑪可沒有委屈了你。」
  
  永碩大為震愕。他今早才去過慎靖郡王府,為何沒聽聞此事?
  
  「老祖宗,我今早才和慎靖郡王府二貝勒見過面,他並沒有告訴我這件事,阿瑪談的真是我的婚事嗎?」
  
  「是你的婚事沒錯,這樁親事是長輩們私下談定的,兩府的晚輩尚無人知道。你們的大婚之日就訂在下月十五,過幾日就要廣發喜帖了。」
  
  永碩把慎靖郡王府的幾位格格在腦中飛快掠過一遍,驀然發出一聲冷笑。
  
  「老祖宗,阿瑪要我娶慎靖郡王府的哪一位格格?該不是要我娶那個癡肥愚蠢的容音格格吧?」
  
  從老福晉略顯尷尬的表情看來,永碩就知道自己猜中了。
  
  「我就說嘛,是好的也不會留給我。」他的笑眼多了幾分犀利。
  
  「不許說這種話!」老福晉變了臉色。「你今天是怎麼回事?老祖宗說一句,你頂兩句!我打了你的丫頭,你就想跟我過不去嗎?」
  
  「孫兒不敢。」他淡淡垂眸。
  
  「你已經敢了!」老福晉怒罵。
  
  「真不知道那個賤丫頭是怎麼勾引教唆你的,讓你像變了個人似的,連老祖宗都敢頂嘴啦?」郡王福晉又在一旁煽風點火。
  
  「是呀,我也覺得永碩變了個人,跟以前那個永碩都不一樣了!」大少奶奶也加入附和。
  
  「是呀,永碩整個人都變了!」
  
  「以前嫂嫂長、嫂嫂短的,現在十天半個月也難見到他一面呢!」
  
  「屋裡藏了隻狐狸精,還能記得嫂嫂是誰呀?」
  
  其它幾房的少奶奶冷笑著,一邊加油添醋。
  
  她們都知道大少奶奶所說的「以前那個永碩」,指的是風流浪蕩的那一個。少了永碩的笑鬧調情,她們的日子可就少了許多樂趣了。
  
  永碩冷眼望著那些曾為自己神魂顛倒的嫂嫂們,他現在終於嘗到從前在她們身上造孽的報應。
  
  「這丫頭可真的留不得了,小小年紀就如此狐媚!」郡王福晉又更添一把火。
  
  「所幸永碩沒像王爺那樣,隨便在人家肚子裡落了種。額娘,既然這丫頭還是完璧之身,得趕緊把她轟出府去,免得留在府裡生事呀!」
  
  永碩一聽,雙眼幾乎要噴出火來。
  
  「我正有此意。」老福晉的聲音變得冷硬起來。「來人,把她們母女倆轟出府去,不許讓我在府裡再看見她們!」
  
  幾名僕役跑進來揪著秋夫人往外拖,另幾名僕役則站在永碩身前,伸手欲搶走他抱在懷中的夜露。
  
  「滾開!」永碩狂怒地暴喝。
  
  僕役嚇得後退一步,就連屋裡所有的女眷們也被他震怒的神情嚇住了。
  
  「小七,老祖宗的話你敢不從?」
  
  老福晉的臉拉了下來,看他的眼神如同看著一個陌生人。
  
  「從,我從。」永碩深深吸一口氣,一股沉重的疲累感從心底深處完全爆發出來。「我跟她們一起走。」他轉身,抱著夜露決絕地走出去。
  
  「七爺……」秋夫人無法置信地看著永碩。
  
  「小七,你給我回來!」
  
  老福晉氣得面如金紙、渾身發顫,一口氣急喘著,差點順不過來。
  
  「老祖宗、老祖宗旦您先喝口茶呀!」
  
  屋裡眾女眷們忙亂地給老福晉拍背遞水,爭相勸慰她放寬心。
  
  永碩逕自拉過貂皮斗篷,將夜露緊緊包裹住,不理會身後的混亂,抱著夜露筆直地走出王府大門。
  
  「七爺,您要不要吃點東西?」
  
  「悅來客棧」上房內,秋夫人柔聲詢問坐在床畔凝視著夜露的永碩。
  
  「我不餓,夫人吃吧,不用管我。」永碩輕撫著夜露蒼白的臉龐。
  
  夜露趴臥著,昏迷中似乎仍感到受杖後的疼痛,眉尖微微輕蹙,額上薄汗細細。
  
  房門傳來兩下輕叩,秋夫人忙開了門,走進來的正是老僕。
  
  「七爺,奴才送藥過來了。」老僕把一隻藥瓶放進永碩手中,又從腰袋裡取出一堆大小碎銀。「七爺屋裡的銀子就剩這麼多了。」
  
  「不是還有幾張銀票?」永碩挑眉問。
  
  「是,但奴才想暫時用不上這麼多錢,也就沒有帶出來了。」
  
  「嗯。」永碩點點頭。「你拿那些銀票去街上租間乾淨的房子,打理妥當以後,就讓她們搬過去。」
  
  「是,奴才這就去辦。」老僕恭謹地退了出去。
  
  「七爺,讓我替……夜露上藥吧。」秋夫人輕輕說道。
  
  雖然她還是習慣喚女兒的舊名,但是想到夜露這個名兒是永碩收的,她也就跟著喊了。
  
  「沒關係,我來就行了。」
  
  永碩笑了笑,一手拉下床帳遮掩,然後輕輕掀開夜露身上的衣衫,將清涼的藥液倒在她青紫瘀腫的腿上,緩緩推開。
  
  「夜露是幾世修來的福氣,值得七爺如此待她……」
  
  看著永碩為女兒做的一切,秋夫人感動得眼眶潮紅。
  
  「夫人別這麼說,夜露值得。」
  
  永碩柔柔低語,將上好藥的身子輕輕拉起被子覆上。
  
  夜露微微睜開眼,目光迷濛空茫地看了看母親,又看了看永碩。
  
  「妳醒了?」永碩俯身趴在她的床頭,微笑看著她。
  
  「永……碩……」她抬起虛弱的手,輕輕撫著他的臉。
  
  「妳的聲音很好聽。」
  
  也許是因為太久沒有開口說話,所以她的嗓音聽起來乾澀沙啞,可儘管如此,永碩已經欣喜萬分了。
  
  「我們……怎麼會在這裡……」她轉了轉眼珠,打量著陌生的環境。
  
  「這裡是客棧,妳先待在這裡養傷。」他輕輕梳理她的長髮。
  
  「客棧?」她的眼瞳一片迷茫。
  
  「夜露,我們被老福晉趕出府了,以後再也回不去了……」想到母女兩人茫然的未來,秋夫人不禁哽咽出聲。
  
  「娘……」她朝淚流滿面的秋夫人伸長了手。「我不知道……會這樣……」
  
  「這也許就是咱們母女倆的命,竟會走到連奴才都當不成的地步。」秋夫人搖了搖頭,頻頻拭淚。
  
  「對不起……我還是被趕出來了……」夜露抱歉地看著永碩,想到就要和他分離,她的心口彷彿像被鈍刀切割般的疼。「我以後……不能再服侍你了……」
  
  秋夫人想的是母女兩人的未來,夜露先想到的不是自己,卻是永碩。
  
  「傻瓜,別想這些,先好好養傷再說。」永碩的神情倒是一派輕鬆。
  
  「七爺,您待夜露好,這份恩情咱們母女倆永銘於心,只是長久以往,咱們也不能都靠您接濟,未來的日子其不知道該怎麼過……」秋夫人想到茫然的未來就位不成聲。
  
  「夫人別煩惱,以後就讓我養你們,你們的生活不會有問題的。」永碩笑著輕拍夜露的臉。
  
  「養我們?」秋夫人微訝。
  
  雖然對一個王府的少爺來說,養她們一對母女不算什麼負擔和麻煩事,但是他能養她們一輩子嗎?
  
  難道……他是想金屋藏嬌,把夜露單獨養在王府外?
  
  「我怕老福晉知道了……會責罵你。」夜露憂心地望著他。
  
  「是呀,而且七爺恕不是已經和慎靖郡王府裡的格格訂親了嗎?您要想養咱們母女兩個,那未來的七福晉會答應嗎?」秋夫人小心試探他的心意。
  
  夜露這是初次聽到他就要娶妻的消息,神情呆滯地看著永碩。
  
  「我沒說我要娶容音格格。」永碩淺笑道。
  
  「可是……這是老福晉和王爺的意思,您就算不想也是推拒不了的。」秋夫人無奈地輕嘆。
  
  他已經訂親了?他就要迎娶福晉了?是慎靖郡王府的格格?夜露咬著唇,惶惶惑惑地揪著他。
  
  「我已經離開王府了,以後不會再回去,從此以後,愉郡王府與我不再有任何瓜葛。」永碩單方面地想脫離關係。
  
  「為什麼?」夜露愕訝不已。
  
  「我只是已經受夠了,不想再忍受了。王府裡多我一個、少我一個,都沒有什麼差別。」他冷冷自嘲。
  
  夜露不安地注視著永碩。他要離開王府,從此不再回去,這樣好嗎?
  
  何況,若福晉和王爺已經給他訂下親事了……
  
  「七爺這麼做是為了……夜露嗎?」秋夫人忐忑不安地問。
  
  倘若永碩真心愛著夜露,那麼她們母女兩人的未來就有依靠了。
  
  「也可以算是為了夜露吧。」他眼中滿是喜悅地凝視著她。「一旦和愉郡王府脫離關係,從此以後就沒有人可以干涉我了。我和夜露可以成親,沒有人能阻擋得了我。」
  
  成親!
  
  秋夫人眸心一喜。
  
  夜露心慌意亂,迷惘不安地看著永碩。
  
  震愕來得太突然,她分不清心中複雜的情緒,就好像自己從來不曾想過會擁有的東西,突然間竟變成了她的。
  
  然而,在龐大的喜悅背後,隱藏的卻是淡淡的恐懼和畏怯。
  
  她真的能擁有嗎?
  
  她……配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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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10-20 00:12:29 |只看該作者
  第八章

  
  深夜時分,客棧上房內一燈如豆,床帳低垂。
  
  「我娘……不知道會怎麼想?應該是我娘在我身邊照顧我的,你偏要堅持。」
  
  趴臥在大枕上的夜露羞澀地望著靠躺在她身旁的永碩。
  
  「以前妳夜夜睡在我身旁時,怎麼沒有擔心妳娘會怎麼想?」
  
  永碩淺笑,俯身吻了吻她的眉心,他發現她微帶鼻音的嗓音比他想像中的要好聽許多。
  
  「那不一樣,現在我娘就睡在隔壁,感覺特別不一樣。」話說得比較多以後,她的發聲已經流暢許多。「而且我已經被轟出府了,不再是侍候你的丫頭,你也不再是我的主子,要是還這麼同睡一床,似乎有些名不正、言不順。」
  
  她放輕了嬌柔的嗓音,藉以掩飾心中的不安。
  
  「我都說要跟妳成親了,當然名正言順。」他輕輕環住她的肩背,神情傭懶而滿足。
  
  「你要與我成親,也不是你說了算的,每個人不都是要聽父母之命嗎?」
  
  夜露並沒有被他的話沖昏頭,在下等房裡待了一年多的時間,讓她深刻體會到所謂的身分和地位是何等懸殊。
  
  能夠當上永碩的貼身侍女,對她來說都已經是天大的殊榮了,遑論成為他的妻子?
  
  她從來沒有這樣的奢望。
  
  「所以我才不願意繼續留在王府裡,不想再受人擺佈,更不想娶那個癡肥愚蠢的容音格格。」
  
  想起他曾在慎靖郡王府裡見過容音格格一次面,如果她只是外型豐滿肥胖也就算了,偏偏吟起耳熟能詳的名家詩詞也能錯誤百出,聽她的妹妹月音格格讀蘇東坡的詞,還嫌人家蘇東坡寫的詩詞太拗口、太難背,完全就是一個愚蠢的胖格格。
  
  要他娶這樣的妻子過門,他的人生立時毀去一半了。
  
  「可是,王爺畢竟還是你的阿瑪,若福晉畢竟還是你的奶奶,你若為了我離開王府,恐怕是無法得到原諒的。」她不想他成為一個不孝子,不想他成為眾矢之的。
  
  永碩沉寂了好一會兒。
  
  「我若不離開王府,就會永遠離開妳,妳難道願意這樣?」
  
  他無奈地淡笑,手指有意無意撫弄她的髮鬢。
  
  「不願意。」夜露難受得將手輕覆在他的手背上,讓自己的臉頰貼著他的手心廝磨。「我不想離開你,我想一直服侍你,一直當你的丫頭。要是不能留在你身邊服侍你,你能不能把我安置在一個地方,想我時就來看看我?這樣我就心滿意足了。」
  
  「妳好沒出息。」他笑嘆,輕柔地挪動她的上身,讓她靠伏在自己的臂彎,舒舒服服地安憩在他的肩窩。「其實妳不明白,我心中對王府有著深深的恨意,若不是仍需要在阿瑪的羽翼下長大,我也許在很小的時候就逃離王府,浪跡天涯去了。」
  
  「是因為你身上的傷嗎?」她的手指愛憐地輕撫他的胸膛。「你的傷是誰打的?是誰刺傷的?」
  
  「身上的鞭痕都是兄長們的傑作,下腹的那道刀傷是五哥刺的。」
  
  永碩的神色沉了下來,彷彿陷入痛苦的記憶裡。每回一想起當年所受的苦楚,他下腹的傷疤總是會莫名的收縮刺痛。
  
  「五爺刺的?!」
  
  她訝異地微仰起頭看他,怎麼也想不到傷害永碩的竟然是他自己的兄長。
  
  「他雖是一時失手,可是卻造成我一生無法傳宗接代的遺憾,所以我心中對他特別恨。」永碩的語氣寒冷,幾乎凍人骨血。
  
  夜露撐起上身俯望著他,雙手輕撫他寒冰似的面容。
  
  「生不出孩子沒有關係,我們也可以領養孩子,把他當成親生的來撫養長大。」她細柔地輕語,甜笑著撫慰他。
  
  永碩的心靈一陣悸動,他輕輕壓下她的腦袋,微微抬起頭舔吻她的唇。
  
  夜露低眸垂望著他俊美醉人的臉孔,她在上,他在下的姿勢,讓她有種主動侵犯他的錯覺。
  
  她大膽地主動吻他,嘗試著深入他口中糾纏他的舌尖。
  
  「妳學得很快。」他貼在她唇上輕笑。「不過先停下來,妳今天的狀況不適合繼續下去,還是別勾動我的慾火,免得我難受。」
  
  夜露紅著臉退開來,嬌羞地伏在他的頸窩。
  
  「我能不能問……」她埋在他頸肩懾孺著。
  
  「問什麼?」
  
  「你第一次的吻,吻的是誰?」她輕聲問。
  
  「為什麼要問?」永碩低聲笑著。
  
  「因為……你好像……很隨便就可以吻一個女人。」
  
  以前當他是風流主子,不是太介意,但是現在她很不喜歡他再吻其它的人。
  
  「不錯,因為這是我的武器之一。」他坦誠地望著她。「我第一個吻的人就是五嫂,當我知道征服她得手之後,對五哥就有種很強烈的報復快感。」
  
  是因為報復,他才吻她們的?夜露征然。
  
  「你以後還會想報復他們嗎?」她希望他不要再這麼做了。
  
  「妳吃醋?」永碩勾唇邪笑。
  
  「我只是……希望你不要再報復他們。」她的臉紅到了耳根。
  
  永碩笑擁著她。別的女人吃醋會讓他覺得可怕,但是夜露吃醋卻讓他覺得可愛至極。
  
  「我會選用其它的方式報復,因為我現在想吻的女人只有妳一個了。」
  
  夜露忍不住羞怯而甜蜜地笑起來。
  
  驀地,她抬起上身凝視他。
  
  「怎麼了?」他奇怪地間。
  
  「龍珠。」她的視線空茫地飄向遠方。
  
  「為什麼忽然提起龍珠?」永碩莫名地看著她。
  
  「我能說話,會不會是因為龍珠的緣故?那天在護國寺,你不是故意讓我抱一抱龍珠,說也許我的病就能好了,結果不到三天,我真的就能說話了。」
  
  夜露並沒有想到,之所以令她失語是因為見到父親受刑之後的重大打擊,而在自己受杖打的同時,又遭受了同樣的刺激,才會忽然恢復了她的語言能力,反而一直執著於那顆龍珠的傳奇。
  
  「夜露,我那天說的是玩笑話,妳忽然能說話只是巧合,或許是妳的心病已經痊癒,並不一定和龍珠有關係。」永碩對於龍珠的傳說持懷疑態度。
  
  「可是……」夜露更在乎的是老和尚說的另一個傳說。「老師父說龍珠與大清龍脈息息相關,甚至關係著大清皇室子孫的氣運。倘若你能擁有龍珠,是不是能改變你在王府的地位?只要傳說有五分真實,說不定對你的子嗣也有幫助,你覺得呢?」
  
  她一心希望他不要對親人有恨,不要再想報復親人,更希望龍珠的神異傳說能夠治癒他絕種斷根的痛。
  
  「夜露,別異想天開了,那龍珠只有皇上能擁有,我是什麼人?豈可擁有那件絕世的寶物?而且千萬不要太相信傳說,傳說通常多是無稽之談,不可盡信。」
  
  永碩雖覺得她過分天真無知,但是她那份為他好的心意卻真切地感動了他。
  
  「江南的少年既然能擁有龍珠,為什麼你不能呢?」夜露眨著不解的雙眸。
  
  永碩怔了怔,被她問住。
  
  「龍珠如今在老師父手中收藏著,老師父只希望龍珠回到皇室、回到皇上手裡,並不會希望它又流落在外。」
  
  「要不,我們求老師父讓我們收藏龍珠一段時間,只要三個月、半年或是一年,等時間到了我們再還給他?」夜露突發奇想。
  
  「妳呀,真是天真又可愛。」永碩大笑著。「老師父是不會答應妳的,妳別胡思亂想了。而且,我並不想回王府去,我在王府的地位會如何,對我已經一點兒都不重要了。」
  
  夜露並非胡思亂想,她是真的打定主意要向老和尚借一借龍珠。
  
  既然龍珠的傳說如此神異,那麼,如果可以讓永碩擁有龍珠一段時日,是不是就能翻轉他在王府裡的地位?
  
  是不是……能有機會讓他傳下子嗣來?
  
  幾日後,夜露終於可以下床。
  
  老僕在王府後不遠處找到了一間清幽的小屋,將永碩和秋夫人、夜露一同接了過去。
  
  這段時間內,永碩和夜露過著幸福而甜蜜的日子。
  
  在冬日裡,他們可以窩在暖炕上閒聊大半日;當她做針線時,他就看書;當她忙著燒柴煮飯時,他會在旁邊愈幫愈忙,惹得笑聲不斷。
  
  他完全沒了少爺架子,兩人在溫馨的小屋內暫時忘記了人間是非。
  
  在一個風雪夜裡,他們在深垂的帳幔內卸盡衣物,赤裸的肌膚廝磨糾纏。
  
  她吻遍了他身上每一處傷疤,最後停留在他下腹那道猙獰的疤痕上,流連舔吮。
  
  他狂野地喘息,在她毫無保留的吮吻中化為奔騰的烈火。
  
  屋外雪花翻飛,床帳內燃燒著鋪天蓋地的熾焰,帳幔內隱約透出合二為一的人影激切纏綿著。
  
  他和她,脫掉繭殼,在這方小小的天地間,羽化成蝶……
  
  這日午後,永碩正在臨帖,忽聽見門外傳來一陣笑聲。
  
  「永碩,你竟然躲到這裡來了?」
  
  永碩愕然地抬起頭,看見慎靖郡王府的二貝勒呵呵笑著走進來。
  
  隨後跟進來的老僕神色歉然地看著永碩。
  
  「七爺,是二貝勒偷偷跟著老奴來的,不是老奴去通風報信。」
  
  「我不這樣偷偷地跟,怎麼知道你躲婚躲到哪兒去了?」
  
  二貝勒在臨窗炕上一屁股坐下,東張西望著。
  
  永碩和慎靖郡王府的二貝勒是在一間古玩店爭買一幅書帖時認識的,兩人都對書畫很有研究,由於興趣相投,常常一起鑒賞書畫,或是臨摹字帖,彼此交情甚深。
  
  夜露從內室裡走出來,不期然看見陌生人,微訝地蹲身請安。
  
  「永碩,這就是你藏的嬌呀?」二貝勒挑起詫異的雙眉,一臉有趣的表情。「果然是比我家那個蠢笨格格強過百倍,難怪你要躲到這兒來了。」
  
  「夜露,他是慎靖郡王府的二貝勒。」永碩替他們介紹。
  
  聽說他是慎靖郡王府約二貝勒,夜露的一顆心都提了起來。
  
  「請用茶。」
  
  夜露低頭斟了杯熱茶送到二貝勒面前,然後靜靜地坐在角落的雕花凳上聽他們說話。
  
  「你來的主要目的是什麼?單純來看我,還是來逼婚的?」
  
  永碩慢條斯理地把筆收下,微瞇著眼看他。
  
  「我來看看老朋友也不成嗎?幹什麼劍拔弩張的?我才不想替我那個蠢妹妹逼婚,我還想做人呢!」二貝勒悠閒地端起茶輕啜一口。
  
  「那就好,你最好趕快替容音格格找乘龍快婿,總之別指望我了。」永碩輕鬆地伸個大懶腰。
  
  「當初我阿瑪跟你阿瑪訂這門親時,我根本不知道有這回事,要早知道我就請阿瑪兄回絕掉了,也不至於弄到兩方都準備要納采下聘的地步。」二貝勒拈起桌上一塊糕餅吃。
  
  「那現在呢?我這個新郎跑得無影無蹤,你阿瑪打算怎麼處置?」
  
  永碩坐到炕桌另一側來,懶懶地問。
  
  「就我所知,我阿瑪倒是不急,急的是你阿瑪。不過因為前些日子你家老福晉病倒了,所以才放你逍遙這麼多日子,要不然早把你抓回去等著成親了。但依我看,你的好日予應該過不了太久了。」二貝勒閒閒地彈掉落在桌上的餅屑。
  
  「老祖宗病倒了?」永碩驚訝地回眸看了老僕一眼。「老祖宗病了的事,你怎麼都沒有跟我提起?」
  
  老僕躬了躬身,不緊不慢地說著。
  
  「七爺,老福晉是被七爺氣病的,不過是一時急火攻心,肝火過盛,養些日子就會好起來。奴才想,七爺已決意不回王府了,就算知道老福晉病了,也不可能在這時候回去探望,索性就想等大婚日子捱過去以後再稟告七爺,到時候七爺再決定要不要回王府去。」
  
  「還是老奴才心細,幫著主子爺躲大婚呢!」二貝勒笑著點頭讚賞。
  
  永碩凝眉垂眼,默默沉思著。
  
  「我說你呀,對自己的家人有百般怨恨和不諒解,但是一聽到老福晉病了,還不是一臉擔憂。」二貝勒輕嘆道。
  
  「老福晉很疼我,與其它家人不一樣,她的痛是被我氣出來的,我心裡難免感到不安。」他有些煩躁地揉揉鼻樑。
  
  「你到底什麼時候才要回王府去?」二貝勒挑明了問。「一個自幼嬌生慣養的王府少爺,不可能有辦法在這裡久住的,而且你自白放棄衣食無虞的生活,跑到這兒來,每天要面對柴米油鹽醬醋茶,不嫌委屈了嗎?」
  
  坐在角落靜靜聽他們說話的夜露,一顆心微涼,也不得不承認二貝勒說的話並沒有錯。
  
  永碩苦笑。「除非我阿瑪退了我跟你妹妹的親事,王府也肯收留夜露之後,我才會回去。」
  
  「平時看你挺聰明,怎麼真遇到事情反而變笨了呢?」二貝勒嘖嘖罵道。
  
  「怎麼說?」
  
  「你知不知道你兄長們最近都在忙什麼?」他傾頭笑問。
  
  「忙什麼?」
  
  永碩不知道那些不學無術的兄長們還能忙些什麼事?不外乎就是聽戲、上賭坊、和豔妓胡混罷了。
  
  「就是襲愉郡王爵位的事啊!怎麼,你都不知道嗎?」二貝勒一臉不可思議的表情。
  
  「就算知道也與我無關,愉郡王爵位無論如何也輪不到我頭上來的。」永碩癱靠在椅背上,無奈地笑笑。
  
  「你就這麼點出息啊?」二貝勒皺眉搖頭。
  
  「閣下言下之意,莫非是要我去爭這個爵位?」
  
  永碩被刺激到了,瞇著眼斜睨他。
  
  「你的兄長們個個都是膿包,你不會願意愉郡王的爵位由他們其中一人繼承吧?好歹你也要去爭一爭啊!」二貝勒輕睡他的手臂。
  
  永碩尷尬地苦笑。他沒辦法有子嗣,光是這點就爭不來愉郡王的爵位了。
  
  「二貝勒,我必須跟你坦承一件事。」他凝下神色低聲說。
  
  「什麼事?看起來好像很重要?」二貝勒狐疑地看著他。
  
  「是很重要。雖然我並不喜歡容音格格,但其實這才是我必須退婚的最重要原因。」
  
  他決定對好友坦白,當然,二貝勒值得他信任。
  
  「是什麼?」二貝勒萬分好奇。
  
  「我……無法傳宗接代。」他輕淡地說道。
  
  「什麼?!」二貝勒驚呼。
  
  「童年時,我五哥拿刀刺傷了我,導致我受傷過重,恐怕無法生出孩子來,為了不耽誤你妹妹的終身幸福,所以我必須要退婚。」他平靜地敘述。
  
  二貝勒無法置信地盯著他,像在觀察他說的話是真是假。
  
  「你告訴二貝勒吧。」永碩轉頭對老僕吩咐。
  
  「是。」老僕緩緩地說道。「二貝勒,七爺說的是實話,那一刀傷在七爺的下腹,十分嚴重,差點要了七爺的命。」
  
  「這件事王府裡沒有人知道嗎?」二貝勒驚愕地呆望著他們。
  
  「沒有。」永碩淡淡地揚起嘴角。「王府裡知道的人全都在這兒了。」
  
  「她也知道?」二貝勒訝異地看了一眼靜坐在角落的夜露。
  
  「當然。」永碩彷彿他問的是廢話,調眸轉望夜露,兩人相視一笑。
  
  二貝勒呆愣了許久,才慢慢願意接受這個事實。
  
  「你的兄長欺負你到這種程度,你難道都不曾反抗過嗎?」他氣得想為永碩抱不平。
  
  「六個對一個,我又是年紀最小的,你說我怎麼反抗?」永碩聳肩笑笑。
  
  「你該把愉郡王的爵位奪到手才對!否則,一旦你的兄長襲了爵,你還是得看人臉色過一輩子!」二貝勒氣憤地說道。
  
  「這我也知道,可是我阿瑪根本不把我當一回事,而且我無法傳下子嗣,把愉郡王的爵位奪到手也沒有太大意義。」
  
  他一向對這種爭奪權勢的戲碼不感興趣,不過當他在王府裡連夜露這個貼身丫頭都守不住,逼得他必須出走王府時,原本的想法就開始有些改變了。
  
  「永碩,只要你不說,沒有人知道你生不出孩子,不是嗎?要有權勢,才有地位,有了地位才有說話的餘地!」二貝勒再給他加把勁。
  
  永碩淺笑,垂眸勾著唇角,似乎沉醉在某種思緒裡。
  
  「你放心。」二貝勒笑說。「退婚的事由我負責,你剛剛對我說的話,我也不會向任何人透露。永碩,很多事不能步步退讓,讓到最後就是一無所有了,該爭取的就要爭取。」
  
  二貝勒說的沒錯,要有權勢,才有地位,有了地位才有說話的餘地。
  
  權勢、地位,正是個都沒有的。
  
  「是,你說的不錯。」永碩微微一笑,下定了某種決心。「該爭取就該爭取,不管用什麼手段,我都要來撂倒我的兄長們,先奪到爵位再說。」
  
  「好!」二貝勒大笑著附和。「你預備怎麼做?」
  
  「我知道幾位兄長在王府外都有些營生,先抓他們幾根小辮子再說。」
  
  「你出面不妥,讓我派人去查。」二貝勒興致勃勃。
  
  「有勞了。」永碩欣然淺笑。
  
  當永碩回到王府後,立即掀起小小的波瀾。
  
  愉郡王爺素日忙於朝事,一向極少關心兒子們,在兒子六歲起,他就給他們選滿文、漢文、騎射師傅,白日裡把他們交給師傅們管,下學後則交給他們自己的額娘去管。除了小七永碩以外,其它兒子的母親可都是顯赫家世出身的千金格格,把自己的兒子們溺愛得不成樣予,不但個個驕縱狂妄、脾氣囂張,還暗地裡整最小的弟弟永碩,鞭打、欺侮樣樣都來。
  
  但是,王爺忙著與王公大臣、各級官吏應酬,在王府裡的時間不多,與兒子們的感情反倒不親,跟他們見面的機會少之又少,所以根本不知道這些兒子私底下究竟幹了些什麼事。
  
  當永碩帶著被老福晉攆走的貼身丫鬟離開王府時,王爺才忽然注意起這個最小的兒子。
  
  當年,他無意間見到永碩的母親後驚為天人,可礙於她是下等房賤奴的身分,只敢偷偷寵幸她,直到她懷上了永碩之後,才得到老福晉同意,扶為妾室。
  
  然而,在她病死之後,他就不太願意看見永碩,因為他實在長得太像他的母親了。
  
  得知永碩在離開半個多月以後終於回府,王爺把他傳喚到書房來,打算告訴永碩自己為他訂下的親事,並且想跟他好好聊一聊。
  
  「你去見過老祖宗了嗎?」
  
  王爺看著永碩那張益發酷似他母親的俊臉,以及已經比自己高過半個頭的碩長身材,心中有些訝異,疑惑自己真有這麼久沒仔細看過他了嗎?
  
  「回阿瑪的話,我去請過安了。」永碩低著頭回話。
  
  「那個叫夜露的丫頭呢?」王爺淡然問道。
  
  「被我安置在王府後門不遠的小屋裡。」他實話實說。
  
  王爺意味深長地看著他,以前對這個小兒子的印象,是成日混在女人堆裡的沒出息兒子,尤其不喜歡看他對老祖宗撒嬌的樣子,唯一值得他欣賞誇讚的地方,只有能寫得一手好字,還能把趙孟頫的字帖臨摹得唯妙唯肖,除此之外,再無別的好印象了。
  
  但是,這回他竟敢為了一個小丫頭而頂撞老福晉,還自己把小丫頭養在了王府外頭,這樣的行徑倒讓他不禁想起了從前和他母親的過往。
  
  當年,為了留下永碩他母親,自己與老福晉也是有過一番抗爭的。
  
  「你要是真心喜歡她,等老祖宗氣消了以後,我跟老祖宗提一提,讓她再回來服侍你。」他輕嘆道。
  
  永碩怔住,他從沒有在父親臉上看過這種慈愛的表情。
  
  「老祖宗年紀大了,能順著她就順著,再怎麼委屈也不許惹她老人家生氣。」
  
  王爺一邊堆疊案上的書籍,一邊說著。
  
  「知道了。」
  
  「我給你訂下與慎靖郡王府容音格格的婚事,你知道嗎?」
  
  「知道。」
  
  他也知道,二貝勒在容音格格面前如何「美化」他。
  
  「本來婚期就快到了,我想先讓你娶進容音格格以後再來安頓夜露,不過現在倒不用麻煩了。」王爺嘆口氣。
  
  永碩知道王爺所說的「不用麻煩」的意思,嘴角不禁微微勾起一抹笑。
  
  「聽說容音格格去求慎靖郡王爺退掉這門婚事,不知是何緣故?本來我以為可以替你訂下門當戶對的親事,沒想到臨到婚期對方卻反悔了。」
  
  以永碩的外貌、儀表和家世背景,都絕對不會委屈了容音格格,王爺實在百思不解對方忽然退婚的理由。
  
  永碩在心中竊笑著。
  
  二貝勒對他說,他這個妹妹過於癡笨,嫁為人妻絕對不比養在家裡幸福,而且她很好騙,只要告訴她,未來的丈夫每天都會逼她背詩詞,還要她每天寫一百字,並且不許她吃甜食,如果沒有瘦成竹竿,每一餐都還要縮減分量,不許她吃飽。一、這麼一來,最怕讀書寫字,最愛糕點甜食的容音格格,肯定會嚇得落荒而逃。
  
  所以,他能夠順利退婚,二貝勒實在功不可沒。
  
  「阿瑪,兒子在王府外住了一陣子,聽聞了一些與咱們王府有關的不利傳聞,兒子覺得還是告訴阿瑪,仔細徹查一下比較好。」
  
  這是他回府後要做的第二件事--扳倒他的哥哥們。
  
  「什麼不利傳聞?」王爺的表情嚴肅了起來。
  
  「大哥、三哥挪用了茶莊的銀子,在東堂子胡同開了賭坊。四哥和五哥經營的錢莊公款帳目也不清,阿瑪應該要詳查仔細,否則王府的財庫不知道何時會被哥哥們掏空。」
  
  王爺的臉色驟然大變,立時發了怒。
  
  「還有二哥,在風箏胡同養了一對孌童狎玩;六哥則養了一班優伶,成日流連風月,在外頭敗壞阿瑪的名聲。」
  
  王爺又驚又氣,大為震怒。
  
  「去把阿哥們通通都給我叫來!」他拍桌怒吼,使勁地吼叫。
  
  僕役們被王爺大怒的神色嚇得連忙飛奔而去。
  
  永碩看阿瑪氣得面色鐵青、神情可怕,眼睛像兩團燒得通紅的炭火,心中不禁一陣冷笑。
  
  「阿瑪盤問兄長時,我最好還是不要在場,免得兄長們氣我捅了他們,回頭又再拿馬鞭抽我,我可受不了了。」永碩淡漠地笑了笑。
  
  「拿馬鞭抽你?」王爺震驚地注視著他。
  
  「阿瑪不知道,我從小就被兄長們打著玩的,有兄長額娘們的默許,他們總是拿我出氣,我也早習慣了。」永碩蹙眉無奈地低嘆。
  
  「竟有這回事?!」王爺不敢相信地睜大眼。
  
  「阿瑪不信?我可沒有誣賴哥哥們。」
  
  永碩扯開層層衣袍,露出傷痕累累的胸膛和背部,懾得王爺目瞪口呆、瞠目結舌。
  
  「這是從小就打出來的?」王爺的嗓音發顫。
  
  「是。」永碩緩緩拉起衣袍繫好。
  
  「你為何不早告訴我?」王爺氣得血氣上湧,頭暈目眩。
  
  「阿瑪,我多小啊,哥哥們既打我、又恐嚇我,不准我說出去,我很害怕被趕出王府,只好什麼都不說。而且我娘跟我說要忍耐,絕不能把真相說出來。」
  
  「為什麼?」
  
  「因為王府裡不會有人相信我們的話。我們是什麼身分?在這個府裡,誰的地位最高,誰的話才會被相信。」永碩冷吟她說。
  
  王爺心口一陣大痛,腦袋猛然一陣昏眩,整個人踉蹌了一步。
  
  「我沒有期待阿瑪會站在我這邊,只是這回離開王府以後,我看清了很多事。忍耐是沒有用的,我愈是忍耐,兄長們就愈是囂張。阿瑪只管去查茶莊和錢莊的帳,就知道兄長們是如何五鬼搬運了。」永碩淡淡嘆息。
  
  這時,永英、永厚、永芝等一群阿哥們惶然不解地來到書房,抬眼一看到永碩,眉眼神態立刻轉變,變得輕蔑不屑。
  
  王爺把這些都看進眼底,既心痛又心寒。
  
  「阿瑪,兒子去看看老祖宗,先告退。」
  
  永碩臉上掛著輕淺的微笑,優雅地轉身離開書房。
  
  就在他走出書房時,身後立刻傳來父親暴怒的狂罵聲和驚人的拍桌巨響。
  
  他笑得更加怡然暢快,腳步輕盈地走進芬芳馥鬱的花叢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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