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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齊晏 -【夢上天(叱吒風雲之三)】《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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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11-14 00:10:13 |顯示全部樓層
齊晏 - 夢上天(叱吒風雲之三)

雖然自幼既聾又啞,但老天卻給了洛無天一項異能——能聽見他人心裡的話。
他從不讓人知道他會讀心語,也之所以他才能靜靜地讀著無夢的心底話,
無夢,一個舉止不甚秀氣優雅,卻好心地將他從鬼門關前救了回來的姑娘。
她對他極為忠心耿耿,若發現府中的奴僕對他不夠尊重,便會挺身教訓他們一番,
漸漸地,他愈來愈喜歡偷偷聆聽她的心底話,且每聽一回,就對她多傾心一分,
不料,紙終究包不住火,她仍是發現了他的異能,並在盛怒之下離開了他,
失去她後,他開始體會到何謂相思欲狂,甚至為了尋回她而不惜擴展異能,驚動了朝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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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11-14 00:10:29 |顯示全部樓層
楔子

  羽絨般的雪花漫天紛飛著,將天地素裹。

  白茫茫的大地上走著一長列的離鄉災民,一個挨著一個,在雪地上艱難地緩緩前行。陡然間,藏匿在林間的一夥盜賊鬼魅似地衝出來襲擊災民,老老少少的災民悉數倒地,盜賊掠奪到的戰利品僅有一條細細的金手鏈,遂揚長而去。

  純白的雪地上濺染了殷紅的鮮血,但是很快的,新飄落的雪花便將驚心動魄的血跡慢慢掩蓋住。

  大地仍是一片潔淨的雪白,彷彿方才的殺戮不曾發生過。

  這一年是清嘉慶二年的冬天,大清國運由盛漸漸轉衰了。

  連年的天災人禍,使得民不聊生,許許多多的各省災民全向天子腳下的富裕皇城湧去,尋求一線生機,然而這一年的北京城,卻在一夜之間凍死了近萬名災民,顯然極欲求生的災民並未能如願活下來。

  當京城內外寺廟與道觀忙著收埋屍首、超渡亡魂時,當夜大小寺廟中的「天王殿」闖進一道白影,盜走多聞天王寶幡上的一百零八顆天界明珠!

  鎮守的明珠被盜走了,廣目天尊像手中的惡龍察覺到鎮守的力量消失,率先脫逃。持國天尊像懷抱內的琵琶見赤龍脫走,也不甘寂寞,頑皮地化成人形,溜到人間玩樂去。

  「天王殿」內熠熠寶光頓失,驚動了暗夜中的邪鬼們,東方一股強烈的黑氣衝出湖心,竄入城中,奪走握在增長天尊像手中的寶劍。

  整座皇城頓時黑氣瀰漫,遮蓋了日月星辰。

  次日,所有大小的寺廟中,由四大天王尊像手持的護國法器全部憑空消失的異象,迅速傳遍了京城,造成百姓極度恐慌。

  佛教有四大神將,各坐鎮一方世界,守護三十三天,九山八海,祈求茫茫紅塵,千秋萬世風調雨順。

  東方持國天王,名多羅咤,手持琵琶。因其有聽覺之毒,凡是被祂聽聞到聲音者,必受傷害,為不傷人故,手彈琵琶避聽音聲也。所持琵琶法器為風調雨順中之「調」。

  南方增長天王,名毗琉璃,橫眉怒目,神態冰冷,百鬼見之皆驚,其威力在觸覺,故手持出鞘寶劍,使人不能近身。所持寶劍法器為風調雨順中之「風」。

  西方廣目天王,名毗留博叉,手纏一赤龍,為諸龍之王,由於前額有一目,故稱廣目天,能以淨天眼觀察世界,護持閰浮提眾生。因其能鎮伏龍王,故手繞赤龍為風調雨順中之「順」。

  北方多聞天王,名毗沙門,手持寶幡,用以制伏魔眾,統治諸夜叉。手持寶幡法器為風調雨順中之「雨」。

  如今,持國天手持的琵琶、增長天手握的寶劍、廣目天手繞的龍和多聞天手持的寶幡都消失不見了,是否意味著護世四天王不再護持國家「風調雨順」?

  百姓奔相走告此一異象,議論紛紛,恐怖的氣息漸漸瀰漫開來,流竄在北京城裡,挑起滿城百姓畏怯的顫抖。

  全城寺廟中數以千計的法器是如何在一夜之間消失的?

  沒有原因、沒有理由,得不到答案。

  因此人們都相信這是「天譴」,是不祥的災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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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11-14 00:10:46 |顯示全部樓層
第一章

  這是一條通往城郊的曲折山道。

  無夢手中拎著一袋藥草,慢慢走在滿是碎石子的小路上。

  十幾步路的前方走著一個年輕男子,他走得很慢,有時候會停住,抬頭仰望從蒼鬱林間撒下來的天光日影,經過一塊石碑時,又停下來看上許久,一路上走走停停,可苦了跟在他身後的無夢。

出城時,這年輕男子就一直走在她的前面,想起安嬤嬤再三說過男女授受不親,且不可與男子說話並行的話,所以一路上她都很謹慎地與那年輕男子保持一段距離,但是那男子似乎只是出門散步,看起來漫無目的,而無夢卻是要趕著把買來的藥草帶回去給安嬤嬤煎熬,因此那男子走得愈慢,她的心就愈急。

  那男子又停下來了,這會兒吸引他的是一叢開得爛漫無比的野花。

  這條山道是無夢每回進城的必經之路,吸引那男子目光的石碑和野花,她不知經過了千百次,可沒有一次停下來仔細看過或是欣賞過。

  反正那碑文上頭寫什麼她也看不懂,那些野花在這條山道上開得到處都是,也沒什麼特別的,但這些她覺得沒什麼的東西,那男子卻感興趣得很,她猜想那男子大概不是本地人,而且應該是第一次來到這個地方。

  忽然,她聽見身後傳來急驟的馬蹄聲,連忙將身子閃到道旁,看見一匹高頭大馬在山道上疾馳著,正朝她和那名年輕男子狂衝而來。

  「閃開點兒!」駕馬的官差急喝著。

  無夢幾乎將身子貼到路旁的樹幹,一陣狂風掃面,馬蹄揚起的碎石濺到她臉上,她疼得轉過頭去,意外看見前面那男子竟然不動不閃,仍靜靜佇立在山道中央。

  「前面的快閃開!」官差狂喊。

  蹄聲震耳,照理那男子早該聽見並閃開了才是,可他卻恍若未聞,駕馬的官差速度絲毫未減,直到馬蹄就要踢倒那男子的前一刻才意識到不對勁,但連忙要拉轉馬頭時已經來不及了。無夢震愕地看見那匹大馬像團烏雲壓向那名男子,鐵蹄在他身上凌亂地踩過去!

  無夢大為驚駭,手心全是冷汗,胃像被人緊緊掐住,一陣陣痙攣。

  「你找死啊!為什麼不躲開?誤了軍情,你就是有十顆頭顱也擔待不起!」官差一面控制著受驚的馬兒,一面對著倒臥在地的男子破口大罵。

  那男子從地上極緩慢地坐起來,官差判斷他沒死,或許只是受了皮肉傷,便拋下一袋銀兩,連下馬探看他的傷勢都沒有,旋即轉過馬頭,呼嘯離去。

  無夢抬起虛軟的雙腿,朝那男子快步跑過去。

  「喂,你怎樣了?有事沒有?」她聲音發顫著。

  那男子低垂著頭,一手摀住嘴,像沒聽見她說話似的,沒有半點回應。

  「喂,你怎麼樣了?你──」無夢突然頓住,看見那男子驀地嘔出鮮血來,一股,又一股,從他的指縫間急速湧出。

  「啊!」她驚呼,扶住他往後仰倒的身體。「你傷得很重啊!」

  男子艱難地微張開眼,恍惚迷離地看著她,然後,閉上眼陷入昏迷。

  「喂,你別昏過去呀!告訴我你住什麼地方?你是誰?」無夢心急如焚地輕拍他蒼白失血的臉。

  那男子全無反應,緊閉的雙眸似乎再也睜不開了。

  「別開玩笑了,你可千萬不能死呀!我長這麼大還沒見人死在我面前過,你別嚇我啊!」無夢嚇得手足無措,慌亂地站起身,左顧右盼,可是望了半天,也沒見山道上來個路人。

  怎麼辦好?將他帶回「育嬰堂」是絕不可行的,「育嬰堂」裡全是女孩兒,把一個年輕男子帶回去未免不妥,而且「育嬰堂」位在城郊偏僻的地方,要找個大夫也不容易,所以只能把他往城裡送了。

  可是他身材高大,至少高出她一個頭,憑她一個人的力量,要怎麼樣才能搬得動他?

  看著男子的臉色愈來愈青白,無夢知道再不快點送他就醫,照他嘴角溢血的速度,他一定必死無疑了。

  她決定不守在原地空等,立即撿起官差丟下的銀袋系在腰間,彎身將那男子拉起來,讓他趴在自己的背上。巨石般的重量讓她用盡全部的氣力,才終於能扛著他站起來往前勉強拖行。

  男子的嘴就靠在她的肩頭,鮮血從他嘴角緩緩流出,染紅了她的衣襟,像一朵淒美的紅花在慢慢地綻放。

  才走了十多步,她的力氣就用盡了,整個人被男子重重地壓垮在地上。

  她趴在地上筋疲力竭地喘息著,感覺到他嘴角溢出的鮮血又濕又熱地滑過她的頸際,滴在她面前的碎石地上,但貼在她背上的胸膛卻似乎愈來愈冷,彷彿生命正在悄悄流失中。

  無夢費力地從他身下爬出來,看著他蒼白卻出奇俊俏的面孔,心中不禁升起一股難忍的悲傷。

一個青春正盛的少年,難道就要這樣死去了嗎?

  「喂,你別死啊──」她忍不住傷心地落下淚來,輕輕握住他泛涼的手。

  你一定沒想到自己會這樣死去,也一定想不到在死之前陪在身邊的不是最愛的親人,而會是我這樣一個陌生的少女吧?我想救你,我是真的很想救你……

  無夢惶然無助地握著他的手。他是一個陌生人,她其實可以什麼都不要管的,安嬤嬤病著,她應該快點帶著藥包回「育嬰堂」去,否則肯定會被馮姑姑罵慘,她不該留在這裡眼睜睜看著他死在眼前呀!

  可是……要她放下他孤孤單單的一個人躺在這裡等死,她實在於心不忍。好歹也要幫他找到家人吧,否則他豈非太可憐了?

  遠處隱約傳來達達達的蹄聲,無夢訝然抬起頭,看見一輛烏篷車緩緩行來,她欣喜若狂,急忙跳起身攔下烏篷車。

  「老伯,求求您幫個忙,這人被馬踩傷了,傷得很重,能不能幫我送他到城裡看大夫?」她懇求著趕驢車的老頭子。

  老頭子探出頭打量著地上的男子。

  「哎呀,吐那麼多血呀!那得快著點兒,否則小命不保了。」

  無夢開心得呼喊著菩薩保佑,趕忙幫老頭子把那男子扛進篷車內,自己也一起跟著坐上車。

  「小姑娘,他是妳什麼人?」老頭子一邊趕驢一邊問。

  「我不認識他,剛才見他被馬撞上了,傷重成這樣,總不能見死不救。」她伸手探探男子的鼻息,很擔心他會不會突然斷氣。

  「小姑娘心眼好,好人會有好報的!」老頭子邊趕著驢邊笑說。

  無夢半點也笑不出來,她緊盯著男子青白的臉色,雙手仍緊握著他的,擔憂得胃隱隱在抽疼。

  喂!你可要撐著點兒,讓姑娘我累了這大半天,還被你的血毀了我最好的衣裳,我都犧牲成這樣了,你要是還執意去向閻王爺報到,看我饒不饒你!

  她在心裡對那男子說著,那男子薄唇微微顫動了一下,倒像是聽見了她的話似的。

  還好進城的這段路不很長,很快的,烏篷車就將他們帶到了「同安堂」藥鋪前停下。

  就在無夢和老頭子手忙腳亂地把男子搬下車時,忽然聽見街旁有人大聲嚷嚷著──「少爺!那是少爺!快過來!找到少爺了!少爺在這兒!」

  不一會兒,十幾名家僕沒命地衝過來,一看見傷重昏迷的男子,一個個都嚇得魂飛魄散。

  「怎麼這麼多血呀?少爺怎麼了?」一名家僕怒聲質問無夢。

  「他是被馬踩傷的。」她簡單說明。

  「被馬踩傷?為什麼會被馬踩傷?」

  「因為一個官差在趕路,那官差一直喊閃開、閃開,可是他卻閃都不閃,所以才會被馬直接撞上。他如果早點閃開,也就不會這樣了。」

  「對一個聽不見的人喊閃開有什麼屁用!」

  無夢愕然怔住。聽不見的人?!

  「先別廢話這些了!快把少爺送回府去比較要緊!」

  「老頭兒,這些銀子給你,就當你把這烏篷車賣給我們了!」一袋銀兩不容分說地丟進老頭子的懷裡。

  「快著點兒!少爺失了這麼多血,萬一有個閃失,咱們可都要完蛋了!」

  十多名家僕急匆匆地將那男人安置好,由兩名家僕飛快地揚鞭趕著篷車離去,其他的家僕則尾隨在後。

  無夢呆呆地望著漸漸遠去的篷車出神。

  一切恢復平靜。

  「咦?有這麼多銀子,足夠買兩輛篷車跟幾匹好馬了,果然好心有好報呀!」老頭子滿意地收好銀袋。「小姑娘,托妳的福,讓我賺了不少吃酒的錢,今天不辦貨了,要不要跟我到『天喜樓』吃酒去?」

  無夢恍恍然地搖頭,忽然記起系在腰間的銀袋,正想著要不要追上去還給那男人,好讓他醫病用,不過轉念一想,看那男人家境似乎不錯,光僕役就有十來個,大概也不太需要這袋銀子了。

  「小姑娘不去,那好吧,老頭子我自個兒享受去嘍!」那老頭兒說罷,哼著曲晃悠悠地離開。

  原來他聽不見,所以才會沒聽見馬蹄聲。這個方才得知的事實凝住了無夢的思緒,她遲鈍呆滯地站了許久許久,好半晌才慢慢回過神來。

  她低下頭,看見從肩頭到胸前沾染的大片血跡已經干凝了,鼻端嗅到淡淡的腥甜氣味。

  吐了那麼多血,內傷一定很重,他能活嗎?

  他是她這輩子遇見的第一個耳朵聽不見的人,她也才知道原來一個聽不見聲音的人單獨在外是件多麼危險的事。

  想著自己剛剛經歷了一個陌生人的生死關頭,她的心就因恐懼而顫抖不已。

  他能不能活得下來?

  如果不能,她寧願永遠不要知道答案。



  夕陽西下 北京城郊 「育嬰堂」

  「無夢,妳可回來了!讓妳進城給安嬤嬤買個藥,妳是野到哪兒去了,弄到天黑了才回來!」

  無夢一進門,就聽見馮姑姑扯著喉嚨開罵。

  她實在累得沒有力氣回話,把藥袋往桌上一扔,乏力地往後院走去。

  「無夢,我在跟妳說話妳沒聽見嗎?」馮姑姑拉長了臉,一把扯住無夢的胳臂,把她整個人拉轉了過來。「哎喲,妳衣服上沾了什麼東西?黑烏烏的,妳給我說清楚,到底幹什麼去了?」

  「我救了人一命。」她慢吞吞地說。那人活不活得成她也不知道,但她用盡全力救他是真的。

  「什麼?妳身上那不是血吧?!」馮姑姑皺起眉頭往後退了一步。「沾了血的衣裳可是洗不乾淨的!我的大姑娘,妳到底救了什麼人?白白糟蹋妳那身好衣裳了!」

  無夢翻了翻白眼。呵,這身縫補了無數次的衣裳是好衣裳?

  「那人我不認識,不過還好有賞錢喔!」她想起官差丟下的銀袋還系在她腰裡,便扯下來塞給馮姑姑,反正那男人家裡看起來似乎滿有錢的,這袋銀子就當是她的賞銀吧!

  「還好有賞錢,要不然誰來賠妳這身好衣裳!」馮姑姑打開銀袋瞧一眼,頓時眼睛一亮。「不錯嘛,夠咱們『育嬰堂』一個月的飯菜錢了。妳怎麼沒問問那是什麼人?說不定以後咱們有難還得靠人家接濟呢!」

  「說的好聽,是要我藉救命恩人的身份去向人家勒索吧?」無夢嘀咕著。

  「妳說什麼?」馮姑姑沒聽清。

  「沒什麼。」

  「快去把身子洗洗乾淨,順便把丫頭們統統叫出來吃飯了。」馮姑姑把銀袋收進懷裡,渾身透著欣喜。

  無夢感到後悔,她應該把銀袋先交給安嬤嬤的。

  進後院前,她先繞過去瞧瞧安嬤嬤。安嬤嬤睡著了,呼吸低沉急促,不時夾著幾聲暗咳,她轉過頭深吸一口氣,強忍下心酸的淚水。

  安嬤嬤是個快六十歲的老婦人了,十八年前,她的丈夫病死,獨生女又嫁到遙遠的南方,只剩下她孤單一人守著京裡一幢大房子生活著。

  有天,她在河岸邊看見一個渾身濕淋淋的女嬰,上前察看發現尚存一息,心中憐憫疼惜不已,便把女嬰救了回來,取名無夢,後來又撿到和無夢相同命運的晨星,她這才驚訝地發現原來民間有著可怕的溺女惡習。因為貧困人家生計不好維持,加上社會風氣重陪嫁,女孩兒若沒有豐厚像樣的嫁妝,到了婆家便會被瞧不起,甚至還要受公婆、妯娌、小姑的氣,為了女兒不受苦,不破費辦嫁妝都不行,所以與其到那時候破產陪嫁,倒不如一生下女兒就忍痛溺斃,不養活算了。

  見溺女陋習漸成風氣,安嬤嬤便捐了全部家產創建了這間「育嬰堂」,把所有貧困人家不要的女嬰收到「育嬰堂」裡養起來,接著請來新寡的馮姑姑幫忙照顧孩子,自己則四處奔走請求大戶員外捐錢,就這樣一直將「育嬰堂」維持到現在。

  但是一個月前,安嬤嬤忽然染上了肺病,就這樣一病不起,吃藥也不見成效。王大夫告訴無夢,安嬤嬤的病恐怕好不了了。

  無夢心很痛,看見安嬤嬤逐漸消瘦蠟黃的臉,她的心更痛。

  今天看見一個陌生男子幾乎死在她眼前,她都難受得不知如何是好了,要是最愛的安嬤嬤離開了人世,她不知道自己會難過到怎樣的地步?

  「無夢,妳怎麼到現在才回來?可讓馮姑姑罵慘了吧?」

  她悵然發呆時,看見圓潤豐滿的晨星緊張兮兮地朝她跑了過來。

  「那沒什麼,一天要是沒聽到姑姑罵人,還真覺得渾身不對勁呢!」她打起精神,無所謂地聳肩笑笑,轉身往井邊走去。

  「妳怎麼回來得那麼晚?是不是偷偷溜去玩了?」晨星跟在她身後,一臉懷疑地問。

  「才沒有!」無夢喊冤。「我今天可做了一件大事情,累得我差點沒命。」

  「什麼大事情?」

  「今天在回來的路上,遇見了一個失聰的男人,他沒聽見身後的馬蹄聲,結果硬生生被馬撞倒在地,還讓馬蹄給重重踩了幾腳!」

  「真的?」晨星瞪大了雙眼。「後來那個人怎麼樣了?」

  「他傷得很重,一直吐血,我本來想扛著他進城看大夫,可是他又高又重,我根本背他不動,幸好後來有輛烏篷車經過,趕車的老伯幫著我把他送進城去,所以我才會弄到現在才回來呀!妳瞧,我身上這些都是他吐的血。」無夢指了指胸前已經幹掉的褐色血漬。

  「什麼?!那是血呀!」晨星驚訝地倒抽一口氣。

  「是啊,那人吐了這麼多血,不知道他現在怎麼樣了?」無夢從未如此真實地面對過生死的問題,那男人帶給她的震駭太大,讓她覺得人的生命如此渺小脆弱,隨時都有可能在天地間化為煙塵。

  「別想那些了,還是快把衣服換下來吧,萬一那個人現在已經死了,可他的血卻還留在妳身上,想起來就怪可怕的。」晨星一臉見鬼的表情。

  「別詛咒人家了,說不定人家命長得很呢!」無夢沒好氣地白她一眼。

  「最好是這樣。」晨星心中可不這麼認為,一個吐了那麼多血的人還能活下來,那真的是要菩薩保佑了。

  「開陽、搖光,妳們怎麼還在洗衣裳呀!」來到井旁,無夢笑著喊。

  「無夢姊,妳回來啦!」坐在井邊洗衣裳的兩個十二、三歲小女孩兒無力地抬頭苦笑。

  「妳們都去吃飯吧,衣服我來洗就好了。」無夢邊說邊脫下自己身上的衣裳丟進水盆裡,僅著肚兜在井旁坐下,一邊揮手把兩個小女孩趕去吃飯。

  「謝謝無夢姊!」小女孩如獲大赦,歡天喜地地手牽著手跑出去。

  「無夢,妳也真是的,現在天涼,穿這樣洗衣服,要是病了還得了。」晨星忙進屋去替她取了一件衣服過來。

  「謝謝妳了,晨星。」無夢笑著穿上。

  「安嬤嬤病著,花了不少藥錢,現在咱們都要當心一點兒,要是誰病了,馮姑姑肯定不理的。」晨星在她身邊坐下,幫著她洗衣裳。

  「安嬤嬤的病一直沒有起色,我有點擔心……」無夢咬住唇,不敢把「死」字說出口。

  「是啊,安嬤嬤病了那麼久,也吃了那麼多藥,卻怎麼好不起來?」

  「王大夫說安嬤嬤得的是肺病,肺病很難醫的。」

  「那就麻煩了。」晨星煩惱地皺眉。「妳沒聽馮姑姑最近都在叨唸著嗎?說安嬤嬤每天吃藥,都快讓咱們『育嬰堂』斷糧斷炊了,要是真沒錢了,見哪個不乖的丫頭就要把她賣掉,也不知道是真是假?」

  「當然是真的,馮姑姑那人才不管別人的死活呢!」無夢把沾血的衣服在盆中搓了搓,看著清水漸漸染了紅。「我聽說原來資助咱『育嬰堂』最多的丘員外,已經舉家搬往江南了,『育嬰堂』少了丘員外的資助,加上最近被丟棄的女嬰愈來愈多,『育嬰堂』養不起那麼多孩子,只好把大的往外送了。妳跟我是『育嬰堂』裡最大的孩子,我看第一個被賣的就是妳跟我。」

  「不會吧?」晨星一驚,整個人呆住。

  「一定會。」無夢舉著木棒搗衣,一下、一下,很用力。「既然被賣是遲早的事,只能期望馮姑姑把我們賣給好一點的人家。」

  「賣人為奴嗎?」

  「我們這種父母是誰都不知道的孤女,當然只能賣人為奴了,我想馮姑姑不至於壞到把我們賣進娼門吧?」

  「無夢,離開這裡我會害怕。」晨星一想到要跟從襁褓中就一起長大的好姊妹分開,她就害怕得不知如何是好。

  「沒什麼好怕的,我們在『育嬰堂』裡做的事,跟人家家裡的奴婢所做的其實沒什麼兩樣,只不過換了個地方住,換個人管,就這樣而已呀,沒什麼好怕的。往好的地方想嘛,也許離開這裡以後,可以住進豪華大宅院也說不定喔!」她安慰晨星,也是安慰自己。

  「可是豪華大宅院裡沒有安嬤嬤和妳呀!」晨星哽咽。

  無夢把衣裳從水中一把提起來,呆呆地任水順著手臂滑下。

  「晨星,咱們本來是一出生就要被溺死的命運,不過安嬤嬤救了我們,讓我們多活了十八年,這十八年來我們雖然吃不飽、穿不暖,可是卻可以活得很快樂,這是上天多給我們的十八年,我已經很滿足了。」她怔怔地盯著衣上那片確定洗不掉的血污。哎,最好的衣裳毀了。

  「這麼說是沒錯啦,可是這樣的快樂會不會只有十八年而已?離開『育嬰堂』以後的日子會不會只剩下痛苦?」晨星一臉慘澹地說。「無夢,我真的很害怕,我不想跟妳分開。」

  「我也不想跟妳分開呀,晨星。」無夢轉過頭,看著晨星淒然的面容。「未來會怎麼樣,我們沒有人知道,不要事情還沒發生就淨往壞處想嘛!既然能活得下來就要勇敢走下去,再害怕也沒有用啊!」

  「無夢,我有妳的一半勇敢就好了。」她無助得快掉淚。

  無夢知道晨星的毛病,她的情緒要是往下跌,就要立刻把她拉起來,否則她會一路跌到谷底去。

  「好了,別想那麼多了啦!想太多會變胖喔!」她振作起精神,伸出濕淋淋的雙手輕擰晨星圓呼呼的臉頰。

  「啊──妳的手好冰!」晨星尖叫地往後縮,一個重心不穩,從小凳子上跌下來,一屁股坐在濕地上。「啊──臭無夢!妳害我屁股濕了啦!」

  無夢見狀,抱著肚子大笑。



  那夜,無夢和晨星手牽著手蜷睡在床上。

  晨星夢見自己在一座豪宅大院中來回奔跑著,只有她一個人。而無夢夢見自己站在滿天星斗的夜空下,有人站在她身旁與她手牽著手,她轉頭望,那人不是晨星,而是一個看不清面貌的男人。

  自幼在只有女人的「育嬰堂」裡長大的無夢,對一個突然出現在自己身邊的男人感到有些不自在,不過她並沒有畏怯的感覺,甚至覺得這個男人有點熟悉。他什麼話都沒有說,只是靜靜地牽著她的手,與她一同仰望著滿天星光。

  無夢雖然看不清他的臉,卻感覺得到他的眸光很溫柔、很溫柔,就像陪伴著燦爛星光的那一輪明月,無聲地高掛在夜空,用柔和幽淡的月色極盡所能地照亮黑夜,令人安心。

她不知道他是誰,但他溫柔的眼眸奇異地撫平了她惶惑不安的一顆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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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洛無天身陷夢中,四下火熱有如地獄,炙火燎燒著他的身體,不管他睡著,或是醒來,都一樣被巨烈的火舌包圍,渾身辣辣地劇痛著。

  意識朦朧中,他彷彿看見床畔佇立著一個人影,渾身散發出比月光還金黃的光芒,以柔和的目光凝視著他。

  「你怎麼把自己的凡身搞成這副德行?」那人不可思議地搖頭大嘆。

  洛無天驚愕地看著沐在月光中,衣飾奇異的男子,不敢相信自己居然聽得見他說話!雖然他從一出生就又聾又啞,不過上天卻給了他另一個異能──只要觸碰到他的人,他就可以清清楚楚地聽見對方心底說話的聲音。

  但是,眼前的男人並未觸碰到他,對他說的話也確確實實是從口中發出來,並不是出自心底的聲音,然而他卻能夠聽得見男人說些什麼,這正是令他驚異的地方。

  『你是誰?』這句話脫口問出,洛無天又大為震驚。從他出生到現在,這是他第一次聽見自己說話的聲音,但這個聲音並非出於他口中,而是發自他的心。

  「我是毗沙門,找你的凡身好久了,總算趕在你還沒有把凡身搞壞之前找到,否則麻煩可大了。」他懶懶一笑。

  洛無天震愕不已,自稱毗沙門的男人竟然可以聽見他心底的聲音!

  『我不認識你。』洛無天再次用心裡的聲音問他。

  「待我解開你的封印以後,你就會認得了。」

  洛無天正要再問時,愕然看見毗沙門雙手打著一連串繁複的手印,然後伸出一指點在他的眉心間,低低唸誦真言──「曩莫 三滿多沒馱喃 吠室囉縛拏野 莎賀」。

  一道灼熱的光從他的眉心直刺入腦中,思緒倏地被撕裂成碎屑,他渾身毛孔張開,激射出瑩亮柔和的光芒,一股淡雅清靈的氣息自他體內緩緩散放出來,屋內盈滿了陣陣沁涼舒適的香。

極度的澄靜籠罩上來,剎那間,他的意識清晰澄明,洞悉了過去未來、有形無形、凡間天界的一切。

  他知道了自己是誰!

  當佛陀要涅槃時,深切對他們囑咐著:你們要守護閻浮提中東、南、西、北四方眾生。

  他們是欲界六天的「四大王眾天」的天主,各鎮護一天下。

  他們是鬼神之王,統領世間一切鬼神。

  他是多羅咤,受佛咐囑,率領干闥婆及毗捨阇神將,守護東方國土的護世善神,他是持國天。

  「毗沙門,我們又見面了。」雖然凡身可怕的痛楚如潮水般退去了,但是多羅咤仍不敢讓靈體離開受傷過重的凡身。

  「你怎麼會挑了一個看起來實在很弱不禁風的凡身轉世呀?」毗沙門雙臂環胸,彎腰細瞧洛無天的臉。「真糟糕,還是個天聾地啞,就算解開你的封印,你的凡身還是無法聽見人間的聲音。多羅咤,你的運氣還真好,這副凡身弱到極點了!」

  多羅咤無奈地淡瞥他一眼。

  「你這副身軀還要用上幾十年,為何如此大意,差點搞壞了他?」

  「這該怪你呀,你早該來替我解開封印的,拖到現在才來,害我的凡身白受了這麼多罪。」他在心裡抱怨著,一雙手慢條斯理地撫過後頸和胸前的肋骨,凡有斷裂的部位都在他指尖撫過之後立即癒合。

  「居然怪到我頭上來,你知道我有多忙嗎?」毗沙門扳高他的臉,左看右看。「你凡身這張臉會不會漂亮得太過頭了呀?瞧你這一世活像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大姑娘,難怪馬蹄踹上幾腳就差點沒命。」

  「你就不能撿幾句好聽的話說嗎?」多羅咤懶得理會他的嘲弄。

  「好了好了,言歸正傳,我解開你的封印,是因為你的琵琶溜到人間去了,必須由你親自抓他回來。」

  多羅咤屈指算了算,微訝地抬眉。「這東西竟然溜了那麼久!難怪皇城上方會湧進一股濃濁的妖氣。」

  「這股妖氣不知何物所有,甚至還乘機奪走了毗琉璃的寶劍,一旦成了氣候,那妖物恐怕大有危害。眼下事態棘手,我這裡已查出寶幡可能落入地府,接下來除了要找回寶幡,還得找出毗琉璃的轉世凡身去收伏那妖,唉,忙死我了。」毗沙門無奈地抬手搥肩背。

  「我懂你的意思,不想幫我就直說嘛,何必拐彎抹角。」他忍不住打起大呵欠。「咱們各忙各的,就這樣了。」

  「你的凡身看起來實在虛弱得很,我看你得先把凡身養好了再說。還有,你的封印暫時解開了,在找到琵琶之前,記得要收斂神力,別嚇壞了凡人。」

  「這個我知道。」因一次重傷而耗盡體力的凡身洛無天,忍不住猛打呵欠,毗沙門的叮嚀漸漸地聽不清了。

  「好了好了,你睡吧,我先走了!」

  他點點頭,再也無力抵擋排山倒海襲來的睡意,不知毗沙門何時離開,他逕自合上眼沉沉睡去。

  這一次,沒有火灼般的疼痛,他睡得很安穩。



  「無天!你醒醒好不好?快醒醒呀,無天──」

  「別喊了,妳又不是不知道兒子聽不見,喊破喉嚨有什麼用!」

  洛守敬夫婦圍在受重傷的獨子身邊,心疼如絞。

  「就是因為他不會聽又不會說,我才心急呀!」洛夫人撫著愛子蒼白瘦削的俊臉,恨不得代他承受苦楚。

  「妳急也沒用,無天打小生病不都是這樣嗎?大夫都說無天已經脫離險境,接下來只要好好照料就行了,妳就放下心吧!」洛守敬除了嘆氣還是嘆氣。

  「可是無天昏睡了十多天還沒清醒過來,到底他的傷好了多少?還疼是不疼?我們都沒法從他口中知道,要我怎麼放得下心呢?」無天可是她心頭的一塊肉,見他疼,她比他還要疼。

  「咱無天算復元得還不錯了,妳要知道,能從馬蹄下死裡逃生的人可不多呀!」洛守敬再嘆氣。

  「都是你養了那批沒用的奴才!十幾個人竟然沒一個能把無天看好,才搬到京城就讓他一個人落單發生意外!還好無天撿回一條命,要是無天有什麼三長兩短,我看我也不用活了!」

  「好了,別再說了,成天念這些煩不煩人吶!」

  「我多說幾句你就嫌煩,我可只有這一個寶貝兒子呀!」

  「妳就這一個寶貝兒子,難道我就有好幾個嗎?」洛守敬動了怒。「爹跟娘也只有無天這一個寶貝孫子,妳成天這樣哭哭啼啼、指天罵地的,讓人看見了還以為咱們無天真的沒救了,妳這不是存心想急死他們老人家嗎?」

  洛無天恍惚地微睜倦眼,腦海中許多混亂的記憶飛快地流竄著,他慢慢想起了毗沙門為他解開封印,而自己是持國天多羅咤的轉世凡身這些事情,不只如此,他甚至察覺到四肢百骸中隱藏著不可預測的神力。

  剎那間,他的每一吋思緒都甦醒了,清醒到足以令他很快就發現異象。

  他看見坐在床沿的父母親面色凝重,他聽不見兩人究竟在爭執些什麼,打從他出生以來,他就很習慣這個寂靜無聲的世界,當有人觸碰他時,他偶爾能聽見他人心中說話的聲音。

  不過現在有很大的不同了,無須經由觸碰,他就能清清楚楚地聽見週遭所有人心底的聲音──

  無天,如果你死了,為娘的也不想活了!

  再不醒來,要不要讓張大夫換一帖藥試試?

  一樣是大丫頭,為什麼煎藥的都是我?

  躺了那麼多天沒醒,少爺說不定活不成了!

  洛無天撐床坐起,不只是床前父母親心中的聲音,他已經連遠在屋外廊下的丫頭玉蘭和小廝平兒的心念,都能聽得一清二楚了。

  這是持國天通心的神力,上至天界、下至地府,所有的聲音都逃不過他的雙耳。只可惜洛無天這個凡身聽覺有缺陷,讓他完全聽不見人間的聲音。

  「無天!你醒了!老天保佑,你終於醒了!」洛夫人見愛子忽然坐起身,忙撲過去握住他的手,心焦地比手勢詢問他現在怎麼樣了?

  洛無天微微搖一搖頭,又牽起唇角笑一笑。

  洛守敬夫婦瞭解愛子想要表達的意思,那表示他在對他們說自己已經沒事了。

  「好,沒事就好。」洛守敬鬆了一大口氣,對洛無天比著手勢說:『我去告訴爺爺奶奶,說你已經醒了。』

  感謝老天爺把兒子還給我!

  感激菩薩保佑,明天一定要去燒香還願!

  太好了,要搶在紅雲還沒回來之前幫少爺喂藥,氣死那賤丫頭!

  少爺都快把血吐乾了居然還能活回來,我看活回來了也不見得好,說不定會變成藥罐子哩!

  洛無天深深蹙眉,不敢相信平日服侍他的玉蘭和替他磨墨的小廝平兒的內心話竟是如此醜陋,他無法想像自己以後將每天不可避免地聽見僕婢這些真實惡毒的內心話。

  若不是必須藉持國天多羅咤的神力抓回溜至人間的琵琶,他實在很想將自己封印起來,什麼神力都不要有,也許能讓此生多點快樂。

  洛夫人輕輕拍他,他緩緩側過臉,看見母親忙不迭地打著手勢問他『還痛不痛?』、『餓不餓?』、『想吃什麼東西?』。

  他都一一搖頭,驀然間,他憶起了一雙清澄明亮的眼睛。若不是她,他的凡身很可能早就毀壞了。

  『那個姑娘呢?』他抬手簡單地比著手勢問母親。

  『什麼姑娘?』洛夫人反問。

  『救我的姑娘。』他又比。

  『是大異和大德他們把你帶回來的,沒看見什麼姑娘。』洛夫人回。

  洛無天輕輕嘆氣。『有個姑娘救了我,幫我找到她。』他比著。

  『回頭我找大異跟大德問一問,你別多想了,好好休息,先把身體養好了再說,那個姑娘我會讓大異跟大德他們去找一找。』洛夫人安撫著。

  洛無天點點頭。

  記得那一天,是他們舉家從江南剛搬到北京城的第三天,他對這個天子腳下的皇城極感興趣,一早便獨自出門散步,一個家僕也沒帶。

  他悠閒地逛著一條又一條的胡同,走進熱鬧非凡的市街,也吃了一些與南方迥異的小吃,然後一路逛出了城。

  就在他漫步在城郊山道上,欣賞滿山遍野的燦爛野花時,並沒有察覺到身後狂奔而來的一匹馬,結果就這樣被狠狠撞倒在地。陷入昏迷之前,他看見一雙清澄如水、明亮如星的眼眸,充滿了惶恐和擔憂,無比慌亂地看著他。

  劇烈的痛楚令他很快昏厥過去,他沒有來得及看見她小巧的紅唇在對他說些什麼話,不過,當她握住他的手時,她內心對他所說的每一句話,他卻都清清楚楚地聽見了。


  你一定沒想到自己會這樣死去,也一定想不到在死之前陪在身邊的不是最愛的親人,而會是我這樣一個陌生的少女吧?我想救你,我是真的很想救你……


  她是個很溫柔善良的小姑娘。這段她在心底對他的低訴,讓他倍覺溫暖。


  喂!你可要撐著點兒,讓姑娘我累了這大半天,還被你的血毀了我最好的衣裳,我都犧牲成這樣了,你要是還執意去向閻王爺報到,看我饒不饒你!


  憶起這段話,洛無天不自禁地微微笑起來。

  那位小姑娘不只溫柔善良,還有點小倔強,可惜沒有機會問一問她的名字,她救了他的凡身一命,他一定要回報她的救命之恩。

  他慢慢搜尋腦海中片片斷斷的記憶,隱約記得在她心中的自言自語裡,提到了安嬤嬤和「育嬰堂」。

  「育嬰堂」,頗奇怪的名字。也許那是她住的地方?



  「育嬰堂」裡正忙著卸下白燈籠,安嬤嬤的喪事剛剛辦完,馮姑姑領著大大小小的女娃兒忙著撤下簡陋的靈堂。

  平日吵鬧愛玩的小女娃兒們顯得異常安靜,默默地整理著白幡、燒著紙錢,似乎也明白最疼愛她們的安嬤嬤已經不可能再抱著她們說說笑笑了。

  她們雖然沒有因為失去安嬤嬤而抱頭痛哭,但是到了夜裡,思念起安嬤嬤的人,便會躲在被窩裡嚶嚶啜泣。

  特別是無夢和晨星,她們跟著安嬤嬤最久,得到安嬤嬤的愛也最多,因此安嬤嬤的死,帶給她們小小的心靈極大的震撼與打擊。

  夜深人靜時,她們並躺在床上傷心流淚,兩雙手牽得更緊。



  安嬤嬤的喪事才辦完不久,馮姑姑突然給無夢和晨星裁製了新衣裳,然後將她們簡單打扮了一下,叫到偏廳內並排坐著。

  馮姑姑一臉嚴肅地坐在另一頭納鞋底,不知在等什麼人?窗外擠著十幾顆小腦袋,好奇地看著她們的大姊姊,不知道兩個大姊姊忽然打扮得乾乾淨淨、漂漂亮亮的是為了什麼?

  十幾個小丫頭擠在窗子底下探頭探腦,馮姑姑發現了,便立刻起身走出去揮趕她們。

  「去去去!一會兒有客人來,瞧妳們擠在這兒多難看呀!全部都到後院去,沒叫妳們一個也不准出來,聽見了沒有?」

  小丫頭們一個個低下頭,乖乖地往後院躲去。

  「無夢,妳知道這是在做什麼嗎?」晨星滿臉困惑地輕輕問道。

  「我想,馮姑姑大概是準備把我們兩個賣掉了。」無夢淡淡說著,雙手無意識地撫著新衣裳的繡花滾邊。

  「真的嗎?」晨星驚惶地扯住無夢的衣袖。

  「我看八九不離十,要不,幹麼要打扮我們兩個?還上胭脂呢,弄得像待價而沽的貨品似的,分明就是要賣人。」無夢輕哼。

  「我不要!我好怕啊,無夢──」晨星知道「育嬰堂」不可能養她們一輩子,可是這一天來得太快了,她根本還不能接受這個事實。

  「晨星,妳也知道咱們『育嬰堂』愈來愈窮了,如果把我們兩個賣掉,可以養活堂裡十八個小妹妹,也算報答安嬤嬤十八年來的養育之恩了。存著這樣的想法,心裡就會好過一點了。」她無奈地安慰。

  晨星咬住唇,眼眶幾乎溢出淚來。

  「好啦,別這樣嘛,妳也一定不想看那些小的餓死對不對?所以咱們兩個大的只好犧牲自己嘍!其實換個方向想,我們這麼做還挺偉大的呢,也不枉安嬤嬤疼愛我們一場,是不是?」無夢強顏歡笑著。

  「無夢……」

  「妳們安靜點兒,別像兩隻麻雀似的嘰嘰喳喳!」馮姑姑轉身進來,立刻打斷她們的悄悄私語。

  「都要走了,讓我們姊妹倆說些道別的話還不行嗎?」無夢沒好氣地頂回去。

「很好,知道自己要走了是嗎?那我就乾脆把話挑明了說。」馮姑姑冷漠地看著她們兩個,眼神沒有太多不捨。「一會兒來的客人是城內的大戶人家,特別來給他們的少爺小姐買貼身丫鬟的,妳們最好給我乖巧一點,不叫妳們說話時就別多嘴,拿出最可人討喜的樣子來,聽見了沒?」

  「聽見了。」無夢和晨星心不甘、情不願地應答。

  「妳們是無父無母的孤兒,咱『育嬰堂』沒法給妳們什麼嫁妝,一般人家也不會願意娶不知身份來歷的媳婦進門,所以要替妳們尋一門好親事是難如登天,只能把妳們賣進大戶人家當奴婢侍候主子了。這是妳們的命,妳們也別怨我心狠,要怨就怨把妳們生下來卻想溺死不養妳們的父母親。」

  「是,當女孩兒就是命賤,這我們早就認了,怨天尤人也沒多大用處。」無夢低著頭玩指甲。「姑姑,反正既然要賣,就麻煩您挑個富貴點的人家賣,賣身錢儘量要得高一點,免得可惜了我們兩個如花似玉的大姑娘。」

  馮姑姑深深凝視著無夢,這丫頭是她從小看著長大的,她的性子剛毅倔強,不像晨星那樣凡事逆來順受,一有個什麼事情發生,她總能把自己打理得很好,從不用人操心。而晨星恰恰與她相反,膽小怕事,老是躲在無夢身後,叫她往西她不敢去東。

  養了這麼多年的孩子,說沒有半點不捨是騙人的,但是她和安嬤嬤不一樣,她的心硬,也比安嬤嬤狠得下心割捨。

「無夢,妳能想得開是最好,要不是『育嬰堂』窮到連米都買不起了,我也不會出此下策。希望妳們離開『育嬰堂』以後,能有更好的日子過。」

  無夢抬眸望了她一眼。一直覺得馮姑姑是個嚴厲凶悍、冷漠寡情的人,難得聽到她說出如此溫情的話,倒是很感到意外。

  大門傳來幾下重重的叩門聲,馮姑姑立刻堆起滿臉笑容前去開門。

  「趙大爺,快裡邊請!」馮姑姑迎進衣衫講究的中年男子,在男子身後跟著一個年紀頗大的老嬤嬤。「這兩個丫頭是『育嬰堂』最早收養來的孩子,今天都剛滿十八歲,模樣生得不錯,十分乖巧伶俐,也很聰明聽話,趙大爺瞧瞧好不好?若是看合意了,咱們再詳談。」

  那位趙大爺二話不說,直接走進偏廳,一眼看見無夢和晨星,立刻肆無忌憚地上下打量起來。

  「妳們兩個快站起來呀,還坐在那兒幹麼!」馮姑姑催促著她們。

  無夢和晨星慢慢站起來,面無表情地盯著地面。

  「這小姑娘長得真富態。」趙大爺走到晨星面前笑說。

  晨星登時脹紅了臉,她鮮少見過外人,尤其在這樣赤裸裸的評頭論足下,更覺得膽怯和恐慌。她把頭垂得更低,幾乎將臉蛋深深埋在胸前。

  「富態點兒好哇,看起來才有福氣相!趙大爺,這丫頭叫晨星,個性溫馴聽話,很好調教的。」馮姑姑笑著猛誇。

  「兩個姑娘都長得不錯,可是我家小姐只要一個丫鬟,先讓老嬤嬤檢查一下再說吧!」趙大爺對無夢和晨星都挺滿意。

  老嬤嬤上前來,要她們兩個蹲下。

  她們依言蹲下來。

  無夢感覺到有人的手在挑她的頭髮,像在查看些什麼。

  「她們很愛乾淨的,沒有人長蝨子。」她聽見馮姑姑這麼說。

  「好,站起來,把嘴巴張開,讓我看看牙齒。」老嬤嬤說道。

  晨星乖乖地張開嘴接受檢查。

  無夢心裡百般不樂意,慢吞吞地微張著嘴。

  「妳嘴裡有蟲嗎?張大點!」老嬤嬤瞪著無夢。

  「我牙齒好得很!」無夢火了,乾脆把嘴閉上。雖然她的牙齒潔白整齊,也沒有一顆蛀牙,但她就是拒絕接受這種羞辱人的檢查。

  「這丫頭脾氣可真大!」老嬤嬤回頭對趙大爺皺了皺眉頭。

  無夢感覺到馮姑姑刀似的目光狠狠朝她劈過來。

  「她其實沒什麼脾氣的,可能知道自己就要離開『育嬰堂』了,難免情緒不好了些,趙大爺您大人有大量,莫跟個孩子計較。」馮姑姑急忙替無夢說話。

  「沒關係,脾氣不好可以好好調教。」趙大爺朝老嬤嬤使了個眼色,便轉身走到天井去。

  老嬤嬤把門窗全部關上,然後回到無夢和晨星面前。

  「兩位姑娘,麻煩把身上的衣服脫光了。」

  「脫衣服幹什麼?」無夢和晨星驚愕地問。

  「檢查身子。」

  「為什麼要檢查身子?」

  「因為我要看看妳們身上有沒有長爛瘡,或是有沒有什麼難看的疤,也得看看有沒有長什麼凶痣等等。」老嬤嬤不慌不忙地回答。

  無夢聽到這裡,簡直忍無可忍了。

  「我和晨星身上乾淨得很,沒長爛瘡也沒有什麼難看的疤,信不信隨便妳,但是要我們脫光衣服給妳檢查,恕難從命!」

  老嬤嬤轉頭看了馮姑姑一眼。

  「無夢、晨星,讓老嬤嬤檢查一下又不會少塊肉。再說,人家當然會希望買來的丫頭身子上沒有毛病呀!妳們就順從一下有什麼關係?」馮姑姑急忙上前勸說。

  晨星怯懦地看著無夢。

  「我不要,妳們休想要我脫衣服檢查!我跟晨星是大姑娘,可不是牲畜,為什麼要做這種莫名其妙的檢查?」無夢拉起晨星的手,氣呼呼地往外走。

  「無夢,妳給我回來!」馮姑姑怒喝。

  「要脫妳自己去脫給人家檢查,這種事我死也不干!」無夢豁出去,拉著晨星打開門。

  「無夢!」馮姑姑怒沖沖地奔出來拉扯住她們。

  無夢奮力掙扎,抵死不從的架勢,讓馮姑姑惱怒地揪住她的衣襟揚手就要打,晨星嚇得連忙阻擋,推拉間,馮姑姑腳下突然一陣踉蹌,整個人撲到無夢身上,兩個人雙雙滾倒在地。

  「姑姑!無夢!」晨星慌張地去扶她們兩人。

  那趙大爺和老嬤嬤目瞪口呆地看著眼前這團意外的混亂。

  「咳咳,請問一下……」

  一個聲音驀地插進這團混亂中,所有人的視線全都不約而同地往聲音的方向看過去。

  說話的是個蓄短鬚的男人,年近四十,外貌清瘦,看起來十分沉穩幹練。

  馮姑姑立刻站起身,狐疑地問:「請問您是?」

  「我是『蔚豐綢緞莊』的寧總管。」

  「有事嗎?」來了有身份的貴客,馮姑姑立即堆起了笑。

  「我來找一位姑娘。」自稱寧總管的男人笑了笑。「不知道一個月前救了一名年輕男人的姑娘是不是住在這兒?」

  無夢正從地上爬起來,聽見那男人的問話,頓時怔愣住。

  「是、是,就是她,她叫無夢!」馮姑姑把無夢拉出來。

  寧總管仔細看了無夢一眼,這女孩兒模樣甜美標緻,清亮的雙瞳中帶著幾分傲氣。

  「你找我有什麼事嗎?」無夢忐忑地問。

  「是這樣的,無夢姑娘,妳救的人正是我家少爺,我家少爺很感激妳,希望有機會可以報答妳的救命之恩。」

  「你家少爺還活著?!」無夢好高興聽見這個消息,幸好當時沒白忙一場。

  「你要報答呀?那很簡單!」馮姑姑突然插口說道:「你家少爺缺不缺奴婢?把她買過去侍候你家少爺好了!要不你們綢緞莊生意做那麼大,想必也缺人手,把她買去打打雜也行。」

  「姑姑!」無夢不可思議地怒視著她。

  「那好,我看就這樣吧!」一旁的趙大爺立刻作出決定。「我們就買晨星那丫頭好了,那個無夢有些麻煩,我們就不要了。」

  「是嗎?那太好了!趙大爺,『育嬰堂』裡還有十八個小丫頭要養活,您能不能出高點價,也算做做好事……」馮姑姑喜孜孜地帶著趙大爺到一旁談價錢去。

  無夢見晨星哭喪著臉,呆呆地與她對望,眼中有著千千萬萬個捨不得。

  「怎麼,妳們兩個人正要賣人為奴嗎?」寧總管有些詫異地問無夢。

  無夢點點頭。

  寧總管陷入了沉思。他受洛無天之托來這一趟,原是要送些銀子過來答謝無夢的救命之恩,並邀請她過府小住幾日的,不過看眼前的情況,就算他送出了銀兩,少爺的救命恩人還是有可能賣人為奴,這種結果必然不會是少爺想見的。

  馮姑姑笑咪咪地從趙大爺手中接下了銀兩。

  「晨星,別站在那兒發呆,快進屋去收拾包袱──」

  「不用不用!」趙大爺揮手打斷馮姑姑的話。「只要人跟我走就行了,我府裡還缺衣裳給她穿不成嗎?別帶些破爛東西過府去,走啦走啦!耽擱這麼多時間,連杯茶也沒喝上,真是!」

  說罷,便大步往外走,老嬤嬤隨即拉著晨星跟上去。

  「趙大爺,對不住您了!您慢走、慢走!」馮姑姑恭恭敬敬地送走他們。

  無夢忽然拔腿奔出去,看見晨星的背在抽搐著,知道她現在一定哭得不成樣子了。

  「晨星,我會去看妳的!」她望著她的背影大聲喊。「我一定會去看妳的!妳要勇敢──別害怕──」

  老嬤嬤回頭瞪了無夢一眼,一路用力推著晨星往前走,讓她根本沒辦法好好回頭看無夢一眼。

  為了不讓眼淚流出來,無夢不停地深深吸氣,把淚水吸回肚子裡去,這是她從小到大不流淚示弱的好法子。

  「寧總管,不知您考慮得怎麼樣了?」

  她聽見馮姑姑又在那兒纏人家,不禁怒從中來。這原是她最愛的「育嬰堂」,可現在安嬤嬤死了,晨星也走了,她實在一刻也待不下去了。

  「無夢姑娘您打算賣多少錢?」寧總管問著馮姑姑。

  「寧總管,實不相瞞,這幾年天下大亂,資助『育嬰堂』的富戶員外愈來愈少,可貧戶丟棄的孤女卻愈來愈多,我們『育嬰堂』的米缸半個月裡有十天是空的,根本也沒辦法再收下那些棄嬰了,所以才不得不忍痛賣掉兩個大丫頭。寧總管既然是代少爺報恩來的,能不能請少爺看在無夢救他一命的分上,多發善心資助『育嬰堂』度過難關,我們『育嬰堂』感激不盡。」馮姑姑面容愁苦地說著。

  寧總管聽完馮姑姑的一番話,也沒多加猶豫,便自懷中取出一包銀兩遞給她。

  「這五百兩銀子原是我家少爺答謝無夢姑娘救命之恩的,現在我再多加五百兩銀子給您,算是跟您買下無夢姑娘,這樣夠嗎?」

  「夠、夠、夠!多謝您了!」馮姑姑喜出望外,忙收下沉甸甸的一千兩銀子,加上賣晨星的三百兩銀子,足夠「育嬰堂」過幾年的好日子了。

  無夢驚愕地盯著寧總管,無法置信他的出手竟如此闊綽,更不敢相信自己居然有一千兩的身價!

  「我真該慶幸自己救的是一個有錢人。」她自嘲地苦笑。

  寧總管聽見她的話,不以為意地笑笑。

  「無夢姑娘,請妳跟我走吧!」

  「那……我要不要帶什麼東西?」

  「我們洛府開的是綢緞莊,不愁吃穿,所以妳可以什麼都不要帶。」他態度溫和。

  「洛府?」

  「是,我家少爺姓洛,叫無天。」

  「無天?」無夢微訝。居然跟她的名字有一個字相同。

  「是,妳叫無夢,我家少爺叫無天,妳又救了他一命,倒是頗有緣分。」

  「好吧,看在緣分的分上,咱們就走吧!」她朝馮姑姑擺擺手,頭也不回地走出「育嬰堂」。

  對這個住了十八年的地方,她決定不再留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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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在緋紅的夕照中,無夢踏進了洛府。

  寧總管領著無夢來到洛府內一處靜僻的院落,一踏進院中,她立即嗅到陣陣清雅的花香,抬頭一望,不禁呆住。

  兩邊白牆栽植了大株桃花、杏花,底下還有小巧雅緻的花圃,栽種著許多開得繁盛的嬌豔鮮花,其中只有海棠、薔薇她能辨識出來,其他完全不認得。

  「這是你家少爺的住處?」無夢實在懷疑,這裡明明怎麼看都像極了千金小姐的閨房。

  「是啊,我家少爺愛花,他聽不見聲音,所以對顏色特別敏感,只要色彩鮮豔的東西他都喜歡。」寧總管微笑地說。

  「原來如此,難怪那日他在山道上會看那些野花看到入神了。」她喃喃自語。

  寧總管笑笑,領著她穿過花圃。

  一陣淡淡的藥香撲鼻而來,無夢看見廊下蹲著一個丫鬟正在煎藥。

  「玉蘭,少爺呢?」寧總管低聲問那丫鬟。

  「剛睡著。」玉蘭淡淡瞥了無夢一眼。

  「喔。」寧總管點點頭,側過臉看著無夢。「少爺還會睡上一陣子,這會兒老爺夫人可能也都還在午睡,帶妳去拜見他們也不方便。我看這樣好了,妳先進屋去等著,我去辦點事情,一會兒再過來。」

  「萬一他醒了怎麼辦?」無夢有些緊張。

  「妳唸過書嗎?」

  「背過詩。」安嬤嬤教她和晨星背過幾首唐詩,不過她覺得很奇怪,這跟她的問題有什麼關係?

  「那就好,這樣你們溝通就不會有問題了。」寧總管誤以為無夢識字,放心地拍了拍她的肩。「我只是出去交代一些事情,很快就會回來。玉蘭,請這位姑娘進屋去,記得奉茶。」他交代完後便大步離開。

  玉蘭有些不情願地站起身,朝無夢伸出手,比了個請進的手勢。

  無夢進屋後,發現這屋的窗子特別大,也因此光線特別明亮。她好奇地打量四周,冷不防看見靠窗的涼榻上躺臥著一個人,她的心措手不及地慌亂了一下,後來才發現那人根本熟睡著,並沒有看見她。

  「妳是少爺的客人嗎?」玉蘭在她身後突然出聲,嚇了她一跳。

  「不是,我是寧總管買來的奴婢。」她壓低音量小小聲說。

  「啊?府裡的奴婢夠多了,為什麼還要買妳進來?」玉蘭蹙了蹙眉,高聲表達疑惑。

  「噓,妳小聲一點兒,那個人在睡覺。」她忍不住提醒。

  「少爺聽不見啦!」玉蘭沒好氣地白她一眼,把茶杯重重放在桌上,轉身又走出去。

  無夢怔怔地看著那張熟睡的面容,他就是洛無天?

  救他的時候並沒有時間好好細看他的容貌,現在他睡得正熟,正好讓她有機會仔細看個清楚。

  大概傷勢還未痊癒,他的臉色蒼白似雪,但無損他清俊柔美的面容,反而在他一襲白衣的襯托之下,讓他看起來就像一抹不真實的空靈幻影。

  那份似男似女、似真似幻、似神似人的氣質,懾得她幾乎無法呼吸,好像她只要用力吹一口氣,他就會消失不見。

  就在她看得出神時,隱約嗅到一股淡淡的異香,這聞起來不像花香的香氣令她迷惑了一瞬。

  洛無天在睡夢中挪動了一下身子,蓋在身上的薄被緩緩滑下地,無夢躡手躡腳地拾起薄被,小心翼翼地蓋回他身上,原以為自己的動作已經夠輕柔了,卻還是驚醒了洛無天。

  他睜開眼,與她四目相對。

  無夢尷尬地扯出一抹笑,心中暗求著──拜託,你還記得我吧?你最好還記得我,要不然我該怎麼向你解釋現在的狀況啊?

  洛無天微微一笑。他當然還記得,當他睜開眼,驀然看見那雙似曾相識的眼眸時,他就已經認出她來了。

  『謝謝妳。』他比了個手勢。

  無夢看不懂,呆呆地眨眼。

  洛無天起身走到桌案前,提筆在紙上寫下「謝謝妳」三個龍飛鳳舞的字。

  無夢認得前兩個字是「舊時王謝堂前燕」的謝字,這才知道他在向她道謝。

  「甭客氣了。」她笑著搖手。

  「貴姓芳名?」洛無天又寫。

  無夢只認得「富貴於我如浮雲」的貴字和「但看古來盛名下」的名二字,猜出他大概是在問自己的名字吧?

  『我叫無夢。』她慢慢的,一個字一個字地用唇語對他說。

  洛無天輕輕蹙眉,把筆往前一伸,示意她寫給他看。

  無夢一臉為難地接過筆,慢慢舔飽了墨汁,笨拙地寫下名字,偏偏她的名字筆劃甚多,在寫「無」字時,中間四條直豎黏在一起變成了一團黑,只有底下的四個點讓這個字勉強看得出來是個「無」字,而寫「夢」時怕重蹈覆轍,於是把每個筆劃都分得很開來寫,終於寫完時,她發現「夢」字比「無」字大出了兩倍還多,和旁邊洛無天寫的一手漂亮的字比起來,她的字簡直像極了歪歪扭扭的毛毛蟲。

  無夢放下筆,羞得滿臉通紅。行了吧?這是我寫得最漂亮的兩個字了,你可別再逼我寫字了,除非你想羞死我!

洛無天努力忍著笑,她的字著實令他驚訝了好一會兒,光看她的字跡,就知道她根本沒有好好讀過書、習過字。

  但是能不能用文字溝通對他來說是一件很重要的事,他必須再試試她認字的程度。

  「再次多謝救命之恩,有件事我不明白,『育嬰堂』是什麼地方?妳為何住在那裡?」他快筆一揮,洋洋灑灑地寫下兩行字。

  無夢很認真地瞪大眼睛,在有如行雲流水的文字中尋找自己識得的字,可惜結果很慘,加上「育嬰堂」三個字,她前前後後加起來總共只識得八個字,怎麼拼湊也猜不出洛無天到底在對她說些什麼話?

  我知道他可能又謝我一次了,可他問了「育嬰堂」什麼事呢?看不懂呀……怎麼辦才好?

  洛無天聽見她心中的哀號,再看她一臉茫然苦惱的模樣,大致明白了她認字的程度。很顯然地,他們在文字溝通上有很大的困難,麻煩的是,她連他最簡單的手勢都看不懂。雖然,他大可以用神力將心音傳達給她,不過,為免引來不必要的麻煩,只好作罷。

  就在他們兩個人各自沉默,尷尬對望時,寧總管適時走進來,解救了不知所措的兩個人。

  『你們已經見過面啦!』寧總管笑著說道,並同時以手勢對洛無天說。

  『多謝你替我辦妥這件事,她對我表達救命之恩的方式覺得滿意嗎?』洛無天以手勢問他。

  『關於這件事,我來詳細告訴你。』寧總管邊比著手勢,邊將洛無天拉到桌案前,用寫的把事情的經過一五一十地告訴洛無天。

  無夢呆站在一旁看著他們兩個人安靜地用筆對談,表情有些緊張地盯緊洛無天臉上的反應。

  當洛無天總算弄清楚事情的來龍去脈之後,錯愕地睜大了眼。

  「你的意思是,她現在並不是來府裡做客的,而走你已經把她買進府來當僕婢了?」洛無天飛快地在紙上寫著。

  寧總管有些抱歉地點點頭。

  「她是我的救命恩人,你怎麼可以買她入府為奴?」洛無天嚴肅地板下臉。

  「總好過她被賣給別人吧?」寧總管無奈地聳肩寫道。

  「可是你要我如何安置她?」

「如果你希望不要太委屈她,那就把她收在你屋裡侍候你,過一、兩年再為她覓個好良緣,也算圓滿報恩了。」

  「可惜她不識字。」洛無天撫額嘆氣。

  寧總管驚訝地回過頭看無夢。

  「妳不是說妳背過詩嗎?怎麼不識字呢?」

  無夢根本不知道他們兩個人到底筆談了些什麼,寧總管突如其來的一問,令她怔愕了一瞬。

  「我是背過幾首唐詩,那幾首唐詩裡的每個字我都識得,不過……那幾首詩以外的字我就認不得了。」無夢心虛地咬了咬唇。

  寧總管恍然明白,伸手抹了抹臉苦笑。

  「妳識字不多,恐怕得另做安排了。」

  無夢鎖緊眉心,從來都沒有為自己識字不多這件事如此懊惱過,她看著寧總管回頭又跟洛無天一陣筆談,想來是在「安排」她了。

  「好了,少爺同意讓妳跟在我身邊做事,跟我走吧。」寧總管朝她招招手。

  無夢遲疑地輕瞥洛無天一眼,低頭跟著寧總管走出去。

  身後忽然響起兩下清脆的彈指聲,她和寧總管同時回頭,看見洛無天和煦地笑望著她,對她比了幾個簡單的手勢。

  「少爺對妳說,有困難就來找他,他會幫妳。」

  無夢聽了寧總管的解釋,忽然有種心酸的感覺,她分不清他對她說這話是出自對她的同情還是真心的關懷?但是對出身「育嬰堂」的女孩兒而言,這樣的話語是何等的珍貴。

  倘若我不是你的救命恩人,而你也能如此大方地對我,那份心才是比什麼都貴重啊!

  洛無天傾聽到無夢的心聲,怔然望著她離去的背影,好半天都沒有回過神來。



  無夢從未曾走進過綢緞莊,當她抬頭看見滿牆面全是五彩斑斕的美麗布疋時,情不自禁發出驚嘆聲。

「無夢,我暫時先把妳安頓在店裡,布莊裡有夥計、丫頭和學徒幾十個人,我若一開始就讓妳做輕鬆容易的工作,怕底下的僕役會心生不服而暗地欺侮妳,所以妳得先從布莊裡的雜事做起,等妳慢慢熟悉布莊的工作以後,我再找機會把妳調進布房學裁縫,妳可願意?」寧總管好聲好氣地與她打商量。

  「我願意。」她知道自己的境遇已經比一般的奴僕好太多了,而且能在這個宛如仙境般的地方工作,實在沒什麼可抱怨的。

  「那就好,妳跟我過來吧。」他客客氣氣地帶她轉進後院。

  「寧總管,依我看,這間布莊全都是歸你管的吧?」她發現每個人看見寧總管都畢恭畢敬的。

  「妳的觀察力不錯。」寧總管笑笑。

  「那你最好把我是少爺的救命恩人這檔事忘記比較好,否則你老是對我這麼小心翼翼、說話輕聲細語怕得罪我似的,要是讓底下的人看見了怕有失你的威嚴,現下我的身份只是你用五百兩銀子買來的僕婢,我覺得你應該用對待底下人的方式對待我,否則不只你不好管人,我要與人平和相處怕也不容易。」她一邊環看著週遭環境,一邊說道。

  寧總管訝然止步,愣瞧著她那雙不存私心的眼眸。這年方十八的小姑娘,居然肯放下對她最有利的武器,輕而易舉地解決了他眼下最感到頭痛的難題。

  「妳的想法令我好生意外。」他對她另眼相看了。

  「是嗎?」無夢挑挑秀眉。「你見過馮姑姑,應該知道讓她『調教』過的孩子很早就懂得看透人性了,何必意外。」

  寧總管與她四目對望,心領神會地笑起來。


  就在寧總管將她交給布莊裡管著大小雜事的大丫頭綠娘以後,她就開始過著與一般奴僕無異的生活了。

  每天一早,她要掃地、抹灰,接著和綠娘兩個人一起把一天幾十個人要吃的菜挑、洗、切好,下午又得跟綠娘一起搗洗幾十個僕役的衣裳,日落西山後還不能閒著,要把一天幾十個人吃髒的碗盤刷洗乾淨。

  做這些事情,對無夢來說其實不是什麼太苦的差事,她在「育嬰堂」的時候,每天做的差不多也都是這些事,只不過更累,更辛苦一點。不過這樣也好,她只要一躺上床就能立刻睡著,沒有多餘的功夫去想別的事,連晨星離開「育嬰堂」後去了哪裡?過得好不好?她都沒有力氣去想了。

  然而,在城的另一頭,晨星卻有著和無夢截然不同的遭遇。



  她被趙大爺騙了!她根本不是被買去侍候小姐的,而是被賣進了奢華淫靡的「倚紅樓」!

  樓下大堂鶯燕成群,衣香鬢影,笙歌妙舞,令人目眩神迷。

  晨星獨自一人坐在鋪陳華麗的繡房中,老嬤嬤特地將她梳洗打扮過,要她乖乖地等買她初夜的客人進門。

  樓下大堂傳來撥彈琵琶和吹奏琴蕭的熱鬧樂聲,其中夾雜著男女之間的狎邪挑逗,這個奢華頹靡的世界令晨星感到驚恐無助,她逃不了,除了哭,她不知道自己應該怎麼辦才好?

  「妳為什麼一直哭?」

  屋內忽然傳出一個陌生的聲音,晨星駭然轉身,看見一個白白淨淨的美少年慵懶地癱坐在椅子上,不知道是什麼時候進來的?

  「你是誰?」她不記得自己見過他。

  「我暫時還沒有凡人的名字。」他笑咪咪地偏著頭說。

  「啊?」晨星傻了。這是什麼意思?是「倚紅樓」裡特有的用語嗎?

  「妳不懂沒關係,我剛剛問妳的問題妳還沒回答我,為什麼一直哭?」美少年眨了眨清澈的黑眸。

  「因為……我被逼著要賣身了……」想到自己眼前的處境,晨星的淚珠不禁又串串滾落下來。

  「賣身不好嗎?」美少年困惑地問。

  晨星一臉錯愕地瞪著他。

  「你怎麼會說這種話?想不到你年紀輕輕,想法竟然如此輕薄齷齪!」她泣聲怒斥。

  「輕薄?是什麼意思?」他的表情更困惑。

  「你到底是誰?這樣捉弄我很好玩嗎?」晨星委屈得直掉淚。

  「妳如果不喜歡這裡,那就走啊!光是坐在這裡哭也沒有用吧?」

  晨星微訝地看著他,漸漸開始覺得這個美少年很古怪了。他真的是「倚紅樓」裡的僕役嗎?如果是,照理應該不可能對她說出這種話才對。

  「進了『倚紅樓』的姑娘是不可能走得出大門的,你如果是『倚紅樓』裡的人,不可能會不知道。」

  「要走出這個大門有何難?」美少年露出一抹天真的笑。「妳想走出去嗎?我可以幫妳呀!」

  晨星更錯愕了,她呆呆地看著他。

  「你不是『倚紅樓』的人!」她猛然起身退到牆角邊。「你到底是誰?進我屋裡是想做什麼?」

  「我沒想做什麼。」美少年滿臉無辜的表情。「因為看見這裡有歌有舞,非常熱鬧好玩,所以才溜進來瞧瞧。可是大家飲酒歌舞,玩得很盡興,妳卻一個人躲在屋裡哭,我聽見妳的哭聲,覺得很奇怪,所以想問問妳是不是需要人幫忙?」

  「我覺得你才奇怪,莫名其妙跑進我房裡,又對我說了些莫名其妙的話,我怎麼能相信你是來幫我的還是來害我的?」

  「我不會害人,妳放心,我只是偷溜出來玩,過陣子還是要回去的,若是害了人,我的主公絕不會饒了我。」他用宛如孩童般純真的眼眸看著她。

  晨星愈聽愈覺得他的來歷很古怪,他的每句話聽起來都有一種說不出來的詭異感。

  「你真的可以幫我離開這裡?」雖然不清楚他的真實身份,但是他給她的感覺是無害的,甚至是可以信任的。

  「如果妳離開這裡就不會哭,我當然可以帶妳離開這裡。」他再度自信滿滿地向她保證。

  「那你可以幫我找到我的朋友嗎?」她滿心期待再見到無夢。

  「可以呀!不過,在幫妳找朋友以前,我希望妳能答應我一件事。」

  「什麼事?」她戒慎地反問。果然還是有交換條件!

  「在我出來遊玩的這段時間內,我希望妳能陪我,因為一個人實在有點無聊,有個人間的伴也許會比較好玩。」

  雖然晨星心中尚存疑問,但是美少年清澈的雙眸以及無邪的眼神實在讓她難以抗拒。不管他是誰,至少感覺上對她是無加害之心的,如果可以跟著他離開,絕對比留在「倚紅樓」中好上千萬倍。

  「真的只是陪你玩嗎?你會不會要我陪你去做什麼壞事?」先問清楚,免得誤上賊船。

  「我說了,我是絕不能做壞事的,妳為什麼始終不肯信呢?」他又露出無辜的表情。

  「那是因為世上的壞人實在太多了──」

  「噓,有人上樓來了。」美少年側耳傾聽。

  晨星的心驀然一沉。「來不及了!我完了,我走不了了!」

  「放心。」美少年眨眨眼,一手攬住晨星的腰。「閉上眼睛,相信我,我一定能帶妳離開。」



  慘,好慘!

  無夢彎腰抱著肚子坐在水井前,一早在下腹陣陣的抽痛下醒來,熟悉的悶痛感讓她立刻知道自己的月事來了。

  以前在「育嬰堂」的時候,只要月事一來,不管是誰都可以大大方方地躺在床上休息,其他的姊妹們就會一起幫忙把事情做完。可是現在不同了,明明下腹疼得要命,腰酸得好像要斷掉似的,她也不好意思對綠娘啟齒要求休息。

  面對一捆捆要挑洗的菜,她只能咬牙堅持下去,把菜分別拆開泡進冰冷的井水裡慢慢洗淨。

  忽地,有人輕輕拍她的肩膀,她抬首回眸,驚訝得跳起身,睜大雙眼看著拍她肩膀的人──竟然是洛無天!

  「你怎麼會來這裡?」她太驚訝了,一時間忘記了他聽不見她說話。

  洛無天溫柔地笑望著她,伸手指了指她,接著用唇語無聲地、緩慢地說了兩個字──『好嗎?』

  無夢先是迷惘地看著他,漸漸地,臉上浮起感動的神情,慢慢點了點頭。

  「那你呢?傷好了嗎?」她反問。

  洛無天微微一笑。『好很多了,還在用藥。』他慢慢地用唇語說。

  無夢還想說什麼,但是又怕自己的話說得太長他會聽不懂。

洛無天注意到她的臉色異常蒼白,唇上也沒半點血色,側首看一眼井邊五、六捆尚待清洗的菜,俊眉輕蹙了蹙,為她必須做這些事而感到心疼不已。

  『太累嗎?』他繼續用簡單的唇語問她。

  無夢搖搖頭,不知道怎麼對他解釋,只是捂了一下肚子,用唇語對他說──『肚子痛。』

  『吃壞肚子?』

  無夢又搖搖頭。別再問了,你不會懂女人的癸水是怎麼回事的,那種難以言喻的痛說了你也不會明白。

  洛無天聽明白了,他有些不自在地別開黑眸,雙耳微微泛紅。

無夢見他赧然的臉色,不安地低下頭,在心中喃喃揣測著,他不會是猜出來了吧?怎麼可能?這麼快就猜出來會不會太厲害了?

  洛無天正了正神色,輕輕托高她的臉,讓她能清楚看見他的嘴型。『休息,別做了。』

  『不行。』她有些遲疑,有點為難地搖頭,她無法用簡單的幾句話對這位少爺身份的男人說明身處於僕婢世界的那種無奈。

  下腹又一陣強烈的痙攣,無夢難受得皺緊眉頭。大少爺,你在這裡我得站著和你說話,連坐也不能坐,你如果不想看到我的腰斷在你面前就快點走吧,行行好讓我坐一下。

  洛無天聽見她心裡的抱怨,感覺得出來她是真的非常難受。其實只要他肯出手,她可以立刻脫離疼痛的折磨,但是這樣一來必然會令她對他擁有神力這件事感到恐慌害怕,即使她是他的救命恩人,他還是得謹慎行事。

  無意間,他看見無夢髒污的衣袖,突然想起今天來此的目的。

  他把手輕放在她背上,微微使力,她就被動地跟著他離開了後院,來到色彩鮮豔燦爛的前廳。

  正在招呼客人的夥計,一看見洛無天帶著無夢走來,立刻恭謹地躬身行禮。

  無夢不知道他把她帶到前廳來是想做什麼,只見他伸手指了指幾疋上等絲綢錦緞,夥計們隨即取下來整整齊齊擺放在他們眼前。

  『選妳喜歡的。』他微笑地望著她。

  無夢怔怔地看著顏色柔美軟滑的絲緞,又困惑地看看他。

  『記得嗎?我毀過妳一件衣裳。』洛無天說得很慢很慢,儘可能把嘴型做清楚,讓她明白他想說的話。『妳選塊喜歡的衣料,我讓人做一件衣裳還給妳。』

  無夢好半晌才恍然明白他的意思,感覺一股欣喜不停湧現。她這輩子只穿過粗布棉袍,從來不知道把上等絲綢錦緞穿在身上會是什麼感覺?

  她的手小心翼翼地撫過紫霧般光滑細緻的緞面,突然間聽見夥計們發出一迭連的驚呼聲。

  「不得了,快停手!妳把緞面勾出絲來了!」

  無夢心一驚,驀地抽回手,赫見她剛才摸過的緞面上出現了一條條勾壞的花痕。

  「我不是故意的,我不知道為什麼會這樣?」她驚慌得把手藏到身後。

  洛無天疑惑地拉過她的掌心細瞧,這才發現她的雙手上面佈滿粗糙的紋路,再好的絲綢錦緞只要一經過她的手,不刮花是不可能的事。

  這雙手帶給洛無天極強烈的震撼,她才只是十八歲的少女,為什麼會有一雙如此粗糙的手?他無法想像這是她曾經做過多少辛苦的事情,才造就的一雙手。

  「你不用還我衣裳了!這種衣裳我沒辦法穿!」她驟然抽回手,羞慚地轉身跑回後院。

  洛無天追過去,按住她的雙肩,緩緩施點力道,令她轉過身來。

  無夢低著頭不敢看他。我怎麼會在洛無天面前丟這麼大的臉!那是什麼奇怪的布啊?怎麼我的手才輕輕碰一下就刮壞掉了?大戶人家的千金小姐、少奶奶都穿這種衣裳嗎?被侍候的人和服侍別人的奴僕難道就差那麼多?不過是一塊布嘛,憑什麼我就碰不得!

  洛無天沉靜地望著她臉上淡淡的苦澀,他伸指抬高她的下巴,好讓她可以讀到他的唇語。

  『妳不必留在這裡了。』

  「為什麼?」她驚問。難道是因為她毀了一塊上等綢緞,所以便不配留在綢緞莊嗎?

  『以後,妳只服侍我一個人就夠了。』他緩慢地,一個字一個字,清清楚楚地對她「說」。

  無夢茫然地眨了眨眼,怔怔看著他,費力讀完他的話之後,強作鎮定的臉上有著小小的訝異。

  『以後,妳只聽我的吩咐,我讓妳做什麼妳就做什麼,懂嗎?』他極緩慢地「說」著,直到確定她完全聽明白為止。

  無夢一雙大眼定定地盯著他,在他眼中,她看到了寬厚、溫柔和憐惜。

  服侍他肯定是比留在這裡做粗活要好的,只是,他為什麼要待她這麼好?就因為她是他的救命恩人嗎?

  因為我是你的救命恩人,所以你不得不待我好嗎?其實你已經讓寧總管付過一千兩,這份恩情早已經還清了。我倒是希望救命恩人不是你待我好的唯一一個原因……她的耳根在不知不覺中悄悄泛紅。

  洛無天似笑非笑地看著她,他聽見了她心底的問話,可惜無法回答她,因為連他自己也不清楚真正的原因是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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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11-14 00:11:56 |顯示全部樓層
第四章

  無夢萬萬沒想到,服侍洛無天的第一件事情,竟然只是學寫字。

  以前在「育嬰堂」時,安嬤嬤時常教她和晨星背簡單易懂的唐詩,安嬤嬤常說,聽著她們用脆嫩的嗓音念詩是件可以令她心情愉快的事。

不過,馮姑姑分配給她們的工作已經佔據了她們大部分的時間,讓她們實在沒有太多閒情逸致去領略古詩人的愛怨情懷。

  怎麼也想不到,離開「育嬰堂」跟隨了洛無天之後,洛無天為了讓她與他方便溝通,堅持要她學識字,而且要求一定要學到會讀會寫的程度才可以,他也命另兩名婢女紅雲和玉蘭教會她一些足夠與他溝通的簡單手勢。

  雖然洛無天對她說「以後,妳只聽我的吩咐,我讓妳做什麼妳就做什麼」,但是進洛府好些天了,卻不見他吩咐她做些什麼事。

  洛無天將她的住處安排在內屋,與其他集中住在院落外的奴婢大不相同,用膳時又可以和他平起平坐,也就是說洛無天吃什麼她就跟著吃什麼。當洛無天閒暇時,就會教她讀書習字,所有的粗活她都不用做,偶爾只需要幫他磨磨墨、倒倒茶,或是陪他澆澆花,生活實在過得輕鬆愜意極了。

  無夢覺得自己的處境實在太不像個婢女了,她知道洛無天待她好,可是這樣的好卻把她放到了一個不上不下的位置,她既不算是他的朋友,也不像個服侍他的婢女,她不知道自己在他心中算什麼?

  一個寧靜的午後,書房裡瀰漫著優雅的墨香。

  無夢的手握著筆,洛無天的手握住她,很有耐心的一筆一劃教她慢慢寫下適合習字的童蒙詩──「一去二三裡,煙村四五家,亭台六七座,八九十枝花」。

  只是從一寫到十,很簡單的嘛!可是奇怪得很,她怎麼就是無法定下心來呢?她的注意力完全集中在幾乎將她圈攏在胸前的洛無天身上,尤其是在她頭頂上方似有若無地流竄著他溫熱的氣息,讓她大氣也不能喘,字寫得心不在焉。

  一個男人的手怎麼能如此白淨修長?他的手看起來遠比我的嬌貴多了,當少爺就是好命,不,應該說當男人就是比女人命好。說也奇怪,為什麼他身上總是有股淡淡的香氣,那是什麼香?哎──糟了!昨天沒洗頭,他靠我那麼近,會不會聞到怪味呀?

  洛無天忍不住覺得好笑,她要是再這樣胡思亂想下去,這首童詩就算寫上十遍她也不會記得住。就在他決定放手讓她自己練習時,突然感覺到她整個人震動了一下,彷彿受了什麼驚嚇。

  他看見她猛然抬頭看向前方,不禁也順著她的目光望過去,看到了可能令她受驚的罪魁禍首。

  「妳踢椅子做什麼?突然這樣會嚇到人的妳知不知道?」無夢反感地看著把茶盤放在桌上的紅雲。

  紅雲哼了聲,冷著臉不睬她,逕自端了杯茶送到洛無天面前。蠢貨!不嚇妳我沒事踢椅子幹麼?仗著自己救了少爺一命就蹬頭上臉了?別以為這樣就能烏鴉變鳳凰,少作春秋大夢了!

  無夢背對著洛無天,因此洛無天不能從她的嘴型猜測出她對紅雲說了什麼話,而紅雲是面對著洛無天的,她自以為聰明地選擇不回嘴,卻料想不到洛無天早已把她心底的醜話聽得一清二楚了。

  洛無天深深地看了紅雲一眼,見她只端茶給他,另一杯茶仍留在茶盤裡轉身便走了,這麼做很明顯地是在向他宣告主僕地位,表明了她只侍候他這個主子,而不侍候與她身份平等的無夢。

  府裡的奴婢在洛無天眼中大多是表面上奉承主子,暗地裡嫉妒猜疑、勾心鬥角的兩面人,為人奴僕的心態他能體會,只要不鬧出事來,即使聽見了奴僕們內心刁惡刻薄的咒罵,他也會當成沒聽見。

  但是,他對無夢的好,似乎已經讓她成為被妒恨的對象了,這令他心生警戒,擔心無夢免不了會因為他而成為被排擠的目標。

  他頭痛地揉揉眉心,順手把面前的茶轉遞給無夢,自己則走到茶盤前端起另一杯茶喝了一口。

  茶是冷的,他微訝地怔住。舌尖傳來的淡淡苦澀味,甚至讓他懷疑這是不是放了隔夜的茶?

  他抬眸看向無夢,見她喝一口便吹一下再喝,心裡還輕呼著「好香好好喝的茶」,所以她那杯茶是正常的,而他手上這杯則是紅雲故意給無夢喝的冷茶。

  看來,他的擔憂已然成真了。



  接下來的日子,和「冷茶」類似的事件層出不窮地發生。

  例如無夢喝冷茶這件事漸漸成了家常便飯,而她碗裡的飯粒時常是半生不熟的,或者是她的衣裳不知何故始終晾不干,甚至於每日沐浴用的熱水,只要輪到她洗的時候就恰恰好用完了。

  這些奇奇怪怪的事多到不勝枚舉,可是無夢似乎毫無所覺,還以為所有奴婢喝的茶都是主子們喝剩的冷茶,而能每餐都吃到白米飯她就覺得是件很幸福的事,所以對飯粒半生不熟並沒有特別在意,除了衣裳始終晾不干令她頗為頭疼以外,就算每日沐浴用的熱水沒半滴留給她,她也會乾脆自己起火燒水,完全沒感覺到自己其實是被欺侮的事實。

  和府中爭風吃醋、各懷鬼胎的奴僕相比,無夢爽直的個性,讓洛無天覺得傻得有些可愛。她看人的眼光並不挑剔,因此,他很少在她心中聽見她惡毒咒罵旁人。也許是她生來即遭遺棄的身世,讓她很容易珍惜得到的東西,她用一種憨厚的眼光看待這世上醜陋的一切事物。

  他很喜歡聽她心底的話,那些話通常都與他有關──

  『你的脾氣真好,也許聽不見聲音也是好事,至少你聽不見別人罵你;不會說話也很好,別人跟你絕對吵不起來。因為這樣,所以你才會有那麼好的修養是不是?

  『我很想聽聽你的聲音,你有一張長得很好看的嘴,聲音應該會比寧總管好聽許多。你聽不見我的聲音是件很可惜的事,安嬤嬤說我的聲音很脆亮很好聽,可惜你聽不見。

  『有時候,我真懷疑你是不是真的人?當你站在陽光底下時,我常常會以為你隨時會讓陽光給化了去。』

  他很喜歡聽這些無夢內心的獨白,很喜歡她眼中的那一個自己。



  窗外明亮的晨光喚醒了洛無天,他伸了個懶腰起身下床,逕自穿上衣服,完全沒有聽見在他屋外的另一頭正爆發一場激烈的口角。

  「無夢,妳出來!」玉蘭和紅雲氣呼呼地猛敲無夢的房門。

  「什麼事?」無夢開了門,狐疑地看著她們。

  「爐灶上燒的那壺熱水呢?是不是妳倒走了?」玉蘭怒沖沖地質問。

  「是啊,可是我又裝滿水放回去燒了呀!」無夢輕輕蹙眉。

  「妳要我們等那壺水燒開還得等上多少時間?少爺已經要醒了,妳要我們拿什麼去給少爺梳洗?居然也沒問問那壺熱水是給誰用的,敢大剌剌地拿了就用,妳當真把自己當成主子了?」紅雲破口大罵。

  「少爺不是那種等一下熱水用就會發怒責備奴婢的人,妳們犯不著這樣大驚小怪。」無夢忍抑著怒氣。

  「喲,妳才來幾日,倒比我們瞭解少爺了!」

  「還沒當上主子就這個德行,要是當上了主子還不整死我們嗎?」

  玉蘭和紅雲妳一言、我一句地惡意嘲諷,聲音大得連院落外經過的人都能聽得見,無夢實在忍無可忍了。

  「少爺還沒醒,妳們就不能輕聲點兒嗎?」

  「都說了少爺聽不見,妳是聾了嚼?」玉蘭一句冷話掃了回去。

  「就算少爺聽不見,妳們也應該把他當成正常人來尊重啊!」無夢氣憤地捏緊了拳頭。「妳們這樣動不動就在少爺身前弄出大聲響來,不就是故意欺負他聽不見嗎?」

  「妳怎麼可以說我們欺負少爺?簡直含血噴人!」紅雲怒斥。

  「別以為自己是少爺的救命恩人就可以如此張狂,誰不知道妳心裡頭打什麼主意,還不就想著有朝一日爬到少爺侍妾的位子上嗎?」玉蘭尖酸刻薄地冷笑著。「別忘了妳是爹娘不要的孩子,想當少爺的侍妾還不夠格呢!我倒要看看妳有多大本事!」

  無夢的肺簡直快氣炸了,長這麼大,她第一次有揍人的衝動。

  「妳給我聽清楚了,在妳還沒當上少爺的侍妾以前,爐灶上燒的熱水妳最好碰也別碰,否則,騎驢看唱本,咱們走著瞧!」紅雲一手指著無夢的鼻尖撂下話。

  無夢氣得兩眼冒火,腦中那根理智的線應聲斷裂,她一把扯住紅雲的衣領,悍然怒視著。

  「本姑娘現在就告訴妳,爐灶上燒的湯湯水水,只要本姑娘想用隨時都可以用!還有,以後不准妳們在少爺面前大呼小叫的──」

  無夢的警告還未說完,就被一記結實的耳光甩偏了臉。

  「憑妳這粗賤的臭丫頭也敢對我們說這種話!」打人的玉蘭再狠推無夢一記,把她推得往後踉蹌一步。「妳以為有少爺當靠山是嗎?可妳忘了,咱洛府當家作主的是老爺和夫人,只要我們兩個到老爺夫人面前隨便幫妳『美言』個幾句,妳可就有得忙了──」

  兩下重重的拍門聲,驚住了對峙中的三個人。她們同時將視線轉過去,這才發現洛無天正倚著房門看她們。

  『少爺,我們馬上去準備熱水。』玉蘭和紅雲迅速斂整了神色,打完了手勢,隨即往廚房走去。

  洛無天看得出來她們剛才發生了激烈的爭吵,但不知道玉蘭和紅雲那雙毒舌對無夢說了些什麼,讓她臉上儘是委屈受辱的表情。

  『怎麼了?』他走到她身前,用一個手勢問她。

  無夢搖搖頭,並不準備把這場無聊可笑的爭吵說給他聽,那只會污濁了他潔淨的心。不過在她的心裡,可是對玉蘭給她的那一巴掌耿耿於懷極了。她好氣自己居然會被那個耳光打傻了,當下竟什麼反應也沒做,現在回想起來實在後悔莫及。她在心裡鄭重發誓,下回玉蘭再要敢打她耳光,她非要打回來不可!

  聽見她心中孩子氣的誓言,洛無天忍不住覺得好笑。

  『疼嗎?』他以唇語對她說,輕撫她臉頰上淡淡的指印。

  無夢側首想了想,然後搖頭。耳朵嗡嗡作響比臉上的痛還難受。

  洛無天又笑了。

  有沒有人對你說過,你笑起來的模樣實在好看極了,每回你一對我笑,我的腦子就沒法想其他的事情了。

  淡淡的緋色掠過洛無天的雙耳,他低下眸,彷彿看見胸口若有若無的悸動。

  無夢注意到他身上只穿著一件單衣就走出來,急忙拉著他走回屋裡,找了件外衣給他披上。

  『早晨風冷,你應該穿妥衣服再出去。』她用唇語加上手勢對他說。

  『我好很多了。』

  『真的?』她露出不相信的表情。

  『是真的。』他點頭保證。

  『對了,我做了東西送你,我回房去拿。』她急急奔回房去,抱著一捆五彩繩和一本書冊回來,然後搬著凳子開始爬高爬低,把那條五彩繩系在門板與他的床帳之間。

  看到洛無天露出疑惑的表情,她神秘兮兮地一笑,走到門口輕拉垂下來的繐子,那條裝飾著五色流蘇的五彩繩立即柔美地晃動起來。

  『這五彩繩是我專為你特製的喔!』她笑盈盈地對他解釋。『因為你聽不見聲音,我若想找你時就算敲破門你也聽不見。有一回,我看見玉蘭跟紅雲突然出現,嚇到正在專心讓書寫字的你,想了半天,乾脆編一條五彩繩梆在你房裡,只要我到門口拉一拉,你看到五彩繩晃動,就知道我在找你了。』無夢對她的傑作感到很得意,覺得這個方法實在太方便了,既不會嚇到他,又可以讓他知道有人在叫他或是有人正要進門,好用得很。

  洛無天體會到她單純的心意,胸臆間溢滿了感動。

  『還有這個,也是我自己做的。』無夢把書冊遞給他。

  洛無天看見書冊邊線用潔白的綿線細細裝縫著,書皮上寫著「夢上天」三個字,翻開來一看,內頁全是空白的,什麼都沒有。

  『這本冊子是專門給你和我說話用的。』無夢雀躍地笑說。每回她看見自己和洛無天筆談之後的紙被當成廢紙扔掉時,心裡總覺得很可惜,她想把他們之間的對話都留下來,所以做了這本冊子,這樣一來,他們曾經說過的話就不會遺失了。

  這份動人的心思讓洛無天的胸口又是一陣悸動,尤其是書皮上的「夢上天」三個字。前兩天教無夢寫這首詩時,他意外發現自己和無夢的名字藏在詩名裡,想不到無夢也發現了,還拿來用在書冊封皮上。

  他微笑著提起筆,在第一頁空白頁上寫著──「無夢,妳的字太醜了,要多加練習。」

  無夢一看,興奮開心的表情頓時垮下來。

  「無天,你應該說這本冊子做得很漂亮才對。」換她寫。

  洛無天笑了起來,又寫──「還不錯,不過冊子太小了,一頁只夠裝妳寫的十個字,看樣子沒多久就會用完了。」

  無夢氣嘟了臉。什麼嘛!嫌我的字丑又嫌我的字太大,我已經可以把「無夢」兩個字寫成一樣大了吔!

  洛無天忍不住又笑起來,翻頁繼續寫──「我今天想出門一趟,妳陪我去。」

  『做什麼?』她眼睛一亮,懶得寫,直接用手勢問他。

  「不要偷懶,練習寫字。」他像嚴格的老夫子。

  無夢吐吐舌尖,慢吞吞地寫著──「去哪裡?」

  「買書。」他笑著在她旁邊寫。

  「買書?」她又寫在他旁邊。

  「給妳看的書,順便找找我遺失的東西。」

  無夢滿臉困惑地指了指「遺」這個字,在旁邊寫──「什麼意思?」

  「不見的意思。」洛無天笑了笑。

  「你不見了什麼東西?」

  「等找到以後再告訴妳。」



來到人來人往的大街上,無夢不知為何感到很不安,洛無天曾經因為聽不見聲音而遭到馬蹄踩踏的危險,此刻走在人潮洶湧的市街,那份陰影如影隨形地罩在她心上,滿腦子就擔心他會不會又因為聽不見而遇到什麼危險。

  街道旁商販雲集,賣著古玩、簪花、雜貨,還有琳瑯滿目的吃食,但是無夢卻無心多看多瞧,她緊張兮兮地走在洛無天身後一步的距離暗暗護著,萬一有危險近身,她就能很快地拉他躲開。

  洛無天感覺得到她體貼的心意,這份打從心底的呵護並不只是主僕關係那麼單純,她是真心地關心他。

  經過一個賣銀飾的小攤,他停下來,拿起一支鏤刻著小花的銀簪看了看,側過身便把銀簪插在無夢的發髻上。

  無夢動也不動地呆瞧著他付錢。這是送給我的嗎?是嗎?

  洛無天含笑看著她,比了一個『好看』的手勢。

  她臉紅欣喜地低下頭,一顆心悸動不已。這時候我該說什麼才好?謝謝嗎?先說謝謝好了。

  看著她用泛紅的臉頰對他道了聲謝,洛無天不自禁地笑了笑,心底悄悄淌過一股甜甜的暖流。

  『肚子餓嗎?去吃東西。』他挑眉笑問。

  無夢唇角含笑地點點頭。


  蒸騰的白煙向上冒著,兩個人面對面坐在攤子前吃餡餅、喝茶湯,往來經過他們身邊的人,都對他們安靜卻忙碌的對話方式投來異樣的眼光。

  『找到你要的東西了沒?』無夢咬了一口餡餅,邊比著手勢問他,不小心被餡餅裡的肉汁燙痛了舌頭。

  『還沒有。』洛無天欣賞著她臉上豐富多變的表情。

  『這麼多攤販,都沒有你要找的東西嗎?』什麼東西那麼難找?

  『我找的是一件遺失的東西。』洛無天笑笑。

  『你把東西遺失在這條大街上?』無夢驚訝地睜大眼。『這裡每天往來那麼多人,說不定早就被拾走了,恐怕找不回來了吧?』

  洛無天聳聳肩,慢條斯理地喝著茶湯。

  他選擇這個人潮最多的地方只是為了打探消息,每個經過他身邊的人,他多少都能探覺到一些意念。當然,「人」並不是他打探消息的最好來源,不屬於人間的妖鬼精怪才是能提供他消息的重要對象。

  『幫我一個忙。』他把臉移到她面前開口,讓她看見他的嘴型。『等一下,妳逢人便問最近有沒有發生什麼怪事,明白嗎?』

  『好奇怪的問題。』她蹙了蹙眉。

  『妳問就對了。』

  無夢困惑地點點頭。

  吃完了東西,無夢遵照洛無天的吩咐,沿途抓著人問:「請問一下,最近有沒有聽說什麼怪事?」

  問了十多個人,得到的不是白眼就是不理不睬,一直問到了一個年過半百的老頭兒,那老頭兒哭喪著臉對她說著──

  「我是王員外府裡看守庫房的老奴,前幾日不知何故庫房裡短少了整整五百兩銀子,可是門鎖好好的,沒遭破壞,官差查了也都說不像遭竊賊盜走的,王員外便懷疑是老奴監守自盜,把我轟出府來。小姑娘想知道怪事,這算不算得上一樁?」說完,唉聲嘆氣地走了。

  無夢把老頭兒說的怪事慢慢轉述給洛無天聽,洛無天聽了並沒表示什麼,逕自又往前走。

  路經一個賣書冊的小攤子前,洛無天停下步子,慢慢地挑書,他沒有注意到攤子下面趴睡著一隻野狗,而他的一隻腳正好踩在狗尾巴上。

  野狗痛得「嗷嗷」狂吠,但洛無天卻毫無所覺。

  無夢一聽見攤子底下發出的狂吠聲,驚慌失措地趴下去看,當她發現狗突然狂吠是因為洛無天踩到狗的尾巴時,頭皮登時一陣發麻,她忙不迭地將洛無天往後一拉,解救了狗尾巴,但那野狗並不感激,反而忽然張口要咬洛無天。

  無夢幾乎是想也沒想,下意識就朝狗的嘴巴一拳揮過去!

  這一下更激怒了發狂的野狗,直接張口就朝無夢撲咬上來,她踉蹌地往後直退,卻還是躲不過野狗撲咬的速度,眼睜睜地看著白森森的利齒陷入她手臂的肌理中,痛得眼前一陣昏黑。

  完了!洛無天,快救我──

  狗吠聲突然間消失了,她勉強睜開眼睛,看見那隻野狗軟綿綿地倒臥在地上,瞪著洛無天「嗚嗚」地低叫著,而她自己則被洛無天抱在懷裡。

  「好一個護主心切的丫頭!居然不顧自身安危,真是勇敢!」看到無夢朝野狗揮拳的路人猛點頭稱讚。

  「剛才那是怎麼回事?那野狗怎麼讓公子一碰就倒了?真是奇了!」賣書的小販一頭霧水地湊在他們旁邊好奇地張望著,他是唯一親眼看見洛無天只用兩指就彈開野狗的人,他看那野狗像突然被抽光力氣似的,趴在地上猛喘氣,再也無法狂吠,心中暗暗稱奇。

  「哎喲,傷口咬得好深,血流不止吶!」

  「公子得快點帶她給大夫上藥去,萬一是條瘋狗,被咬的傷可就麻煩了。」

  一堆路人擠在他們身旁七嘴八舌的。

  洛無天一把將無夢橫抱起,快步閃進一條小巷中,避開閒雜人等,拉開她的衣袖,仔細檢查被撕裂的傷口,不忍地鎖緊眉心。

  無夢緊咬著牙關,強忍手臂上傳來的燒灼感。好痛,痛死了,怎麼會那麼痛?手好像快斷了似的!

  『笨蛋。』洛無天用責備的眼神看她。『哪有人赤手空拳跟狗打架的?』

  罵我?無夢無辜地咬了咬唇。我哪裡就笨到沒事去找狗打架?那隻狗原要咬的人是你,我勇敢保護了你,你沒謝我倒還罵我。

  洛無天定定凝視她許久,指尖無意識地撫過她柔嫩的面頰。

  傻瓜……他在心中低嘆。

  無夢微微一怔,似乎隱隱約約聽見了他在罵她「傻瓜」的聲音?不可能,一定是聽錯了。

  洛無天破例讓她聽見自己的聲音,而現在,他又要再為她破例一次。

  他的指尖柔柔拂過她的雙眼,她立刻感到一股濃重的睡意襲來,渾身的力氣像被抽光了似的,完全沒有了知覺。

  『睡一下,不會痛了。』他抬高她的手臂,掌心在她的傷口上緩緩拂過,原本的咬痕迅速癒合了。

  他知道,等她醒來後,他必須花上好大一番功夫解釋傷口消失的事,但眼下他卻顧不了這許多。

      他無法見她為了自己受苦,一點點的痛他都不希望她嘗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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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11-14 00:12:16 |顯示全部樓層
第五章 

  陽光,鳥叫聲,把無夢從好夢中喚醒。

  她眨了眨惺忪睡眼,還停留在甜甜的睡意中似醒未醒。

  當意識漸漸清醒時,她霍地抬起手臂怔怔呆看著。為什麼手不痛?

  她拉開衣袖,前前後後檢查了一遍,竟然一點傷都沒有。

  不會吧?明明被野狗咬了呀!難道是作夢?

  她怔怔地回想被狗咬傷之前曾經發生的事,記得她和洛無天一同出門,洛無天還買了支銀簪送給她……

  對了,銀簪呢?她摸了摸頭髮,發現銀簪不見了,急忙一骨碌地從床上躍起身,四下尋找,結果在梳妝台上看見銀簪好好地躺在上頭。

  她拿起銀簪珍惜地輕撫著,慢慢將一頭長發梳起後,斜斜地把銀簪簪上,對著鏡中的自己甜甜地一笑。

  有銀簪,表示昨天發生的事並不是夢,她和洛無天曾在小攤子上吃了餡餅、喝了茶湯。她還記得洛無天一路要她找人問有沒有怪事發生,後來有個老頭兒跟她講了一件怪事,接著,他們經過一攤賣書的小販,洛無天一腳踩到狗尾巴,她一心想護著不知發生何事的洛無天,然後就被野狗咬了,被咬之後發生的事她就一概記不清了。

  無夢忍不住再仔仔細細地看一次自己的手臂,明明傷得還挺深的,怎麼可能一夜之間就痊癒,甚至連個疤也沒有?

  「沒有錯,我確實被咬了,不可能連個疤都沒有,這是怎麼回事?」她愈想愈不對勁,隨便披了件衣服就往外奔,直接朝洛無天的房間奔去。

  到了門口,她使勁拉了拉五彩繩。

  半晌,洛無天拉開房門,看見她,和斜插在她發上的銀簪,溫柔地笑了笑。

  『昨天我是不是被狗咬了?』她忙不迭地比手勢問他。

  洛無天慢條斯理地點了點頭。

  『那傷呢?怎麼一點兒傷都沒有?』她把衣袖拉高,驚疑地問。

  「外面是哪個丫頭?有什麼事進來說,站在門口萬一少爺著了風怎麼得了。」

冷不防聽見這冷漠的聲音,無夢微訝地探頭看了一下,發現洛夫人正端坐在洛無天的房裡。

  「無夢給夫人請安。」她動作飛快地理了理身上的衣裳,進屋行禮。

  洛夫人仔細端詳著無夢,在無夢進府的第一天,寧總管就已經帶這丫頭去見過她了,當時她對這個救了兒子一命的丫頭充滿了感激之情,一再叮囑寧總管要好好善待她,原以為這份恩情就這樣算還了,卻沒想到無天竟悄悄將她接回身邊當他的貼身婢女。她深知兒子的脾氣,怕這個無夢丫頭會仗著救命恩人的身份對心軟的無天予取予求,更說不定還有攀上枝頭變鳳凰的野心,於是暗地裡把玉蘭和紅雲找來詳問一番,結果從玉蘭和紅雲口中聽見的無夢簡直太輕薄無狀,讓她不得不親自走一趟訓一訓她,也順便要她死了當鳳凰的野心。

  「現在是什麼時辰了?」她冷冷地盯著無夢。

  「現在?」無夢困惑地看了看天色。「我才剛起來,沒留意現在是什麼時辰。」

  「都快到用午膳的時候了,妳竟睡到這會兒才起來,難道不用侍候少爺嗎?」洛夫人的聲音裡多了幾分火氣。

  『她身子正好不舒服,是我允許她多睡一會兒的。』洛無天插進來對洛夫人比著手勢說。

  「她的身子每天都不舒服嗎?你是少爺,怎可如此縱容一個丫頭。」洛夫人皺眉怨道。

  『我是待她好,但並沒有縱容。』他輕描淡寫地解釋。

  「這還不算縱容?」洛夫人打定主意給無夢一個下馬威。「一個婢女睡得比主子還遲,還可以跟主子同桌吃飯、同桌寫字,天底下有這樣的主子,奴婢嗎?實在太不像話了!」

  『那些都是我吩咐她做的,不能怪她。』

  「你還在幫她說話!」洛夫人動怒了。「再不嚴加管教這個丫頭,當心日後她爬到你這個主子頭上去!」

  無夢被怒氣衝衝的洛夫人嚇住了,一時弄不懂先前對她感激涕零,握著她的手千恩萬謝的那個溫柔的洛夫人怎麼會突然變了臉,像換了一個人似的。

  『娘不必動氣,也不用多心。』洛無天不以為然地勸哄。

  「不是娘多心,雖然這丫頭救過你一命,但救命之恩跟買她為奴是兩件事,既然她已經是咱洛府的奴婢了,就應該謹守奴婢的本分,怎麼可以跟主子平起平坐?要是連這點分寸都拿捏不好,就算她是你的救命恩人,娘也遲早會攆走她的,否則將來府裡的奴婢們都有樣學樣還得了!」洛夫人這番話看起來是對洛無天說,但實際上是說給無夢聽的。

  無夢當然聽得懂洛夫人的警告,雖然她不很清楚自己的行為到底犯了什麼錯,但是既然洛夫人已經出言訓斥了,要她妥協也沒有多大關係,反正只要不給洛無天增加麻煩就好。

  「夫人請消氣,奴婢若有做事欠缺周全的地方,一定會誠心改過。明日起奴婢會早點起床侍候少爺,也不會再跟少爺同桌吃飯、同桌寫字了。不知奴婢還有什麼地方做不好的,請夫人教誨。」無夢的態度誠懇恭謹。

  洛夫人訝然盯著無夢,雖然她是妥協了,但並沒有在她的臉上發現一絲退縮怯懦或是認錯的神情,而自己所堅持的主僕分際,在無夢心中似乎只是無所謂的東西,所以她可以完全不在乎,輕而易舉就選擇妥協。

  顯而易見,無夢不認為自己有錯絕非是好現象,很可能他們之間已經發展出不同於一般主僕的關係來了。

  這個發現令洛夫人大為緊張,無夢雖然是兒子的救命恩人,但她絕不容許他們之間發展出什麼曖昧關係來,她必須遏阻一切可能的發生。

  「我決定把無夢撥到我的房裡去侍候我。」洛夫人打定主意先下手為強。「無夢,把東西收一收跟我走。」

  無夢呆住,錯愕地看著洛無天。

  『不行。』洛無天冷靜地拒絕母親,他早已洞悉母親意欲為何了。『我知道娘在想什麼,總之,不行,她不能走。』

  洛無天平靜的堅持讓洛夫人感到不安,因為兒子的不能聽、不能言,讓她學會了如何觀察他的眼神和表情來猜測他內心可能的想法,此刻寶貝兒子眼中不容置疑的堅定,讓她深覺大事不妙。

  「無天,你要想清楚,她可是『育嬰堂』出身,讓寧總管買回府裡為奴的丫頭呀!」洛夫人字字句句都說得極慢,就是要提醒無天,無夢棄嬰的身份是連給他收房為妾都絕無可能的事。

  無夢聞言呆住。「育嬰堂」出身的又怎麼了?那也不是我能選擇的呀!玉蘭、紅雲她們這麼諷刺我也就罷了,為什麼連夫人也如此在意?

『娘不必說了,您要說的我都知道了。』他轉過身不再看洛夫人,讓她知道他不想再聽,也不希望她再說出任何刺傷無夢的話來。

  「你都知道,可你能做得到嗎?」洛夫人急切地走到洛無天面前,試探地問。

  洛無天垂眸淡笑。

  『娘且回去歇著,我的事我自有打算。』他丟下一句頗值得玩味的話。

  洛夫人愈看兒子的表情,就愈察覺到麻煩大了。為免夜長夢多,她當下決定,很多事要提前處理了。

  「不管你究竟有什麼打算,就是不可任性胡來。」她正色警告他,轉頭嚴厲地瞪了無夢一眼後離去。

  聽到母親在心裡作下的決定,洛無天面色微微一沉。他看著始終站在一旁發呆的無夢,聽不見她常在心中習慣的喃喃自語,可見得她確實一直在發呆,他很擔心她是不是被母親那番尖銳的話刺傷了。

  他在無夢眼前彈彈指,她立刻回過神來,愣愣地看著他。

  『我娘說的話妳別放在心上。』他定定注視著她的眼眸。

  『什麼話?』她一時沒弄明白他話中的意思。你娘說了那麼多話,你要我別放在心上的是哪一句?

  「關於妳出身『育嬰堂』的話。」他提筆在「夢上天」的冊子上寫下來給她看。

  無夢恍然明白,笑著點頭,在他的那行字旁邊寫下──「好,聽你的,我不會放在心上。」

  『那就好。』他比完手勢,笑著輕拍她的臉頰。

  她忽然想起手臂被咬傷的事,沒有忘記要找他問個清楚。

  『我的傷怎麼不見了?』她拉起衣袖,在他面前晃了晃白淨無瑕的手臂。

  『多大夫的醫術好,我當初傷得那麼重都讓他醫好了,妳這點傷對他來說不算什麼。』他正經八百地對她說明。

  「多大夫?」她懷疑自己聽錯了,半信半疑地在冊子上寫下來問他。

  洛無天認真地點頭。

  『有人姓多呀?』無夢失聲一笑。真是天下怪姓無奇不有。

  洛無天若有所思地看著她,慢慢提筆寫下──「他叫多羅咤。」

  『多羅什麼?』無夢看不懂「咤」那個字。

  「那個字與柵欄的柵同音。」他含笑寫下來。

  『喔,多羅咤,這神醫連名字都不凡,聽起來一點兒也不像普通人。』無夢有趣地笑起來。

  『這神醫當真如此厲害?居然可以藥到傷除,半點疤痕都不留?』

  洛無天淡笑不答。他正在讓她慢慢知道有關於他的一切,他很喜歡她聽見「多羅咤」這個名字時的反應。

  『你帶我去見見他可好?我想親眼看看神醫不凡的醫術。』她熱切地央求。

  「等我找到遺失的東西以後再說吧。」他在冊子上寫下這句話,轉移無夢的注意力。

  『遺,我現在看得懂這個字了!』她得意地指著。

  洛無天輕輕扶一扶她發上的銀簪,給了她一個讚許的微笑。



  連著幾天,無夢都陪著洛無天出門,他同樣要她找路人問相同的問題──你知道最近有什麼怪事發生嗎?

  無夢心裡對洛無天尋找失物的方式感到奇怪,不過和他一起出門的喜悅沖淡了她內心的怪異感,雖然她總是走在他身後一步的距離,但是愉快的心情老是不受控制地往上飛揚。只要跟他在一起,再醜的東西入了眼都覺得美上了幾分。

  她的開心和愉悅,洛無天都看在眼裡也聽在心底,他愈來愈能感覺到無夢對自己的情愫已經與日俱增了,只是無夢自己似乎不太明白,這些令她感到愉快開心的甜蜜心情,原因來自於她對他的喜歡,其實早已經超過主僕情分的極限了。

  他也很清楚自己已經不再把她當成救命恩人那樣單純地喜歡著,無夢自然自在的性情、真實動人的內心世界、為他編制五彩繩和「夢上天」書冊的心意、還有為他擋下野狗攻擊的那種不顧一切,一點一滴漸漸攻陷了他的心,他對她的喜歡,已經明顯到連母親都看出來了。

  他愈來愈習慣她的陪伴,愈來愈喜歡看見她的存在,但是他對她的喜歡愈來愈深時,來自父母親的壓力自然就會愈大。父母親為了破壞他和無夢所作出的決定,將會成為接下來最令他頭疼的事。

  「這位大娘,您最近有沒有聽說什麼怪事?」無夢拍了拍一個微胖的中年婦人,問著今天已經問了幾十次的問題。

  「有,我昨天看見鬼了!」那中年婦人臉色發白地直點頭。

  「啊?」無夢沒料到會問來這樣的答案。

  「昨天夜裡,我看到一個白淨俊俏的少年,帶著一個姑娘走在房頂上。」中年婦人睜大雙眼敘述著。

  無夢心中暗忖,這樣就說見鬼也未免太牽強了,說不定只是武藝高強的少年在教師妹練輕功呢!不過這番猜測連她自己也忍不住覺得好笑。

  她的懷疑很快被中年婦人接下來的話給推翻了。

  「我正瞧著奇怪,這兩個人深更半夜在人家的房頂上做什麼?」那中年婦人繼續說著。「我躲在暗處偷看,看見那少年忽地整個人沒入房頂,不一會兒功夫,又從房頂穿出來,手裡多了好幾件綢緞衣裳。我瞧得很清楚,那少年沒敲磚翻瓦,就那麼鑽了下去又穿了出來!姑娘,妳說我看見的是不是鬼穿牆?」

  聽見「鬼穿牆」三個字,無夢也不禁一陣發悚。

  「也許是小偷也說不定,大娘別自個兒嚇自個兒了。」她只找到這一個還算合理的解釋。

  「我也希望不是見鬼,見鬼可是會倒楣的。」

  「後來呢?」

  「後來那姑娘從少年偷來的衣裳裡頭挑了一件玫瑰紫的穿上,和那少年說說笑笑地跳下房頂走了。」那中年婦人說完,古怪地看了無夢一眼。「姑娘問這些做什麼?」

  「沒什麼,多謝大娘了。」無夢笑著點頭走開,把中年婦人的奇遇轉述給洛無天聽。

  洛無天攏緊了雙眉。前幾天盜王員外庫房銀兩的人,和那中年婦人口中的偷衣少年應該都是「他」的傑作,不過他身邊怎麼會多了個姑娘?這姑娘若是凡間女子,那小子可就太胡作非為了。

  『我一直不懂,你要我問的怪事到底和你遺失的東西有什麼關係?』無夢困惑地用手勢加唇語問。

  『我很難向妳解釋,等那個東西現身以後,妳就會比較容易明白了。』

  『是嗎?聽起來神秘兮兮的。』她滿腹納悶。

  洛無天笑笑,隨手買下一支糖葫蘆給她,她喜孜孜地咬下一顆,享受著又甜又酸的滋味。

  『你也吃。』她把糖葫蘆伸到他嘴邊。

  洛無天凝視著她,深邃的目光令她莫名地紅了臉。為什麼一直看我?她的心有些無措。該不是怕吃到我的口水吧?

  洛無天噗哧一聲笑出來,低首咬下一顆裹著糖衣的山楂果。

  就這樣,你吃一顆、我吃一顆,兩個人漫無目的地一邊走一邊吃,在若有似無的曖昧中,把一支長長的糖葫蘆分著吃完。

  遠遠一陣喜樂聲傳來,一列迎親隊伍穿街而過,吹吹打打一派喜慶,看熱鬧的人潮全湧了上來,把街道擠得水洩不通。

  洛無天和無夢差點被人群擠開來,他將她護在臂彎裡,被人潮擠得寸步難行。迎親隊伍前方忽然放起鞭炮,震耳欲聾的鞭炮聲嚇得無夢摀起雙耳直往他懷裡躲,他雙手輕輕圈住她,在人群的推擠中,兩人下意識地緊緊相擁著。

  第一次被男人抱在懷裡,無夢初次體會到了男女之間的差異。洛無天的外表看起來不像一般男子那樣壯碩魁梧,原以為他身子瘦弱,但被他環抱著,才驚覺到他的臂膀和胸膛是那樣結實有力。明明他比她高出許多許多,但彼此擁抱時,兩人的身軀卻能出乎意料的完美契合。

  她在他懷中抬首,悄悄睨他一眼,發現他專注地盯著她瞧,目光是那樣的意味深長,像要把她看穿,她的心跳得又快又急,臉頰飛上淡淡的紅雲。

  雖然聽不見喜洋洋的樂聲和鞭炮聲,但洛無天還是從鞭炮炸開後的氣味裡嗅到了喜樂的氣氛。在薄淡的白煙中,他看見了無夢羞怯的紅顏,這是他頭一回看見如此嬌怯害羞的無夢,她凝睇他的眼神有忐忑不安,也燃燒著莫名的渴望。

  他抱著我是有心還是無意的?是有心的該怎麼辦?無意的又該怎麼辦?他是怎麼看我的呢?是把我當成救命恩人?還是婢女?還是……

  洛無天收緊手臂,將她再抱緊一點,希望給她一個令她安心的答案。

  聽著他胸膛傳來的心跳聲,無夢彷彿聽見在他們之間隔著的那一扇門漸漸開啟了。

  迎親隊伍走遠了,街上看熱鬧的人潮也逐漸散去,洛無天不得不放開柔軟迷人的嬌軀,轉而牽住她的手並肩同行。

  無夢從來沒有想過有一天會讓洛無天牽著手逛市集,雖然他始終不曾將她視為婢女過,但在他們之間仍有一道主僕的距離,而此刻,洛無天跨過來了,她整顆心被欣喜填滿,決心拋開顧忌與他雙手相握。

  就在他們佇足筆墨攤前挑選毛筆時,有人赫然伸出手抓住無夢的肩膀。

  「臭丫頭!妳把晨星藏到哪兒去了?」

  聽見晨星的名字,無夢大吃一驚,回頭定眼瞧著抓住她的人──竟是那日買走晨星的那位趙大爺!

  「快把晨星交出來,否則拿妳去頂替!」趙大爺凶狠地喊道。

  「趙大爺?!」她驚疑地看著他。「我不懂你說什麼?晨星怎麼了?」

  「裝得還挺像的嘛!晨星會失蹤,妳根本就是最大的嫌疑犯,還跟本大爺裝什麼蒜!」

  「晨星失蹤?!」她難以置信地瞠大雙眼,慌亂中反抓住他質問。「你快告訴我這是怎麼回事?她為什麼會失蹤?失蹤到哪兒去了?」

  趙大爺瞇眼審析著,看無夢慌張失措的神情不像是演戲,看樣子她的確不知道晨星離奇失蹤的事。

  「本大爺告訴妳,晨星她逃了!至於她是怎麼逃走的,到現在我們都還百思不解。明明門窗都關得好好的,也沒人看見晨星下樓來,怎麼她就像變把戲似地忽一下不見了,簡直是莫名其妙!」

  「怎麼會這樣?」無夢心急如焚,她無法想像膽小的晨星會逃到哪兒去。「你們該不會虐待她吧?一定是她受不了虐待才會逃走的!」

  「臭丫頭,妳懂個屁!」他粗暴地揪住她的衣領,狠眼瞪視著她。「告訴妳,本大爺可是花了三百兩銀子買那丫頭的,居然半分錢都還沒替我賺回來就逃了!妳不是她的好姊妹嗎?走,跟我回『倚紅樓』去,妳來替她償這筆債!」

  「什麼『倚紅樓』?放開我!放手!」她厭惡地推打著。

  一隻白皙修長的手掌伸過來拍在趙大爺肩上。

  「你是誰?」他猛回頭,惡狠狠地瞪向年輕俊美的臉龐。

  洛無天掌心輕輕施力,那趙大爺的臉色驟然大變,揪住無夢的手隨即鬆脫開來,神色駭然地看著洛無天,扭曲的表情像正強忍著極大的痛楚。

  無夢疑惑地看著氣定神閒的洛無天,不明白他為何只輕拍趙大爺一掌,就能令他嚇得臉色發白,大冒冷汗。

  「公子,快放手,有話好說!」趙大爺慘白的臉上佈滿豆大的汗珠。

  洛無天挑眉淡淡一笑。

突然間,無夢聽見一個清晰的「咯剌」聲,那趙大爺頓時發出一聲痛嚎,抱著洛無天握過的肩膀惶然地跪倒在地,顫顫地喘著氣。

  無夢滿臉訝色,不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洛無天拉著她的手轉身走開,不去理會已經被他折斷肩骨的趙大爺。

  『剛剛是怎麼回事?你對他做了什麼?』無夢一邊走一邊急切地追問。

  『不要問。』他把食指伸在唇上。

  無夢一臉迷惑地被他拉著走,走了幾步,她反手扯住他。

  『我要去找晨星,她失蹤了,我很擔心她是不是出了什麼意外?』她心焦如焚,滿腦子就掛心著晨星的安危。

  『她沒事,妳放心。』他安撫著她。

  『你怎麼知道?』

  洛無天暫時無法告訴她他是如何知道的。

  『對她來說,「倚紅樓」會比任何地方都可怕,如今她逃走了,至少算是脫離了危險,妳不必太擔心。』

  『「倚紅樓」到底是什麼地方?』無夢滿目疑惑。

  『女子賣身的地方。』

  『什麼?!』她吃驚地大叫出聲。『馮姑姑居然把晨星賣到妓院!她怎麼可以這麼做!』

  洛無天用憐惜的目光看著她。如果當時寧總管沒有及時趕到,說不定無夢也會和她的姊妹有相同的命運。

  『我猜,她會來找妳。』他篤定地對她說。

  『可是她又不知道我人在哪兒,怎麼來找呀?她的個性那麼膽小怕事,一個人流落在外頭不知道會怎麼樣?在沒找到她之前,我一刻都不能安心。』她頭痛地撫著額。

  洛無天不忍心看見無夢如此心慌憂慮的模樣。

  『我會幫妳找到人。』他當下作出決定。

  無夢感動莫名地望著他,他的一句話令她安心了不少。

  『到這裡來一下。』她低著頭,拉著他的手快步轉進小巷弄裡。

  洛無天不知道她想做什麼,不解地看著她。

  『你能不能……再抱我一下?』她看看四下無人,面色緋紅地對他提出要求,心中暗暗祈求著:拜託你千萬不要拒絕我,讓我相信你剛才抱我、牽我的手都不是戲弄我而已。

  一雙手輕輕捧高她的臉龐,他深深凝視著她,她的目光無意識地纏繞住他的,他如她所願地擁住她,甚至低首俯探下來,嘴唇輕輕拂過她的唇瓣。

  這個超出要求的舉動,讓無夢的小臉如野火燎原般地燒紅了。

  『還希望我做什麼?只要我能做得到的一定照辦。』他的臉靠得她很近很近,讓她剛好可以讀到他的唇語。

  『暫時……沒有了。』臉紅心跳的無夢,被吹拂在臉上的溫熱氣息迷得昏頭轉向。

  『就這樣?』他的指尖輕撫她泛著紅澤的面頰,放肆欣賞她臉紅嬌羞的動人模樣。

  『什麼就這樣啊?你已經多做了我沒讓你做的事了!』她嬌嗔地戳了戳他的胸膛。

  『妳不喜歡?』他微微蹙眉。

  無夢臉紅地搖頭。

  『真的不喜歡?』他認真地懷疑。

  『不。』她失聲一笑。『喜歡。』

  洛無天滿意地揚高了薄唇,再次收攏手臂,將她的臉輕輕按壓在他的心口,讓她靜靜聆聽他的心跳。

  如果她仔細地傾聽,便能聽到他為她心動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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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11-14 00:12:33 |顯示全部樓層
第六章

  夜幕低垂,黑夜如水,籠罩著城鎮,瀰漫著大地。

  鐮形的新月下,「天寧寺」的塔頂上,坐著一個身披墨色斗篷的男人。

  他是脫離洛無天凡身的靈體,持國天多羅咤。

  墨色斗篷將他渾身泛出的七色霞光遮蓋住,他俯瞰著沉睡中的大鎮,注視著深夜中的細微動靜。

  「好小子,莫不是害怕被我察覺行蹤,所以不敢使用法力?」等候了大半夜,並未發現任何異象,他懶懶地打了個呵欠。

  就在這時,五裡外黑沉沉的屋頂上,有一方空氣晃動了一下。

  多羅咤立即察覺,心想這小子還是沉不住氣了,要是他乖乖地不用法力,想找到他就得費上好一番功夫,不過只要他一動用法力,可就難逃他的法眼了。

  他倏地飛身而起,寒光般地疾掠出去。

  「玩夠了沒有?」他輕輕按住白淨俊俏的美少年。

  肩上背著藍布袋的美少年,猝不及防地聽見這聲音,熟悉、柔和、能震散他的魂魄。

  「主公──」他雙膝發軟,無力地在屋瓦上跪下。

  「你還沒回答我,玩夠了沒有?」多羅咤拍拍他的頭,音調平和似水。

  「玩夠了。」琵琶幻化成的美少年不情願地點頭。

  「在寶幡上遺失的明珠尚未尋回歸位前,我原可以縱容你在人間遊玩一陣,但是你卻沒管好自己,接二連三在人間做出壞事來,逼我不得不現身收你。」

  「主公,我沒有做壞事,我也不敢做壞事!」美少年無辜辯白。

  「你盜了王員外庫房的五百兩銀子。」他提醒。

  「那王員外為富不仁,我拿走的那五百兩銀子也是他昧著良心賺來的。」美少年又急忙解釋。

  多羅咤挑眉。「你拿人間的銀兩做什麼?」

美少年惴惴不安地偷瞥他的主公一眼,不敢明說。

  「是給那位叫晨星的姑娘對嗎?」多羅咤一猜就中。

  俊秀的面容上頻冒冷汗,自知不可再瞞騙,只好點頭坦承。

  「那姑娘現在何處?」晨星果然是讓這小子帶走的。

  「在一座荒廢的宅院裡。」

  「你肩上的背袋裡裝了什麼?」多羅咤看見了那個藍色背袋。「你是不是又拿了人家什麼東西?」

  他不敢遲疑地打開背袋,把袋裡的東西全部倒了出來。

  當多羅咤一看清那袋裡裝的竟然都是些珍奇的金銀首飾時,不禁大為動怒。

  「這些東西是從哪裡偷來的?」

  「從一個官府夫人的首飾箱裡拿的,那官府夫人的首飾有好幾大箱,我只拿了幾件而已。」他天真得不覺自己犯了什麼錯。

  「這不是你拿多跟少的問題,而是你做的每件事都有可能惹出麻煩來。只要你動手了,就算只拿一件也算是偷。」多羅咤頭疼地撫額大嘆。「你對人間毫無所知,糊裡糊塗做了這些事,難道晨星那姑娘不曾對你起疑嗎?」

  「她覺得我法術高強,以為我曾習過道術,但並不知道我真正的身份。」

  多羅咤愈聽愈頭痛。

  「她不知道當然最好,但是你自己應該要知道自己的身份才對,你怎麼會與凡間女子牽扯出這麼複雜的關係來?打從一開始,你根本就不應該讓她遇見你!」

  「主公,一開始我確實也沒那個打算,不過碰巧在『倚紅樓』看見她哭得可憐,我實在不忍心見她哭得那樣悲切,所以便出手相救。」他相信自己絕對沒有做錯這件事。

  「然後呢?」多羅咤嘆口氣,「我沒有說你救她是錯的,但是你應該在救了她之後,幫她找一個投靠之處,而不是為她弄銀兩又偷衣裳地來討她的歡心。你可曾想過,在你討了她歡心以後呢?等你必須回歸原位時,這些因你而生的關係你該如何切斷?」他愈說愈惱火。

琵琶幻化成的美少年低頭困惑著。

  他是真的沒有想太多,初到人間,他對眼中所見的一切都感到新鮮有趣,遇到晨星以後,更覺得有她陪伴遠比單獨一個人的感覺要愉快多了。他很喜歡看她笑,喜歡聽她說她親身遭遇的故事,當他聽見她說自己很羨慕有錢人家的千金小姐,每天都可以穿漂亮衣裳、戴漂亮首飾時,為了達成她的願望,他就去弄了些銀子來給她。晨星一看到銀子的反應果真驚喜欲狂,還對他說要拿去給無夢贖身,看她開心的模樣他也覺得很開心。後來他又從一個千金小姐的閨房內拿了幾件漂亮衣裳給她,晨星雖然欣喜不已,但卻不貪心,只挑了一件穿。

  他從沒有和凡人相處的經驗,對人間的七情六慾,茫昧的他一無所知,和晨星在一起的感覺就只是很單純的覺得開心愉快而已,他並不知道這樣有什麼不好?也聽不懂主公說的,有什麼「關係」必須要切斷?

  「你不能再待在人間了,我要你立刻回歸本位。」多羅咤冷然說道。

  「是。」白淨的臉龐增添了一抹淡得幾乎看不見的愁苦。「在我歸位前,能否請主公先容我辦完一件事。」

  「什麼事?」

  「我先前答應過晨星要幫她找到她的朋友,懇請主公讓我履行完對她的承諾後再回去。」不知為何,他的心有些微微不適。

  「她的朋友是否名叫無夢?」

  「主公連這個也知道?」

  「你先帶我去找那位晨星姑娘。」多羅咤意味深長地看著他。「等我確定她對你的離去會有何反應之後,再決定怎麼做。」

  清秀的俊容不解地怔愣著。

  「我相信你尚且不懂『情』是什麼,但是晨星與你不同,」多羅咤深深望著他半晌。「她只是凡間女子。」



  主公沒說錯,當晨星聽見他就要離去時的反應,眼淚便撲簌簌地滾滾而落,彷彿迷亂得不知所措。

  「我被主公逮住了,不回去已不行。妳不是想找妳的朋友嗎?我的主公可以幫妳這個忙。」他很想像平時那樣和她說笑,但心情卻怎麼也輕鬆不起來。

  晨星怯怯地瞟了多羅咤一眼,覺得他的模樣看起來比那美少年更不像普通人,眼神淡靜平和,墨色斗篷之下的身軀,朦朧地放射出一種祥和的光芒。

  「你說你要回去了,是要回哪裡去?」她不安地揪緊衣角,無限眷戀地望著美少年。「可以告訴我嗎?日後我也好去找你。」

  「告訴妳也沒用,今日一別,此生不會再有相見的一天。」他無奈地看著她眼中閃爍的淚光。

  「為什麼?」她的一顆心惶惶懸在半空。

  「因為他不是凡人。」多羅咤淡然插口。晨星的依戀比他想像的要深得多了,如今唯有直接說破實情,才有可能令她死心。

  「不是凡人?」晨星愣愣地重複,傻了似地看著他們兩個人。「倘若不是凡人,那是什麼?」

  「他是一個成精的玉琵琶。」多羅咤仍是淡淡的語氣。

  一時間,晨星如五雷震頂,表情遲鈍。

  「什麼?成精的玉琵琶?這……怎麼可能?」她一動也不動地僵站著。眼前純潔天真的俊美少年、總是逗她開心的大孩子,怎麼會是成精的玉琵琶?她不願相信!她一點兒也不願意相信!

  玉琵琶秀淨的臉上刻意漠然,見她滾滾奔流的淚水,瑟瑟抖動的長睫,七情如天地初開,混沌不明。

  「不可再想。」多羅咤察覺他的意動,輕輕壓下他的頭。

  晨星心下淒淒惶惶,原想逃離「倚紅樓」以後要去投靠無夢,誰知她會漸漸喜歡上那張簡單明亮的孩子氣的笑顏。他為她所做的每件事,都讓她對未來有了一份美好的憧憬,心想著若他也喜歡自己,或許可以就這樣一直跟他生活在一起也不錯。女兒家大了總是要婚配的,若能嫁給心裡喜歡的人,那該有多幸福美滿?怎知,還沒讓他明白她對他的心意,竟給一句「他不是凡人」擊碎了她的夢,隨水成塵。

  「晨星姑娘,玉琵琶已擅離職守太久,待他與妳了結這段塵緣後,便要回歸本位了。」多羅咤柔和地說道。

  「當真不能讓我知道你要回哪裡去?」她落淚紛紛,依依不捨地看著玉琵琶,但他一眼都沒有看她,只是望著地面。

  「妳無須知道。」多羅咤代玉琵琶回答。「晨星姑娘,他並沒有凡人的七情六慾,妳對他的眷戀只會使他為難。」

  「可是……」

  「晨星,」玉琵琶輕輕喚住她,露出她熟悉的笑容來。「再笑一笑吧。」

  晨星怔住,一陣酸楚狠狠沖上咽喉,淚水更是不斷淌下,無法如他所願再笑一笑。

「不要再哭了嘛,因為不想見妳哭泣,所以才救了妳,現在要道別了,我也希望看妳笑啊!」他自己也努力地笑了,燦然如陽光。

  晨星終於相信他不是凡人了,他果真沒有凡人的七情六慾。這是此生不再相見的離別,他如何還能笑得一派輕鬆淡然?還能那樣的毫不在乎?

  「我沒辦法,我真的笑不出來了……」她淚如雨下地癡癡望著他,實在沒辦法做到同他那樣的無情。

  「你得走了。」多羅咤決定斬斷晨星的痛苦。

  見玉琵琶仍遲遲不動,他伸出食指和中指,朝玉琵琶面上一彈,口裡唸著真言咒語──「唵 地梨致囉瑟咤羅 羅羅 缽羅末馱那 莎訶」。

  那美少年化成一道光衝天面出,似白練,又像銀河。

  朦朧間,晨星似乎看見光影中有月白色的玉琵琶一閃而逝,很快便消失了。

  她雙膝軟倒,跌坐在地,怔怔地仰望星河,似乎連哭也哭不出來了。

  多羅咤緩緩蹲下。晨星痛苦的程度遠超過他的想像,他實在無法把這樣恍惚絕望的她帶到無夢面前,她必須繼續過正常人的生活,不能因玉琵琶一時的遊戲人間而毀掉未來。

  「忘記他吧。」他輕撫她的頭,在她耳旁低低施咒。

  晨星沉沉睡去了。

  一覺醒來,她便會忘記這一切,忘記那個燦然明亮的笑容。



  「晨星!」

  「無夢──」

  久別重逢的兩個人欣喜若狂地抱在一起,激動地互訴離開「育嬰堂」後的遭遇。

  「看到妳好端端的沒事,我就放心了!」無夢捧著她的臉左看右看。

  「還好洛少爺找到我,要不然我也不知道自己怎麼了。」晨星到現在仍無法相信自己的好運氣。

  「我也沒想到這麼快就找到妳了。」無夢朝洛無天投去感激的一瞥。

  洛無天微微一笑,默默看著閒聊起來的兩姊妹。

  「你不知道那趙大爺多凶惡,才到『倚紅樓』沒幾天就逼著我賣身了!」晨星委屈地罵道。

  「還好妳機警逃出來了。對了,是誰救了妳的?」無夢拉著她的手問。

  「是誰救了我……」晨星側著頭陷入沉思。「我記得好像有人救了我,可是那個人是誰我怎麼記不起來了……」

  無夢誤以為晨星是因為受驚過度,所以才會記不清細節,便不想再逼她回憶那些可怕的片段。

  「反正逃出來了就好,現在妳跟著我,誰也不能再欺負妳了。」

  「說什麼大話呀!」晨星悄悄瞥了坐在另一側的洛無天一眼。「妳不是洛少爺的丫鬟嗎?他能同意我們兩個在一起?」

  「他一定會同意!」無夢信誓旦旦地保證。

  晨星感覺到無夢有些不一樣了,但又說不上來是哪裡變得不一樣,在無夢說了進洛府以後發生的事,她才知道原來洛少爺就是她曾經救過的那個聽不見的男人,也才恍然瞭解,原來這小妮子情竇初開了。

  「洛少爺對妳是真心的嗎?」這種身份上太懸殊的差距,讓晨星很擔心萬一無夢自己一頭栽進去,而洛無天卻沒有拉她起來時該怎麼好。

  「他沒有明說過,我也不太清楚。」雖然他抱了她、牽了她的手,還親了她,但他從不曾明白對她說過任何一句承諾,這種難以捉摸的感覺讓她很難受。她也曾經想過不要奢望太多,只要能每天待在他身邊就好。

  「無夢,妳別忘了,我們是棄兒。」她殘酷地提醒。

  「我知道,什麼都不求,得到什麼便是什麼,得到了欣喜,沒得到也不會太痛苦。」這是她們從小互相鼓勵對方的話。

  「所以……」晨星希望她倘若沒得到洛無天也不要太痛苦。

  「我明白妳想說什麼,妳放心,我不會作遙不可及的夢。安嬤嬤給我取的名字真好,無夢無夢,連夢都沒有了,還有什麼惡夢和美夢可言?」她神情輕鬆得很,雖然內心還是會有一絲絲期待。

  在一旁默默坐了很久的洛無天,讀著她們的唇語,聽著她們的心底話,感受到她們對自己身世的無可奈何和徬徨無助。

  凡間,人與人總是喜歡用各式各樣無形的枷鎖鎖住彼此,但這些枷鎖是鎖不住洛無天的,他在找機會讓無夢知道,人間的枷鎖鎖不住他,只要他想給,沒人能拘管得了。


  這夜,晨星宿在無夢房裡,兩人窸窸窣窣說了一夜的話。

  天將明時,晨星已睡了,但無夢仍很清醒,她披衣起身,靜靜來到前庭。

  清晨時的花香特別馥郁芬芳,她呆呆看著花葉上晶瑩的露珠,因過於飽滿而悄悄滑落,滲入泥地裡。

  好奇怪,找到晨星以後,她的心情仍然是虛虛浮浮的。不知道為什麼,和晨星深談了之後,她的心更覺得飄浮無依了。胡思亂想了一整夜,想的人竟然都是洛無天,她的心煩亂得不知該如何排遣才好?

  她呆呆地望著薄日東昇,幽然長嘆。

  前院的門慢慢推開來了,她看見玉蘭和紅雲提著熱水相偕進院,急忙閃身躲到廊下,不想撞見她們。

  「妳有沒有告訴夫人那件事?」

  她聽見玉蘭悄聲問紅雲。

  「妳說無夢把她朋友弄進來那件事嗎?」

  兩人邊走邊說,進了偏廳。

  無夢悄悄藏身在偏廳外,倒想聽聽她們在碎嘴些什麼。

  「是啊,無夢也太離譜了,自個兒得少爺寵,還把朋友也拉進來討好處,臉皮可真夠厚的!」紅雲冷哼。

  「我看少爺這屋得改名叫『育嬰堂』了,怎麼淨收留些低賤丫頭進來!」玉蘭啐了一口。

  無夢聽到這裡,氣得正想回嘴,又聽見紅雲說道:「別急,妳沒瞧夫人比咱們還著急呀,多怕她的寶貝兒子被那無夢給吃了,風風火火地趕著去沉府提親呢!」

  聽到「提親」兩個字,無夢的心跌跌撞撞地掉進谷底。

  「人家沉翩翩可是宮府千金,嫁給少爺是堂堂正正的少奶奶,『育嬰堂』出身的無夢想拿什麼跟人家比呀!」

  「到時候新少奶奶進門,人家的身份地位馬上就把她給壓下去了,等咱們討好了新少奶奶,讓少奶奶去給咱們出出氣,羞辱羞辱她也好,看她還敢不敢擺出少爺救命恩人的臭架子來!」

  無夢怔忡呆立著,恍恍惚惚,無法集中思考,對玉蘭和紅霎的冷嘲熱諷全沒了感覺,滿腦子只繞在「提親」、「新少奶奶」上打轉。

  有人忽然扯住她的手,她震愕回神,看見抓住她的人竟是洛無天!

  他一言不發地將她拉進他的屋裡,關上門,看著她的眼睛。

  『把剛才聽見的忘記。』他飛快地比著手勢。

  無夢腦子裡紛紛亂亂的,想的仍然只有「提親」和「新少奶奶」。

  『少爺指的是提親的事嗎?』她慌亂地說著,壓不下心底奔湧的妒意。『少爺要成親了,這是天大的喜事,為什麼要我忘記?對了,少爺為什麼沒早告訴我?我應該恭喜少爺才對!』

  那沉翩翩生得什麼模樣?她美嗎?官府千金想必受過良好的教養,一定認得很多字,說不定還會寫詩詞文章,也許還可能精通琴棋書畫,這一切的一切都跟洛無天十分匹配,而沉翩翩會的我沒有一樣會,就連名字寫起來、聽起來都比我的無夢美,我甚至連個姓都沒有……

  『不要亂想,看著我!』洛無天抬高她的臉,試圖阻止她貶低自己。

  但是沒用,她雖然被迫看著他,心裡仍在喃喃囈語著。他的求親對象如此門當戶對,一個官府千全絕對可以與他平起平坐,我是什麼?一個連雪跟雲兩個字都還搞不清楚的丫鬟!玉蘭和紅雲說的沒錯,我真是太天真了,還傻裡傻氣地猜測洛無天的心意。明明沒有夢的人,有什麼資格作白日夢?洛無天就要成親了,我拿什麼跟沉翩翩比?我連她一根手指頭都比不上……

  無夢!

  宛如空谷中響亮的回音傳入了無夢耳中,她驚愕地回過神來,駭異地四下張望,接著不可思議地盯著洛無天的嘴唇。

  『你剛剛叫了我的名字嗎?』她不確定地問,但隨即推翻了這個猜測,洛無天無法開口說話,怎麼可能叫得出她的名字?不過,那宛若空谷回音的聲音她似乎曾經在哪裡聽見過?

  洛無天低低一嘆,總算阻斷她的胡思亂想了。

  『好好聽我說。』他捏住她的下巴,讓她無法轉移視線,必須得正視著他。『我不會娶沉翩翩。』

  我不會娶沉翩翩。無夢從他的唇語中讀到了這句話,我是不是看錯了?我可能看錯了,洛無天說的話可能並不是這個意思,我一定多讀了一個「不」字,事實上洛無天說的是「我會娶沉翩翩」吧?她根本完全對自己失去信心了。

  洛無天嘆口氣,他一直以為無夢夠有勇氣、夠堅強,卻沒想到她的心遠比他所想像的要脆弱很多,只聽見沉翩翩的名字,居然就讓她沮喪成這副模樣。

  『該怎麼對妳說好呢?』他實在是頭痛了,只好把說不出口的,用行動來證明了。

  他俯身一把將她擁進懷裡,手掌輕輕托起她的後腦,吻住她的紅唇。

  無夢倉皇無措地任他緊摟著,這個吻和上一次蜻蜓點水般的吻不同,她可以感覺到他灼熱的唇瓣和濕潤的舌尖,正慵懶徐緩地與她軟嫩的唇舌纏綿,一點一滴地奪去她的呼息。

  熱吻迅速恍惚了她的神智,她徹底融化在他的懷裡,腦海中的思緒被熾火焚成灰燼,再也不能思考。

  他在她的唇上輾轉吮吻,戀戀不捨地輕啄,急喘的氣息交織在兩人之間,沒有人發現房中的五彩繩已經晃動了許久。

  怎麼回事?少爺怎麼沒來開門?

  奇怪,都這會兒了,應該醒了呀!

  當洛無天隱隱約約聽見了屋外玉蘭和紅雲在心底狐疑納悶的聲音時,驀地放開了無夢,也就在這時,玉蘭和紅雲推開門走進來,目睹了無夢癱軟在他懷中迷離嬌喘的一幕。

  兩人結結實實被眼前的景象嚇怔住。

  洛無天朝兩張錯愕呆怔的臉揮了一揮,示意她們出去。

  玉蘭和紅雲慌張地轉身離開,關上房門,急急忙忙地往洛夫人那屋奔去。

  『看著我。』他抬高無夢的下顎,注視著她水汪汪的眼睛。『不用在意沉翩翩,她與我今生都不會有任何牽扯。』

  無夢恍恍惚惚地,還沒有從奪去她呼吸的熱吻中回過神來。

  『妳明白我的話了嗎?』他的指尖輕輕撫過被他吻得紅腫的唇,慢慢地把剛才對她說的話再說一遍。

  無夢明白了,她呆愣愣地瞧著他,強迫自己壓下滿心的激動,懷疑他的話可信度有幾分?

  『妳不相信我?』他無奈地嘆氣。『都吻成這樣了,難道還不能讓妳明白我的心意嗎?』

  無夢的臉驀地脹紅了。

  『你無法違抗父母的命令。』她黯然咬唇。

  『沒有人能命令我。』他淡淡一笑。

  無夢凝視他,仍然是懷疑的目光。

  洛無天含笑轉過身,提起筆在「夢上天」冊頁上寫下「洛無夢」三個字。

  無夢深抽一口氣,難以自禁地掩住唇,激動得眼眶泛起了淚花。

  她沒有姓氏,如今洛無天給了她一個姓,這是他給她的第一個承諾。

  『這樣好嗎?』他笑問。

  『不好。』她眨了眨淚眼。『好像成了你的妹妹。』

  他的笑容加深了,輕輕攬住她的腰,在她額際印下一個吻。

  『妳放心,今生的我沒有妹妹,妳只能當我的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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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這天一早,洛氏夫婦兩人分別讀著洛無天寫給他們看的一封信,一邊讀著,表情漸漸轉為蹙眉,全部讀完後,兩人的表情震愕地僵凝住,彷彿不能置信。

  「為了無夢和晨星那兩個丫頭,你居然要把玉蘭跟紅雲攆走?」洛守敬氣得把信摔在桌上。

  洛夫人的反應也很吃驚,但約略猜得出無天會這麼做,必然和她們時常到她跟前密告他和無夢之間的事情有關。

  「無天,玉蘭跟紅雲服侍你三年多了,她們沒犯什麼大錯,為什麼要把她們趕走呢?」洛夫人心中亂了方寸。要是玉蘭和紅雲離開了,無夢豈不是會更加肆無忌憚?眼看大婚之日就要來臨,萬一無天和無夢之間發生了什麼,要他們如何向沉府交代才好?

  洛無天對父母親的唇語非常熟悉,讀來毫不費力,對他們心底的盤算和憂慮也聽得清清楚楚。

  『玉蘭跟紅雲對無夢有敵意,且十分輕視她的出身,這樣淺薄無知的丫頭我不想留在身邊。』他慢條斯理地打著手語。

  「你要什麼丫頭服侍你我都不管,可是拒絕和沉家聯姻又是怎麼回事?」洛守敬氣呼呼地拍了拍躺在桌上的紙。

  『原因我也寫得很明白。』洛無天無意再多加解釋。

  「沒有相處過,所以拒絕,這算什麼理由?有哪一對夫妻是相處過後才成婚的?我跟你娘也是洞房花燭夜才初次見面的啊!」洛守敬完全不接受。

  『爹娘莫非忘了,兒子與常人不同。』他苦澀地笑。

  「你的終身大事爹娘當然會幫你謹慎挑選對象。」洛夫人連忙說道:「沉府千金自幼讀書習字,詩詞歌賦都難不倒她,能有這樣的條件,爹娘才敢放心替你訂下這門親事啊!」

  「關於你聾啞的事,爹娘當然徵詢過沉家的意思,沉大人曾經在咱綢緞莊見過你一面,對你留下極好的印象,他會願意把女兒嫁給你,就代表他不在乎你聾啞這件事呀!」洛守敬對自己的兒子有絕對的信心。

  『他不在乎,但是我在乎。』洛無天神色平和。『我要自己選擇能聽見我說話的人與我共度此生。』

  洛氏夫婦一頭霧水地交換了個眼色。當玉蘭和紅雲把他們擁吻的事說給洛夫人聽時,她就已經擔心會有這種事發生了,果然無天還是搶在前往沉府提親之前拒絕了這門親。

  「難道那個無夢丫頭就能聽見你說話嗎?」洛夫人滿臉愁雲的問。

  『我會願意讓她聽見。』洛無天淡淡一笑。

  聽兒子淨說些古古怪怪的話,洛守敬終於忍不住動了氣。

  「明天一早到沉府下聘的禮都準備好了,現在由不得你不願意,沉府這門親事無論如何都不准退!」

  『爹是要逼我就範?』面無表情的洛無天,眼底有著不悅。

  洛守敬對聾啞的獨子向來疼寵有加,只要他不願意做的事從不勉強他做,但是現在面對的可不是小事,而是洛府獨子的婚姻大事,不能等閒視之。

  與官宦世家的沉府結親,怎麼看都是他們洛府高攀了人家,若不是沉大人不介意無天天生聾啞,這門親說什麼也是結不上的。如今親也提了,聘禮也擇日要下了,要是在這節骨眼上節外生枝毀了這門親事,將來再要找著比沉府更好的可是難上加難了,所以在這件事上他鐵了心不讓步。

  「這件事沒有商量的餘地,明日一早你要與我同赴沉府下聘。」他不由分說地命令。

  『我不會去。』洛無天的臉色依舊沉靜從容。

  「你非去不可!」洛守敬氣得狠狠拍桌。

  「無天,爹娘幫你訂的這門親事真的不差,那沉府千金是個美人胚子,端莊又文雅,絕對比你喜歡的無夢好上千倍萬倍,你實在沒道理推拒。」洛夫人焦急地柔聲勸說。「總之,咱們各退一步,這件婚事你先答應下來,等大婚之後,要是你還真心喜歡無夢,爹娘便同意讓你納她為妾如何?」

  『要就娶無夢為妻,絕不納她為妾。』洛無天完全不妥協。

  「你非要娶那個無夢是嗎?」洛守敬氣得臉色鐵青。「就算她是你的救命恩人,咱們洛家給她的也已經夠多了,沒道理連洛少奶奶的位置也要捧著送上去!她要是當真貪得無厭,我馬上把她攆出洛家大門!」

  洛夫人心一驚,來不及阻止丈夫說出重話,連忙看向無天,果見他雙眼中透出一股陌生懾人的寒意。

  「無天,這些事咱們以後再慢慢商量好嗎?」洛夫人從未見兒子生氣過,眼前面色冷凝、眼神冰寒的無天讓她看了心驚肉跳。

  洛無天緩緩閉上眼,再睜開,什麼話也沒有再說,起身頭也不回地走出去。

  「妳看看他,明明是一樁喜事,怎麼會搞成這個樣子?擺明了就是不從我,要是任由他這樣下去,這門親還結得成嗎?要他成個家他就抵死不從,將來咱們的綢緞莊還得靠他來承繼呢,要我怎麼放心呀!」洛守敬氣極,唉聲嘆氣著。

  「老爺,看樣子,無天是真的很喜歡無夢。這可真是麻煩了,一個『育嬰堂』出身的丫鬟,要怎麼扶上正室呀?」洛夫人的心緒亂成一團。

  「什麼扶上正室?這個問題連想都不用去想!」洛守敬低喝。

「可是……你沒瞧見無天已經生氣了嗎?」她很是不安。

  「他生氣,我這個當爹的比他更生氣!」他忿忿地敲桌。

  「可是……」她憂心忡忡地嘆口氣。「你什麼時候見無天生過氣?這可是我頭一回看見他生氣的樣子呀!」

  洛守敬呆了一呆,兩人怔忡對望。



  「無夢,走慢點,妳要上哪兒去呀?」晨星在無夢身後追著她跑。

  「去散散心。」無夢盲目地往前走,她也不知道自己要走到哪裡去,在看到正廳前擺滿了裹著紅綢巾的金銀器皿、綵緞、酒果,知道是將要送往沉府下聘的聘禮時,她就什麼也無法想了。那些喜氣的紅刺得她雙目發痛,也令她感到驚悸,她惶惶然地往外走,只想離那些刺目的紅愈遠愈好。

  「無夢,慢點!妳到底要去哪兒呀?」晨星追得氣喘吁吁。

  聘禮都備好了,一下了聘,這樁親事就算訂下來了,沉翩翩嫁進洛府成為新少奶奶是早晚的事,那麼她呢?洛無天要將她擺放到什麼樣的位置上?她能心甘情願當他的侍妾嗎?

  如果她和洛無天之間永遠維持著曖昧關係或許還能令她好過一點,但是偏偏這層曖昧薄膜已經戳破了,他們從原來的主僕關係跨進了一個新的、混沌不明的關係裡。當情苗滋生,她漸漸懂得了愛,也漸漸懂得了妒忌,便開始有了獨佔洛無天的念頭,開始對一切患得患失,她的一顆心擺盪在幸福和不安之間,充滿了苦惱和焦慮,她很無助,不知道該怎麼辦?

  「無夢,妳停一下嘛!」晨星一把扯住她的手臂,擔心地看著她。「妳到底怎麼了?跟我說好不好?」

  無夢深深吸口氣,捧著頭狂亂地搖著。

  「我也不知道我到底是怎麼了?晨星,妳說我應該怎麼辦?」

  「妳倒是把話說清楚呀!這麼沒頭沒腦的,我怎麼知道妳到底在煩惱些什麼?」

  無夢呆呆地看著她。「妳看見正廳前院那些聘禮了嗎?」

  「都快把院子擺滿了,當然看見了。」晨星似乎有點明白了。

  「聽說,他們明天就要去沉府下聘了。」她幽幽嘆氣。

  「無夢,妳應該心裡有數才對。」晨星深深地看她。

  「什麼?」無夢迷惑不解地問。

  「妳正在作一個太奢侈的夢。」晨星直接點醒她。

  無夢無語怔忡。是,她正在作一個太奢侈的夢。在遇見洛無天以前,她根本不會去作這種夢,她的夢都是平庸而簡單,無慾無求的。可是現在,她心中多了許多、許多不切實際的幻想,她幻想洛無天會為了她而退婚,然後迎娶她為妻。真是好笑,她竟然會有這般的癡心妄想。

  「洛少爺可曾對妳說過要收妳為妾?」

  無夢搖搖頭。「但他說過,要我不用在意沉翩翩,還說他今生不會和她有任何牽扯。」

  「那是什麼意思?」晨星皺起眉。「娶不娶沉翩翩、納不納妳為妾,直說不就行了,幹麼拐著彎說話?」

  「也許他認為這樣說就夠明白了。」無夢苦澀地笑了笑。

  「根本一點兒也不明白。」

  「算了,沒說明白也好,萬一他真的跟我說要納我為妾,我可能還得好好想一想。」她笑得更苦澀。

  「妳要想什麼?」

  「我想我會吃醋、會妒忌、會不能忍受和另一個女子共事一夫。我知道自己沒有那麼寬大的心胸與另一個女子和平共處,我想,與其不能全部擁有,索性什麼也不要。」無夢說得豪氣,心裡卻有一股深沉的悲哀。

  「妳當真這麼想?」晨星怔望著她。

  「是。」她重重地點頭。光是與玉蘭和紅雲之間的磨擦就夠她難以忍受的了,她更無法想像要是未來的生活裡都將要和另一個女子進行一場冗長的戰爭,那種折磨有多痛苦可怕。

  「妳真捨得放棄?」晨星仔細看她,似乎懷疑她的決心。

  「晨星,我問妳,妳覺得洛無天喜歡我什麼地方?」她認真地問。

  晨星側頭想了想。「他喜歡妳的善良、講義氣、樂觀、爽朗、坦率,還有妳很懂得為別人著想,很會照顧人。」

  「妳說的是妳對我的喜歡吧?」無夢好笑地瞅她一眼。「我覺得男人對女人的喜歡應該是不太一樣的。」

  「我喜歡妳的地方洛少爺肯定也會喜歡的呀!」晨星握住她的手,誠摯地說。「雖然妳不是大美女,但也絕對是個小美人,何況妳還是他的救命恩人呢!」

  「妳說對了,我是他的救命恩人。」她好像終於醒悟了似的,給自己找到一個摧毀自信的理由。「晨星,妳覺得洛無天不是在報恩吧?」

  「洛家大少爺以身相許,這樣的報恩方式也不錯呀,當時妳救他還真是救對了呢!」晨星半開玩笑。

「可是這種報答我不想要,我希望他是真心喜歡我。」她的心悶得好難受。

  「無夢,其實我可以感覺得出來洛少爺是真的很喜歡妳,他看妳的眼神很溫柔,和看其他丫鬟的眼神都不一樣,而且他總是對著妳笑,妳人走到哪兒,他的目光就跟到哪兒,這算是很喜歡妳的吧?」晨星闡述著進洛府以來的觀察心得。

  「真的嗎?」她咬了咬唇,並沒有恢復多少自信心。「現在他也許比較喜歡我,那是因為他還沒有與沉翩翩一起生活過吧?一旦沉翩翩嫁進來了,他就會開始有了比較的對象。我既不會詩詞歌賦,又不是名門之後,若他轉而愛上沉翩翩,到那時候,我的地位豈不更加難堪?」她才剛剛懂得什麼是愛,但愛是虛幻的、無法測量的東西,她弄不清洛無天對她的愛意到底有多深?多重?

  「妳對自己就這麼沒有把握?」晨星抓著她的雙肩晃了晃。

  「我也不清楚,我覺得現在的我好像對什麼都沒有把握。」她輕輕嘆口氣。「晨星,妳沒有愛過一個人,也許沒辦法體會我現在的感受。」

  晨星的心不明所以地悸痛了一下。她沒有愛過人嗎?腦海中彷彿閃過一道模糊的人影,有著陽光般明亮的笑容……

  「晨星,妳看!」

  無夢的驚呼聲將她從迷惑中喚醒。

  「我沒看錯吧?妳看,那個人是不是馮姑姑?」無夢指著前面一個頭上包著花巾的婦人。

  晨星嚇一跳,抬眼看去,驚訝得目瞪口呆。

  那婦人的確是曾經照顧過她們,也同時狠心將她們賣掉的馮姑姑。令她們不敢相信的是,馮姑姑整個人完全變了個樣,身上穿的一件花布棉袍破舊得不成樣子,懷中抱著一個藍布包,彎腰駝背、畏畏縮縮地走著。

  不知道為什麼,無夢突然有種不好的預感,她急忙追上去。

  「馮姑姑!」

  那婦人聽見叫喚聲,腳步驀地停住,旋即低下頭加快步伐急匆匆地往前走,似乎不想被人認出來。

  「馮姑姑!」無夢一把扯住那婦人的手,不能置信地盯著她。「妳怎麼會成了這副模樣?『育嬰堂』發生什麼事了?」

  那婦人見躲不過了,索性仰起憔悴的臉瞪向無夢,忽然瞥見跟在無夢身邊的晨星,驚詫地睜大雙眼。

  「晨星!妳怎麼會跟無夢在一起?」她氣沖沖地用力推了晨星一把。「妳這個死丫頭!咱們『育嬰堂』被妳害慘了,妳知不知道呀!」

  晨星瞠目結舌地看著馮姑姑,完全不明白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馮姑姑,『育嬰堂』到底怎麼了?妳把話說清楚!」無夢激動地直問。

  「還不都是晨星那死丫頭害的!前幾天趙大爺帶了幾個粗漢硬闖進『育嬰堂』來,說晨星偷走銀子跑了,他不只要把買她的銀子討回去,還要我賠償他的損失!那幾個粗漢到我房裡翻箱倒櫃,把我身邊所有的銀兩都搶走了還嫌不夠,又把『育嬰堂』裡的小丫頭也一起綁走了,說要替晨星抵債!妳這個死丫頭,看妳干的什麼好事,妳把我們都給害慘了!」馮姑姑愈罵愈氣,愈氣愈恨,拿起藍布包劈頭就給晨星一頓打。

  晨星簡直嚇傻了,她在暴雨般的攻擊下驚惶失措地辯駁著:「趙大爺是胡說的!我根本沒有偷『倚紅樓』的錢,我沒有!」

  「馮姑姑,妳住手!」無夢擋在晨星身前,攔下馮姑姑失控的打罵。「發生這種事妳怎麼可以怪晨星!那趙大爺是誰找來的?引狼入室的人分明是妳!害慘『育嬰堂』的罪魁禍首也是妳!妳憑什麼責怪晨星!」

  馮姑姑神情遽變,渾身顫抖得像風中的落葉。

  「快告訴我,開陽跟搖光她們被綁到哪兒去了?」無夢心急如焚,怒聲問。

  馮姑姑臉色灰敗地搖搖頭。

  「無夢……」晨星慘白著臉,幾乎快要哭出來。「她們該不會被趙大爺綁到『倚紅樓』去了吧?」

  無夢心亂如麻,就憑她跟晨星兩個人,要如何闖進「倚紅樓」那個可怕的毒蛇窟救人?就算闖得進去,還不給「倚紅樓」裡的毒蛇一口一個吞吃下去?自身都保不了了,哪裡還能救人?

  她想來想去,無計可施,唯一能想到的求救對象是洛無天。

  「走,去找洛無天,或許他有法子幫咱們救人!」她拉起晨星的手回頭就走,根本顧不得馮姑姑。



  當無夢和晨星急急奔回洛府後,卻在大門前硬生生被四、五名僕役給攔了下來。

  「幹什麼?別擋路,我有急事要找少爺!」無夢冷掃他們一眼。

  「無夢姑娘,我們奉了老爺和夫人之命在這兒等妳。」

  「等我做什麼?」她微愕。

  「老爺和夫人說了,少爺成親之日在即,為免少爺的親事節外生枝,所以請無夢姑娘和晨星姑娘離開洛府。這兒有五百兩銀子,是老爺和夫人給妳們的盤纏。老爺和夫人希望妳們走得愈遠愈好,永遠別再回來了。」僕役面無表情地直述。

  逐客令來得太突然了,晨星萬分驚訝地望著無夢。

  無夢木然盯著僕役手上的銀兩,強作鎮定的臉上有著掩飾不了的痛楚。她一直知道自己渺小得像一粒沙,然而在洛老爺和夫人的眼中,竟連她這一粒沙也容不得了。

  「要我走,也得等我見過少爺以後再走。」她啞聲說。

  「不,老爺和夫人不准妳再見少爺。夫人要我們對妳說,感激妳救過少爺一命,但是妳對少爺的救命之恩並不能與少爺的婚事混在一起談,老爺和夫人衷心希望妳能拿著錢離開,不要使大家為難。」

  無夢覺得身心像被一陣大浪衝過,幾乎快要站不住了。她不想再聽老爺和夫人說些什麼了,她只想聽洛無天一個人說的話,她要聽聽他怎麼說?

  「讓我見少爺一面,見他一面後我就會走,讓我見他!」她再也顧不了許多,一心想闖進去。

  「無夢姑娘!」僕役們擋住她的去路,一步一步地逼退她。「若是妳不肯聽勸,老爺和夫人命我們即使動粗也要將妳們趕離此地。」

  無夢和晨星被僕役們逼得一步步往後退,眼看洛府大門離自己愈來愈遠,冒湧的淚珠驀然滾出無夢的眼眶,汩汩地滑落她的面頰。

  「好,我走就是。」她無法再忍受這種難堪的屈辱,深吸一口氣,默默收下銀兩,牽著晨星的手轉身就走。

  「無夢,妳不是真的要走吧?妳難道就這樣放棄了嗎?」晨星氣急敗壞地在她身邊嚷嚷。

  無夢擦了擦眼淚,顫聲低語著。「如果洛無天在意我,他便會來尋我,倘若他不來尋,我便明白了,苦苦糾纏也沒意思,不是嗎?」

  「可是……妳收下老爺和夫人的銀兩了……」

「銀兩當然要收,萬一洛無天真的不來找我,我們兩個身無分文該怎麼辦?有錢在身,要救開陽和搖光她們也才好想法子呀!」她故作輕鬆地笑笑,努力壓抑著心底翻江倒海般的痛楚。

  僕役們的視線沒有一刻從她們身上移開,無夢走得很慢、很慢,慢得連她自己都懷疑到底有沒有移步?她的神情恍惚,外表看似平靜,心底卻在發出撕心的吶喊──

  無天──我不想離開你!一點兒也不想離開你!你會不會來找我?你一定會來找我的對嗎?無天──

  「無夢。」晨星不安地看著失魂落魄的她。「我們現在要去哪兒?」

  無夢,別走!

  一個熟悉的聲音在無夢腦中響起。她震愕地呆住,訝異地左右張望,這是她第三次聽見這個聲音了!

  「晨星,妳有沒有聽見有人喚我的聲音?」

  「沒有哇,我沒聽見。」

  看晨星茫然的表情,似乎根本沒聽見這個聲音。無夢感到困惑,難道這個聲音只有她聽得見?

  無夢,停下來!

  聲音再度在她腦海中浮現,無夢驚駭不已,下意識地轉過身,正好看見洛無天霍地拉開大門,推開僕役們的阻擋,筆直地朝她們走過來。

  「無夢,是洛少爺來了,妳有救了!」晨星興奮地低喊。

  這是怎麼回事?那是誰的聲音?為什麼晨星聽不見,我卻聽得見?無夢訝愕地望著洛無天,見到他的欣喜之情已被迷惑她的奇異聲音給取代。

  那是我的聲音,無夢,是我在對妳說話。洛無天微微一笑,子夜般的黑眸緊緊鎖住她。

  無夢震驚地睜大雙眸,看著他朝自己慢慢走近。他明明沒有張口,為何會有聲音清清楚楚地出現在我腦際?

  那是我用心音在對妳說話。他在她面前站定,解答她的疑惑。

  等等,他為什麼都知道我心裡在想什麼?

  因為我可以聽見妳心裡的聲音。洛無天的目光專注得像要穿透她。

  備感震驚的無夢瞠大眼眸看著他,狠狠倒抽一口氣。

  「我不懂?這是為什麼?為什麼會這樣?」她駭異地搖頭,這已經超出她能理解的範圍了。

  雖然我自幼聾啞,不過我一直可以聽見每個人心底的聲音,如果我願意,我也可以讓別人聽見我的心音,這是我擁有的異能,只是從來沒有告訴過妳。他一瞬也不瞬地凝視著她。

  你一直都可以聽見我在心底說的話?無夢腦子裡所有的血液都在往下沉。

  洛無天點點頭。

  「為什麼現在才告訴我?」她隱隱有些惱怒。

  因為我不想讓任何人知道我有這樣的能力,那會使我困擾。洛無天察覺到她臉色有異。

  這麼說來,打從一開始,我心裡想什麼你都完完全全清楚是嗎?無夢不禁打了一個寒顫。

  是。雖然感覺到她的怒意,但他已經不得不承認了。

  一想到自己的心事和秘密早就毫無保留地被他窺探光,無夢就感到有一股難以言喻的憤怒,那種感覺就好像在不知情的情況下赤裸裸地被人看光了身子,讓她覺得自己的隱私被徹徹底底地侵犯了!

  她不斷回想和他相處之時,曾經在心裡說過些什麼話?難怪他常常不明所以地忽然發笑,老天,那可能是因為聽見我說了什麼不知羞恥的話才發笑的!她愈想愈氣、愈想愈委屈、愈想愈沮喪、愈想愈惱羞成怒……原來他早八百年前就清楚她對他的心意了,卻還始終冷眼旁觀著她對他的意亂情迷,另一邊則忙著給沉家提親下聘,因為他早就篤定自己翻不出他的掌心了!

  洛無天愈聽清她內心狂亂的囈語,就愈驚訝她竟然會用這種扭曲的角度來看待這場誤解。

  「你早應該告訴我你有偷窺人心的異能,為什麼要看我出醜?你簡直是在羞辱我!」她難忍憤怒,不滿地衝著他大喊。

  我並沒有羞辱妳的意思。他沒想到無夢的反應會如此氣憤強烈,內心急躁地狂跳,連忙握住她的手想解釋。

「你什麼都不要說了,反正現在我心裡想什麼你是一清二楚的,我也就用不著再對你多說什麼了!洛無天,你羞辱我也羞辱得夠徹底了!」從看到聘禮後受到了刺激,然後聽見「育嬰堂」那些小丫頭被綁走的震驚,接著又飽受難堪地被僕役們驅離,到現在聽見他身懷異能的震撼與羞辱,所有的情緒全部一湧而上,排山倒海地朝她淹沒過來,瞬間瓦解了她的理智,她再也忍受不住,眼淚奪眶而出。

  無夢,妳完全誤解我對妳的感覺了!妳不可以那樣想妳自己,我更沒有任何想要羞辱妳的念頭──

  「不要再用那種奇怪的聲音對我說話!」她用力摀住耳朵,卻仍然無法拒絕他的聲音強行入侵她的腦海。

  我一定要妳冷靜聽我說!我不讓人知道我有異能這件事,是因為我想過平靜的生活,這也是一開始我不讓妳知道的原因──

  「夠了!我不想聽你的原因跟理由,我只知道我受到了前所未有的羞辱!」她拒絕他的聲音繼續佔據她的腦中,泣不成聲地喊。「你現在說什麼我一句都不想聽,你也不能強迫我非聽不可!我喜歡的是那個不會說話也聽不見的洛無天,他不會傷害我,你這個什麼都聽得見的洛無天讓我覺得好害怕也好可怕!我不要這樣的洛無天,你把從前那個洛無天還給我!」她奮力甩開他。

  洛無天震愕地鬆開手,怔然看著無夢憤然奔離。

  從頭到尾都對他們詭異的對話和爭吵看得莫名其妙的晨星,見無夢忽然大哭著跑走,嚇得連忙追上去。

  他的異能,竟讓她覺得好可怕也好害怕?他把秘密對唯一的一個凡人說出口了,然而得到的竟是這樣的結果?

  洛無天頹然呆站著,眼看無夢漸漸從他的眼前消失,他的雙足卻沉重得一步也移不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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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11-14 00:13:09 |顯示全部樓層
第八章

  僕婢們來回穿梭忙著修飾新房。

  工人們忙著粉刷白牆。

  丫頭們灑掃庭院。

  寧總管指揮著小廝,把自綢緞莊搬運過來的上好布疋結上紅綢布。

  街上的裱畫匠正要把裱褙好的新婚燕爾圖、石榴多子圖搬進新房。

  洛夫人仔細清點著聘禮的數量,玉蘭在她身後把她的吩咐一一記下。

  洛無天站在天井中,俊容籠罩寒霜,冷眼看著這一切,沉鬱的雙眸中醞釀著一場風暴。

  一名僕役來到洛夫人身旁,悄俏低語了幾句。

  五百兩就打發了,早知道用錢就可以打發那兩個丫頭,老早就該把她們打發走才對!洛夫人在心中暗暗冷嘲。

  太好了,那兩個臭丫頭終於走了!玉蘭心下暗自竊喜。就這麼幾分能耐也敢跟人斗,現下看誰鬥贏了誰!

  一直被洛無天強行壓抑的怒潮在他的血管裡不停滾沸,再也隱藏不住了!

  他揚掌一揮,平地驟然捲起一陣狂風,滿院子結著紅綢巾的聘禮霎時被掀翻,許多金銀器皿被風吹出牆去,酒罈砸在白牆上,碎了一地,濃烈的酒香四溢。突來的狂風嚇得婢女們驚叫連連,紛紛散開,僕役們倉皇地護住洛夫人躲避怪風。

  洛無天倏地轉身回房,經過呆若木雞的裱畫匠時,他懷中抱著的兩幅畫像突然被虛空中襲來的巨手奪走似地疾掠向半空,然後在眾人的驚呼聲中重重墜地,兩幅畫框碎成了四片。

  裱畫匠嚇得沒命奔逃,洛夫人和僕役們目瞪口呆地看著瞬間發生的慘象──散亂的綵緞布疋、流淌一地的美酒、飛散的糕果碎屑,滿目瘡痍。

  眾人震訝地面面相覷,沒有人知道剛才那陣激烈的狂風從何而來?也沒有人猜想得到蓄意毀壞這一切的人會是洛無天。

  洛無天回到院落,當他從花圃前走過,滿庭院的花霎時紛紛綻放,極盡所能地獻出最甜美濃郁的芬芳。

  一進屋,洛無天發洩似地狠狠甩上門,覺得體內的怒火仍然沒有釋放完,他雙掌一揮,屋內所有開啟的窗扇全部轟地一聲關上,風勁掃過那條系在門與床帳間的五彩繩,鮮豔的流蘇微微飄動著。

  他的心口掠過一陣刺痛。

  無夢,這樣的我真令妳覺得可怕嗎?

五彩繩幽幽靜止了,彷彿無言地望著他。他的心情痛苦而狂亂,也許他不該太早讓她知道他的異能。凡人可以接受他的聾啞,但卻不能接受他擁有讀人心的異能,這點竟連無夢也不例外。光是他能夠用心音與她溝通都令她感到可怕了,倘若讓她知道他所擁有的神力時,又將會如何看他?

  他以為她是與眾不同的,以為與她已經是心靈相契了,他相信她必能接受他的一切。然而,事實卻並非如此。她的反應強烈地刺傷了他,她竟頭也不回地走了,彷彿他是什麼令人恐懼的妖魔。

  難道,她寧可什麼也不知道嗎?也許……他根本什麼也不該讓她知道。

  他怔怔地盯著那條五彩繩,內心渴望著它能晃動一下,這種焦灼和渴盼的心情他從未有過。

  無夢是單純的。她的身世單純、心思單純,她對他的感情,也是單純到近乎愚蠢的。而令他傾心動情的,又正是她的單純。

  他與單純的無夢不同,他是持國天多羅咤的轉世凡身,當封印解開後,他清楚地知道他這一世必須守護的對象是天下芸芸蒼生。再過兩個月,當今聖上將宣他入朝,他所肩負的責任,她能明白嗎?若是不能,她便不是他此生的夢,他只能放手讓她走。

  他怔然獨坐著,週遭是一片靜默的死寂。

  這樣的靜寂他早就是習慣的了,但是沒見到無夢在他身邊出現的寂寞,竟讓他感到一股深深的悲哀。

  瞥見桌案上「夢上天」的書冊,他情不自禁地一頁頁翻開來,樸拙的字跡立刻躍入他眼底──


  「無夢,妳的字太醜了,要多加練習。」

  「無天,你應該說這本冊子做得很漂亮才對。」

  ……

  「多大夫?」

  「他叫多羅咤。」

  『多羅什麼?』

  「那個字與柵欄的柵同音。」


想起與無夢生活上相處的點點滴滴,再看到他所寫下的「洛無夢」三個字,他的心頭緊緊一縮,驀地將書冊合起來,丟在一旁,起身打開門來到院中。

  滿院的鮮花爭奇鬥豔,因他刻意釋放出神力而開得燦爛癲狂,在寂然中靜靜怒放。

  迷離無形的花香撲鼻而來,他深深嗅著令人迷醉的甜香,嘗試著從這一刻開始忘記無夢。



  「五百兩銀子就要贖走那些丫頭,妳的錢會不會太大了些呀!」趙大爺掀眉瞪眼地衝著無夢喊道,「我這「倚紅樓」裡的損失可不是五百兩銀子就能擺平的!再說了,上回妳身邊那個臭小子捏斷我的肩骨,這筆帳本大爺還沒好好跟妳算呢!」

  無夢眼神輕蔑地回瞪趙大爺,在她身後則躲著畏畏縮縮的晨星。

  「我全部財產就這麼多了。趙大爺,你綁來的那些丫頭只有十一、二歲,最大的也才十四歲,這麼小的孩子,對你『倚紅樓』來說並沒有太大的用處吧?」既然敢進「倚紅樓」來要人,無夢除了豁出去也沒其他的法子了。「別以為她們都是無父無母的孤兒,你就可以隨便綁人了,告到官府去你也一樣有罪。」

  趙大爺捧著裹上傷布的手臂哈哈大笑。

  「無夢姑娘,妳大概是沒打聽清楚吧?要是沒有官府包庇,我趙大爺能在這兒開『倚紅樓』嗎?以前養妳們『育嬰堂』的劉大人和張大人都已經辭官回鄉了,妳們『育嬰堂』早就沒了靠山!這年頭世道亂糟糟的,妳以為還有誰管得了妳們『育嬰堂』的事!」

  無夢握緊了濕冷的手心。

  「那你明說好了,你到底要怎麼樣才肯放她們走?」

  「好,妳想談條件,我就認真跟妳談。」趙大爺瞇起雙眼上上下下打量她。「我趙大爺並不是地痞流氓,要不是晨星偷逃,妳的朋友又弄傷我,也不會把我惹毛了,非得把『育嬰堂』掀翻不可。反正我從妳馮姑姑那裡已經得了些銀子,這五百兩我可以不要,不過妳跟晨星得留下來,如果妳同意了,我立刻放那些丫頭走。」

  無夢的心一陣急跳,知道這是趙大爺願意給的「最大恩惠」了。

  「趙大爺,晨星愛哭得很,會給你『倚紅樓』招來晦氣的。不如這樣好了,只要你放晨星跟那些丫頭們走,我便心甘情願留下來。」她面無表情地與趙大爺對視。

  「無夢,妳在說什麼呀!要留當然是我留,怎麼可以只留妳一個人下來?」晨星著急地跳腳。

  「妳真的心甘情願?」趙大爺半信半疑地盯著無夢。

  「是。」無夢眼神堅定。

  「我得先問清楚了,妳可還是處子之身?」趙大爺直截了當地問。

  「我當然是。」無夢不自禁地紅了臉。

  「好,能待在『倚紅樓』的姑娘最要緊的就是心甘情頤,像晨星那樣哭哭啼啼又成天想逃的也麻煩,咱們這樁買賣就這樣成交了!」

  「無夢!」晨星震驚地大喊。

  「別說了。」無夢深深地看著她。「把開陽和搖光她們帶走,『育嬰堂』就別回去了,妳找個地方帶她們住下來,好好照顧她們。」

  晨星忍不住失聲哭了出來。

  「去去去,別在我『倚紅樓』裡哭哭啼啼的!」趙大爺啐了一口,回頭朝一個打扮得花枝招展的美豔姑娘使了個眼色。

  「跟我來吧。」那姑娘立刻上前牽起無夢的手。「好一個俏生生的小美人,打扮起來一定豔冠群芳呢!我的名字叫牡丹,以後妳可以叫我牡丹姊。」

  「無夢!」晨星朝她離去的背影哭喊著。

  「快走吧。」無夢迴眸,給了她一個淡淡的苦笑。

  隨著牡丹姑娘來到「倚紅樓」的二樓,她堅持留在窗旁看著樓下的動靜,直到確定晨星把開陽那幾個丫頭全部帶離「倚紅樓」以後,她才倚著窗幽幽嘆口氣。

  「妳看起來心事重重呢。」牡丹蹙眉審視著她。

  無夢默然不語,神情冷淡。

  「唉,既然走到這一步了,妳還是看開點吧!」牡丹笑嘆著,將她領到一間裝飾華麗的大房間內。「這兒以後就是妳的『閨房』了,剛來的頭幾天妳什麼也不用做,只要學著適應就行了。」

「那……什麼時候要我做?」無夢不安地瞅了她一眼。

  「趙大爺自會安排。」牡丹神秘地笑了笑。「記住,別想逃,妳也看到晨星逃走的下場了,就在這兒好好待著,聽明白了嗎?」說著,瞧見無夢髮髻上的銀簪,取下來嘖嘖地搖著頭。「妳這銀簪太素淨了,不好看,回頭我讓嬤嬤拿些漂亮的簪子過來給妳挑。」

  「還給我!」她心急地把銀簪搶回來,緊握在掌心。

  牡丹挑眉冷笑,開門離去。

  無夢彷彿筋疲力竭般地躺在俗豔的床上,聞著濃豔的脂粉香氣,征征然地出神。

  靜默了許久,所有的心情和思緒一點一滴地釋放出來,她摩挲著銀簪,想著洛無天送她銀簪那一天的情景,眼前慢慢浮起了淚霧。

  那一場情緒失控的激烈爭吵,讓她只要回想起來就萬分痛苦難受。

  明明生氣洛無天隱瞞她有讀心的異能,可是為什麼在吵完架以後卻覺得後悔?明明受辱的人是自己,還懊惱自己為什麼要對他說出那麼無情的話來?那一場爭吵並沒有讓她的氣憤因此得到宣洩,反而還被後悔的情緒深深擊潰。

  當晨星聽她說完前因後果之後,表情不可思議地責怪了她一頓,怪她沒有好好聽洛無天說話,只一個人拚命地對他大發脾氣。

  「就算妳的心事統統被洛無天讀光了又怎麼樣?他至少是妳一心一意、自始至終都喜歡的人呀!更何況他並沒有在聽過妳的心事之後疏遠妳,反而還更接近妳,這不就表示他全盤接受了妳對他的感情嗎?」

  認真想想晨星的話之後,才發現她說的一點兒也沒錯。被洛無天讀光了心事又怎樣?他不是別人,他是她心底最在意、最喜歡的人啊!

  而且再仔細想想,那天洛無天一直想對她說些什麼,可是她一直不給他機會說,還在盛怒之下口不擇言地對他說出重話──


  我喜歡的是那個不會說話也聽不見的洛無天,他不會傷害我,你這個什麼都聽得見的洛無天讓我覺得好害怕也好可怕!我不要這樣的洛無天,你把從前那個洛無天還給我!


  現在冷靜下來之後,才驚覺自己說出口的話有多麼傷人。她肯定重重地刺傷了他,他一定會覺得她是個不可理喻、歇斯底裡的女人。她根本已經用力把洛無天推給沉翩翩了,現在就算有再多的後悔也都挽回不了了。

  她的心痛得好難受,而眼前的路仍然要走。她必須設法把落入魔掌的小妹妹們救出來,然而沒有了洛無天在她身邊,她所走的每一條路似乎不管怎麼走都只有通往地獄一途。

  如果真的失去了洛無天,不管她身在何處,每一處都是地獄,或許當情火將她的身心都燒成灰燼時,她才能夠不再感到痛楚吧。



  自從那日洛府突然狂風大作,掀翻了所有的聘禮之後,洛府內上上下下都在暗地裡談論這樁怪事,而親眼目睹異象的裱畫匠,也在逃離洛府之後繪聲繪影地傳說這件奇聞。

  洛老爺和夫人不死心地繼續置辦聘禮,但在深夜時,聘禮又一次突然消失得無影無蹤,後來被發現散落在一裡外的小山丘上。

  怪事接二連三地發生嚇壞了洛老爺和夫人,他們開始懷疑是不是與沉府聯姻遭到了詛咒,所以到沉府下聘的事因而延宕了下來。

  而洛無天在趕走玉蘭和紅雲,且無夢和晨星也離開之後,便不要任何婢女的侍候,總是門窗緊閉地關在房裡,整座院落靜悄悄得嚇人,只有前院的花圃開得異常熱鬧燦爛。

  洛無天是初次體會到思念一個人有多麼痛苦難耐,習慣是一種壞事,一旦習慣有人陪伴,就會對孤獨感到更難以忍受,現在的他正是如此。

  屋裡有無夢練習時寫的字、有她與他留下的筆談、有她走動過的痕跡、有她留下對他的心意……每想一次發生時的情景,他的思念就深一層,當思念時時刻刻積累到無法再壓抑時,他就焦灼得快要瘋掉。

  他不想再忍受了,他渴望再看見無夢,不管用心、用唇還是用筆,他都渴望能夠再跟她說說話。就算她還是覺得自己很可怕,他也要盡最大的努力讓她不再怕他,只要她願意回到他身邊,他願意為她做一個單純的傻瓜。

  他拉開門,毫不遲疑地往外走,沒有聽見身後僕婢們慌張失措的叫喊聲,走出大門後,果決地往街心走去。

  守候在洛府大門前已經好幾日的晨星,一看見洛無天終於出現,連忙追在他身後拚命喊著──

  「洛少爺!洛少爺!」

  但是洛無天聽不見她的喊聲,他的心緒無比狂亂,腦海中只不斷想著該用什麼方法才能最快找到無夢。

  街上形形色色的人來來往往,有男有女、有老有少,要在茫茫人海中找一個凡人是十分困難的事,凡人的氣很弱,並不好找,反倒是妖魔精怪的妖氣或是仙界的靈氣要好找得多。雖然慢慢找,還是有辦法找到無夢,但是他現在一點兒也不想慢慢找,他已經一刻也等不下去了!

  他閉上雙眼,攤開兩掌,十指大張,停止了呼息,把聲音傳到神力所及的每一個人腦海之中──

  誰知道無夢人在哪裡?

  從距離他最近的路人開始,神力的影響漸漸往外擴散開來,空氣逐漸變得凝滯黏稠,在腦海中聽見洛無天聲音的人,臉上都同時出現了駭異不已的神情,紛紛驚慌得四下亂瞟,不管認識還是不認識的,都相互交頭接耳起來,一問之下,驚疑地發現每個人腦海中所聽到的聲音,都是相同的一句話時,人群裡頓時引起一陣極大的恐慌和騷動。

  洛無天不理會人群的慌亂不安,神力宛如佈滿觸角的蟲,透過十指伸到每個人的思緒意念中,搜索著他想要的答案──

  這聲音是從哪兒來的?

  無夢是誰?

  是撞邪了嗎?

  誰是無夢?

  大白日見鬼了!

  無夢是什麼人?

  誰在找無夢?

  洛少爺,那是你的聲音嗎?無夢人在「倚紅樓」呀!

  洛無天赫然睜開眼睛,從眾多人群中探到了晨星的意念,找到了他要的答案。

  他迅速轉過身,往「倚紅樓」的方向疾奔。



  「喲,好俊的少爺!可是來看我桂花的?」濃施粉黛的女子斜倚在樓上台邊嬌笑著。

  「著什麼急呀,『倚紅樓』還沒開門納客呢,天黑了再來吧!」另一個女子豔媚地格格笑道。

  洛無天沒有聽見這些調笑聲,他直接往「倚紅樓」緊閉的大門走去。

  「這位爺,您晚點兒再來,這會兒姑娘們還在梳妝打扮呢!」守門的小廝忙上來擋。

  洛無天沒理會,仍然執意往大門走,守門的小廝心想這爺怪得很,反正門關著他也闖不進去,就沒再多加攔阻,不料就在他走到大門前時,大門竟「砰」地一聲無人自開了。

  守門的小廝看傻了眼,呆呆地看著洛無天旁若無人地走進「倚紅樓」。

  「喂!你是什麼人?怎麼闖進來的?」「倚紅樓」的保鑣見洛無天神色古怪,連忙一擁而上,想把正走上樓的洛無天給攔下來。

  洛無天心煩地一揮掌,眾保鑣驀地從他身邊摔跌出去,一時間哀叫連連。

  「怎麼回事?發生什麼事了?」濃妝豔抹的姑娘們驚慌地從各自的房間裡奔出來探個究竟,卻沒想到硬闖進來、不費吹灰之力打倒數名保鑣的人,竟然是眼前這位斯文俊美的公子爺。

  無夢在哪裡?洛無天隨手抓住一個姑娘,用心音問她。

  那姑娘滿臉困惑地盯著他的嘴,怔怔地朝樓上角落指了指。

  洛無天穿過一群妖嬈豔女,筆直走向角落的房間。

  一個老嬤嬤正在幫無夢梳妝,無夢兩眼空洞無神地盯著鏡中的自己,神情呆滯得像個木偶傀儡。

  無夢!

  又是這個聲音,洛無天的聲音!她驀地轉過身來,無法置信地盯著站在門口凝視著她的洛無天。

  是幻覺吧?這不可能走真的!我一定是看錯了!她用力眨了眨眼睛,極力想確定眼前的是幻影還是真實?

  不是幻覺,真的是我。洛無天跨步來到她的面前,用力將她攬進懷裡。

  無夢被一雙臂膀緊緊地摟住,緊得令她幾乎不能喘息。直到這一刻,她才真真實實地相信是他,真的是洛無天來了!

  連日來壓抑在心底的懊惱和後悔,在這一刻毫無保留地洩漏出來。

  「對不起、對不起!我對你說了那麼殘忍的話,你為什麼還願意來找我?」她從他懷中仰起頭,淚眼矇矓地看著他。

  因為我很想妳。他簡單的一句話,將她從悔恨不已的牢籠裡釋放出來了。

  「對不起,如果我傷了你,真的、真的對不起!」她眼中泛滿了淚,心痛得無法克制,情不自禁地抬高雙臂環住他的頸項,緊緊擁抱他。

  洛無天從來沒有明明白白對她說過「愛」這個字,但是此刻感覺著他強烈的心跳,她可以清楚地感受到他的心,也感覺得到他心中對她藏著的愛意有多深。

  跟我回去吧,無夢。洛無天深深埋首在她的頸畔,嗅聞著他熟悉的氣息,將失而復得的夢擁緊。

  「你的婚事呢?」

  『吹了。』他以唇語說著。

  「啊?」她愣了愣。

  洛無天挑眉一笑。『我用我的方式擺平了。』

  「真的?」她難以想像他是用什麼方式擺平的。

  『妳跟我回去,我自然還會用我的方式來解決妳的問題。』他溫柔地吻了吻她的額。

  「好。」她漾出淺淺的笑,決心信賴他。「我們走。」

  一陣急促凌亂的腳步聲沖上樓,更多的保鑣手持棍棒衝了進來,將洛無天和無夢團團圍住。

  「無夢,妳不是說妳自己是心甘情願留在『倚紅樓』的嗎?妳最好給我弄清楚了,妳現在可是『倚紅樓』裡的姑娘,哪能容妳說走就走!」趙大爺從保鑣後頭閃身出來,陰沉沉地瞪著他們。

  洛無天緩緩側過臉,眸光冷冽地掃過趙大爺的臉。

  「你!」趙大爺陡然認出他來,像突然撞見不共戴天的仇人。「你不就是捏斷我肩骨的那個人!」

  無夢微微一驚,往洛無天懷裡縮了一縮,洛無天氣定神閒地笑笑,手臂定定地環在無夢的腰上。

  「來人哪!把他們統統抓起來,別讓這個男人跑了!」趙大爺厲聲咆哮。

  眾保鑣們揚棍沖上前,洛無天摟著無夢的腰後退一步,那些保鑣手中的棍棒突然一一彈開來,乒乒乓乓掉了一地。

  「怎麼回事?你們在搞什麼?」趙大爺怒氣衝衝地吼。

  眾保鑣嚇得面無人色,一個個不由自主地往後退步,連無夢也大感不可思議地看著洛無天。

  地板上忽然間發出了奇怪的吱吱咯咯聲,所有人的目光都詭異地盯住地板,那聲音聽起來很像是木板正一點一點地被人撬起來的聲音。

  突然,一片木板「砰」地一聲彈開來,不偏不倚地打中一個保鑣的臉。眾人大驚失色,駭然地看著第二片木板正慢慢地往上翹起來,一副隨時都準備彈開的態勢……

  這間「倚紅樓」我看了非常討厭,拆光了它好不好?洛無天的聲音迴繞在無夢的腦際。

  無夢聽得驚愕不已,根本還沒來得及弄清楚他是什麼意思時,那第二片翹起來的木板就又「啪」地一聲彈出去,擊中另一名保鑣的頭!眾人瞠目結舌地看著第三片木板又吱咯翹起來了,這下子沒人敢再逗留,全部驚慌失措地逃了出去,沒命地往樓下狂衝。

  洛無天神色自若地一把橫抱起嚇呆的無夢,從樓台上一躍而下,輕巧地落在一樓大門前。

  「倚紅樓」內四處響起吱吱咯咯的聲音,木板一片片彈飛,屋樑一根根垮下,就看見趙大爺、花容失色的姑娘們和眾保鑣抱著頭從屋內往外逃出大門。不一會兒的功夫,那幢華麗的「倚紅樓」就這麼轟然一聲全垮了,轉瞬間成了一堆廢墟殘骸。

  當所有人都被「倚紅樓」莫名其妙倒塌的異象嚇呆時,洛無天抱著無夢遠離看異象的人群,來到一處無人注意的牆角。

  「『倚紅樓』真是你拆的?」無夢無法置信地看著他悠然自得的笑容。

  我有些常人沒有的力量。他坦承。

  無夢簡直是嚇傻了,若不是早已經知道他擁有另一項讀心的異能,今天親眼所見的異象肯定也會把她嚇得魂飛魄散。

  「你到底還有什麼異能?乾脆一次統統告訴我,免得我次次飽受驚嚇。」

  別擔心,不會再有了,我要是還有更多異能,那我就是神了。他笑著捏捏她的下巴。

  「真的?我不信,看你笑得那麼神秘兮兮的,肯定還有鬼。」她決定不輕易相信他,這樣萬一以後又聽見他有什麼奇怪的異能還可以挺得住。

  「妳還是覺得我很可怕嗎?」他眼神憂鬱地望著她。

  「不會,那時候說的是氣話。」無夢想也沒想地搖搖頭,羞怯地一笑。「而且呀,就算你真的是鬼我也認了,誰教我就是喜歡你。」

  洛無天笑開了,不疾不徐地低首吻住她的唇瓣,給了她一個濃烈得讓她此生無法脫身的熱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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