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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水際]篆香錄(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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篆香錄 作者:水際

【內容簡介】:

  重生的安靈芝,本來只想製製香,虐虐渣,再找找念念不忘的那個他。

  沒想到,自己竟然一直在他羽翼之下!

  若不是陰差陽錯撞破了他那籌謀二十年的大計,她還會繼續做個傻瓜!

  安靈芝很生氣:為什麼不早點告訴我?

  某人欲迎還拒:前路艱險,九死一生,要跟我走嗎?

  安靈芝:怕啥,從此以後,你負責虐渣打架,我負責貌美生娃!

  ——————————————

  這是一個充滿了反轉的故事,甜寵,寵上天的那種。又名《我的竹馬去哪兒了》,又又名《大家一起來臥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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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11-8 00:35:59 |顯示全部樓層
楔子

  冬日徽州,新安郡,千翠覆玉,萬山迎霜。

  慈安寺的後山,往年遇到這般大雪,早封了山。

  今年安家主母嚴氏,卻非得趕在這個時候進山禮佛。

  寺僧們只得頂著寒風、踏著積雪,將後山車馬道與石徑小路一並清理出來,花了整整兩日的功夫。

  安家不僅是徽州府富甲一方的大家,更是江南道上盛名遠播的制香世家。

  北有長「香」閣,南有永「安」樓。

  南北兩地的香業,基本由「香」「安」兩家瓜分殆盡。

  大周朝才子尤衡一首五言絕句《月下鬥香》,便暗隱這兩大世家。

  銷金留萬芳幽煙轉月廊

  深閣驚花影閒庭浮暗(安)香

  兩家之所以能盛百年不衰,便在於其各有獨家香方。

  要知道,和成一種獨家合香,歷經選料、炮制、配比、調香、試香,千百次試煉,方能得成一味。若是名香用料,涉如沉水、檀香、龍涎等價比黃金之材,可不就如同擲千金銷火窟一般。

  因此,香道,又稱賞金道,與鬥茶掛畫插花一起,並稱「四般閒事」。而香方,自然就成了制香之家的不傳之秘。

  安家為保其獨有香方不外洩,家規嚴厲至苛。

  安家後代,自幼識香學香,選中有天賦者一人,學和香技藝,繼承香坊。其餘,便只能經商營香。

  至安家第四代安葉亭中進士、點翰林,官至國子監典簿始,安家弟子似看到了另一條出路,不惜一擲千金,求明師訪大儒,代代有登科,名利雙收,門第輝煌。更成為本朝官商一體之家的楷模。

  而安家是慈安寺的貴客,也不僅僅是因為他們年年供奉了此間一半的香火。

  南方因氣候濕潤,線香易受潮損形,故寺廟中常用佛香為竹籤香。但因竹籤會隨香燃燒,帶出異味,不夠純澈。

  安家歷經幾代制藝,調合了香方,做出加入冰片且不易受潮的貴重線香,專供慈安寺。

  此香不僅讓慈安寺盡享盛名,更是千金難求,讓眾多香客趨之若鶩,成為慈安寺一大財路。

  為感激安家一片佛心,慈安寺特意在後山修築了客院並車馬道,專供安家人上香敬佛。

  所以安家主母要來,別說下雪,下刀子也要迎客。

  鉛雲壓空,暮色早早就爬上山頭。

  獨自帶著簑笠的劉嬤嬤立在後山山門處,眼看著白日裡裹著濕雪的灌木矮樹,從瓊枝凝脂,變成了一團團濃黑的帷布。

  雪不知何時停了,萬籟俱寂,靜得劉嬤嬤聽見自己心跳如鼓。

  那鼓聲敲打著耳膜,「咚咚咚」,越來越響。

  怎的這般響!

  劉嬤嬤晃晃頭,一個激靈,反應過來,等的人來了!

  那「咚咚咚」,是馬蹄踏地的聲音!

  她挪開早已凍僵的雙腿,用出乎自己意料的速度,踏著薄雪,三步一滑,不顧一切地朝院子跑去。

  安太太已將護衛與婢僕盡數遣到前山寺院中,宣稱要靜心禮佛,任何人不得打擾,將自己關在後院香堂內。

  她身著琥珀色織金牡丹對襟瓖梅枝的宮緞褙子,當胸一顆蝶戀花鎏金瓖紅寶大扣,額上覆著紫貂嵌紅寶眉勒,白皙依舊的鋯面上容色凝重,顴骨微隆,雙眉緊蹙,雖保養得宜,畢竟年近五十,額頭現出幾道深溝,柳目緊閉,捻著三炷香,靜靜跪在蒲團上,立直身子,口中喃喃念著文殊師利菩薩心咒。

  堂內只在香案上燃了一支紅蠟,燭火如豆,那一絲黃亮的晦明,似稍不注意就要被窗外潑墨的夜色吞沒。

  房門忽然「吱呀」一聲開了,跪在觀音佛像前的安太太豁地站起身,將手中半截線香插到香案香爐上,緊張地朝門外看去。

  一個身影匆匆閃到燭火明滅處,壓低了嗓門道︰「太太,來了!」

  也不知是凍的還是激動的,劉嬤嬤覺得上下牙齒不停打架,聲音中帶著抑制不住的顫抖。

  安太太捏緊了拳頭,準備往門外走去,又立定了,將拳頭攏到寬袖中,豐腴的下巴往旁一努,沉聲道︰「慌什麼,先喝杯熱茶,去迎進來。」

  安太太的鎮定感染了劉嬤嬤,她稍稍平靜下來,將茶一股腦兒灌到肚子裡,提了提早被雪水淋濕到小腿的棉褲,向安太太彎腰道︰「奴婢去了。」

  待劉嬤嬤退出去,安太太掏出袖中錦帕,擦了擦額上和後頸的細汗,再捧著案上墨釉茶盞喝了兩口,才覺得呼吸又順暢起來。

  她又雙手合十,念起了心咒,似乎只有這樣,才能平靜下來。

  門又再次打開。

  「太太。」劉嬤嬤的聲音還是有點發顫。

  「太太安好。」另一個蒼老的聲音響起,暗啞疲累,卻沉如潭水,靜如松山。

  安太太猛地睜開眼楮。

  劉嬤嬤身後跟著的只有一人,兜帽擱在腦後,露出一頭盤成男髻的花白頭髮,戴著四方巾,披著灰狐狸毛鶴翎斗篷,懷中鼓鼓囊囊,裹著一團雪白毛裘。

  「沒人跟著你吧?」安太太顧不得跟來人打招呼,先脫口而出。

  來人往前跨一步,走到屋中最明處,語聲一如剛才平穩︰「太太盡管放心,老奴是從金陵來的,官家一時還查不到金陵去。」

  安太太稍微鬆一口氣,沒那麼緊張,語氣驟然間變得嚴肅起來︰「于嬤嬤,你們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是要拖我安家一大家子陪葬嗎?!」

  安太太本就生得五官端肅,此時嘴角兩撇溝紋更添了威嚴,語聲厲厲,面色寒戾,讓伺到她身旁的劉嬤嬤心中不由一抖。

  那于嬤嬤高抬著頭,卻絲毫不懼安太太滿臉厲色,不急不緩道︰「太太此言差矣。一來,在此處見面,是太太所定,既然願意見我,想必太太也是有心的。二來,這孩子好歹有安家一絲血脈,就算為了已故的安老爺,太太也不能見死不救吧。三來。」

  她說到此處,頓了一頓。

  安太太卻是最著急這個內容,下意識伸長了脖子聽著,見她停下,方醒悟過來,朝劉嬤嬤使了個眼色。

  劉嬤嬤忙捧起一杯茶敬了過去。

  于嬤嬤接過茶一飲而盡,才接著道︰「香家必不會薄待安家,除了財物,還有《天香譜》。若太太能替香家保存這點血脈,那書從此就是安家的。」

  安太太血「唰」地涌入腦中。

  《天香譜》是每個制香人都想得到的上古奇書,從何處來,已不可考。

  只據說內中記載的是藥香娘娘的合香方子,除了普通的燻香養身,更是藥香合一,用世間人不敢用之奇物,多有神效。

  安家也是偶然得知,此書在香家手上,怪不得,香家不僅穩居香業之首,更代代為皇家掌管調香院。

  安家祖祖輩輩都想看一眼此書,因此當年,安老爺才不惜將自己最疼愛的長女安懷素嫁給香家庶子。

  可惜卻在一個月前,香家捲入太子謀逆案,滿門抄斬。

  安太太正慶幸安家沒受牽連,沒想到,安懷素的奶嬤嬤卻突然托人帶了信給安太太,說香家願以《天香譜》,換安家保其幼女性命。

  安太太的拳頭又捏緊了。

  她對安懷素不但沒有親情,反而有幾分恨。

  安懷素是安老爺第一任元妻所出,和她這個續弦的太太,多有不合。

  因此對她來說,需要決斷的,只是《天香譜》,值不值得她冒這個窩藏謀逆之犯的風險。

  值得嗎?

  有了此書,便如懷揣聚寶盆,代代富貴必是不愁的!

  想到此,她一顆心似火灼。

  于嬤嬤沒有催她,靜靜看著安太太臉色陰晴不定地變幻。

  「可安家本就是香家姻親,香家少了一個女嬰,安家多了一個女嬰,如何交代?」安太太終於開口。

  于嬤嬤冷靜道︰「太太的二媳婦不是正要臨盆嗎?抱過去湊成雙生子養,豈不正好?至於香家那邊,太太不用擔心,既然敢送出來,就有辦法讓她活下去。」

  安太太挑了眉,冷哼一聲︰「好啊,竟是連我安家都算計到了。你們香家到底能耐大,想必籌謀翻天的事,也不是一日兩日。」

  于嬤嬤打斷她︰「太太還是先做決定吧,老奴在此地不宜久留,還要回去交差。」

  安太太一愣,知道于嬤嬤說的交差,便是投案交命︰「你不留下?」

  于嬤嬤冷笑一聲,豪氣干雲道︰「老奴的身契還在香府收著,不回去填這條命,豈不是惹人猜疑。別的事太太不用擔心,只需想好,要不要《天香譜》,要不要安府添對雙生子?」

  安太太心思盤算起來,若這個于嬤嬤不在,這小嬰兒在自己手中,怎麼養不就是自己說了算?大不了,拿了書,再斬草除根,以絕後患。

  于嬤嬤似是猜到她心中想法,冷冷道︰「太太若是答應此事,就在這觀音前立誓,終身善待我們小姐。」

  「那書呢?你帶了嗎?」

  于嬤嬤坦然道︰「小姐百日入族譜之時,自有人將書送上。」

  安太太心又一下懸起來︰「此事還有別人知道?」

  于嬤嬤不滿道︰「太太不用擔心,安家若被牽連,我們小姐也保不住,必不會所托非人。只要安家不漏風聲,這件事情,便能讓太太安安穩穩帶到棺材里頭去。」

  安太太躊躇半晌,眉勒纏布已被汗浸濕,眼看著一盞燭將近,終究是抵不過《天香譜》的誘惑,一拍桌案一咬牙︰「好!」

  于嬤嬤懷中那安睡的小嬰兒似是知道自己的命運已被決定,探出小手,咿咿呀呀地哭起來。

  雪,又開始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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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千里之賀

  嘉泰七年,煙雨江南,春競芳菲。

  四月初五,是安家龍鳳雙生子做百日的日子。

  安府園內,主閣沉香堂,鏤雕四季花草紋的落地隔扇盡數開啟。

  春日晨霧帶著細雨浸潤過的泥土清香,跟隨眾僕絡繹匆匆的腳步,流雲從容般湧進寬敞廳屋中。

  大廳四角的紫檀花幾上,四個分別雕著福祿壽喜紋的成套紫銅雙耳香爐,配放了龍鳳呈祥的篆香,正裊裊騰起雲煙,和薄霧漸融到一起。

  那淺淺香息,清雅沁脾,似晨間花露,又似清風晚香,讓人身在廳內,也彷彿置身於滿園春光。

  四十張梨木大方桌一一排開,桌上紅燭、喜果、點心已經擺盤,一位二十歲許的清秀少婦身著華衣,正微蹙著眉,仔仔細細打量著廳內布置,生怕有一處不妥。

  一個著青衣罩桃紅比甲的丫環小跑著進廳來,見到少婦,拍著胸脯鬆了口氣,扯著少婦長袖道︰「我的奶奶,可算找到您了!快隨奴婢走一趟吧,二奶奶又被太太給罵哭了。」

  少婦顯然和這丫環很熟稔,笑著推了她一把︰「誰是你奶奶,可別瞎喊,回頭二奶奶還以為我有個什麼心思,怪到我頭上,豈不是冤得要六月飛雪。」

  那丫環知道她性子向來和善,只是開玩笑,故也不害怕,笑著扯著她往外走︰「這會兒啊,誰能勸住我們奶奶,誰就是我的奶奶,姨娘奶奶,您就快著點唄!大少爺和三姑娘那兒,我還得去看顧著呢。」

  這少婦是安家二房妾室,柳姨娘,雖說為妾,她在安府中卻也頗得人心。這得來人心的辦法,不過是柔順兩個字。

  知進退,懂分寸。是安家主母嚴氏給她的評價。

  安大爺是個惜花愛柳之人,屋內鶯鶯燕燕就沒少過,應氏開始氣不過,後來無奈,也只得放開手,只管抓著內宅。

  這柳氏成日和她一處,晨昏定省,端茶倒水,兩人倒真處成姐妹一般。

  近日安家主母嚴氏生病,臥床許久,大兒一家在京中赴任,便將府內一應庶務都交給了二兒媳婦應氏。

  應氏帶著大姑娘毓芝,又看著柳氏所出的二姑娘蘭芝,再加上新誕下這雙生子,四手四腳也忙不過來。便讓柳氏協著管家婆子一同處理家務。

  柳氏剛進應氏院內,便看見另一姨娘王氏正帶著毓芝和蘭芝,在枝蔓蜿蜒的雲蘿藤下掐花骨朵兒玩。

  四歲的毓芝昂著頭正找花苞兒找得有趣,看了她一眼便回過頭去。兩歲的蘭芝卻撲過來,往她膝上一纏,纏得她心都快化了。

  她輕輕拍了拍蘭芝兩小團丫髻,沒忘記自己此來的任務,向隱隱傳來啜泣的屋中使了使眼色,問王氏道︰「可是為何?」

  王氏向來老實,嘆口氣︰「二奶奶不肯讓三姑娘出去見客。」

  柳氏有些頭疼。

  安家三姑娘靈芝,也就是這次龍鳳胎中的女娃。

  剛生下來的時候,不知發生了何事,竟驚得應氏暈了過去,醒來之後,便怎麼也不肯見這孩子。

  應氏說是八字相沖。

  被婆婆嚴氏罵過不知多少遍,仍然對這個小奶娃退避三舍。

  眾人覺得很奇怪,畢竟是自己生的,再怎麼八字相沖,也不該怕成這樣。

  但應氏是個執拗性子,定下的想法,八頭牛都拉不回來。

  可今日是百日宴,怎麼也要讓三姑娘出去見見客呀。

  柳氏嘆口氣,往屋裡走去。

  與此同時,安家主母嚴氏正在院內小佛堂中,對著一尊持香觀音,拜了又拜。

  她身後的男子走來走去,終開口道︰「娘,不然就告訴慧茹得了。」

  「不行!」還在病中的嚴氏喝叱起來有點吃力,她又稍稍降低了聲音,壓著火道︰「她什麼性子你還不知道?沒腦子沒心肝的,嘴上能有個把門的?她能立馬給你鬧到京城去你信不信?」

  安二爺停下步子,忙扶著跪地的嚴氏緩緩站起來︰「我信,我信,兒子一定不說。娘您別氣,我回頭就逼她去,她要不給好好養著,我就給她休回去。」

  「胡鬧!」嚴氏瞪了她這小兒子一眼,不過見他終究是向著自己,火又降了些。

  語重心長道︰「這事關係重大,娘也是為了咱們安家。不過今日,百日宴,入族譜,肯定是要那女娃出來的。外頭,可有人看著呢!」

  安二爺聽出來些轉圜的餘地,順著道︰「是,娘說的是,咱們都是為了安家不是?那今日之後?」

  嚴氏在靠牆圈椅上坐下,冷冷道︰「今日之後,也得把人給我養著,不管養在哪個院,好歹是我安家的姑娘。」

  安二爺試探著道︰「不如,就放在哪個姨娘房中?反正,慧茹也說了八字相沖,咱們就把著這個藉口。」

  嚴氏閉上眼,心中的忐忑一點沒減少,緩緩點了頭︰「那就王氏吧,最是個老實不多事的。」

  母子倆正談著,佛堂門口急匆匆跑進來一個嬤嬤,沖進來忙不迭道︰「來了,來了!太太,剛送進來一箱指定給三姑娘的賀禮。」

  嚴氏眼一睜,站起身來,也不喚人,拔腿就往外走,安二爺和劉嬤嬤忙跟上。

  那禮箱足有半人高,黑漆檀木纏枝紋,箱蓋上木雕彩繪雙龍戲珠,鎏金黃銅包角,閃著華貴威嚴的光芒。

  嚴氏看著箱上那明黃的封條,一雙籠在袖中的手微微顫抖起來︰「這是,誰送來的?」

  劉嬤嬤看了看關得嚴嚴實實的廳門,低聲道︰「一個公公。」

  安二爺和嚴氏對視一眼,均看到了對方心內的驚駭。

  香家竟有這等能耐,有宮裡的人看著,怪不得放心把孤女寄養到安家。

  安二爺眉頭一跳,看了劉嬤嬤一眼︰「可知是哪個宮的?」

  劉嬤嬤無奈搖搖頭︰「放下東西就走了。」

  嚴氏將手伸向箱蓋,安二爺搶先一步,將那銅鎖卸下來,打開蓋子。

  箱內還有四個大小不一的箱子。

  安二爺先打開一箱,眼前頓時一花,被一堆隨意攏放閃著流光的金玉珠翠亂了眼!

  又打開一箱,全是疊好裝筒的書畫卷軸,不用看,必定是卷卷名品!

  饒是安家富甲一方,見慣場面,安二爺還是微微有些心跳加速。

  還有兩個小箱子。

  他打開一個,厚厚一疊花票盛在裡面,他舔了舔嘴唇,看著嚴氏道︰「都是銀票!」

  「下面呢?」嚴氏沉得住氣些。

  他又往下翻了翻︰「房契、田契,這是京城的,這是金陵的,這是杭州的,娘,還有新安郡的!」

  嚴氏只點點頭,親自伸手拿出最後那個黑檀木盒,她深吸一口氣,打開來。

  一卷些微泛黃的書冊,靜靜躺在盒中,散發著古老久遠的氣息。

  嚴氏瞄了眼上頭的字,灼眼一般,「砰」一聲蓋上盒子,捧在胸前,眼角滾出兩行淚,顫聲道︰「這可是,我們安家的命啊!」

  就在這時,外頭響起一陣慌亂的腳步,緊接著,是嚴氏大丫鬟梅香慌亂的聲音透門傳來︰「太太,不好了!後頭出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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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11-8 00:36:25 |顯示全部樓層
第二章 歸去來兮

  安靈芝就這麼大睜著眼,躺在床上,聽了一夜的雨。

  她很想睜開眼的。

  在闔上眼的那一刻,她非常努力地想睜眼,看看將自己從血泊中抱起來的那人是誰。

  樓鄯王宮被叛軍攻破,後宮中哀聲四起,血流成河。

  她被一群銀甲燎兵圍住,那領頭之人制住她雙手,壓在地上,將她衣衫在眾人面前寸寸撕裂,那群人的眼中閃著野獸一般的綠光!

  她拼了命一口咬在那人肩膊處,脫手將毒藥丸塞進口中。那人正要一巴掌扇到她臉上之時,他的頭沒了。

  血噴到她身上,她忘了驚駭,呆呆看著早她一步死了的無頭之樁撲通倒下。

  一個臉帶蒼狼獠牙面具的身影從天而降,轉瞬間將自己攬在懷中。

  她掙扎著,喃喃問道︰「你是誰?」

  那人正要揭開臉上的蒼狼獠牙面具,可說完這句,她便撐不住了,眼前一黑,什麼都再看不見。

  她聽見他因激動而變得尖亢的聲音在哭喊︰「靈芝!我來晚了!」

  他到底是誰呢?

  為何認識自己?

  又為何會出現在樓鄯國的深宮中?

  她想著這些個百爪撓心地問題死去,不甘心,太不甘心呀!

  她才十八歲,她才剛剛知道自由的滋味。

  就這麼死了嗎?

  服下斷腸草汁萃取的藥丸,必死無疑!

  可為什麼又真的睜開眼了?

  為什麼看見的卻是這裡?!

  雪洞一樣的房間,除了一張罩著紫棠色暗石榴紋帷帳的梨木架子床,空餘四壁。

  她記得這裡,這是安家剛搬來京城的時候,她住的房間。

  帳頂上有一小灘變成深紫色的污漬,她那時睡前不知盯著看過多少次,不停地想,這是怎麼弄髒的?

  老鼠踩過的腳印?丫環拍死的蚊子?還是,這裡什麼時候發生過濺血的凶事?

  那時她剛剛十歲,想到最後一個念頭,還會有些害怕,慌忙閉上眼將臉蓋進被子裡。

  這帳子直到她搬出去,也沒換過。

  怎麼會再來到這裡?

  她眨了許多次眼,掐大腿掐胳膊掐得自己生疼。

  疼啊!應該不是做夢!

  她不敢動,就這麼躺著,不敢閉眼,就這麼睜著。

  她希望自己,就是現在這個,十歲的,安家三姑娘,安靈芝。

  掛在門口的風燈紅燭燃盡,漸漸暗了下去,搖曳的燭影掃過牆角,最後一絲光亮收向門縫,屋內陷入一片寂黑,這是黎明前最後的夜。

  雨還沒停。

  靈芝靜靜地聽著。

  沙沙沙,那是雨滴落在院內青草的聲音;

  滴答滴答,那是廊檐下,沿著如意紋瓦當垂下來的雨線兒,打在青苔石階上的聲音;

  間或一陣嘩啦啦,那是雨水在芭蕉葉上匯成小溪流,壓彎闊葉,滑落到芭蕉樹下那隻殘缸裡的聲音。

  隨著雨聲漸稀,屋內透進一線朦朦朧朧地青光。

  這是她和姨娘住的院子,叫晚庭,是安府最小最破的一層院落。

  北京城的安府,是去年升了禮部尚書入了閣的安大老爺置下的,挨著永定門,坐落在琉璃井胡同裡,和安大老爺的尚書府打通,佔了大半個胡同。

  剛搬進來時,這院落上掛著一張舊牌匾,頭一個字掉了漆,後頭隱約可見「晚庭」兩個字。

  「就叫晚庭吧。」父親隨意地說。

  就像對她那麼隨意。

  沒人有意見。

  管他也許是楓晚庭,或者是霞晚庭,都不重要。

  對那時的靈芝來說,重要的是吃飽穿暖,和姨娘不再受丫環婆子的欺負。

  等等,如果這是她十歲那年,剛搬到北京城,又住在這裡,說明!

  她腦子裡突地一跳︰說明姨娘還活著!

  她蹭地從床上跳下來,雙腳踏在地上,實實的,一點不虛,忽覺得心跳得厲害,又停下來。

  這不是夢吧?不會是夢吧?

  許是聽到動靜,耳房的棉布簾掀開,一個小腦袋探進來道︰「姑娘醒啦?」

  靈芝怔怔地站在,藉著鴉青色的天光,看著眼前那張熟悉又陌生的臉。

  是小令!陪伴了她十幾年的小令!

  又不是那個隨著她去樓鄯和親的小令!

  這是小時候的小令,細軟的髮絲,細眉長眼,單薄的身子極瘦,穿什麼都晃晃蕩蕩像兜著風。

  她忍不住撲了過去,緊緊把小令摟在懷中,哭了起來︰「小令!我們又回來了!」

  「啊?」小令剛醒,人還有些迷迷糊糊地。

  不過她向來乖巧,姑娘說一絕不問二。

  見姑娘這麼莫名其妙地抱著自己,又哭著說些莫名其妙的話,也不推開她,順著她拍拍她的肩。

  「姑娘做噩夢了麼?我娘說,做了噩夢的人,得有人幫她把魂給喊回來。姑娘,要不,我給你喊喊?」

  小令見靈芝沒有回答,便悄聲在她耳邊碎碎念著︰「靈芝靈芝,回來吧!靈芝靈芝,回來吧!」

  靈芝聽著她稚嫩又一本正經地聲音,心頭酸澀無比,真的是自己的魂魄回來了嗎?

  她抬起頭來,看著比她矮了半個頭的小令,咬了咬唇帶著淚笑道︰「我真的回來了?」

  小令以為喊魂起了作用,高興地點點頭︰「回來了!姑娘,別怕!」

  靈芝用力點點頭,直接問道︰「今日是哪年哪月哪日?」

  小令直當姑娘真睡迷糊了,擔心道︰「姑娘你沒事吧?今兒個是元豐一年九月初六,姑太太要來,昨兒個睡前你還說,讓我早點叫你起床,你好梳洗了候著雅姑娘。」

  九月初六!

  靈芝腦子嗡地一下,在她夢中,九月初六是個最難忘的日子!

  那日,養著她的姨娘王氏投湖自盡!

  為何會回到這日?

  「姨娘呢?」她忙問道。

  「還在睡覺吧。」小令看了看剛泛起青色天光的窗外。

  靈芝從她住的東廂房出來,院中的一切,和她晚間躺在床上腦中描摹的樣子重疊起來。

  青石甬道蜿蜒開去,將院子分成四坪,長久失了打理,幾叢蒿草倒是茂盛得很,比牆角一溜冬青都高,圍著攀滿了野蔓藤的石桌石凳,沉寂在院子西南角的柿子樹下。

  東邊,她住的廂房檐廊外,便是那黃了葉子已是半頹的芭蕉樹,似一個垂暮老人,耷著腦袋撐在那口破舊大魚缸上。

  這宅院的前任主人想來也是南方人,舍不得「湘簾卷處披翠影」的景致,將這芭蕉挪移到北地大院之中,卻忘了南橘北枳,倒給她留了一地殘葉。

  她們本來是被安排住在攬翠園的。

  臨上京時,已故安二老太爺之子,安家三老爺安懷樟,說服了大伯母嚴氏,帶著一家子一起上京來。

  於是攬翠園讓給了安三老爺一家四口,靈芝和王氏則被安排到這還沒來得及打理的晚庭之中。

  靈芝來到正房的時候,王氏還沒醒。

  她叫住了準備喚醒王氏的菊芳,悄悄走到帳前,隔著一層薄薄綃紗,看著尚在熟睡中的王氏。

  她那房間的帳子本是王氏這屋的,秋剛起,王氏怕夜間仍有蚊蟲叮咬,執意將自己房間的帳子卸下來,掛到靈芝房去,自己則只留了薄薄一層綃紗。

  王氏總是這樣,雖不能為她在安家爭取到更多東西,卻總會把所有的最好的給她。

  冬日廚房端來冷湯,她便親手端著碗放在炭盆子上烤熱。

  一日下雨,送來了還混著泥水的剩飯,她扒開飯皮,將中間乾淨的米粒撿出來留給靈芝。

  她們倆的冬衣,總是延後送來或者一冬都不見影,王氏便用自己舊衣,親自動手為靈芝縫制。

  一個嫡女,母不喜,一個妾室,夫不顧,都似被安府遺棄之人。

  靈芝想到往事種種,眼楮一酸,忍不住又落下淚來。

  王氏似有覺察,動了動,睜開眼楮,待凝神看清了身著單衣立在床旁的靈芝,唬了一跳,忙坐起來,手探出帳子將她往床上拉。

  「怎的起這麼早,衣裳也不穿,你看你,手都是冰的,凍壞了可怎麼辦?」

  王氏給靈芝裹進被子裡,又用手不停搓著她冰涼的小手,心疼又嗔怪地看著她︰「可是不習慣?要不今晚上姨娘這兒睡來。」

  靈芝咬著唇,像小時候那樣,將頭探進她懷裡,似貓兒般蹭了蹭。

  真好,她不是魂,王氏也不是。那那些記憶,是夢嗎?

  王氏屋中從不點香,她懷中是帶著微暖的汗氣與女人最溫柔的氣息,是讓靈芝最熟悉和安全的味道。

  王氏攏了攏靈芝一頭黑鴉鴉的散髮,帶著寵溺笑道︰「可還像個小女娃一般,再過兩年就是該說親的大姑娘了。」

  靈芝輕輕地「唔」了一聲,努力止住漫出的眼淚,不讓王氏覺察到自己的異樣。

  「我是不是吵到您睡覺了?」

  王氏攬著她的背,一下一下輕拍著,帶著笑意道︰「傻丫頭,姨娘陪著你,你再瞇會兒。」

  對王氏來說,與其說是她陪靈芝,還不如說是靈芝陪她。若不是這個玉琢般的小人兒,這大宅中十年,她真不知該怎麼熬過來。

  漫長的清冷歲月中,靈芝給她添了太多歡笑和樂趣,她是真心將她當作身上掉下來的一塊肉般疼著養著護著。

  也憐著。

  她是可憐人,這小女娃,比她更可憐。

  有母猶無母,有家似無家。

  靈芝依然趴在王氏懷裡,賴著不肯起,看起來像是撒嬌,心中卻琢磨著夢中的事。

  不管那些記憶是不是夢,靈芝有一點很清楚,就如同真的活了那一世一般,她的心,再不是十歲小女孩的心思。

  不過一夜沒睡,那熟悉的香味讓她格外安心,竟真的沉沉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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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11-8 00:36:39 |顯示全部樓層
第三章 似夢還真

  待她醒來時,王氏正端坐在銅鏡前,由菊芳梳著頭。

  「醒啦?」王氏從鏡中看到她爬下床來,笑著道︰「趕緊讓菊芳給你梳個漂亮的垂髫,一會兒廷雅就該來了。」

  菊芳伺候完王氏,再服侍靈芝梳洗更衣。

  姑姑回安家,母親應氏照例是不會讓她們去前院見客的。

  只是姑姑的女兒蘇廷雅,一定會來找她。

  廷雅長她兩歲,是在她三歲那年,隨姑姑搬回新安郡安府的,她和哥哥蘇廷信,都愛找靈芝玩耍,也時時護著她不受毓芝和敄哥兒欺負。

  不過只住了四年,蘇老爺赴京任大理寺少卿,她們也隨著入了京。

  小令捧著食盒從院外回來,興沖沖一路小跑︰「姨太太,姑娘,今日朱嬤嬤給了一碟翡翠蝦仁燒麥!」

  王氏喜道︰「可是因為姑太太回來準備的嗎?」

  靈芝卻一凜,渾身瞬間爬滿雞皮疙瘩。

  翡翠蝦仁燒麥,她記得!

  在她夢中,就是這日,小令也是這樣帶回一碟翡翠蝦仁燒麥。

  她之所以記得這麼清楚,因為她當時特別開心,食盒還沒打開,那油浸浸的香氣就盈滿鼻端,勾引得她肚裡的饞蟲直往外拱。

  可當她大口吃到嘴裡的時候,卻一口吐了出來,鹹到發苦。

  她就知道,朱嬤嬤怎會那麼好心,想來是手一抖灑落了鹽,與其扔掉,不如塞到她們這裡來。

  靈芝看著小令喜沖沖地將兩碗小米粥並三樣醬菜放到桌上,再小心翼翼取出一個潤瓷紋花枝四方小碟,碟子裡三枚綠瑩瑩似菱角的燒麥靜靜躺著。

  她的夢裡,吃到那燒麥的那一日,還發生了一件事,見到一個意料之外的人,若今日也見到那人。

  那麼。

  她如墮深淵之中,那麼她記憶中的那些事,便不是夢!

  她幾乎是跑著過去,幾步來到桌邊,拿起朱紅竹箸,挾了一個燒麥就往嘴裡送。

  「呸!」翠色剛到舌尖,她便吐了出來。

  是那記憶中的味道,苦澀難抑。

  王氏忙道︰「怎麼了怎麼了?」

  一面趕過來掏出帕子來給靈芝擦嘴。

  靈芝將那碟子放往一旁,心中一片冰涼,是真的,夢中的事都是真的,是她實實在在經歷過的!

  面上卻淡淡道︰「嬤嬤太捨得放鹽了。」

  王氏一聽就明白過來,又心疼又添了幾分愧疚,都是因為她沒用,所以靈芝這個安家嫡出的小姐,卻過著丫環都不如的辛苦日子。

  她沒注意靈芝話語中異樣的冷漠,但菊芳注意到了。

  菊芳本是安老夫人身邊的一等丫鬟。

  靈芝兩歲那年,因為乳母嬤嬤失職,將她遺落在慈安寺後山中。雖後來靈芝被人送了回來,那嬤嬤也被發落出去。

  安老夫人就將菊芳送來王氏身邊,一起照顧靈芝。

  她一百個不願意,這等變遷,等於是從朝堂一品大員貶成七品從吏,可老夫人發了話,她不敢違背。

  雖然月銀不少還多了,但在安府的地位一落千丈。

  一開始她還想著回去,但後來老夫人病越來越重,以前在老夫人身邊的門路也早被人擠沒了,她雖不甘心,也只好認命跟著這倒楣的兩個主子待了下來。

  這兩個主子差不多,大的小的,都是那和好的麵團,任人搓圓捏扁的性子。

  今日她好像有了一絲錯覺,三姑娘剛剛那話裡,多了幾分令人生寒的涼意。

  她額外地看了三姑娘一眼,還是老樣子,低眉靜氣,老老實實喝著三等丫環配用的小米粥。

  她心底暗嘆一聲︰可惜了這個小美人兒。

  用過早膳,靈芝便陪王氏坐在窗前炕沿上縫制冬衣,透過半開的窗欞,不時看看院門。

  雨已住了,小令清掃著檐廊的積水,菊芳不知去了哪裡。

  如果那些事情都是真的,好好的姨娘,怎麼會投湖自盡呢?

  「姨娘。」靈芝開口了。

  「嗯。」王氏答著,並沒有抬頭,仍專心地給靈芝的冬襖繡著襟邊一隻紅蜻蜓。

  靈芝又不知說什麼好。

  王氏卻自顧自說︰「等一會兒姑太太小姐來了,得問問她,京城哪家金銀鋪子好。等年前出門上香的時候,姨娘再帶著你去打兩根釵子,我們靈兒翻過年就十一歲了,也要備點妝面了。」

  靈芝心頭一酸,王氏不會自盡!

  還想著給自己打釵子的人,怎麼會忍心丟下自己不管呢?

  話音剛落,院門口就響起密密的腳步。

  「三姑娘,姑太太姑娘來了!」菊芳推開門喊道。

  「靈芝!」一個俏麗的身影出現在院中,喊了一聲,便怔在那裡。

  「雅姐姐!」靈芝從心酸中回復過來,又是激動又是欣喜,三兩步奔出去,往剛剛十二歲的蘇廷雅面前跑去。

  蘇廷雅是真正的大家閨秀,行姿言語、待人處事無一不是嫻靜文雅。

  她上身著雪色蘭草紋秋衫,外罩蜜合色瑞草雲雁紋的褙子,下穿煙霞紅流彩紋金百褶裙。

  頭上兩個烏溜溜油光水滑的總角,各攢著一圈瑩潤白亮的珠子,還斜插了一朵金蕊翠葉的海棠珠花,那花蕊根根分明,隨著走動輕輕顫動,配著秀氣精緻的五官,襯得人秀雅端莊,華貴大方。

  靈芝一把抓起她的手緊緊握著︰「能再見到你太高興了。」

  她真的很高興,本以為一輩子再見不到的人,卻活生生立在眼前。

  蘇廷雅卻沒那麼高興,眼圈兒都紅了,眼前的靈芝已經和自己一般高,五官沒怎麼變,和小時一樣,美得不似真人,只一雙眼更亮,流轉著靈光寶氣,璀璨得讓人不敢逼視。

  身上卻更瘦,握著自己的手,骨節分明,肩窩處都凹了下去,穿的明顯是舊衣,袖口處已磨得發白,還是不怎麼好的杭綢料子。

  還有這院子,破破落落,連條好路都沒有。若是哥哥見到她,不知該怎麼心疼呢。

  她揪心地看著靈芝︰「你就,住這裡?」

  一說完,還是沒忍住,眼淚似斷線珍珠一般滾出來。

  這哪裡像是主子住的房間,比她家的三等丫環還不如。

  王氏也急急趕過來,哄著廷雅道︰「姑小姐怎麼了?可是我們靈芝惹你不高興了?」

  廷雅搖搖頭,只低著頭垂淚。

  廷雅的貼身丫環秋歌一向快人快語,直言道︰「姑娘是心疼靈芝姑娘呢,怎能讓安家姑娘住這樣的地方?」

  王氏尷尬了,頓時羞得臉通紅。

  菊芳忙過來勸道︰「過兩日老夫人就會派人來打理,三老爺家也進京了,這幾日還有些忙亂。」

  又道︰「姑小姐還沒轉過這園子吧,東園那邊還好大一塊兒地方呢,有山有湖,那湖啊,還是大老爺引了護城河的水灌進來的,湖邊還有仿著江南烏篷船做的木舟,這兩天正好可以摘蓮蓬。不如讓三姑娘帶姑小姐去那邊轉轉?」

  廷雅知道靈芝在安家的地位,若沒有她,想來靈芝自己也不能在自家園子裡轉。

  便抹了淚,點點頭︰「靈芝,咱們出去看園子吧。」

  靈芝卻想著那湖,秋水湖。因是秋天搬進來的,安二老爺見著一池秋水,便題名秋水湖。

  王氏就是在那湖中自盡的。

  她看了王氏一眼︰「姨娘去嗎?」

  王氏搖搖頭︰「你帶著姑小姐去吧。」

  靈芝才稍稍放了心,對菊芳道︰「照顧好姨娘。」

  便帶著小令和廷雅秋歌出門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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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命由天定

  王氏回到屋裡,呆坐半晌,又站起來。

  「姨娘去哪裡?」菊芳道,她還在想著方才靈芝出門那句話,儼然是命令的口吻。

  三姑娘什麼時候開始用這種語氣跟自己說話了?

  「我想,去看看老夫人。」王氏垂著眼淒然道︰「想厚著臉皮,向老夫人求求情,好歹,別委屈了安家的姑娘。」

  菊芳嘆口氣︰「走吧,我帶姨娘看看去。」

  靈芝和廷雅牽著手出了門,直接往東而去,走過一片杏子林,再翻過一座蓋有涼亭高閣的小山,一汪碧湖便出現在眼前。

  湖岸水閣花榭,曲廊碧荷,垂楊絲柳,再遠處還有一片楓林。

  此值秋始,柳尚綠,楓初黃,藉著水光,處處可著景入畫,既有江南的秀緻,又有北地的大氣。

  廷雅忍不住嘆道︰「不愧是內閣大人的府邸,這湖,怕能和衛國公府的流雲湖一比了。」

  二人一路走來,說起這些年各自的生活,又想起年少無憂的日子,漸漸讓廷雅收起了初見的傷心,愉悅起來。

  靈芝先帶頭走進山坡上的秋水亭內,此處能覽湖面全景,若王氏出現,她定能一眼發現。

  「你想去摘蓮蓬嗎?」靈芝回頭問道。

  廷雅搖搖頭,她喜靜不喜動,這點和靈芝也志同道合,她想起程雲霜來,笑著道︰「要是霜丫頭在這裡,一定會立馬衝下山去。」

  靈芝也笑了。

  程雲霜是安家在新安郡時,徽州府同知的女兒,程老爺和安大老爺是故交,所以和安家也走得近。

  雲霜比靈芝大一歲,最是好動好熱鬧,用王氏的話說,是個投錯了胎的小子。

  「下次我帶雲霜一起來找你。」廷雅笑著道︰「別看她才來京城兩年,到處都可熟了,讓她帶咱們出去逛去。」

  程家比安家早兩年進京,當時,程老爺調任河間知府。

  嘉泰十七年春,景帝病重,當時的河間王,也就是當今皇上,斬後奪宮稱帝,史稱「嘉泰政變。」

  程家據說有從龍之功,程老爺程銓三天連升四級,從五品的知府直接入閣,成了皇上的左膀右臂。

  安大老爺不知是不是走了程家的門路,也順利入閣,安二老爺還被認命為調香院新任院使。

  一朝天子一朝臣,多少血流成河,又有多少青雲高歌。

  靈芝正想著,忽聞到一絲入了麝香的存古堂墨錠香味。

  她自出生以來,嗅覺便比常人靈敏,能分辨出身邊每種細微至極的味道,當然也能從氣味識人。

  沾了這種墨錠香的,定是廷雅的哥哥,蘇廷信了。

  靈芝不敢回頭,可她從廷雅回頭望去,又轉頭回來堆滿紅雲的面頰上,看出了答案。

  果然和她夢中一般,那個人也在。

  那真的不是夢。

  「雅兒,靈妹妹。」蘇廷信爽朗的聲音傳來。

  靈芝不得不回過頭去,打招呼道︰「信哥哥來了,澍大哥也來了。」

  再冷冷看著第三個人,那是她的同胞弟弟,安敄。

  安敄從來不叫她姐姐,她也從不會喊他弟弟,二人不似姐弟,倒似仇人一般。

  安敄見她眼神望過去,果然一轉臉,從鼻子裡哼一聲︰「信哥兒,澍哥兒,咱們上湖裡劃船去。」

  蘇廷信拒絕道︰「好久沒見靈妹妹了,我與妹妹說幾句。」

  安敄又翻了個白眼︰「離她遠點兒吧,災星。」

  說完自顧自往山下走去。

  走了個胖胖的安敄,剩下的兩人,蘇廷信穿著湖藍色團花直裰,面目爽朗,溫潤如玉,如挺拔梧桐;安孫澍眉清目秀,更瘦高一些,一身天青色直裰,如清直修竹,都是珠玉少年,風度翩翩。

  蘇廷信又往前一步,無奈朝靈芝道︰「靈妹妹不要聽那些閒言碎語,都是無知之人的繆談。」

  靈芝笑了,她以前不會聽,死過一次,這樣的話,更不會影響到她。

  蘇廷信被她一笑恍了神,那笑顏如雲破日出,光芒四射,竟不由怔在那裡。

  就連一直將視線放在廷雅身上的安孫澍,也被那艷光吸引過去,多看了兩眼。

  「信哥哥真是念舊之人,用的還是徽州存古堂的墨錠。」靈芝道。

  蘇廷信回過神來,認真看著靈芝︰「凡是君誠認定的事,一生都不會改變。」

  君誠是蘇廷信的字,因他十四歲已入科場,便早早取了表字。

  見他如此赤裸裸的坦誠心跡的話,饒是靈芝也禁不住臉頰發熱,只得轉移話題道︰「澍大哥什麼時候來的?」

  安孫澍是安家三老爺那一支的遠親,和蘇廷信是同窗,在新安郡時,同求學於當世名儒澹靜先生席下,故與安家幾個子女都相熟。

  靈芝此時已明白過來,那不是夢,那是她真正經歷過的這一世,只不知為何,她又回到十歲,將這一世重新來過。

  前世的安孫澍,與廷雅有情,才名高舉,卻是個忘情負義的小人,能夠重來,靈芝希望廷雅能認清此人,不再被他所欺。

  安孫澍彬彬有禮欠身答道︰「前幾日剛到,托安老夫人之福,暫住在府上,還一直未曾拜見妹妹。沒想到今日偶遇,還能有緣踫見雅妹妹。」

  說著,兩隻眼楮往廷雅處探去,一雙清目水波粼粼,柔情萬種。

  靈芝面帶冷笑,她前世裡,也當此人是個情種。

  後來才知道,他一入京,便有了新目標。

  當下仍帶著笑道︰「來了好幾日啦?想來澍哥哥已經見過應家姐姐了,聽說澍哥哥仰慕武定侯家的應姐姐很久了。」

  此時的靈芝只是個十歲的孩子,仰慕這種詞,可以說她懂,也可以說她不懂。這話她故作天真講出來,便像是講述一件無意中聽到的好奇事而已。

  廷雅卻變了臉,向安孫澍看去。

  安孫澍稍微有些惱怒,有些尷尬,卻不知說什麼好。

  廷信幫著安孫澍圓場道︰「應家兩兄弟聽說安大哥素有才名,確是邀了我們去侯府作客兩次。下次帶上你們一起去玩吧,毓芝和應家姑娘倒是挺熟的。」

  這個應家,便是武定侯應家,也算是靈芝母親,應氏的娘家。

  廷雅正待開口說話,忽見安敄滿頭大汗跑了上來,慌慌張張道︰「祖母,祖母房裡,死了個人!」

  「你說什麼?誰死了?」靈芝往前一衝,越過蘇廷信,站到安敄身前去。

  安敄瞪了她一眼,喝道︰「別過來!你離我遠點!還能有誰,就是你剋死的唄!日日跟你待一塊兒的。」

  靈芝渾身發抖,又往前一步,深深地盯著安敄︰「你說清楚,到底誰死了?怎麼死的?」

  安敄被她一瞪,猶如被點穴一般,竟雙腿僵住,氣勢不由自主瀉了一半,舌頭打著捲兒道︰「王姨娘唄,在祖母院裡,上吊自殺了。」

  靈芝拔腿就往外跑,廷雅、廷信和小令在身後追過來︰「靈芝,慢點!」

  安敄隱隱藏著興奮的聲音從身後傳來︰「可嚇人了,嚇暈了好幾個丫環,說眼珠子都要掉出來,舌頭伸得比下巴還長……」

  靈芝腦中已是混亂一片。

  怎麼會這樣?

  前世投湖自盡,這一世上吊自縊。

  是命嗎?任憑她想改變,也改不了?

  可姨娘不會是自殺,絕不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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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透風之牆

  靈芝來到松雪堂時,院門口已站滿了丫鬟婆子。

  靈芝不顧一切往裡撲去,卻被兩個婆子架住︰「三姑娘,裡頭不是你待的地方,先回去歇著吧。」

  靈芝身小力微,被兩個婆子輕輕一抬,就抬出院門去。

  她拼命扭動身子,對著兩個婆子又抓又撓,放聲尖叫大喊︰「祖母!娘!爹!放我進去,我要進去!」

  應氏也是剛剛趕到松雪堂,正吩咐人收殮了王氏的屍身,在正房嚴氏榻前,聽劉嬤嬤說事情經過。

  「……她哭了幾聲,老夫人也答應她了,說回頭叫人把晚庭收拾收拾,再搬點擺設過去。她便沒再說什麼,又說借著老夫人的佛堂,給二姑娘上兩炷香,老夫人就讓她自己去了。誰知道,哎……聽她說的是挺可憐的,院子裡連路都被雜草埋著,三姑娘屋子裡除了張床什麼都沒有。平日裡的吃食,竟是連丫鬟都不如……」

  這就是在說應氏的不是了。

  應氏假裝咳了一聲,看了躺在床頭閉目不語的嚴氏一眼,敷衍道︰「嬤嬤也知道,那院子本來沒打算住人的,誰知三弟一家過來,多出那許多事,一時來不及收拾那院子。再說,誰知道她是因為這事兒不痛快呢,還是因為對蘭芝心有愧疚呢?」

  嚴氏眼皮也不抬,打斷了她的話︰「慧茹,這兒也沒外人,你不必跟娘說那些場面話。如今王氏的事,也就這樣了,她自個兒想不開,也怨不得旁人。只是玷污了我那佛堂淨地。」

  「明兒就叫人過來給娘把佛堂翻修一遍。」應氏知機答道。

  嚴氏抬眼看了看她,微微點了點頭,接著道︰「只是三姑娘,你如今得自個兒養著,還得好好兒給我養著。再過幾年,她就出閣了,能吃掉你什麼?養好了,可是能派上大用的!再說了,給毓芝準備的嫁妝,多少是那孩子給你帶來的,你心裡不也該有個數嗎?」

  應氏心頭雖然不痛快,也只好勉強應著。

  嚴氏繼續道︰「以後她就住到你瑯玉苑去,吃穿用度一律和毓芝一個數……」

  堂外靈芝還在拼命喊著,可惜庭院深深,內屋根本聽不見。

  靈芝喊累了,不顧廷雅小令一個勁兒地勸,只木愣愣紅著眼楮瞪著緊閉的院門。

  忽一個丫環拉開門,探出頭來問道︰「柳姨娘來了嗎?」

  有人答︰「還沒有。」

  趁這當口,靈芝一個竄身,往面前婆子胳膊底下鑽了過去,一把撞在門上,將那丫環撞得哎喲一聲退開去。

  靈芝趁機鑽進門縫,往院裡跑去。

  她記得嚴氏住的後院東廂房,不顧丫環們的呼喊,徑直往後跑。

  剛到東廂房門口,便聽見應氏的聲音傳來。

  「……媳婦只是不明白,這天都變了,宮裡的賀禮自打去年靈芝生日就沒送來了,非親非故來路不明的,咱們安家為何還要養著她?要養著也行,只是跟毓芝同份……」

  靈芝瞬間呆立在門口。

  「非親非故,來路不明,咱們安家為何還要養著她?」

  一句話如晴天霹靂,在靈芝腦際炸開,將她所有的過往炸得粉碎。

  原來如此,原來如此!

  安家是安家,她是她!

  前世她一直不解,就因為八字相剋,為何母親那般厭棄自己,為何像軟禁一般養著自己,又為何狠心將自己送到那遙遠的西疆蠻荒之地和親去?

  原來如此!非親非故啊!

  接連之間,姨娘走了,父母不是父母,家不成家!

  原來這天地熙熙攘攘間,竟只有自己孤身一人而已!

  她想哭,又想笑,嘴角抖了又抖,腳底下竟動不了一步。

  屋裡應氏正跟嚴氏掰持,除了不知道靈芝是香家之女,不知道養靈芝是為了換來《天香譜》,為了讓她接受靈芝,嚴氏將其他事情修飾過後都告訴過她。

  現在安家如此顯赫,大老爺位極人臣,家底又豐厚顯貴,宮裡也再沒人關照這個孤女,為何還要將她真當成嫡出姑娘養?

  再加上那件事,她對靈芝一直有種懼意,讓靈芝住她院裡,她想想都不自在。

  正說著,聽見門外一陣喧嚷,有人喊著︰「三姑娘!」

  兩人忙停了對話,悚然轉頭看著門口。

  靈芝被丫環一推,方清醒過來。

  只覺如墮深淵之中,上不著天下不著地,只呼呼隨風而墜,無境無底,心寒至極,腦子卻比什麼時候都清明。

  驚急反靜,定定神,甩開丫環來拉她的手,用自己都不知道哪里來的力氣,一字一句冷笑道︰「我是安家嫡出的姑娘,就你們幾個賤婢,憑什麼攔我!」

  那丫環被她突如其來的氣勢驚到,愣愣呆站原地。

  「吱呀」一聲,屋門忽然開了,劉嬤嬤道︰「三姑娘請進來。」

  靈芝挺了挺胸,邁開腿,跟著劉嬤嬤進屋去。

  她看也不看應氏一眼,朝著嚴氏直挺挺跪下去,僵硬著道︰「祖母,我要去看看姨娘。」

  嚴氏微微點了點頭︰「等收拾好了再去吧,畢竟養了你一場,你去送送,是應該的。」

  靈芝朝嚴氏磕了一個頭︰「孫女想現在就去,姨娘,她不是自殺的。」

  嚴氏稍稍抬起身子,驚愕地看了靈芝一眼,道︰「她自個兒去了佛堂,又自個兒在佛堂裡上吊,還有誰逼著她不成?」

  應氏在旁邊一臉嫌惡道︰「娘你聽聽她這話,真是。」

  靈芝抬頭掃了應氏一眼,應氏只覺那眼神蔓到自己身上,似被毒蛇爬過一遍,又想起那夜那一眼,渾身直哆嗦,活生生將要說出口的那句「妖氣」給吞回肚子裡。

  靈芝僵著脖子道︰「祖母讓孫女去看看,必定能看出些端倪,反正,姨娘不會自殺。」

  嚴氏又躺了回去,一個王氏的死,她根本不放在心上。

  對劉嬤嬤道︰「帶三姑娘去吧。」

  靈芝又磕了一個頭,站起身,跟隨劉嬤嬤而去。

  王氏靜靜躺在一張門板上,劉嬤嬤屏退了其他人,佛堂靜悄悄地,松香混著西廂飄過來的藥香,在堂內交織彌漫。

  靈芝跪在王氏身前,王氏臉容依舊,可她鼻尖卻再聞不到那熟悉的母親的氣息。

  撐在胸腑間的最後一口氣散去,她此時才覺一路急墜,終摔落著地,血肉骨皮盡裂,三魂六魄皆飛,碎成一片片,一縷縷,再拼不成自己。

  胸腔中的酸楚灼心燒肺,澎湃而出,漫過嗓子,嗓子發澀,沖上鼻尖,鼻梁發酸,最後所有悲痛與哀戚,化作兩行清淚,如決了堤的江,無止境一般連綿流出。

  這世間唯一一個疼她的人也沒了。

  就算上天憐她讓她重活一世,終究還是只留孤零零的自己。

  「娘!」她喊了一聲,再抑制不住,伏在王氏胸口,嚎啕大哭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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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籬下求存

  應氏帶著安二老爺過來時,靈芝已哭累了。

  她慶幸自己不再是那個孤苦無措的十歲女孩,這一世,即使只有自己,也要好好活下去。

  她簡單看過王氏屍身,衣裳完好,除了脖子上深陷的紅紫印記,其他地方並無傷勢。

  她又在佛堂中轉了好幾圈,佛堂布置得很簡單。

  北牆一尊持香坐蓮南海觀音,一張螺鈿纏枝紋梨木香案,案上供奉著瓜果壽桃,一尊精致華貴的二層八龍柱紫銅香爐,下層燻香溫熱,上層爐中插了三柱普通線香,松香味兒便是從這裡而來。

  西牆立了一架三腳紫檀臉盆架,擺了銅盆胰子手巾等物,用作進香前淨手潔面之途。

  還有兩把酸枝圈椅並一張束腰高幾,其中一張圈椅倒在門中央,想來是王氏上吊踏腳之用。

  高幾茶盤中一套雙色松蛙趣圖朱泥茶具,四只茶盞靜扣著,她一一仔細嗅過,沒有使用過的痕跡,也沒有異味。

  一切都很正常,只是轉到觀音像跟前時,除了更加濃烈的松香味兒,還多了一種淡淡的甜香。

  那甜香不是任何一種她聞過的花香果香,但是卻是存在她記憶之中的,她在什麼地方聞過?

  她又跪坐在王氏身邊,呆呆看著王氏的臉龐,腦中努力思索著。

  安二老爺進來時,正看到這一幕,只見靈芝小臉瘦得下巴尖尖,怯怯生嬌,一張臉只看得見一雙水靈靈的大眼,哭腫得跟桃兒似的,頭髮也散了,垂了幾綹在鬢間,更顯得楚楚可憐。

  他雖從來對靈芝不上心,但看見她這般單薄可憐的模樣,心頭一軟,轉過頭狠狠瞪了應氏一眼。

  應氏毫不露怯地又狠狠瞪了回去。

  安二老爺不滿地輕哼一聲,轉過視線看著靈芝道︰「怎麼,還難過呢?」

  靈芝本想對他如對應氏一般,視若無物,可轉念一想,要想查清王氏死因,必須得借力。

  祖母病怏怏躺在床上,很多事情都插不上手,若有安二老爺開口,事情便好辦得多。

  如此想著,方抬起眼來,淚眼婆娑地看著安二老爺,跪著一步步蹭過去,一把抱住他小腿,哭著喊道︰「父親!姨娘沒了!」

  安二老爺剛三十出頭,正當壯年,身量高長,一雙眼明亮多情,白淨臉皮,留著兩撇山羊鬍子,一派逍遙模樣。

  一身花團錦簇的棗紅地程子衣,腰上垂著一塊打著方勝瓔珞的雙面鏤空雕荷白玉佩,繫著鶴鹿同春織金絲繡香囊,盛的當然是他引以為傲的安家獨方調配的「玉生香」。

  他是個博愛之人,愛香,愛花,愛詩,愛畫,愛這世上一切美麗的東西,當然也包括美麗的女人。

  愛分出去太多,便不夠用,落到子女身上,就剩不下幾分舐犢之情。

  孩子嘛,好好長著就行,是他的想法。更何況靈芝這個不是自己血脈的孩子,甚少在他的關注之中。

  但他終究是個心軟多情的人,靈芝這一哭一跪一抱,一張晶瑩小臉梨花帶雨,一身單薄衣衫弱質縴縴,端的是讓人肝腸寸斷、憐意叢生,也不知觸動了他哪根心弦,心口一酸,滴出兩滴淚來,口中念道︰「母別子,子別母,白日無光哭聲苦。我兒快別哭了,還有父親母親照看你呢!」

  應氏卻看不下去,她本就潑辣要強,掌家多年,沒人管制,又在京城之中,仗著應家繁盛,愈加霸道。

  聞言在一旁開口便罵道︰「呸!一個姨娘,算哪門子母?嚎什麼喪,趕緊將人抬走得了。」

  靈芝裝作嚇壞的模樣,忙收了哭聲,被吞回去的哭聲變成無聲的抽泣,雙肩聳動著,卻咬緊牙沒有聲息,更讓人生憐。

  安二老爺本就不喜應氏母夜叉的模樣,見她在孩子面前給自己落臉,也怒從中起,瞪向應氏道︰「你這悍婦!若不是你管家無方,怎會逼得好好一個姨娘上吊自縊,還擾了娘清修!」

  應氏見他將罪過安到自己頭上,更按捺不住,聲音頓時挑高八度,嚷嚷道︰「怎麼是我逼死的啊?你倒是說說看!娘都說了,她就是因為害死了蘭芝,心中有愧,自個兒要去賠命的!」

  靈芝心中咯噔一響,難怪前世王氏死的時候,有人說她是被二姑娘拉下水的。如此聽應氏說來,二姐蘭芝的死,怕是和王氏有關係。

  不過她不相信王氏會害人,一定是意外,安家卻將罪責推到王氏身上,王氏自己也心懷愧疚,故而與靈芝一般,成了安府遺棄之人。

  靈芝只覺愈加酸楚,可憐的姨娘,她該有多自責,又該有多苦啊!

  安二老爺見應氏還敢回嘴,氣得火冒三丈,正要發飆,聽得一句尤帶稚氣卻堅定地聲音︰「姨娘不是自殺的!」

  他低頭一看,抱著自己腿的靈芝,含著一汪淚看著自己,目光清澈又堅毅。

  應氏搶著罵道︰「你是睡糊塗了還是哭瘋了,說什麼渾話呢?」

  又向外頭喊︰「來人,把三姑娘給我拉出去!」

  安二老爺被靈芝一看,火氣都覺消了,小心翼翼扶著她起身,還替她拍拍膝蓋上的土,低聲道︰「好孩子,爹知道你難過,不過都已經這樣了,還是讓姨娘安心走吧。」

  靈芝抓著安二老爺的胳膊晃著,焦急道︰「爹,你要信我,姨娘真的不是自殺的,你讓仵作來查查看,一定有問題!」

  外頭進來兩個婆子,伸手就要來拉靈芝,被安二老爺一瞪,只好看看應氏,又縮了縮胳膊站回去。

  安二老爺厭惡地看了應氏一眼︰「你看看你,連個孩子都容不了,嫻德賢惠,你佔哪一個?」

  應氏氣得渾身發抖,被他當著下人如此作罵,只覺憤恨羞愧難當,直嚷嚷著就朝安二撲過來︰「好啊!你這麼護著這個妖怪,是不是就是你在外頭留的野種!」

  靈芝聽她越說越過分,冷著眼抬頭盯著她,應氏接觸到她的目光,飽含怨毒憎惡,根本不像一個十歲小孩的眼神,心頭一慌,不知怎麼腳下一絆,「吧唧」摔了個狗啃泥,頭上的一柄紫玉髓蓮瓣多寶發釵都跌落出來。

  再顧不上安二,乾脆往地上一趴,哼哼唧唧哭起來,兩個婆子忙將她扶起,其中一個又趕緊扶起絆住她的那把圈椅。

  安二冷冷看著她︰「多行不義。」

  又對婆子道︰「先送你們太太回去。」

  應氏哼哼著,臉帶哭色,回頭掃一眼靈芝,又避如蛇蠍一般將眼神挪開,悻悻然而去。

  靈芝藉機往安二老爺身上一靠,怯怯道︰「爹,娘為何不喜歡我?」

  安二撫了撫她的額髮,嘆息一聲道︰「別管她,以後爹護著你,不行你就住到柳姨娘的煙霞閣去。」

  說曹操曹操到。

  柳姨娘匆匆進了門來,先向安二老爺行過禮,柔聲道︰「老爺!已遣了人去通知王氏家人,點了一副杉木的厚板棺材,銘旌設重白蠟等物也已置辦下去。老夫人說自縊不吉利,就不舉喪吊唁了,在家中設個靈堂,請和尚道士做三日法,便請入土。老爺看還有何吩咐?」

  靈芝插嘴道︰「我想給姨娘戴孝守靈。」

  「這。」柳姨娘遲疑著︰「三姑娘,這不合規矩呀。」

  「準了!」安二老爺揮揮手,反正靈芝不是她的骨肉,他沒什麼忌諱,加上此刻萬般憐惜這個孤女,想都沒想就答應下來。

  靈芝忙跪下給安二老爺磕頭︰「多謝父親!靈芝還想請父親請仵作來給姨娘驗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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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11-8 00:37:51 |顯示全部樓層
第七章 蛛絲馬跡

  這下輪到安二老爺遲疑了。

  靈芝接著道︰「若姨娘真是被人害死的,就在祖母院中,歹人這般肆無忌憚,祖母豈不是也有危險。好歹查一查,安祖母的心,也是爹的一片孝心。」

  安二老爺還是很注重「孝」這個字的,聽靈芝這麼一說,想著大不了仵作白跑一趟,確實也好讓大家安心。

  便點點頭應下來,又對靈芝道︰「不過,若仵作驗過之後,你可不得在外面胡言亂語了。」

  靈芝一聽有了希望,大懷快慰,真心實意地滿含感激道︰「是,爹!」

  安二老爺滿意地拍拍她頭︰「也別回去了,就在你祖母房中用午膳吧。」

  靈芝滿懷心思回到正廳時,廳堂內已站了一地的丫環婆子。

  祖母帶著盤金花鳥紋眉勒,靠著湖藍地童子獻壽桃彩緞方形迎枕,半倚在對門大炕上。

  姑姑安懷玉長挑臉,杏核眼,也是個美人,一身赤芍地蝶戲蘭對襟窄袖褙子,挽著墮馬髻,一頭珠翠,坐在繪著遠山寒梅的黃花梨炕屏邊上,輕輕替她捶著腿。

  廷雅廷信兩兄妹乖乖站在安懷玉身側,見靈芝進來,都目透擔心之色地看向她。

  炕旁方凳上,還坐著安三老爺的太太徐氏。靈芝向祖母和姑姑見過禮,又向徐氏問候過,便退到一旁。

  安懷玉不知靈芝身世,只知道靈芝不受安家待見,但母親想將她許配給信哥兒,明裡暗裡提過,會許一筆異常豐厚的嫁妝,便勉強對靈芝有了幾分親近之心。

  遂主動招呼靈芝到跟前來,拉著她的手打量道︰「可憐的孩子,以後姑媽定得多疼你幾分。」

  說著,將手上一對鎏金絞絲鐲子褪下來,塞到靈芝手中。

  靈芝對這個姑媽說不上什麼感覺。

  說她壞,前世她也沒怎麼傷害過她,只是後來蘇廷信高中之後,想來安家求親,她以絕食相逼,寧死不許,導致後來這門親事作罷。

  說她好,可她對靈芝的種種遭遇從來不曾過問和幫扶,只是淡淡地,在一旁看著。

  但對姑媽此時的示好,靈芝還是感激的,深深地福了一福,道了謝,站到廷雅旁邊。

  大人們似已忘了王氏的死,閒閒聊著家常。

  廷雅悄悄握住靈芝的手,附到她耳邊低聲道︰「別難過了,還有我們。」

  靈芝感受到她一片真心,胸口一暖,眼圈又紅了,輕輕捏了捏她的手,以示回應。

  另一側的廷信湊過來悄聲道︰「聽說,你說王姨娘不是自殺?」

  靈芝點點頭︰「絕對不是。」

  廷信顯然想幫忙,鎖著眉,熱心分析道︰「剛已聽幾個丫環說過,當時是姨娘一個人在佛堂中,她們並未見到有人出入,若不是自殺,她是如何上吊的呢?」

  靈芝茫然搖搖頭,緊咬著下唇︰「我不知道,但一定是有人暗害她。」

  廷雅也思索著︰「那就不是院內的人,可能是從後院翻牆來去的。」

  松雪堂本就在安府西路的最北面,佛堂後院是小片銀杏林,再過去就是圍牆,從後院逃跑,確實有可能。

  靈芝還是想不通,姨娘遇到外人,至少會呼救出聲吧,沒有傷痕,又怎麼解釋呢?

  況且,那人怎麼知道姨娘要去佛堂,又為何要事先躲在佛堂中呢?

  靈芝越想越覺得腦中一團漿糊,似纏成一堆的麻線,怎麼也理不到頭。

  還有那甜香,到底是從何處來?她隱隱覺得,這是其中關鍵。

  一直到用過午膳,眾人回到廳內吃茶解膩,靈芝還在想著這個問題。

  徐氏剛告辭一會兒,門口丫環打起簾子道︰「老夫人,尉姨娘帶著攸哥兒來了。」

  一著煙柳色比甲、湖綠長裙的裊娜少婦跨進廳內,牽著一個走路還帶蹣跚的小哥兒,向嚴氏福道︰「娘可安好?沒受驚吧?」

  嚴氏敷衍地「嗯」了一聲。

  少婦又推那小娃娃道︰「快向祖母問好。」

  那小娃娃張張嘴,吐字囫圇不清,依稀聽著個好字。

  嚴氏臉上才掛了笑,對身旁嬤嬤道︰「快把攸哥兒抱過來看看,都會說話了!」

  說來安二老爺,還真是個艷福不淺的。

  應氏雖然兇蠻,長得也頗為艷麗,杏眼大嘴高鼻,就是相由心生,看起來總是兇巴巴的。另外幾個妾室,那是桂芳蘭香,各有各的美。

  已去的王氏勝在端莊賢淑,柳氏秀麗婉轉,這尉氏是近幾年安二老爺的心頭肉,白玉膚,秋水眸,方口鼻,櫻桃嘴,亭亭玉立,清麗動人,生下攸哥兒之後,更添了幾分柔美,將個安二老爺拴了好幾年,讓應氏妒恨不已。

  嚴氏卻不喜她出身太過低賤,原是個勾欄裡的伶人,拿來當婢就算抬舉了,最多做個通房丫頭。

  安二老爺在別的上頭猶可順著娘,在女人上頭,卻相當任性。

  哪有真正擰得過孩子的父母?

  幾番較量下來,嚴氏還是眼睜睜看著二兒子將這戲子脫了賤籍抬成了妾,只不過嫌她上不得台面,甚少讓她出來見客。

  今日若不是事出有因,也不會見她。

  雖不喜歡她,但見到親孫子,還是疼的。便讓丫環搬了方凳來,讓尉氏坐下。

  尉氏向安懷玉見過禮,又看向靈芝,滿眼同情道︰「三姑娘,節哀。」

  靈芝正想那甜香想得出神,聽到聲音,抬眼看去,眼神與尉氏撞在一起。

  腦中頓時閃過一片亮光,心頭豁然,脫口而出道︰「是蜂!」

  正哄逗孫子的嚴氏被她嚇一跳,頗為不滿道︰「又神神叨叨什麼?」

  靈芝一陣激動,哪有功夫管她說什麼,匆忙道︰「祖母,孫女有事要去找父親,先告退。」

  不待嚴氏表態,就一個箭步竄了出去。

  把個嚴氏一口氣氣得堵在胸口,虧安懷玉忙捋了幾下,才悠悠扶著眉勒咬著牙道︰「真是個孽障!」

  原來靈芝見到尉氏,便想起兩年前,在新安郡的時候,自己偶然被蜜蜂扎了手,是尉氏親自用母乳給她塗傷口。

  當時,那被蜜蜂扎過的傷口,就留著一絲這種淡淡的甜香!

  她一口氣跑出松雪堂,王氏遺體已經被送到搭起白棚的念祖堂前。

  安二老爺剛剛送走仵作,揪著眉頭,站在王氏棺材旁沉默不語。

  已恢復過來的應氏帶著柳氏,正張羅著一眾婢僕將靈堂擺設好。

  靈芝直接衝到安二老爺身邊,未語淚欲滴,又強忍回去,急急道︰「父親,是蜂毒,姨娘是死於蜂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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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11-8 00:38:07 |顯示全部樓層
第八章 嗅香之靈

  一旁的應氏見她過來,本就不爽快,聽她說完,便嗤一聲向身旁的柳氏譏笑道︰「笑死人了,這麼大個人,還能被蜜蜂蜇死。」

  柳氏也微微一笑,柔聲附和道︰「是,這時節,也沒蜜蜂呀。」

  靈芝不理他們,只滿懷殷切地看著安二老爺。

  安二老爺眉頭鎖得更深,光潔的額前擰出三道川字,搓著胡子,看著靈芝道︰「有何憑據?」

  靈芝急了︰「一定是,不然那佛堂之中,為何會有蜂毒之味?」

  安二老爺轉身往堂內走去,一面道︰「跟我來。」

  靈芝隨他進了廳堂,繞過一扇窄長的湘繡二十四孝屏風,穿過雲錦紋雕花落地罩,徑直來到裡間。

  安二老爺讓隨身小廝守到門外,回過身一臉凝重地看著靈芝︰「你怎麼知道蜂毒之味?」

  就憑她能說出蜂毒兩個字來,安二老爺便不敢小瞧這個女娃。

  靈芝前世從未把自己能嗅到細微氣味的事告訴別人,因她自生來便如此,並不以此為意。

  直到在去樓鄯的途中,穿過沙漠絕境——滄海之時,她能憑風與水的味道辨別方向,震驚眾人,才明白自己這也算是天賦異稟。

  這一世,她已有了盤算,以自己這個特異之處,學制香和香,豈不是如魚得水。

  想到此,便和安二老爺坦誠道︰「八歲時候,我曾被蜜蜂蜇過,因此記得蜂毒的味道,而姨娘自縊的佛堂中,也有那種味道。」

  安二老爺更為驚異︰「我怎麼沒嗅到?」

  「父親可還記得靈芝七歲那年,程家伯伯拿了兩幅展子虔的《遊春圖》來讓父親鑒賞辨別真偽,靈芝一眼便指出真跡。」

  「難道不是猜的?」安二老爺盯著靈芝,心頭不知為何有些發毛︰「你七歲能懂畫?」

  靈芝搖搖頭,認真道︰「並不懂。

  女兒只是能嗅出畫上的氣息。

  當時,其中一幅畫,筆墨古舊,卷軸氣息久遠,且有長久存於匣櫝的空塵味道;另一幅墨跡氣味稍新鮮,有風吹日掃的氣息,還沾了些胭脂酒香。想來真跡是捨不得一直擺在外供人玩賞的。女兒是憑此判定畫之真偽。」

  安二老爺一雙眼瞪得比銅鈴還大,皇家的制香師中,也有不少嗅覺高人一籌的,但比起靈芝這種天生靈敏,又自不可同日而語,當下驚疑不定地看著靈芝︰「你竟然能聞出畫上的年歲味道!」

  這個平日裡似影子般的小女娃,竟有這份驚天的本事!

  安二老爺不敢相信,指了指自己,道︰「那你能聞出我身上有什麼味道?」

  靈芝張口便答︰「丁香與七里香味道最重,除此之外還混有龍腦、薄荷、佩蘭、菖蒲石、檀香。」

  安家以香藝著世,安家後代從學識字開始就學認識香料,而靈芝對香料的味道更是過鼻不忘,因此對這些味道,再熟悉不過。

  安二老爺此時已目瞪口呆,靈芝說出的,正是他香囊中「玉生香」的原料方子。

  靈芝繼續道︰「這幾種香歷久彌遠,想是父親香囊中早配制好,隨身攜帶的香。其香之上,有沉水之香,是沉香合中之後火燃的味道,該是父親房中所用香篆。

  另外還有白芷混合樟腦的氣息,味沉而新,應是衣物所用燻香。還有一絲淡淡浮於表纏皮膚的新鮮桂花香,想來該是月桂苑的味道。」

  月桂苑是尉氏的居所,此時金銀桂開得正繁,桂香馥郁,安二老爺晨間剛從那裡出來。

  還有幾絲玫瑰胭脂的味道,她沒說,因為這是尉姨娘身上的氣味。

  安二老爺已楞得似塊木頭,張著嘴呆看著靈芝,心頭一陣驚一陣喜!

  這可是制香的不世之材!

  那《天香譜》用材怪異奇詭,比如什麼採過野山蘭花蕊的蝶翅,露水泅過三次的中秋後玉簪花,啟明已落金烏未出之間抽芽的艾草。

  還有很多需要炮制的部分他都把不清火候,若有靈芝這鼻子,還怕什麼和香制不成?

  可靈芝根本不是安家的人,她是不能知道《天香譜》香方的!

  可是,安二的思緒已飛出去老遠,想著若能將《天香譜》的方子都配出,那自己,離名垂千古流芳百世都不遠矣!

  應氏說得對,這女娃是不同於常人,可這不是妖,是仙啊!

  靈芝看著安二老爺一張臉從驚愕變成傻笑,疑惑不已,試探著喊道︰「父親?」

  安二老爺這才回過神來,想起他們本來在討論的事情,清清嗓子,壓低嗓門道︰「好孩子,你說的有道理。爹看你是個聰明懂事的,不妨告訴你,剛才仵作驗過,在王氏脖子傷痕處,發現一個極小的針眼。可她又沒有中毒的徵兆!」

  「爹現在想起來,真是蜂毒,蜂毒能讓人窒息而死,又無其他中毒跡象。」他越說越覺得這事情不簡單。

  他確實是在靈芝告知之後,才想起來蜂毒。

  應氏說蜜蜂蜇不死人,他當然也知道,可是若是三百隻五百隻蜜蜂的毒呢?

  而安家自己的香坊中,正有這種濃縮提煉出來的蜂毒!

  靈芝得到父親肯定,又聽說了仵作的結論,心中稍微踏實,這麼一來,王氏就不會被當成自縊而冤死去了。

  不過她也同樣不解,蜜蜂的毒怎能讓王氏死去呢?

  「這蜂毒是不是炮制過的?」她不知道蜂毒是煉出來的,卻隱約覺得應該和炮制香料一樣,能將那最純最澈的香氣提出來。

  安二又被她的天分驚到,點點頭,斟酌著道︰「王姨娘確實是被害的,但這件事,暫時不能張揚出去。」

  這件事牽涉到香坊的蜂毒,蜂毒是怎麼來的,他必須徹查。為免打草驚蛇,他決定先按兵不動。

  「爹會去查,你先乖乖回去,記得不要告訴別人,知道嗎?」

  「我能幫忙!」靈芝急迫道,她不管這蜂毒背後會牽扯到什麼,她只想找出害死王氏的兇手!

  既然確定王氏是死於蜂毒,那就好辦了。

  「怎麼幫?」安二不解道︰「王氏是怎麼被刺死,又是被誰擺做自縊的模樣,你也能查嗎?」

  靈芝堅定道︰「不管對方是如何做到的,既然用了蜂毒,那接觸之人,身上必也沾了蜂毒之味,這人,我能把她找出來!」

  安二不由訕笑,果然還是小孩子,想得太簡單,拍拍靈芝肩道︰「傻孩子,別說那人有可能會沐浴更衣,就是淨淨手,那些微氣息也早散了,你以為還能聞出來嗎?」

  靈芝抬頭看著安二,點點頭︰「雖不能聞出蜂毒氣味,但能聞出心虛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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