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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齊晏 -【君莫非(叱吒風雲之四)】《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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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11-14 00:13:57 |顯示全部樓層
齊晏 - 君莫非(叱吒風雲之四)

長得俊美絕世的博西勒,有雙與生俱來、看得見妖鬼精怪的淡綠眼眸,
父母雙亡的他,自小就被傳說是人與妖狐生下來的孩子,因此無人敢收養他,
被趕到深山中去的他,性格開始變得冷酷無情,任何接近他的人都會被他所傷,
後來,他意外殺掉襲擊他的惡鬼,自此便展開了獵妖生涯,直至再度遇見她——喜天。
她是當年救過他一命的恩人,也是人們口中欲除之而後快的妖狐,
然而,在他眼中,她卻比那些自以為是萬物之靈的人類還來得溫和善良,
即便他殺了她父親,她仍願嫁與他為妻,努力給他一個溫馨的家,但,她可願愛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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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11-14 00:14:16 |顯示全部樓層
楔子

  高山。怪石嶙峋。黑夜。大雨。

  在這種下著急雨、不見一絲星光的嚴寒深夜,山中最不可能有的便是人氣。飛禽走獸都躲在巢穴中避雨取暖,就連山精鬼怪也懶得活動了,整座山死寂得可怕,除了嘩啦嘩啦的雨聲,嗅不到半點生氣。

  暗黑的密林間忽地出現一抹雪白朦朧的光影,如煙似霧,在雨幕中跳躍前行,點綴在墨一般的漆黑中。

  很快地,又隱沒到黑暗裡去了。

  「我可以進來躲一躲雨嗎?」那白影鑽進了洞穴中,客氣而有禮地問,嗓音溫柔甜軟,年少無邪。

  洞穴傳來了她的回聲,然後,一片靜寂。

  姣美的臉蛋微微露出笑容。

  纖纖雙肩輕輕一抖,無數大大小小的雨水自她身上彈出,輕盈如薄紗般的衣衫頃刻間滴水全無。

  「頭一回下山就遇見這場大雨,喜天,妳的運氣可真壞呀!」喜天打量著濕氣甚重的洞穴,雙手輕輕打理著長發。

  才往洞穴內走進兩步,喜天突然愣住,看見了倒臥在寒冷地上的一個──人。

  沒有錯,是人。一個不知是生是死的人。

  喜天移步過去,慢慢跪下身,撩開那人蓋在臉上的發。好俊秀的臉龐,還只是個孩子呢!見他雙眸緊閉,面色潮紅,嘴唇發青,鼻息微弱,倘若她再晚來一刻鐘,說不定見到的就是一個死人了。

  「好可憐的孩子,怎麼一個人在這兒?難道沒人陪著你嗎?」她輕輕碰了碰他的身子,發現他周身衣衫又冷又潮,肌膚卻異常滾燙。「你等等,我給你弄些水來。」她起身來到洞口,摘了片大葉子盛接雨水回來喂他喝下,來來回回地喂了幾回。

  焦渴的喉嚨得到水的滋潤,男孩的眉心似乎才略略舒展了些。

  喜天小心翼翼地扶起男孩,脫下他濕冷的上衣,讓他倚靠著自己,一手取出腰間的帕子,沾著葉片上的水,輕輕擦拭他的臉、肩臂和胸前,好消減一些他身體的熱氣。

  「你年紀這般小,為何獨自一人在此深山中,還病成這樣呢?」她憐惜地低嘆。

  男孩彷彿聽見她的聲音,眉心蹙了蹙,緊閉的雙眼緩緩地睜開一道縫來,迷迷糊糊間,他看見一雙充滿溫暖憐惜的目光。在父母親死後,他已有許久不曾見過這般溫柔愛憐的眼神了,胸中不禁一熱,眼淚幾乎要奪眶而出。

「妳……」他漸漸看清對方的容貌,是個膚色瑩白似雪的少女。「姊姊,我是活著……還是死了?」他的聲音微弱得好似蚊蠅。他心想,自己一定是已經死了,所以才會有神仙般的姊姊前來接引,若是還活著,這神仙般的姊姊必然不會用如此和善溫柔的目光看他。

  「放心,你還活著。」喜天柔聲地對他說。

  「是嗎?」他目光茫然,只感到身軀疲累至極,心口肚腹都空蕩蕩的,四肢提不起半分力氣,倒像魂魄出了竅一般。

  「你病得挺重,可現在夜深,外頭又下著大雨,一時也不好給你找草藥,不如你先吃個梨子果腹吧?」喜天從腰間囊袋中取出一顆梨來,送到男孩嘴邊。

  男孩勉強咬了幾口,光只是咀嚼梨子就耗掉了他剩餘的力氣,眼前的視線漸漸模糊不清,他緩緩閉上眼,虛弱的身子終無力再支撐下去,便又昏睡過去了。

  「我不是妖狐……在我死前,姊姊陪著我……別走……」

  喜天聽見男孩無意識地呢喃。

  「你當然不是妖狐,你明明是人哪!」她輕撫著男孩緊蹙的眉心。這孩子才多大呀,眉頭竟鎖得這般緊,不知受過了多少委屈?

  「我不是妖狐……我真的不是……」男孩昏睡中不斷囈語著這一句。

  喜天不懂,為何被誤認為狐會令這男孩如此痛苦?

  「我知道你不是狐,我知道。」她柔聲拍撫著他,不管男孩能否聽得見。

  「姨媽為什麼不肯收留我……舅舅、舅舅……別把我趕上山……我怕……」他燒得昏昏沉沉,囈語聲中儘是哀求。

  喜天看見一滴淚水自他眼角溢出,滑落面頰。她的心一緊,難受得也想落淚。

  「可憐的孩子,你到底受了什麼苦?」她憐惜地拭去男孩頰畔的淚水,心想著,這男孩是她下山後第一個遇上的人,想來與他也算有緣,不如幫他一幫,救活他一條小命吧。

  「冷……好冷……」男孩忽然全身劇烈地發起抖來,牙關咯咯打顫。

  喜天忙將他摟抱入懷,雙臂緊緊圈住他,讓他偎依在自己柔軟的胸前。男孩的肌膚一忽兒滾燙,一忽兒冰涼,心跳悠長而緩慢。喜天知道,這孩子的命怕已是危在旦夕了。

  看著男孩俊秀的臉蛋和頰畔未乾的淚痕,她的心又是一陣不忍。

  「雖然你是『人』,可我不能眼睜睜看著你死在我面前。」她幽幽嘆了口氣。

  昏迷中的男孩聽不見她溫柔的話語了,他感覺靈魂慢慢被抽走,身軀像漸漸沉入了沙池裡,整個人被冰冷的黑暗一點一點往下拖,但是卻有一股溫暖的光亮柔和地環繞在他身邊,似乎極力護著他,不讓他墮入黑暗深處。

  喜天輕輕托起男孩的臉,俯首,以口就他的唇,舌尖用力撬開他的牙關,將體內修煉了六百年的靈丹運氣吐出,渡入他口中,呼口氣,將靈丹送進他的咽喉,徑至丹田。

  男孩在昏睡中只感到一股融融暖意從丹田直透上來,周身百骸的血液急速竄流,五臟六腑卻覺得無比清涼,像浸泡在沁冷的井水中一樣,一陣陣舒暢難言的感覺走遍全身。他輕輕籲一口氣,緊鎖的眉頭緩緩地、緩緩地鬆開來。

  喜天的唇角漾起淡淡的笑,此刻的他,終於像個天真無邪的孩子,像塊乾淨純潔的白玉了。

  「孩子,我的靈丹暫且借給你,這靈丹能保你性命無虞,也能令你百病不侵,但我只是借給你,日後等你長大了仍要還給我的,明白嗎?」她柔柔輕撫他沉沉的睡容。

  男孩酣睡著,無法回答她。

  遠方傳來一聲聲狼嚎,喜天心一凜,抬頭望向洞口。漆黑的雨夜已過,天就要亮了。

  此刻的她已沒有了靈丹,也就等於沒了保護自己的能力,若不盡快回到族裡,一旦途中遭遇危難,必有性命之憂。

  她將男孩輕輕靠牆放下,正待要走,忽而想起就這麼走了不妥,她連男孩的姓名來歷都不知道,將來若想取回靈丹,如何在渺渺人海中尋他?況且,日後這男孩長大了,容貌身形都會改變,她又如何能識得?

  「總得給他留下印記,以免將來難尋。」她作好了決定,來到男孩面前,欲在他的眉心間點上印記,心想印記點在一眼便能見的地方,將來也較好認出來,但一轉念,想起了爹爹時常對她說起山下人世中的頗多規矩和忌諱。他是個白白淨淨的小男孩,萬一在他的眉心點上印記,會不會害他下了山之後反而惹來禍災?

  不管是狼族、虎族還是狐族,凡異於族類者,皆會採取放逐或遺棄的態度,人類社會多半也是如此。

  喜天對人世的諸多規矩和忌諱一無所知,並不想害了他,一時間猶豫不決。

  那靈丹是她苦修六百年的成果,若不取回來,將來想下山為人的希望便成泡影,不取回來肯定是不行的,因此這個印記一定要點,就是不知該點在何處才好?

  思索了半天,她瞧上了男孩的右耳垂,心中一喜。若點在耳垂上,既不太顯露,有心細瞧也還能瞧得見。

  主意打定,她咬破指尖,將一滴血珠滴落在男孩的右耳垂上,輕輕一壓,施了咒,她的血便迅速滲入他的肌膚中,再也洗之不去,乍看下,像在男孩的耳垂上鑲了一顆血色珠玉般。

  「孩子,我得走了,山上的狼群凶得很,沒了靈丹我便難以護住自己,我若被狼給吃了,我爹可要傷心死了。你要好好照顧自己,來日你還得把靈丹還給我呢。」

  她輕輕撫了撫男孩的臉龐,回身急奔出洞,雪白的身影倏忽間消失在濃濃的霧氣中。

  霧很濃,天濛濛亮了。

      男孩在洞穴中安詳地沉睡著,洞穴內雖昏暗,卻令熟睡的男孩感到安全,而且溫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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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11-14 00:14:32 |顯示全部樓層
第一章

  山林中傳出一聲震天虎嘯,一道白影驚慌地從狹窄的山縫中鑽進去,躲過了猛虎的追趕。

  喜天從密密的花叢中氣喘吁吁地穿出來,驚魂未定地輕拍著胸脯。

  沒有了靈丹,她的骨骼、血肉都變重了,雖然驚險地躲過猛虎的追殺,但已經累得大汗淋漓,渾身骨節格格作響,差一點就要化回靈狐原形了。聽見遠方悠悠的歌聲傳來,她這才大大鬆了口氣,確定自己已經回到了安全的地方。

  「喜天!」一道嬌弱的驚呼聲在她背後響起。

  喜天嚇一跳,回過頭來,看見自幼一起長大的好友同伴站在她身後,神情緊張地上下打量著她。

  「雲霓,妳在這兒幹麼?」她不動聲色地笑問,一邊若無其事地拭汗。

  「妳溜到哪兒去了?怎麼這會兒才回來?」雲霓古怪地盯著她瞧。

  喜天笑而不語。

  「妳該不是真的溜下山去了吧?!」雲霓瞪大眼睛。

  喜天抿著唇,沒點頭也沒否認。

  「什麼?妳果真去了!」雲霓駭然大喊。「妳遇見人沒有?有沒有被人發現妳是靈狐?」

  「我是遇見一個人了。」喜天輕輕一笑。「不過那個人只是個孩子,而且他病得快死了,腦子不清不楚的,直喊我姊姊呢!他沒認出我是靈狐,反倒一直對我說他不是妖狐,很奇怪吧?」

  「妳真是胡鬧!我以為妳老吵著要下山只是隨便說說的,沒想到妳真的溜去了!明知道遇見人會很危險,妳真是不要命!」雲霓扯著她的手罵道。

  「別大驚小怪了,我既然決意下山玩兒,遇見人自會謹慎小心應對的。」她深深吸口氣,拭了拭鬢邊的汗珠。

  「算了,妳沒讓人把皮剝了就好。」雲霓拉著她的手,跨過清澈透明的溪水,直往前走。「妳知不知道妳爹已經找妳好久了?他一直追著我問妳人在哪兒,我都快抵擋不住了呢!」

  「什麼?我爹已經回來了?!」喜天一驚,急急追問。「怎麼會那麼快就回來呢?他是什麼時候回來的?往常爹爹下山不是都要十天半個月才會回來的嗎?」

  「是啊,妳失算了!」雲霓白她一眼。「妳爹剛下山不久,許是見了天候不佳,有下大雨的可能,所以就決定半途折返了。他一回來沒瞧見妳,就來問我要人。妳也真是的,溜下山也不先跟我招呼一聲。」

  「完了!這下可慘了──」喜天懊惱地咬緊下唇,心裡慌成一團。「雲霓,妳是怎麼跟我爹說的?妳沒把我計劃偷溜下山的事告訴我爹吧?」

  「我有那麼傻嗎?」雲霓皺眉瞪她。

「可萬萬不能讓我爹知道了,否則我身上這層皮非給他剝下來不可!」喜天越想心裡越不安。

  「放心吧,我編了個理由,說妳跟我吵了架,不知道一個人躲到哪兒生悶氣去了。妳爹信了我的話,正等妳氣消了回去呢。」唉,兩人情如姊妹,能不狼狽為奸嗎?

  「吵架?吵什麼架?咱們兩個能為了什麼事情吵架?」喜天蹙了蹙眉。上一回跟雲霓鬧脾氣,大概是兩百年前的事了吧?

  「這個我就沒多想了。」雲霓聳肩笑笑。「反正妳自己回去跟妳爹解釋去,自己闖的禍自己收拾。」

  「不行啦!」喜天急急頓足。「我爹他精明得很,咱們可得先套好招來,免得到時候在我爹面前露了餡。」

  「那妳準備怎麼說?」

  「得想好咱們是為了什麼事而吵呀!」喜天為難地嘆口氣。「咱們相處在一起都幾百年了,日子平淡得教人要發瘋,日復一日看的是同樣的風景、做的是同樣的事情,過這種平淡無味的日子,能有什麼可以吵的?吵架這個理由得想周全些才能說服我爹。」

  「說得也是。」雲霓低頭思索著。「我說喜天呀,妳還記得咱們從前為了什麼事情吵過架嗎?」

  「咱們真的吵過嗎?我甚至不記得咱們是不是曾經吵過架。」喜天好生困惑。「我記得……好像有一回我踩壞了妳養的花,妳好心疼,臭罵了我一頓,後來我也生氣了,一天都不跟妳說話。」

  「那好,就用這個理由了,妳爹會信的。」

  「嗯,好吧。」喜天眨了眨晶亮大眼。眼前的麻煩還算簡單,三言兩語便可以暫時矇混過去,可是失去靈丹的事就非同小可了,她只擔心萬一被爹爹發現了,絕不會輕易饒恕她。

  「喜天,妳的臉色看起來不太好,怎麼了嗎?」雲霓注意到了她眉心間透出一層隱隱的灰氣。

  「沒什麼。」喜天心一跳。昨夜吐出靈丹救那男孩性命時,她並未曾多想些什麼,只一心一意想先救活他再說,但是此刻一回到山上來,她才驚覺自己可能已闖下無法被原諒的大禍。

  千年前,靈狐一族被人類視為修煉妖術的害人精,人們都說狐妖害人,所以一見靈狐便捕而殺之,靈狐一族躲無可躲,避無可避,只好逃到高高的山上來,遠遠避開獵妖的人。他們躲在這座幽靜的山上修煉已有千年了,一直都過著與世隔絕的生活,雖然都已修煉成人形,但是除了族長──也就是喜天的爹爹,偶爾會下山觀察人世間的變化,並帶回一些人類的用具以外,一律嚴格禁止族人下山,更禁止族人與任何一個人類接觸。

  可是,現在她不只下了山,還把自己修煉了六百年的靈丹給了一個人。族長之女犯下大忌,不知道爹爹會如何懲處她?

  「這是什麼?」雲霓疑惑地伸手在她額前摸了一把。「汗?是汗嗎?妳怎麼會出那麼多汗?」她驚疑地問。以她們修煉六百年的道行來說,是不容易出汗的,除非大病一場或者是元氣大傷。

  「那不是汗,是露水。」喜天暗暗一驚,強自鎮定地轉移雲霓的注意力。「雲霓,妳為什麼不想下山玩一玩?」

  「下山幹什麼?」雲霓哼了一聲。「山下的人都說我們是妖孽,見了我們就要殺,有什麼好玩的?倒是妳奇怪得很,成天老想要下山去,妳就不怕被人一箭射死嗎?」

  「怕什麼?我們的模樣已經修煉得與人無異了,我想就算走進人群中,也不一定會被人看出來呀!」喜天有自信得很。

  「萬一不幸被人發現了呢?」雲霓感傷地嘆道。「妳沒忘記我妹妹是怎麼死的吧?」

  「當然沒忘。」喜天眼眸一黯。

  雲霓的妹妹雲裳是死在獵妖人手裡,她一身雪白豐厚的毛皮被獵妖人剝了,獻給了皇帝。爹爹總是用雲裳的可怕遭遇告誡族人,讓族人知道人類有多麼可怕。

  「我這一生絕不會下山。」雲霓低著頭往前走。「喜天,我知道妳覺得山上很悶,一直很想到山下的花花世界去,可是妳別忘了,就算我們修練得再像人,可骨子裡始終還是靈狐,不會被世人接受的。」

  喜天怔了怔,慢慢跟上她,牽著她的手默默前行。她知道雲霓的話並沒有錯,可是山頂的生活太寂寥,倘若潛心修煉,她們靈狐一族可以活上千年萬年,可這樣千萬年不變的歲月,卻不是她想要的。

  她想要有點什麼改變,想要多點新鮮。

  回到了湖邊的草屋,喜天與雲霓分別,推開用草編織成的門,走進屋內。

  「爹?爹?」她低喚了幾聲。

  不見父親人影,她倒了杯水一口氣喝光,轉身回房。

  在她的桌案上整整齊齊地擺著一迭父親從山下城鎮裡帶回來的年畫和版畫,這些畫上頭所繪的都是世人生活的巿井風情,有茶館酒肆、有廟會街藝、有才子佳人、有民間故事,這一張張色彩鮮豔、豐富生動的畫,讓她對山下多采多姿的生活充滿了憧憬和嚮往。

  雲霓的話,她也曾經反覆思量過,但是年畫和版畫上的世界卻更為吸引她,她的心老早就已經飛進畫中的天地裡去了,只怕想留也留不住。

  「喜天。」

  聽見身後父親的叫喚,喜天忙收拾好那些畫,回過頭來匆匆地堆起笑。

  「爹,您回來了!」

  身穿黑袍的長鬚老者走了進來,他的相貌清奇,留著一把及胸的白鬍子,看起來就像是一般尋常老者,此人便是靈狐一族族長──白奇風。

  擁有變化能力的狐族有四姓──「康」、「胡」、「黃」、「白」。而修煉年數最高、最通靈性的靈狐一族全都姓「白」。

  白奇風一見喜天轉過身來,臉色倏然一變。

  「喜天,妳去過什麼地方了?」他雙目緊盯著喜天的臉,眼神凌厲得令喜天心驚膽寒。

  「我……我沒去哪兒啊……」喜天心虛得差點答不出話來。

  「在爹的面前,妳居然還敢扯謊!」白奇風白眉豎起,重聲怒喝。

  「爹……我……」

  「妳的靈丹呢?」

  喜天嚇白了臉。這麼快就被發現了?!

  「我……」她瞠大著雙眼,嚇得雙膝發軟打顫。

  「快說!」白奇風脹紅著怒容。「妳的靈丹到哪兒去了?」

  喜天愈發恐慌,踉蹌地往後退一步。既然已被爹爹發現了,她再不敢有絲毫隱瞞,否則更無法得到爹爹的饒恕。

  「我的靈丹……我的靈丹……借給了一個『人』。」她嚥下口水,硬著頭皮說出實情。

  「什麼?!」白奇風驚駭地瞪著她。「人?妳說的是『人』?」

  喜天怯懦地點點頭。

  「妳……妳……」白奇風又急又怒,氣得渾身發抖。「妳竟敢把靈丹借給一個人?妳借給了什麼人?快說!」

  「一個……一個……男孩。」她的心跳狂亂急猛,舌頭幾乎打結。

  「一個男孩?」白奇風驚怒得差點昏厥。「妳……妳這個逆女!」一個巴掌狠狠揮上喜天的臉頰。

  喜天往後一仰,傾跌在地,臉上熱辣辣的痛。

  「妳想把我們大家統統害死嗎?」白奇風厲聲痛罵。「妳瞞著我私自下山,犯下族中大忌也就罷了,為什麼還要把靈丹給人?妳這麼做很可能會把大家都害死妳知不知道?」

  喜天紅了眼眶,咬著唇滴淚。

  「因為那個孩子快死了……」她撫著臉,哽咽地說。

  「那個孩子的死活與咱們何干?人的死活與咱們何干?用得著妳如此好心去救他!咱們靈狐一族為何會被逼得走投無路,非要躲到這山頂上來,妳難道就忘了嗎?」白奇風無力地倒坐在椅上,氣得一口氣差點順不過來。

  「爹,您彆氣了,因為那孩子可憐,我才會把靈丹暫時借給他,爹放心,我在那孩子耳上留下了印記,待那孩子大了些,我便會去把靈丹要回來。」她跪在白奇風腿邊細聲解釋。

  「要回來?」白奇風寒聲低笑。「我怎麼會生出妳這樣蠢的女兒,送出去的東西能要得回來嗎?一旦那孩子知道妳的靈丹可以讓他得到什麼樣的好處以後,他豈肯再將靈丹還給妳?」

  喜天握緊了濕冷的雙手。

  「我一定會讓他還的。」她仍相信自己沒有做錯,她救了一個孤單可憐的孩子,她並不後悔,一點兒也不後悔。

  「妳呀……」白奇風搖頭苦笑,憂心忡忡地撫著她的臉。「算了,靈丹沒了就沒了,妳別去找那孩子要了。像妳這樣天真善良的性子,最好還是別再和『人』接觸,否則……」他頓住,雙目緊緊閉上。

  喜天知道,爹爹又想起了雲裳被獵殺的慘況。

  「爹,您放心,我會保護自己,我不會像雲裳那樣的。」她柔聲安慰老父。

  「好。」白奇風嘆口氣,輕輕拍了拍她的頭。「失去靈丹沒有關係,再修煉也就有了。」

  喜天笑了笑。她並沒有要放棄自己修煉了六百年的那顆靈丹,總有一天,她還是會找到那個男孩,把靈丹要回來的。



  下過大雨的山林,空氣中帶著寒冷的水氣,霧籠遠樹,景物迷茫。

  博西勒仰著臉,微瞇起眼,空洞地凝望著天上流動的灰雲。

  原以為自己一定活不了了,卻沒想到當他一睜開眼睛之後,眼前的世界彷彿有了奇妙的變化。

他不但沒有病死,身體甚至連一點不適的感覺都沒有。更加令他奇怪的是,他的身體似乎變輕盈了,感官知覺似乎變敏銳了,就好像原來一片模糊氤氳的世界突然間變得無比清晰起來,週遭細微的動靜都清清楚楚地躍入他眼底。

  為什麼會這樣?他自己問自己。

  你當然不是妖狐,你明明是人哪!

  我知道你不是狐,我知道。

  可憐的孩子,你到底受了什麼苦?

  甜美溫柔的聲音驀然在他腦海中響起。是她嗎?救了他的,莫非是那個神仙般的姊姊?

  想起她的瞬間,一股溫柔的暖流流過他的四肢。這世上,除了他的母親,他不曾聽過任何一個女人用如此溫柔動人的聲音對他說話。

  她是誰?她是誰?

  博西勒閉上眼,努力回想著她的聲音容貌,俊美的臉平靜得像月光下的湖面,但在他的胸腔裡,卻蕩漾著被人珍惜憐愛的喜悅感。來到世上十二年了,這種受人憐愛的感覺,是他極度渴望卻又難以得到的。

  她救了他。可是,那又如何?他並不是真的很感激她救他一命。一個不被世人接受的人,活下來便又如何?

  天地蒼茫,他獨自一人不知該往何處去?被世人拋棄的孤獨感,讓博西勒那雙碧綠如琉璃般的瞳眸充滿了童稚的悲涼。

  被煙霧籠罩的山林如謎,他孤身一人往深山裡去,不知道前方有什麼在等著,但他不在乎,被世人遺棄的他,已沒有什麼可在乎的了。

  他故意不走平坦的山道,專揀樹多林密的荒僻小徑走,盡了力地折磨自己,想藉此發洩胸中鬱抑的憤恨。

  「孩子!你的路走岔了,快快回去,那上頭有吃人的猛虎吶!」一個扛著柴的樵夫自山上走下來,對著密林中的博西勒喊道。

  博西勒在心中冷笑,吃人的猛虎有什麼可怕的?世人歹毒的心比猛虎還可怕千萬倍!

  他不理會樵夫,逕自往密林深處走。

  「喂!孩子!你沒聽見我的話嗎?」樵夫扛著柴追上他。「孩子,你怎會獨自一人上山,你的爹娘呢?」樵夫的手往他肩上一抓,迫使他不得不回過頭來。

  博西勒抬起眸,冷冷瞟了樵夫一眼。

  樵夫一見他晶瑩碧綠的雙瞳,立刻駭得面色大變,驚恐地踉蹌後退。他一邊將扛在肩上的大捆乾柴向博西勒劈面擊去,一邊失聲狂喊著──

  「妖怪呀!有妖怪呀──」

  博西勒揮手擋開那捆擊向他的乾柴,怒不可遏。

  「滾!滾遠一點!否則我吃了你!」他憤然大吼,故意裝出猙獰的表情。

  「救命啊──救命啊──」樵夫嚇得魂飛魄散,連滾帶爬地逃走。

  博西勒轉過身,面無表情地繼續往深山裡去。

  他那雙綠眸是從娘胎裡帶出來的,天生如此,並不是他的錯,但是這雙綠眸卻給他的人生帶來了悲慘的命運。

  人人都說他是妖怪,甚至說他是妖狐所生。

  爹娘不敢帶他出門,但他是妖狐的傳聞並沒有因為爹娘將他藏起來就止住。人人都說害人的妖狐必須除掉,除妖是無量功德,否則一旦妖狐成了氣候,將會禍及子孫。

  爹娘為了他受盡辱罵,為了保護他不惜與人為敵,最後被逼得抑鬱而終,臨死前,將他託付給親舅舅,豈料在他爹娘死後,親舅舅和姨媽無人敢收養他,任由著他被眾人驅逐上山。

  才十二歲的他,很多事情都想不明白。

  為什麼人人的眼睛都是黑色的,唯獨他是綠眸?為什麼人人見了他都要說他是妖狐?難道妖狐都是綠眸子嗎?

  這些問題他永遠想不明白,也不會有人願意告訴他答案。

  因為所有的人都不把他當人看,只想殺了他。

  他好恨,恨那些想殺他的人。他更恨,這世上為什麼會有妖狐這種東西,害自己莫名其妙遭受誤解和屈辱,害慘了他的人生。

  人人想殺他,他想殺妖狐。他想替自己證明,他跟妖狐一點關係都沒有。

  在密林間走了一陣,博西勒忽然聽見詭異的嗖嗖聲,他環視周圍的草叢,愕然看見一條巨大的黑背蛇蜿蜒地游來。

  他嚇得汗毛豎立,動也不敢動,渾身僵硬地看著黑蛇游到了他腳邊,下一個瞬間,他看見那黑蛇忽然幻變成赤髮獠牙的惡鬼,張口朝他攻擊。

  博西勒驚駭地避開撲咬上來的獠牙,急躁而恐懼地奔逃!

  怎麼回事?他遇上山中惡鬼了?

  惡鬼追上來的速度飛快,恐怖的感覺在他胸腔中膨脹開來,他竄逃的速度更快了,靈敏地閃過惡鬼一次又一次的撲咬攻擊。

  連他自己都感到不可思議,他的肢體什麼時候變得如此輕盈靈巧了?為何惡鬼每一次的攻擊,在他眼中都會變成一段段靜止的畫面?

  猛然間,他看見了惡鬼那一雙碧綠陰森的眼睛,整個人如遭電擊,像一瞬之間掉進了極北之地的寒冰裡。

  他的綠眸,是不是也和惡鬼一樣,閃著陰森的、幽幽的綠光?當人們看著他的眼睛時,是不是也像他看著惡鬼時那般驚懼惶恐?

  難怪人人視他為妖物,原來……他的眼睛果真如惡鬼般令人感到可怕!他竟然和猙獰邪惡的惡鬼有著相同顏色的眼珠!

  他的雙眼因驚駭憤怒而發出撕裂般的痛楚。他不要!他不要和惡鬼有一樣顏色的眼睛!他不要──

  一顆大石不知何時到了他的手中,他看見自己抓住石頭拚命砸向惡鬼,惡鬼嘶聲痛叫,變回了黑蛇的模樣,博西勒發了狂般地砸打那黑蛇,黑蛇的血激噴而出,濺濕了他一身,頎長的身軀痛苦地扭曲著,不一會兒,便動也不動了。

  博西勒丟開大石,背靠著樹幹不住地喘氣。

  他不敢相信,自己竟殺了不知是惡鬼還是黑蛇的可怕東西?

  「孩子,你叫什麼名字?」

  忽然發出的聲音,讓博西勒吃了一驚。他回頭,看見一個光頭大漢站在樹幹旁,雙目炯炯地盯著他。

  「你是人嗎?」博西勒咬咬牙,冷漠地低哼。

  光頭大漢哈哈大笑。「我自然是人。」

  「是人為什麼不怕我?」博西勒忍不住朝光頭大漢多看兩眼,發現他臉上紋路深刻,看起來並不年輕。

  「我為何要怕你?」

  「你沒看見我的眼睛嗎?」他刻意用綠眸盯住他。

  「看見了,綠色的,這很少見啊!」光頭大漢不以為然地笑道。

  博西勒怔住了。這人與常人不同,竟然不覺得他的眼睛有何奇怪。

  「你是誰?」他緩緩站起身。

  「我的名字叫孤鏡,獵妖人,以獵妖為生。」

  博西勒一驚,不禁退後兩步,戒備地看著名叫孤鏡的光頭大漢。

  「莫非你是來殺我的?」

  「你又不是妖,我為何要殺你?」孤鏡大笑。

  博西勒深吸一口氣,胸腔突突地亂跳。有人說他不是妖,竟讓他大為感動,對這自稱獵妖人的光頭大漢不禁有了好感。

  「我叫博西勒。」

  「好,博西勒。」孤鏡點頭微笑。「你今年多大?」

  「十二。」

  「剛才看你殺掉妖物的身手十分快疾俐落,看得出你有成為獵妖人的潛質,想不想拜我為師呢?」孤鏡環胸笑問。

  博西勒呆了呆。「妖物?」

  「你難道沒看出來嗎?」孤鏡朝黑蛇的屍體一指。「這蛇妖不是任何人可以看得見的,而你卻看見他了,所以他才會變成惡鬼出手攻擊你呀!」

  博西勒一臉茫然。

  「你不知道你能看得見妖物?」孤鏡大奇。

  「不知。」博西勒更加茫然。

  孤鏡深深地看著他,眼角餘光瞥見了他耳垂上那一滴血珠般的紅痣,心中大感訝異。

  「也許……你正是天生的獵妖手。」孤鏡若有所思地看著他。

  博西勒低頭看了看已被他砸打得血肉模糊的黑蛇,看著黑蛇那一雙已失去光澤的黝綠眼珠,心中忽然升起一股說不出的悲涼。

  「怎麼樣?想不想拜我為師?」孤鏡鍥而不捨地問。

  獵妖人。這就是他的命運嗎?

  「好。」他點頭。「我願意拜你為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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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11-14 00:14:53 |顯示全部樓層
第二章 

  天大旱,人間戰事災禍不斷,時間緩緩流過了十年。

  時為大清乾隆朝末年,國運日漸衰頹,飢餓的災民、乾涸的土地、戰死的屍體,空氣中瀰漫的血腥氣,誘惑著暗夜中的妖魔邪鬼,吃吃的、得意的狂笑聲在風中翻捲過絕望的大地。

  佛教有四大神將,守護世間之主,各坐鎮一方世界,守護三十三天,九山八海,祈求茫茫紅塵,千秋萬世風調雨順。

  東方持國天王,名多羅咤,手持琵琶。因其有聽覺之毒,凡是被祂聽聞到聲音者,必受傷害,為不傷人故,手彈琵琶避聽音聲也。所持琵琶法器為風調雨順中之「調」。

  南方增長天王,名毗琉璃,橫眉怒目,神態冰冷,百鬼見之皆驚,其威力在觸覺,故手持出鞘寶劍,使人不能近身。所持寶劍法器為風調雨順中之「風」。

  西方廣目天王,名毗留博叉,手纏一赤龍,為諸龍之王,由於前額有一目,故稱廣目天,能以淨天眼觀察世界,護持閰浮提眾生。因其能鎮伏龍王,故手繞赤籠為風調雨順中之「順」。

  北方多聞天王,名毗沙門,手持寶幡,用以制伏魔眾,統治諸夜叉。手持寶幡法器為風調雨順中之「雨」。

  多聞天王毗沙門法力最為強大,曾蒙受佛陀咐囑,也曾在佛陀前發起誓願,要護佑人間善良百姓免於痛苦磨難。當他看見邪魔鬼怪肆掠人間,黑暗邪氣籠罩大地,便放出寶幡一百零八顆明珠,鎮守在皇城周圍的百年古剎中,讓可怕的浩劫不至於太快來臨。

  嘉慶二年臘月隆冬,北京城在一夜之間凍死了近萬名災民,當京城內外寺廟與道觀忙著收埋屍首、超度亡魂時,某天深夜裡,大小寺廟內的「天王殿」,被盜了多聞天王寶幡上的一百零八顆天界明珠!

  鎮守皇城的明珠被盜走了,廣目天尊像手中的惡龍察覺到鎮守的力量消失,率先脫逃,持國天尊像懷抱內的琵琶見赤龍脫走,也不甘寂寞,頑皮地化成人形,溜到人間玩樂去。

  「天王殿」內熠熠寶光頓失,驚動了暗夜中的邪鬼們,東方一股強烈的黑氣衝出湖心,竄入城中,奪走握在增長天尊像手中的寶劍。

  整座皇城頓時黑氣瀰漫,遮蓋了日月星辰。

  次日,所有大小的寺廟中,由四大天王尊像手持的護國法器全部憑空消失的異象迅速傳遍了京城,造成百姓極度恐慌。

  如今,持國天手持的琵琶、增長天手握的寶劍、廣目天手繞的龍和多聞天手持的寶幡都消失不見了,是否意味著護世四天王不再護持國家「風調雨順」?

  百姓奔相走告此一異象,議論紛紛,恐怖的氣息漸漸瀰漫開來,流竄在北京城裡,挑起滿城百姓畏怯的顫抖。

  全城寺廟中數以千計的法器是如何在一夜之間消失的?

  沒有原因、沒有理由,得不到答案。

  因此人們都相信這是「天譴」,是不祥的災兆。



  清晨,天將亮時。

  一股腥臭的妖氣在林間竄逃。

  「是妖狐!」孤鏡把貼了符咒的弓箭拋給博西勒。「快!莫讓牠逃了!」

  博西勒搭箭上弓,瞄準了妖狐,一箭射出!

  充滿殺氣的箭尖破開林間薄霧,正中妖狐背心。

  慘叫聲在霧氣中悶悶地響了幾聲便再無聲息了。

  「好極了。」孤鏡輕輕拍了拍博西勒的肩頭。

  博西勒緩緩放下弓箭,微偏過頭,低垂下視線看了孤鏡一眼。

  「走,咱們看看去。」收博西勒為徒十年了,如今博西勒的個頭已經長得比他還要高了,現在,他只能仰著頭看他。

  兩人來到中箭倒地的赤狐身旁,博西勒蹲下來,正準備拔下箭時,聽見孤鏡對他說道:「箭要小心拔下來,別壞了這張漂亮的狐皮。」

  博西勒吸口氣,小心翼翼地拔箭,他看見赤狐綠黝黝的眼珠悲哀地看著他,似乎在落淚。

  「師父,這狐哭了。」他微訝地觸了觸赤狐濕濡的眼眶。

  「你這心軟的毛病怎麼就改不掉?牠是妖狐,妖就是妖,不必同情。」孤鏡毫不動容,逕自提起赤狐的四隻腳,轉身便走。

  博西勒心中一陣迷茫。剛開始,師父教他如何獵殺妖物時,他對任何妖物並無一絲一毫的同情,心中唯有一念,就是要殺光與他有著相同眸色的異類,他不容許任何妖物與自己有牽連。

  當時的他還年少,憤恨到了一個極限,殘酷的殺意就變得如此純粹,他把自己化成冰冷的利箭,釋放著體內極度的恨。

  但是,再濃重的恨也有淡去的一天。不知從何時起,獵妖不再能帶給他報復的滿足感,甚至漸漸地,他開始感受到被獵者的痛苦。看著妖物死在自己箭下,他開始心生不忍,開始懷疑自己的所為。

  「博西勒,不許胡思亂想!」孤鏡用嚴厲的眼神瞪著他。「這幾年天下亂得很,妖魔邪鬼正伺機出來作怪,倘若你心軟了,只會給妖鬼可乘之機,你明不明白?」

  「徒兒明白。」博西勒臉色木然。

  「近來皇城瀰漫著一股妖氣,我有預感,天下就要大亂了。這天下一亂,百姓的日子可就要苦了。」孤鏡遙望著北方,重重一嘆。

  博西勒並沒有那份憂國憂民的情懷,天下亂不亂他半點也不關心,他更不像師父那樣,一生以除妖為己任,將除妖視為無量功德。

  「我下山把妖狐交給官府,你先回去吧!」孤鏡拍了拍他的肩,提著赤狐,慢慢朝山下走去。

  博西勒提著弓箭,靜靜地呆站著,讓身心都浸淫在沁涼的霧氣中。

  這樣的薄霧,這樣的山林,總會讓他想起十年前,想起那個令他脫胎換骨的神仙一般的姊姊。

  在這山中住了十年,他不曾再遇見過她。他一直很想知道,她到底是誰?也許,她早已經嫁為人婦了,說不定兒女也已成群了。但是,他還是一直很想再聽一次她那無比溫柔憐惜的聲音。

  他在林間漫步,看著日光漸漸穿透濃密的樹葉,看著霧氣逐漸散去。

  不遠處傳來了一陣細碎的腳步聲,博西勒轉頭望去,嗅到了空氣中淡淡飄來的一股麝香氣味。

  這氣味撥動了他敏銳的神經。

  他微微抬了抬眉毛,淡綠的眸子閃動著異光。一個白衣裝扮的老人走進他的視線中,白花花的長鬍子微微飄動著。

  他看出來了,這老人不是「人」。

  奇怪的是,在這非人的老者身上居然嗅不到半點腥臭的妖氣。倘若他不是「人」,也不是「妖」,那麼他是什麼?

  在博西勒暗暗觀察老者的時候,那老者也看見了博西勒。

  當老者看見博西勒時,渾身震顫了一下,臉上出現驚異的神情,博西勒以為他是被自己的綠眸所嚇,便也不以為意。不過,當老者臉上震駭的表情慢慢消失,眼神突然間變得詭異莫名起來時,博西勒迅速感覺到了那雙眼中的虎視眈眈。

  他凝神注視著老者,靜觀其變。

  「小兄弟,我想向你要回一件東西。」老者雙手背在身後,一步一步慢慢地朝博西勒走過來。

  「什麼東西?」博西勒從容一笑。

  老者走到他身側,在他身旁轉望了一圈,愕然發現他有雙異於常人的眼睛。

  「小兄弟,你既不是妖魔亦不是精怪,你究竟是何人?」

  博西勒挑了挑眉。「我也很想知道我到底是何人,老人家見多識廣,說不定可以告訴我。」

  「既不是妖魔精怪,那便是天人神將了。不過你身上人味兒頗重,雖然沒有妖氣,但也實在不像天人神將。」老者捋了捋鬚,笑道。

  「喔?是嗎?」博西勒淡笑。

  「小兄弟,你可知道,在你的身上多了一樣原本不屬於你的東西?」

  「我不知道。」博西勒疑惑地看著他。

  「小兄弟,不管你如不知道,老朽都要請你把嘴巴張開,好讓我把東西取回來。」老者態度和善客氣,卻有不容拒絕的迫力。

  博西勒輕輕笑起來。

  「老人家什麼時候給過我東西了?還請說個明白。」

  「給你東西的不是我,是我的女兒。」

  博西勒怔了怔,眼中閃過一絲迷惑。

  「小兄弟,你霸佔我女兒的東西多年了,此刻也該物歸原主了。只要你肯將東西乖乖奉還,老朽絕不會為難你。」

  博西勒的臉色微沉。他何時有過霸佔他人之物的念頭?這老者的語氣讓他覺得受辱,況且這老者既不是人也不是妖,他怎麼可能由著他擺佈?

  「老人家,倘若我不願意還呢?」博西勒勾起唇角,冷傲地淺笑。

  「你不願意的話……」老者臉色陡變。「那就別怪我剖開你的肚腹了!」

  博西勒忍俊不禁,哈哈大笑起來。

  「老人家要剖開我的肚腹,恐怕不會是件容易的事,因為通常呢,都是我剖開妖物肚腹的。」說著,舉起方才射中赤狐的箭,唇角揚起邪笑,慢慢以指尖抹下一痕血漬來。

  老者詫異地瞪著博西勒十足挑釁的舉止,下意識地後退兩步,心中的驚駭不斷擴大、再擴大。

  「你是……莫非你是……」「獵妖人」三個字梗在他的喉嚨口發不出來。

  「老人家莫怕。」博西勒輕笑著。「我不濫殺無辜,你身上並沒有妖氣,倒有淡淡的靈氣,我很好奇,敢問老人家是……」

  「我不會告訴你我是誰的!」老者呼吸急促,無法置信地搖著頭,心中充滿了恐懼,雙手不停地發抖。

  怎麼會這樣呢?喜天怎麼會把靈丹給了獵妖人?怎麼會呢?這麼一來,獵妖人就能憑藉著靈丹之力,讓非人妖物在他眼中無所遁形了。

  這老者便是白奇風。每隔一段日子,他便會下山一趟,而今日正是他下山進城的日子,沒想到會在途中無意間遇上博西勒,看見了他耳垂上鮮紅的印記。

  記得喜天曾經對他說過,她把靈丹借給了一個男孩,並在那男孩耳上留下「印記」。

  眼前這男人,便是喜天所說的那個男孩了。恐怕喜天自己也料想不到,她用靈丹救活的男孩,如今竟已變成了獵妖人,成了他們靈狐一族最大的敵人。

  無論如何,他都不能把靈丹留在他的身上,讓他成了危害靈狐族的大敵。

  白奇風的臉孔冷如冰雪,透出陣陣寒意。

  「小兄弟,你最好乖乖地把東西交出來,否則,即使拚個兩敗俱傷,老朽也非要把東西取回來不可。」

  博西勒平靜地微笑著。

  「到底是什麼東西?你不說個明白,我是絕對不會交出來的。」

  「不必多問,除非你肯還,否則我絕不說。」白奇風相信,一旦知道那東西是六百年道行的靈丹之後,這獵妖人哪裡還肯奉還?

  「老人家未免太霸道了。」博西勒嘲弄地笑了笑。「既然那個東西是你女兒借給我的,那就請她自己來取。」

  白奇風感到這小子難以應付,心中焦急,不想再繼續拖延下去,先將靈丹搶回來再說!

  他迅疾地抓出腰間的短刃,飛快地朝博西勒的胸前刺去,直取他的要害。

  博西勒側身一閃,只躲開他的攻擊,並無還手之意,但他低估了擁有兩千年道行的白奇風,白奇風念動咒語,手中的短刃變成了數十把,每一把的刀鋒都帶著尖銳的嗡嗡聲,緊貼在博西勒身邊飛轉,速度快得讓博西勒看不清楚。銳利的刀鋒將他的衣衫、肌膚割開,他年輕而結實的身軀上很快就佈滿了一條條薄如蟬翼的刀口,鮮血從傷口處噴薄而出,他全身就像籠罩在一片紅色的細瀑中。

  博西勒彈身而起,朝高聳入雲的樹冠上飛掠而去,躲開了刀光密集的攻擊。看著鮮血從傷處湧出,如雨般滴落,一陣陣激烈的刺痛令他難以忍受,他臉上那桀驁不馴、氣定神閒的神情消失了,只剩下負傷野獸般瘋狂憤怒的表情。

  「老人家,你出手也真狠!」他的綠眸黝暗,怒火沸騰。

  「是你逼我出手的!為了取回東西,我只能先殺了你!」白奇風再次念動咒語,數十道刀光朝博西勒飛射過去,充滿冰冷的殺意。

  博西勒輕蔑地哼笑。他從樹冠上縱身躍下,箭上弦,弦拉開,思緒凝定,那數十道刀光倏地在他眼前靜止了,他清楚看見白光刀影瞬間凝聚在同一把刀刃上!

  他冷冷一笑,利箭離弦射出,箭尖筆直對準了那把真的刀刃。

  錚地一聲,利箭將刀身射彈開來,白奇風愕然驚呼,利箭破空而來,直中他的右胸!

  胸口突然被箭射穿的劇痛,令白奇風發出一聲慘叫,他一張口,便吐出一大灘鮮血來。

  博西勒在白奇風身邊落下,擰眉看著痛苦掙扎的白奇風。

  「你……你……」白奇風口吐鮮血,抬起手顫抖地指著他。「我女兒救你一命……你卻……恩將仇報……」

  博西勒震愕地呆住。這老者的女兒救過他一命?難道……他女兒是十年前他遇見過的那個姊姊?

  「老人家,你說清楚一點!」他蹲下身,急急問道。

  白奇風渾身忽然一陣劇烈的顫抖,博西勒怔愕地看見他慢慢幻化成了一隻體型碩大的白狐。

  「你是靈狐!」博西勒訝然。他常聽師父說起,靈狐毛色雪白,通人性,修煉之法與尋常狐類不同,妖狐以吸取人的精氣修煉,但靈狐靠的卻是天地日月的靈氣修煉,所以靈狐身上沒有妖氣,也絕少在人世間出現,他沒想到這白鬚老人竟然就是靈狐。

  「既然落到你手裡,要殺便殺吧!」白奇風有氣無力地看著他。

  「老人家,我並非有意傷你。」博西勒小心翼翼地幫他拔下箭,無奈地嘆口氣。「若不是老人家逼我太緊,我是不會傷害你的。」

  白奇風伏在地上喘著氣,見他渾身浴血,確實也是他的傑作。倘若不是急於要回靈丹,他又豈會對他下如此重手?

  「東西……此刻我是無力要回來了。」他望著博西勒,眼中充滿乞求。「望你念在小女曾經救過你一命的分上,放老朽一條生路吧。」

  博西勒心中不忍。「老人家,你傷太重,我送你回去。」

  「不。」白奇風虛弱地搖頭。「靈狐一族長年隱居在高山之上,不願被人發現蹤跡,你是獵妖人,我更加不會讓你知道靈狐一族隱居在何處。」

  「我雖是獵妖人,但靈狐不算妖,我不會殺害你們的。」他心中甚想見一見十年前救過他的姊姊。

  「你是『人』,我永遠不會相信『人』所說的話。」白奇風冷冷地拒絕他的好意。

  博西勒低眸苦笑。在「人」的眼中,他是「妖」,在「妖」的眼中,他是「魔」,然而在這靈狐的眼中,他卻是不能被信任的「人」。

  「那好吧。」他起身,一步一步往後退開。「老人家,等我走遠了,你就快回去療傷吧!」

  白奇風鬆了一口氣,怔怔地看著他慢慢走遠。以此刻傷重的程度看來,能不能撐得回去是一大問題,但是他可以感覺到博西勒願意放他一條生路的善意。

  或許,這獵妖人並不像他想像的那麼壞。

  或許,喜天並沒有救錯人。


  博西勒漸漸行遠,再回頭時,見那雪白靈狐已經離去了。

老靈狐傷重,能否平安回去呢?他不安地思索著。山中有虎狼,老靈狐又能逃得了嗎?

  他怎麼也想不到,十年前那個救過他一命的姊姊,居然會是老靈狐的女兒。

  當他奄奄待斃時,她是那般的憐惜他、溫柔地待他,而且還把某個「東西」給了他,救活他的性命。可是如今,他卻重手傷了她的父親,他心中儘是懊悔,充滿了自責。

  該不該跟在老靈狐身後護送他回去呢?

  正當博西勒猶豫不定時,遙遙望見遠方密林之間晃過一道人影,只一眼,他就立刻辨認出那隱隱的身影了。

  是師父!

  他暗暗驚出冷汗,立刻拔腿往山上飛奔。要是被師父發現了老靈狐,老靈狐絕對無法在師父手下逃出生天的!

  博西勒在林間深處狂奔疾行,他先找到了血跡,血跡一路滴往高山上去,他心想師父必然也是跟著血跡追那老靈狐。

  要是……老靈狐死在師父手裡,靈狐隱居之地又讓師父發現的話……想到此,他就幾乎不能原諒自己!

  他急步奔向山巔,遠遠看見師父閃身進了兩座峭壁之間的狹窄山縫中,他的心猛地一跳,有種不祥的預感。

  飛奔至狹長窄小的山縫前,看見地上有幾滴血跡,他不假思索地側過身走進去。這山縫狹長窄小,只能一個人側著身走,他把背在背上的弓取下來,擱在身側,彎腰走進幽暗的縫穴中。

  一陣濃郁的花香襲來,他撥開洞口前密密的草木花叢,一出洞,驟然被眼前明亮的景色怔住了。

眼前是一片蒼翠的綠地,一條溪水潺潺流過,溪邊長滿了一簇簇鮮豔的野花,山水靈秀得不可思議。

  再往遠處望去,一潭平靜如明鏡的湖水旁有一間間用草木泥巴蓋起來的房子,房頂的茅草上開著各色繁花,美麗得宛如仙境。

  忽然,一聲慘叫劃破了寧靜,淡淡的、死亡的氣息飄進了濃郁的花香中。他的心臟被恐懼攫緊了,猛然騰身往慘叫聲的方向狂奔而去。

  他看見許多身穿白衫的男男女女從屋中驚叫奔出,全都逃往一處流瀉著飛瀑的巖洞中。

  此時,一道紫紅色的人影閃過博西勒眼前,正彎弓搭箭,瞄準著一間草屋中的雪白身影。

  「師父!別動手!」他急急奔過去攔阻。

  「博西勒!我告訴你多少次了,獵妖時不許心軟,你為什麼不肯聽!」孤鏡怒聲痛斥。

  「師父,他們是靈狐,不是妖!」他一把搶下孤鏡手中的弓箭,大喊著。

  「是靈狐也好、妖狐也好,總之非人即妖,非殺不可!」孤鏡額上青筋暴起,瞠目瞪視著他。「把弓箭給我!」

  博西勒死命握緊了弓,綠眸不可思議地盯住孤鏡。跟隨他十年來,他初次感覺到師父的凶狠殘酷。

  「爹──」草屋內突然奔出一個雪白的身影,她懷中抱著體型碩大,身中一箭的白狐,跌跌撞撞地衝向他們,悲痛地放聲大哭。「你們殺了我爹──你們殺了我爹──」

博西勒一眼便認出少女懷中的是曾受過他一箭的老靈狐,但此時插在老靈狐背上的箭卻是師父射的。

  道行再高深的靈狐,也無法承受得了他和師父的兩箭。

  少女抱著老靈狐痛哭失聲,她拔下插在老靈狐背上的箭,整個身子都在劇烈地顫慄和痙攣,悲傷得淚如雨下。

  孤鏡不為所動,大步走向少女,張開大掌,意欲朝她天靈蓋拍下。

  博西勒大吃一驚,伸臂阻擋。

  「師父,饒她一命!」

  孤鏡震怒。「博西勒!你讓開!」

  「不!」博西勒用勁隔開孤鏡的手,咬牙冷視著他。「她身上沒有妖氣,她不是妖!」

  孤鏡驚愕地看著他,不敢相信自己竟然在他迫人的氣勢下動彈不得。

  白衣少女慢慢抬起淚顏,怔然仰望著護衛她的高大男子。

  博西勒低下眸瞥了少女一眼,驀地呆了呆,碧綠的眼瞳流動著奇異的波光。

  「妳……」

  「是你!」

  少女訝然地盯著博西勒的右耳垂,那一點硃砂色的印記,是她的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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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你是……你是那個孩子?你已經長這麼大了?」喜天的臉龐上仍掛滿著淚水,雙眸淚光盈盈,不可思議地仰望著博西勒。

  博西勒怔忡地凝視著她。這少女真的是十年前遇見的那個姊姊嗎?為何經過了十年,她的聲音容貌一點兒都沒有改變,始終還像個十八歲的少女?難道因為她是靈狐,所以永不會變老嗎?

  「博西勒,你什麼時候暗中與靈狐有了交情?為師的我怎會不知?」孤鏡狠眼掃向博西勒。

  「在遇見師父以前,這位姑娘曾經救過徒兒一命。」博西勒的視線一直停留在喜天的臉上,沒留意到孤鏡過分肅殺的眼神。

  「救你一命?」孤鏡冷哼。「所以你才會要我放過她?」

  「是。」博西勒把臉轉向孤鏡。「師父已經殺了她的父親,徒兒懇請師父看在她曾經救過徒兒的分上,手下留情,饒她一命。」

  孤鏡先是怒極,繼而發出曲折離奇的冷笑聲。

  「你是跟了我十年的徒兒,為師再三告誡過你,殺妖除怪是替天行道,妖者非人,豈可留在人間危害眾生,而你現在竟然求我饒這妖狐一命?」

  「師父!」博西勒寒下神色直視著他。「她身上分明沒有妖氣,你為何非要說她是妖狐不可?」

  「非人即妖!」孤鏡大怒。「博西勒,就算她曾經救過你的性命,但妖就是妖,何用廢話,你怎可是非不分!」

  「師父,是非不分的人是你!」他眼神鷙猛地盯住孤鏡。

  「你敢逆師!」孤鏡瞠目怒瞪著反抗的他,眼中閃出烈火。

  博西勒跟隨孤鏡十年,深知師父脾氣頑固執拗,他始終認為除妖乃是替天行道,因此射殺妖物從不留情,現在要他抬手放這靈狐少女一條生路,無疑是挑戰他的信仰。

  「師父,你常說妖物害人,但是在徒兒將死之時,救我活命的卻是你口中害人的妖物,倘若一個人忘恩負義,與害人的妖物又有何分別?」他轉過身,立在喜天身前,將她護入自己的羽翼。

  喜天怔怔然地仰視著博西勒英偉壯碩的背影,安心地躲在他的庇護下。

  「你──」孤鏡從未如此被博西勒激怒過,他的臉色倏地陰沉下來,嘴角因憤怒而顫抖。「我收你為徒,養育你、照顧你十年,難道為了一個妖物違逆我,就是你給我的報答嗎?」

  「師父,對你的養育之恩和對她的救命之恩,兩邊我都必須回報。」他耐著性子說道。

  「我的養育之恩算什麼,比得上人家的救命之恩嗎?」孤鏡憤怒的語氣變得又冷又硬。「好,你去報人家的救命之恩吧!從此刻起,你我之間就斷了師徒名分,往後相見也當不識!」

  「師父!」

  「你要與妖狐有瓜葛,就別認我這個師父!」

  孤鏡盛怒的話語割裂了兩人之間的情分,他憤然轉身離去,原以為博西勒會追上來求他原諒,可是在他一直走到了出口的縫穴前,博西勒始終都沒有追上來,他愈想愈惱怒,腦中浮起收他為徒這十年之間的點點滴滴。他將除妖的法訣盡數傳授給他,一心培養他成為接替自己的獵妖手,想不到現在他居然為了一隻妖狐而背叛他,一種沉重的失落感漸漸化成不斷膨脹的怒氣。

  他絕不原諒叛徒!

  博西勒目送孤鏡遠走的背影,心中百味雜陳。師父平日雖然嚴厲凶狠,但待他的那份關懷卻是不假,此刻師父正在氣頭上,聽不進他說的任何一句話,他只能等師父氣消了之後再請求他的原諒。

  「為了我,你把師父得罪了,你後不後悔?」

  輕柔微顫的嗓音在他身後響起,他轉身,低眸凝視著那張充滿悲傷淚水,絕美得令人生憐的容顏。

  「自然不後悔。」他緩緩蹲下來,看著老靈狐身上的兩個血窟窿,心中一陣酸澀。

  喜天輕撫著父親冰冷的身軀,痛苦地閉上眼睛,淚水自眼角溢出來,一滴一滴地落在泥地上。

  「我沒有想過,有一天我爹會死,這種事我從來都沒有想過……」她止不住話音裡的抖顫,淚水撲簌簌地滾下。

  「對不起。」他心痛地望著她,不知該如何安慰她才好。

  喜天淒楚地搖頭,過度的傷心讓她無力思考他為何要向她道歉,也沒有發現他那雙在陽光之下碧綠透徹的眼瞳,她只是無比憐惜地抱起老靈狐的屍體,默默地往瀑布的方向走去。

  博西勒不由自主地跟在她身後走。

  躲在瀑布巖洞內的靈狐族人此時紛紛走了出來,圍繞在喜天身旁掩面哭泣,他們陪著喜天將老靈狐放進巖洞內,在屍身上蓋滿石頭,然後全部的人都一起跪在瀑布前低低哼起哀歌來,神情悲痛欲絕。

  博西勒遠遠站在一旁,看著震撼他的這一幕。哀悼的歌聲一直到月亮升起才歇止,在月色中,靈狐族人慢慢散去,經過他身旁時,看他的眼神雖然冰冷漠然,但是沒有敵意和恨意,反倒懼意甚深。

  因為他們知道他是獵妖人,所以怕他嗎?博西勒暗忖。

  喜天神色恍然地走過他身旁,在她身邊跟著一個白衣少女。

  「喜天,他是誰?為什麼在這裡?」那白衣少女古怪地看了他一眼。

  喜天木然地轉過頭,彷彿這時候才忽然發現博西勒的存在。

  「雲霓,他剛剛救了我,他是好人。」她柔聲向雲霓解釋。

  「是嗎?」雲霓眼中滿是疑問。「他不是跟那個殺了你爹的人一起來的?」

  喜天幽幽一嘆,望著博西勒的眼神溫柔無限。「方才若不是他出手相救,我恐怕也死了。」

  博西勒幾乎難以承受喜天如此單純的信任,心情苦澀複雜。

  「你為什麼還不走?」雲霓不似喜天那般信任他,眼神戒備森嚴。

  「暫時,我必須留在這裡。」他淡淡地說。

  「為什麼?」雲霓疑惑。

  「他怕他師父去而復返,會對我們不利,所以決定留下來幫我們。」喜天替他答了。

  博西勒微訝地看著喜天,沒想到她竟明白他的心思。

  「你師父?」雲霓驚詫地瞠大雙眼。「那個獵妖人是你的師父?這麼說,你也是個獵妖人?」

  博西勒不語,算是默認。

  雲霓的臉色驟變,拉著喜天忙後退幾步。「獵妖人」在她心中代表的意義是敵人,是恨!

  「雲霓,妳別緊張,他不會對我們怎麼樣的。」喜天安撫著她。「他要是想殺我們,老早就可以動手了,何必等到現在是不是?」

  「你為什麼想幫我們?」雲霓一臉防備地質問博西勒。

  「報恩。」他簡單地答。當然,在他心中還有誤射老靈狐的愧疚。

  「報什麼恩?」

  「因為他小的時候我曾經救過他一命。」喜天補充解釋。

  「……難不成他就是妳偷溜下山那一次遇見的小男孩?妳說夢裡直喊妳姊姊的那個孩子?!」雲霓驀然想起來了,一瞬也不瞬地盯著博西勒瞧。

  「是啊。」喜天望著他微微一笑。「他那時候還小,現在已經長這麼大了,我也差點認不出來了。」

  喜天眼中那份憐愛之情,令博西勒心中一暖,這是他渴望已久、尋找已久的眼神,衝著這一份感動,管她是妖是怪,他都會全力保護她不受傷害。

  「好吧,你為了報恩所以願意留下來幫我們,可是你師父放得過我們嗎?」雲霓質疑問道。

  「既然我選擇留下,我師父那兒自然有我來擋。」他相信師父不會半點師徒情分都不顧,無論如何,兩人也不至於會敵對到廝殺拚命的地步。

  「你厲害還是你師父厲害?你擋得了他嗎?」雲霓冷哼。

  「好了,雲霓,妳別再問那麼多了。」喜天不喜歡雲霓用那種咄咄逼人的態度責問博西勒。「今天發生了太多事情,我爹一死,族裡人心惶惶,現在有他願意留下來幫我們是件好事。妳也累了,回去歇息吧。」

  「那他呢?妳讓他睡哪兒?」雲霓緊張地問。

  喜天低首沉吟,淡淡地說道:「我爹已不在了,他的房間就給他睡吧。」

  「不行!」雲霓附在她耳畔竊聲警告。「妳怎麼能跟可怕殘酷的獵妖人住在一起?萬一被他殺了怎麼辦?」

  「雲霓,我明白雲裳的死是妳心中永遠抹不去的陰影,我不會要妳忘記,但我想不是每個獵妖人都那麼可怕殘酷的,至少我相信他不是。」她並不曾在他身上感覺到任何殺氣。

  「妳爹都被殺了,妳還這般天真!」雲霓輕叱。

  「殺我爹的不是他。」她平靜地答。

  「可他們是師徒啊!我真不知道該怎麼說妳──」

  「好了,什麼都別說了。」喜天低聲地截斷她的話。「既然我都不擔心了,妳也就別為我操心了。更何況,我信得過他。他在妳眼中雖然是可怕殘酷的獵妖人,但在我眼中,他只是個可憐的孩子罷了。」

  「什麼孩子?那人高頭大馬,一隻手就能把妳捏碎了,還孩子呢!」雲霓惶急地跺腳。

  「雲霓,相信我一次。」喜天緊緊握了下她的手,認真地說。

  雲霓氣呼呼地別開臉,咬了咬牙,轉身離去。

  喜天抿著唇,眼神複雜地望著雲霓走遠。

  「為了我得罪妳的朋友,這樣好嗎?」博西勒低聲說。

  「她會明白的。」喜天轉過頭看他,唇角微微揚起一抹若有似無的笑。「走吧,我帶你回去。」她牽住他的手,那麼自然而然,好像他們是多年不見的老友,好像他們是失散多年的親人。

  博西勒被她白玉般柔滑的小手輕輕牽著走,儘管他的身形比她高大許多了,但她卻似乎仍把他當成十年前那個小男孩般對待。

  「我聽你師父喊你博西勒,那是你的名字嗎?」她說話的語氣與十年前對他說話的語氣一樣,沒有因為他的外貌身形改變而改變。

  「是。」博西勒屏住了呼吸,不願驚擾這份令他心悸的溫柔。「我剛才聽妳的朋友喊妳喜天,所以妳的名字叫喜天?」

  喜天點點頭。「我們靈狐族人都姓『白』,我的全名就叫白喜天。你呢?你姓什麼?」

  「舒舒覺羅氏。」

  「什麼?」喜天微訝。「你的姓好長。」

  博西勒微微一笑。「我是滿人。」

  「滿人是什麼?」她可不懂了。

  「滿人是人類的其中一族,就像靈狐是狐類其中一族的意思一樣。」

  「原來如此。人類也分很多族嘍?」她對人世中的一切都充滿了好奇。

  「很多,多得我也弄不清到底有多少族。」他都已經十年沒有下過山了,而且十年以前,他只是個被父母親關在家裡不敢放出去的孩子,外面的世界究竟怎麼樣他根本也不明白。

  「你們都住在一起嗎?還是各自住在自己的地盤?」

  「『他們』是不是都住在一起我也不很清楚,但我絕對是不能和『他們』住在一起的人。」博西勒冷嘲。

  「為什麼呢?」她仰望他,微笑的面容純淨晶瑩。

  「因為我的眼睛。」

  「你的眼睛怎麼了?」她細細看一眼,在柔淡的月光下,他的眼珠色澤並不明顯,她始終沒注意到他是綠眸。

  「『他們』都說我是妖物,因為我的眼睛是綠色的。」他覺得奇怪,難道她沒發現嗎?

  喜天先是一愕,然後笑起來。

  「簡直胡說!妖物的眼睛哪裡都是綠色的?綠色眼睛的也並不都是妖物呀!在我眼裡,你就只是一個普通人。」

  博西勒失神了一瞬,靜靜凝望了她好一會兒。她眼中看到的他只是一個普通人,這麼簡單的一句話,竟讓他感動到不能自己。

  十年前,因為師父一句「你又不是妖」的話,讓他願意拜他為師,放心追隨他;如今喜天這一句「你就只是一個普通人」,讓他那顆傷痕纍纍的心再度有了寄託。只要她肯開口,即使要他粉身碎骨,任何事他都肯為她去做。

  月光照在平靜的湖水上,沉浸在一片銀光中。

  喜天牽著他的手走進湖畔一間草屋。

  「我爹……不在了,你就暫時在這兒住下吧,這房間我昨天才打理乾淨的。」一回到家,不禁又令她想起父親遽亡的事實,胸口便有如抽搐般劇痛起來,點燭火的雙手不由自主地發顫著。

  博西勒看得出喜天極力壓抑著內心巨大的悲傷,但他不擅與人相處,更不懂得如何安慰人,只能怔怔地看著她擺出故作堅強的表情,全然沒有半點撫慰她的能力。

  「我爹這兒有乾淨的袍子,你先拿去換上。」喜天忙碌地取出衣袍來,在他身上比量著。「你身量高,這袍子可能嫌小,明日我有空了再給你修改過,今天就暫且湊和著穿吧。」

  博西勒緩緩把身上的黑袍解開,喜天接過手,愕然發現他的黑袍上佈滿細長的劃痕,染滿了早已經乾涸的血跡,她驚訝地轉頭看他,赫然驚見他的身軀上刀傷遍佈,一條條細長的血痕觸目驚心。

  她冷抽一口氣,指尖微顫地撫過薄如蟬翼般的細密傷口。

  「這……這是……是我爹的刀法……」

  「我和妳爹是有過一場打鬥,其實,妳爹身上第一個箭傷是我射的。」他不想對她隱瞞。

  「我爹身上的第一個箭傷?」喜天震愕地握住他的手臂,指尖深深陷入他的肌理。「是,沒錯,我爹身上是有兩個箭傷,他回來時身上就帶傷了。」

  「我並不知道他是妳爹。」他解釋,雖然為時已晚。

  喜天的思緒紛亂糾結。「你們兩個為什麼會打起來?」

  「妳爹說,妳給了我一樣東西,他要我歸還,我沒理會,他就動手了。」

  喜天深深吸氣,用力咬住下唇,臉色蒼白。「我知道了,他是打算劃開你的肚腹要回東西對嗎?」

  博西勒正想問她,她到底給了他什麼東西時,喜天突然投進他懷裡,把臉龐緊貼在他傷痕纍纍的胸膛上。

  「爹──」她的淚水迸出眼眶,瘋狂滾落,濡濕了他的胸膛,給他的傷口帶來微微的刺痛。

  博西勒怔然呆立了半晌,而後笨拙地輕輕撫摸她的發。

  「妳別哭,別哭了……」他由著她伏靠在自己胸前,小心翼翼地圈抱著懷中輕輕顫慄的嬌軀,一陣心痛從胸腔深處傳來。「喜天,只要妳不哭,我什麼都願意為妳做,我會保護妳,相信我。」

  我會保護妳,相信我。

  喜天聽見了他說的話,雖然孩子氣重,卻達到了最直接的安慰效果,悲傷漸漸化成了柔風,在她心底緩緩吹散。

  她傾聽著他強而有力的心跳聲,慢慢合上淚濕的雙眼,說不出是喜悅還是憂傷的情緒淹沒了她。

  我會保護妳,相信我……



  孤鏡滿懷著憤恨下山,狂風在半山刮著,正如他此刻的心情。

  他回到家中,在二十支狼牙箭上書了符咒,放進箭囊,背起弓箭出門,決心再回靈狐隱居處,將靈狐全族殲滅。

  黑夜裡,他經過黑龍潭,意外看見黑龍潭底發出亮眼的紫光。

  他悄悄躲在暗處,看見一男一女從潭底竄出,兩人倒臥在潭邊緊緊相擁著。

  孤鏡嗅到了一陣濃濃的妖氣,他下意識地從箭囊中抽出兩支箭來,一起搭在弓上。

  「這劍是妳從『天王殿』盜來的?」男子竊聲低問。

  「是啊,倘若沒有從增長天手中盜來這把劍,我如何能從天界的鋼索底下救你?」那女子哽咽地說道。

  「可是……妳盜了這把劍,只怕罪孽更深重啊!」

  「既然救了你,這劍已沒有用處,咱們立刻把劍歸還便是了。」

  孤鏡聽到這裡,心中大啟疑竇,遠遠看見那女子身側放著一把長劍,劍身隱隱流動著一股紫氣,透出陣陣威嚴祥和的光。

  「我看這樣吧。」那男子說道:「咱們先將這把劍留在身邊,這把天王劍能呼喚神鬼妖魔、驅使天地靈氣,反正黑龍王不可能饒恕咱們,不如就用這把劍收伏群妖,佔山為王算了!」

  「你說什麼都好,我都聽你的。」那女子無限深情地說。「既然已犯下不可饒恕的罪,再多犯下一樁也沒什麼了不起的。」

  「好,咱們就佔了這把『滅魂劍』不還了。」那男子扶著女子起身。

  孤鏡看準時機,箭尖對準了那一對相擁的男女,放箭射去!

  兩支箭分別射中一男一女,那對男女緊緊相抱,發出慘叫聲。

  孤鏡面無表情地走過去,冷眼盯著那一對男女在他眼前慢慢變回原形,一黑一紅兩條魚在地上不住痙攣彈跳。

  「原來是魚精!」他冷哼。

  「為什麼要殺我們?」黑魚精痛苦地向他咆哮。

  「我是獵妖人,問我為什麼要殺你們,豈不是廢話嗎?」孤鏡冷笑。

  「我們好不容易從龍王的鋼索下逃出來,求求你高抬貴手,饒我們夫妻一命!」紅魚精悲痛地哭喊。

  孤鏡不為所動,他只對那把增長天王的「滅魂劍」感興趣。

  「你們說,這把劍能呼喚神鬼妖魔、驅使天地靈氣是嗎?」他拾起看似沉重,其實輕如鴻毛的「滅魂劍」,感受著劍身奇異的紫氣流光。

  「你喜歡這把劍,我們夫妻可以把劍送給你,只求你放我們一條生路!」紅魚精哀哀懇求著。

  「任何妖物都休想在我手中逃出生天!」孤鏡舉起劍,朝兩條魚精輕輕揮去。

  一道紫光掠過,兩條魚精立時化為煙塵,半點不留痕跡。

  「滅魂劍」!

  孤鏡欣喜欲狂,縱聲長笑。

  自此以後,獵妖再不必費吹灰之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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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11-14 00:15:29 |顯示全部樓層
第四章

  晨曦透過窗,微微照了進來。

  博西勒在半睡半醒之間,感覺到有柔軟的東西在撩搔著他的胸膛,肌膚傳來一陣陣沁心舒適的涼意。

  他迷糊地睜開眼,看見喜天坐在他床邊,正用羽毛沾著綠色的汁液慢慢塗抹著他的傷口,他訝然地驚醒過來,從床上彈坐起身。

  「你醒了,睡得好嗎?」喜天柔柔一笑。

  博西勒怔怔地點頭。

  「我給你搗了些藥,擦在傷口上會好得快些。」她轉到他身後,拉下他的衣衫,輕輕塗抹他背上的傷口。

  「謝謝。」他渾身緊繃,那隻羽毛像在搔他的癢似的,對他來說簡直是酷刑。

  看著博西勒身上佈滿的細密傷痕,喜天若有似無地嘆了口氣。

  「我真的沒有想到,我爹他會對你下這麼重的手。倘若好好跟你解釋明白,也不至於會兩個人打起來,最後還害自己賠上一條性命了。」

  「不,也不能全怪妳爹,也怪我性子太傲慢了,才會逼你爹出手。」她愈不怪他,他愈是自責。

  「真的不怪你。」她輕柔地拍了下他的肩。「當初你並不知道我借你靈丹這件事,突然間有個人跑出來,不由分說地跟你要東西,是誰都會覺得莫名其妙,又怎能怪你呢?看你身上這些傷,就知道我爹當時有多麼氣急敗壞了。」

  博西勒不可思議地看著喜天,她的至親死了,可是她並沒有追根究責,反而願意理智地看待是非對錯,她的冷靜明理令他大感訝異。

  「靈丹?」他突然想起了她話中提及的東西。「妳說妳給我靈丹?」

  「不是給你,是借你。」喜天抿嘴輕笑了笑,把手中那碗藥汁擱到一旁。「那靈丹是我修煉六百年的道行,只能借你,不能給你。瞧,我還在你耳上留下印記,都是為了將來好尋你的。」

  博西勒一直奇怪自己的耳垂上為什麼會突然多了一個朱印,現在終於知道原由了。

  「難怪妳爹會一眼就認出我來。」

  「是啊。」喜天伸手輕輕撫弄他耳垂上的朱印。「若不留下印記,像你如今長得這般高大,容貌也大異了,我要尋你豈不是難如登天?」

  喜天無心的舉止,對博西勒來說卻形同挑逗。耳垂是那麼敏感的地方,被她柔軟的指尖揉弄著,他的臉頰不自禁地開始發熱起來,像有簇小火苗,慢慢燒融了他的肌膚和骨髓。

  「妳放在我身上的靈丹,我要如何還給妳?」博西勒微轉過頭,悄悄避開令他尷尬臉紅的觸碰。

  「沒有關係。」她笑著理了理他的頭髮。「你現在身上有傷,靈丹暫且還留在你那裡吧。」

  博西勒心中暖洋洋的,他很喜歡與喜天相處時的感覺,和她在一起,心情感到格外的平靜祥和。她的笑容如此純淨,對待他的態度也如此自然。

  「其實我自己很清楚,若是沒有妳的靈丹,我應該早已經死在你爹的刀下了,是嗎?」他慢慢拉好衣衫。

  「我的靈丹雖然不能保你毫髮不傷,但至少保住性命沒有問題。」喜天擰乾手巾遞給他。「擦擦臉吧。」

  博西勒接過手巾擦臉,隱約發現窗邊有幾個人影晃動著。

  「喜天,有人來找妳了。」他的下巴往窗口抬了一抬。

  喜天走到窗邊,探頭往外看。

  「是你們呀,怎麼躲在這兒,不從門口進來?」她奇怪地對著兩個少男、兩個少女說。

  「沒事沒事,我們只是經過這兒,沒別的事!」四個人你推我、我擠你地跑遠了,一邊還回頭偷看博西勒。

  喜天明眸一轉,頓時明白了。

  「他們準是來看我有沒有還好好地活著呢!」她好笑地說。

  博西勒單眉挑起,笑了笑。「我身上應該有你們討厭的血腥氣,他們害怕我也是自然的。」

  喜天把鼻子湊過去,在他身邊聞一聞。「我倒是聞不出你身上有什麼討人厭的血腥氣,你殺過很多妖物嗎?」她困惑地抬頭問,鼻尖正好對著他的嘴唇。

  博西勒心一跳,有種說不出來的異樣感覺。

  「也算不少。」他微窘地抬高下巴,一顆心不安分地顫動著。

  「倘若我不是十年前救過你一命,你會不會也像你師父那樣,毫不留情地把我們都殺了?」她望定他的眼。

  「我不知道。」她的目光令他慌亂了一瞬。「我一向聽師父的命令行事,他要我殺我便殺,我不曾違逆過他。」

  「好聽話的孩子。」她深嘆,無比憐惜地輕撫他的臉頰。「你不是個無情的人,但是師命又難違,你一定覺得很辛苦吧?」

  博西勒如遭雷擊地一震,全身隱隱顫慄著。

  「妳怎會如此明白我?」他被震撼住,心口的虛空讓感動給填得滿滿的。

  「我都活了六百年了,有什麼看不穿的,又怎麼會不明白你這一顆才二十幾歲的心?」她幽幽輕嘆。

  「喜天……」

  「我記得你從前喊過我姊姊,現在喊我名字倒挺順口的。」她唇邊有著忍不住的笑意。

  「從前我看起來比妳小,自然喊妳姊姊;現在我樣子看起來比妳大,當然就喊名字了,難道妳希望我喊妳喜天姊姊?」他喜歡看她笑,她笑起來的模樣純淨飄渺,不染麈煙。

  「我的模樣看起來像是比你小,但我已經六百歲了,當你婆婆都行了,姊姊又有什麼當不得的?」

  博西勒搖頭淺笑。「我不喊妳姊姊,更不喊妳婆婆。」

  「隨你了。」喜天聳聳肩,嫣然一笑。「反正只是玩笑罷了,我還真怕你喊我婆婆呢!」

  「喜天,妳出來一下!」雲霓在門外喊著。

  喜天走過去開了門,看見雲霓面色微凝地站在門外。

  「什麼事,雲霓?」

  「族長已死,咱們要共同商議族裡接下來的大事,妳也一起過來吧!」雲霓一邊說,視線一邊冷瞥屋內的博西勒。

  「好啊。」喜天回頭對博西勒搖搖手。「等我忙完了就回來,你若餓了,自己拿桌上的餅吃。」

  博西勒笑著點頭。

  雲霓扯住喜天的手,不悅地拉著她走。

  靈狐一族除了喜天之外,沒有人肯靠近博西勒,要他們敞開心胸相信一個獵妖人更是談何容易。博西勒很清楚,自己勢必要付出更多的耐心和善意,才能得到靈狐族人的信任。

  他在桌上找到烤得外酥內軟的麵餅,簡單地吃完了一個,然後閒著無聊四處打量著。這間草屋小得他走個十步就走完了,屋內的陳設比他和師父住的地方還簡單。另一間小巧雅潔的臥房,便是喜天的房間了。

  他好奇地走進去環視了一圈,沒看見任何女子用的胭脂水粉和釵鐶髮飾,倒是看見了桌上擺放著厚厚一大迭的年畫和版畫,他走過去一張張拿起來看。這一類民間畫作,他記得很小的時候也曾經在家裡看見過,不論是年畫、版畫還是剪紙,內容包羅萬象,全是世人民間生活寫照。

  像喜天這樣一個不食人間煙火的靈狐女子,竟會擁有如此多人世間最簡單廉價的平民畫作,他實在很難把兩者聯想在一起。

  看完了畫,他慢慢步出草屋,放遠望出去。

  這真是一個與世隔絕的仙境,極目望去滿眼翠綠,遠山白雲繚繞,輕靈的溪瀑和明靜的湖水穿梭其間,空氣中飄散著花和青草的香氣。

  他深深吸進清靈透心的空氣,有一種在天地之間忘我的感覺。

  這個地方,時間無聲、歲月無驚,他此刻才明白,原來活著並不是只有永無止息的殺戮,日子其實也能過得如此隨意平和。如果可以在這裡住下來,一直與喜天相伴,那也是一件不錯的事。

  不遠處,從一間比任何屋捨架得還要高的草屋中,走出了許多靈狐族人,他看見喜天也在其中。

  喜天遠遠看見了他,高高地伸長了手臂朝他揮手,臉龐甜笑盈盈。

  他不自主地朝她走過去,喜天也提著裙襬,開心地朝他奔過來。

  「你怎麼出來了?吃東西了嗎?」喜天在族人漠然的目光注視下,親暱地握住他的手。

  博西勒笑著點頭。

  風帶來了一陣氣息,迷離芬芳的花香中夾雜著淡淡的──血腥氣。

  這一刻,博西勒全身的肌肉都繃緊了,他的心跳愈來愈快,胸腔中的恐懼不安愈來愈重,臉色在剎那間變得煞白。

  喜天被他凝固在臉上的詭異表情嚇住,只呆了一瞬,立刻恍然大悟般地轉過臉去。

  一道巨大的紫光照亮天空,像一條發怒的巨龍,伴隨著轟隆雷聲,如閃電般朝他們劈過來!

  「不!」博西勒嘶聲怒吼著,他飛快地把喜天捲入懷裡,轉身用自己的身體全面護住她。

  一股巨大的壓力像凜冽的罡風般擊向他的背,劇痛讓他一瞬間喘不過氣來。

  紫光彷彿幻化成了衝天烈焰,從他的背脊滾滾燃過去,他抱著喜天跪下來,把她的頭緊緊壓在胸前,然後,他側首,親眼看見紫焰吞噬了一個個雪白的身子!

  一股巨大的悲痛從他喉嚨口狂湧出來,他的眼淚奪眶而出,狂喊聲衝向天空──

  「不要!不要──」

  紫焰在一瞬間便消失了。

  聲音彷彿凝固了,天地彷彿靜止了。

  頭頂上的藍天白雲依舊浮動,野花綠地依舊鮮豔青翠,溪水依然潺潺地流,草屋也完整地錯落在平靜的湖水旁。

  一切似乎都沒有變,只是所有的雪色人影皆不見了,他們甚至連一聲驚叫都還來不及發出,便一個個地讓紫焰吞噬了!

  博西勒的喉嚨被酸楚緊鎖,淚水靜靜淌過他輪廓分明的臉。

  那紫焰是什麼?是什麼?為何如此厲害?

  驀然,他看見孤鏡雙手上擎著一柄泛著紫色流光的重劍,臉色狂喜,得意地發出響亮的大笑聲。

  「這才是獵妖人該擁有的兵器啊!哈哈哈──」

  博西勒不敢置信地看著笑容掙獰的孤鏡,彷彿從來不曾認識過這個人。

  「博西勒,這樣的一把『滅魂劍』沒讓你心動嗎?只要你肯回到為師身邊,將來這把劍為師總會傳給你的!」

  「滅魂劍」的力量太令孤鏡滿意了,他眼神癡迷地看著劍身,明亮的紫光映在那張貪婪狂傲的臉上,讓博西勒感到不寒而慄。

  「博西勒,我好痛……」

  懷中虛弱的聲音拉回了他的神智。

  「痛?什麼地方痛?」他緊張地低頭察看,赫然發現喜天右臂和右腿這些曝露在他保護之外的肌膚都血肉模糊了。

  「好痛……」她渾身癱軟在他懷裡,蒼白的臉上冷汗涔涔。

  「博西勒,你聽見為師跟你說的話嗎?」孤鏡提著劍,冷冷地朝他跨來一步。

  博西勒腦中混亂得理不清頭緒,他不知道師父是從哪裡弄來了那把厲害無比的「滅魂劍」,在他的全力護衛之下,喜天都還是遭到劍氣弄傷,要是師父再揮來一劍,說不定喜天就活不成了。

  要先奪下師父手中的劍?還是先帶著喜天逃走?可是不管是哪一種選擇,喜天的處境都同樣危險!

  「博西勒!」孤鏡再朝他走近兩步。

  突然間,孤鏡手中的「滅魂劍」劇烈地震動起來,孤鏡大吃一驚,慌忙用兩手緊緊握住劍柄,但是劍身的震動卻愈來愈大,大到孤鏡幾乎握拿不住。

  「怎麼回事?這是怎麼回事?」孤鏡吃力地控制著劍,手足失措地喃喃自語。

  博西勒發現了孤鏡和那把劍的異狀,他知道這個救命的時機稍縱即逝,急忙抱起喜天往外逃。

  當他一站起身,那把「滅魂劍」顫動得更加劇烈,劍身上的瑩瑩紫光也流動得更加快速,發出奇異的「嗡嗡」聲。

  「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滅魂劍」的劇動幾乎讓孤鏡站不住腳,踉蹌地倒退了幾步。

  博西勒趁這個機會,緊緊抱著喜天逃往山縫出口,背後還遠遠地聽見孤鏡大喊「這是怎麼回事」的聲音。

  他疾步狂奔下山,喜天伏在他懷裡,感覺到他結實的胸膛因激烈奔跑而收縮著,他熾熱的汗水滴在她的臉上,這一刻,她初次感受到一個男人的力量。

  抱著喜天逃了好一陣子,博西勒把她帶進一處頗為隱密的洞穴內,小心翼翼地將她放下。

  「喜天,妳現在感覺怎麼樣?」他心憂如焚地看著她。

  「好痛、好痛……」她的神智有些恍惚迷離,肌膚血肉就像被烙鐵烙過似的,痛得她牙關直打顫。

  「我把妳的靈丹還給妳!」他輕輕捧著她慘白的臉,焦急地說。「告訴我,該用什麼方法才能把靈丹還給妳?」

  「沒有用的。」喜天氣息微弱,緊閉著眼,「那是一把來自天界的劍,一旦受那劍光所傷,就算有十顆量丹也癒合不了我身上所受的傷。」

  「妳說妳的傷癒合不了?」他無法置信。

  「是啊……」她痛苦地蹙眉,疼得不住吸氣。「我的傷口會一直潰爛下去,永遠也癒合不了。」

  「怎麼會這樣?一定有方法可以救妳!」博西勒腦中亂成一片,一想到她可能會死,他就著急得無法冷靜。

  「沒有關係的,博西勒。」喜天輕輕拭去他額上的汗珠,深深瞅著他。「在我死之前,能知道有個人願意全心全意地保護我,我心裡真的已經很開心了。如今,我的爹爹死了,我的族人們也都死了,我一個人活著也沒有多大意思,就算死了也沒有關係的。」

  「不行,妳不可以死!我還想跟妳一起生活,妳不可以死!」他心痛地將她擁進懷裡。「無論如何,我都先把靈丹還給妳,妳有了靈丹,說不定就有一線生機!告訴我,該怎麼把靈丹還給妳?」

  喜天凝望著他惶然焦慮的綠眸,他眼中那份痛惜還有隱約的淚光都令她感動莫名,在這最脆弱的一刻,發現有人如此關懷她,甚至為她落淚,竟讓她感到無比幸福。

  「把頭低下來。」她低柔地說道。

  博西勒聽話地把頭低下,與她四目相對。

  「再低下來一點。」

  他困惑地把頭再壓低一些,鼻尖碰上她的鼻尖。

  喜天笑著微仰起臉,輕輕吻住他。

  博西勒怔呆住,全部的知覺一瞬間都集中在兩人接觸的嘴唇上,他不懂喜天在做什麼,但是她柔軟的唇瓣卻令他幾乎窒息。

  「把嘴張開。」她的嘴唇貼在他唇上低語。

  他被動地張開嘴,喜天的紅唇更加緊密地貼上來,他的神智有些迷亂,呼吸也漸漸變得急促,他隱約感覺到喜天的手心輕壓在他的丹田處,不一會兒,他的丹田處湧起了一圈熱氣,這股熱氣慢慢地湧上他的喉嚨口,滑入他口中,接著便讓喜天吸取而去。

  在喜天將靈丹吸進去之前,他瞥見了靈丹的模樣,看起來就像一顆晶瑩燦亮的銀色珍珠。

  喜天收回了靈丹之後,閉上眼,慢慢地運氣調息。

  博西勒沒想到靈丹竟然是以這種方式取回,剛才差點在喜天誘人的紅唇下克制不住。

  「好些了嗎?」他檢查她右臂上一大片像被腐蝕了一般的肌膚。

  「疼痛減輕了不少,我想傷口潰爛的速度大概會減緩一些吧。」喜天勉強地笑了笑。

  博西勒怔愕地看著她,眼中壓抑著沉重的灰雲。

  「你的眼睛很好看。」喜天微偏著頭,柔柔笑說。「博西勒,不必為我傷心,我喜歡你的眼睛是清清亮亮的才好。」

  博西勒的神情一悲,緊緊地閉上眼。

  「你是個好孩子。」喜天輕撫他的臉。「你為我做了這麼多事,我已經很感到心滿意足了,不要為我太過傷心。我原以為你離開了師父,我能代替你師父照顧你一陣子的,沒想到卻沒有這個機會了。倘若我死了,不能陪伴你,你也千萬別回去你師父那兒,跟著你師父,你只會覺得痛苦,並不會開心的。」她柔聲對他說道。

  博西勒聽著她的溫言勸慰,更覺得心酸難抑。

  突然,洞穴口噴湧進大量的疾風,博西勒立刻將喜天護到身後,驚瞪著洞穴口那一陣古怪的風。

  「毗琉璃出來!毗琉璃!你在裡面吧?」

  一道飄渺而低沉的聲音從洞穴外傳遞進來。

  博西勒和喜天兩人奇怪地對望一眼。

  「誰是毗琉璃?」喜天輕聲問博西勒。

  「我不知道。」博西勒擰眉搖頭。「既不是妳,也不是我,那就是外面那個人找錯人了!」

  「毗琉璃,我知道你在裡面,你若不出來,那我只好進去了。」

  博西勒不知那人有何企圖,急忙站起身護住喜天。

  一個衣飾奇異的男子慢條斯理地走進洞來,他渾身散發出比月光還金黃的光芒,幽暗的洞穴因為他的出現而泛出層層異色光澤。

  「總算找到你了!」那男子一看見博西勒,立刻發出悅耳的輕笑聲。

  博西勒錯愕地盯著眼前這個姿容絕俊的男子,心中升起一種異樣的感覺──自己似乎曾經在哪裡見過他?

  「你是誰?」他微瞇著眼看那男子,恍恍然地感到熟悉親切。

  「咦?靈狐受傷了?」那男子彎下腰,從博西勒的身側偷望進去。

  博西勒震愕莊,這男子竟一眼就看出了喜天的原形。

  「奇了,居然還是被你的『滅魂劍』給傷的?」那男子詫異低呼。

  博西勒被他的話弄得一頭霧水。什麼他的「滅魂劍」?

  「這靈狐再不快點醫治,可就活不了三個時辰了。」那男子挑眉笑問。「喂,你治不治她呀?」

  「你能治得好她嗎?」博西勒急切地問。

  「你自己就能治了,還用得著我動手嗎?」他淺淺一笑,朝喜天的臉上呼去一口氣。

  喜天閉上長睫,軟軟地滑倒在地。

  「你做什麼?!」博西勒吃驚地大喊。

  「毗琉璃,我要解開你的封印了,你的法相不能讓她看見。」

  「什麼法相?你到底是誰?」他已經無法忍受這些詭異的言語了。

  「我是毗沙門天。」

  那男子的雙手開始打著一連串繁複的手印,然後伸出一指點在博西勒的眉心間,低低唸誦真言──『唵 毗嚕陀迦 藥叉 地波哆曳 莎賀……』

  一道灼熱的光從毗沙門的指尖直衝進博西勒的眉心,一波波滾滾狂潮不斷湧入他腦中,神秘的氣息如激流般衝向他的四肢百骸,剎時,他渾身毛孔大張,激射出瑩亮柔和的光芒,一股淡雅清靈的氣息自他體內緩緩散放出來,頃刻間,洞穴內盈滿了陣陣沁涼舒適的香。

  極度的澄靜將他的身心緩緩籠罩住,他的意識漸漸清晰澄明,洞悉了過去未來、有形無形、凡間天界的一切。

  他知道了自己是誰!

  當佛陀要涅槃時,深切對他們囑咐著:你們要守護閰浮提中東、南、西、北四方眾生。

  他們是欲界六天的「四大王眾天」的天主,各鎮護一天下。

  他們是鬼神之王,統領世間一切鬼神。

  他是毗琉璃,受佛咐囑,率領鳩盤荼、薜荔多等鬼神,守護於南方國土的護世善神。

  他是增長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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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博西勒輕柔地扶起喜天,凝神聚力,掌心放出一團柔和的白光,緩緩撫過喜天身上被劍氣所灼的傷痕。

  腐蝕的肌膚迅速復原了,光滑如同新生。

  「原來你這些年是因為被靈狐的血留下印記,所以才會將你的法相靈光掩蓋了過去,難怪我始終找不到你。」毗沙門雙臂環胸,怡然地望著他呵呵輕笑。

  「是啊,如果我沒有把她放在我身上的靈丹還給她,恐怕你暫時還沒辦法找到我。」博西勒凝望著喜天靜靜沉睡的容顏。

  「這靈狐待你極好。」

  「她叫白喜天。」博西勒斜睨他一眼。

  毗沙門笑著點頭。「是,她不叫靈狐,她叫白喜天。」

  博西勒苦笑,不自禁發出一聲悵惘的嘆息。

  「難道靈狐一族該遭此劫?」當「滅魂劍」認出主人時,他竟毫無所覺地逃開了,沒有及時將「滅魂劍」收回來。

  「嗯。」毗沙門低首沉吟。「若不是白喜天把她的靈丹給你,我早就應該找到你了,我若早一日找到你,那把『滅魂劍』又怎會落入孤鏡那個獵妖人手裡,讓他有機會殲滅靈狐一族?又因為你的封印尚未解開,所以『滅魂劍』明明已經找到了主人,而主人卻沒有認它,所以,原因一個個串起來,靈狐族的這場劫難是沒能避免的了。」

  「現在最重要的是盡快把『滅魂劍』找回來。」博西勒垂眸沉思。「我那個師父本性狂傲殘忍,實在不宜擁有『滅魂劍』,那『滅魂劍』多在他手中一日,都有可能造成無法挽回的後果。」

  「好,照顧好你的靈狐姑娘吧,我也要去搞定另一隻白狐了。」

  「白狐?」博西勒挑眉。

  「是啊,一隻膽大包天的白狐。」毗沙門搖頭淡笑。「偷走寶幡上一百零八顆明珠的,很可能就是她。」

  博西勒低低地笑了一聲。「她找死嗎?一隻白狐敢偷天界明珠?」

  「這就說來話長了。」毗沙門起身走到洞口。「等你找回『滅魂劍』時,記得帶著白喜天到武肅親王府來找我,你那雙眼睛太惹人注意了,弄不好會給無知的人當妖怪打,沒有人照應著你不行。噢,對了,我的凡身名叫弗靈武,你要記住啊,我走了!」

  「好。」博西勒嘴角噙笑,看著金黃色的光芒消失在洞口。

  自從幼年被人當成妖物趕上山以後,他就對人充滿了恨意,對妖充滿了敵意,但是十年的獵妖生涯,讓他的想法漸漸有了轉變。

  他以為的好人其實不是好人,他以為的壞人不再那麼可恨,而他視為仇敵的妖物也不是都代表了禍害。

  就像靈狐一族,躲在與世隔絕的仙境中修煉,應該與世無爭,卻依然慘遭殲滅的命運。

  白喜天,被師父認為應該除之而後快的妖狐,卻有一顆他遇見過最靈潔善良的心,有他所遇見過最溫暖耀人的笑容。在她不染塵埃的明眸中,世間的得失是非都是無。

  世人接不接受他,他都已經無所謂了,此時,他心中最渴望的,是跟這六百歲的靈狐相伴一生。



  天破曉。

  博西勒牽著喜天的手,慢慢走在山林間。

  「你說那個男人傳授給你法力,所以你就治好了我?」喜天對自己突然傷癒的原因感到無法置信。

  「是啊,妳的確完好無傷了不是嗎?」關於他是增長天毗琉璃的凡身這件事,他是絕不能對她說的,所以只能想出這個理由使她信服。

  「可是尋常的法力是無法醫好天界神器所造成的傷呀!」喜天喃喃自語著,仍然感到困惑。

  「不必想那麼多了。」博西勒朝她咧嘴一笑。「或許是妳命不該絕,所以天人前來相助。」

  「會有這種事嗎?」她疑惑。

  「事實擺在眼前啊,妳還不信?」

  是事實不錯,但喜天實在很難相信「天人」會關心起她這樣的一個小小「靈狐」。

  在林間走了一陣後,喜天忽然拉住博西勒。

  「我們現在去哪兒?」

  博西勒神秘地微笑著。「去找我師父。」

  「什麼?!」喜天駭一跳。「為什麼?」

  「我去替妳報仇啊!」他挑眉,唇角壞壞地勾起。

  「不要!我不要你去替我報仇!」喜天信以為真,慌張地抓住他的手。「他那把劍很厲害的呀!」

  博西勒大笑,那是因為喜天不知道那把劍真正的主人是誰。

  「再厲害也就只是一把劍而已。我們去把劍搶過來怎麼樣?」他的綠眸閃閃發亮,突然覺得喜天不再神色自若的模樣十分可愛。

  「我不要!」喜天驚慌地猛搖頭。「說不定劍還沒搶到手,我就已經變成一陣煙了!」

  「放心吧。」他鬼鬼地一笑,逗著她玩。「我跟那個男人學了不少奇特的法術,絕對搶得過來的。」

  「真的嗎?」她半信半疑。

  「妳也見識過那把劍的威力,難道希望那把劍繼續留在我師父手上嗎?」他喜歡看她手足無措的反應,完全像個需要被保護的小女孩。

  「你師父心狠手辣,半點不留情,我當然不希望那把劍繼續留在他的手上。可是,我也怕你冒然去搶劍會有危險啊!」她是真的為他擔憂。

  「不會,我不會有危險的,妳放心。」博西勒輕笑。「一旦把劍搶過來,我就不用再為妳的安危提心吊膽了。」

  「博西勒,你太篤定了。」喜天隱約察覺到他有些地方變得不太一樣了,但是什麼地方不一樣,她又說不上來。

  「這一回,妳相信我,我們一起去奪回『滅魂劍』。」

  「奪回?」喜天有些奇怪地蹙眉,通常自身之物被搶,才會用到「奪回」兩個字吧?

  「妳要說搶奪也行,反正意思一樣。」他牽著她的手繼續往前走。「一會兒我和師父要是爭奪起劍來,我怕劍氣會誤傷了妳,所以妳得暫時先躲遠一點兒,等我奪了劍之後妳再現身。」

  喜天愈想愈覺得不安。

  「博西勒,那把劍是天界之物,我近身不得,沒法幫你的忙,不如,我再把靈丹給你吧,讓我的靈丹代替我保護你。」

  博西勒心口一熱。喜天總是能讓他感覺到,她才是這世間最關心他、最在乎他的人。

  「不用擔心我。」他輕輕捧住她的臉,定定地凝視著她,心動於她眉眼間惹人憐愛的憂愁。封印解開後,他再也不需要任何靈丹的保護,不過,他卻很喜歡靈丹渡給他的那個過程。

  「你變得好奇怪。」她的手不由自主地覆在他的雙手上,眼瞳迷離困惑。「你到底學了什麼厲害的法術,怎麼好像什麼也不怕了?」

  博西勒眼中笑意閃爍,緩緩地低下頭,用鼻尖輕觸著她的鼻尖,一陣淡淡的幽香令他心神一蕩。

  「你還是想要嗎?」她以為他想向她討靈丹,主動地啟唇湊向他。

  是啊,我很想要。博西勒在心中深深嘆息。他情不自禁地吻住她微啟的唇瓣,舌尖大膽地探進她口中,攫住她柔軟的舌,吮嘗著他幻想已久的甜蜜。

  喜天錯愕地呆住,她想告訴他,給靈丹的方式不是這樣的,但是她全身的氣力彷彿瞬間被抽空了一般,他纏綿親暱的吮吻方式,帶來了一種混雜著迷惑、昏眩、奇妙、羞怯的熱流,她生澀地承受著,被動地享受著。

  「喜天……」他熾熱的雙唇貼在她嘴上低語著。「其實我想要的是這個。」他細密地吻啄著她,鼻尖不住磨蹭著她柔嫩的臉頰。

  「你……你真是……」她在他撩人的吻中尋找呼吸的縫隙,迷醉在他濃郁的馨香氣息裡,思緒早已經混沌不清,什麼也沒法想了。

  「我真是不乖嗎?」他學她說話的口吻,額頭靠著她的額頭輕笑著。

  「你想要的有什麼難?」喜天的笑意微醺,無力地將臉埋進他的肩窩裡。「以後你想親我便親我,我不會攔你的,而且,我也喜歡你這樣親我。」

  博西勒抱緊她,大笑起來。

  「倘若我以後要做更壞的事,妳也不會攔我嘍?」他帶著戲謔的語氣。

  「什麼更壞的事?」喜天的表情認真了起來。

  他仰臉大笑,一邊搖頭,一邊牽起她的手繼續往山下走。

  「到底什麼更壞的事嘛?」她嬌嗔地問。

  博西勒笑著搖頭。

  雖然他不明說,喜天也能從他臉上讀出曖昧的神情,猜想得到他所說的壞事大概是與男女之事有關,這麼一想,耳根不禁微微泛紅起來。

  喜天嬌羞的神態令博西勒目眩神迷,他將笑意壓在齒縫中,捕捉住足以讓他醺然欲醉的瞬間。

  來到熟悉的山徑,博西勒牽著喜天的手停住,視線冷肅地落在林間深處矗立的一幢木屋上。

  「看見前面那間木屋了嗎?那就是我和師父住的地方了。」他低低地說。

  「不知道你師父在不在?」她有些緊張。

  博西勒微擰劍眉,凝神望去,謎樣的綠眸深邃晶透,一眼便看穿。

  「他不在。」他也沒有感覺到「滅魂劍」的靈氣。

  「你怎麼知道?」

  「感覺。」他笑了笑,帶著她無所顧忌地走向木屋。

  「這裡殺氣好重,小心點兒。」她膽怯起來。

  「我師父一生獵妖所用的刀箭都放在這裡,難怪妳覺得殺氣重。」他心中困惑著,不知道孤鏡帶著「滅魂劍」去了哪裡?

  走到木屋前,博西勒推開熟悉的大門,毫不遲疑地一腳跨進去。

  「博西勒,小心點兒。」喜天緊緊握住他的手,聲音壓得很低。

  「別怕,屋裡沒有人在。」他慢慢走過兵器房和孤鏡的房間,發現完全沒有孤鏡曾帶著「滅魂劍」回來過的跡象。

  「你師父沒有回來嗎?」喜天小心翼翼地覷著四周。

  「沒有,甚至連『滅魂劍』都沒有在此停留過。」這是他心中最大的疑問,經過了一天一夜,師父不可能還一直留在山上,但是他竟然也沒有回來過。倘若他沒有回來,會帶著「滅魂劍」去哪裡呢?

  難不成,孤鏡下山了?

  他冷靜地思考著。那日,「滅魂劍」因為感覺到主人的出現而震動嗡鳴,孤鏡必然受驚,不知自己何以駕馭不了「滅魂劍」。或許,他會想把「滅魂劍」藏起來,也或許,他認為自己駕馭不了「滅魂劍」,而對「滅魂劍」做出了其他的處置。

  藏匿還是送人呢?

  不。以孤鏡狂傲的性情和對「滅魂劍」的癡迷程度,他一定會把「滅魂劍」佔為己有,不太可能藏匿起來,更不可能送人才對。

  「按理說,你師父若得到這把天界神器,絕不會想讓人知道的,對嗎?」喜天環視著木屋,說出心中的想法。

  「沒錯。」博西勒點頭。「倘若妖物得到這把『滅魂劍』,妖力將會倍增,因此對這把『滅魂劍』必定會產生覬覦之心。」

  「他知道一定會有人來搶奪『滅魂劍』,所以索性躲了起來,連家都不回了。」確定孤鏡不在,她放心地在屋內四處走動。

  博西勒猜想那日「滅魂劍」的震動嗡鳴應該嚇住了孤鏡,一心要使「滅魂劍」獵妖的他,自然會害怕萬一在面對妖物之時,「滅魂劍」倘若又忽然間不聽他馭使了,他豈不是反而會死於妖物爪下?

  這把「滅魂劍」對人無害,只對妖物有用,因此,在摸清「滅魂劍」以前,他一定會暫時避開妖物精怪最多的山上,選擇躲下山去,混入人群中。

  喜天走到木屋右側的房間門口,探頭住裡面看著。

  博西勒慢慢走到她身後,笑說:「那是我住了十年的房間。」

  「是嗎?」喜天這下子好奇了,她走進去東瞧瞧、西看看。「這是什麼?」她拿起架子上整齊平放的木製弓箭把玩著。

  「那是我自己做的第一件兵器。」他取出衣櫃內合身的衣服,換下身上略顯短小的白衫。

  「你有好多書呀!」她從桌案上厚厚的一迭書上隨意拿起了一本,翻開來看,看見書裡畫著形形色色的妖物鬼怪,旁邊還加以說明是為何類妖物。

  「我師父下山,都會帶幾本書回來給我看。」他一邊繫腰帶,一邊說。

  「這種書有什麼好看的?」她不悅地丟開把妖物詳細分類的書,另外拿起一本,翻開來看,發現每一頁裡畫的寫的都是兵器。

  博西勒無奈地聳肩。「我自己又不能下山,沒有選擇的餘地,當然是師父買什麼,我就看什麼。」

  喜天微怔,苦澀地笑了笑。

  「咱們兩個都一樣,我也是不能下山,也是要靠爹爹帶東西回來給我,我和你一樣沒得選擇,都不知道山下有些什麼有趣的東西。」

  博西勒忽然想起在她房間內那一大迭色彩鮮豔的畫作。

  「妳想下山嗎?」他隱約明白了她的心事。

  「我能嗎?」她不安地打量著自己。「我這個模樣,會不會很容易就被人認出我不是人呀?」

  博西勒失聲一笑。「妳跟我比起來,應該是我要擔心的比較多吧?」

  喜天抿著嘴笑看他,不住地點頭。

  「要你下山,你怕不怕呀?」她瞅著他,溫柔地拂開他頰畔的發絲。

  「我已經不是十幾年前的孩子了,應該是不怕了吧?」他其實有些迷惑,畢竟山下的那個世界,曾經是他最大的夢魘。

  「從前是你一個人,被人欺負了總是會害怕,不過現在有我陪你了,兩個人在一起就沒什麼可怕的了。」喜天凝睇著他,盈盈微笑。

  博西勒輕輕將她拉進懷裡,她的話,總能令他心醉。

  「昨天我們在洞穴裡遇見的那個男人,他是武肅親王府的弗靈武貝勒。」他擁著她,喃喃低語著。

  「那是什麼意思?」她聽不懂什麼親王、什麼貝勒。

  「意思是,那男人的名字叫弗靈武,他的家是很有權勢的王府。」他儘量向她解釋,讓她明白。

  「我懂了,他在人類中的地位很高的意思。」

  「差不多是這個意思。」博西勒低笑著。「他說我們若是下山可以去找他,他會照應我們。」

  「真的?」喜天很納悶。「他為何待我們這麼好?」

  博西勒有點頭痛,不知道該如何解釋他們的關係。

  「對了,我不是對妳說過我是滿人嗎?」他想到了一個好理由。

  「嗯。」

  「他也是滿人。」

  「噢~~」喜天眨了眨眼,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我明白了,你們是同一族的人,難怪他肯照應你了。」

  「是啊。」他笑起來。這種說法果然讓她比較容易接受。

  「有人照應,我們就更不用害怕了。」她的雙瞳閃出喜悅的光芒,開心得很單純。

  「我師父多半已經下山了,所以我們要找『滅魂劍』也必須盡快下山。」

  「好哇,什麼時候走?」她開始興奮起來了。

  「妳想什麼時候走?」

  「愈快愈好,這裡殺氣太重了,我不喜歡。」

  博西勒發現喜天開心起來的模樣更像個小女孩了。

  「好。」他在她眉心親了一下。「就依妳,我們現在就走。」



  兩人來到山下的城鎮時,夜已經很深了。

  喜天看見一座高高的城牆橫在眼前,看得有些發傻,她根本不知道這座高高的牆是做什麼用的。

  「那座牆好高,我們要怎麼爬過去?」

  博西勒忍不住笑出聲。

  「我們不用爬的,前面會有城門,我們可以從城門走進去。不過現在城門已經關了,要明天一早才會打開。」

  「這是為什麼?」

  「因為這座城牆是用來抵擋敵人攻擊的,夜深了,就要把城門關起來,這樣住在裡面的人才會安全。」他簡單地解釋。

  「原來如此。」喜天顰眉輕嘆。「住在裡面的人真幸福,有人蓋了這座城牆保護他們。」

  博西勒知道她一定是想起了自己族人的命運。「滅魂劍」那一道紫光破空襲來時,靈狐族人完全沒有抵禦之力,瞬息間化為煙塵。她心中一定想著,如果靈狐族有一座這樣的城牆,也許命運就不會那麼慘烈了。

  「博西勒,你說的『武肅親王府』在哪裡?」她仰頭問道,從遺憾的情緒中迅速收回神來。

  「在城門裡。」他輕輕搭著她的肩,讓她依靠在自己懷中。

  「那……我們現在呢?」她望著天上一輪明月,怔然問。

  「在城門邊找個小客店先住一晚,等明天一早再進城。」

  喜天什麼也不懂,全聽博西勒的。

  他們走進一間剛要打烊的客店,也許是夜太黑,燭火不明,跑堂的店小二沒注意到博西勒那一雙異於常人的綠眸,慇勤地接待著他們。

  「兩位客倌住店嗎?」

  「是。」博西勒低垂著眼。

  「一間房兩間房?」

  「一間。」

  「兩位是夫妻嗎?」店小二滿臉堆笑著。

  「嗯。」博西勒與喜天偷望一眼。

  「真是一對璧人哪!兩位請進請進。」店小二將他們領進一間小客房。

  這店小二是他們兩人下山後所遇見的第一個人,被店小二如此隆重地接待,讓這兩個人欣喜雀躍不已。

  「博西勒,他沒發現耶!」

  店小二一離開,喜天立即開心地在屋內轉圈圈。

  博西勒倒了一杯水遞給她,溫柔凝視著她因興奮而嫣紅的雙頰。

  「博西勒,我覺得下山真的很有趣耶!」她接過水,仰頭一口氣喝光,然後舒服地嘆了一口長氣。

  「才剛開始而已,不要開心得太早了。」他並不希望她用太天真、太單純的眼光看這個山下的世界。

  「我現在真的很開心,別潑我冷水嘛!」她朝他嘟起了紅唇。

  如此嬌態可掬的喜天,讓博西勒的心跳和血液都加速了,他情不自禁地低頭吻住她。

  喜天格格低笑,蝴蝶般地飛進他懷裡,雙手柔軟地攀住他的頸子,毫無保留地承受他的親吻。

  博西勒箍緊她的纖腰,唇舌與她無止無休地糾纏,這般耳鬢廝磨,漸漸惹動了他體內原始的慾火。

  「喜天,我想對妳做壞事了。」他喘息著,滾燙的唇貼在她耳鬢低啞地說。

  「什麼……」喜天雙頰潮紅,眼神迷離,柔若無骨地攀附著他,在情慾和意念之間混沌難醒。

  「喜天,妳想當我的妻子嗎?」他無比愛憐地捧起她的臉,看見她眸中懵懂不解的眼神。「妳想當我的妻子嗎?」他再問一次。

  「你剛剛不是已經告訴人家我們是夫妻了嗎?」她嬌喘微微,吐氣如蘭。

  「但是,我從沒有問過妳,妳也沒有答應過我。」他苦苦壓抑著欲潮,灼熱的氣息輕拂過她的眼睫。

  喜天柔柔地一笑,眼中綻放出奇異動人的光采。

  「你對人家說我們是夫妻的時候,我也在心裡認定你了。我以為我不說,你也能明白我的意思。」

  博西勒低低輕嘆,抱起她慢慢放上床榻,小心翼翼地解開她的衣衫。

  「這就是你說的壞事呀!」她臉泛紅潮,羞怯地輕笑。

  「是啊……」他的手緩緩撫過她柔軟如綿的胸脯,手指輕柔得像會觸痛她似的。

  「那……你可以再壞一點……」

  夢囈般的低語令他倒抽一口氣,剎那間意眩神奪,難以遏抑的欲潮奔流過他的全身。

  他褪盡她的衣衫,輕柔地覆在她雪白如玉的身軀上,用他灼熱滾燙的身體將她融化成水,在濃郁沁人的馨香中,進行著一場生命中最纏綿的儀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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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11-14 00:16:04 |顯示全部樓層
第六章

  博西勒付完房錢,牽著喜天的手離開小客店。

  一路上,他都低著頭、垂著眼,兩個人隨著人潮走進城門,倒沒有惹來太多注意,順利地來到皇城最繁榮熱鬧的其中一條街上。

  街道兩邊掛著竹板、布簾,上面寫著綢布莊、鞋莊、錢莊、當鋪、鼻煙鋪、古玩店、茶葉店、南北貨店……一家挨著一家,沿街路旁還有各式各樣吃食的攤販吆喝叫賣著──

  「進來瞧瞧吧!胭脂水粉,木梳絲線,剛到的新貨啦!」

  「蜂糕來愛窩窩!」

  「杏仁茶喲──」

  「油又香面又白,扔到鍋裡漂起來,賽過小船的油炸鬼來!」

  「果子干來玫瑰棗兒喂!」

  對喜天而言,這是一個眼花撩亂的世界,那些年畫、版畫上所繪的人事物,如今都在她眼前鮮活了起來。

  一路上,她看什麼都新鮮有趣,開心興奮之情從嘴角溢上了眉梢。

  「博西勒,你看,那是什麼?」她好奇地指著一家賣紙花的店,興奮地問了第幾十次的「那是什麼」了。

  通常博西勒都還能回答得出喜天的問題,不過這家專賣紙花的店,竟讓他一時間答不出來。

  「那賣的是假花嗎?這假花是做什麼用的?」他跟喜天兩個人頭靠著頭研究起用各色綢紙做出來的假花。

  「姑娘,有瞧上眼的沒有?」賣假花的老婆婆瞇著眼招呼他們,由於老眼昏花,雖然博西勒靠得近,也沒看出他的眸色與人不同。

  「老婆婆,這假花是用來做什麼的?」喜天笑問。

  「姑娘,這當然是拿來簪在頭髮上的呀!」老婆婆用力瞇眼看了看喜天。

  「是嗎?」喜天從來沒有在頭髮上簪過任何珠花,她細看一下人群中的女子,倒真的有許多人在頭髮或鬢邊簪上紙花的。

  「妳用不著簪花。」博西勒拉著她起身。

  「你看每個姑娘都這樣的,我也想跟她們一樣。」喜天拿起一支鑲了珠玉的簪花,眼神乞求地看著博西勒。

  博西勒嫌惡地皺了皺眉,他覺得自自然然的喜天最美,沒必要簪上這些俗氣的假花,可是喜天卻偏偏要跟人家姑娘一樣。

  「好吧,一支就好。」他勉為其難地跟老婆婆買下了一支。

  喜天喜孜孜地簪在鬢邊,直問他好不好看。

  「妳開心就好了。」他不忍心潑她冷水。

  喜天燦然一笑,能跟路上的姑娘們做一樣的打扮,她是真的很開心。

  「讓路讓路!前面的讓路!」

  一個推著單輪煤炭車的壯漢迎面疾衝了過來!

  喜天一時來不及閃躲,本能地高高彈身躍起,在空中飛快地轉個身,雙足輕巧地落在煤炭車上。

  「喲,這姑娘練過輕功的呀!」

  「真了不得啊!」

  路旁的人看見喜天輕靈彈落的身手,驚聲四起,大聲地叫好。

  博西勒本來還擔心喜天這一下會令人起疑,沒想到他多慮了。

  「姑娘,妳踩在我車上幹什麼?快下來!」那推煤車的壯漢氣呼呼地吼。

  喜天突然發現週遭眾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她身上,她心下一慌,本能地在煤車上蹲下來,沒想到手才一摸到煤炭,掌心立刻沾上一大片煤灰。

  「哎呀,我的手髒了!糟了,衣服也髒了!」她著急地正要躍下煤炭車,不巧重心踩偏了些,單輪的煤炭車登時歪倒,車上的煤炭咕嚕嚕地全傾倒在街上了。

  「喂!妳這姑娘弄翻了我的煤炭,快賠錢來!」推煤炭車的壯漢氣急敗壞地衝向喜天,一隻黑乎乎的手就要往她肩上拍去。

  博西勒下意識地揮手隔開那壯漢,豈料力道一時拿捏不慎,這輕輕一揮,就將壯漢揮開了三丈遠,那壯漢整個人摔在地上,痛得哎喲大叫。

  人群中登時傳出此起彼落的驚呼聲,不敢相信站在街心的年輕人有將人拋到三丈外的驚人神力。

  圍觀看熱鬧的人愈來愈多了,突然有人高聲大喊──

  「哎呀,大夥兒看哪!那個人的眼睛是綠色的!」

  「是呀!果真是綠色的!是人是妖啊?」

  「綠色眼睛的肯定是妖狐了!」

  「博西勒,我們得快走!」被人群團團圍住的感覺,讓喜天覺得毛骨悚然,驚慌得不知所措。

  博西勒將喜天護進懷裡,神態冰冷地怒視著人群。

  「不准走!這人來歷可疑,快報官去!」

  「這兩人非妖即怪,不許放了!」

  博西勒感覺到懷中的身軀在微微顫慄著,他狠狠咬著牙,咬得牙根都發痛了。

  幼年時,那種被鄙視唾棄的可怕感覺又回來了,眼前的每張臉孔都恍若鬼魅,目光都有如蛇蠍,他的背脊像熨上了一塊千年玄冰。

  這些人……要把人逼到什麼地步才肯罷休!

  他霍地伸出右掌朝天,從他掌心射出一道道萬丈金光,直衝天際,頓時間,雷閃電鳴,轟隆隆的雷聲像戰鼓般從天邊滾過來,挾帶著一股急遽的狂風,從蒼穹怒吼著往下席捲過這一條繁華熱鬧的大街。

  所有人都不敢相信眼前看見的景象,瞠目結舌地驚望著襲面而來的疾風,嚇得紛紛躲避。

  不知道過了多久,雷停風止,所有的人這才心驚膽怯地慢慢爬起身來,發現製造異象的年輕男女早已消失了。

  仔細瞧著四周景物,眾人發現這條繁華大街沒有被狂風吹亂任何一件東西,彷彿這場疾風只是人們的想像,其實並沒有這場風。

  但是,街上所有人的頭髮、衣衫都被吹亂了卻又是事實,而被風颳得滿目瘡痍的,還有人的心。



  一陣風過,落葉被風捲到了空中翻舞著。

  博西勒將懷中的喜天輕輕放下地。

  「博西勒,你……剛剛那個是怎麼回事?」她捧住他的臉,驚詫莫名地問。

  「我學來的法術啊!」他神秘地一笑。

  「你……一夜之間就學會這樣厲害的法術?」她簡直不能置信。

  博西勒淺笑。「這還不是最厲害的。」

  「那最厲害的是什麼?」喜天真的傻住了。

  「很難用說的,也許將來會有機會給妳看到。」他給她一個孩子氣的笑。

  「你呀──」喜天的指尖在他額上輕點著。「你是不是在欺負我,而我還不知道你在欺負我?」

  「沒有,我沒有,我怎麼會欺負妳呢?最壞的事昨晚已經做過了,我不會再對妳做出更壞的事了。」他伸出三指發誓,以示清白。

  喜天俏臉暈紅,粉拳朝他頭上掄去一記。「還說沒有欺負我!」

  「明明就沒有啊!」他的表情更加無辜。「妳自己不也說了,我還可以……再壞一點!」他勾唇一笑。

  「壞小子!還說不是欺負我,你欺負得可厲害了!」她假裝氣惱地猛戳他的胸膛,心底卻忍不住隱隱地感到甜蜜。

  「好了,彆氣,現在可不是調情的時候,剛剛玩弄了那麼一下,說不定後頭一堆人又會追上來捉妖物了,咱們還是先到弗靈武家躲躲再說。」博西勒說話時夾雜著斷斷續續的笑聲。

  「可是弗靈武家到底在哪兒呢?」她眨動著長睫,顯得既無辜又可愛。「這座天子腳下的皇城比我想像中的大很多呢,到處都是一排一排的房子,人也多得不得了,要找一個人不太容易吧?」

  「既然人多得不得了,咱們就找個人來問問不就行了!」他挑了挑眉。

  「人家肯告訴你嗎?」

  「當然肯……」他拉長了尾音,頑皮地眨了下眼。

  為了證明自己所言不虛,博西勒在前方逮住一個目標,他高高提起那人的衣領,非常有禮客氣地請教他。

  「這位兄台,請問武肅親王府在哪裡?」

  「啊、啊……」那瘦削的男子被博西勒的綠眸嚇得七魂沒了六魄。「武肅親王府在、在前面的胡同裡……有間、有間很大、很大的宅第就是了……」他的雙腳可憐地在半空中晃動發抖。

  「多謝指點。」博西勒放下那人,笑著替他理理衣襟。

  那人雙腿一軟,跌在地上,沒命地逃走。

  「你把他嚇死了。」喜天好氣又好笑地說。

  「這有什麼,他連大喊『有妖怪』的力氣都沒有,豈不是省事多了!」他哼笑。「想當初,我不也是差點被那些罵我是妖怪的人給嚇死,又有誰來可憐我啦?」

  「有啊,我可憐你啦,我不是給你靈丹了嗎?」她笑著輕拍他的頭。

  「嗯,只有妳真心可憐我。」他握緊她的手,陷溺在她溫情似水的眸光中。

  「那你師父呢?他難道不是因為可憐你而收你為徒?」

  「不,他不是可憐我,也不是同情我,他只是老了,想給自己找一個幫手而已。」他無奈地苦笑。「現在他得到了『滅魂劍』,有了最得力的幫手,自然就更不需要我了。」

  「他這樣不分是非黑白,見妖就殺,到底他能得到什麼好處?」那麼執拗的殺意,是她永遠也弄不明白的。

  「好處當然是有,獵了妖,可以到官府領賞銀,但是,最大的原因應該只是為了滿足他自己身為人的成就感罷了。」

  博西勒沒來由地覺得傷感。天地萬物,人,憑什麼認為自己更高一等?孤鏡憑什麼獵殺非我族類?

  兩人慢慢走完一條街,在街角處,喜天看見一間店舖內關滿了各種珍禽鳥獸,其中一個籠子裡竟然還關著七、八隻小狐狸。

  她蹙著眉走進去,想也沒想,便把店內所有的籠子一一打開,不只放走了那些小狐狸,也放走了其他的珍禽鳥獸。

  突然的意外大大地氣壞了店家掌櫃,他急衝沖地上前要捉打喜天,卻被博西勒施了咒定在一旁,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喜天把他擒來要賣的珍稀鳥獸全部放走,氣得欲哭無淚。

  喜天牽著博西勒的手,笑盈盈地離開,留下像尊石雕似的店家掌櫃,哭也哭不出,笑也笑不得。



  武肅親王府果真好找,一拐進胡同,遠遠地就看見了巍峨華麗的宅第。

  博西勒和喜天才剛到大門口,就看見弗靈武從大門裡走出來。

  「博西勒,你來了,快進來吧!」弗靈武自然地招呼著他們,倒像是早就算準了他們會來似的。

  喜天緊緊握著博西勒的手,跟著弗靈武身後走,穿過前殿,來到後院,眼中所見的華麗屋宇、精美遊廊,完完全全超出喜天腦中所能想像的範圍,一路上,她都被眼前的景色給震懾得說不出話來。

  「博西勒,你才剛下山,怎麼能在大街上濫用神力?你這樣會把凡人嚇壞的!」來到一處無人的院落,弗靈武終於開了口,一開口,就是斥責博西勒。

  「我當時是忍無可忍了,既然硬要說我是妖怪,又何必浪費這個罵名?施個法嚇嚇他們也爽快!」博西勒哼了哼,完全沒有做錯事的樣子。

  喜天偷偷地瞄著他們,心中暗暗奇怪著,這兩個人不論在神情或樣貌上都如此神似相像,連對話的態度都熟稔得好像許久不見的親兄弟似的,全然不像是才剛剛認識的兩個人。

  「我們四個人裡面,沒有人是被捧在手心裡長大的,所以你也不要老想著出氣洩恨。你的神力萬一收束不住,那後果可是難以想像的。」弗靈武正色地訓斥。

  「這個我知道。」博西勒的眉峰不耐地輕皺。

  此時,一個柔美的女子悄悄走進來,帶著甜甜的微笑看著博西勒和喜天。

  「她是我的福晉,名字叫觀娣。」弗靈武把那女子拉到身邊來,笑著向他們介紹彼此。「觀娣,這位是博西勒,這位是白喜天。」

  觀娣溫婉地頷首淺笑。

  喜天看見穿戴華美、脂粉略施的美麗女子,心中立刻生起好感來,情不自禁地向她靠過去。

  「我好喜歡妳的衣裳,好漂亮。」觀娣那一身繡著精細碎花的緞襖衣裙,在喜天眼中看起來簡直鮮豔華麗得不得了。

  觀娣聽她第一句話誇的居然是她的衣裳,便覺這個看起來稚嫩無比的小姑娘很有趣。

  「妳叫喜天嗎?我叫妳喜天好不好?」觀娣大大方方地握住她的手。

  喜天欣喜地點點頭。

  「觀娣,妳先替我招呼白姑娘,我還有事要跟博西勒說。」弗靈武低聲吩咐。

  「好。」觀娣牽著喜天的手走出院落,一邊說道:「喜天,我帶妳去我房裡,我還有很多漂亮的衣裳,妳若喜歡盡可以挑去。」

  喜天開心地望了博西勒一眼,臉頰漾起了紅暈,一聽到有漂亮的衣服可以穿,立刻跟著觀娣走了。

  「這姑娘會一直跟著你嗎?」弗靈武問。

  「嗯,她已經是我的妻子了。」博西勒微笑道。

  「你有沒有想過,她永遠都會是現在這種十八歲的模樣,可是你的此世凡身也許只有五十歲的壽命,當你此生死了,再次輪迴以後,那她呢?」弗靈武意味深長地看著他。

  博西勒沉默不語,這個問題他從來沒有細想過。

  「這幾天我剛好為了一隻白狐煩透了心,我怕萬一將來白喜天也像那隻白狐一樣,那就實在很可憐了。」

  「那白狐怎麼了?」他好奇地問。

  「那白狐是我六百年前某一個轉世凡身的情人。」弗靈武淡淡說道。「她苦戀著那一世的我,即使我的那一世死了,她還是癡執地到人間地府拚命尋找我,終於,她找到這一世的我了,卻因為妒恨差點殺死了觀娣。」

  博西勒訝然。

  「她被情愛苦苦折磨了六百年,很可憐也很悲哀。博西勒,你可曾想過,當你這一世死了之後,那白喜天該怎麼辦?」

  博西勒茫然呆立。

  是啊,他為什麼都沒有想過,到那個時候,喜天該怎麼辦?

  他一死,所有情愛便消失無形,轉世也不會再有記憶,可是喜天卻會永遠記得他,生生世世都會記得他,這種痛苦和折磨是何等的可怕!

  「她既已成為你的妻子,這便是你們將來無法避免,一定會面對的問題了。」

  弗靈武的一番話,掀起了博西勒心中前所未有的混亂。除非喜天可以將他忘記,否則這根本是個無解的難題。

  「還有件事我要告訴你,奪走『滅魂劍』的人此刻就在皇城裡,那個人應該就是你的師父孤鏡了。」

  「他在皇城裡?」博西勒驚訝地低呼。「怎麼會呢?他與我距離這般相近,我早能察覺到『滅魂劍』的靈氣了,卻為何我半點也察覺不到?」

  「他不知道用什麼方法把『滅魂劍』藏起來了。昨日夜叉來報,說孤鏡用『滅魂劍』清除了一方妖氯,聽說官府把他當成神人,想舉薦給皇上。此人狂傲凶殘,舉手不留情,若留在皇上身邊定會動搖皇上的心志。他不是侍帝的好人選,所以你最好這兩天夜裡行動,盡快把『滅魂劍』奪回來。」

  博西勒點點頭。


  院落另一邊的廂房裡。

  「喜天,妳打扮起來真好看,京城裡的格格們恐怕都被妳比下去了呢!」觀娣正在為喜天勻上胭脂,梳起髮髻,當這樣仔細一裝扮,喜天原本稚嫩的模樣增添了幾分嬌豔。

  「真的嗎?」喜天羞澀地一笑。「我從來沒有穿過顏色這麼多、花鳥圖案這麼多的衣服,心裡覺得好開心。」

  「喜天,妳今年幾歲了?」觀娣隨口問。

  「我六百歲了。」她不假思索地說。

  「六百歲?!」觀娣震動了一下,眼睛睜大了看她。

  喜天驀地掩住口,神情有些慌亂起來,後悔自己沒有多加思考就脫口而出。

  「妳……妳六百歲了……那妳是……」觀娣認真地打量起她來。

喜天忐忑不安地看著她。

  「我說了,妳可不要害怕。」

  「不會。」觀娣失聲一笑。「妳的模樣一點兒也不駭人,放心,我沒有那麼不禁嚇。」她素來膽大,何況跟在自己丈夫身後的都是些青面獠牙的噴火夜叉,早已經見怪不怪了,沒什麼東西還能嚇得了她的。

  觀娣的反應讓喜天放心不少。

  「好吧。我其實是靈狐。」她輕聲說。

  「靈狐?」觀娣神色微變。「那妳跟博西勒的關係是……」

  「我們是夫妻。」她甜甜一笑。

  觀娣倒抽一口氣,怔怔地看著她出神。

  「怎麼了?」喜天看得出觀娣的表情並不是畏懼她,但就是透著一絲古怪。

  「妳……六百年來都是這副少女的模樣嗎?」

  「是啊,我這個模樣已經很久了,有什麼地方不對嗎?」她不安地看著自己,不知道有什麼地方不妥了?

  「沒有不對,不過……」觀娣嘆了口氣。「妳應該知道,博西勒不會永遠都是現在那副模樣。」

  「我知道。」喜天嫣然一笑。「十年前我遇見他時,他還是個孩子,可現在他長得又高又俊俏了。我知道他和我不一樣,他的容貌每天都會改變的。」

  「那妳知不知道,他此生最多只能再活個五十年而已?」觀娣看得出喜天心思單純潔淨,也許不曾深思過這個問題,她雖不忍心,卻也不得不說破。

  喜天頓時怔住了。

  是啊,她根本沒有想過,博西勒是人,將來有一天,博西勒會在她眼前慢慢地老去、死去,然後,她便再也看不到他了。

  「喜天,萬一這一天來了,妳會怎麼辦?」觀娣小心翼翼地問。

  「我……」她眼神迷惘。「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會怎麼樣?」

  觀娣突然很後悔對喜天點破這個問題,也許喜天不去想這些,會活得快樂開心一些。

  「妳愛博西勒,對嗎?」觀娣心疼地輕撫她的發。

  「我愛他。」喜天抬眸望著觀娣,視線卻彷彿穿透過她的臉龐,望向遙遠的、不知名的地方。「他是我唯一的親人了。」

  「親人」這兩個字,讓觀娣心中一陣酸楚,想到他們兩人可預知的未來,她的眼眶不自禁地濡濕了。

  喜天轉過頭呆視著鏡中嬌豔的容顏,心底漸漸泛起莫名的惶惑和怯意。

  若是潛心修煉,她永遠都是不老不死之身,但是博西勒不一樣,他是人,普通人生命中都會面對的生老病死他也要面對。

  喜天的心不禁開始惶亂地憂懼著──倘若博西勒有一天真的死了、離開她了,到時候她該怎麼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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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11-14 00:16:22 |顯示全部樓層
第七章

  夜色四合。

  今夜雲深霧重,月光和星光都躲到了雲霧後,天地之間只剩下濃重的黑暗,一切混沌不明。

  床帳內一對人兒相擁,低低細語著。

  「博西勒,弗靈武都跟你說了些什麼?」喜天伏在他的胸膛上,指尖柔柔撫過他的額頭、鼻樑、嘴唇。

  「他說當今皇上正在尋找能人異士輔佐他治理朝政,過幾日,他會帶我進宮見皇上。」他張口咬住游移到唇邊的手指,頑皮地舔咬。

  「他要你見皇上做什麼?」喜天抽回指尖,逃過他的囓咬,繼續溫存地撫摸著他完美無瑕的俊容。

  「因為我懂兵器。」

  孤鏡收他為徒的那十年間所買給他讀的那些書,陪他度過每一個無聊的夜晚,也意外地讓他吸取了許多關於使用兵器方面的各種知識,這是他始料未及的。再加上自己現在封印已除,對於兵器的馭使更增威力,而皇上要借重的便是他的這份神力。

  「懂兵器的人很多,為什麼偏要你去?」她低語。

  「因為我比普通人多了一些異能,一件普通的兵器到了我的手上,便會發揮出更強大的威力。」他沒有留意到喜天過重的鼻音,逕自向她解釋著。

  喜天咬著唇,靜默不語。

  「從前,我並不知道自己有此異能,」博西勒繼續說道:「但是知道任何一件兵器到了我手上,所發出的威力一定比我師父強上許多倍。我師父漸漸地也發現到了,後來在每一次獵妖時,我師父都會直接把兵器交給我來使。以前我並不知道這是我所擁有的異能,不過現在……知道了,原來我一出生就與常人不同,我所擁有的異能也代表著非凡的意義,有些事情是我今生必須要去做的。」

  「皇上要你的異能做什麼?」喜天輕嘆,把臉深埋在他的肩窩。

  「替他守護皇城,守護天下百姓。」他輕輕梳理著她的發絲。

  「能不去嗎?」她收緊了手臂,用力抱緊他。

  「不行。」他低嘆。「我說了,我所擁有的異能代表著非凡的意義,這是我今生的責任,不能不去做。」

  「可是……你的今生只剩下短暫的五十年而已啊……」喜天再也忍不住,低聲啜泣起來。

  「喜天?」博西勒微愕地捧起她的臉。

  「我們能在一起的時間……就只有這短短的五十年而已,你為什麼……還要去陪那個什麼皇帝?」她的聲音哽咽,泣不成聲。

  博西勒心中一陣愴惻,用力擁緊了她。

  「我現在後悔下山了……」喜天不能遏止地哭了起來。「如果我們一直待在山上,你也不必浪費時間去陪那個與我們毫不相干的皇帝了,我們可以時時刻刻、日日夜夜都在一起,可是現在……我好後悔、好後悔呀!」

  「喜天……」他的喉嚨被酸楚梗住,他無法對她說明自己是增長天的凡身,而護世是他此生不能推去的責任。

  「只有五十年……只能跟你在一起五十年……那怎麼夠!」她癱伏在他懷裡,淚水傾流。

  「我不會忘記妳,喜天。」他深深凝視著她,將她絕美、哀戚的神情烙印在心裡。「不管是五十年、五百年還是五千年,我都不會忘記妳。」

  喜天拚命搖頭,淚水泛得更凶。

  「不可能的,你死了之後便會再次輪迴轉生,前世的一切你都會盡數忘了,再轉世一次,忘得更加乾淨,你怎麼可能會記得住我五百年、五千年?」

「喜天,我不會忘記妳,我一定不會。」他專注地深瞅著她,無限柔情盡在眼波交流中。「因為妳是喜天,妳是對我最好的喜天,即使再讓我輪迴轉生幾次,我都絕對不會忘記妳的。」

  喜天淚眼婆娑,目光被他執著的情意緊緊鎖扣住。

  未來,是不可預知的,她只能信他。除了相信他,讓自己得到寬慰以外,她不知道還能怎麼辦?

  「你的來生,說不定也會像弗靈武那樣,把他前幾世的情人忘得一乾二淨,不但忘記了,而且還深深愛上了轉世後的新妻子觀娣。那隻白狐的命運會不會就是我將來的命運?說不定我也會像那隻苦苦等待他的白狐一樣,等待著一個再也不會記住自己的男人……」她無法相信這種縹緲的承諾。

  「喜天,妳與那隻白狐不同。」博西勒輕吻著她的發鬢,用他全部的溫柔緊緊抱牢她。「妳會在我身上留下印記不是嗎?妳留在我身上的印記,會跟著我生生世世,不論我轉世到了何處,妳還是能尋得到我的。」

  喜天咬著唇哽咽。「你若是將我忘了,我就算尋到了你又如何?」

  「妳就不能聰明一些嗎?」博西勒擁著她輕笑。「妳一樣可以在我小的時候尋到我,一樣可以在我小的時候讓我記住妳,然後再讓我愛上妳呀!」

  喜天瞅著他,破涕為笑。

  「萬一我尋到了你,可你卻不愛我怎麼辦?」她仍有她的煩惱。

  「放心,妳是喜天啊,我肯定會愛上妳的。」他俯首壓向她的雙唇,以舌攫取她口中的芳香甜蜜。

  喜天酣足地笑了。她心中豈會不明白,再深的承諾,怎敵得過紅塵人世的幾番輪迴?但她天真地相信博西勒的承諾,她相信自己給他留下的印記,將生生世世陪伴著他們的愛。

  此生,兩人相處的每一刻都是可貴的,唯有多珍惜,才能將短暫的光陰好生擒獲。



  孤鏡背著一隻沉重的劍匣,緩緩走進順天府。

  「孤老今次又獵了什麼妖物嗎?」順天府通判劉喬林滿臉堆笑,客客氣氣地將孤鏡迎入後室。

  「我如今得了件上好兵器,再多的妖物鬼怪到我眼前都不足為懼!」孤鏡狂傲地冷哼。

  「是、是,孤老一生獵妖無數,哪有什麼妖物能放得進孤老眼底的!」劉喬林忙討好地說道。「孤老進城幾日,應該也看到京城裡的亂象了吧?」

  「看見了,死屍太多,妖氣衝天,最近可能就會有妖物出來作祟。」孤鏡把背在身上的劍匣往桌上一放,在一旁的椅子上坐下。

  「皇上日日發愁,孤老您可得為皇上分憂啊!」劉喬林斟了杯熱茶遞過去。

  「這正是我此次前來的目的。」孤鏡端起茶啜飲一口。「不知通判大人什麼時候要將我引進宮面見皇上?」

  「皇上近日正忙著召見幾位少年奇人,孤老伯要再等個幾日了。」

  「什麼少年奇人?」

  「說他們奇倒也真是奇。」劉喬林坐下,挨近他說。「一個有目觀過去未來的奇能,一個有通心的奇能,還有一個能伏魔獵妖,聽說現在又有一個奇人進宮了,那人好像能馭使兵器。」

  孤鏡震了一震。「馭使兵器?」他忽然間想起博西勒來。

  「沒錯,那年輕人幾日前在眾目睽睽的大街上使出奇術來,京城內外都傳遍了,孤老難道沒聽說?」

  「沒有。」孤鏡心中疑惑頓消,他知道博西勒不懂什麼奇術。

  「那年輕人的眼珠綠幽幽的,教人害怕,還會使奇術,也不知是人是妖哩!」

  孤鏡駭異地站起身。綠眸的年輕人?莫非真的是博西勒?!

  「孤老怎麼了?」劉喬林錯愕地看著他。

  「沒什麼。」他驚疑地坐下。

  「皇上正預備重用這四大奇人,要是再加上孤老這樣一位正氣凜然的良才,相信必能助皇上安定天下。」劉喬林呵呵笑道。

  「我一生替天行道,若能助皇上一臂之力,也算完成我此生最大的心願了。」孤鏡清了清喉嚨,心中仍對通判口中說的那個綠眸年輕人耿耿於懷。

  「孤老,那劍匣中放的可是你所說的上好兵器?」劉喬林好奇地問道。

  「正是。」

  「可否讓我開開眼界?」

  「有何不可。」孤鏡傲然一笑。「不過這把劍似有靈性,甚難駕馭,我得到它的時日也未久,還沒將它的來歷摸個透徹,有時候覺得此劍難以馭使。開來給通判大人觀看無妨,不過就只能看一眼,否則招來妖邪之物搶奪此劍,我一時也不知能否抵擋得了。」

  「這劍有這麼邪?」

  孤鏡臉色一沉。「此劍能呼喚神鬼妖魔,驅使天地靈氣,不能說它邪。」

  「是、是!」劉喬林連忙點頭。

  「這把劍名喚『滅魂劍』。」孤鏡慢慢把劍匣打開,從劍匣中立刻透出淡淡紫光,柔和的紫光頃刻間照亮了斗室。

  「真是一把奇劍!」劉喬林禁不住驚嘆。「此劍紋路古樸,無尖無鋒,若非紫光耀人,誰也難以看出這把劍竟然能呼喚神鬼妖魔,驅使天地靈氣。」

  「正是。」孤鏡很快地將劍匣關上,室中頓時一暗。

  「恭喜孤老得此神劍,此事我定要向皇上稟告,說不定皇上一好奇,就立刻下召宣你進宮了呢!」劉喬林暢快地大笑。

  孤鏡也笑了,笑得又狂又傲。



  睡夢中的博西勒驀地驚醒過來。

  「滅魂劍」!

  他連忙披衣起身,沒有驚動身畔寧靜祥和的睡容,急忙奔出院落,如迅捷流星般縱上夜空,透過白茫茫的霧氣俯瞰,搜尋著皇城內外任何可疑的跡象。

  一個熟悉的人影在空曠無人的街上緩緩行過。

  是孤鏡。

  博西勒微微蹙眉,只猶豫了一瞬,便如流星般墜下,站立在寂靜幽暗的街口,等著孤鏡到來。

  孤鏡背著劍匣,往夜深人靜的街口行去,黑夜中,看見前方站著一個高大挺拔的人影,低著頭凝視地面,像在等待著什麼人。

他微感不安,放慢了步伐。

  雖然在矇矓昏黑的夜色中看不清楚對方的容貌,但那依稀的熟悉感,卻令他的背脊微微一寒。

  「師父。」

  這一聲低喚,證實了孤鏡心底的疑惑。

  「是你,博西勒!」他冷靜地盯著博西勒的側臉,一手暗暗貼在腰間的刀囊上,防備著博西勒隨時會對他出手。

  「滅魂劍」的劍氣傷得了妖卻傷不了人,他真慶幸自己還帶著刀囊袋,否則,博西勒要是當真對他出手,他不見得能贏得過他。

  博西勒轉過臉來,看見孤鏡的手貼放在刀囊袋上,不禁微微冷笑。

  「師父,我身上沒有兵器。」

  「我們已經沒有師徒名分了,你不必喊我師父!」孤鏡怒聲道。

  「習慣了,一時改不過口來。」博西勒淡笑。

  「你想做什麼?攔住我,難道是想為那隻妖狐報仇嗎?」

  博西勒深深吸口氣。

  「從前,我只知道師父心狠,卻不知道師父如此凶殘。」他微微側身凝眸,看見了背在孤鏡背上的一隻劍匣,頓時恍然大悟。

  原來孤鏡造了一個劍匣將「滅魂劍」收了起來,難怪他始終無法察覺到「滅魂劍」的蹤跡。

  「我對妖物如此,但我對你可並不凶殘!」他大罵,就像看到自己馴養多年的獵犬,突然間反咬他一口那般憤怒。

  博西勒低低嘆口氣。

  「正因為這樣,我心中仍存有一份對你的感激之情,畢竟你也當了我十年的師父,有時對我的關懷也並不是虛情假意,所以,心中一直猶豫著該用什麼方式對待你才好。」

  「我不用你如何對待我!」孤鏡嘲諷地冷笑。「既然你為了妖狐背叛我,你我之間就已經恩斷義絕,我也不會要你這個叛徒用什麼方式來報答我了!」

  博西勒苦澀地笑了笑。孤鏡顯然會錯了他的意,他所說的「該用什麼方式」對待他,指的其實是在奪回「滅魂劍」的這件事情上,與他誤以為的報答不同。

  「師父,我來找你並不是為了敘舊,而是要請你把『滅魂劍』還給我。」一日為師,終身為父,博西勒還是決定先禮後兵。

  「還給你?」孤鏡先是驚愕,然後縱聲大笑。「『滅魂劍』什麼時候成了你的東西了?要我還給你?哈哈哈……就算你是我徒弟,想要師父的東西,也得等師父死了以後再說吧!哈哈哈……」

  博西勒嘆口氣,深知與他周旋下去怕也只是浪費力氣罷了。

「師父,正因為我不希望你死,所以才『請』你把劍還給我。」他仍維持著好性子。

  又是那句「還給我」。孤鏡心中漸漸生疑,以他對博西勒的瞭解,他並不是那種貪婪的人,更不會覬覦師父的東西。

  「你憑什麼說這把劍是你的?」他狐疑地看著博西勒。

  「『滅魂劍』是增長天王手中的護世法器。」博西勒淡淡說道。「有魚精為了救丈夫而偷了去,斬斷捆綁丈夫的天界鋼索,不巧被你撞見,結果雙雙死在你的手裡,而你就順勢奪走了『滅魂劍』,是也不是?」

  孤鏡一聽,臉色煞白。他如何得到「滅魂劍」,只有他自己和那一雙魚精知道,可是那雙魚精已經死了,博西勒是如何知悉的?

  「你怎會知道得如此清楚?難道當時你躲在我身後偷看?」他愈來愈覺得事情透著他不明白的詭異。

  博西勒再次嘆口氣。

  「師父,你不用管我是如何知道的,我只是要告訴你,那把『滅魂劍』是增長天王手中的護世法器,為了天下蒼生,你不應該佔為己有。」

  「我能不能佔為己有,輪不到你來干預!」孤鏡惱羞成怒。

  博西勒的神情變冷,聲音也變冷了。

  「一把『滅魂劍』讓你徹底喪失了理智,野心盡露,我是『滅魂劍』的主人,自然非干預不可。」

  孤鏡突然發出狂放的笑聲。

  「你不是說這把劍是增長天王手中的法器嗎?為了搶奪我的劍,居然自稱是『滅魂劍』的主人,你也太無恥了!」

  博西勒繼續嘆氣,淡淡冷笑道:「師父,你想親眼看看『滅魂劍』究竟認誰當主人嗎?」

  孤鏡臉上的表情忽然變得僵硬而扭曲,一直充塞在心中的詭異感像邪魔就要竄出一般恐怖。

  「師父,你看仔細了。」博西勒緩緩攤開雙掌,從他掌心中突然射出一絲絲白光,飛快地越過孤鏡的頭頂,轉過他身後將劍匣層層纏繞住。

  「你做什麼?」孤鏡驚慌地大喊。

  劍匣從孤鏡的背上鬆脫,被瑩亮的白光裹著飛到了半空。

  駭異的神色僵死在孤鏡佈滿紋理的臉上,完全是一副難以置信的表情。

  「出來!」博西勒低喝一聲。

  劍匣突然間彈開來,奇異的紫光如電般衝出劍匣,「滅魂劍」在半空中劃過一道耀眼的光彩,夜空頓時大放光明,猶如白晝。

  博西勒一抬手,「滅魂劍」倏地飛回他的掌心,他舉劍橫過眼前,劍身頓時光華四射,天上的明月也為之黯淡了。

  孤鏡的臉孔劇烈顫動著,雙眼有如見到鬼魅般恐懼,喉嚨像被人死死地掐住,許久都不能喘息。

  「師父,看清楚了嗎?」他刻意再把劍拋開,但「滅魂劍」仍飛回來,寸步不離地圍繞在他身旁。

  「你……你到底……」孤鏡驚駭莫名地瞪著博西勒……不,他不是博西勒,他不是跟隨自己十年的那個博西勒!「你到底是誰?」

  博西勒沒有表情地看著他。

  「師父,回山上去吧。」他低語,聲調中多了一絲悲憫。

  孤鏡渾身顫抖著,「皇上將會重用我,我為何要回山上去?」

  「師父,你已老了,皇上並不會重用你。」為了讓他死心,博西勒不得不戳破他的期待。

  「你到底是什麼人?」孤鏡的嘴唇哆嗦著,仍在作困獸之鬥。「我聽說你是四大奇人之一,你什麼時候變成四大奇人了?你做了叛徒不打緊,現在還要到皇上面前毀掉我的後路嗎?」

  博西勒隱隱要發怒。

  「師父,聽我的勸,回山上去吧。從前你獵妖得來的賞銀,夠你後半輩子生活了。」

  「你閉嘴!我想怎麼做用不著你來干涉!」他惡狠狠地吼,手往腰間一按,刀囊內的短刃立刻朝博西勒疾射過去。

  「滅魂劍」倏地旋過劍身擋在博西勒面前,那柄鋒利的短刃撞上「滅魂劍」的劍身,「噹」的一聲,短刃立刻化成了流沙,散落一地。

  博西勒注視著孤鏡臉上驚駭呆滯的表情,心中悲憫更甚。

  「師父,你連徒兒都鬥不過,要如何使皇上重用你?」他抬手握住「滅魂劍」,慢慢轉過身,帶著「滅魂劍」步入暗夜中。

  孤鏡整張臉脹紅至耳根,全身劇烈顫抖著。

  「你到底是誰──」

  他抱頭咆哮的聲音在闃靜的大街上迴蕩不已。

  「你不是博西勒!你到底是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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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11-14 00:17:14 |顯示全部樓層
第八章

  「滅魂劍」回歸了本位。

  皇城上空的雲霧中靜靜佇立著四個人影。

  毗沙門天寶幡上一百零八顆明珠、毗留博叉降伏的赤龍、多羅咤身邊的玉琵琶、毗琉璃手中的「滅魂劍」,四件天王法器全數歸回本位,皇城上方籠罩的瘴霧逐漸被法器的祥光驅散了。

  「接下來的百年之間,人世會平靜許多了。」毗沙門淡語。

  毗留博叉遙望著大地。「百年後,還是會有一場大劫難。」

  「百年後的事,就百年之後再說了。」多羅咤笑著聳聳肩。

  「世人大多貪婪、狡詐、陰險、嗜血、卑賤,人間多數是這樣的人,能維持著百年平靜無災,已經是大不易了。」毗琉璃冷嘲地說道。

  三人同時轉過頭來看他。

  「我說錯了嗎?」毗琉璃皺了皺眉。

  「不,一點兒都沒錯。」

  「所言甚是、所言甚是!」

  三人由衷附和著。



  這一夜,武肅親王府的後宅,辦了一場弗靈武貝勒的私人夜宴。

  四個大男人圍成一桌,閒聊著侍帝心得。

  另外四位如花女眷,則圍在池塘畔一邊餵魚,一邊說笑。

  博西勒和喜天始終是這群人裡面最心不在焉的。

  夜宴之後,眾人散去。

  博西勒和喜天攜手坐在涼亭中,靜靜仰望著天上明月。

  晚風悠悠,吹散了喜天似有若無的嘆息。

  「妳是不是不喜歡這裡?」博西勒懂得她的心思。

  「和大家一起生活的日子確實很愉快,但是,我總希望和你在一起的時間能再多一些。」她倚在他懷裡低嘆著。

  「不如,我們一起離開吧。」他低頭輕輕吻她的額。

  喜天苦笑。「如今你是皇上重用的人,皇上豈肯放你走?」

  「什麼都不說,偷偷溜走就行了。」他低笑。

  喜天仰起臉看他,眼中有了幾分欣喜之色。

  「可是,弗靈武會生氣的。」她覺得不安。「弗靈武那麼照應你,而觀娣又那麼照顧我,我們若是偷偷溜走,會不會對不起他們?」

  「不,他們會明白的。」他低喃,溫柔地將她擁入懷裡。「妳想去什麼地方?我都陪妳。」

  「博西勒……」她咬著唇,怔怔地紅了眼眶。

  「就這麼決定,明天我們就走。」

  喜天點頭,唇邊悄悄綻開一朵甜美的笑容。


  天剛亮,曙色蒼茫。

  弗靈武來到博西勒的房門口,輕輕敲了敲門。

  門未鎖,他疑惑地推開門,屋內一片岑寂,他呆了呆,瞥見桌案上擱著一張紙,他走過去,看見紙上寫著──


  天下已大定,我與喜天想四處遊歷,來日有緣再聚。

                      博西勒


  弗靈武仰頭蹙了蹙眉,長長地嘆一口氣。

  其實,他早已經猜到博西勒和喜天會這麼做了。



  漫天飄雪。

  大雪將景色如畫的山谷覆蓋成了一片銀白。

  山谷中有間小木屋,屋內燃著火光融融。

  「雪下得好大啊──」

  喜天從溫暖的被窩裡爬出來,趴在窗上望著外面雪白的世界。

  博西勒仍躺在床上,似醒非醒,慵懶地應了聲。

  他們自離開皇城之後,一路遊山玩水,來到了這一處景色宜人的山谷,喜天一瞧便愛上了,兩人便在這山谷搭起一幢小木屋,一住就是十幾年。

  「快沒柴了。」喜天丟一塊乾柴進爐中,轉身又飛回溫暖的被窩裡。「博西勒,雪下得這麼大,咱們都不能出去了,萬一柴燒光了怎麼辦?」

  「燒光就燒光嘍!」他把她捲入懷裡,把臉埋進她柔嫩的頸肩。「反正有妳可以抱著取暖,沒柴有什麼關係?」

  「嗯,沒東西吃也沒有關係,咱們兩個可以抱在一起餓死!」喜天戳了一下他的額頭。

  「可以抱在一起死,也還不算壞呀!妳不是老想跟我一起死嗎?」博西勒把臉埋在她胸前磨蹭著。

  博西勒這句話又觸動了喜天的心思。

  「博西勒,人死了,便會把今生所有的一切都給忘記是不是?」她溫柔地輕撫著懷裡的男人。

  「是吧,至少我完全記不得前世的事。」

  「倘若我們兩人一起死了,兩人都一起把對方給忘記了,來世就算見了面,也記不得對方是誰了,對不對?」

  博西勒悶悶地應了一聲。

  「我不想忘記你。」她嘆息地以十指梳理著他的發。

  「我知道。」

  「所以我不能死。」

  博西勒微愕地抬起頭,看著她說話時的神情。前幾年,她曾經動過念頭,要是他死了,她便要陪著他一起死。

  「死了會把你忘記,所以我不能死,我不想忘記你。」

  喜天說這些話時的意態非常安詳、非常滿足。

  博西勒微微笑起來。「好,至少妳可以選擇,而我,卻沒有選擇的餘地。」

「我想明白了。」她柔柔撥開他頰畔的發。「倘若我和你一起死了,從此靈魂離散,何時兩個魂兒才能相見?只要我不死,我永遠記著你,來生我定還可以尋到你的,是不是?」

  「但是思念很苦。」這是他不忍心見她受的苦。

  喜天輕輕搖頭,不經意看見了他頰畔的一絲白髮,怵然而驚,如針鏤般的痛楚狠狠地刺痛了她,眼眶猛然泛起了淚霧。

  「只要來生我們還能相聚,受這個苦也是值得的……」她用力抱緊他,淚水靜靜淌下。

  「好,妳要記著,一定要來找我。」

  他的手臂箍得她發疼。

  「我一定會找到你,一定會再讓你愛上我的。」

  喜天心中百感交煎,吻了吻他右耳垂上的朱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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