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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單飛雪 -【大唐亂茶坊之狀元拽到寶】《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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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11-12 01:56:58 |顯示全部樓層
單飛雪 -【大唐亂茶坊之狀元拽到寶

他結識阮罌時,她才十來歲,天不怕地不怕的小姑娘。
她沒銀兩、沒功夫,志氣卻大到要去西域冒險,蠢!
而她打死不退的決心,卻教他無法轉身離開。
自此他收她為徒,嚴酷地教會她賺錢、一身功夫,
還教會她冷漠,藏起所有的情感、不軟弱、不依賴。
怕她受苦,所以教她這些,但這卻讓他心裡受盡折磨,
因為他愛上了她,愛得很節制,還得放手讓她飛……

她很愛師父司徒劍滄,卻從不曾放棄去西域的夢想。
她也曾主動牽握著他的手,因得到他的溫暖而喜悅;
但下一刻,在他撇下她的手後,她就收起自己的情感。
她告訴自己,去闖蕩西域的事要擺在對師父的愛之前,
她要撇下愛,撇下對師父的牽掛,儘管再難都要做。
但在察覺師父對她的感情後,割捨情感的痛更痛了……

您發表的文章內容豐富,無私分享造福眾人,像極了愛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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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11-12 01:57:17 |顯示全部樓層
楔子   

  大唐,一個華美絢爛的年代。

  那一年,河清海晏,物阜民豐。

  正月十五日上元夜,長安城內宵禁令解除,坊門全部開放,九街十二衢的街坊鄰里全都懸掛起精巧的燈籠,當朝天子並在朱雀門、安福門、丹鳳門前分別豎起二十丈高的燈架,上披飾有金銀的織錦緞料,並裝點萬盞燈,遠望有如火樹銀花,街頭巷尾都洋溢著興奮喜慶的氣氛。

  燈火燦爛的長安城內人聲沸騰,有來自四面八方的人參與盛會,就連皇族嬪妃都競相出宮冶遊,徹夜狂歌亂舞。

  「長樂坊」,是長安城中最有名的一個地方。這裡有名的不只是上等佳餚、美酒、笙歌、舞伶,也有異國來的各式雜耍表演,因此成為王公貴族和名人雅士遊戲尋樂之所。

  「長樂坊」吸引的不只有王公貴族、江湖俠士,甚至是遠從日本國來唐的遣唐使、新羅來的王子、金髮綠眼的波斯人、西域胡人,形形色色什麼人都有,也由於吸引的階層廣,異國人多,故時常上演王公貴族爭奪舞伎、江湖尋仇、倭奴和新羅人大打出手的混亂戲碼,漸漸地,人們說起「長樂坊」便直笑歎著那個亂茶坊、亂茶坊的,久而久之,便有了「亂茶坊」的別號出現。

  上元夜的「亂茶坊」,特意安排了聞名長安城的第一舞伶蘇合香獨舞失傳已久的「火鳳舞」,舞技精湛的蘇合香,因身體病弱,故無法時常獻跳,想看蘇合香跳舞並不是容易的事,因此「亂茶坊」在上元夜安排的這場獨舞,讓想一睹蘇合香風采的人紛擁而至,呈現了一種空前爆滿的盛況。

  樂工們抱著樂器簌簌彈奏,琵琶聲脆,簫樂曼妙,圓形舞台上有八名舞伎行雲流鴻般飄舞著應景舞「上元樂」。

  几案上擺滿了糕點果品,侍女們更捧出用西域瑪瑙夜光杯盛裝的葡萄美酒為客人們一一送上。

  一曲舞畢的舞伎們正魚貫退下,換上「亂茶坊」第一舞伶蘇合香。

  「這夜光杯不如波斯的琉璃杯好!」三名金髮綠眼、坐在一桌的波斯男子,忽地輪流起身叫嚷。「我們不要夜光杯,給我們拿琉璃杯盛酒來!」

  樂聲短暫停歇的這當時,那三名波斯男子的喊聲清清楚楚地讓茶坊內的客人們聽見了。

  「客人,『長樂坊』內並未備有琉璃杯,望您們多多包涵。」侍女微笑客氣地應對。

  蘇合香一手執扇,提著纖足緩緩走上舞台。眾人的目光全集中在絕色傾城的姿容上,那兩抹如黛般的眉心透著一股出俗的傲氣,男人們迷眩而神往地看著她,她那雙美眸也在男人間悄悄搜獵著。

  樂工沒理會這個插曲,指尖繼續落向琵琶弦,台上舞伶蘇合香倏地拋出薄如蟬翼的長袖,隨樂聲曼妙起舞。

  「長安城內最大的『亂茶坊』居然沒有琉璃杯?我波斯的琉璃杯就當真比不上西域的夜光杯嗎?」波斯男子的厚掌在桌上重重一拍,瞠目怒罵。

  「客人就請委屈這一回吧。」侍女苦著臉陪笑。

  「簡直太瞧不起人了!」其中一名波斯男子將手中的夜光杯狠狠摔出去。

  「啊——」夜光杯不偏不倚砸中了台上蘇合香的額角,滲出了細細血絲。

  茶坊內驚呼聲四起,引起不小騷動,樂工們急忙丟開樂器,查看蘇合香傷得重不重?

  此時,一位俊秀非凡的公子忙上前關心。這位公子有著比女人還漂亮的肌膚,和一對晶燦的星眸。

  這位俊俏白皙的公子爺,實際上是個不折不扣的女紅妝,乃當今大唐文樂公主所喬扮。

  她偷偷喬裝出遊,本欲至「亂茶坊」散心賞樂,豈料竟遇見此等敗興之事。

  這裡是長安城,那些番邦人竟敢在天子腳下放肆!她冷厲的眸子往那些生事的傢伙狠狠瞪去,不過不用等她出手教訓,因為早已經有人看不過去發威了。

  「你們波斯人太可惡了,竟敢摔我們的夜光杯!你們的琉璃杯本來就比不上我們的夜光杯!」另一桌的西域胡人跳出來與波斯人對罵。

  「你們這些西域豬!」那三個波斯人惱羞成怒,掄起拳頭便朝那一桌的西域胡人攻過去。

  頓時,雙方扭打成一團,杯盤齊飛,桌椅翻跌。

  這下子,茶坊內更是大亂了。不想惹事的人紛紛奪門而出,想看熱鬧的則全閃到了牆角邊觀看好戲。

  突地,一個波斯人被西域胡人一腳踢飛,整個人栽倒在一名俊朗出塵的男子面前的几案上。

  「有些事,當適可而止!」陸君遙驀地抓住波斯男子的手,語氣溫淡。許是遠道而來,受了風寒,眉宇間刻劃些許僕僕風塵味兒,神情微倦,時而輕咳,吐出的語句卻字字柔軟而沉定,奇異地不給人一絲病弱感,教人不容忽視。

  剛柔並濟。現場所有人,同時浮起那樣的想法。他的出現,令茶坊內未嫁閨女兒芳心暗暗浮動,姊兒愛俏。不知是哪家的公子、娶親了沒?真俊!

  「不關你的事,放手!」掩飾住短瞬間的震懾,波斯人死命想掙脫對方的鉗制,卻怎麼用勁也無法掙脫。

  「住手!大家都快住手!別打了!」茶坊內的男僕護衛全都擁上來勸架,鬧哄哄地費了一番功夫才把兩邊人馬隔開來。

  「喂,放手,快放手啊!」被男子制住的波斯人氣急敗壞地嘶嚷著。

  「那『亂茶坊』內的損失、欠蘇姑娘的道歉呢?」陸君遙談天似的,好聲好氣商量,波斯人愈是掙扎,臉色愈是慘白。天!這人明明沒用勁,手骨卻像火焚般疼痛得要折斷了。

  「剛才發生的事情全是意外,要賠償多少我們都賠就是了,請這位大俠放了我們!」心知遇上了高人,身材魁梧高大的波斯人沒了氣勢,狼狽求饒。

  這時,那桌,一直安坐著的男客,他身著白衫,貌相俊美,氣質飄逸,一直不動聲色地端著夜光杯品味葡萄酒的美妙滋味。他微笑,開口了,話語輕,但字字珠璣,他這一說話,就攝住了眾人的目光

  「幹麼打打殺殺呢?既然諸位對杯子有意見,不如明日我擬個折子報到皇上那去,教皇上親自定奪是胡人的夜光杯好?還是波斯的琉璃杯好?你們都隨我入宮,在皇上面前為自家杯子美言幾句。皇上說誰好,往後大唐宴席就用誰的杯子。至於吾皇慣用的,咱大唐產的金銀杯,在你們眼中不值一提吧?我們就不討論了,各位覺得在下意見如何?」

  頓時,全場鴉雀無聲,波斯人跟胡人怔了會兒,旋即面色驚恐,紛紛急道

  「小事、小事,兄台何須驚動皇上?」

  「是啊,大唐的金銀杯我們也常用,金盃銀杯拿來盛酒美極了,哈哈哈哈哈……」胡人趕緊抱唐皇大腿。

  這會兒,他們有人眼尖地認出這廝了,這可不就是當今的狀元郎司徒劍滄。他說這話擺明讓他們難看嘛,區區一隻杯子他竟要鬧到皇上那去?可惡,陷他們於不義,這廝陰險啊,擺明讓他們得罪大唐皇。

  情勢急轉,侍女們竊笑。

  文樂公主回頭看著狀元,心下讚賞——說得好!

  「這怎麼會是小事呢?」司徒劍滄繼續挖大坑邀他們跳。「各位客氣了,在下也很想知道皇上意見如何,這琉璃杯跟夜光杯不知皇上覺得哪個好……我這就擬折子,你們幫著看看。」他喚身旁侍女命道:「拿筆墨來。」

  「是。」侍女強忍住笑,很配合地立刻去拿。

  「嗟,小題大作!走——」波斯男人們丟下銀兩,灰頭土臉急急離開「亂茶坊」。其他跟著打架鬧事的西域胡人眼看情況不利,也速速離開。

  望過一室殘亂狼藉,陸君遙逸出幽長歎息。這下倒好,連偷個空喘息的地方都沒有。

  說來可笑,他能夠從容不迫地迎對任何事物,唯一令他望而卻步的,竟是……

  長指挑起薄如蟬翼的軟劍,陸君遙離開「亂茶坊」,也帶走無數暗傾的戀慕芳心。

  「噯噯噯,怎麼都跑了?」司徒劍滄搖頭歎道:「掃興。」他甩開羽扇,起身,悠悠哉哉地,緩步離開「亂茶坊」。

  紛亂平息後,文樂公主取出繡帕遞給舞伶蘇合香,一瞧見她怪異的眼神,才想到此刻自己正喬裝成男子,堂堂大男人怎會隨身攜帶女人的繡帕?好在素來反應機靈,便不慌不忙地編了個理由。「這繡帕本想買來送給我妹子的,若不嫌棄,請蘇姑娘拿去用。」

  蘇合香微笑道謝,拿著繡帕輕輕壓在額角的傷口上。

  「幸好傷口不大,否則這張漂亮的臉蛋破了相就可惜了。」文樂公主說道,心下為她鬆了口氣。

  「破了相也沒什麼可惜的,反正我賣的只是舞技。」蘇合香無所謂地聳肩,嗅到了繡帕上淡雅的香氣。在茶坊獻舞六年了,她識人的本領絕佳,早一眼瞧出這貴氣逼人的俊俏公子多半是女扮男裝無疑。

  「破了相怎麼會沒什麼可惜?你可是『長樂坊』第一舞伶吶!」茶坊坊主得了消息,急沖沖地趕了來,坊主是個圓潤豐滿,宛如盛放牡丹的貴氣婦人。

  蘇合香頑皮地轉了轉眼珠子。

  「這位公子,多謝您的繡帕,現在繡帕沾了血,待我洗淨了之後再還給公子。」她朝公子歉意地一笑。猜出那公子與她同是女子後,她這一笑笑得極純真自然。

  「不用還了,就送給蘇姑娘吧!」文樂公主瀟灑地說,打開折扇輕輕拂涼,一舉手一投足,把京城公子爺的行止學得唯妙唯肖。

  蘇合香不知道那公子為何女扮男裝,但覺得她十分有趣,謝字還沒來得及出口,就讓坊主切身進來截斷。

  「這位公子,今日掃了您的雅興了,過幾日您再來賞舞,我不收您半分錢。」坊主張開寬袍大袖,客客氣氣地送走客人。「諸位客倌,今日敗了興,過幾日請再來『長樂坊』賞舞,本茶坊絕不收錢!」

  一陣小小的混亂中,蘇合香被樂工們簇擁著退下了。

  離去前,文樂公主環看了一眼紊亂不堪的茶坊大廳,想著此處不久之前的景象——舞台上翩翩起舞的舞伎、客人們歡快的笑談聲、佳餚美酒夜光杯……

  這是大唐。

  一個什麼人都有的年代。

  一個什麼事都會發生的年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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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11-12 01:57:52 |顯示全部樓層
第一章   
  看過豬嗎?豬公發情是不是流口水又呼呼叫?

  豬公發情的模樣,就是阮三耿的翻版。阮公,長得白肥肥的,風流好色,經營布疋生意,長年往返各地批貨,順便積極到處播種。阮夫人很愛豬公,奈何豬公只對外邊女人鍾情。阮夫人只生一個女兒,她有得生個兒子的壓力,但事與願違,肚子不爭氣,加上阮豬公精力都留給外邊的女人,回來就裝死,她也沒轍啊!

  可憐阮夫人被丈夫冷落,又忙著管理布行生意,每天焦頭爛額,偏偏年邁的公公阮奇石,老給她添麻煩。寶貝女兒,十三歲的阮罌,被她爺爺傳染,也是個不受教的瘋丫頭,這一老一少,教阮夫人煩透了。

  街坊都知道,阮奇石是個瘋老頭兒,八十歲,白髮垂地,雙目弱視,年輕時常跟著駱駝商隊往西域做買賣。現在年老眼瞎,腦袋不清楚,猶愛胡走瞎闖。怕他會出事,家人總是把他鎖在祖屋裡。但只要一逮著機會,阮奇石就會……



  時至鶡旦不鳴的大雪天,天寒地凍。

  阮府,人都跑進屋裡取暖,夫人在主屋忙著整理布疋。

  趁四下無人,阮奇石包袱款款,第二十一回敲開屋鎖,穿過花苑,一路身影歪歪倒倒,因為弱視連撞上五根樑柱,因為頭硬,所以都沒腫起。終於來到後苑,停在角落牆前,他摸摸石牆,牆外,就是天寬地闊的大世界。

  阮奇石陰沉沉地笑了,他晚年最熱衷的娛樂活動就是  蹺家。

  好、包袱綁上身。好、雙手吐唾沫,好、摩拳擦掌,嘿咻嘿咻,阮老頭爬牆,好不容易爬到上頭,面青青,喘吁吁,老腿發抖,現下只要跳下去,第二十一回蹺家便成功啦~~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他得意忘形,仰天大笑。牆下面,傳來一把稚氣的聲音

  「你又出去玩!」

  蹲在牆上的阮奇石一聽,臉色大變。慘,壞事的丫頭來了!回身,往下瞧,底下站著個紫衫女孩,她散著黑髮,五官清麗,唇紅齒白,但臉龐上沾了污泥,很明顯剛剛肯定是跑去花園野了。

  這便是他的孫女——阮罌,跟他一樣愛蹺家,他成功的次數比孫女多八次,畢竟他是蹺家的老祖宗,她是蹺家技術還不純熟的小祖宗。

  小祖宗仰望他,眨了眨大眼睛,知道爺爺想幹麼。

  「喔~~」她發出警告。

  「罌罌,爺爺不是出去玩,爺爺要去辦事。」喔什麼喔?

  「那為什麼不走大門咧?」

  「呵呵呵……」阮奇石乾笑三聲,目光一凜,吼:「老子懶得解釋!他馬的咧咧,俺是你爺爺,還要跟你報告俺的行蹤?回去唸書,不,回去學女紅,去!」

  阮罌轉身,兩手圈嘴邊,朝主屋吼:「娘,爺爺又~~」

  「罌罌,罌罌!乖孫兒,別張揚。」

  「告訴我什麼事,很重要就讓你去。」小傢伙雙手盤胸,腳尖點地,很有告密者的小人樣。

  這個陰險的賊孫!阮奇石嘿嘿笑。「當然重要,爺爺要去好遠地西域,抓死亡之蟲。」說完,阮罌看著爺爺,爺爺俯瞰阮罌。祖孫二人深情對望,此時落葉紛紛,離情依依,遠處誰家傳來笛聲更顯哀淒,安靜半晌

  阮罌回頭,圈住嘴,朝主屋吼:「娘,爺爺他又~~」

  「噓、噓、爺爺真的是去抓死亡之蟲啦!這很重要啊,死亡之蟲,罌罌你聽聽,這四個字聽起來多嚴肅、多恐怖啊!」

  罌罌回瞪爺爺。「爹說過這世上根本沒有死亡之蟲。」

  「有、好大只,在戈壁沙漠。爺爺見過,那時爺爺的視力好極了。」

  「可是,娘也說你是騙人。」老講著西域,說那裡風沙滾滾,酷日艷艷,有老鷹、有暴風、有盜匪,還有綠眼睛的異族人。她聽了好神往,尤其是神秘的死亡之蟲,她想去啊,可爺爺總是不讓跟,可見是騙人的。

  「聽我說,是真的喔——」阮奇石說上第十七次。「死亡之蟲神秘又恐怖,像牛腸裡的蟲,但比腸蟲大,通體紅色,身上有暗斑,頭部和尾部呈穗狀,頭部面目模糊,會噴射出致命毒液,還會從眼睛射出光,殺死獵物……它就像你這麼大,好~~恐~~怖~~」

  「我不怕,帶我去。」

  「罌罌,如果你是男的,爺爺就帶你去西域探險。但你不是,所以爺爺,爺爺,嗚……」戲劇性地淚如泉湧,很巧妙地運用假惺惺戰術,彷彿不帶她去,他心如刀割。「爺爺不得已,只能自己去,你保重,爺爺走嘍!」逃~~

  「女的也可以去探險。」阮罌叫住他。

  「不成。你是姑娘家,得乖乖待家裡,像你娘那樣,長大嫁人,生小娃娃啦!」煩,跟屁蟲。

  「我不嫁人、不生小娃娃,帶我去西域。」

  「你跟我去西域有什麼好?又累又辛苦。你娘早幫你找好了親家,就是日月酒館的大老闆,高九戈的獨子高飛揚,你們不是常玩在一塊嗎?他以後是你相公呢,好棒對不對?嫁個有錢人喔~~」笑咪咪,鼓鼓掌。

  阮罌不笑也不鼓掌。「我不要,高飛揚很笨,我寧願跟爺爺去西域。」說完,上前,爬牆,遺傳是很恐怖地,她體內流著跟爺爺一樣愛冒險喜刺激的性格,還有攀牆的天賦。

  阮奇石作勢用腳踹她。「不行不行,爺爺要走了!」

  阮罌不爬了,轉身,圈嘴,嚷:「娘~~快來,爺爺要跑了,娘……」

  「乖孫,別叫啊!聽孫大夫說,死亡之蟲曬乾吃了,你爺爺的眼睛就好了。你也希望爺爺眼睛好吧?讓爺爺去好不好?爺爺把蟲兒抓回來給你看,那不,多抓一條送你?兩條?三條?十條?」講情無效,開始賄賂。

  「可是我真想去……」阮罌難過了,很掙扎,手摳著牆壁。

  「你等我,爺爺很快就回來,不要叫喔。」阮奇石跳下,蹺家去。

  根據以往經驗,每次蹺家不超過五天就會被找到。因為他老了體力不好,最後不是病在街頭,就是累倒路邊,讓好心人送回家。不過,這次阮罌覺得爺爺似乎特別有決心,光看他扛著的包袱就知道,這包袱比前幾次離家的都要大。

  唉,鬱悶。阮罌轉身,背靠牆,發呆。她想,爺爺去西域冒險,她卻在這裡。爺爺去找死亡之蟲,她眼前卻只有……

  「罌罌~~罌罌~~」

  遠遠,有個瘦男孩,揮手奔過來。阮罌瞠目,忽然面有喜色,啊,有辦法了,「跳板」來也!

  「罌罌~~罌罌~~」呼喚的聲音迴盪著,聽,這聲音多夢幻,那奔來的表情多夢幻,連揮手的姿勢也夢幻。不過是從主屋跑到花苑短短幾公尺,男孩竟夢幻地奔了好一陣,過程中還跌倒兩次,才面色慘白、上氣不接下氣地奔到她面前來。

  一切,就像夢一場。這位夢幻男主角,每次登場,都教阮罌歎為觀止。眼前這長得很娘,身體很弱的男孩,就是將來她要嫁的夫君高飛揚,忽然,阮罌覺得死亡之蟲都比他帥。

  她問:「你來幹麼?」

  「我娘來找你娘,我娘叫我跟她一起過來,我娘在買布,我娘怕我無聊叫我來找你玩……你想玩什麼?」他每次開口閉口就是「我娘、我娘」,怪不得變得這麼娘。

  阮罌指著牆頂。「高飛揚,你看,好高的牆,但我爺爺剛剛爬過去喔。」

  「這麼高,他爬得過去?」八十歲了欸。

  「是啊。」

  「好厲害。」

  「是啊,他體力很好。」

  「他為了訓練體力才爬牆嗎?」

  笨!「他是為了去西域,怕被發現才爬牆蹺家。」

  「為什麼去西域要怕被發現?」

  「因為那裡很遠很危險,我娘不讓他去。」

  「既然那裡很遠很危險,幹麼還去?」

  「因為要去抓死亡之蟲~~」

  「啊~~我不要聽我不要聽我不要聽,啊啦啦啦啦哇哈哈哈哈,我聽不見我聽不見我聽不見啦啦啦啦……」他忽然起乩,掩耳亂叫亂跳。

  嗟,這就是將來她要嫁的人?阮罌冷覷著他,心想不如讓她死一死吧!每次一講到恐怖危險的怪事,高飛揚就會這樣瘋了似地鬼哭神號。

  「冷靜!」抓開他一隻手,她說:「不講了,拜託你不要再叫了。」

  「呼……」高飛揚掩胸,怕怕地說:「我最討厭聽你講恐怖的事,你上次講鬼故事,害我尿床。」

  「膽子這麼小,一點都不像男的。」

  「你講那些恐怖的,才不像女的。」

  「我爺爺說你以後要娶我咧。」

  「我才不要我又不喜歡你。」

  「你以為我要嗎?我也不喜歡你。」

  「你知道我喜歡的是誰嗎?」

  「誰?」

  「偷偷跟你說,你千萬不能跟別人說喔。」

  「那不要講了,我搞不好會說出去。」

  「唉呦~~」高飛揚跺腳。「可是我很想講、我很想講,我憋著很難受,你讓我講嘛。」

  阮罌眼角抽搐,又有那種乾脆去死一死的感慨。

  高飛揚附在阮罌耳邊。「我跟你說喔,是……」

  阮罌聽完,點點頭。高飛揚講完,臉很紅。

  「高飛揚。」

  「嗄?」

  拍拍他的肩,阮罌說:「你死心吧。」

  「為什麼?」

  「不可能。」

  「為什麼不可能?」

  「因為他是男的,男的不能跟男的成親。」

  「可我喜歡他啊,他好帥,雄壯威武,吼~~我很喜歡他啦!」

  「王壯虎是男的,再雄壯威武都不可能。」

  「為什麼他是男的我就不能喜歡他?我喜歡我家的山茶花,也不會管山茶花是男的還是女的,就是喜歡山茶花啊!我喜歡小狗皮皮,它是公的,我喜歡它都沒關係,為什麼喜歡王壯虎就有關係?」

  「不然去問你娘,你娘說行就行,想跟他成親就去成親啊。」才不想管咧!

  「好,等一下去問,告訴她我不能娶你,因為我要娶王壯虎。」

  「好,但是在你去問之前,可不可以先幫我一件事?」

  「嗯。」

  「過來這裡  」阮罌指著牆底,高飛揚過去。阮罌說:「蹲下來好不好?」

  「你要幹麼?」

  「你去娶你的王壯虎,我去找我的死亡之蟲,我要去西域。」追爺爺去。

  「你去找你的蟲,跟我蹲下來有什麼關係?」

  「我要爬牆,背借我踩一下。」

  「為什麼不走大門?你要出去不先跟你娘講嗎?這樣不大好吧?」

  「不要娘來娘去好不好讓我娘知道不會准啦!」可惡,每次跟高飛揚講話火氣就大。

  「她不准,你還去?你怎麼可以不聽話?不怕挨罵嗎?」

  「到底幫不幫?」厚,再講下去天都黑了。

  「好啦,我們是好朋友,我幫你。」高飛揚蹲下。但,等了等,阮罌沒踏上來,反而後退好幾步,退得遠遠地。高飛揚奇怪了,吼:「去哪?不是要爬牆?怎麼越跑越遠?」

  阮罌直退到迴廊那兒去。大吼:「我要助跑啊!」

  高飛揚好迷惘,助跑?什麼助跑?還沒搞清楚阮罌說的助跑是什麼神技,阮罌已像頭小獸,呼哈、呼哈、吼吼吼~~氣勢如虹地叫著衝來,高飛揚大抽口氣想要閃,但來不及,背重重一沉。

  「阿砸~~」阮罌跳上去了。

  「嗚啊~~」高飛揚趴下來了,好痛,痛哭流涕。

  阮罌攀上牆頂,一氣呵成,就往下跳~~

  磅!好大一聲,驚動樹梢小鳥,震落牆頂灰塵。

  牆對面,青石板路,阮罌呈大字型,趴在地上。其下墜之兇猛,屬千古難得一見;其狼狽之姿,真乃百年難得之驚艷。

  有一白衫青年,儀表堂堂,風神俊秀,正好經過,有幸見識這千古難得一見的女孩跳牆記,還跳失敗,墜在面前。

  一般人目睹這慘烈畫面,肯定嚇壞了,可司徒劍滄不是一般人,他離群索居,性情乖僻,一人住在城外深山。臉上表情總是一副世上所有人都欠他錢的死樣子。

  盯著趴在地上的女孩,他的反應就好像掉在地上的只是一坨鳥大便。

  冷冷瞅著,看她動也不動地趴著。

  「喂?你擋住我的路  」踢踢她。「死了?」

  「還沒……」很虛弱。

  「還不起來?」

  「左腳怪怪的……」

  司徒劍滄蹲下,打量她的左腳,說:「扭到了,不過死不了。」

  阮罌聽見了,那是個冷靜不帶感情的嗓音,她掙扎,爬起,坐在地上。好暈啊,眨了眨眼,視線從模糊逐漸清晰。有這把聲音的主人很英俊,目光銳利,輪廓很有個性,但臉上表情,有點生人勿近的樣子,阮罌呆住了,該怎麼說呢?他的模樣,給人一種很虛無、很黑暗的感覺,她可從沒遇過氣質這麼陰沈的人。

  「你流鼻血了。」

  「哦。」隨手抹了抹,不抹還好,這一抹鼻血從鼻孔糊到臉邊,夠嚇人。

  看她神智還算清醒,司徒劍滄起身就走。

  「等一下!」阮罌拉住他的衣衫下擺。

  他回頭,斥道:「別碰我的衣服。」嫌她的手髒。

  阮罌放手,改去抓他手腕,但立刻放開,因為他目光一凜,像是很氣的樣子。

  「不要碰我!」他警告道,她的手有泥土、有血漬,髒。

  「我是想問一下,你來的時候有沒有看見一個老爺爺?扛著很大的包袱,眼睛不好,講話瘋瘋癲癲。」

  「沒注意。」

  「你知不知道西域怎麼去?」

  「西域?」他冷笑,就憑這麼個小傢伙想跑去西域?

  「是啊,我要去西域呢!」

  既然她都問了,他也就很誠意告訴她:「出城門,再問別人。」

  不愧是書生,講話還有押韻。嗟,那麼遠,講完三天都過去了。他敷衍兩句,轉身就走。

  阮罌爬起來,跛著腳,流鼻血,一拐一拐走向城門的方向。

  她身後,司徒劍滄走沒幾步,停下了。他停下是因為覺得這小女孩就這樣子去西域太胡鬧了,所以他打算帶她回家,叫她的父母看好她?

  不,那為什麼停下腳步?因為要低頭,他要檢視白衫下擺,那個髒小孩方才摸著的地方,可惡,果然留下血印。

  「嘖!」他皺眉,最討厭髒了。接著又邁開腳步,他要趕在天黑前,到什居士的兵器店。

  這偶然相遇的兩人,在一棵槐樹下,分道揚鑣。而樹後的石牆內,剛被阮罌踐踏過的高飛揚,還趴在地,因疼痛而哭泣。

  他哭了一會,起身,去主屋找娘。他沒忘記剛剛阮罌說的,不能娶王壯虎的事。茲事體大,所以一進主屋,他就跟娘講:「娘,我長大不娶阮罌,我要娶王壯虎!」

  正在聊天的兩位夫人,一個噴出嘴裡的茶,一個手中嗑著的瓜子掉下去,都愣住了,回神後,一起瞪著高飛揚。

  高飛揚慎重其事地,笑著大聲重複:「我長大了要娶王壯虎!」這是他的夢想。

  主屋窗外,一朵薔薇開著。薔薇梗上,一隻蜘蛛在結網。忽然蜘蛛摔下來,因為蛛網劇震。蛛網震動,是因為阮府響起大巴掌聲。緊跟巴掌聲之後,是高飛揚驚天動地的嚎哭聲。

  可憐的高飛揚,被打得莫名其妙。事後,跑回花苑,想找阮罌哭訴,但阮罌不知去向,高飛揚呆在冷颼颼的院子裡。

  阮罌該不會這一走就不回來了吧?真的跑去那什麼鬼西域找蟲了嗎?



  什居士的兵器店,最特別是「蒼」設計的兵器。殺人武器強調的要嘛尖銳,要嘛鋒利,要嘛堅硬。「蒼」的設計卻以獨特的圖騰為賣點。「蒼」會在刀身繪上由線條組成的詭異圖騰。別的兵器威風凜凜,殺氣騰騰,而「蒼」設計的兵器添了股陰柔的氣息。多了不起,多創新,所以

  「唉,才賣出一件啊!」老闆什居士對司徒劍滄說。

  什居士五十歲,頭禿禿,人黑瘦,看起來像七十歲。跟司徒劍滄講賣量,很尷尬,因為尷尬,他就一直摸著自己快禿光的頭。

  「你有才華,真的,但你設計的兵器賣得最差。」逢處理尷尬事,什居士就愛摸頭,彷彿這一摸就能摸出安全感。大概童年期受過創傷,他雙手一刻都不能停,所以愛摳腳,摳完腳沒洗手又愛摸頭,摸來摸去就長頭癬,長了頭癬,頭髮就慢慢掉光。

  別看他獐頭鼠目,一臉賊樣,其實他人品高尚,還有顆熱愛藝術的心。他欣賞窮書生司徒劍滄的設計,是極品哪!還花錢請鐵匠完成,在店裡賣。不過講起賣量就……很傷人。又不是在搞慈善事業,他也有壓力的,今兒個打算好好開導司徒劍滄。

  「整個月只賣一件,我只能付你一百文。」

  「就一百文。」

  「你的設計很有特色,但這種很有特色的東西,一般人很難接受,練刀劍的都喜歡威風的圖騰,下次設計個高大威猛、張牙舞爪的猛虎圖,怎麼樣?」

  冷冷睞他一眼,司徒劍滄說:「我住山裡,成日見那奔走的野豬,張牙時很高大威猛,要不設計個野豬圖騰?」

  他說得一臉正經,可什居士怎麼聽,就覺得在諷刺。

  「別嫌我俗氣,俗的東西才好賣,大家喜歡什麼,你就設計什麼。要不你設計猛虎圖,我多給兩百文。」

  司徒劍滄賞給什居士一個不以為然的微笑。

  「傻小子,幹麼跟錢作對,你這脾氣就算再有才華,還是得過苦日子,將來要怎麼飛黃騰達?」

  司徒劍滄百般無聊地彈了彈衣袖。「想飛黃騰達還不容易」他父親,是家族中唯一飛黃騰達做官的,也是唯一淪落到最後在山西做苦役做到死的。沒當官,就不會遭致爾後的屈辱;爬越高,摔越重,何苦?

  「哦,要飛黃騰達很容易嗎?」真狂妄,什居士笑了。「那你飛黃騰達給我看啊!」

  「多則五年,少則三年。」司徒劍滄漫不經心地撥弄呈在台上的兵器。

  「哦?你就會飛黃騰達嗎?哈哈哈,怎麼飛黃騰達?」

  「考狀元。」豈止飛黃騰達,怕是還直接飛上天去。

  考狀元是司徒劍滄的目標,別人談起人生目標,無不是雙目炯炯,燃燒光芒。可司徒劍滄提起志向,面色卻異常冷靜,雙目陰鬱著,好像這件事對他而言沒太大的意義。既然他顯得興趣缺缺,什居士就不明白他幹麼要考,是說著玩的嗎?但聽他的口氣,又像很有把握。

  「你以為考狀元那麼簡單?」什居士訕笑道。

  「很容易。」

  「好,等你考上狀元,我擺宴請你。現在,只有饅頭醬菜招待你。」說著從廚房端出一盆饅頭跟一碗醬菜放在桌上。

  司徒劍滄注意著他的動作,淡淡地說:「多謝,我不餓,告辭。」

  「甭客氣啦,小子,饅頭可是我親手揉的哪!」什居士掰開饅頭,夾了醬菜,遞向司徒劍滄。

  瞪著饅頭,司徒劍滄腦袋浮現個畫面  什居士在摳腳,摳完腳腳揉饅頭,揉著揉著又順便揉一下自己的油頭,現在,這雙手,掰了饅頭請他……

  「對不住,在下不敢吃。」司徒劍滄瞇著眼,瞪著什居士黑黑的指甲。

  「為什麼?」

  「你的手很髒。」

  什居士目光一凜。「滾~~」

  司徒劍滄聳聳肩,離開了。

  這是第七十五或八十一次得罪的人物?說真格的,有時他還挺佩服自己,真的很會激怒人。惹惱別人,讓人傷心,教對方難堪,都是他的強項,而他全不放心上,也不在意。



  星光滿天,明月映著城門。

  司徒劍滄出了城門,走進山林。林間黑暗,夜蟲呼叫,螢光點點,小徑交錯著,一路走,便經過了黑鴉鴉的巨樹林。忽然,他像發現了什麼,停下腳步。側首,望著路旁一株巨大的老榕樹,樹幹上有個大樹洞,樹洞中懷著一抹紫。

  他走近了,看見樹洞內窩著的女孩;女孩亦睜著晶亮大眼,也正骨碌碌地看著他。

  司徒劍滄微瞇起眼,這不是先前那個要去西域的笨女孩嗎?「窩在裡邊做什麼?」

  好冷!阮罌身體發抖,嘴唇泛紫,她還笑咧。「嘿、又是你啊我沒追上我爺爺,迷路了,想問路,可這裡一個人都沒有……」

  「可以順著來時的路回家。」

  「我不回家,我是要去西域。」

  還惦著西域?他頗不以為然地冷覷著。「在這裡多久了?」

  「三個多時辰。」

  這可厲害了。「你不怕?」一個人在這麼黑的林子裡,還是個女的。

  她笑笑地說:「不怕,就是很冷。這一帶的樹特大,原來晚上的山林是這樣子……」阮罌指向他身旁大樹。「你看  」順著她指的方向,司徒劍滄看見她眼睛發亮的原因。

  「有一隻怪鳥在上頭。」

  樹梢站著一隻巨梟,黃眼睛,大睜著。司徒劍滄聽她很興奮地說

  「沒看過那麼大的鳥,好想摸……」

  「三個多時辰,就這麼對著它看?」這丫頭腦袋有問題吧?

  「對啊。很可愛啊!」

  他看她手伸向半空,朝巨梟的方向揮了揮。

  「是,真可愛。」司徒劍滄嘲諷道。巨梟是猛禽,哪個地方讓人覺得可愛了?是尖嘴、還是凶狠的眼?這女孩要不腦袋出問題,要不就是品味太詭異。這一想,他倒是微笑了,看樣子他碰上一個怪丫頭了。

  「你有什麼打算?」

  「天亮就趕路。前面有岔路,我往右邊走,還是往左邊走才能到西域?你知道嗎?」

  司徒劍滄低頭,拂了拂袖袍,淡淡地問了句:「你身上有沒有錢?」

  「沒有。問路而已,要付錢?」

  「會不會武功?」

  「會,誰惹我生氣我就咬他。這招從沒失敗過,打架我不會輸的,高飛揚沒一次打得贏我。」高飛揚誰也打不贏,何止你?

  他笑,然後盯著她。「好、好極了,講得真好。」

  阮罌傻了,當他這樣定望住她時,她覺得胸口熱,呼吸變得亂亂地。他有著她見過最有力量的眼睛,好像只要讓他冷厲的眼神一瞪,其威力足可殺人。

  原來他真有殺人的本事。阮罌看他忽後退一步,手朝地一劃,驀然泥沙撲揚,阮罌掩面咳嗽,待塵埃落定後,她大張著嘴,震驚著,看地面裂出個大凹痕,他怎麼辦到的?不就那麼輕輕一劃嗎?

  「這才叫武功。你會嗎?」司徒劍滄問。看她眨眨眼,盯著他像計量著什麼。這丫頭不像一般的女孩,她雙眼慧黠雪亮,漾著聰明的氣息,眼色不時變幻著,像似有很多的想法、很有自己的主張。

  阮罌覷著他,心中暗思量,不得了!她遇上神秘高人。若得此人相助,去西域之路不遠矣。

  嘿嘿嘿,阮罌跟爺爺都是演技派的,眼珠子一轉,立刻擺出了討好的嘴臉。「您厲害啊,真好樣的,我大開眼界哩!了不起、太了不起……」

  對於她的褒獎,他還是冷冰冰的表情。「你有沒有往西域的地圖?」

  阮罌搖頭。

  他又問:「乾糧?」見阮罌又是搖頭,他輕蔑一笑。「蠢物,這樣子去西域,死路一條。」

  「嘿,什麼蠢物?我告訴你,我要去西域,找死亡之蟲,我要去西域,冒險犯難!冒險犯難,你懂嗎?」

  「冒險?」他又冷笑了。「像你這樣不用到西域冒險,天天就過得很危險。你之前為什麼爬牆?」他還記得先前那驚天動地的墜地畫面。

  「離家出走不能走大門啊!」

  「從牆頂往下看時,計算過牆的高度跟你的身高嗎?」

  「我沒想那麼多……」被問虛了,他看她的眼神,好像在看個笨蛋。

  「想都沒想就往下跳?」

  「是。」

  「唔,相信你的夢想很快就會實現。」

  「哦?」臉兒驟亮,很興奮地問:「我很快就能到西域嗎?」

  「是啊,變成鬼,用飛的,很快就到。恭喜。」

  這次,很確定,他是在嘲諷她了。本來,為得他相助,才擺出討好的嘴臉,可當他用輕蔑嘲諷的態度,取笑她的夢想時,阮罌臉上的笑容便消失了,表情也變得認真而頑固。

  「我知道你笑我笨,就像大人們說的,姑娘家長大要嫁人,不能去西域冒險,不能去找死亡之蟲。」

  「誰告訴你西域有死亡之蟲?那是傳說,為了不確定的傳說,往西域闖,途中出意外,命都丟了,值得嗎?」

  阮罌搓著雙手,呵氣取暖。「你不懂,就跟他們一樣都不懂這件事對我的意義。」

  「是嗎?」揚起一眉,他說:「你聽不進,就儘管去找死好了。」他失笑。「跟個不要命的蠢物講話,真是費時間。」

  阮罌目光一凜,小手握緊了,陡地罵他:「少咒我死不死的,騙人沒去過西域喔,我爺爺就去過好多次,也沒死啊!像你們這種貪生怕死的人,不可能瞭解的,我爺爺說你們這種人,叫活死人,活在一個地方,就想盡辦法永遠安安穩穩活到死。這也怕、那也怕,這也擔心、那也擔心。哪裡都不敢去最好都別去,活得跟每個人一樣,什麼都不去花腦筋想,你們對生活的要求只是活著呼吸而已!」

  她講得太快了,來不及喘口氣,嗆咳了,咳得面紅耳赤。可他聽完,怎麼還是一臉輕蔑的樣子啊?

  「講完了?」他笑,相較於她的慷慨激昂,他的反應卻是冷冷淡淡。「沒想到人越笨,話越多。」

  啊?氣死啦!可惡!「我還沒講完!」阮罌咚地探出樹洞,仰頭罵他:「你們這種人的眼睛就這麼點大  」朝他比出小指。「看見的就這麼點大,志氣也這麼點大  」又指指鼻孔。「好像鼻孔這麼大!從出生到死,你們的經歷就像鼻孔黑墨墨,無聊透了。看見的聽見的和大家都差不多。眼睛長你們臉上真悲哀,耳朵在你們頭上真可憐,每天看見聽見的千篇一律,了無新意,爛透了!你說,像你這種人,有什麼資格罵我蠢?」

  講半天,就是罵他膚淺吧!

  他走過來,停在洞前,俯瞰著她的眼睛。

  阮罌看見他眼中的笑意。

  「我想你沒搞懂,去西域這念頭不蠢,是你進行的方式蠢。」他問:「西域那麼遠,一路上,沒錢的話,晚上住哪?沿途吃什麼?要去西域,首先必須有一大筆錢。」

  「你有錢嗎?可以借我嗎?」

  問得真直接啊!他笑道:「就算有錢,借你也沒用,一個女孩子,不會武功,途中遇上盜匪,不能保護自己,錢被搶了,還去什麼西域?命都沒了,還看什麼死亡之蟲?你笑別人目光膚淺,視野像鼻孔大,但你為了追逐夢想,早早喪命,最後看見的還比那些膚淺的人少。你說,你蠢不蠢?」

  阮罌愣住,找不到話反駁。嘿,亂有道理的,看樣子他不但會武功,還挺聰明,講起話不疾不徐,可項項都挑明了問題的癥結。

  她這個人就是很有彈性,最大的優點就是不會忌才,好吧,她甘拜下風。

  「我蠢,你說得對。」現在她知道自己有多衝動了,她問:「不過,既然你會武功,你可以跟我去嗎?」

  「不行。」

  「一定要會武功嗎?」阮罌猶豫了。「我不喜歡打打殺殺,對練武又沒興趣啊。」又嘀咕道:「還要有錢嗎?」歎氣。「我爹最愛賺錢,為了賺錢常不在家,我不喜歡錢,對賺錢也沒興趣啊……」那怎麼辦?怎麼去西域?

  他的目光沉靜,說道:「往往為了做一件喜歡的事,要先做幾十件不喜歡的。」

  「不能只做喜歡的?這麼麻煩嗎?」阮罌露出苦惱的表情。

  「放棄算了,談什麼夢想?我看是吃飽太閒。」

  她果斷地說:「好,我不去了。」又說:「等練好武功、賺夠錢、做好準備我再去。」

  還是要去?西域對她有這麼大魔力?他失笑,感到不可思議。

  「你教我武功,教我賺錢……可以嗎?」

  「那不是一時半刻學得會的。」

  「一時半刻學不會,可以三年五年學,學好再去。」

  「教你武功,教你賺錢,我有什麼好處?」他看阮罌伸出十根手指。他搖搖頭。「十文錢?還是十萬白銀?不,錢不能收買我。」

  「十條死亡之蟲。」她哈哈笑。

  司徒劍滄先是怔住,旋即,嘴角上揚,微笑了。跟著,他眸色黯下,凝視這一頭亂髮,眼色狂野的女孩。聽著她亢奮激越的話語,還有那對夢想執著而明亮的臉龐,這些,讓司徒劍滄長久來沉寂的心海,起波瀾。

  有人,為夢想,熱烈地活。他,卻為了宿命的安排,早遺忘掉這種熱情。

  「這樁買賣,挺有意思。」像意外欣賞到美麗風景,她為他黑暗的心房開了一扇窗,迎進陽光。他從她身上,嗅到一股旺盛的生命力。是好奇?或為了有趣?還是某個說不清楚的曖昧理由?他聽見自己的聲音,說

  「我答應你。但是,不保證什麼,你要是惹我不高興,我隨時可能變卦。」

  她開心地笑了。「我不會惹你生氣的,等事成之後,我抓十條死亡之蟲報答你。」

  誰希罕啊!他問:「你叫什麼名字?」

  「阮罌。」

  「你下來,先隨我回去,等天亮了,再回去。」再耗下去,她會冷死在洞裡。

  「好,抱我。」阮罌張開手。見他揚起一眉,她解釋:「因為我的左腳扭到,很痛啊!你抱我下來好嗎?」

  「你是怎麼上去的?」他不想抱髒鬼。

  「爬上去的。」

  「爬上去的時候腳不疼?」

  「可以忍受的疼。」

  「既然可以忍受,下來比爬上去容易,你自己下來吧。」

  「你抱我下來不是比較快嗎?等我慢慢爬下去,不知道要多久。」

  「不下來就算了。」懶得管她,他轉身就走。

  她急嚷:「下來了~~」

  磅!

  他怔住,回身,驚訝了。這幾年,能讓他驚訝無言的情況不多了,而她,也算一絕,直接用跳的。她不怕痛,大膽往下跳,這是她的密技嗎?這次她也結結實實地摔在地上,這次又很精彩表演墜地記。

  司徒劍滄走過去,在她身旁蹲下來,研究著那呈大字形趴著的阮罌。「叫你下來,幹麼用跳的?」

  「這樣比較快!」她急了,怕被他撇下。其實被困在這黑墨墨的森林裡,她很怕的,只是愛面子不肯承認。他要是走掉了,那她真不知道該怎麼辦了。

  「不痛?」

  「不痛……就是頭暈。」她臉埋在泥裡。

  難得,有人可以讓麻木又冷血的司徒劍滄感動。他懷疑她的痛覺比常人遲鈍好幾倍。

  「你別走喔!」阮罌掙扎著坐起,望著他。

  他正看著她,看她臉上舊的血漬覆上新的。厲害,又流鼻血了。他側首,撫額,笑了。

  「我的腳很痛。」

  真的很遲鈍,現在才嚷痛。他沒同情心,他還在笑,好像她是個笑話,令他很開心。她可憐兮兮道:「我鼻子也痛。」手摸向鼻子,濕濕熱熱的,啊,鼻血正澎湃地流。好慘,但他側過臉去,仍笑著,她哀歎:「而且我的頭好暈哪,你家會不會很遠啊?」她腿軟,沒力氣走。

  「不遠,走一個多時辰就到了。」

  「什麼」阮罌駭嚷:「我不能走了,真的,真的痛啊!」

  「那這樣吧,你用爬的吧。」他揶揄道。

  阮罌呆住,這個人,很無情喔,但他剛剛怎麼說的?有時候為了做一件喜歡的事,必須做好多件不喜歡的。好吧,她很受教的。

  阮罌果真翻身,趴在地上。「爬就爬,你帶路,慢一點喔,我才跟得上。」

  「等你爬到我家,天都亮了。」

  然後,阮罌察覺到有兩隻大掌,摸住她腰的兩側,跟著,她整個人好輕易地被提起,落入個溫暖的懷抱裡。她看見星般的眼眸,同一雙眼,這次,卻給她很溫暖的感覺。

  司徒劍滄抱住她就走,想著回家要快洗手,是怕髒的,但第一次懷抱塞了軟熱的女孩,他身體也被烘熱了,抱住以後,才發現沒他想像中難受。空虛的心,彷彿也被什麼填滿了。

  「謝謝你嘍。」有些稚氣地,更不明白原因的,阮罌竟臉紅了。

  「那只巨梟有名字的。」

  「哦?」

  「它叫『蒼』,蒼天的蒼。」

  「你怎麼知道?」

  「我取的名字。」

  「啊,原來是你養的啊?」阮罌朝它喊:「蒼!」

  蒼眨眨眼,叫一聲,振翅,撲向她。

  阮罌嚇了一跳,往他懷裡縮,惹他笑了。蒼撲進她懷裡,看見利爪,阮罌閉上眼,感覺到翅膀拍動,震動髮梢。瑟縮一下,再睜眼,她興奮了。巨梟,偎在懷裡,乖巧溫馴哩。

  走過巨樹林,來到佈滿芒草的荒野。天空,群星閃動,像密密的藍眼睛,在注視著他們。風呼嘯,芒草低頭,隱約中,看見一棟茅草屋。

  那就是司徒劍滄住的地方。

  抱著阮罌,司徒劍滄走向草屋。

  每一步,她的重量,就讓他腳下土地,一寸寸下陷……這是錯覺,也許陷塌的,是他的心牆。沒想到會答應她,興起助她去西域的念頭,明明最討厭麻煩,不想跟任何人有瓜葛的。

  答應她,難道是因為他活得太無聊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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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11-12 01:58:20 |顯示全部樓層
第二章   

  司徒劍滄教阮罌短期內可學會的取巧功夫,不打根基,直接使劍舞刀擲匕首,反正她不是要去江湖爭什麼,而是學來保護自己。

  陽光映黃了芒草,阮罌看著師父輪番示範刀、劍術,林間刀光劍影,穿刺藏閃,落葉片片,漫天飛舞,舞在司徒劍滄週身,看得她意亂心慌。

  著白衫的司徒劍滄,一使劍,揚起了眩目的劍花。他示範,並解釋:「劍法的協調性,要以身法為主。身法的動力操控於步法……」

  阮罌看他步法敏捷,輕快飄灑,剛柔並濟。收劍放劍俐落流暢,優美矯健。她讚歎,這美極的畫面,真像在夢境裡。

  「步法不穩,身法則亂,劍法則竄。」他低身,一迴旋,劍氣到處,芒草低頭。「記住,要做到瞳催身,身催劍,劍隨身。」說完,收劍,交給阮罌。「你試試。」

  阮罌握住劍,照著練一遍,才一出劍,就被制止。

  「不對。」握住她的手,指導她出劍的勢子,他在她耳邊交代:「記住,出劍是目的,收劍是手段。先收劍,別急著出劍,劍收的優劣,決定了出劍的好壞。必須做到收劍藏鋒,出劍漏鋒……」她趕緊收劍,他又說:「錯了,收劍時要將劍鋒藏深,出劍才能出其不意,呼吸別亂。」

  阮罌悟性高,只看一遍,便記住了大略的步法。司徒劍滄指導完,叫她自己練,他就坐在一旁,攤開書看。

  阮罌練著練著,開始分心,三不五時,偷瞧他。

  「呼吸亂了。」他頭也沒抬。「眼睛不要亂瞄。」

  嘿,她笑。莫非師父頭上長眼睛?「師父,你在看什麼書?很好看嗎?這麼起勁?」

  司徒劍滄冷冷回她:「我最討厭笨蛋,只有笨蛋才會邊練劍邊問蠢問題。」

  阮罌嚇得立刻收心,乖乖練劍。不敢惹他生氣,他說過喔,隨時會變卦不幫她的。

  不久,她就練得汗如雨下了,專心到沒發現師父三不五時瞥來的目光。

  他叫阮罌別分心,自己卻分了心。穿紫衫的阮罌,日光中使勁揮劍,長長黑髮如絹飄散,紫色裙擺飛蕩,漫過了芒草。那畫面綺麗夢幻,害他心神不寧。不過,當阮罌面轉向他,他便低頭,裝看書。不讓她發現他的注目,心被這丫頭擾亂。

  自從拜了司徒劍滄做師父,為了西域大計,阮曲百忍成剛,委屈求全。在娘親面前,努力裝乖,好取得信任,便宜行事。

  但凡女子們從小都要學描花刺繡、紡紗織布、裁衣縫紉等活計。十三能織素,十四學裁衣,不讀詩書沒什麼,不懂女紅卻不可饒恕,身為阮府的千金小姐,怎可以不會女紅?將來嫁去高家,丟臉哪!這女紅,每每就是阮夫人強逼女兒的功課。以前老是逃避學女紅,嘿,這兩年來,阮罌突飛猛進,就為著讓母親放心,不要再緊盯著她。

  瞧,瞧哪,

  阮夫人跟高夫人窩在房間的窗戶前,偷望亭子裡的阮罌跟高飛揚。

  「你看,阮罌刺繡的樣子多美啊!」

  「喲,這丫頭將來一定是好媳婦。」高夫人讚賞,等不及要將阮罌娶進高家。

  可不是嗎?

  那坐在亭裡的阮罌,如今出落得益發標緻了。靜靜刺繡,神態矜持端壯、體現著「靜專」兩字。原本就出色的容貌,更顯得清雅卓麗。在她身旁的高飛揚,時而揚眉,時而按住胸口,時而仰頭歎,想必是震驚於阮罌的刺繡神技。兩位夫人滿意極了,阮罌跟飛揚,絕配啊!

  「我就知道阮罌好,還上香問過祖宗,連他們都喜歡阮罌。」高夫人心花怒放,阮夫人得意洋洋。

  「不是我愛誇自己的女兒,」她拿出阮罌的作品,荷包、香包、錢囊等等,秀給高夫人看。「瞧,針腳均勻,填色準確,其精細就算稱她是本城女紅狀元也不為過啊。」

  「是啊是啊,妹子真會教女兒啊。」

  「哈哈哈,咱看也看夠了,走,喝茶去吧。」兩位夫人笑咪咪地離開了。

  亭裡,看她們走遠了,阮罌立刻扔了繡布。「走,出門了。」她急著去找師父。

  高飛揚撿起繡布檢視,批評道:「這個針腳收太緊。你要多練習,不然早晚會穿幫。」

  「那個你做好了嗎?」

  「喔。」高飛揚從袖內抽出一塊錦帕,上頭繡著鴛鴦戲水。「拿去。」

  阮罌收下,這樣,明兒個娘要是問起,她就能交差了。

  原來,方才兩位夫人讚美的,那針腳均勻,填色準確,其精細就算稱是本城女紅狀元也不為過的,是出自高飛揚的一雙巧手哪!假以時日,兩位夫人要是知道真相,不知還會不會笑得那麼開心得意哩!

  高飛揚常來找阮罌出去,他是阮罌上山找師父的擋箭牌;而阮罌則是高飛揚出去跟王壯虎約會的障眼法。兩傢伙可說是互相利用,天衣無縫,各得其利。

  每次出門,高飛揚跟王壯虎碰頭了,阮罌就去山裡找師父。到黃昏,高飛揚送阮罌回家,就這麼著,大人歡喜放心,孩子們高興如意。

  看吧,為了得到喜歡的,費心思,拐大彎,去達到目的。為達目的,阮罌這廂對師父可說是永遠笑盈盈地,畢竟師父是她通往夢想國土的唯一路徑,師父教她好多事哩!

  今兒個,到了教阮罌賺錢的時候了。司徒劍滄告訴她,先有本錢,才能開始賺錢。只要阮罌有五百文錢,就有辦法教她在五年內將五百文變成五萬銀,有了五萬銀,去西域的花費就夠了。

  阮罌沒有五百文錢,若跟母親要,她會起疑。

  阮罌思量道:「我一個月零用只有五文錢,那要多久才有五百文錢?」悲哀啊,雖然是阮家千金,但是娘認定節儉是美德,只給阮罌少少的零用。

  「八年又三個多月。」司徒劍滄答道,他在宣紙上,描著新設計的兵器圖騰。

  阮罌替他磨墨。「我現在十五歲,那等我有五百文錢是幾歲?」

  「二十三歲又數個月。」

  阮罌眨眨眼,瞭解。「我二十三歲有五百文錢做本,再加上五年賺錢的時間,才會有五萬銀,那時我幾歲?」

  「你沒腦子嗎?自己算。」司徒劍滄冷冷道。

  看吧,真討厭,這就罵人。師父就這樣,很刻薄,可,她還是笑咪咪地,不生氣,不生氣,師父是她通往夢想國土的唯一路徑!每次師父惹惱她,阮罌就將這句話默念一遍。

  她伸出指頭算了算。「是……二十八?」

  「是。」

  「二十八歲才能去?」

  「能讓你二十八歲去西域已經很快了。」說得很驕傲哩。

  「我知道更快的辦法。」阮罌伸出手。「借我五百文錢。」

  「為什麼要借你?」

  「徒兒有困難,基於師徒之情,師父該幫,這才是好師父。」這跟師父學的,師父很會分析道理,她也學會分析道理。不管有什麼要求,都要講得很有道理,才能說服別人認同你的道理,就算是個歪理,也要講得瞼不紅氣不喘,很像回事,唬得別人一愣一愣地,順著你的理走,誤以為歪理是真理。以前阮罌很衝動,現在,她跟師父相處久了,開始會花心思去說服別人了。

  簡單來說,阮罌變了,變得狡猾。這是好事,將來去西域她要是碰上問題,會冷靜聰明地解決,而不是莽撞衝動地把事搞砸。她最大的毛病就是衝動,這一兩年來司徒劍滄硬是改掉她這個毛病。

  聽完徒兒的妙論,司徒劍滄點點頭。

  「講得好。」

  「答應借我了?」

  「我問你,做徒弟的該不該聽師父的話?」他頭也沒抬,手也沒停,還畫著繁複的圖樣。

  一該。」師父有兩個腦子是不?阮罌常這麼懷疑,他老是邊應付她、邊畫這麼複雜的東西。

  「師父要你別去西域,行不行?」

  「不行。」

  「那麼你有沒有聽師父的話?」

  「沒有。」

  「你不聽師父的話,就不是好徒兒。你不是好徒兒,為什麼我要當好師父?」

  「……」阮罌看著師父,答不上。

  「還有問題嗎?」

  「……」

  「沒有了?」

  「……」她無力反駁。

  「好,既然情勢如此,你就接受二十八歲才去西域的命運。」

  命運之神,何等殘酷?教阮罌無力抵抗,只得低頭。

  司徒劍滄氣定神閒地繼續繪著圖,阮罌焦頭爛額地,努力想對策,怎麼讓師父肯借錢?

  「你喜不喜歡布?」

  「怎麼?」

  「我家開布行,我拿布跟你換錢。」

  可造之材,說服不成,來談交易了。司徒劍滄微笑,這丫頭越來越聰明,是他教出來的。呵,很有成就感。

  他擱下筆,轉頭,笑問:「師父要布幹麼?」

  「布可以做衣服,我家的布,品質保證,全京城的人,一半以上都來我家買布。師父可以有很多新衣穿,多棒啊。」

  看他啜了口香茗,像在考慮了,阮罌更賣力地說:「我們阮家布行是織染署公認所有布行中,顏色染最好,供色最齊全的。紅有銀紅、水紅、猩紅、絳紅、絳紫。黃也細分了鵝黃、菊黃、杏黃、金黃、土黃、茶褐等六。」

  「唔。」司徒劍滄頗為肯定地點點頭。

  大受鼓舞,阮罌更起勁道:「不只紅黃兩色,連青和藍色也細分有蛋青、天青、翠藍、寶藍、赤青、藏青。綠有葫綠、豆綠、葉綠、果綠、墨綠……」

  「阮罌——」司徒劍滄打斷她的話,問:「師父穿過別的顏色的衣服嗎?」

  阮罌怔住。「沒有。」師父只穿白的。

  「這就對了。」簡單幾句就毀了她的「色」誘計。

  「可是,我們也有漂染的白色,你還是可以拿去做衣服,添些新衣啊。」

  「師父的衣服是不是都同個樣式?」

  「是。」

  「可見得,你師父不熱衷買衣服,對我來說,衣服五件就夠了,為什麼要花五百文去換我不需要的?再說,拿了布,還得花錢找人裁衣服,加起來就不只五百文,對不需要的,要一而再再而三花費,是不是很蠢呢?」

  他笑咪咪、笑咪咪,笑得阮罌氣呼呼、氣呼呼。

  「是不是啊?阮罌?你說是不是啊?」慢吞吞重複問,非要她承認失敗。

  「是啊……」馬的咧咧哩!阮罌瞪師父,就像瞪個棘手的麻煩人物。終於明白,爺爺為什麼常罵粗話,有時,碰上很挫折的事,唯有罵粗話能發洩。

  司徒劍滄朝窗外望一眼。「唉,再說下去,天都黑了。別浪費時間,去練劍。」

  「等一下。」

  「嗯?」

  「師父,你吃的東西簡單,用的東西很少換,平時沒娛樂活動,沒朋友所以也不常出遊,你幾乎不花錢,師父,你根本什麼都不需要啊。」對個慾望極低的人,怎麼談交易嘛!

  「是啊。」她倒是觀察得很仔細。

  「那我怎麼跟你談條件啊?」巧婦難為無米之炊,阮罌沒有下手之處。

  「所以交易不成功啊。」

  「錢是死物,感情是活的,你對我總有感情吧?」她動之以情。

  「我對你的感情不會超過五百文,就好像你對我的感情不會超越你想去西域的程度。」他麻木不仁。

  夠狠!阮罌陰著瞼,馬的咧啊咧。

  司徒劍滄撇了筆,起身,取下牆上配劍。「走吧,把上次那套劍法練一遍給我看。」

  「師父,你有潔癖,你很愛乾淨。」她還不放棄。

  「對。」

  「借我錢,我每次來就幫你打掃屋子。還有,我家庫房有一種神奇藥水,可清除任何沾到布料的污漬。師父這麼愛乾淨,衣服都白的,想不想讓它永遠那麼白?白到發亮呢?很快就春天,到了春天山裡濕氣重,白衣容易變黃,有了阮家神奇藥水,衣服再也不怕變黃。啊,好棒對不對?對不對?對不對啊?」

  對,他心動了。她是對症下藥了。司徒劍滄打開桌上放著的鐵盒,倒出裡面的銅錢,數了數,看著阮罌。「師父只有四百一十五文錢。」

  嘎?傻眼,阮罌呵呵笑,眼角抽搐。原來,她這怪師父,很有本事但是很窮。唉,有總比沒有好。「沒關係,借我。快,教我賺到五萬銀。」

  「好吧,這些錢放著也是放著,就拿這些當本。明天起,教你怎麼投資。」

  」我就想不通了。」阮罌納悶。

  「哪想不通?」

  「照你說的方法能賺那麼多錢,為什麼你自己不去賺呢?買大房子住好吃好穿更好呢?要讓自己過這種窮日子。」

  「這種日子,我覺得挺好。」阮罌不明白,那些東西對他來說,是過眼雲煙。他命裡已注定好,沒享用這些東西的福氣,所以從不追求,也沒那個必要。

  」這種日子跟城裡人們過的日子差遠了,你大概不知道有錢人的生活。」她家餐餐大魚大肉,哪像師父永遠清粥小菜?睡的是鋪棉的床,又軟又暖。哪像師父是硬木板床,被子又單薄。

  「跟師父以前的日子比,這樣很好了。」

  這算好?阮罌哈哈笑。「難道師父以前很慘嗎?對啊,你從沒跟徒兒說你的事,你以前住哪?誰教你武功的啊?師父的爹娘呢?」

  「練劍了。」他面色一沈,撇下阮罌,走出草屋。

  阮罌忙跟出去。停在屋頂的「蒼」,看見他們,振翅,叫一聲,飛上來,在他們身後跟著。

  他們一前一後,走在搖曳的芒草間。看著師父背影,阮罌覺得那背影像在生氣,隱約感覺自己問了不該問的,惹得師父不高興。她心上忐忑,師父不高興,她就緊張。因為,師父是她實現西域大計的唯一路徑,惹阿花阿狗阿貓都行,就師父惹不得。

  阮罌追上去,跟師父走在一起。她偏著臉,討好地,笑看著師父。「師父師父啊,你知道嗎?我啊,我最喜歡師父了……」夠噁,但好話人人愛聽嘛,除了司徒劍滄。

  「當然喜歡,因為你想去西域。」他冷冰冰回道。

  阮罌臉紅,硬著頭皮反駁:「不是因為你幫我去西域我才喜歡你,平時我對你很好啊,如果不喜歡怎麼還會對你好?」

  「當然對我好,怕我變卦,不幫了。」

  他的話一針見血,戳得她心流血,嗚嗚。

  這麼直接,害她無地自容,臉頰熱燙。死不承認啊,阮罌昧著良心還在硬拗:「就算不去西域,徒兒還是最喜歡你。」是嗎?不確定。唉,管他,說好話就對了。怎麼可以讓師父看穿她的心機?

  司徒劍滄卻是個明白人,睞她一眼,冷笑。「別像那些大人,淨說渾話。」他最痛惡的,就是這種虛偽的表情。他以前看太多了,現在,在阮罌面上也看見了,不明所以的,這次,竟比以往的任何一次還生氣。那心情,就好像看見喜歡的白衫弄髒了。

  司徒劍滄冷厲的口吻,刺傷阮罌。她臉色驟變,因為心虛,聲音大起來。「真的,我是真心的啦!」

  「你覺得是真的就是真的。」

  「你不信?」

  不信。竟以為幾句好話,就能將他安撫得服服貼貼,任她擺佈?擺幾個虛偽笑臉,就妄想收買他的心?未免把他想得太膚淺。

  當初,他父親在朝當官,多少人千方百計想與司徒家交好。待父親被奸人陷害,家道淪落,那些平日涎著臉討好的人,避之唯恐不及,就怕受牽連。看盡那些小人嘴臉,司徒劍滄的心腸已淬煉得猶如照妖鏡般,將世情看得太徹底。也許他太自作聰明,過分自以為是,但這麼做不會令他快樂,質疑別人的感情,只令得他寂寞孤獨。然而他再無法回到單純的自己,他懷疑,懷疑一切,就算有誰拿真心接近,怕也已經看不出那份真心。更何況,這丫頭的心機那麼明顯。

  不知道司徒劍滄已經動怒了,阮罌還嘻嘻哈哈回嘴:「我就是最喜歡師父,不去西域也沒關係,有師父陪我就好啦!」這個謊話,夠感人了吧?

  他站住,盯住她,那銳利如刀的目光,教阮罌呆住了。

  「別跟我虛偽,想利用師父,就明著來。別假裝喜歡我,我最討厭虛偽的小人。你記住,永遠別跟我應酬,那種小聰明,會讓你看起來很醜。」強硬無情的警告,讓阮罌顏面盡失。她一下子,張著嘴,什麼話都說不出來了。倒是眼淚立刻湧上來,她鼻間一酸,便哭出來。

  司徒劍滄撇下她就走,將她落在後頭。

  好重的話!阮罌被批得面無血色,難堪至極,又狠狠傷心。師父尖銳的,不留情面的,一下把她心中想法全挑明了,難道這些日子以來,她表現得那麼明顯嗎?明擺著一副在跟他虛情假意嗎?

  兩年來,對他好、對他笑……師父眼中看見的都是這樣的她?醜陋?小人?阮罌連耳根子都紅透,很慚愧。

  阮罌覺得很抱歉,又覺得並不完全都是在跟師父虛情假意的。她追上師父,拿眼角瞅他。不,不全是這樣的,也許有七分真的只為去西域才討好他,但有三分是真心樂於親近並崇拜他。

  她要講清楚才行!阮罌心跳如鼓,很小心地,把手,伸向師父。在芒草間,這一大一小的手,交握一起。

  手被阮罌握住,司徒劍滄停步,望著她,看見一雙紅眼睛,淚汪汪地。

  「師父沒說錯,我常是這樣想的……我真壞……」

  「沒必要哭,這世上多得是為目的才維持的關係。」

  「可是跟師父在一起時,我常覺得開心。就算師父有時講話刻薄,惹我生氣,但我只氣一下,真的……你相信我。我覺得你對我很重要,比誰都重要!」

  他邁開腳步,往前行。不喜歡被打動的感覺,有一瞬,他軟弱了,差點衝動地想將她摟進懷裡安慰,要她別哭。他忍住,還生氣,氣這種無意義的感情拉扯,像被什麼東西纏住。但那小手,仍緊緊握住他。

  這就好像,他在牽著她的手走路。

  此刻,天空白色的,蒼飛翔,遍野芒草白茫茫,像白色波浪,隨風蕩。阮罌覺得自己,像被淹沒在這白色天地裡,她微笑,心尖冒出甜。師父的手很暖,她覺得,自己變成溫暖的粉紅色。而白色屬於師父,她很樂意,在這白濛濛中融化,陶醉地,暈頭轉向。

  第一次喔,阮罌覺得去西域沒什麼重要啊,那千奇百怪的大荒漠,懶得去看了。神奇的死亡之蟲,通體的紅身體,怪異模樣,不再吸引她。剎那,她像飽滿的圓。跟師父手牽手,好滿足,忘了理想,忘記需要,差點連自己都忘掉。

  這渾沌甜美的感受,是什麼呢?巨大,無邊無垠地包圍住她身心,是什麼無形的東西呢?神魂顛倒,又為什麼呢?

  這次她沒有別的目的,就是單純眷戀著跟師父手牽手的滋味,她很喜歡呢,懶洋洋,很有安全感,好陶醉哩!太喜悅,於是,忘記了言語,只傻傻地緘默著,感受著,彷彿一張口,美好感覺就會煙消雲散。

  兩人沈默地走了一會兒。

  司徒劍滄主動地,抽回被她握住的手。

  她怔住了,停下腳步。而他若無其事的往前走,那麼無所謂地,撇開她的手,就像撇去衣上的塵埃。

  阮罌沒跟上去,呆在芒草間,眼眶潮濕。

  剛才有多喜悅,現在就有多痛。方才意識到多滿足,這剎的感受就有多空洞。方纔,她不知道是什麼神秘的東西盈滿心房。這剎,那神秘的好東西陡然消失。自尊,被那個冷漠的一抽手,抽痛了。原本暈紅的臉色,瞬間覆上寒霜。

  師父是誰也不需要吧,枉費她還慚愧自己利用他,擔心他感覺很受傷,真傻啊!他哪會傷心呢?認識到現在,師父就那冷冰冰的表情。

  她來,他不曾笑著說歡迎;她走,也不曾目送她。她講話時他會聽,但他自己從不主動提起關於自己的事。有時一起用膳,個把時辰他可以任性沈默,令她如坐針氈,非要嘰哩呱啦找話題引他說話。他這樣冷血,哪懂傷心?

  淚水模糊視線,阮罌暗暗起誓,以後再不許自己有這感受,就照他說的,以後明著利用他算了,再不自取其辱,也不講真話。打定主意,她振作精神,追上師父,她故意哼哼唱唱,好像壓根兒不在意師父的冷漠已傷害到她。



  阮家布行生意越做越大,不只賣布,還開始賣美麗絲綢。漸漸地阮家布行遍地開花。這兒開一間那兒開一間,南方開三間,北方開五間,都歸功於阮夫人的慧眼獨具,她給阮大爺很多好主意,布行生意蒸蒸日上。還要感謝高夫人幫忙,高夫人是阮家布行長久來的大股東,高夫人還是阮夫人的好朋友。阮夫人真賢慧,為夫君鞠躬盡瘁啊,沒有阮夫人,阮大爺哪有今天。

  現在,阮家幫傭的人口較之前多了一倍餘,在城內的宅邸共多了三間。十七歲的阮罌甚至添了貼身女婢,名喚勤兒的胖女孩。好棒,阮氏晉陞全城首富之八。

  這天,是阮大爺從外地批貨返家的日子。

  阮府上下,忙得天翻地覆。阮夫人喜孜孜地吆喝傭人把府宅打掃得晶晶亮,亮晶晶「。

  「你爹不喜歡你披頭散髮。」阮夫人命勤兒將阮罌的發全扎齊。「你爹喜歡紅色,穿紅的。」阮夫人命勤兒換下小姐身上的綠衣裳。「見到你爹,要說什麼?嗯?」阮夫人問女兒。

  「爹回來了,女兒見到您好開心啊,女兒跟娘都好想您——」阮罌倒背如流,唱作俱佳。

  「講得好,講得好。」阮夫人感動得哭了。

  勤兒打嗝,差點吐了。

  阮罌講得臉不紅,氣不喘,反正每次爹爹回家,都要這樣講它一講。

  打理完女兒,換阮夫人表現,她連換三套衣裳,不停重複問以下的話——

  「你看,你爹會喜歡這件衣裳嗎?」

  「你猜你爹會喜歡娘梳的這個髮式嗎?」

  「你爹會喜歡這香粉的味道嗎?」

  「玉戒漂亮嗎?髮釵美嗎?你爹看了會高興嗎?」

  問問問,問不停。爹爹爹,都是爹。瞧娘多愛爹,每次爹回來的日子,阮罌煩不勝煩。

  終於,阮大爺回來了,所有的婢兒都跑去迎接。

  而那個走在僕人前,穿紅錦袍,肥嘟嘟,笑呵呵,油頭粉面,穿金戴銀的,就是阮罌的親爹,常常不見的親爹哪!

  「相公——」阮夫人拉著罌罌奔上去,嬌滴滴滴滴嬌地,欲撲進夫君懷裡。

  等一下!

  阮夫人突然打住腳步,阮罌煞不住,差點撲倒,她聽見娘驚懼地問著——

  「您……您帶朋友來啊?」

  阮罌看見爹身後—冒出個濃妝艷抹,大胸纖腰豐臀的女人。

  阮大爺呵呵笑。「夫人,以後你多了個好姊妹,柳姚姚是我在洛陽的相好,我把她接來住,咱們家裡大,空房多,人要更多才顯得熱鬧是不?你不是老怪我往外跑?以後我保證常待家裡,對了,你們要和平相處喔。」

  「可是……」

  「姊姊好。」柳姚姚笑咪咪跟阮夫人打招呼,然後回頭嚷:「快跟大娘問好。」

  什麼?!阮夫人倒抽口氣,差點一命嗚呼。這……這怎麼可能?這是在考驗她的包容力嗎?阮大爺身後,冒出三個男孩,柳姚姚好驕傲地介紹——

  「大的是阮明德,今年八歲。」

  阮罌嘀咕。哼,長得尖嘴猴腮,一點都不明德。搶我爹,給我記住!

  「這是七歲的阮震天。」

  阮罌暗笑。哼,個頭那麼矮,一點都不震天,搶我爹,給我記住!

  「這是六歲的阮威武。」

  阮罌冷哼。馬的咧咧,瘦巴巴,一點都不威武。搶我爹,通通給我記住!

  阮夫人臉上笑容僵住,指著夫君,顫聲問:「這……這……這幾個都是……」

  柳姚姚攬住柳大爺的腰,偎他身旁,笑得金光閃閃,瑞氣千條,阮夫人瞬間黯然失色,慘澹無光,變得很渺小。

  柳姚姚說:〔姊姊,這三個都是我跟大爺的孩子,姊姊,以後咱就是一家人。妹子有好的就跟姊姊分享,姊姊有的就算妹子一份,我跟姊姊相親相愛,當然,我會把姊姊的女兒當自己的女兒,姊姊就一個女兒阮罌嘛,當然要好好疼愛啊。也希望姊姊把姚姚的三——個兒子當自己的兒子疼,好嗎?」

  阮夫人心痛!這騷包故意強調她只生個女兒。心寒,這騷包刻意強調她一年生一個,連生了三個男孩。嗚……輸到慘兮兮。阮夫人頭暈,往後倒,旁人趕緊上前扶住夫人。

  輸人不輸陣!阮罌一馬當先奔上去,緊抱住爹,馬上學柳姚姚,也嬌滴滴地跟爹撒嬌。「爹,您回來了,真回來了。女兒見到您好開心,女兒跟娘都好想您啊,女兒愛您啊爹——」看吧,主動加上幾句,比噁心,她會輸嗎?阮罌卯起來幫娘霸佔住爹。

  可恨,情勢對她不利。柳姚姚立刻朝兒子們使個眼色,三個死小孩,一擁而上,擠開阮罌,全抱住他們的爹,予以反擊。

  明德說:「我也是,我也愛爹!」

  震天說:「我更愛,我最愛爹!」

  威武說:「我最最愛,我最愛我的爹爹爹!」

  「呵呵呵,好好好,爹都愛,爹每個都愛……」阮大爺右手環住兩個小孩,左手環住另一個,懷裡還窩著美麗的妾。只有一個攬不到,被擠出愛的圈圈的女兒;還有一個太遠攬不到,讓婢女扶著雙腿發軟,大受打擊站不住的阮夫人。

  這三個死小孩得意沒一會兒,忽然一個個啊啊啊地中劍、中刀、中匕首,通通倒下來,躺在血泊中。而傷得最重的是柳姚姚,她頭上插了匕首,背後中了一刀,屁股還插了一把長劍。

  當然,這慘烈畫面,不過是阮罌腦子裡的想像。唉……

  阮夫人從早上哭到中午。

  婢女送來午膳,勸著:「夫人,別哭,吃點東西吧,哭壞身體多划不來。」

  阮夫人趕婢女出去。

  阮罌坐床上,看著娘哭。

  托盤上放了膳食,香噴噴,夫人沒食慾,只顧著趴在桌上哭。

  「娘,你要哭到什麼時候?」

  「你爹被人搶走了,我還不哭嗎?還問,你還不哭啊?你忽然多了三個弟弟啊,嗚嗚嗚嗚……」

  窗口,冒出三個小壞蛋,從左至右,是明德、震天、威武。他們看好戲似地趴在窗口笑。

  阮罌下床,站在窗前,雙手環胸,也對他們笑。「好弟弟,有事嗎?」

  明德說:「大娘在哭啊?哈哈哈。」

  「大娘大娘不要哭,哭病以後沒藥醫。哈哈哈——」震天笑。

  「大娘大娘還在哭,哭得家裡淹大水,哇哈——哈——」威武笑。

  阮罌也笑。「吃過午飯沒?嗯?」抓了雞腿,眼睛盯著三個臭小子,問:「要不要吃雞腿啊?」

  他們笑。「阮罌阮罌是姊姊……」又笑:「阮罌的娘很愛哭……」又大笑:「阮罌的爹不愛她……」又更大聲笑:「阮罌的爹也不愛她娘,嘻嘻嘻。」

  阮罌也笑嘻嘻。「別顧著笑嘛,來,吃雞腿。」

  接下來的事,是怎麼發生的?當時,阮夫人正趴桌上痛哭,沒注意到事情發生經過。阮罌笑咪咪地,那三張壞臉也笑咪咪地。他們看阮罌掰雞腿,後來,什麼都沒看見就——

  「哇啊——」一根雞骨頭插在明德眉心。

  「唉呀——」另一根雞骨頭在震天臉龐劃出血痕。

  「……」

  威武沒出聲,他沒辦法出聲,因為一根雞骨插在他嘴裡,他愣住,大聲咳嗽,三個死小孩嚇得奔去告狀。

  「吵死了!」阮夫人抬頭,罵道:「都住進來了,還來示威嗎?嗚嗚嗚嗚……」

  「不氣,都走了。」阮罌坐下,安慰娘說:「有什麼好哭嘛?反正爹常常不在,有爹沒爹都一樣。」

  「你不懂,娘很愛爹,可是爹不愛娘,娘才傷心哪!」

  「那不要愛他嘛。」

  「怎麼可能不愛?娘有血有肉哪,是人都需要愛,尤其女人,你懂嗎?」

  阮罌不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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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11-12 01:58:48 |顯示全部樓層
第三章   

  這天午後,阮罌上山找師父。聽見林間迴盪著琴聲,知道是師父在奏琴!阮罌摸出師父給的悅音匕首,抽掉短鞘,拔出利刃,短匕對著佈滿凹痕的刀鞘敲了幾下。鞘身震出白光,迸出脆響,呼應琴聲的方向。

  於此同時,遠處,槐樹下,正在奏琴的司徒劍滄,聽見回音,嘴角浮現淡淡笑意。知道是誰找來了,他撥亂琴弦,轉瞬空靈的琴音轉變得激越複雜。

  循著琴聲,阮罌找到師父。

  他不悅地瞥她一眼。「你聽音辨物的能力還不夠好,這麼久才找來。」

  「師父故意將旋律奏那麼亂,擾亂了我的耳朵。」她懶洋洋地說著,坐下。

  「能力不好,怪別人。」司徒劍滄擱下琴,轉頭,看見阮罌垂頭喪氣著。

  「我可以去西域了吧?」她問。「這個……勞煩師父幫我看看。」她從懷裡抽出帳冊,交給師父。

  司徒劍滄翻開帳本,數算了一會兒,說:「再半年,你去西域的盤纏就夠了。」

  帳本是阮罌托總管福伯幫她保管的,裡面記載著阮罌請總管出面投資的幾間商家紀錄,還有累計的報酬。當然意見都是師父給的。

  阮罌沒架子,跟下人們交情好,阮府的僕人有麻煩不是找夫人,都找阮罌處理,幾乎有求必應。久而久之,大家感情像朋友,什麼話都能說,連阮罌要去西域的大計,下人也幫著保守秘密。

  「還要半年啊?真久。」阮罌歎氣,以後家裡多個騷包的二娘和三個討厭鬼,更待不住了,光想就問。

  「師父有東西給你。」

  司徒劍滄從袖內抽出卷軸,交給阮罌。

  阮罌攤開,是往西域的地圖,鉅細靡遺地描繪路線。師父親手繪製的?瞧那筆觸細膩,是師父的風格。

  司徒劍滄說:「放地上,我解釋給你聽。」

  她將地圖放在草地上展開,司徒劍滄指著地圖指導阮罌。「從長安要經過河西這一帶才能到西域……」他修長的指劃過行經的路徑。「你從京城出發,由這兒走到西域,大約要三個月的路程。」

  圖上標明著沿途的旅店,標記每一鄉鎮該注意的事項,要迴避的險處,哪兒可以添置馬匹乾糧、哪兒治安特壞……阮罌望著地圖,看師父這兒指指,那兒指指,解釋路上切記的事,她聽著,心煩意亂。

  這麼大張地圖?師父花多少時間繪製的?這麼用心?還標明每一處地名?難道……師父是疼她的?師父並不是像外表那麼無情?

  阮罌好感動。她忽然覺得半年後去西域,似乎太快了。慢點去吧,能這樣跟師父相處,很好啊。這一想,驀地記起娘說的話——

  女人,都需要愛。

  阮罌惶恐了,這心頭熱呼呼的感受,莫非是愛上師父的徵兆嗎?又想起娘的眼淚,還有爹的薄倖。內心抗拒了,不,不可以愛……男女情愛有什麼好?瞧瞧娘的下場,想跟娘一樣嗎?太可怕了,她竟為了想跟師父相處,忘記去西域對她有多重要。

  阮罌轉頭,看著師父。從樹稍篩落的光影,在師父臉龐閃動。師父專注地陳述往西域的路徑,阮罌卻貪看他英俊的側臉。看著看著,忽然她說:「我愛你。」

  他震住,回過頭,看見阮罌漆黑的眼瞳,正骨碌碌地打量著自己。那模樣,讓他想到飢餓的貓,正磨牙張爪,準備熱情地撲向什麼,他心跳漏了半拍。

  「師父,我愛你。」她又說了一次。

  「胡說什麼?」他往後挪,挪出距離,瞪著她。

  她手撐在地,趴著,竟大膽欺近過來,盯著他的眼睛。還說:「我愛你。」

  他眸色一沈,厲聲道:「別開玩笑!」

  阮罌定定瞅著他,臉兒逼得更近,近到他能感覺到她呼出的氣息,近到他覺得那潤著光澤的紅唇,已軟軟熱熱地觸到他的嘴……

  春寒正料峭,但他覺得置身熱夏。表面維持嚴肅,但內心慌,不留痕跡地又往後退了一些,她卻得寸進尺,放肆的又靠近一點。

  該死,他的身體繃緊,緊得像渴望出鞘的劍。

  假使她再靠近,更靠近一些……他會不顧她感受,強悍反制,將她按倒,狠佔住那片唇,深且熱烈地懲罰她,接著再……

  他心煩意亂,招架不住,思緒大亂,沒了主張。

  阮罌倒顯得比他沈穩、鎮定。這丫頭凝視師父,像個嗜血的小「餓」魔。

  「你不愛我,對吧?」她問。

  「對。」司徒劍滄說得斬釘截鐵,可心裡,亂得一塌糊塗。

  「好。」

  「好什麼?」忍不住大聲,他震怒,無名火起。平日自豪能看穿人心,這當頭,竟看不穿這丫頭在想什麼,說什麼「我愛你」,他竟分辨不出她說這話是真是假。從她的表情,他揣測不到。急著想辨識她神情裡的蛛絲馬跡,結果是看得更模糊,內心更混亂。

  「你鬧夠了嗎?」他從齒縫迸出這句,卻像在挽回頹勢,掩飾自己的狼狽。

  阮罌低頭,摸著心,凝視心窩。「嗯,我習慣了喔……」

  「習慣什麼?」

  「不愛的感覺啊……嗯,還好嘛。」她摸摸眼睛,沒哭;按按心口,不痛。好,也不傷心。「被師父拒絕,我不難過啊,沒什麼大不了嘛,我不需要愛啦!」娘還說女人都需要愛,胡扯。

  「你究竟瞎鬧什麼?」司徒劍滄怒斥,簡直一頭霧水。

  阮罌笑了,退身,坐好,將今兒個家中的事全說給師父聽。

  「唉,你看,我娘這輩子的時間青春啦,都浪費在愛我爹上,結果呢?愛情哪那麼了不起,我不希罕。被拒絕,不被愛,有什麼大不了?你看剛剛你說不愛我,我不傷心。師父也聽見了,我說我愛你,說得多容易。可見得愛這個字,對我沒作用,沒感覺哩!」

  她最喜歡的人是師父,最在意的人是師父,結果師父不愛她,她能無所謂,也不痛心,那麼應該可以將愛撇下了,不再受它影響。阮罌竟得意洋洋起來,還沾沾自喜,彷彿練成大武功。

  好險,沒被師父影響。好險,被拒絕也不難受。她捱得住。

  司徒劍滄那躁動的身心,瞬間冰冷。他凜容,一霎時,不知該為阮罌高興還是悲哀。難解是,她這段話,惹他心頭惆悵,他的感覺,像一下子斬了九十九個人那麼疲累,虛乏。

  「你拿我來試?」

  「是啊。」

  「可笑。」他冷笑。

  「你說過我可以明著利用你嘛。試試你的反應嘍,順便試試我的感覺啊,看樣子你對我來說,沒太大意義。師父不介意吧?不覺得受傷吧?」她嘿嘿笑,眼睛閃著狡光。

  司徒劍滄心頭一震,是作繭自縛,教了個頑徒,很懂得將他的話舉一反三,更懂得將他物盡其用。他哭笑不得,身不由己。他該高興?不,心裡沒高興的感覺。

  司徒劍滄忽然間明白了,傷心,兩個字,描述的正是這種感覺。

  「沒有感情,就不會受傷。」但現在,他明白受傷是什麼感覺。

  像說給自己聽,司徒劍滄對阮罌的行徑下了註解。

  「是啊,的確是,沒感情就不會受傷。」阮罌默念一遍,笑盈盈說:「像我母親早想開的話,就不會吃苦受罪了,對吧?」

  阮罌唏噓不已,怔望地上的琴,俯身,撥一下弦,響音清脆。

  「師父不愛阮罌,阮罌也不愛師父。師父誰都不愛,阮罌也學你,誰都不愛。」

  她又撥了一下琴弦,那響音震痛司徒劍滄的心。

  阮罌又說:「將來我去西域流浪,到處玩,像我爺爺,到處跑啊跑,不要像我娘,活得窩囊,每天在家等我爹,我爹反而到處跑。將來,我要跑得遠遠,情願讓人等我,我不等人……」她目光驟冷。「師父,我要當個很無情的人。」

  「好,就當個無情的傢伙。」他的聲音瘖啞,冷厲的眸子,反變得異常溫柔。

  「像師父,我從沒看你傷心,你那麼無情,才是最快樂的。我跟師父學。」

  不,他不快樂。阮罌誤解了,他會這樣,是不得已。他不是一開始就這麼冷漠,他冷漠是因為……

  糟,他眼睛好澀。他怎麼又想起那些黑暗的事來?

  忽地出手,拉她過來,按坐在他面前。

  「等一下練劍,把頭髮紮好。」

  司徒劍滄幫阮罌扎頭髮,挑起髮絲,一束束交錯綁緊了,用小草一束束圈起。

  司徒劍滄心亂如麻,愁腸百結,心裡佈滿的,是一幕幕不堪回首的過往。他豈是個天生的無情人?是命運造化,讓他選擇冷眼看世情。

  「阮罌。」

  「嗯?」

  「你看見的,不一定是真的。」他不是對她沒感情,而是不敢有感情。

  「什麼意思?」

  他沒多作解釋,只說:「以後去西域,就高高興興地做你喜歡的事。生命很可貴,你活著,才能談夢想。去西域的途中,若有任何狀況,記住,保命最要緊,不可莽撞衝動,行事要三思而後行。」

  將密密的發一束束紮好,司徒劍滄暗暗驚訝著,驚訝自己能用這麼溫柔的口氣說話。原來要碰上喜歡的,人的聲音就會改變。

  阮罌望著草地上閃耀的陽光。「師父,你有夢想嗎?」

  「沒有。」

  「我以為考狀元是你的夢想。」

  「師父考狀元,是為著見到皇上。」

  「為什麼要見皇上?」

  「要辦一件事。」

  「什麼事?」

  司徒劍滄敲她的頭。「問那麼多幹麼?」

  日後,阮罌回想到這天,才震驚地領悟到,以上這些談話,是師父愛她的伏筆。有人關心是放嘴巴上的,說我愛你,承諾要對你怎麼好,給你很多保證。但有些人,不在嘴上提起,不將愛放在面上表演。而是默默地、不求回饋地,偷偷將你收進心裡。

  愛不愛,不能用問的。

  在將來,會有那麼一天,阮罌懊惱自己不夠細心。

  曾經,在師父的眼角眉梢,或在師父的行為舉止,一點點,透露著關懷的訊息。她沒聽見他說喜歡,說愛你,就認定那些訊息,是毫無意義的訊息。

  終於明白過來的那天,她才甘心對愛低頭,付出一切。

  二月八日那天,是朝廷每三年舉辦一次的會試。通過會試,才能參與殿試。會試由禮部主持,錄取三百名貢士,第一名叫「會元」。考生一旦進入春闈,要四天後,才放出來。每個人要先把這幾日的吃食準備好,帶進考場。

  二月,城內,旅館住滿考生跟隨行的親友團。飯館大爆滿,滿街叫賣歷來的考古題。茶館那一窩、這一窩,都是埋頭苦讀的書生。

  有一名書販,正抱著抄寫的題庫,扯著喉嚨嚷:「想高中會元的快來喔,買了前途似錦,不買一定後悔——」

  大家圍過來,追問:「是不是真的有用?」

  書販滿口保證:「當然!有買有保佑,才一文錢,一文錢哪!」

  「那麼厲害,你早中會元啦,還在這兒賣什麼考古題。」

  大夥兒笑。

  書販清清喉嚨。「這位兄——台——您有所不知。我阿元賣的是畢生心血,我雖然沒考中會元,但我爺爺會試考過十次!我阿爹考過十三次,我呢,我考過七次……」

  一旁的某人翻臉了。「你們一家三口,爺到孫,統共考過三十次,沒一個中,還敢賣我們題庫?」

  書販臉不紅氣不喘地說:「老兄,我阿元沒福氣又沒慧根,天生不是讀書料.但你們幾位大爺看來多有福氣相,題目是死的,腦袋是活的,你們買了做參考,頂好的嘛!才一文錢,就買了我們王家爺到孫三十次的經驗——」

  有理,大家衝上去搶著要。

  「別搶,別搶,慢慢來……」

  一張題庫,被風吹跑,半空翻飛。

  茶樓二樓的窗口,伸出一隻纖手,截住紙張,拿進來,放桌上。

  「都在準備考試,你怎麼不參加?」阮罌問高飛揚。

  「我對唸書沒興趣。高飛揚瞧著捲上題目,全部看不懂!

  「你只對『壯壯的老虎』有興趣。」她一語雙關。

  「噓、噓——」怕被聽見,高飛揚噓她。

  「男兒要有志氣,你現在參加考試,從舉人開始考,一路去考到狀元。」

  「嘿,我娘都比你清楚了,她說憑我的資質,等考到狀元她長草了。」

  「長草?」

  「躺進墳墓,墳墓長草。」

  「我對你有信心,去,高飛揚,你開始準備考試,慢慢準備,甭心急,我反正不急著嫁你,我等。」

  高飛揚冷瞅著她。「別以為我不知道你想什麼——慫恿我考試,想拖延我們的婚事。」

  「聽我母親說,你娘要來提親了。」阮罌惱著。

  「是啊,我家一脈單傳,她巴不得我快娶你,很快生小孩,壯大高家。」

  「假如……我不嫁呢?」時間緊迫,看樣子這幾日她就得動身往西域。

  「不行,我知道你對我沒感情,但親事是兩家長輩訂的,我們能怎麼辦?」

  「假如新娘逃了呢?」她有此打算。

  高飛揚瞼色大變。「那還得了,我爹娘不掀了你家才怪。」他低聲警告:「我明著跟你說了,當初要不是我家借你們阮家周轉金,阮家布行早沒了。我知道你膽子大,這些年的表現全裝出來的,你還是跟以前一樣野。可我告訴你,我也不想成親,但我沒你那些瘋念頭,不像你任性,我們做子女的就是要聽爹娘的話,要體諒生養我們的父母,再怎麼放肆也不能不顧他們的顏面,做出大不孝的事——」

  「得了,別說了,懦夫。」

  「欸,又罵我?!」

  「難道你都不掙扎?這是你的人生大事啊。」

  「不是我不反抗,而是明知沒用的反抗,還反抗幹麼呢?」

  「說得真好聽,要嫁到別人家的是我不是你,要伺候你們一家的是我不是你,將來要生養小孩的是我不是你……」她講著講著上火了。

  「我在跟你講道理啊,妹子。做人要是不孝,會遭天譴的,會——」

  「死亡之蟲通體紅色長得像……」

  「啊我不要聽我不要聽我不要聽,啊啦啦啦啦哇哈哈哈哈,我聽不見我聽不見我聽不見不要講……」

  高飛揚又表演起乩了,瘋了似地搞住耳,亂吼亂叫亂跺腳,把旁桌客人嚇到。

  哼,虛長那麼多歲,膽子沒跟著長大。阮罌冷笑,在高飛揚掩雙耳,亂吼亂嚷的當頭,說:「再會了,高飛揚。」

  她就快動身往西域去,實踐夢想。



  今日,就是二月八日。

  天未亮,司徒劍滄走出屋外,立在幽藍的天地間。巨梟看見主子,飛下來,棲在他的右肩上。

  司徒劍滄焚香,朝西拜,敬告父親,他正一步步完成允諾父親的事。

  回屋內,他開始整理包袱,三片大餅,五個饅頭,如此隨便,就是他入會場後,四天整的糧食。假若父母健在,將會有人為他準備吃食,同赴考場,而爹娘的面目,如今都模糊了……這時候,阮罌正在做什麼?他想起這些年,跟他互動最頻密的徒兒。前日,她來辭行,說這幾天就動身往西域,日子就選在二月九日。

  「那麼,我在這裡,先祝師父考試順利嘍。」那丫頭笑著說。「這些年,謝謝師父的指導。」

  就簡單幾句,了結了師徒的緣分。

  打從那天,聽見阮罌辭行後,他就開始失眠,直到這刻。這丫頭,沒預告的,就來說這麼一下,他沒心理準備,沒想到那是最後一天見面。

  她穿著最愛的紫衣裳,動作表情,和平時沒兩樣,眉眼間看不出一絲捨不得。甚至,音調裡還帶著激動喜悅,彷彿跟他告別,沒啥大不了。

  天空露出微光,雨綿綿的早晨,濕氣濃重。

  他離家,目送的,是巨梟的黃眼睛。雨勢不大,他懶得打傘。

  走入巨樹林,經過阮罌曾窩過,有著大洞的老樹。他停步,注視樹幹的空洞,彷彿又看見,曾窩在裡面的天真少女。

  司徒劍滄不禁微笑,摸了摸老樹皮,竟已經開始懷念起這惱人精。他撇開思念,邁步前行,穿越巨樹林,走在山林小徑,忽地,愣住了。

  是錯覺嗎?煙霧瀰漫的小徑前方,打著紅傘的紫衫女子,正笑盈盈地望著他。

  「阮罌?」

  阮罌上前,左手挽著個竹籃,右手的傘,移向他頂上,幫他擋雨。

  「早啊,師父。」煙氣從那粉紅小嘴飄出散去。

  「一大早來做什麼?」

  「有事急著見你。」

  「快說,我還趕著考試。」又要他幫什麼了?

  「很簡單的事,不會浪費你太多時間啦!」阮罌指著他肩上的包袱。「師父的包袱借我一下。」

  「做什麼?」

  「借一下,拜託。」

  司徒劍滄拽下,交給她。他看阮罌把傘放下,蹲下來,擱落竹籃子。再打開師父的包袱,看了看,將他準備的大餅、饅頭,全拿出來,扔到地上。

  「你——」正生氣要罵,驀地住口。看她笑著,打開她的竹籃子,將籃子裡的東西,一一放入包袱內。分別是六塊紅豆鬆糕、五個綠豆大餅、七片乾牛肉、四個栗子糕、三個粽子、八個饅頭。

  一下子,那貧窮空虛的包袱,塞滿了。重新將包袱打好,阮罌遞給師父。

  「喏,拿去。」

  「……」司徒劍滄怔望著。

  「拿去啊!」她笑了,幫他掛上肩膀。

  她調整包袱的位置,叨叨絮絮地說:「我不喜歡欠人情,這五年,謝謝師父關照,這些吃的就當徒兒報答您。師父什麼也不需要,但總要吃吧?這都是徒兒做的,你也知道我沒有烹飪的天分,但是做得再差,也比那些吃了鬧胃疼的硬饅頭好多了……」

  「多事。」他強裝冷漠,可心裡酸著,震盪著。

  「考試要是鬧胃疼,我看你還考什麼哩!」阮罌從腰際,解下個東西,拉住師父的手,將東西塞入他的掌心裡。

  「這,也是給師父的,以後我們大概是不會再碰面了,我去了西域以後,不知道何年何月才回長安……就這樣,徒兒沒話說了。你也該走了,師父,我目送你。」

  重新邁開腳步,但每一步都像千斤重。

  沒回頭望,但能感覺那雙美麗的眼睛,注視著他。司徒劍滄走著,邊打開掌心,看見她給的東西。

  那東西,很多考生也有,都會帶上。那是做娘的會繡給愛子,做女人的會繡給意中人,代表考運亨通、寄予鼓勵、期盼祝福和無盡關懷的,艷紅色的「連中三元」荷包。

  好俗氣。

  司徒劍滄皺了皺眉,怎可以帶這俗物,有違他的作風。晨霧,潤澤雙目,濡濕眼瞳,還是,濕潤眼睛的,不是霧,而是……

  阮罌還看著他嗎?希望沒有。因為他很呆地,緊握荷包,竟濕了眼睛。他頭也沒回地直往前走,不想讓阮罌看穿他的心思。

  目送師父離開,阮罌想著,這該不會是他們最後一次見面吧?

  師父急著趕考,她怕耽誤師父,就沒跟師父說教她迷上西域的爺爺,昨天回來了。

  為了找死亡之蟲,消失五年多,爺爺有沒有看見死亡之蟲?她不知道。她想問,但沒辦法問,因為爺爺的耳朵沒了,聽不見。就算聽見了,爺爺也沒嘴巴答,爺爺的嘴巴也沒了。沒了耳朵、沒了嘴巴的爺爺,或許還可以試著用眼神做溝通,可是就連眼睛,爺爺都沒了。這就麻煩了!

  她爺爺不是走回來的,是窩在瓶裡,化成白粉,讓陌生商人帶回來的。商人說,兩年前,跟駱駝商隊往絲綢之路做生意,遇上隻身在荒漠中旅行的爺爺。

  商人讚歎。「沒想到八十幾歲的老人,竟能在戈壁沙漠生活。」

  爺爺加入他們的商隊,後來生病了,死前,托商人將來若去長安,將骨灰送去阮家。

  看見骨灰,阮罌的爹怎麼說的?

  他哭著說:「真傻啊,放著我給他的榮華富貴不享受,跑去野蠻地方受苦,命都沒了,找什麼死亡之蟲?值得嗎?」

  阮罌心裡犯嘀咕。「難道像你這樣一天到晚飲酒作樂,吃到肥肥,拈花惹草,讓妻傷心,才叫聰明?」

  娘呢?娘又是怎麼說的?

  娘也哭。「早勸他年紀大了,別想著往外跑,就不聽,如果聽我的好好待在家裡,別想那些亂七八糟的事,說不定還能活過百年……」

  阮罌心裡又嘀咕。「是是是,像你乖乖待在家,溫良賢慧,持家有方,把咱家搞得家大業大,結果呢?」阮彎心裡哼哼嘖嘖。「你開心嗎?」

  爹又跟變成骨灰的他爹說:「可憐的爹,你不知道你終於有孫子了啊,而且是三個哪!」

  此話一出,二娘柳姚姚立刻拽住她的三名死小孩,跑上去對著爺爺的骨灰哭,並認夏地虛情假意,哭得好像肝腸寸寸斷。這時,阮罌的娘臉就綠了。三個寶貝孫子,她呢?只一個女兒。

  阮罌覺得很荒謬,爺爺死在西域,還頂不賴的,她才不哭哩!那樣勝過悶在這裡,庸俗到老。還有件大事,阮罌沒跟師父說,而且還是個不得了的大事。

  二月九號,高家就正式提親了。這陣子兩家長輩,來往密切,交往熱絡,可以說除了正式提親外,其他關於成親日、地點、嫁裳、餅大小,等等等兩家都密切商討過。阮罌跟高飛揚這兩位事主,反被落在一旁,沒人問意見,也不需問,反正安排操度的都是這些長輩。真正高興的,好像也只有他們。

  高飛揚愁眉苦瞼,連著幾天跟阮罌訴苦,埋怨不能跟真正喜歡的壯虎成親。可這傢伙埋怨歸埋怨,還是認命地聽任安排,不反抗,敢情只是抱怨來玩的?抱怨來應景的?

  嗟,沒原則。阮罌呢?阮罌也表現出最大的熱誠去配合大人們,就當是她離家前的最後一場表演吧!

  爹娘問她:「嫁裳這個款式好不好?」

  「好。」難道我說討厭紅嫁裳你們會聽?去——

  爹娘說:「成親日就訂在下月六號如何?」

  「行。」難道請你們訂在百年後的一月七號你們肯?嗟——

  高夫人望著阮罌肚子說:「罌罌以後要努力幫我們高家多添幾個娃娃喔,尤其是男娃娃。」

  那句「男娃娃」,讓站在高夫人旁的阮罌的娘,瞬間變成一朵枯萎的老花。

  當下,阮罌沒回話,微笑作答。

  看吧?悶死人了,什麼跟什麼嘛?每天關心的都是這些芝麻綠豆大的事,阮罌想像遙遠西域,想到即將去探險,熱血沸騰哪!

  阮罌預定二月九號這天晚上,要來個義無反顧,牽連阮府上下,連著高家,四十幾口人畜的逃婚行動。這逃婚行為,很快地會被好事者大肆傳播,成為二月長安城最熱門的大消息,阮家布行的千金阮罌,毀了跟高大爺獨子的婚約。唉呀,光想就覺得這事不得了、嚇嚇叫。

  畢竟小時候蹺家,阮家還只是個經營小布行的普通人家。阮罌再放肆,都不會變成大消息。而今十八歲了,阮家布行在城內外有很多分店,她成了大戶人家的千金小姐,千金小姐蹺家逃婚,自然更擲地有聲。

  再加上高九戈大爺的酒館生意旺旺旺,連朝中都有靠他贊助籠絡的官,算是有頭有臉大人物。那麼阮罌這一蹺家逃婚,果真要轟動長安城。她這臨別一蹺,也算蹺得轟轟烈烈,氣勢磅礡,不枉阮罌是大冒險家阮奇石的孫女。

  萬事俱備,東風不欠,很順利,都很順利。

  五萬白銀帶上,要乘的馬買好停在馬販家。師父精心繪製的地圖,路徑都背熟,更替的衣裳全備好。九日傍晚,阮罌先去跟大廚告別。

  在灶房,大廚握著阮罌的手,眼都哭腫了。「小姐,一路順風。俺做了粗糧,您帶上,沿路不要餓著。」大廚看著阮罌長大,他有腰痛的職業病,大小姐好幾次主動幫他推拿,何德何能啊?他知道小姐特立獨行,志比天高,更明白小姐的西域大計。

  阮罌拍拍大廚的背。「酒少喝一點,以後喝醉,可沒人幫你掩護了。」

  再到下人住的後屋去。到此為止,都還很順利,很順利。後屋大廳,共十二個男僕七個女婢,早等在那兒,給小姐送行。

  「小姐,我會記得你對阿花的好,要不是您,阿花的弟弟到現在還在受苦呢。」阿花的弟弟有氣喘,是阮罌主動請大夫看好的。

  「小姐,我會記得你給我吃過的那些好東西。」貪吃的勤兒,常讓小姐請客呢!

  「小姐,我也會水遠惦記著您。您是俺的恩人。」說話的是王星星,之前惹了某幫派老大,是阮罌幫他擺平。當時怎麼擺平的?她喬裝成黑衣人,跑去砍得那個幫派差點瓦解。

  阮罌拜託大家:「往後,請各位代我孝順我娘。」

  「沒問題。」

  「一定。」

  到此為止,也都還很順利,很順利。

  剩下最後步驟,見娘最後一面,喔,唯一放心不下的,就是可憐的娘。走進娘的房裡,見她娘親正伏在桌前,正在縫著什麼。

  「不歇著,還忙什麼啊?」阮罌過去瞧。

  「就一點針線活。」阮夫人抬頭道。

  嘎——這一抬頭,把阮罌嚇退三大步,怎回事?母親眼下有大暗影,兩頰凹陷,面色臘黃,笑容疲憊。

  「娘在給你做鞋呢,娘要你穿上這鞋,讓你一路好走,將來在夫家快快樂樂的。」

  「別累壞了。」阮罌心虛地笑了笑。

  阮夫人縫得起勁。「不累不累,你是我的寶貝女兒,啊!」不小心讓針戳到。

  「小心。」阮罌忙拿帕子,幫母親擦去指尖的血漬。「別做了,用買的就行了。」

  「幫你做鞋,娘高興啊,就算讓針刺幾下又有什麼關係?不痛的。」

  「晚了,歇著吧。」

  「不,娘要快點做,因為娘還有——」阮夫人去打開衣箱,拿出袍子。「這袍子也是要讓你帶去高家穿的,還沒繡完呢!還有這個……」又撈出一件裙。「這裙也快繡好了,娘特地繡了能帶來好運的鳳凰,還有這個——」

  還有?阮罌面色發白,愣在牆前。「娘,你會不會做得太多了?」

  眼看娘陸陸續續拿出未完成的荷包、手絹、衣裳、裙子、襯衣等等,全是打算在阮罌出嫁前做給她的。怪不得容貌憔悴,面色枯黃,這樣搞下去,還有命嗎?

  阮罌既沒高興,又不感動,只覺得有很大的壓力。她就要蹺家到遙遠的西域去,留下爛攤子讓娘收拾了哪。

  阮夫人笑容恍惚地說:「我不累……真的。我開心哪,你能嫁到好人家,我放心了。這是娘最感到安慰的……」

  呵!阮罌哭笑不得,娘的行為,害她想到高飛揚前幾天在茶樓說的話——

  「我不像你那麼任性,我們做子女的就是要聽爹娘的話,要體諒生養我們的父母,再怎麼放肆,也不能不顧他們的顏面,做出大不孝的事……」

  剛剛鬥志高昂,一切都順利得不得了,可是,一面對娘,她忽地整個人虛掉。阮罌天不怕地不怕,就怕她娘。親情真是最綁縛人的束西,眼看娘這麼興奮,連笑容都恍惚,萬一發現她逃婚,會不會崩潰啊?

  阮罌試探地問:「娘……女兒,可以跟你說說心裡話嗎,你願意聽嗎?」

  「傻丫頭。」摟住女兒,拉她坐在床沿。「咱母女還有什麼不可以說的?」

  「什麼都能說?」

  「跟自己的娘還有什麼不能講的。」

  「我不嫁高飛揚。」她咬牙一口氣講完。

  阮夫人反應很快,馬上跳起,瞪住女兒。表情像天上突然打大雷,或眼前有豬飛過,整個人呆掉。

  「你說什麼,我沒聽清楚……」再問一遍。

  「我不想嫁高飛揚。」再說一次。

  現在,阮夫人的表情好像面對的不是親生女兒,而是個陌生人,她一副聽不懂不瞭解的樣子。

  「我甚至想逃婚,這親事是你們訂下的,你覺得對我好,但我不喜歡。我想退婚,只有退婚,我才會快樂,你希望女兒快樂吧?」

  阮夫人聽了半天,唯一聽進去的是那兩個字——

  「退婚?」阮夫人臉上的表情瞬息萬變哪,現在看著女兒像看著叛徒。「這麼丟臉的話你也講得出來?」

  「其實女兒一直有個夢想——」

  「我被你氣死了!」

  「一直想像爺爺那樣去——」

  「退婚是多嚴重的事,你要讓我們以後都抬不起頭嗎?!」

  「我很嚮往過那種自由自在的——」

  「還敢說要逃婚?你有沒有為我想?」

  「先聽我說完——」

  「你逃婚你逃看看,教出這麼失敗的女兒是我的錯,你逃婚我就自殺,跟高家謝罪!」

  阮罌怔住。她沒一句話可以講得完整,全被阮夫人打斷。

  「我知道了,別激動,我說說而已,我不退婚,我只是一時還不能接受要嫁人,我喜歡待在娘身旁,我捨不得娘……」馬上變回阮夫人那個虛偽的乖女兒。

  阮夫人這才緩了面色,搗著心口,既感動又擔心地說:「罌罌,你都這麼大了,不要講這麼孩子氣的話,不要嚇娘啊!」

  阮罌再三保證她會乖乖嫁人,阮夫人才讓她離開。

  唉,眼看娘那麼激動,連自殺都講出來,阮罌還逃得下去?

  照、逃、不、誤!

  豈止照逃不誤,還比預定逃的時間提早兩個時辰。馬上逃,立刻逃,逃得遠遠,逃得義無反顧、理直氣壯!

  阮罌策馬出城,狂風打痛臉龐,一雙黑色眼瞳,因為憤怒而更明亮。

  阮罌恨恨地想——家裡的下人們,全不懂她奇怪的夢想,但願意傾聽,試著瞭解。他們不是她最親的人,卻願意讓出耳朵,讓她說真心話,在他們面前,她能自在地當個表裡如一的阮罌。可最親密的娘親呢,一  句都聽不進去,也不肯稍稍瞭解。真諷刺,也真難受,偏偏娘口中講著的,都是為她好。

  不管,她要去流浪,去看滿山遍野,傳奇中神秘的血色大蟲。要去讓老鷹在頂上嘶叫,讓駱駝的響鈐震得耳鳴,再去跟危險的響馬幹架,見識異族人的模樣,是紅頭髮還是藍眼睛?想像這些,令阮罌熱血沸騰,情緒激昂。

  「你逃婚,我就自殺,跟高家謝罪。」

  駕!她陡地勒住駿馬,心臟咚咚撞著胸坎,目眶發燙……

  阮夫人的話如一條無形繩索,勒住阮罌的喉嚨。緊緊地,錮住她。她呆望前路,夜色蒼茫,荒野無上盡延伸。

  阮罌雙目一凜,彷彿在那空虛荒野間,看見一雙寒星似的眼眸。那眼睛的主人,聰明睿智,是她明燈。

  阮罌牙一咬。「駕!」她掉轉馬身,往回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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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恨她!

  於此同時,考場中,處在小小的號捨裡,司徒劍滄,強烈地,憎恨阮罌!

  他表情陰鬱,盤坐在地。矮桌上,擺放試卷、文房四寶。這兩天,食宿在此,作文在此。沒頂棚,要落雨、落雪,都得忍耐。地上,大考籃,筆墨紙硯全在其中了。燭光,映在雪色紙上,裊裊地搖曳。

  司徒劍滄盯著考卷,右手握著筆,左手按紙,雙目盯著試題,卻走神了。

  跟昨日相同,窒礙難書,就好像在一天之間,老天收走他的才華與聰敏,他引以為傲的作文能力,憑空消失。

  盯住雪色紙張,看著看著,字消失,塞外風光躍然紙上,有一佳人,縱馬馳騁,黑髮如瀑,紫色錦袍飛揚,那雪色皮膚……

  黑色眼睛黯下了,他心神不寧,沒辦法專心。

  他想著,阮罌到哪了?一路平安嗎?今晚,入駐哪間飯館?繪製的地圖,上面的標示夠精準嗎?她會不會迷路?

  眼角,瞅見擱在桌腳的幸運荷包,又瞥見地上,考籃裡阮罌準備的糕點。司徒劍滄推開紙卷,取出紅豆糕,咀嚼,吞下。好餓,又拿出綠豆餅啃,吃得沈默專注,像是渴望嘗出這糕點隱藏的任何可能。

  為什麼親手為他準備吃食?

  難道真的只因為不想欠人情?

  目光又回到褐色桌面,看著看著,褐色桌面變成黃褐色沙漠,咀嚼的動作慢下來,沙漠風沙滾滾,熱氣渺渺,那紫色身影,若隱若現……以後就看不到她了,以後再看不到她了,她去了很遠地方……

  正是這念頭,打亂思緒,他沒辦法安心應試。

  從昨日清晨,看見阮罌撤去他包袱中寒酸的吃食,為他備糕點。當他打開手心,看見她繡的幸運荷包……

  是從那刻起,他生病了。他困這裡,坐不住,該將試題寫好,也清楚該這麼做,卻無心下筆,然後一直想著兩個字——如果。他發瘋地想,不受控制地想,明知不該卻還是不由自主地想,想著如果。

  如果跟阮罌去西域,如果撇下考取狀元的念頭,如果就拋下過去、拋下義務,拋下他的責任,就任性地隨她浪跡天涯,同阮罌朝夕相處,陪她冒險。這些如果,光想像著,就帶給他極大的幸福感。

  他放縱思緒,想像這些如果,好像有一猛獸,內心暴動,弄擰理智。存心教他不安寧,想忽略,它卻執意撒野。這頭獸,主宰他的思路。它是阮罌,它是那雙雪亮眼睛,那眼睛曾經似有情若無情地瞅著他。它也是那會笑的粉紅小嘴,欲語還休,像講出什麼嚇他的話,又曖昧地抿住了。

  作夢也想不到,有朝一日,他,自視甚高的他,會變成一個大傻瓜。竟荒唐地坐在考場,竟在最應該專注寫試題的時候,胡亂猜起某人的心。

  猜她為他準備吃食,是不是代表了什麼?猜她親自繡荷包給他,是否又代表了什麼?猜到最後,想到最後,得出一個結果——

  恨阮罌。

  他拽起荷包,擲向牆壁。

  該死的你,我被你害了。

  他懊惱撫額,緊握筆,他完了。

  當初不該收她,得到很多快樂,卻平白生出了牽掛。

  猶記那天,大樹下,她說:「我愛你。」

  玩笑的口氣、調皮的表情,似真似假,那時,就狡猾地,竊走他的心。

  當她終於不再出現——

  他忽然很在乎起來,忽然想跟她到天涯海角。

  當她不再出現——

  忽然萌生很多話,想對她說。

  當她不再出現……

  阮罌想事情時,愛偏著瞼。耍小聰明時,眼色雪亮。愛穿紫衣服,喜歡追究神秘的事物。她偏好黑夜更勝白晝,她好像說過,夜晚可以有很多怪想像,說夜晚讓她無聊的生活變得像夢。

  她都說些什麼?她說的時候他明明沒仔細聽,現在,怎麼都想起來了?

  當她不再出現,她就巨大起來,法力無邊,圍困他。當兩人距離拉長,當緣分走盡,才知道最懷念的,是伊人的身影。而自己的事,都不重要了,自己的原則堅持,飛灰煙滅。

  這是不是很蠢?

  慌慌地坐在這,司徒劍滄為著這失控的、不能自主的情緒,恨起阮罌。恨她的同時又明白到,愛的偉大。

  他以為自己很經歷過一些事,驕傲地自認為再沒有什麼能為難他、傷害他、慌亂他,直至與愛晤面了,才明白自己有多渺小。

  阮罌,總是你問我怎麼辦,總是我教你該怎麼做。你可知道,有這一天,師父不知如何是好,你害師父失卻主張,心中沒了主意。假使你知道了,可會笑師父傻?

  然後,換你對師父說一聲:「蠢物。」

  黑暗籠罩長安城,為會試搭起的圓弧考場周圍,朝廷士兵鎮守著,他們全副武裝,提槍帶刀,臉上表情,專注嚴肅。四周架著火把,遠遠望去,像暗裡,盛開著一簇簇火焰撲化。

  幽暗中,遠遠地,響起馬蹄聲,出現一名乘馬的紫衫女子。士兵警戒,阻擋來人。

  「幹什麼?退後!」他們厲聲驅趕。

  阮罌勒住轡繩,停住了。她凝視偌大考場,想著師父在哪一間?

  師父,我想見你。

  在這麼六神無主時,她很想見他。

  她該放棄嗎?

  記得當初,師父說過:「往往為了做一件喜歡的事,就要先做過幾十件不喜歡的。」

  好累!她已做過很多不喜歡的,忍耐過很多不樂意的忍耐。就為這一天,要盡興跑得遠遠,做自己的主人。

  偏讓娘的那句話,給嚇阻了。

  阮罌好掙扎,偏偏這時候,師父不在身旁。



  又過了兩天,會試結束。

  考生陸續離開考場,考場外頭,這一群、那一群的親友團,殷殷等待著。

  張三出來了,張三親友衝上去是幫他添衣,遞熱茶遞點心。

  「乖兒子,考得怎麼樣?」張三的爹問。

  「有沒有把握啊?」張三的娘問。

  「……」張三雙目茫然,兩頰凹陷,耳朵幻聽。

  親友們團團圍住,心急如焚。「到底怎麼樣啊?你考第三次了啊!這次再不行就——」

  「啊——」張三忽吼一聲,往前奔,發瘋地吼:「完了我完了我完了我完了我——」

  張三崩潰了,看樣子考壞了。

  那邊,李四也出來了,大步走出考場,趾高氣昂,得意得像開屏孔雀。

  「李四——喔李四——」李四的老婆胡圓圓早候著,揮著手絹奔上去。「考得怎麼樣啊,阿四,難不難啊?」

  「哈哈哈哈哈——」李四笑摟住老婆,掐了掐她饅頭大的臉。「你等著當狀元夫人吧,哈哈哈哈——」

  「嗯——就知道狀元郎一定是你!」噁心的小倆口,牽手去飯館慶祝。

  幾家歡樂幾家愁,每一位考生都有親友或妻子關照。唯獨司徒劍滄,他一人孤孤單單地走出考場。

  他臉臭臭,目光冷,陰沈沈地步過那些喧嘩的人們。他立在廣場,揮開隨身的白扇,想扇去週遭混濁的人腥氣。

  「有沒有搞錯,這麼冷的天氣還帶扇子?」右邊一位大叔瞪他。

  司徒劍滄瞪他一記,那陰森的表情,銳利的日光,立時教大叔閉嘴。現下,司徒劍滄心情惡劣,他望著大街上擁擠的人潮,那眸子像在尋覓什麼,但旋即暗下了,可笑。難道以為阮罌會像四天前突然出現,給他驚喜?不,她這會兒正往西域前行,實現她的夢想了。

  忽然,有人拽住他的右臂。阮罌?他回頭,沒人?往下看,一顆光頭?!

  正是光頭,只剩三根頭髮飄在亮光光頭頂。正是愛摳頭摳腳的什居士,他搭著司徒劍滄肩膀。

  司徒劍滄面色一沈。「快放手。」髒髒髒。

  「糟了啊!司徒先生……」什居士驚慌道:「大事不妙!有人來我的店找你。」

  「誰?」司徒劍滄揚起一眉。

  「跟我回去,這個人我們絕不能怠慢。」說著拉司徒劍滄就走。

  「不說是誰,我不走。」

  「你一定要走。」

  「如果我不呢?」

  什居士看看左右,向司徒劍滄招招手,司徒劍滄低頭,讓什居士附在他耳邊說話。

  「臭小子,你不希望頭沒了吧?就算你不在乎你的頭,我還要我的頭,我要它安安穩穩在我的脖子上。求你,快跟我走,如果你不跟我走,我就……」什居士滑稽地張開雙手。「我抱你喔。」十根手指邪惡猙獰地作勢抓他。

  算你狠!司徒劍滄臉臭臭地同什居士離開。考壞心情夠差了,又被什居士莫名其妙地纏著去他的店,煩透了。

  是什麼人這麼重要?竟讓什居士怕得面白白,講話神秘兮兮。

  半個時辰後,終於見到什居士所謂很重要的人。這才理解,什居士為何惶恐。確實,這個人,怠慢不得。

  兵器店外,停著華轎,站一排侍衛。店裡,六個婢女,陪著主子。她們的主子,坐在店裡最豪華的……桌子。桌子?是,此人嫌什居士的椅子太廉價,揀了桌子坐。

  司徒劍滄凝視桌上訪客,這個人找他,但他不認識這個人。

  此人,約十六歲。穿金色錦袍,她雙頰豐潤,五官艷麗。那黑色眼睛,看人的模樣,強悍而野蠻。

  「見到長公主,還不行禮?」一旁的侍女訓斥司徒劍滄。

  長公主?

  什居士睞司徒劍滄一眼,那眼神說著——看,這個人來頭夠大吧?

  司徒劍滄向長公主行禮。

  長公主清清喉嚨,喝一口宮女備上的參茶,問他:「知道我為什麼找你嗎?」

  「在下不明白。」

  「因為這個——」長公主從袖內,抽出佈滿黑色花紋的匕首,匕首指向司徒劍滄眉心,笑意盎然。「你就是『蒼』?」

  「是。」

  摸了摸匕身鑄的「蒼」字。長公主問:「認識裴將軍嗎?」

  司徒劍滄搖頭。

  長公主又說:「不認識不要緊,但他的下士陳少偉識得嗎?」見他還是搖頭,她笑道:「不識得陳少偉無所謂,但陳少偉的家僕阿回聽過嗎?」

  廢話真多!講半天,到底要講什麼?司徒劍滄顯得不耐煩了,眉頭擰起來了。

  長公主懶斜著身,右手撐桌上,左手勾玩頭髮。「你呵,你要記住阿回,不,不只記住,還得要好好去謝謝人家。因為阿回是你命中貴人。有人送阿回這把匕首,匕首輾轉讓陳少偉看見,討了去。裴將軍又輾轉看見這把匕首,覺得特別,要了去。前些日子東宮擺宴,裴將軍表演刀法,操的是這匕首,給我看見,我要了。我想著呢,是誰設計這麼特別的花紋,一路問下去問到阿回那兒,才知道是你。」

  原來如此!什居士大鬆了口氣,這是好事啊,還以為這小子闖禍,讓公主找來。

  司徒劍滄聽完,面色如常,懶得應話,淡漠的臉龐上沒絲毫歡悅之情。

  他想,這公主腦子不夠靈光吧?就一把匕首,可以講大半天才講到重點。

  「聽著——」長公主晃著雙腳,口氣隨便地宣佈道:「以後,你只能為我設計兵器,往後經手的兵器都歸我。當然,我不會虧待你,每件兵器以市價十倍當報酬,好,講完了。」勾勾小指,宮女捧上熱茶,公主漱漱口,呸在地上。

  什居士聽完長公主的宣佈,是目瞪口呆、張口結舌。啊,不用考狀元,司徒劍滄已經飛黃騰達了。為長公主做事啊,了不起、了不起——不禁得意自己的眼光跟公主一樣。

  司徒劍滄聽完,卻沒大反應,照樣冷著臉,冷著眼,冷覷著長公主那雙笑盈盈的眼睛。

  長公主怪道:「怎麼?你聽清楚了嗎?你傻了啊?你還不笑啊?」

  「有什麼好笑?」他想也沒想地反問。

  長公主怔住,宮女們呆住,什居士開始雙手並用,用力摳頭。完了完了,這裡要發生命案了。臭小子在說什麼啊?現在不是耍酷的時候啊!

  「你說什麼?」長公主笑意驟失,坐直身子,瞪著司徒劍滄。

  「我問有什麼好笑。」

  「知道你在跟什麼人說話嗎?」

  「跟一個幼稚、無聊透的女孩講話。」

  店內響起此起彼落的抽氣聲,有一聲還來自公主自己。

  啪,怒拍桌子一下,長公主罵道:「你活得不耐煩了?」

  「公主息怒啊——」什居士腿軟,跪下就拜。「求長公主息怒……」

  該死,心情夠惡劣了,這公主還來亂。司徒劍滄挑起一眉,挑釁地覷著公主。

  他就是活得不耐煩,怎樣?他悶透,想殺人。要說遷怒也好,阮罌離開後,他看什麼都更不順眼了,現在就是天皇老子來了,他也是這態度。更何況,他對這盛氣凌人的長公主,很反感。管你什麼公主,他現在很、火、大。

  長公主也超火大。「司徒劍滄,本宮讓你有幸為皇室效勞,你竟敢這種態度?」

  「在下心領。以後,在下不再設計兵器。」

  「為什麼?」

  「如果設計的兵器都歸你使用,我寧可不幹。」

  「大膽,」長公主氣急敗壞地吼:「本宮出的價錢不好嗎?怎麼?本公主賞識你,你拽起來了,找死!」

  「換作別人,我考慮。就你,我不想。」

  豈有此理!長公主氣煞了,面孔脹得紅咚咚。

  什居士已經緊張到把頭上僅存的三根頭髮全拔下來,握在手中。

  宮女們膽戰心驚,全縮到牆角,恐懼著即將發怒的公主。大家都替司徒劍滄的命冒冷汗。

  長公主索性站到桌上,俯瞪司徒劍滄,右手指向門口,下令:「叫外面侍衛進來,把這死老百姓給我抓住了!」舉高匕首,她狂道:「我要用這把匕首,將他的腦袋慢慢地割下——」

  「公主!」什居士趴好,拜她。「公主息怒啊公主息怒,司徒先生不是故意頂撞您,他這個人腦袋有問題,有時候搞不清楚狀況,您原諒他吧,他腦筋不清楚啊,他是弱智啊……」

  哦?公主面色稍緩。「是弱智兒?」情有可原,難怪敢衝撞她。

  「我腦袋清楚得很。」司徒劍滄陰陰地補上一句。「弱智的恐怕是公主。」

  暈——枉費什居士臨機應變急中生智,都讓他這句毀了。

  現下,公主何止氣,簡直抓狂了。她像只發怒的野獸咆哮:「把侍衛通通給我叫——進——來——」

  侍衛們衝進來,公主指著司徒劍滄。「抓住他!」

  侍衛們七手八腳,衝上去,抓住他,拽到公主面前。

  公主惡狠狠地揮著匕首罵:「再說啊,死老百姓,你還有什麼話講?你說啊、快說啊!」

  「偉大的長公主,為你設計兵器是我前世修來的福氣,感謝您的寬容與仁慈,偉大的長公主啊,我定為您效命,聽候差遣——」

  啪!她一巴掌給他打下去。瞬間,什居土臉頰紅了一邊。

  公主吼:「不是叫你說啦!」她指著被十名侍衛架住的司徒劍滄。「你、本座再給你一次機會!」刀光一閃,她手中的短刃抵著司徒劍滄頸子。「立刻講些讓我開心的話,快講!」

  司徒劍滄仍是一臉無懼地瞅著公主。

  那陰沈沈的目光,令公主心震顫,她竟臉紅了。「你快說啊,快點。」怪了,公主口氣怎麼像個撒嬌的孩子哩。

  司徒劍滄冷笑了,說:「幼稚、野蠻、粗魯的醜女。」

  現在,已經聽不見此起彼落的抽氣聲,大勢已去,大家不替司徒劍滄緊張,反正是死定了,準備為他收屍吧!可能是情況太荒謬了,有幾個人還忍不住偷笑了。

  「你不怕嗎?」長公主呆著,沒了主意。

  「怕什麼?」

  「死。」

  「我怕的只一件事。」

  「什麼事?」

  「髒。」

  「髒?」長公主看自己,靚。聞身上衣服,香。摸頭髮,乾淨又柔軟。「我不髒啊,為什麼不肯為我做事?」

  「因為你讓我非常不高興。」

  「我做了什麼讓你不高興?」

  盯著公主,司徒劍滄手指向地。

  「方纔,你將漱口的茶水吐在地上的時候,濺到我的靴子。」

  啊?

  司徒劍滄身上,被二十隻手揪住,它們同時震顫了。

  牆前一排宮女,也同時眼角抽搐了。

  那嚇跪在地的什居士,這下不摳頭,也不拜長公主了,他兩眼呆滯,被司徒劍滄打敗。大爺——這時候你還怕髒,會不會太有原則了點?

  更令大家意外的是,長公主竟慌到不行。她問司徒劍滄:「那……那你想怎樣?」

  「道歉。」

  「我道歉?」她是長公主欸。

  「聽不懂嗎?」煩。

  「假如我不呢?」

  他微笑,那笑容很冷,很驕傲。「不只要聽你道歉,還有別的。」

  她慌慌張張地問:「還有什麼別的?」

  啪!

  因為事情發生得太突然,以至於沒人來得及看清楚,關於司徒劍滄是怎麼掙脫那二十隻捉住他的手,以及是如何揮出他的手掌,反正就在那電光石火間,大家只看見個勢子,長公主就被驚天動地狠狠甩了一大巴掌。

  因為大震驚,長公主忘了嚷痛,瞪著司徒劍滄,半晌都回不了神。長公主永遠永遠記得那一巴掌,聲多響,那一巴掌打在面上熱烈烈地滋味,及那一巴掌打下去後心裡的變化。她立刻淚光閃動,心臟狂跳,眼前,她被司徒劍滄打的,好像不只臉頰,他還打進她的心房。

  終於,侍衛們先回過神,嚷:「保護公主!」

  唰唰唰!侍衛們拔刀衝上去,三把刀護在公主身前,七把刀四面八方架上司徒劍滄的脖子。侍衛們等公主下令處置這大逆不道的百姓,然而公主像被打傻了,只捂著臉,淚汪汪盯著司徒劍滄。

  她面紅、唇顫,一瞬間,從趾高氣昂的公主,變成楚楚可憐的小女孩。她從沒被打過,一時沒了主意,竟還口氣委屈,很稚氣地抱怨:「你為什麼打我?!」

  「因為你打了我的朋友。」他理直氣壯地回她。

  「唉呀……」什居士一個抽搐,倒地,躺平,掩胸,奄奄一息,眼角流下男兒淚,感動啊。為了司徒劍滄這句話,他今生無憾哪!這傻小子嘎,平日顧人怨歸顧人怨,沒想到這麼維護他。打公主是死罪哪,竟為他這小人物,犧牲生命,嗚呼!恨司徒劍滄不是女兒身,否則什居士定愛他愛到死。

  長公主冷靜下來,這一巴掌引出的慌亂和震驚,終於稍稍平復,她恢復理智,恢復尊者的姿態,下令:「砍下他的頭。」

  「遵命。」七把刀子就要一齊抹。

  「啊——」什居士蒙住眼。

  「等一下。」長公主臨時喊停,七把刀立刻撤下,而司徒劍滄還是一副任殺任剮的死樣子。

  可惡,真不怕?公主氣不過,又喊:「砍砍砍!」

  「是!」七把刀使勁抹——

  「痛!」什居土嚷得像被砍的是自己。

  「等一下!」大概是什居士這聲痛喊得太淒厲,公主又喊停。她盯著司徒劍滄,他在冷笑,還是一副悉聽尊便的樣子。真不怕?她目光一凜。「這次來真的,你們,給我結結實實地將他的頭砍下來。」

  「遵命……」侍衛們應得虛弱。

  「天啊——很痛啊——」什居士爛戲演不完。

  「等一下!」公主又喊停了。

  七把刀很混亂,它們亂抖亂銼。顯然,侍衛們瀕臨崩潰邊緣,這砍砍停停的,要是一不注意真砍了,來不及停怎麼辦?到底公主是砍還不砍?

  「你到底砍不砍?」連要被砍的司徒劍滄都不耐煩了。

  長公主一個抽氣,竟哭了。「嗚……」他好勇敢,她服了。她抽抽噎噎地說:「我……不砍你。」

  司徒劍滄沒道謝,還指著被茶水噴髒的靴子,命令公主:「道歉!」

  公主瞠目,縮縮肩膀,從桌上跳下來,她抓住一把頭髮,提高匕首——

  「公主?」侍女驚呼,看公主咻地割下一束頭髮,遞給司徒劍滄。

  她淚汪汪地說:「當賠罪,行麼?」

  「無聊。」司徒劍滄一揮手,打散了頭髮,轉身就走,完全不把公主放眼裡。

  就這樣讓他走了?

  都以為長公主會嚷侍衛將他逮回,沒想到長公主只呆呆望著司徒劍滄的背影,任他安然無恙地走出她視線。

  這什麼狀況,惹禍的走掉,留下來的是等著被牽累嗎?什居士的感動只維持一會兒,現實厲害,他馬上跳起,趁公主還沒說啥,自告奮勇地說:「我去幫公主罵他!」逃——

  「公主?」宮女們很納悶。

  「要不要屬下們逮他回來?」侍衛們很困惑。

  「……」可憐的長公主,臉被打腫,眼睛也紅了,頭髮還斷了一截,神色恍惚,沒聽見他們的話。恐怕,這會兒,是被司徒劍滄刺激到瘋了。瘋了嗎?是有那麼點著魔感,一向仗著皇上寵愛,自認放眼天下男女皆裙下玩物。這不知天高地厚的少女,冠上個響叮噹的名號叫「長公主」,長公主又如何?響叮噹的名號又如何?掰開花樣美衣,內裡還不是與尋常人無異的脆弱少女心。

  長公主既沒殺他,亦沒嚷侍衛追回,她像受了驚嚇或大刺激,被一種莫名其妙的情緒擄獲。她恍恍惚惚地回宮了,不明所以地失眠了,頭一回,她遇到沒奈何的事。

  這,拿他沒轍的感受是什麼?一連幾個晝夜,長公主找人分析分析分析,尋人開解開解開解,問御醫問過好幾回,到頭來才隱隱約約明白,這拿他沒轍的感受,就兩個字——愛情。



  而當天當時,什居士追出去後,問司徒劍滄。「你瘋了?這樣對長公主?」

  「不然呢?」

  「她可以砍你的頭,你知道嗎?」

  「她不會。」

  「又知道她不會了?」

  「我的頭還好好地在我脖子上。」

  「哼,哼!還挺驕傲,我被嚇到尿褲子啦!」

  「這麼髒的事別張揚。」司徒劍滄皺眉頭。

  「好好好,我髒髒髒。」什居士哈哈笑。拋開以前對他的偏見,什居士現在超愛這小子。這傢伙是好人!以前怪他心高氣傲,不近人情,這才明白,他外冷內熱,只是不善表達感情。

  「你以後不要再這麼衝動了,忍一時風平浪靜,退一步常保頭在。」

  「我沒衝動。」

  「還不衝動?逞一時之氣,丟命怎麼辦?」

  司徒劍滄淡道:「我從不衝動,我故意的。」

  「你故意?你是說你故意激怒公主?故意打她耳光?故意忤逆她?」

  「對。」

  「對什麼對?有什麼道理故意這樣?」

  司徒劍滄睞他一眼。「絕不能向那種人低頭,一旦低頭,便一輩子抬不起頭,要被踐踏勒索,還被看不起。再說,憑什麼我的設計要歸她一人?」

  「她提出的報酬很高啊!」

  「我的設計是無價的,花大錢就能買我,那是侮辱。我情願無報償地為喜歡的人設計。」他就親自為阮罌打造獨一無二的悅音匕首。唉,怎麼又想到阮罌?司徒劍滄怔仲一下,緩了腳步。

  什居士問:「你就不怕她生氣,她殺你?」

  「她不會。」

  「怎麼確定她不會?」

  「她挺高興。」

  「嘎?她瘋了啊?那樣子叫高興?你打她欸。」

  「長公主每天見人們努力博她高興、討她歡心,忽然有人逆著來,偏惹她生氣,讓她求之不得,她如何?必覺得新奇刺激,殺我嗎?不,她捨不得,因為太希罕了。」

  「我不懂,你怎麼敢那麼篤定?」

  「你不懂,是你尚未參透人性。」

  「唉,你年紀輕輕,竟看得比我清楚,大概沒有誰的心思能瞞過你的眼睛。剛剛看你老神在在,我他馬的慌到不行,要像你這麼鎮定,還有什麼事辦不成的?你是個厲害角色,老夫今日算開了眼界。」過去太小覷他了,

  但什居士不知道,司徒劍滄還是有看不清、摸不透的人。

  這個人,還讓他對返家意興闌珊,由他!忽然怕起那空蕩蕩充滿回憶的草屋。

  「去喝酒。」難得司徒劍滄邀人喝酒。

  「我出錢!」什居士太高興,說著就要挽他手臂,司徒劍滄掃他一眼,什居士嘿嘿笑,縮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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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11-12 02:00:14 |顯示全部樓層
第五章   

  直至明月高懸,星群點點,司徒劍滄才帶著酒氣回家。

  四天不見主人,「蒼」遠遠看見芒草間主人的身影,即振翅撲過去,棲在主人肩膀。

  四下無人,滿天的星光,司徒劍滄微醺,或許是太沮喪了,還是考場關了四天太悶了,竟學著阮罌,也跟巨梟講話。「我……我考得壞透了……」

  蒼啄了啄羽毛,愛莫能助。

  「都阮罌害的。」

  蒼振振翅,深表同意。

  「她倒好,去西域撒野,卻壞我大事……」

  忽地,一個聲音嚷過來——

  「我怎麼壞你大事?」

  司徒劍滄頓住腳步,回身,卻只看見黑濛濛的天地,他眨眨眼睛,是喝醉了嗎?幻聽?

  但那聲音又說:「我一不在,師父就罵我。」

  司徒劍滄陡地心悸,疾步過去,一揮袖,掃開黑墨墨的草叢,便從那暗處,露出一張柔白小臉,正笑著呢,一雙大眼,如星子燦亮。司徒劍滄一霎時覺得心跳都停住了。

  阮罌一身紫衫,躺在草叢底。她嘴上銜著根草,雙手枕在腦後,瞅著他。「你跟鳥說話啊?」

  「不是去西域了?」

  「你剛剛是跟鳥說話吧?」

  「躺這裡幹麼?」

  他不承認,臉微紅,感覺很糗。這些天恨透她了,不知咒罵過她多少次,但這會兒,快樂如潮,一瞬間淹沒他心房。

  「我沒去西域。」阮罌躺平,望著天空,天上星子燦亮。

  而在司徒劍滄眼中,草堆裡的阮罌,比星子更璀璨。再看見她,絕頂喜悅。可絕頂喜悅,卻轉瞬消失。阮罌一句話消滅了這喜悅——

  「師父,我要嫁人了。」

  這話,殺他個措手不及,重挫他。

  司徒劍滄目光一凜,表情瞬間冰冷。「起來講話,地上很髒。」

  「髒就髒。」阮罌擺爛,賴在地上。

  「起來。」

  「不要。」

  「不起來,沒辦法好好聽你說。」

  「你躺下啊,怕髒對吧?躺著不知多好,我就愛躺草地,躺泥堆,可以看天空看雲,那是站著時看不到的風光。」

  她不聽他的話了,不受他控制了。而他,多恨哪,自己竟逐步失控。真荒謬,當他因為她的緣故,考壞會試,心灰意冷之際,她卻沒事似地,跑來告訴他——她要嫁人?她不去西域了?

  「我是你師父,我叫你起來。」

  阮罌輕佻地睞他一眼。「我這會兒都不去西域了,還認你做師父幹麼?」阮罌悶透了,遷怒師父。

  「真現實。」他冷笑。

  「本來就是!」她吼,坐起身,盯著他。「我就現實,不然你以為我很高興當你徒弟?你以為你很好相處?你以為你很討人喜歡?是你說利用你就明著來,不必假裝。我不假裝了,我就是現實,怎麼?不是滋味了?這不就是你最愛的?」一句句打擊他。

  「說到底為了嫁人就不去西域了?」他冷冷反擊。「還以為你不會被世俗擺佈,當初講起夢想多麼有氣魄,現在放棄卻這麼輕易,早知道,不該認你這個蠢物做徒弟。」

  他何苦來哉忍受這些?她去西域,他捨不得;她不去要嫁人了,他生氣。

  可笑!司徒劍滄啊司徒劍滄,你在幹什麼?把自己搞到這地步?為她誤了自己的正事,結果,你還站這兒被奚落?她不感激,還以你說過的話來反擊你……

  阮罌聽了,還他個憤怒的眼神。「你以為我能怎樣?親事是我娘訂下的。」

  「既然決定去西域,就別管那麼多。」

  「對,講得夠瀟灑,但我不是你,可以不在乎,一走了之。我辦不到!如果我逃婚,我娘會以死向高家謝罪。你不在乎別人死活,你也不在乎別人會不會傷心吧?相信換作你,你辦得到,因為你夠冷血,可我不是你!我不像你那麼無情!」

  「沒錯,我冷血無情,聽起來你很討厭我,既然如此,找我做什麼?回去。」

  阮罌怔住,意識到自己正無理取鬧。

  「師父……」她冒失地揪住他的衣衫,會無理取鬧,正是因為需要他啊!她現在很灰心、很難受哪!她這些天慌得只想找師父訴苦,現在,見著師父了,強忍的情緒一下子炸開,哭了出來。

  「師父,為什麼,為什麼女人一定要嫁?為什麼我娘要逼我?我的親事,她幹麼作主?為什麼我不能做自己喜歡的,這太莫名其妙、太沒道理了啊……」

  講著講著,痛哭失聲,小手緊拽他,像是唯一的依靠。如果還是小時候,她早跑了,不會被誰勉強。現在不同,長大了,有包袱。娘生她養她,母女之情,絆住了她想高飛的腳步,她還是不夠硬心腸。

  瞧著阮罌哭泣的模樣,司徒劍滄心疼,又心煩。

  早先,面對公主時,七把刀架脖子上,他可以眉頭不皺一下。但現在,看她哭泣,聽她說要嫁人,他忽然沒了主意,強裝冷漠,心卻戰慄。

  與其如此,與其嫁人,倒寧願她放逐到西域,寧願她從此消失。

  「既然這麼痛苦,就放棄去西域,哭哭啼啼的,看了討厭。」

  阮罌震住,他不安慰她就算了,還說這麼冷酷的話?難道她嫁人,對他來說無所謂嗎?這一想,反倒不哭,冷靜下來了。她傷心,才對他真情流露!她其實是依賴他的,才渴望跟他訴苦,讓他看見眼淚,沒想到……

  「真過分。」阮罌冷笑。

  「你以為我應該說什麼?」

  「是啊,你還能說什麼?對你來說,我做什麼,都與你無關。」明知他無情,為什麼雙腳一再往他的地方跑?真是自找罪受!

  「我真蠢……」拽著他衣服的手,鬆開了。起身,看著師父。「我以後再不會來找你。」

  這話一出口,便讓司徒劍滄的雙眸,結起厚厚的冰霜。她憑什麼生氣?她哪知道他這幾天的掙扎和痛苦?司徒劍滄別過臉去,望向它處,就是不看她。

  「無所謂。」他說。因她而來的情緒起伏,讓他招架不住了。

  阮罌瞪著他,他那冷冷的態度,令她的胸口彷彿在燃燒。轉過身,她大步走開,可走沒幾步,實在氣不過,又回過身,罵他:「司徒劍滄,你真夠可悲的。」

  司徒劍滄緩轉過臉,覷著她。瞧見她美麗的眼睛,閃著熾烈的怒火。

  她恨恨地指控:「把接近你的人推開,就是你的強項嗎?你這種人活該要孤獨一輩子,誰要跟你認識,誰就是自找苦吃!」

  他聽了,緩緩回話,聲音輕,卻冷得令人打顫。「我愛怎麼對人,與你何干?你沒能力扭轉自己的命運,就來找我出氣嗎?」她以為他是神,有求必應?他也有自己的麻煩要苦惱,她怪他?憑什麼?他被她害得還不夠?

  與你何干?

  阮罌聽了,心震了一下,美麗眼睛,瞬間失去光彩,面上出現受傷的表情。她在做什麼?忽然羞窘難堪,意識到自己的愚蠢,指控他這些做什麼?像在跟他要感情。她忘了嗎?他們的關係根本不算什麼,她對他來說不重要,那麼他當然不在乎她的傷心難過。

  阮罌雙目氤氳,淚光閃爍。她顫著唇瓣,哽咽著,找不到話反駁。在那模糊的視線中,他的臉色如刀光般冷厲,割傷她。

  眼看她哭了,司徒劍滄低頭,不忍看了。心中充塞著無力感,不知該拿她怎麼辦,她是他此生遇過最棘手的難題。

  他緩了口氣。「說幾句好話安慰你,就算是有血有肉的好人?如果安慰有用,我會說,但安慰於事無補。」

  她倒抽口氣,吼:「至少在這麼失意的時候,我會感到溫暖!」淚水滾下她的臉龐,老天,她覺得自己好悲慘。她孩子氣地咆哮:「我要聽的不是道理,不是對事情有沒有幫助,我要你瞭解我,瞭解我的心情我的痛苦,我的失望傷心,但你混蛋!你只在乎自己!」

  注視著風中搖蕩的芒草,他苦笑。「我……幹麼瞭解你?」瞭解了又能做什麼?

  「……」阮罌無助地望著他。

  「我為什麼要去在乎你?」他早就什麼都不能在乎,也在乎不起。她不懂得他的苦衷,她的指控讓他好心痛。他也渴望阮罌瞭解他,包括他的身家背景。他也希望對誰掏心掏肺開朗坦白,但他不可以。關於自己的事,將來的事,他都不能說。唯一能做的,大概就是這樣默默地承受她的指責。

  兩人久久不說一句話,阮罌看著師父,師父卻不看她。

  阮罌無助地垂下雙肩,轉身,離開了。

  在她身後,司徒劍滄立在芒草間,芒草在風中搖蕩,白色衣袂隨之飄飛。他默望著成片如浪的芒草,覺得自己已經迷失了方向,陷入困境。因為惦記阮罌,正事沒做好,現在見到阮罌了,卻又惱著她要嫁人的事,對她惡言相向,冷漠嚴厲,把她氣走了。

  他什麼都沒做好、沒做對,他在幹什麼啊?

  忽地一股倦意襲來,他竟忘了髒,虛乏地,往後癱倒,癱入草堆中,跌進了阮罌方才躺著的地方。他仍聞得到阮罌常用的香粉味,閉上眼,在她的氣息裡頹廢。他已經乏得沒一絲力氣,被這混亂而巨大的情感,扯得四分五裂了。真想,不再清醒。

  阮罌,不是我不想對你好……而是我,沒辦法給你幸福。

  誰都可以將她看扁,唯獨他不可以。旁人說的話都可以一笑置之,獨他說的話她會很介意。為何?不知道。阮罌氣唬唬地揮打著芒草,一邊撇去淚,她恨師父。瞎走一陣,待她回過神時,人已呆立在無邊荒野中。

  月色瑩瑩,四周無邊的黑暗荒野。

  她忽然想起爺爺說過的西域風景,爺爺說死亡之蟲平時藏匿在沙底,逢七、八月才爬出地面覓食,在艷陽下曬它血紅的身軀。想像詭異情景,在一大片冒著煙氣,風沙滾滾的戈壁沙漠上,一條條赤色大蟲,躺在沙地,而天空中,老鷹叫著,而狂風,烈烈吹痛臉龐。那是她的夢想,那是她的夢想。認命嗎?

  自己沒能力扭轉命運的安排,就找我出氣嗎?

  阮罌苦笑,師父真狠,偏偏說中她的心思。

  這是間很特別的房間,美輪美奐四字還不足以形容它的華貴。

  房裡擺設不簡單,牆上幾幅昂貴的花鳥魚繪畫,都是當今城內一流的畫家作品。香木造的桌椅刻鏤繁複的花樣,看起來就很貴,真的很奢侈。桌上放金造的香爐,白煙裊裊,焚著頂級的進口香料,讓人聞了神魂顛倒,宛如身在仙境裡。床帳薄如蟬翼,宛如一入帳睡,就飄飄欲仙。床上金線繡團花的黑色絲綢被,雪色絲綢枕,還有一把黑亮亮烏墨墨絲綢般的長髮,如瀑布般自床沿傾瀉而下,垂落地上,如夢似幻。

  發的主人,背窗,側躺。窩在綢被裡,隱約看得出那身形的輪廓,纖弱嬌媚。此人正在作個美夢,夢囈一聲,懶懶翻身,平躺。這一翻身,就露出臉來——濃眉,粗睫,刺刺小胡漬,還有巨大的喉結。

  是高飛揚。

  也許這五官臉蛋和他身上穿的粉紅寢衣,感覺異常突兀,非常不自然,但反正沒人看見,房間是他的城堡,他是城堡的主人,想怎樣就怎樣,他正睡得香甜。高飛揚夢見跟心儀的王壯虎去遊船,王壯虎搖槳,汗珠在他強健手臂閃耀。高飛揚看得入迷,心裡有「熊」亂撞,因為光是小鹿亂撞,並不能真切形容他的迷狂。在夢中小船裡,他正快樂。

  忽地,一大浪襲來,船身劇晃。一個兇猛的搖蕩,船傾覆,他們一起摔出去……

  「啊……」高飛揚醒過來,搖晃的原來不是船,是自已。他搖來搖去,搖來搖去……啊,有隻手在搖他,床邊有人?他駭叫,那隻手摀住他的嘴。

  「噓。」

  高飛揚瞪大眼,認出來人,是阮罌。

  「我有話跟你說。」阮罌放手,看著他。

  高飛揚拉被,護在身前。「現在?現在很晚了,明日再談好嗎?」早晚會被她嚇死。

  「我與你之間有事要解決。」她堅決道,不快解決,她沒辦法安下心。

  高飛揚面色尷尬。「明天再說嘛,我衣衫不整,儀容沒打理,還沒漱口呢,這樣子跟你說話太沒禮貌了。」

  「沒關係。」

  「你拜訪我,我當招僕兒備茶水,可這麼晚了,僕人都睡了,什麼都沒款待……」他是謙謙君子,還是謙謙到很過分的那種。

  「不要緊。」

  「深夜男女共處一室,萬一被發現就糟了,你先回去歇著,我明日到府上見你。」

  「不礙事。」她的口氣開始凶了。

  「好吧,既然你堅持。不過……唉,還是太失禮了,不然我去找看看還有沒有甜品款待你——」

  阮罌壓抑火氣。「你什麼都不要做,只要躺在床上聽我說!」又來了,又來了,那種火山快爆發的感覺又出現了,高飛揚真是她的魔考,真會激怒她。

  「躺在床上?這樣跟你說話?這……這樣子我壓力好大……」

  「你壓力大什麼?我不會對你怎樣。」她壓力更大,因為要忍住不揍他。她拉來椅子,坐下。

  見阮罌大有與他長談的架勢,高飛揚放棄掙扎,撫了撫柔亮的長髮。「好吧,想跟我說什麼?」

  「沒什麼,就是要取消婚事。」

  「嘎——不可能。」說過很多次了啦!

  「去跟你娘求,你反正不愛我。」

  「不行,我娘會罵我。」

  阮罌慫恿:「說說而已,試試看呀!有試有機會,沒試等於零。」

  「不行,我會被罵死。」

  「這麼怕你娘?」故意激他。

  激也無效!高飛揚畏畏縮縮道:「我娘一生氣,就會跟我爹說,我爹一生氣,就會來凶我,他們一凶我,我就心驚膽戰沒好日子過,你別害我。」他吃的山珍海味,是爹娘給的。他穿的昂貴錦衣,是爹娘給的。他搜藏珍奇藝品,是爹娘給的。連送給王壯虎的禮物,請王壯虎吃的飯,和王壯虎看的戲,都是靠爹娘。要惹惱了爹娘被逐出家門,他靠誰?怎麼活啊?光想像,就淚流。

  「拜託不要哭好不好?」阮罌沒好口氣。

  「那你就不要逼我嘛。」

  「真不行?」

  「不行,大人都講好了,我們能怎麼辦?」

  阮罌盯著他看,半晌不開口。高飛揚覺得很毛,竟然打哆嗦。

  「不要這樣凶巴巴瞪我,不是不答應你!我真的很怕我爹娘。你嫁我可以放心,我不會虐待你啦!」

  阮罌哭笑不得,眼角抽搐。笑話,誰怕他虐待來著?全城東到西,南到北,誰不知道高九戈富商的兒子高飛揚,是個連蚊子都不敢打,蟑螂都不敢看的濫好人?

  她冷靜地給他分析:「你不是愛王壯虎嗎?跟王壯虎在一起不是你的夢想嗎?你應該去捍衛你的夢想啊,愛一個人不能只是講,要有行動,你懂嗎?做出實際行動,像個男人!」

  講得多慷慨激昂啊,多麼激勵人心哪,所以高飛揚聽了,虎地坐直,猛地掀被,雙拳握緊,咬牙切齒道:「你還敢說?還敢說?我真怕你了。我情願不像男人!」他紅眼眶,哭訴:「我生平唯一一次被呼巴掌,就是你害的!你這個小壞蛋,蠱惑我去跟我娘講王壯虎的事,害我捱了晴天霹靂、史無前例的大巴掌,痛了三天還在痛。從此我心靈受到創傷,每次看到我娘瞼色不對,我就肚子疼找茅廁。你知道我的心靈被這一巴掌扭曲得多嚴重、傷害有多深嗎?」雖然當時年紀小,但是陰影已造成,他是一個容易受傷的男人。

  「好。」她懶得說教了,他無藥可救。阮罌起身,到桌前,拿起筆,回來,看著他。

  高飛揚困惑了。「拿筆幹麼?」這麼晚了,難不成還要作畫題詩?跟他筆談?

  舉高筆,阮罌手一緊,喀!筆桿夭折,斷成兩截。

  高飛揚倒抽口氣,面色刷白。

  阮罌扔下筆,然後,那剛處決筆桿的手,忽地扣住高飛揚的手腕。

  高飛揚立刻頭往上仰,眼珠翻白,眼睫猛眨,喘不過氣,往後倒,他好怕,怕到頭昏。

  「不要昏,等我講完你再昏。」阮罌命令。

  高飛揚喘不過氣。「快……放開我的手。」徒手斷筆的畫面,在他脆弱的心靈劃下第二道傷痕,被她握住手,教他膽顫哪!

  「我接下來要講很嚴肅的事,握著你的手,我比較有勇氣。」

  「我感覺你的手很有力,你好像在威脅我。」

  「不是威脅,是警告。讓你知道我們接下來要談的事我有多認真。你最好全聽進去。」

  「饒了我吧,我沒膽解除婚約。」

  「沒叫你解除婚約。」

  「咦?」

  「成親就成親。」

  「啊?」

  「高飛揚。」

  「是。」

  「不但要跟你成親,這親事我還非你不可。」

  「耶?」

  「聽我說……」阮罌附在他耳邊,說了幾句。

  「真的?」

  「嗯。如何?」

  高飛揚摸著下巴,想了會兒。「會不會太冒險?」

  「我不怕,你怕什麼?」

  「你確定?不後悔?」

  「不後悔。」

  「將來不可以埋怨我喔。」

  「不會埋怨你。」

  「好。」

  「一言為定。」阮罌以指刮了他的臉龐一下。「打小認識,就今天你最可愛。」

  一局飛揚竟瞼紅了。「認識你到現在,你從沒用這麼溫柔的口氣跟我說話呢!」

  達成協議,阮罌離開房間。偌大高府,她一下兩下三四下飛掠過屋頂,翻牆,雙足穩踏在地。

  望著長街,兩排屋簷紅燈籠搖晃,她心情激動,胸腔劇烈起伏,蹲下,喘口氣,她笑了,淚卻潸潸落下。

  解決了嗎?真的?先前以為無路可走,她傷心欲絕,是真沒辦法,所以忙著哭泣。要不是司徒劍滄罵痛她,現下,她恐怕還在那怨天尤人,忿忿不平,被師父罵了一頓,反而激起鬥志。

  阮罌站起,看著昏黑的街,彷彿看見某人背影——那常背對她,身上雪色袍子翻飛,姿態遺世獨立的男人。

  「師父……」講話刻薄,但畢竟他是看得最清楚明白的。是因為不會感情用事,所以他才能這麼清醒嗎?

  迎面冷風,拂開阮罌臉龐的黑髮,這剎,她想著師父的感覺,和以前想著師父的感覺不同,興起更多的崇拜了。

  阮罌微笑,喃喃自語,好像師父就在面前。

  「我會教你知道我很了不起的,我會教你看見我的能耐……」誰都能瞧不起她,獨不能忍受被師父看扁。解決掉通往夢想大道的石頭後,阮罌開始相信自己無所不能,只要她敢,天下無難事。此後,她心中再沒「怕」字。



  翌日,午後。

  阮夫人問春兒:「小姐呢?」

  「小姐在梅苑賞花。」春兒說。

  阮夫人趕到梅苑,沒見著女兒,看見女婢阿雪。問阿雪:「小姐不是在這裡賞花嗎?」

  「是啊,剛剛是在這兒賞花。」

  「人呢?」

  「喔,小姐說要去找總管商量喜宴的菜色。」

  阮夫人去找總管,總管在茶廳忙著和三個助手商議喜宴流程。

  「夫人好。」大夥兒問候夫人。

  「小姐不是來這裡了嗎?」

  總管反應機敏,朝旁的助手使個眼色。「喔,小姐肚子痛,去方便了。」

  「真是,我有事跟她說哪。」

  夫人又急著去找阮罌,夫人一離開,總管並那三位助手即刻奪窗而出—抄捷徑,找人掩護小姐行蹤。

  片刻後,夫人敲著茅廁的門。「阮罌,阮罌?在裡面嗎?」

  「嗯。」

  「等一下過來找我,高家送了飾品要你挑。」

  「喔。」

  確定女兒在著,阮夫人才走。自從阮罌提過逃婚,她就時刻要確認阮罌的行蹤。茅廁裡,勤兒窩在門邊,鬆了口氣。可憐他們這些傭人,用心良苦,全幫著小姐哪!

  阮罌溜去找師父,要跟師父炫耀她想的辦法。她嘴哼著小曲,循著熟悉路徑,又來到草屋前,推開門。

  「師父……」

  師父不在,屋內空蕩蕩。屋子裡的東西憑空消失,乾淨、空得像沒人住過。

  阮罌傻在門口,好陣子才意識到師父搬走了。走進屋內,看到桌上有個顯眼的紅,是幸運荷包。拿起荷包,她記得自己是怎樣使著針,為師父繡這個荷包。她呆立著,瞪著手心荷包,看了很久很久,直到荷包濕透,才發現自已哭了。

  師父呢?去哪了?

  從這天起,阮罌失去師父的消息。一有機會,她就上山,瘋狂地尋找師父。山澗裡,巨樹林,芒草叢,常去的地方都找遍,就連蒼也消失無蹤。

  草屋漸漸積累灰塵,門前雜草叢生。阮罌每次去,就挽袖子打掃。知道師父愛乾淨,要是哪天回來,定不喜歡屋子髒髒的,但師父再也沒出現。

  無所謂啦!阮罌跟自己說。她還是照常過著自己的生活,只是莫名地消瘦了。無所謂啦!她反正武功學會了,賺錢的本事也學好了啊,但不知何故,夜半時分她常會莫名驚醒。而每每上街聽聞有人奏琴,便發瘋地追著琴聲出處。只不過每每碰見了穿白衫的男子,她就會莫名地心緊,追上去確認對方身份。

  只不過是這樣,大致上還好。阮罌跟自己說無所謂,師父不告而別,可見是根本不在乎她這個徒兒,那麼她幹麼在乎他?她要恨他。

  討厭他,對,討厭這無情的傢伙,就這麼辦!可是夜闌人靜,她自個兒心裡清楚,有多少個夜晚她抱著枕頭,而枕頭濡濕是為著什麼。

  好強地,不想承認,不想輸,但身體有自己的意志,眼淚有自己的意志,心要酸要痛,她真一點辦法也沒有。為什麼呢?阮罌問自己好多次,為什麼偏偏……喜歡他。



  會試榜單貼出來了,在陽光中,榜單閃爍著。一大群人,擠在榜單前查榜。有人歡呼、有人啜泣、有人暈倒、有人當場暴斃,是幾家歡樂幾家愁。

  「幹麼跟我們來看榜單?你有朋友參加會試?」高飛揚問阮罌。

  「沒有。」他們擠在看榜人群中。

  「沒有?那幹麼看得這麼起勁?」

  「你管。」

  「唉……」有人歎息。

  高飛揚忙著安慰歎氣的人。「下次還有機會,別難過。」

  「我差一點就擠進三百名貢士,偏偏考了三百零一名……」歎氣的是王壯虎。

  阮罌白王壯虎一眼。「上面只寫三百名,哪只眼睛看見你是三百零一名?」

  「我有感覺,我就是那三百零一名。」王壯虎瞪她。

  「呵,是噢。」阮罌冷笑。

  高飛揚扯了扯阮罌手臂,暗示她口下留情。

  高飛揚笑嘻嘻地對壯虎說:「你知道考這個多難嗎?能參加會試已經很了不起了,沒上榜是正常的。」

  「可笑。」阮罌冷冷地奚落。

  呃,不理她,他繼續開導王壯虎。「沒關係,三年後再來,你很厲害咧,像我連參加考試的資格都沒有——」

  「你笨啊。」阮罌壞壞地刻薄他們。

  「你很討厭欸,你最近是怎樣?吃了毒藥嗎?講話很刻薄噢。」高飛揚抗議。

  王壯虎附議:「阮小姐,我覺得你越來越尖酸刻薄了,你越來越難相處了。」

  是嗎?阮罌雙手抱胸,不以為然的樣子。唉,心中唏噓,瞧,她這什麼德行啊?她眼色黯然了,忽然驚覺到,自己變成了師父的德行。

  師父……

  阮罌盯著榜上名字——司徒劍滄。她原以為師父會拿下第一名的「會元」,結果卻考了第兩百九十名,雖然還是有擠進殿試資格,但這成績要考取狀元不容易啊!

  望著他的名字,阮罌感慨。如今他在哪?名字近在眼一刖,人卻不知所蹤。



  四月,阮家喜洋洋,籌備阮罌婚宴。

  阮大爺忙著昭告親友,到處跟人臭屁女兒嫁到富貴人家。阮夫人忙著打點喜宴,眉飛色舞,感覺自己很重要。柳姚姚也沒閒著,忙著找木匠師父商量,迫不及待跟大兒子二兒子小兒子說——

  「以後阮罌姊姊住的那間別院,會改成你們的書房,你們看看喜歡什麼樣的隔間,門的顏色要不要重刷?看看桌子要不要換一張,看看……」看!還沒嫁出去,已經開始打算強佔阮罌的地盤,果然是一群狠角色。

  阮明德看中阮罌的文房四寶。「娘,我要姊姊的文房四寶。」

  柳姚姚立刻跟阮罌商量:「反正你以後用不到了,不如……」

  「娘,我中意姊姊的棋子,可以給我嗎?」阮震天看中阮罌常玩的一套黑白棋。

  柳姚姚即刻跟阮罌預訂了。「反正這棋子你嫁過去後,也沒空玩了,不如……」

  阮威武看中阮罌房間的矮櫃子。「娘,我要……我要……」

  柳姚姚卯起來逼阮罌給。「阮罌,這櫃子的東西可以清出來嗎?反正以後你也不住這裡,這些東西放著太浪費了……」

  阮罌通通微、笑、以、對。

  幾日後,東西通、通、暴、斃!

  文房四寶莫名其妙地被她失手摔成文房四殘,黑白棋莫名其妙被她搞丟十顆棋不成套,矮櫃子忽地少一隻腳也殘了。

  阮明德、阮震天、阮威武跟柳姚姚哭訴——

  「她故意的、她故意的、她故意的……」

  哼,確實故意。想到這些東西要被這群可惡的臭小子用,阮罌寧願砸壞。為此她跟二娘的關係更水火不容,但想到阮罌很快就要嫁出去了,他們可以在阮府為所欲為了,二娘還是興高采烈地幫著籌措婚宴。

  這天一大早,阮罌起床準備。這是她出嫁的早晨,勤兒幫小姐梳頭,晚些,專門打理嫁娘的婆婆會來幫阮罌做頭。勤兒梳著梳著,忽然,小姐問她——

  「勤兒,你有夢想嗎?」

  「有的,小姐。」唰唰唰,把小姐的頭髮刷得黑又亮。

  「你的夢想是什麼?」

  「我說了小姐會笑我。」

  「不笑你,你說。」

  噗,勤兒自己先笑出來。「說起來我的夢想很可笑……」

  「我聽著,你說。」

  「我曾在翠湖那兒,見孫大娘跳過劍器舞.當時,她舞劍的氣勢,教我們這些圍觀的人都看傻了。我當時看了很激動,想跟孫大娘一樣懂得耍劍術,然後去當女俠,鏟奸除惡,到處打抱不平,不知多威風、多過癮!」勤兒吐吐舌頭,笑了。「我是癡心妄想,我不過是個小女婢,哪能當什麼大俠女。」

  重點不是她是女婢,重點是,她還是個超胖的女婢。

  阮罌轉身,打量勤兒。嗯,寬額、肥鼻、厚唇、大胸,粗腰、胖臀……嗯,很難將勤兒跟身手矯健的大女俠聯想在一起。

  阮罌吸口氣,拍拍勤兒肩膀。「沒問題。」

  「嘎?」

  「你當女俠沒問題。」

  「別說笑了。」

  「你看著。」阮罌拈起一支髮釵,彈指,嘟地一聲,髮釵釘進牆裡,釵身震著。

  勤兒驚呼:「你會武功?」

  「你隨我陪嫁到高家後,我們將會有漫長一段無聊苦悶的日子。我就利用這段時間訓練你當大俠女。」怎樣?夠教人振奮吧?但勤兒聽了,面無表情,沒有反應。阮罌問她:「怎麼?很感動?」

  「不,是很惶恐。」

  「惶恐什麼?」

  「小姐,你看我身材這麼胖,哪有辦法練武?」肥女使輕功天上飛,肥女提劍跳劍器舞,怎麼想像都覺得很怪誕。

  為了加強勤兒的信心,阮罌豪氣道:「好,我且試試你的底子。」又挑出另一髮釵,交給勤兒。「學我剛剛那樣,將髮釵往牆上射,用力射,讓我看你的手勁。」

  勤兒射了,髮釵飛出去了。沒聽見嘟一聲,而是聽見鏗一聲。釵沒鑿進牆裡,連碰到牆都沒有,它才飛了一步的距離,就跌落在地,發出鏗一聲。

  看吧!勤兒苦笑,望著地上的髮釵。

  阮罌眨了眨眼,大聲叫好。「好,好極了。」她喜孜孜跳下椅子,蹲在地上,指著髮釵。「嘖嘖嘖,奇才、奇才啊,勤兒真厲害……」

  「有……有嗎?」勤兒好茫然。

  阮罌拉她過來,」起蹲在地上看。「你剛剛沒聽見嗎?那鏗一聲,多響。」

  「是……是喔。」不就是掉地上的聲音嗎?

  「唉,你還不懂啊?你是聾了啊?我啊我從沒聽見過釵子掉地上會鏗得這麼大聲的。」

  「很了不起嗎?  」

  「當然了不起,這代表你力氣大,使劍沒問題。」

  「是這樣嗎?」勤兒還是很茫然。

  「要對自己有信心。」

  主僕二人,蹲在地上,瞪著髮釵。

  勤兒覺得小姐唬她,有陰謀,小姐有陰謀。她自暴自棄地說:「算了啦,我這個人空有肥壯的身子,力氣小得很,小姐教我練武只會浪費時間,勤兒很有自知之明,小姐不用安慰我……小姐?小姐?小姐你幹麼?」

  阮罌抓住勤兒手臂又捏又掐,又按她的頭,摸掐一陣,搖頭直讚歎著,還豎起大拇指。「不得了!勤兒,你知道你為什麼長得特別胖?你天生奇骨啊,因為你的骨骼比別人粗大,你是天生練武的料,不當大俠女當女婢,真是糟蹋你了。」

  「……」勤兒看著小姐的表情,就像在看個唬人的江湖郎中。

  〔幹麼?你不信?」阮罌一臉真誠,演技爐火純青。

  「……」她是不信,而且覺得怪。「勤兒只是隨便說說,小姐不用這麼認真。」好恐怖!

  「不!」阮罌使勁握住勤兒的手,目中迸出光芒。「我一定要幫你實現夢想!你不用太感激我。」她拍拍勤兒的臉。

  從何感激起啊?是她硬要幫好不好?勤兒盯著她。「小姐……大婚之日,聊這個會不會太奇怪了?你快換嫁衣,等會兒夫人就過來了。」勤兒起身去拿嫁衣。

  「勤兒!」阮罌又出手—抓住她的手臂。

  「欸?」勤兒回過頭,好驚啊,小姐雙眸,燃燒著熊熊的火光。「什、什麼事?」—

  「我讓你當上大俠女,你是不是會很開心?」

  呃……「會……會開心。」她不明白小姐在堅持什麼啊?

  「我讓你開心,你是不是也希望我開心?」

  「欸……這個……」

  「大家開心,是不是最棒的事?」

  「欸,小姐,你到底要說什麼?」

  「你隨我嫁入高家後,要是發現我跟高飛揚有什麼奇怪的地方,不准跟任何人說,甚至是高夫人問起,也絕不可以吐露半個字。」關於她跟高飛揚的秘密約定,就只差隨身女婢幫忙了。要小心要謹慎、要好好贏得勤兒的心,否則功虧一簣啊!

  「你們會有什麼不對勁的地方?」

  「反正你要是發現高少爺有什麼奇怪的地方,不准張揚,甚至是我娘問起我跟高少爺的狀況,你只能說好的,絕不可透露別的。」往往就是身邊人,壞了大事,要收買要收買啊!

  勤兒聽得一頭霧水。「小姐,我糊塗了,不就是嫁過去嘛,怎麼講得那麼神秘?」

  阮罌眼睛雪亮亮,掐牢勤兒的雙肩。她壓低聲音,預備將詭計說給貼身女婢聽,接下來這幾年,她出入會比較不自由,很多事都要仰賴勤兒去辦。

  阮罌告訴勤兒:「短則兩年,多則四年。」

  「什麼短則兩年、多則四年?」

  「我們會離開高家,我將去西域。」

  「嘎?你還要去西域?你都要嫁人了,怎麼去?」原以為小姐放棄了說。

  「去,我一定去。」

  「還不死心?」上回府邸所有僕人幫著她,掩護她,讓她成功蹺家,結果小姐只落跑兩個多時辰就回來了。現在怎麼又講起西域?怎麼還不死心哪?好頑固啊!

  阮罌起身,拾起床上的嫁衣,撫著嫁衣,垂下眼,微微笑,凝視著嫁衣上美麗的繡紋。

  「我要讓那個人知道,我辦得到。」現在,不只是實踐夢想,她還有跟他較勁,和他賭氣的意思。師父以為她只會哭嗎?只會仰仗他幫忙嗎?不,她自己也能辦到,她要爭氣給他看。下一次去西域,不會偷偷摸摸了,下次她去西域,要光明正大地去,她要讓他知道,讓他服氣!

  勤兒想了想,問:「是哪個人?你想讓誰看到啊?」

  「衣服換好了嗎?」

  屋外響起阮夫人聲音,門被推開,陽光灑進來。

  阮罌轉過頭,看娘帶著做頭的婆婆進來。在娘身後,她望見金色陽光,那麼熱烈地映著庭院花草,而它們生氣盎然的沐浴光中。她想著不久將來,她會像這些生氣勃勃的花草一樣,沐浴在更燦亮的光中,在西域,逍遙快活!

  司徒劍滄,你以為我沒了你就不行嗎?

  阮罌瞇起眼,微微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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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11-12 02:00:35 |顯示全部樓層
第六章   

  迎親隊伍來到阮府,行了各項儀式,到黃昏時,將新娘接走往高家去。街坊來圍觀,前呼後擁,喜氣洋洋。阮罌面蓋紅罩子,安坐轎內,只聽得外頭人聲喧嘩,喜樂震天響地奏著。在這熱鬧當頭,她內心,異常平靜。

  她知道,這只是個過程。轎子晃得厲害,她心如止水,垂落眼眸,沈靜地坐著。沒關係,她安慰自己,這只是形式而已,這不會奪走她的夢想,也不會將她困住。偏頭過,她顱向簾外風景,忽然目光一定,街邊人潮裡,掃來了一道犀利的目光。

  師父?真是他!這一剎那,感覺卻似永恆。阮罌與師父打了照面,在那些看熱鬧的、黑壓壓的人群後,他雙手負在背後,站在春風酒館前,看她出嫁。

  師父仍是一襲白衫,姿態清高孤絕,隔著人潮,冷眼看她。而在他右肩上,立著的巨梟多醒目。

  阮罌心悸,幾日不見,是思念成狂?或是投汪的感情,讓她產生錯覺?怎麼師父更英俊非凡了?劍眉星眸,篤定的眼神,令她枰然心動。

  阮罌還給師父一個狡黠的微笑,從昨日她就在猜,猜師父會不會來。他果然來了!

  阮罌右手探入襟內,夾住個東西,擲出窗。在人潮的混亂跟推擠中,那擲出的東西瞬間消失,蒼叫一聲,飛掠過去,及時銜住阮罌拋出的細物。

  迎親隊伍過去了,人潮也跟著被吸引過去。司徒劍滄沒跟上去,他轉身,往反方向走。「蒼」飛回他的右肩,鳥嘴銜著阮罌拋出的東西。

  司徒劍滄取下來,掌中,又是那個可笑的幸運荷包。不過這次,荷包似乎重了些,他以指腹戳揉荷包,察覺異狀,有一邊縫線開著,裡面藏著一卷紙條。取出來,打開,紙條上,寫了三個字。哪三個字?

  我愛你。

  不。不是,阮罌寫著——

  等、著、瞧。

  司徒劍滄面色一凜。等著瞧?瞧什麼?難道……他轉身,凝眸,注視遠去的迎親隊伍。他若有所思,莫非這丫頭還有別的打算?!

  這陣子,他離開故居,故意不帶走阮罌贈的荷包,就是想讓自己心底忘記她。好好冷靜冷靜,別再被她影響,並為著殿試做準備,他絕不能失敗,唯有拿下狀元,才能面見聖上。他不能也沒辦法被這些小情小愛綁住。

  為了迴避她,酷愛山林生活的司徒劍滄,很諷刺地,隱身在城內客棧裡。寧願和數千人同住在城內,唯獨害怕與阮罌獨處。客棧吵鬧,人來人往,他誰也不理,心情竟比在面對阮罌時還輕鬆。面對阮罌,他常常心亂如麻,而今她嫁人了,嫁得風光。她臨別含笑的眼眸,他會記在心裡。

  真的嫁了、不去西域了、認命了……

  司徒劍滄想,這也好,她去西域找死亡之蟲,弄不好會喪命。現下安安分分地嫁了,過太平日子,是很好的,聽說高家是京城排名前三名首富,聽說她未來夫君高飛揚是個斯文人,很好,這親事結得好,這結果很完美,這一切一切都從俗而落俗套,本來去西域對女人來說就是個不切實際的傻計劃,現在毫無新意,但平安富貴地收場了。

  但為什麼這麼幾番又幾番的好,帶給司徒劍滄的感覺卻很不好。看她嫁人,心裡千斤萬擔地壓著,悶沈地,不舒坦。

  這荷包,為什麼又回到他手中?搬走時,丟在桌上,就是不想要了。她幹麼撿走又拋回給他?又要擾亂他心了?上回會試的教訓還不夠嗎?  一定要跟這女人做個了斷。

  看也不看,一揚手,荷包飛出去,墜落路中央。他邁步往前走,一步兩步,想阮罌怎麼樣親手繡出荷包。三步四步,想起阮罌那次在蘆葦中怎麼主動地牽住他手。第五、六步,他停下腳步,側首,望著肩上的「蒼」—以眼神問著——

  很無情嗎?

  蒼眨眨眼,像回答是。

  他轉過身,瞧那荷包還在路中間,被路人踩過了,被馬車輾過。來來往往的人車,一下下踐踏過荷包,那踏過荷包的馬蹄,踩過的足靴,都像踏在他心上……

  「蒼」啄了啄主子的臉,像問著——要不要它去撿?

  司徒劍滄搖頭。不,不能帶著她的東西,不允許再被她擾亂心思,但又不肯就這麼走開……

  他看著路中亮紅色的荷包,變成灰黑的荷包,那飽挺亮靚的外型,不敵連番踐踏,變得扁爛。駐足在街上,這樣呆望個死物,真傻啊!他也不明白,既然狠心拋下了,為何又離不開?

  終於,有人發現荷包,撿起來。司徒劍滄眉心一凜,面色不悅。撿起荷包的,是個流鼻涕流口水的髒乞丐,乞丐呵呵笑地握著荷包,愛不釋手地摸了摸,帶走了。

  「請留步。」司徒劍滄追上去,攔住乞丐。「對不住,這是我的荷包。」

  乞丐瞧著司徒劍滄,黑髒髒的手,緊拽著荷包,護在胸前。頓時司徒劍滄頭皮發麻,好像那髒手拽著自己。

  他拿了十文錢,塞給乞丐。「拿去,荷包還我。」

  乞丐不放手,對司徒劍滄笑,露出黑黃黃的牙齒,還很親愛地親吻荷包。

  夠了!司徒劍滄快吐了,忙賞他一兩白銀。

  乞丐抓緊白銀,鬆了荷包。

  司徒劍滄趕緊拿了荷包走,又氣又噁心。疾步回客棧,忍耐著反胃的感覺,握著髒荷包,像握著死老鼠。

  該死的阮罌,該死!

  回到客棧房間,跟店家要一盆水,將荷包洗了又洗,搓了又搓,再換一盆水,又洗了洗再搓了搓,第三盆水,繼續,重複以上的動作。最後打上皂子,直洗到荷包褪色,整間房瀰漫皂香,這才終於安下心,吁了日氣。

  他一抬頭,怔住。窗外,天色黑了,蒼站在窗沿上,黃眼睛盯著自己,好像在嘲笑主子的愚蠢。

  握著荷包,恨恨地低頭,又無奈地笑了。

  「蒼,待我進宮參加殿試,你便代我去跟著阮罌,陪她身旁。」

  他的心,不亂了,也不再反抗她了。瞧這荒謬的處境,他承認,自己是愛上她了。承認以後,心如明鏡,接受愛的同時,躁鬱之心平順了。不反抗愛情,因為那只會令自己變得很分裂,快精神錯亂。

  司徒劍滄抬眼,凝視蒼。

  「很可笑吧?」他摸了摸鳥兒,彈熄燭火。

  司徒劍滄便沈沒在憂鬱的黑暗之中,帶著對阮罌的感情,走向宿命的旅程。



  喜酒喝了,新人拜過堂,送入洞房去了。

  新郎掀頭蓋,高家伺候兩位新人的女婢講完了吉利話,她們曖昧地眉來眼去,竊笑著,祝福兩位新人。

  房間佈置得喜氣洋洋,床頂繫著紅絹。

  阮罌與高飛揚並坐在床鋪,他們看女婢們關門離開。

  然後,兩人不動聲色,靜靜坐著,接著——

  高飛揚問阮罌:「接下來呢?」

  阮罌回高飛揚:「要跟我睡嗎?」

  高飛揚整個人彈到床角。「妹子,你講話一定要這麼直接嗎?我只是問你接下來要幹麼,跟睡不睡有什麼關係?」

  阮罌雙手往後撐在床上,覷著他。「據我側面的瞭解,以及出嫁前娘的指導,照一般狀況,現在我們是要抱著睡的。」

  真虧她講得臉不紅氣不喘,高飛揚反聽得汗如雨下,面孔脹得通紅。「我不想抱你……而且我們之前的協議,就是不要抱啊!」

  「我知道,我開你玩笑,別緊張好嗎?」很好很好,大家有共識。

  「可是……我們就這樣坐到早上嗎?」

  「那怎麼行,累了一天,我想睡了。」阮罌躺下,蓋被。

  「我怎麼辦?」高飛揚還團在床角。「我也很累,我也想睡。」

  「睡啊。」

  「一起?」

  「對啊。」

  「這……好像對不住壯虎,而且,我不習慣跟人睡,還有,我們這樣睡不大好吧,萬一……」

  阮罌打呵欠。「大少爺,躺下吧!我相信就算我們這樣睡一百年,我們之間還是清清白白,什麼都不會發生。」

  高飛揚是女的,不是男的。在阮罌眼中就是這樣。就算高飛揚想對她怎麼樣,憑她跟司徒劍滄學來的武功,應付他綽綽有餘。何況,高飛揚還比較怕她會對他怎麼樣。

  高飛揚做了個很娘的舉措,將枕頭拿來,放床中間,把床隔成兩邊。床很大,就算隔起來,還是很寬敞。佈置好了,高飛揚才躺下,不習慣有人在旁,他翻來覆去,心情很緊張。他想,要是身邊躺著的是壯虎就好了……

  阮罌一彈指,將臘燭滅了,驀地房間暗下。

  「你幹什麼?」高飛揚猛地坐起。

  「滅了臘燭。」

  「為什麼?我喜歡房間亮著。」

  「亮著怎麼睡?」

  「暗暗的很恐怖,我怕鬼。」

  看!莫怪阮罌不把他當男人.阮罌憋住笑。「那要不要我講床邊故事給你聽?」

  高飛揚安靜下來,一會兒後,語氣很受傷地說:「你諷刺我對不對?我聽得出來,你在笑我膽小對不對?其實你看不起我,覺得我沒用,對不對?」

  唉!心靈脆弱的傢伙。「好啦,睡吧,想那麼多幹麼?」阮罌翻身,閉眼,睡了。

  高飛揚也翻身,背對她,但睜著眼,他睡不著。又過一會兒,房間響起斷斷續續的啜泣聲。

  阮罌問:「哭什麼?」

  高飛揚抱著枕頭,哽咽道:「覺得自己很沒用……大婚之日,兩個不愛的人躺一起,睡在同一張床,我想了又想,這實在夠荒謬、夠可笑的。」

  「早叫你反對,你又不敢忤逆你爹娘。我知道,你希望躺在一起的是王壯虎,但這也是沒辦法的事,你不是說為人子女應該要聽父母的話,早先你還勸我呢!」

  「假如你是我呢?你敢跟父母講實話嗎?」長大了,被世俗觀念束縛,本來覺得喜歡王壯虎是很自然的事,可現在不敢大聲捍衛自己的感情。

  「嗯……假如是我,我會試著講吧。」

  「喔,可我不敢,難怪壯虎老嫌我沒用。」說著,又啜泣了。

  「我拜託你不要哭哭啼啼的好不好?蠢物。」

  「你就不會說點好聽話安慰我嗎?我都這麼難過了,你真無情。」

  「安慰的話如果對事情有幫助我會說,但於事無補啊。」聽,聽,這不是師父說過的話嗎?唉,連講話口氣都像師父了。這叫做潛移默化?還是用情太深?

  高飛揚被罵得更難過了。「我又不是一定要對事情有幫助,我只是希望你瞭解我多痛苦,那我會好過一點啊!」

  聽,聽,角色顛倒嗎?怎麼一句句都像她說過的?阮罌忽爾面色黯然。處處感覺得到師父的影子,是因為她太想他的緣故嗎?

  「好啦,我帶來的那個丫頭很靠得住,將來叫她幫你聯絡王壯虎,你們還是可以常碰面,別哭了。」



  皇朝今日舉行殿試。禮部會試中脫穎而出、來自全國各地三百名貢士,彙集皇城,從中左門魚貫入殿,經點名、散卷、贊律、行禮等種種儀式禮節,參加名義上由皇帝主考,實則由八名主考官監考的殿試。今次考題為《有物混成賦》。

  當三百名貢士忙於伏案、針對考題、發表見解、作出對策文時;當八名考官、十六隻眼睛監視考生狀況時,有雙眼睛!圍住考區布簾跟布簾間的縫隙!偷偷覷著裡邊狀況。那雙美麗眼睛,追逐的,是貢士群裡最最卓然出色的俊男子——司徒劍滄。

  眼睛的主人,身份尊貴,可再怎麼尊貴,為了偷看考生,這會兒不顧鳳體,跪趴在走道,雙手抓著布幕,看得欲罷不能。

  「公主瞧見他了嗎?」伺候她的老嬤嬤問。

  「是他,是司徒劍滄。!」長公主笑了。

  自那次別後,曾派人去跟什居士打聽過司徒劍滄的來歷、消息,得知他將參與殿試,就密切注意著。好陣子不見,他還是那麼輕易就讓她心坎小鹿亂撞。

  「三百名貢士裡,就他儀表最出色,其他看起來像草包,丑不拉幾。」

  「換我看!」還有雙眼睛,跟長公主一樣興奮地想瞧司徒劍滄。「哪一個哪一個?姊姊說的是哪一個啊?」說話的是小長公主兩歲的皇太子。

  長公主指給弟弟看。「就他,上回打我耳光的就是他。」

  「哇!他就是你說的,被七把刀架著還敢罵你的人嗎?」

  「是啊,了不起吧?」

  「了不起。」

  「性格吧?」

  「性格。」

  「我希望他拿狀元。」屆時父皇就會賜官,以後她就能常見到他。

  「我想跟他做朋友,他敢打姊姊,一定是個好厲害的人。」

  呃……嬤嬤聽得冷汗直流。「長公主,皇太子,這事千萬別說出去,要讓皇上知道,是砍頭的死罪啊。別說狀元,不死就萬幸了。」嬤嬤哭笑不得,這兩位皇室姊弟,竟著迷一個敢忤逆皇親的惡徒。

  公主說:「等他考上狀元,將來,叫父皇招他當駙馬。」

  長公主想太遠了吧!嬤嬤偷笑。

  皇太子說:「要是他考上狀元,我叫父皇讓他到太子府做贊善,由他來跟我宣講什麼是好的、什麼是壞的,我一定聽,現在養著的贊善都是古板老頭,悶死了。」

  這對姊弟,越說越像真的,好像這狀元頭銜,真絕對會落到他們中意的人身上。



  三天後,紅榜貼出來。紅榜前,人推人,人擠人,人人吵著鬧著急著好奇著議論著,城內大戶的家僕,等著回去稟告老爺誰中狀元,好叫媒婆去說親。

  在那黑墨墨人群中,高飛揚艱阮罌也在裡邊。看完紅榜,費了好大勁從人群裡擠出來,回家去。一路上,阮罌不說話,像不高興著紅榜貼出來的結果.

  高飛揚默默跟在後頭,心裡犯嘀咕——是誰殿試?幹麼拖他來看榜?上回看會試榜單,阮罌也去。怪了,她有朋友參加科舉考嗎?肯定沒考上,瞧她看完結果,問得連話都不說。

  兩人靜靜走了一會兒,穿過沒什麼人的小巷。阮罌忽地停步,往旁的石牆踹一腳。

  「啊!」忽地又笑又跳,手舞足蹈,她這會兒真情流露。

  「怎麼了啊?」高飛揚嚇得抱頭蹲下,很惶恐,還以為她要打人哩。

  阮罌好激動,咬一下手背,又蒙臉笑,又抬頭吸氣,忽然又恢復鎮定了,她看著高飛揚,說了句:「沒事。」

  「沒事?沒事?那剛剛是怎樣?」

  「回家了。」阮罌邁步就走,不解釋。

  高飛揚跟在她身後,囉囉嗦嗦地。「又這樣,每次都做一些怪舉動,我會被你嚇死……」

  阮罌笑咪咪地走著。中狀元了,師父中了,就知道師父最厲害!她與有榮焉哪,可惜不知道師父住哪,真想去賀喜他。

  師父一定很開心吧?以後仕途順利,不用過那種清貧日,她為他開心,又隱約地感到寂寞,她跟師父,似乎越來越遠……



  殿外,奏起悠揚悅耳的韶樂,新科進士們由午門入殿,禮部尚書在樂曲中大聲朗讀金榜,從狀元、榜眼、探花到各位進士一一唱名,宣他們出班跪在殿前,由唐皇親自欽點。

  長公主求父皇讓她跟太子觀禮。她特地穿上最愛的,以百鳥羽毛織成的裙子,其裙鮮艷無比,從各角度看都是不同顏色。長公主與弟弟,安坐在父皇身邊,她神采飛揚,雙眼直定在狀元身上。

  長公主愛慕地瞧著他、在那群新科進士間,他不卑不亢,氣度沈穩,多耀眼!

  周邊新科進士,因為沒見過皇上,或面色蒼白,或表情惶恐,或身體顫抖,或激動面紅,唯獨司徒劍滄,同進士一起跪在皇前,但他眼色冷漠,表情沈靜,就如當初他們相遇時,那孤傲表情如出一轍,並沒有因為見的人不同而換了眼色。

  長公主笑了,就是最欣賞他這點。

  皇上翻開狀元策,誇獎司徒劍滄。「朕看過你的狀元卷《有物混成賦》其文縱橫捭闔,氣勢磅礡,未來,望你盡心報效朝廷。」

  主考的翰林學士文大人,也恭喜司徒劍滄。「狀元試三場,有皇上欽點,你這一生可說是吃穿不盡了。」

  「在下平生之志,不在溫飽。」司徒劍滄正聲回道。

  此言一出,龍顏大悅,皇上激賞,笑道:「志不在溫飽,說得好極,不愧是狀元郎,氣度恢弘,壯志凌雲,看樣子很想有一番作為,前途不可限量。按例,朕先授你翰林院修撰,與文大人學習,三年後,祝你狀況,再做安排。」

  三年後就當她的駙馬爺!長公主笑咪咪地算計著。

  當什麼修撰?皇太子也笑咪咪想——明日就求父皇讓他到太子府做事。

  文大人提醒司徒劍滄。「還不謝聖主隆恩?」

  司徒劍滄緩抬起眼,一雙黑眸,冷厲地注視著聖上,鏗鏘有力地說:「在下不想進朝當官。」

  這廝大膽,一句話辭謝了皇上美意,眾人嘩然,皇上面色驟冷,長公主的笑容僵住,皇太子驚訝得張大嘴巴!也呆住了,連文大人都傻了。

  皇上厲聲怒斥:「胡說什麼?你不想當官?不當官考什麼狀元!」

  皇上這一吼,吼得在旁候著的文武官都嚇得跪下。「皇上息怒……」

  皇上怒瞪司徒劍滄,週遭人膽戰心驚,而司徒劍滄只沈靜地注視著眼前地面!此時跪著的皇宮地面,光明潔淨,曾經,父親也跪在此,面見皇上嗎?曾經,這地面,也呈現在父親目中嗎?今天,或者就是他司徒劍滄的忌日了。

  早料到會有這天,等會兒,他還要說出令皇上更憤怒的事。

  好安靜,現下,沒人吭聲了,他能感覺得到,寒氣陣陣,那是眾人因恐懼而凝聚的寒氣。司徒劍滄在心裡笑,這群膽怯的傢伙,有這麼可怕嗎?他也知道皇上正瞪著他,但他心中波瀾不興,早做了死的準備,忽然,那望著地面的眼色,變得極溫柔。

  在這風雲變色的當頭,司徒劍滄想起某人——

  阮罌,有沒有看見紅榜?是否為他高興?阮罌,在高家快樂嗎?她那個性,能當個好媳婦嗎?

  他好想她。如果死前能再見到她,他也想,跟她說,三個字。



  於此同時,阮罌不知皇殿裡正暗潮洶湧,司徒劍滄命在旦夕,並在死前,很思念她。她正跟勤兒窩在房裡喝茶,阮罌在紙上畫了幾個提劍的步驟。

  「你看,很簡單的……只要有耐心,日積月累,定見功力。」。這也是當初,司徒劍滄教她的方式。現下,她交給第二人,教授的同時,心中滿著對他的思念。

  忽然,一個黑影掠過紙張。勤兒抬頭,驚呼:「小姐?」

  阮罌轉頭,臉色驟變。是「蒼」,它飛進高府,棲在窗台,注視著她們。

  「好大只的鳥。」勤兒驚惶。

  「是巨梟。」阮罌起身要摸。

  「小心,等一下被啄了。」

  「不怕,我認識它。」阮罌笑了,伸手撫摸。問它:「你主子呢?怎麼沒跟著?該不會連你也拋棄吧?」她玩笑道:「怎麼?考上狀元就不要你了啊?」

  巨梟目一凜,忽轉向那觸摸的指。

  「小姐!」

  它啄了阮罌手指。血,從柔白的指頭湧出,阮罌震住。

  「蒼……」忽然,她心神不寧。



  宮殿,仍處在風雨欲來的詭異氣氛中。群官跪地,不敢言語;長公主與太子,亦為激怒皇上的司徒劍滄背脊寒透。

  皇上問司徒劍滄:「沒想到本朝今天將破例,於欽點新科進士之際,革殺新科狀元。敢冒摘頭的危險,忤逆本皇,是為著什麼?」

  「先父乃司徒文閔。」

  「司徒文閔?」皇上覺得這名字熟。

  一旁的太監稟告皇上。「是十三年前,先皇仍在位時,於太子府任事的太子左贊善大夫。」

  皇上尋思道:「這麼說,你父親曾在朝當官……太子府?怪不得我覺得這名字熟。」細看名冊,果然在新科狀元資料上,寫著父親司徒文閔。

  司徒劍滄道:「十年前,父親目睹太尉周曉昌因政務糾紛,在早朝路上被刺客擊殺在長安大街。先父怒不可遏,首先上疏先皇,請求朝廷捉拿元兇。因先父官非諫職,這種出位行為,犯了大忌,惹了眾怒。」

  「朕想起來了,是有這事。當時太尉被殺,朝中很是震盪一陣。」

  「當時,王丞相找人誣指先父強佔東街民宅,並藉細故揪鄰人指證先父在家侍母不孝,上奏先皇,先皇不問因由,下旨將我父貶出京城,到山西做苦役。先父鬱鬱寡歡,病死山西,我考取狀元,面奏皇上,為著還父親清白,並追究王丞相過失。」

  皇上緩了臉色.「原來如此。看來你亦是個了不得的人物.為先父受的委屈竟立志考取狀元,面奏本皇,實屬難得。但前朝諸事,如過眼雲煙,王丞相亦已告老還鄉。如今你高中狀元,你父親可瞑目了,朕封你為左拾遺,彌補你父親受的委屈。」

  司徒劍滄不屑功名,他要的是正義。「謝皇上美意,在下不想做官,望皇上即刻下旨,追究前丞相過失,論罪責罰,告慰先父在天之靈。」

  「放肆!」唐皇震怒。

  「皇上息怒啊……」已經跪著的群臣,又一陣哆嗦。

  唐皇怒斥:「區區一個新科狀元,敢逼本皇擬旨!我看你是迫不及待地想領死,去天上見你父親。」

  司徒劍滄緩抬起眼,直視皇上。

  皇上微怔,一時竟感覺到怕。那雙眼,是不怕死的眼,日光犀利,敢迎視他,毫無懼意。這傢伙瘋了嗎?

  司徒劍滄是瘋了。

  捨棄一路走來的花草顏色,捨棄加諸身上的感情,捨棄走近的人,不嗔不喜,將情感減到最低,就是因為將來早注定好的結果,來這裡搏他一搏。

  阮罌曾問他有什麼夢想?他聽了心中悲涼。阮罌哪知道,他能有什麼夢想?他是個沒有夢,也不能作夢的悲劇角色。

  他有的是義務,洗刷父親冤屈。這義務艱困危險,已霸佔住整個生命,整個前程,哪還有作夢的餘地?夢想是給那些衣食溫飽的人享受的,像他,從何夢起?

  為了父親最重視的名譽,為堅持一個正義,他願賠上自己性命,替這大世界,一個渺小微不足道的、沒人在乎的、曾發生在司徒家的悲劇,寫上句點。以他的鮮血,來拚皇上的良心。

  司徒劍滄想清楚了,假使皇上堅持不肯答應他的請求,他便要當庭刺殺皇上,讓這不義的皇帝命喪黃泉。自然,他抑或落得共赴黃泉的下場。

  滿朝文武官,噤聲不語。觀禮的長公主跟太子,緊張得呼吸急促。

  在一陣足教人血液結冰的沈默後,皇上以警告的口吻提醒司徒劍滄:「司徒劍滄,過去事休要再提,朕封你左拾遺,再不接受,朕就摘你腦袋。」

  蠢物!司徒劍滄仍是那句:「在下不想當官,請皇上下旨,追究前丞相過失。」

  長公主抽氣,面無血色。大殿空氣,頓時凝結。

  皇上坐在高處龍椅,卻不能威其跪地的司徒劍滄。皇上心一橫,命旁人:「來人,把他給我——」

  司徒劍滄目一凜,袖內短劍落在手中。再會了,阮罌……他提氣,盯住皇上,驀地,長公主忽地站起,摀住胸。

  「父皇!我心痛……」她往後倒,暈了過去。

  一時,秩序大亂,太監宣御醫入殿,愛長公主如命的唐皇,立時將公主抱進懷裡,心急如焚,卻聽公主低聲說了兩個字——

  「別殺。」

  很小聲,但皇上聽得清清楚楚。

  難道女兒為這狀元假暈?皇上回頭,凝視還跪在地,等他定奪的新科狀元。

  這傢伙有何能耐,竟讓他女兒幫他?

  三個時辰後,皇上跟御醫及前來關心人等,離開東宮。稍後,宮婢宣狀元郎司徒劍滄入宮。

  「你沒事了……」不久前還躺在大殿表演暈倒,這會兒長公主已大搖大擺地在寢宮喝甜湯。

  司徒劍滄緘默不語,慎重起見,暗自思量目前的情況。

  長公主睞他一眼,笑道:「我知道,你還惦著你父親的事,剛剛我已經跟皇上商量過了,皇上明日下詔書,收回前丞相的奉祿,並將你父親的案件轉交刑部,按律例責罰。你父親的事,我已幫你辦好。」她注意司徒劍滄的表情,搜尋感動的跡象——沒有,他神色如常,沒公主預期的表現。沒向她道謝,也沒感動得激動落淚。沒關係,她為他做的不止這些,待她說完,他肯定大感激。

  長公主喝了口甜湯,又說:「方纔在殿上,幸好我想到昏倒的妙計,不然你現在已是個斷頭屍。」感動了吧?沒,他的表情還是冷冰冰。

  長公主的鬥志整個被激發出來了,更賣力表現。「還有,我父皇不追究你忤逆的罪行,也同意你不必進朝當官了,只要求你留在太子身旁指導太子功課。這些通通是我幫你解決的。」覺得她好了不起吧?

  「多謝。」這淡淡吐出的兩字,便是他唯一的感動表現。

  就這樣?這跟公主預期中的落差太大,不激動得跪下謝她就算了,起碼真情流露歡呼一下吧?不真情流露就算了,最低限度笑一個吧?可好樣的,他還是八風不動,態度冷漠。

  索性擺明邀功了,公主說:「之前你打我一耳光,我沒跟你計較,事後也沒追究,現下還幫你,你知道為什麼嗎?」走到他面前,笑道:「因為我欣賞你,我喜歡你這個人,往後,你的命就是我的,你不可以對我冷冰冰的,要記著長公主對你的好。」她口氣撒嬌,人靠過去,但司徒劍滄一個側身,輕易迴避掉。

  長公主個性就勇敢,越挫越勇,越挫折就越興奮。

  長公主尷尬地笑了笑,沒關係,慢慢來,早晚征服他。

  她轉了一圈,擺個嬌媚的姿勢,問他:「司徒先生,你說說看,我穿的這件百鳥裙,漂亮嗎?這是我的設計,你既然會設計那麼漂亮的兵器,表示你眼光獨到,我想聽聽你對我這身裝扮的感想。」

  「傳聞宮中有公主,搜集百鳥羽毛,制百鳥裙,那位公主,就是你?」

  「沒錯,正是我。共抓了一百隻鳥,才配成這條裙子,美吧?—」

  「鳥兒長羽毛是為了保暖,你奪其羽毛,就為了一時的美麗?」他冷笑。

  「一時?不,這麼漂亮的裙子我可以穿好久呢!」她嘟著小嘴,拽高裙子,有點孩子氣地,圍著他,踮腳尖,半跳半走舞一圈。

  「美嗎?美吧?是不是美得不得了?你看這顏色的變化……好美!」

  「好醜。」司徒劍滄想也不想就損她。

  長公主被裙擺絆倒了,因為他殘酷的話,她分心,踩到裙子。上次是被他打耳光,這次是被他害得跌倒,可憐的長公主,頻頻在喜歡的人面前出醜。

  他不心疼,還補上一段:「這裙子你穿起來很醜。公主體態豐腴,又穿上綴滿羽毛的裙子,如此搭配,便顯得公主肥胖臃腫,活像是一隻……」豬。好吧,刻薄也是有限度,豬這字,省略。

  然而,公主已敏感地領悟到他省略了什麼。「活像什麼?你是要說什麼?豬嗎?」

  她跌坐在地,泫然欲泣。候在四周的宮婢要很努力地才能忍住不笑,她們上前要扶公主起來。

  「滾開!」公主斥退她們,就這麼賴地上,仰望他。看那一雙寒星似的眼眸,長公主雙眸燃著熊熊的挑戰欲。「我不氣你,總有天,我要從你口中,聽到對我的讚美。」

  司徒劍滄面色一沈,眸光凜凜,像告誡她,甭浪費力氣了。

  在他心中,已有一位,她不需百鳥裙,她不必對他笑,不需討好他。那一位,將他的心,全部佔領。

  入皇城時,原本抱必死決心,料不到,他竟能全身而退。世事難料,那麼在之前,他何苦畫地自限,限制去擁抱愛的那位。

  此刻,望著長公主,她笑盈盈,炫耀色彩斑斕的百鳥裙,司徒劍滄不覺美,倒覺得無限蒼涼。

  打贏這戰役,但錯過最愛的女人。她嫁作人婦,往後對她的感情,只能埋心裡。

  「你怎麼不說話了?」長公主問。

  他微笑,他跟她,沒有話講。

  司徒劍滄窮畢生心血,平反父親冤屈,這才覺得,很無聊。因為對爾後生活,缺乏熱情……

  他面色一凜,明白過來,他也有夢想,他有。直到這刻,才意識到自己的夢想是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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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11-12 02:00:58 |顯示全部樓層
第七章   

  今日宮廷發生的事,宦臣宮婢們傳到皇城外,成為長安城個把月來人們最津津樂道之事。

  舉目望去,豎耳來聽,啊,這邊,那邊,誰不神情激動,日氣興奮?不論是茶館、飯館、客棧,或街頭、馬路、山林湖畔,人人都在講,人人要議論,誰都不能免俗,誰都對新科狀元產生大幻想。特立獨行的司徒劍滄,滿足老百姓們的想像!

  一者,他不愛當官,有這種事?一個不屑當官的狀元郎?

  二者,敢忤逆皇上,忤逆還不稀奇,最稀奇的是忤逆完竟安然無事?

  三者,從東宮婢女傳出去,說長公主愛慕狀元郎,她無時不刻都在討好狀元郎,天天要設宴款待狀元郎,長公主之心,人人皆知。本想跟司徒劍滄提親的媒人,全打消念頭,誰敢跟長公主作對?

  四者,司徒劍滄背景坎坷,男人們佩服他,以他為榜樣。女人們母性大發,心疼狀元郎,把他的冷酷當成心靈受創的表現,把他的不好相處當成感情上的不滿足。更有甚者,把他當偶像,睡前要幻想一下。

  人人都愛狀元郎,還有作曲家做了一首符合時事的狀元郎之歌,大街小巷人人傳唱——

  「好一個瀟灑的狀元郎——好一個英俊的狀元郎,聰明清高又堅強,人人當他是榜樣……」

  忽然,沒沒無聞的司徒劍滄,無所不在。

  「啊——」阮罌快瘋了。

  當全城都為司徒劍滄瘋狂,她卻因為染病,陷入痛苦中。這怪病令她常莫名衝動地想揍人,但她找不到理由揍人。這衝動沒處發洩,她就很焦慮、很心慌。

  自從曾經只跟她熟稔的師父,變成每個人嘴邊說的名字時,這怪病便開始纏上她。好像重要東西被偷走,而忽然間這重要東西每個人都擁有了。阮罌的生活陷入荒謬情境,她不習慣,無法適應,還莫名地,感覺被傷害……但她卻找不出傷害自己的兇手,心裡常填塞著憤怒的情緒,有時又莫名地異常悲傷,甚至還一個人躲著偷偷哭泣,她不明白自己為著什麼而絕望傷心?

  她很沒勁,很不開心,放眼過去,每張臉、每件事都能激怒她.阮罌不曉得自己怎麼了,忽然很敏感脆弱。尤其,在這時候,她又有那種想揍人的衝動。

  這艷陽高照的午後,阮罌捧著碗,坐在亂茶坊二樓專門給貴客坐的開放式包廂裡。她近日常來亂茶坊,是因為不久前,司徒劍滄曾來過這兒小坐,他還字字珠璣地斥退了鬧事的胡人。

  阮罌聽說了,就開始逼高飛揚跟王壯虎約會時,要改在亂茶坊。反正高飛揚有的是錢,就算這裡再昂貴他也付得起。她想著,也許在這兒,還能遇上師父。可,連著幾日,師父沒碰上,倒是碰上了很多個冒牌貨。

  現在,她捧著碗,張著嘴,呆著了。樓下,舞台上,一男一女,正表演餘興節目。男的演司徒劍滄,女的演長公主——

  假司徒劍滄傲慢地覷著假長公主。「休再糾纏我,在下不希罕跟你們這些皇親國戚攀關係……」

  假長公主跪下,抱住假狀元郎大腿。「別,別對我冷漠,你知我多傷心?」

  「放手——」假司徒劍滄踹開公主。「煩。」

  「嗚嗚……」假長公主拭淚,別過臉去,哀痛欲絕。「難道……你心是鐵做的?本宮從沒受過這等侮辱啊……」

  假司徒劍滄回望公主,似有些感動,扶起公主。「沒想到公主對在下情深義重,在下……」假司徒劍滄低頭要吻長公主,假長公主昂著臉幸福期待著。

  哈哈哈——哈哈哈——譁眾取寵的鬧劇,博得滿堂彩,笑聲震天響,客人們樂翻了。這便是百姓們暗地裡的娛樂活動。

  阮罌捧著碗的那隻手,顫抖。握著筷的右手,也顫抖。甚至,連嘴都震驚地顫抖,最最顫抖的,是心。真的嗎?長公主這麼愛慕她師父?

  大家都在笑,只有阮罌不笑。大家歡喜的表情,快樂的笑聲都讓她厭煩。於是她對後邊人說

  「高飛揚,回去了。」

  「再一會兒嘛。」

  「現在。」

  「接下來不是還有舞伶要上場嗎?」

  「不想看。」

  「拜託,再一會兒就好。」

  阮罌抓了杯子,回身砸。「你們要抱到什麼時候?!」叩、杯子砸中高飛揚的額頭。

  「唉喲!」咚、杯子從高飛揚的額頭反彈出去,擊中王壯虎的鼻子。

  「唉呀!」

  好個一石二鳥的絕技!將抱著的高飛揚跟王壯虎打開了。

  三人離開茶館,快到高府時,王壯虎跟高飛揚照例鑽進旁的小巷,兩人卿卿我我,依依不捨道別。照例,阮罌是雙手抱胸,一臉不爽地站在巷前把風。她隱約感覺到自己又發病了,當後面傳來那些噁心巴拉、纏綿悱惻的情話,她那種想揍人的衝動又發作了。

  高飛揚說:「壯壯,過幾天我再約你出來喔。」

  王壯虎說:「又是過幾天?你變了。自從娶了阮罌,我覺得我們見面的次數越來越少了。」

  「你們夠了沒?」阮罌插嘴。

  「壯壯,你是知道我的,我心裡除了你,沒有她。」

  「是嗎?你敢發誓嗎?」

  「你們好了沒?」阮罌插嘴。

  「喔,我發誓,如果我心裡還有別人,我出去被馬車——」

  王壯虎摀住高飛揚的嘴。「不,不,我相信你就是了,不要發這麼毒的誓,你知道我最不能忍受你受委屈。」

  「我想吐了……」阮罌插嘴。

  「喔壯壯,每次跟你歡聚為什麼時間都過得特別快?」

  「喔揚,是嗎?原來不是只有我有這種感覺——」

  「喔壯壯,原來你也有這種感覺?我們的感覺為什麼都一樣?」

  「是啊,揚——我們這麼有默契啊,感覺都一樣。」

  「我、讓、你、們、一次徹底感覺個夠!」

  轟一聲,阮罌劈出掌風,在他們還沒明白過來前,就被震得掉跌在地。

  「痛!」

  「好痛!」

  阮罌顱著他們。「都感到痛嗎?好、果然心心相印,感同身受。」

  高飛揚看著阮罌,像看著怪物。「你變了,你以前雖然怪怪的,但不會這麼殘暴。

  王壯虎也說:「是啊,阮罌,你竟然打我們?你以前不會這麼容易生氣啊,你現在的臉,看起來好猙獰。」

  唉,都說她病了嘛。

  回到高府,問候過兩位高堂,阮罌到花苑,喂「蒼」吃生肉。從司徒劍滄考取狀元後,蒼就時常徘徊在高府,不離開。

  阮罌對著蒼喃喃自語:「我變了嗎?」很不想再這樣下去,一點都不像自己,動不動就失控生氣。「你是不是也被他遺棄了?他不需要你了,他現在有長公主了,可憐的傢伙……」

  摸摸蒼的羽毛,阮罌說:「多吃點,不要再去想那個無情的主子,將來我去西域,我帶著你。」

  嫁為人婦後,行動受到拘束,很難再像以往那樣去找師父,更何況師父現在是什麼身份?也不是她想見就見得到。

  阮罌想著——師父會愛上長公主嗎?長公主何等尊貴?如果她喜歡師父,師父怎麼能拒絕?長公主漂亮嗎?這樣患得患失,感覺迷失,為什麼?



  就這麼地,日子過去。

  為了顧全母親的面子,阮罌在高家表演好媳婦,平日聽公婆話,偶爾出席親友聚會,安排府內大小事宜,唯一的娛樂,就是私下調教胖徒兒勤兒武功,或陪高飛揚去跟王壯虎約會,當他們的擋箭牌。還有個更大的娛樂活動,就是每晚睡前,想像一下夢想實現的日子,她在西域冒險,看著跟這裡完全不同的風景,想像爺爺生前跟她說的那些西域的人事物。

  然而更常想像到的,竟是師父的身影。常在夢中徘徊不去,每當晨起,勤兒幫她束髮時,那扒梳的動作,便教阮罌想到,師父也曾經這麼溫柔的扒梳過她的發。

  她很想他。但聽說狀元郎深居簡出,獨來獨往,要碰上面,不容易。聽說他在皇宮裡過好日子,每日進朝,入太子府,陪在太子左右,享受著長公主的愛慕。

  如此,流年暗換。轉眼,三年過去。

  經過這三年,很多事改變了。阮罌這招時間換取空間,果然,掙得了轉機。變化最大的,就是高府跟阮府兩家的關係,高夫人跟阮夫人的情誼,急轉直下,瀕臨破裂邊緣。

  因為,阮罌一直沒為高家生出娃兒。

  不生娃兒就算了,當高夫人打算替兒子納妾時,阮罌持反對意見,不管高夫人怎麼說,她就是不同意。這回,阮夫人支持她,畢竟是受過丈夫納妾的痛苦,阮夫人護女心切,不希望女兒步上後塵.

  於是高夫人從喜歡阮罌這個媳婦,態度丕變,變冷漠,變挑剔,處處與阮罌作對,婆媳關係降至冰點,連帶的,阮夫人也跟高夫人常有爭執。阮夫人希望高夫人不要給女兒太大的壓力,再等幾年。高夫人卻急著抱孫,跟高大爺兩夫妻越來越沒耐性。

  終於,這天到了,高飛揚跟爹娘說:「我要休妻……」

  話是高飛揚說的,但背後,推波助瀾逼他來講的,是阮罌。這也是他們當初的協議,將來,要高飛揚以不能生子的名義休了她。

  高夫人聽完駭住了,休妻?這是她性情軟弱的兒子會說的話?

  高大爺呆住,休妻?太傷人了吧?這是向來善良到連蚊子都不敢打的兒子會講的話嗎?

  高夫人拍案站起,正氣凜然。「不行!雖然阮罌嫁進來三年,都生不出孩子,但我們高家是這麼勢利的人嗎?就因為她生不出小孩就休了人家?」

  「沒錯。」高大爺也拍桌站起,鏗鏘有力道:「我們高家的行事風格最注重的就是厚道兩字,我們不能對阮罌做出這麼殘酷的事!只要她願意讓你納妾,我們不怪她生不出小孩,不會提休妻這事,我跟你娘連想都沒想過……」

  「但是——」高夫人問兒子:「她願意讓你納妾了嗎?」

  明知故問喔,高飛揚說:「不願意。」

  高大爺立刻道:「唉,不願出息,那我們也沒別的辦法啊!難怪咱兒子要休妻,她生不出來還不讓咱兒子找別人生,這說不通嘛。我們對她有情有義,可她呢?只想到她自己。」

  「是啊,枉費我一直把她當自己女兒看待,結果呢?都不為我想想,高家的香火,難道要眼睜睜讓她斷了?」高夫人歎口氣,勉為其難地說:「我們高家總不能絕後吧?」

  高飛揚不吭聲,他不過講了一句「我要休妻」,沒想到他父母嘰哩呱啦講一長串,好像在幫他這個休妻的提議找註解,做修潤,讓它行之有理,師出有名。而且,他越看越覺得他父母怎麼好像在自說自話,自己表演?

  高大爺繞了一大圈,才很不甘願地說:「看樣子,只好休了她,唉!」

  高夫人扭捏作態半天,這會兒忽然岔題:「其實王大人跟我提很多次了,他家閨女對飛揚很有意思呢,」

  嘎?高飛揚瞠目結舌,是討論休妻欸?怎麼為他找起第二春?

  高大爺順水推舟,自自然然地參與妻子的提議。「那你看他家閨女,身體怎麼樣?健康嗎?一定要會生的,不能再來個用阮罌一樣的……」

  「阮罌是我卜卦問列祖列宗的,沒想到卜的不准。這次—我要相信自己的眼光,王大人的閨女,雖然長得不好看,一直沒有嫁出去,但她臀圍大,胸部也大,一看就知道很會生、很有母愛,不像阮罌瘦不拉幾的,這個頂好的、頂好的……」

  高夫人講得眉開眼笑,聽得高飛揚心驚肉跳。唉呀,敢情爹娘私下己運作了好一段時間,那剛剛幹麼惺惺作態啊?

  高飛揚很惶恐,回頭跟阮罌報告爹娘的話。「他們都同意了,但是……」

  「但是什麼?」

  高飛揚忽然激動地握住阮罌雙手。「其實,我們這三年處得不錯,你可不可以繼續留在這裡,我不想休妻,你走了我娘又會安排別人,那就糟了!我跟壯虎的未來會更坎坷啊,所以我不休妻了,我要你繼續當我的妻,啊!」

  沒想到阮罌出手揍他,敲了他腦袋。

  「你冷靜,你清醒清醒,我等這天等得不耐煩了,你膽敢不休,違反我們的協議,你試試,我殺了你。」再耗下去她要瘋啦!

  「休妻對女人來說是很大的侮辱,你以後怎麼辦?要被很多人恥笑的。」

  「你擔心的是自己吧?沒了我當擋箭牌,將來娶另一個媳婦,看你怎麼辦?」

  「你說我該怎麼辦?」高飛揚快哭了。

  「那是你的問題,只要你一直懦弱的接受安排,不思解決辦法,同樣問題將一而再再而三的困擾你,逃得了一時,也避不了一世。高飛揚,我沒辦法幫你,我要去追求我的夢想了。浪費這三年,太夠了。」

  好不容易走到這步,可高飛揚竟依依不捨了,像要跟親人分離。

  「我知道你想去西域,可是,我捨不得你,不管怎麼樣……」他很真摯地握住阮罌的手,說:「我感謝這三年你當我名義上的妻,我跟壯虎感謝你,假如沒有你,我們不會有這三年的快樂時光;假如沒有你,我們不會有繼續的可能;假如沒有你——」

  「拜託不要廢話,可以開始擬休書了。」阮罌是果斷堅決、毫不眷戀。

  「真冷漠,我都哭了,一直把你當姊姊看呢,你離開我會很寂寞的……」高飛揚哽咽了。

  「如果真的把我當姊姊,就幫我最後一件事。」

  「什麼事?」

  「我希望有個很不一樣的休書。」

  「哦?怎麼個不一樣?」

  「要找個很特別的人寫。」

  「找誰?」

  「就是那最孤僻、最火紅的狀元郎,司徒劍滄。」

  「他會幫我們寫休書?」

  「報上我的名,我想,他應是不會拒絕的。」當初要師父等著瞧,現在,是讓他仔細瞧的時候了。

  「真的嗎?那好。我會去拜託他,你還有沒有別的要求?」

  「沒有了,你已經給了我最寶貴的禮物。」

  「有嗎?」高飛揚困惑了。

  自由,正是最寶貴的禮物。

  「好吧……」高飛揚看阮罌心意已決,多說無用。「我這就去擬帖子送到狀元府上。」

  高飛揚離開,阮罌走到床前,從枕下搜出悅音匕首,撫著刀鞘上繁複的花紋,心中暗忖——

  師父,我自由了……

  左手將長髮掃到頸後,右手握著匕,朝燭台一點,像使了秘術,滅了燭火,房間暗下。阮罌坐在床上,這是值得慶祝的夜晚,她很激動,想著,那三年不見的人。她躺下,且將匕首,按在心口。眼睜著,寂寥的黑夜,這三年,日子多無趣多沈悶啊,她就快解脫了。但在去西域前,她很想再跟師父聚聚。

  阮罌眼色恍惚,彷彿又看見,那雙比夜更黑的眼睛。這些年,他好嗎?聽說了他的身世,總算瞭解他為何心淡情薄。他的義務完成了,開心嗎?聽說是長公主保下他,讓他平安無事,所以呢?他感動嗎?

  歷歷如昨,那孤寂眼神,如近在眼前,那麼莫測高深,不可捉摸。阮罌想像,當高飛揚找到師父寫休書時,師父會有什麼表情?他還記著當他沒沒無聞時,收的徒兒嗎?他還會幫她嗎?



  三天後,這一晚,起了大風,山徑兩邊槐樹,嗚嗚響,像集體呻吟。那些橫在半空的枝椏,濃密似女鬼的黑髮。忽地電光一閃,劈亮天空,雷聲響,奔馳泥路的馬車,馬兒駭得揚蹄嘶嗚。

  「啊——要翻車了嗎?」華轎內,傳出高飛揚驚恐的呼聲。

  「沒事,就到了,主子別怕。」隨車的僕人小順,忙安撫主子。

  「好好的狀元郎,幹麼住到這麼偏僻的地方?」

  「沒轍啊,爺,他不愛住城裡,誰不知道司徒劍滄是怪人,陰沈沈,神秘極了,日裡也不和人來往,肯見爺,已經非常難得了。主子,您帖子上是寫了什麼?他怎麼肯見您?」

  「沒寫什麼啊,就照你少夫人的意思,把她名字寫上去。」

  「這就怪了,少夫人的名字這麼有份量?我聽說狀元郎連長公主的面子都不給的,長公主款待狀元郎,十次有八次被拒絕,剩下兩次還是太子拜託的,您說狀元郎這麼拽,怎麼一看到少夫人的名就肯見您?」

  「唉,不知道啊,你少夫人也是個怪人,搞不好是怪人跟怪人間的默契?」

  「瞧爺說的,越說越玄了。」

  馬車在狀元府停下,石砌屋宅,藏於蔥鬱林間。

  「就這了!」小順扶主子下來。

  高飛揚進了狀元郎的屋子後,小順就站在走廊等候。好冷,他直打哆嗦。府內黑濛濛地,漫著山林煙氣,廊前垂掛一紅燈籠,光影在暗中搖曳,像一痕流火。

  小順心裡嘀咕,堂堂一個狀元郎,家裡連僕人都沒有,住這鬼不隆咚的地方,真怪。



  雨勢更大了,擊打屋宅,雨聲慘烈。

  議事廳內,燭光,在狀元郎的白衣衫上明滅著。在幽微光中,高飛揚望著面色冷俊的司徒劍滄,那雙彷彿能洞悉人心的眸子,教他不自覺發寒起來。尤其在說明來意後,那望著他的眸色越發冰冷,令他頭皮發麻。

  高飛揚坐立難安,沈默一陣後,忍不住問:「司徒先生考慮得怎樣,願意幫在下擬休書嗎?」

  「……」

  「呃……是不是不願意?」

  「……」

  「是願意嗎?」是怎樣?怎不說話呢?

  他就是阮罌的丈夫?司徒劍滄打量高飛揚,他蒼白清瘦,膽小怯懦,講話畏畏縮縮,他也配當阮罌的丈夫?不只如此,現下還無恥地要他寫休書,休了阮罌。司徒劍滄陰著臉,越看越不爽,一想到這些年他能跟阮罌朝夕相處,就莫名上火了。

  「為什麼找我寫休書?「—

  「我爹娘因為阮罌一直沒能傳下香火,所以……」沒想到他還沒說完,司徒劍滄就發飆了。

  「妻子不能生育便休了她?還真是個頂天立地的好男兒。」他冷笑。

  「呃……」諷刺我嗎?

  「也不瞧瞧自己的模樣,骨瘦如柴、弱不禁風的,還想休妻?」

  「啊?」損我嗎?「可是我休妻是因為……」

  「休妻對女子來說是極大侮辱,你可有為你夫人前途著想?自私的傢伙。」司徒劍滄為阮罌抱屈。這些年親近皇親國戚,可他從沒把誰放心上,吝於對誰付出感情,獨獨在意他的徒兒阮罌。乍聽她被人休掉,他是心疼又憤怒。高家憑什麼?一個女子被丈夫休掉,不但將成為街坊笑柄,更甚者一輩子抬不起頭,鮮少動怒的司徒劍滄,這會兒瞪著高飛揚的目光,犀利的口吻,令高飛揚面色發青,膽戰心驚。

  「您答應見我,不就是要幫我嗎?」

  「我應見你,是為了說兩個字。」

  「哪兩個字?」

  「滾蛋吧你。」

  「那是四個字。」高飛揚還反駁哩,有夠單純。

  「對,蠢物,才是兩個字。」他輕蔑補上一句。旋即眼色陰鬱,緩緩地說道:「高飛揚,你知道我的興趣是什麼嗎?我這個人,至大的興趣就是格殺蠢物。」

  說著,他忽地重拍桌子,高飛揚跳起,怕得轉身就逃,邊逃邊哭。「又不是我要休她,是她逼我的啊,她要我來找您的啊,嗚嗚嗚嗚——」臭阮罌死阮罌,每次聽她的,他就倒大霉,救命喔——「小順小順小順——回去了快——快啊——」手推開門,砰地一響,門旋即又被身後撲來的一股神秘力量擊中,關上了。

  嘎?有鬼?高飛揚腿軟跪下。

  原來門是司徒劍滄揚袖關上的。他冷冷地說:「回來。」

  高飛揚顫抖著,轉過身。「司徒大人,別殺我啊。」

  「是阮罌要你找我寫休書?」

  高飛揚用力點頭。「是啊,她逼我以不能生育的名義休她的,我還不想休哩。」那冷俊的臉龐,忽然緩了表情。「她可有說為什麼找我擬休書?」

  「這……我不明白啊,這是她的要求,希望由狀元大人擬休書,也許她也心儀司徒先生的文采,想有與眾不同的休書。我不知道、我真不知道啊,嗚嗚嗚……」他哭了。

  難道……

  司徒劍滄想到阮罌出嫁時擲出的荷包,想到荷包中的三個字——「等著瞧」。莫非她是故意的?這安排全在她計劃中?她是怎麼跟這廝談成交易的?莫非他們三年無肌膚之親?

  高飛揚是嚇得不停顫抖,可沒想到,司徒劍滄竟撫額,笑了。笑?高飛揚呆了,怎回事啊?好錯亂啊!

  「你過來。」他抬眼,笑看高飛揚。

  「不殺我了?」

  不但不殺,還用著很和氣的口吻說:「你夫人想要個與眾不同的休書?我這就寫。」

  「欸?」怎麼忽然答應了?「謝謝你,大人,謝謝大人。」他忙著道謝,但仍不敢過去,狀元郎喜怒無常,恐怖。

  司徒劍滄展開白紙,提筆,落字。他嘴上帶笑,心情大好。這丫頭,這丫頭啊,找他寫休書不是要他幫她出氣,而是嗆他來著,讓他瞧她的能耐,讓他知道她自由了。這婚姻沒關她一輩子,好傢伙,難道還沒放棄去西域的夢想?

  她要與眾不同的休書嗎?好,好極,就由他助她博得這自由的最後一役,賞她個最完美的註腳。

  司徒劍滄在紙上風馳電掣地連題幾行字,便了結阮罌的姻緣。書寫時,但覺落款的每一字,震動心坎。眼看墨跡渲染開來,往事也一幕幕回溯腦海。這休書寫得恣意飛揚,而心中那原已埋葬的感情,這剎醒過來。

  擱筆,抽紙,拋向高飛揚。高飛揚捧住休書,看完,淚盈眶,顫抖得更厲害了,這次不是因為怕,而是因為感動。

  「我從沒看過這麼棒的放妻協議,了不起、了不起啊……」高飛揚謝了再謝,告辭了。

  他走後,司徒劍滄倚在窗前,微笑,望著雨幕。聽著訪客遠去的達達馬啼聲,他好想見阮罌。只消閉上眼,她容貌清晰如昨,眉目如畫,水靈靈的雙眸,慧黠的眼神,他都記著。



  高府少主房裡,傳出哭聲。

  婢女們都在哭,伺候三年的少夫人,芳華正盛,好可憐,被休了。一干女眾,陪夫人度過艱困時刻,急著要安慰少夫人。她們看夫人拆開休書,宣紙慢慢展開……少夫人雙手顫抖,神情激動,大受打擊。

  一干女婢衝上去,圍住阮罌。

  「少夫人啊……」

  「別傷心哪……」

  她們或抱住夫人,或遞手絹,開口安慰著,實則想知道休書內容,那可是狀元郎擬的休書欸!

  是他的筆跡!!阮罌心喜,但仍努力表演傷心。其演技經過三年的訓練,已達爐火純青之地步。胖勤兒更搶戲,明知內情,還裝得傷心欲絕,比主子哭得更肝腸寸斷。

  「我可憐小姐噢,命苦噢……」

  休書寫著——

  夫妻結合是前世之緣,但如果已反目生嫌,如同貓鼠相憎,狼犬一處,那麼,就不如各還本道。願妻娘子相離之後,重梳嬋鬢,美婦娥眉,巧逞窈窕之姿,選聘高官之主。解怨釋結,更莫相憎,一別兩寬,各生歡喜。

  筆跡飽滿,蒼勁率意。短短幾行,讓人見識到此人才思敏捷,把放妻協議寫得極美,字裡行間沒有怨慰批判,不像以往休書,指責妻子過錯,而是挑明好聚好散,祝福彼此。

  阮罌看完,趴在桌上,嗚嗚哭泣,臉埋在臂間,心裡偷笑。師父厲害,文采一流,好懷念啊,師父的字跡。她很應景地假哭,卻是為重獲自由而歡喜。但怎麼哭著哭著,竟真的痛哭了,並且一哭不能收拾。

  「少夫人保重,別哭壞身體啊。」一旁的女婢安慰著。

  勤兒讚歎主子的演技,她哭得逼真,還能哭這麼久,真厲害,不愧是她師父。唉,她們哪明白,阮罌的心情。

  三年多,不見這個人,時常思念,掛念這個人,忽看見他的字跡,就好像人在眼前了。原本假流的淚,忽而不能收拾。直到這刻,見到師父的字,才明白多渴望見他。



  翌日黃昏,阮罌與勤兒垂頭喪氣地步出高府,門外擠著一大群聽見消息奔來看熱鬧的街坊。他們品頭論足,拿別人的傷心當話題。阮罌讓女眷們扶著出門,她看起來傷心欲絕,路都走不穩,一路搖搖晃晃,痛不欲生。

  人們議論紛紛——

  「這阮罌真不懂事,怪不得被休了。」

  「算有自知之明,瞧她哭的!」

  主僕倆穿過人群,上到馬車,坐人轎內。「蒼」飛來,棲在轎頂,與主子同進退。

  駕!!馬伕揚鞭,往阮家方向奔去。阮罌靠窗邊,小手半掩面,狀似羞憤難堪。陪坐的勤兒,掀簾往後看,看高府遠了,人影都模糊了。

  「看不見了,小姐。」

  阮罌仍半掩著臉,嘴角微揚。「都瞧不見了嗎?」

  「是啊……」放下簾子,勤兒坐好。

  垂落袖袍,露出一對精靈如貓的黑眼睛,閃著笑意。

  忽然——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阮罌拍著座位,跺著腳,大聲笑。

  「這麼高興嗎?」勤兒嚇傻了。

  阮罌笑得眼淚都流出來了,張臂一把摟住勤兒。「我太高興了,我好高興,我高興死了啊。」

  勤兒被摟得快喘不過氣,但感染到師父的喜悅,也笑得合不攏嘴。「恭喜師父。」

  阮府,氣氛低迷。

  一干家僕,在大廳等阮罌回來。阮夫人引頸盼了整個晚上,頻頻詢問前頭的嬤嬤。

  「看見沒?到了沒啊?」

  「還沒呢。」

  阮夫人哀歎。「我可憐的女兒、我可憐的女兒……好委屈啊!」

  「她委屈?委屈的是我。」阮三耿抱怨:「要是讓人家納妾,高家會這麼無情嗎?她自找的,可憐什麼?」丟臉死了。

  「阮三耿,她也是你的女兒,你說什麼?沒有一個女人會心甘情願跟別人共享自己的丈夫,」

  「哪個男人不是三妻四妾,她怎麼就不行?」

  「阮罌跟一般的女人不一樣,我們阮罌好特別的,我告訴你,那孩子比你那幾個兒子有才氣有骨氣有智慧,比外面那些女人還優秀,她不可以跟別人分享丈夫,她不行!」好好的女兒被休了,她難過啊。

  「你倒講得理直氣壯,現在女兒被人離掉了,我面子都丟光了,這下子全城的人都知道,我阮三耿的女兒不會生!」

  「你有沒有良心?她是不是你的女兒啊?生孩子有什麼了不起?幹麼女人一定要那麼會生?」阮夫人義憤填膺,這也是她痛處啊!「我告訴你,我們阮罌厲害的地方不是生孩子——」

  「啊哈哈、哈哈哈……那阮罌最厲害的是什麼啊?」半途殺出程咬金,這程咬金搖啊搖啊搖進大廳裡,柳姚姚一進大廳就在老爺身邊搖來搖去。

  「瞧姊姊說得這麼激動,小心動氣生病了。」姚姚對著老爺呼氣,小手軟軟地在大爺身上摸來撫去。「爺,您就體貼體貼大姊嘛,她現在夠難堪了,還跟她吵什麼?阮罌生不出孩子也不是她的錯嘛,這也許跟遺傳有關啊?您現在講這些,不是讓大姊更痛更痛嗎?」

  阮夫人咆哮:「柳姚姚,我在跟老爺說話,你不要多嘴!」

  「回來了、回來了——」前頭嚷起來

  柳姚姚三個兒子頓時衝出來看好戲,阮夫人沖最快,奔上去將女兒摟進懷裡。

  「乖女兒,這一路可好?累了吧?瞧你瘦得……什麼都別說,先歇著,明天讓桂嬤嬤熬些好料的給你補身子。」

  「娘,罌兒不孝,讓娘失望了。」阮罌偎在娘親肩上,一副楚楚可憐的模樣。

  「別這麼說,娘心疼死了,沒事、沒事喔……」就在阮夫人心急地安撫女兒時,就在老爺唉聲歎氣時,就在一干僕人們都識相地一臉哀淒時,阮罌從娘親懷裡,微側臉,往後看。她看見二娘覷著她,笑得很得意,還有三個嘿嘿笑、腦滿腸肥的笨弟弟。

  「好姊姊,歡迎你回來。」一點也不道德的大弟阮明德奔上前,伸出兩隻大色爪,一把抱住美麗的阮罌。「弟弟這幾年想死你了!」抱住以後他就在阮罌纖腰上亂摸。

  「弟弟、我的好弟弟喲——」阮罌立刻回抱小弟。「姊姊想死你了!」圈住小弟肥腰,手指並用,用力掐肥肉。

  「唉喲——好姊姊!」阮明德退三步,好痛。

  「好姊姊,震天也很掛念姊姊啊——」

  阮罌看阮震天撲來了,她立時迎上去,先一步抱住小弟。

  「小弟,姊也每天念著你啊小弟,我最親愛的小弟……」看阮罌主動來抱,阮震天心上狂喜,肥臂巴上去,忽地頓住勢子,腳被狠踩。痛!正想退後,但阮罌拽緊他,腳更使力踩。

  阮罌情真意切地說:「你長高了啊,姊姊好掛念你啊!」她踩踩踩,踩得阮震天面孔發白,痛得嗚嗚啊啊發不出聲音。阮罌又看向阮威武,目光一凜。「威武,這幾年好嗎?來,讓姊姊抱——」

  威武轉身就跑!

  下人們看出這裡邊的文章,不是別過臉,就是低頭笑。多感人的親情,多溫馨的場面哪,暗潮洶湧哩!
您發表的文章內容豐富,無私分享造福眾人,像極了愛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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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11-12 02:01:22 |顯示全部樓層
第八章   

  京城鬧得沸沸揚揚,全都熱烈討論著高府的放妻協議。

  看過的把內容傳出去,有人擬下來,比照辦理,想擺脫不愉快的婚姻。誰想得到?狀元郎造就一波離婚潮。有商人聰明,把狀元郎寫的放妻協議謄幾份,放店前賣,生意好極。東街王武的老婆,受夠王武風流愛賭,買協議書,要離婚啦!西街陳氏怨偶,長年以來大小吵不斷,現下聽見放妻協議那句「一別兩寬,各生歡喜」,那歡喜二字打動他們,於是簽了協議書,去各生歡喜了。

  這波離婚潮,火熱一個多月,不但沒停止跡象,眼看還越燒越旺。連禮部大人都不得不下令貼出告示,勸想離婚的夫妻多想想,別衝動就斷了姻緣。

  而造成這股風波的阮罌,擺脫婚姻後,不知多快活!在家裡,阮夫人因為當初逼她嫁高家,讓她受委屈,現下想彌補女兒,對女兒是百依百順,講話不敢大聲,就怕女兒想不開去尋死。她哪知道阮罌樂著咧,而且著手準備西域大計。

  擬了放妻協議的狀元郎,自從阮罌離婚那刻起,就開始失眠,時常走神,他想著該不該去見阮罌,什麼時候見?要以什麼名義見?要約在哪兒?又想著她才剛被休了,登門拜訪太唐突。還是該緩一緩?每天想啊想,盼啊盼,他如今身份不同於普通百姓,不方便冒冒失失找上門,怕給阮罌添了麻煩,落人口實。

  這天,司徒劍滄步入什居士的兵器店,捨正門,從後門入。一入店,他隨手將帶來的銅盒擲在案上。店家後房,不相熟的,不會擅自入內。各項兵器或堆或掛或扔在地,有刀、有劍、有槍、有暗器,什居士正在前頭做買賣,司徒劍滄聽見個熟悉的聲音,和什居士討論著。

  這聲音,讓他一震,吸引住全部注意。司徒劍滄抽出長扇,以扇,挑掀穿堂的竹簾,從那密密疏疏簾縫中,照見秀麗臉兒,當下但覺得心魂一震,正是阮罌,她跟什居士討論著兵器。

  「我想買蒼的設計。」急著要看師父這幾年的作品。

  「蒼不設計兵器了。」什居士說。

  「為什麼?」

  什居士有口難言。「你挑別的吧,還是有很多不錯的兵器啊。」

  打從長公主下令收購蒼的設計,「蒼」就不設計兵器了。阮罌審視懸在牆上的刀刃,忽眼睛一亮,取下其中一把短刃,刃是黑的,攀著金紋,花紋複雜,刀身鑄字「櫻」。

  「新的設計師?」

  什居士怔了怔,笑了,神情詭異。「是『櫻』,新設計師。」

  簾後,司徒劍滄笑了,阮罌看出其中端倪嗎?他看阮罌柔白小手,撫著刀紋,若有所思地注視著。

  阮罌問什居士:「櫻的作品,賣得怎麼樣?」

  「因不造圖騰,僅以各色抽像線條做變化,老實說,賣不好。」

  「我買了。」她抬頭望什居士,慧黠一笑。「這是蒼的設計。」

  司徒劍滄低下頭,淡漠的臉色浮現溫柔之情。忽覺得三年分別,彷彿只是昨日。她沒忘記他嗎?對他的感情,是否跟他對她的一樣強烈?司徒劍滄忐忑了。

  「這個啊……」什居士有些緊張地,摸著光禿的頭。「不,這不是蒼的設計。」答應過司徒劍滄不透露他的身份,真怪了,這女子怎麼看得出櫻跟蒼是同一人?

  「我不會認錯,櫻就是蒼。」阮罌說。

  還有誰比她更瞭解師父的風格?師父心思縝密,像這種線條複雜的刀紋,是師父最擅長的。

  阮罌……司徒劍滄抽回扇子,竹簾垂落,發出聲響。

  阮罌聽見了,回頭,看見簾後人,便怔住,無言了。

  三年不見,那對寒眸,還有能耐教她在照見的第一時間,心悸,熱血沸騰。

  離開兵器店,兩人並肩走在大街。

  黃昏,落葉翻飛,百姓們或呼朋引伴邀去飯館,或趕著回家用晚膳,小販沿街叫賣熱食。這些人,看見狀元郎便投注熱切眼光,更好奇走在他身旁的女子,狀元郎總是獨來獨往,今天竟和個女子走一起。有人認出阮罌,竊竊私語,有人對他們指指點點,司徒劍滄懶得理會那些好奇的眼光。

  「怎麼知道櫻是我的設計?」他問阮罌。

  「師父從以前就這樣,最擅於設計繁複的線條。」

  聽完,司徒劍滄淡淡一笑。

  「為什麼不繼續用蒼的名字?」

  「不想讓不喜歡的人買我的設計。」

  阮罌瞄他一眼,表情靦腆。「那麼……又為什麼換成櫻這個名字?」

  隱約覺得師父用這名字是有緣故的。莫非跟她有關?!這想法,令阮罌臉頰熱燙,渴望理解師父的想法。

  瞥她一眼,他說:「沒什麼特別原因。」

  阮罌牽了牽嘴角,盡量不顯出失望的樣子。看吧,罵自己蠢,還以為別有深意呢!又問:「師父這一向都好嗎?」

  「很好。」

  「那就好。」

  然後,一陣沈默,沒話題了,可是仍並肩走,誰都沒先告辭的意思。

  長街籠罩在金色夕光中,景物蒙上暈黃光彩,人聲喧嘩,路過的孩童追逐嬉鬧,空中飄散小販叫賣著的食物香,那是一種甜甜的麵粉味。她感覺右臂的衣服,偶爾摩擦到師父的白衫,手臂皮膚感覺到來自師父身體的熱氣,然後,不自禁地,毛管奮起,興奮緊張。

  阮罌眨了眨眼睛,也不知道自己怎麼了,再遇見師父,呼吸亂了,心跳坪枰地。從以前到現在,旁的人她都不看在眼裡,沒放心上,分開的日子,讓阮罌分外明白到,仍只有他,會教她慌亂。

  這種微妙的緊張感,這一種莫名的情緒,總在師父出現的時候襲擊她,教她變得軟弱敏感,失去主張,連聲音,都緊繃得失去了自然。

  她隨口說:「蒼讓我養著,你為什麼拋棄它?」

  他微笑。「誰有能耐拋棄長翅膀的?是它想跟著你。」

  「為什麼想跟著我?」

  「也許……」司徒劍滄牽了牽嘴角,玩笑道:「是我讓它討厭。」

  「你做了什麼讓它討厭?」

  「我只在乎自己,並且冷血又無情。」說著,司徒劍滄看向她。看她低頭,臉紅並笑了。

  他眼色暗下,心頭卻熱起來。他看出阮罌的變化,過去她美得純真放肆,經過三年沈潛,那狂野的眉眼,收斂,她變得害羞溫柔。

  阮罌偷笑,曾拿來罵師父的話,他還記得。但旋即,阮罌又凜住臉兒,感到心酸。

  她記得當時自己多難過,他們鬧翻的那天晚上,她掉了多少眼淚。後來,他沒預告的,就走出她世界,搬離故居,失去消息。

  找不到師父時,她奔走林間,哭了幾回。真難相信,還會有這一天,能走在一起,很不容易啊!這中間過程,她不覺辛苦,堅強著。直到看見他的這時,她軟弱了,真覺得這一路是好辛苦的。

  阮罌說:「我聽說了師父的事。」

  「唔。」

  「恭喜你,如願當上狀元郎,還幫你父親平反。」

  「你以後有什麼打算?還去西域嗎?」他輕描淡寫地問。

  「當然去。」看師父一眼,阮罌說:「你給的地圖,我還留著,總要派上用場吧?女大當嫁,這婚我也結過了,往後,我要過完全屬於自己的生活。」

  「這是你應得的。」

  「當初師父為了完成父親遺願,才沒自己的夢想,而今達成了。要是我又問師父,你還是沒夢想嗎?」

  他覷她一眼,笑而不語。

  她望他一眼,忍不住酸溜溜道:「師父的夢想,該不會是當駙馬爺吧?我聽說,長公主很喜歡你。」

  他臉上笑意更深,她看了更不是滋味。

  這不是秘密。長公主熱烈示愛,皇城內外,無人不曉。好幾次,皇上差點下詔書,挾皇威,要訂下他跟長公主的親事。幸好長公主愛面子,堅持要他心甘情願地愛她。

  見師父不回答,阮罌反而更急著想知道。她故意用漫不經心的口吻,問:「你喜歡長公主?」

  他暗了眸色,往旁邊瞧。他們週遭的人,越聚越多,都在瞧他們,看樣子,這樣跟阮罌走一起,很引起轟動。

  順著師父目光,阮罌也注意到了,她看見那些人或輕蔑或好奇地打量他們,甚至聽見女人口吻刻薄地說——

  「那不是被高家休掉的阮罌嗎?」

  「司徒先生幹麼跟她走在一起?」

  「看起來交情不錯。」

  「不要臉,被休了不在家裡躲著,還有臉出來拋頭露面,跟狀元勾勾搭搭的!」

  「是啊,狀元郎幹麼和那女人走在一起?」

  阮罌笑,覷向師父。「聽見了吧?以師父現在的身份,還是別跟徒兒走在一起。」

  「是啊。」他同意.「不過,我們同路。」

  「同路?我要回家,你去哪?」

  「出城,我住城外。」

  「噢,那麼,不同路吧?」

  「同路。」

  「為什麼?」

  「你是不是忘了什麼?」

  「什麼?」

  他面色不悅,睞她一眼。「怎麼?利用完,就忘了該盡的義務。」

  「說什麼啊?」阮罌笑出來了,不懂他的意思。

  「是誰說,只要教她怎麼去西域,便要幫我打掃房子?」他鄭重提醒:「忘記了?這是你的承諾。」

  原來……她眼色驟亮,高興了,但嘴巴不承認。

  「你如今是狀元郎,還需要我幫你打掃房子?」要要要,她最愛幫他整理屋子。她愛啊,心甘情願哪!

  「我最討厭言而無信的人。」他故意講得冷冰冰地,好似生氣了。

  「我還以為,你早把那些可笑的約定忘記了。」阮罌低頭,笑著。

  「我沒當官,閒得很,你欠我的我都記著。你還是得還,在去西域前,都要來替我打掃房子。」很霸道的口氣。

  阮罌卻越笑越開心。

  真該死,膽敢用這麼專制的口吻命令她。殊不知她最憎被人管,可怎麼,怎麼忍不住嘴角一直上揚?心坎暖洋洋?竟很喜歡師父用這種霸道的口氣管著、命令著,好像她是屬於他的,好似他不會放過她,要跟她沒完沒了。

  阮罌感覺師父好像有些不一樣了。好像,好像那冷淡的性子,變溫暖了。

  是因為完成了義務,所以變開朗了?還是分開這三年,他想通什麼?

  「打掃房子還不簡單?沒問題。」她笑笑答應。驀地,瞠目,震住了。

  右手乍暖,往旁看,師父牢牽住她的手。同時,她聽見週遭詫異的驚呼聲。

  「師父?」阮罌怔住腳步。

  「走。」他拉她走。不管有人看,不理旁人議論,他牽起阮罌的手,刻意地要牽給那些人看。憑什麼詆毀阮罌?憑什麼瞧不起阮罌?就憑那些俗人,也有資格議論阮罌?

  那些好事人們的驚詫聲大起來,一句句傳進阮罌耳裡——

  「你們看,狀元牽她的手呢!」

  「他們是什麼關係?」

  「幹麼對高家不要的女人那麼好?」

  怕他遭人非議,阮罌要抽手,但他握得更緊。

  「快放手,很多人在看,對你不好。」她好心提醒,他卻懶洋洋回一句——

  「你幾時還怕人非議了?」

  昂首闊步,牽著她,走過人們好奇的眼睛。

  阮罌又驚又喜,心跳飛怏,不敢相信,忽然這地面猶似雲般柔軟,踏著這不知走過幾百遍的街道,但第一次,飄飄然,好像躍上雲端,當他大大的手掌,溫暖有力地緊握她,她就頭暈,耳朵嗡嗡響,迷惘恍惚,但走著走著,向那金色光中走去,嘴角上揚,腳步輕快起來,很高興,好開心,心滿滿地。

  曾經,是她主動去牽住師父的手,卻被推開。豈料到,今兒個師父主動牽她。好喜歡這樣子的師父……唯有在他身邊,她才感覺自己是個小女人,只對他服氣。



  騙人!這地方,那麼乾淨,哪需要她打掃哩?

  阮罌參觀師父的府邸,一廳三房,兩房空蕩蕩,只放簡單桌椅。當上狀元,他跟三年前沒大分別。

  參觀完師父住的地方,兩人坐在廳裡喝茶。

  「這麼乾淨,哪需要打掃?」她喜孜孜地托著臉,覷著坐在對面的師父,他目色沈斂,著手沏茶。

  「是不需要打掃,你知道我為什麼帶你過來?」司徒劍滄不疾不徐地,沏茶的動作緩慢而優雅。

  阮罌著迷地看著他,看水蒸氣竄出壺嘴,氤氳師父那張俊美的五官輪廓。

  「不是叫我來打掃房子,那麼是找我喝茶啊?」她笑笑說,心情好極。

  「是有東西給你。」

  「哦?最好是銀子,去西域花錢的。」她得意忘形了,還跟師父逗嘴。

  司徒劍滄替阮罌斟一杯茶,放下茶壺,從袖袍,抽出個東西,放桌上。這……就是師父要給她的東西?阮罌笑容凝住了。桌上,是她繡給師父的荷包。

  將荷包推向她,司徒劍滄定望著阮罌。「這,還你。」

  阮罌面色一凜。「叫我來,為了還我荷包?」

  「是。」

  她目光驟冷。「莫名其妙.」立刻地,斂去笑容,難過了。

  「生氣了?」司徒劍滄琢磨著她的神情。

  「當然。」

  「氣什麼?」

  狠盯住他,她咬牙道:「司徒劍滄,你耍我嗎?特地叫我來拿這個荷包?」

  「我不需要什麼幸運荷包。」這荷包帶給他的不是幸運,是無形的羈絆。

  抓住荷包,阮罌緊緊揪在手中,緊到指甲戳痛了手心皮膚。她怒得面孔脹紅,胸膛劇烈起伏。他不需要?杏眼射出光芒,瞪住他。

  「這荷包我花三天才繡好,第一次被你扔在舊屋,我撿回來。現在,你又還給我,什麼意思?就算你不需要,但這是我的心意,你非要等了三年親自把我叫來,還給我?怎麼?當面給我難堪嗎?」

  她越想越氣,一口氣快順不上來。「不需要大可以丟掉!有必要還我嗎?司徒劍滄,你還是一樣,不在乎別人感受,不懂體貼別人的心情,三年前如此,三年後還是這樣,混帳。」她哽咽了。

  「你要哭了嗎?」他竟還這麼冷靜地問她。

  她笑出來,笑得淚直淌,笑自己可笑,笑自己荒謬,一而再,再而三,讓這個男人打擊自己。

  「方纔……我還有那麼點感動……我真蠢,以為你跟以前不同。你總是讓我哭,很得意嗎?你把我當什麼?為什麼總要害我傷心?你對長公主也是這樣嗎?還是對長公主就換了臉色?所以她才喜歡你?」

  聽她振振有詞的數落,司徒劍滄緘默著。看她面紅耳赤,打量她臉上每個表情變化,他全看進心裡了。

  阮罌站起。「這是你最後一次,最後一次讓我哭,以後,咱碰見了,你別認我,我也當不認識你。我受夠,真的受夠了!」是因為正開心,他忽來這一手,更加難以承受。阮罌轉身就走。

  「阮罌。」他喊,她怔站在門口。他對那緊繃的身子說:「我……可不可以大膽假設……假設你為我繡荷包,並不像你當初說的,是要還人情,而是別的原因?」

  阮罌不語,又聽身後他說

  「你說過,你不要愛情。」

  阮罌望著外頭深綠的竹林。是,她是說過,她什麼都跟師父說,還說他們誰也不愛,他們一起不希罕愛情。

  司徒劍滄又問:「我再大膽假設,每一次害你傷心,是因為你在乎?」

  竹林沐浴在夕光中,風吹過,它們便溫順地搖晃了.阮罌好像又看見,他屋前一大片芒草,當時也是這麼蕩著。她心,這會兒震盪得厲害。為什麼,他要說這些?

  他還說:「我再更大膽的假設,從方才見面起,你提了好幾次長公主,是因為你嫉妒。」

  「假設這些做什麼?」

  「要知道你真正的想法。」

  「為什麼?」

  「想確認你對我的感情。」

  「試探我?」

  「對。」

  「把荷包還給我,是為了試探我的反應?」

  「是。」

  小手往懷中探,忽回身,驀地,司徒劍滄看見一痕白光,疾射來,他沒躲,臉龐刺痛,立時浮現一道血痕。那是她新買的短匕,掠過他臉,插在他身後牆上。

  阮罌盯著他,目光陰鬱。「一個從不流露感情的人,還狡猾地想試探別人的感情?」

  拭去臉龐血痕,司徒劍滄站起,走向她,停在她面前。距離太近,她不得不仰望他,他俯望的目光很強勢。

  「我需要確認你對我的情感。」

  「為什麼?好來嘲笑我嗎?」

  「好清楚我該怎麼做。」

  她秀眉微蹙,不明白。

  「阮罌……」司徒劍滄寒星般的眼,竟浮現悲傷的神情。

  阮罌目光閃動,直覺他將說出嚇人的話,因為他的表情太嚴肅。

  「我決定,隨你一起去西域。」

  「嘎?」他的話令她太驚愕。「為什麼?」

  他朝她微笑,眼中閃爍著溫暖。「為了我的夢想。」

  「你的夢想也是去西域?」

  忽然,他用很專注的眼色看她,他眼中光芒,令她心跳加速,而他低沈的嗓音,融化她。

  「阮罌,我的夢想是你。」

  「什麼?」

  「我的夢想是你。」

  「你在說什麼啊?」

  「我的夢想是你。」他笑了。看她立刻雙頰酡紅,立刻地眼睛起霧了。

  她終於聽懂,在他重複三次後,才確定自己不是幻聽。

  「還要我再說一次嗎?」他椰榆道,托住她的臉。「我的夢想是你。」他早該明白。

  當初,參與會試,他在考場,心如脫韁野馬,想跟她走,想到發狂。爾後,看她出嫁,他將她給的荷包扔掉,卻發現沒辦法扔掉心中的她。她在他心裡發芽生根,他只能認了。

  當時撿回荷包,一個人,度過傷心夜晚。現在她自由了,這次,不想再失去她。只要阮罌願意,他隨時拋下一切,跟她遠走西域。

  但她願意嗎?對他的感情,如同他對她的嗎?他不確定,他怕被拒絕。他狡猾地試探了,很想窺見她心中想法,很想知道,自己在她心裡的重量。很可惡,但他真的怕,怕她不要。而她的反應,讓他欣喜地確定了,他們是一樣的。一樣會為了對方失控,一樣會因為對方而情緒激動,而想哭泣。

  「真的?」阮罌目光閃動。「你會跟我走?那長公主那邊呢?你走得開嗎?」

  「長公主不需要我保護,皇城少一個狀元郎無所謂。但你一個人去西域,我會擔心,還是……你不需要我?」

  「我要,我要你跟我去。」她激動的揪住他衣衫。「別的人我不要,只有師父,我只想讓師父跟我去西域……」

  司徒劍滄撫了撫她的發,低身,貼近她的臉,更近地,靠近她的唇,很小心愛憐地,吻了那片柔軟的唇。

  阮罌閉上眼睛,雙手輕攀住師父溫熱的身子,心悸地感受他溫柔如水的親吻,從他身上和嘴內的熱力,將她淹沒。這親吻變得濃烈如火,阮罌不由得張開嘴,接受他的攻城掠地。讓他盡興地撫弄她柔軟如絲的嘴巴內部,至此,她的身體完全失去力量,靠著他。

  當這一吻結束,她還捨不得睜眼,偎在師父懷裡,聽見他說——

  「阮罌,你將聽到琴聲傳遍長安,你聽到那刻,便是我向太子告別之際,我將與你會合,一同前往西域,你等我。」



  「小姐,什麼事那麼好笑?」勤兒問,在小姐睡前,幫她梳頭。

  「沒有啊。」

  「沒有?那你為什麼一直笑呢?」

  「有嗎?」

  「打從你晚上回來,用晚膳時笑,在廳堂跟老爺夫人喝茶時也笑。現在,只是梳頭,你也笑。勤兒整晚看你笑來笑去,就不明白小姐笑什麼?」

  阮罌摸摸臉,臉很燙。又按按嘴角,凝視鏡中的自己,看起來的確笑出息盎然。因為,她懷抱著個很甜蜜的秘密。

  「我睡了。」阮罌起身,勤兒服侍她上床歇息。

  「我想,小姐是有什麼開心的事吧。」

  「那麼明顯嗎?」阮罌微笑,挪好睡姿。

  「你看你又笑了。」

  「是是是,我高興。」

  「真小氣,也不告訴勤兒你高興什麼。」

  「下去吧,我累了。」想一個人盡興想著師父的話。

  勤兒問:「小姐,如果沒事要交代勤兒了,今晚,勤兒也想去開心一下。」

  阮罌趕她走。「去,知道你責任重大,去忙吧。」

  「謝小姐成全。」

  關門,離開。勤兒回到下人睡的偏房,吹熄臘燭,日光一凜,就著月光摸出藏在床下的衣服,連連換上。

  可惡,又胖了,黑褲拉到大腿就卡住了,手伸入褲襠,將肥肉喬好,吸氣,使勁拉,終於套上。嗯,穿上黑衣,蒙上黑面罩,只露出兩隻眼,那雙眼和先前不同,此刻目光如炬,犀利利。

  胖勤兒一身黑色勁裝,溜出阮府。

  「哈哈哈哈哈哈,啊哈哈哈哈哈——」月黑風高,胖勤兒右手執刀,一下奔走街道,一下飛簷走壁抄捷徑,心狂跳,熱血沸騰,好開心、好威風啊!

  一個時辰後——

  「啊——」東街妓院,嫖客林志隆慘號,胸前中刀,血染床鋪,陪睡的妓女奔出廂房呼救。

  「你……你……為什麼?」林志隆顫抖著,手指著黑衣胖女,命在旦夕。

  「哈哈哈哈哈——」黑衣胖女揮刀大笑,染血的刀鋒,在牆上留下一行「奇醜無比、潦草至極」,但「義薄雲天、真摯感人」的字句——

  鋤強扶弱,為正義而戰,我乃女黑俠黃鸚!

  「你就是女黑俠黃鸚?!」就是這一年來,教長安城內諸多惡人聞風喪膽,性好打抱不平,以肥胖跟字醜聞名的女俠客黃鸚?

  「正是在下。」黃鸚帥氣地點點頭,大刀直指林志隆。「你強逼欠你錢的王國安賣女還債,見人家幼女長得標緻,起色心,姦淫人家,殺你算便宜你,應該把你使壞的地方切成三段餵狗吃!官衙因為找不到直接罪證,沒辦法將你定罪,但你死有餘辜,律法不能管的,我黃鸚來管!納命來——」

  「等一下!」林志隆大叫:「是王國安請你來殺我的嗎?他出多少錢?我出雙倍,啊——」

  唰一聲,黃鸚一刀結果了林志隆。林志隆胸口噴血往後倒,死前,看胖黃鸚很帥地一甩頭,走出房間,還拽拽丟下一句女黑俠黃鸚的名言——

  「萬事皆可談,唯有義無價。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啪——大概笑得太厲害,發出一聲詭異的啪聲。嗯……褲子都笑裂了。

  沒人一生下來就甘心當女婢,沒人心甘情願鞠躬哈腰服侍人的。女黑俠黃鸚,正是勤兒的第二身份。每一次了結大壞蛋,勤兒便要縱身躍上長安城最豪華的亂茶坊,站在那美輪美奐,金碧輝煌的亂茶坊屋頂,刀插屋簷,雙手環胸,遙望明月,感受滿腔熱血,沸騰著。自從當上女黑俠黃鸚,捍衛江湖正義後,勤兒才覺得自己真正活著,而不只是個聽話的奴僕。

  勤兒對明月吶喊:「小姐,這都是您賜給勤兒的。小姐,我愛你!」

  望著明月,就像望見小姐美麗的臉容,勤兒感傷了。想到再不久小姐要去實踐她的夢想,到遙遠西域,她捨不得啊!她好幾次說要跟,小姐都不肯,嗚嗚嗚——



  太子設宴,邀大臣齊聚太子府用午膳。

  宴會上,大臣們無不衣冠筆挺隆重赴宴,早早入座,獨缺跟太子最好的狀元郎司徒劍滄,時刻到了,還不見蹤影。幾位大臣,逮住機會,挑撥太子跟狀元郎的感情——

  「這傢伙把太子當什麼了?」

  「太子何等尊貴?這廝什麼東西?讓太子等?」

  「太子太縱容他了,司徒劍滄不過是個狀元郎,辭謝皇上授予的官位就算了,還仗您愛才惜才一再——」

  「呵——」有人打呵欠了。打呵欠的人,倚著軟榻,絕色臉龐,不悅地微微一凜,就令眾卿住嘴。

  「有道是,千人諾諾,不如一士諤諤。你們通通給我閉嘴,知道我弟弟愛才惜才,司徒劍滄就是奇才,博學多聞,又懂戰略武術,你們呢?除了唯唯諾諾附和我父皇,巴結我弟弟,哪個比司徒劍滄好?才幹不如人家,批評起來倒有模有樣的。」說話的,正是無法無天的長公主。

  她柔白的指兒伸出去,眾卿一齊吸口氣,頓時躲的躲,縮的縮,迴避的迴避,就怕被那「嬌蠻之指」點上,只見那指頭移來移去,指來指去,大臣們躲來躲去問來閃去,最後指尖定在禮部大人面前。

  「你!」

  禮部大人左顧右盼,假裝不知公主叫誰。

  長公主哼一聲。「別看了,就你。死老頭,滿口愛皇上,敬天子,看你穿著朝服倒儀表堂堂,衣冠楚楚,但晚晚歌坊狎妓、荒淫無度的,不也是你嗎?!」

  「冤枉啊……」禮部大人臉通紅,變身縮頭烏龜,跪下就拜。「公主啊,您誤會在下了,咱們……咱們皇朝律法,並沒有禁止官人到藝坊看表演,體察咱泱泱大國的藝術水平,所以……」

  「敢情咱泱泱大國的藝術水平,還要您從歌妓身上體察,委屈你了。」

  禮部大人冷汗直流,其他官人紛紛竊笑。

  「姊姊——」太子附在長公主耳邊說:「給弟弟一個面子,別嚇壞老臣們。」

  「我就看不慣這滿嘴仁義道德,逢迎諂媚的老滑頭,仗著以前對先朝有點貢獻,就狐假虎威,一下彈劾這個,一下詆毀那個,滿嘴屁!你們啊,學學司徒劍滄,他站著不吭聲,那氣勢喔,就比你們強十倍。還有你,刑部侍郎你剛剛罵司徒劍滄什麼了你……」忽地公主眼色驟亮,不罵了,還笑了。

  大臣們見狀,紛紛側首,頓時面色不屑又嫉妒。而周邊女婢們或微笑或臉紅,或改變站姿,或順了順頭髮。就連掛在太子旁的金絲雀,都忽然高興地啼叫起來。

  那隨通報的太監進來的,不正是司徒劍滄嗎?

  雪色衣衫,神色自若,從容步上台階。右臂拽琴,來到會場,他向太子公主行禮,表情不卑不亢。

  「在下遲來,讓太子跟公主久等了。」

  「別放心上,看見你我就開心,來,坐這。」長公主拍了拍身邊空位。

  大臣嘩然,一個狀元郎,怎麼可以跟公主和太子同座?

  「謝公主美意。公主何等尊貴,在下豈敢與公主同座?」司徒劍滄辭謝。

  「我賜你與我同座。」

  「臣需謹守分際。」

  「我是長公主,我說了算,過來。」

  「臣人微言輕,在場諸位大人德高望重,與大人同座已是在下福分,豈敢造次,請公主莫為難在下。」

  「你連我的話也不聽?」長公主大怒。

  「姊姊,大家飲酒作樂,不要把氣氛鬧僵嘛……」太子忙緩頰。

  「我生氣!」公主竟使起小性子。

  太子只好對司徒劍滄說:「司徒先生,我姊姊一向厚愛賢達人士,別拘禮了,快上來。」

  「在下惶恐。」他堅持立場,不動如山。

  「惶恐就上來。」長公主不讓步。

  大臣們低頭,各自眉來眼去,看好戲。這齣戲,在皇城內演過數十次了。

  司徒劍滄不疾不徐道:「您貴為皇上的長公主,是千萬百姓景仰的對象,請注意言行。」

  「你指正我?」

  「是提醒。」

  「膽敢說我的不是?」

  「公主的命令確實不妥。」

  「好,好極了!」唰一聲,長公主拔走太子的隨身佩劍。

  太子震驚,欲制止,但來不及了,長公主氣呼呼揮著劍就衝下去,提劍刺向司徒劍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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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MT+8, 2024-3-29 06:5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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