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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幻奇幻] [貓膩] 大道朝天 (全書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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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六章你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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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井九與卓如歲剛在那個山穀裏戰了一場,沒有什麼同門之誼,但終究還是同門,進入雲夢幻境必然要並肩作戰。

    掌門柳真人同意井九代表水月庵出戰,也許便是存著這種想法,青山最強的兩個年輕人聯手,說不定真能與中州一戰。

    卓如歲沒能成為下一個過關的人,樓內眾人發現何霑的答案也可以後,不由信心頓增,紛紛舉起手來。

    青兒看著某個人問道:“三與六十相合等於多少?”

    那人稍加思忖,說道:“是一年。”

    很明顯他對自己的答案很有信心,略帶傲意看了看四周。

    他的答案與先前何霑的答法是一個套路,但如果他直接答三百六十,便有拾人牙慧之嫌,於是轉了個彎。

    一年有三百六十日。

    眾人想了想,發現這個思路很有道理。

    沒想到青兒直接說道:“錯,應該是六十三。”

    錯便錯了,居然還是這個答案!

    眾人的臉上流露出荒謬的神情,心裏再次湧那四個字——這樣也行?

    那人怔了怔,不服說道:“憑什麼?你總要給個道理出來。”

    青兒看了他一眼,說道:“因為你太醜,我不喜歡,我不想讓你進去,這便是道理。”

    那人哪裏肯服,揮舞著雙臂,激動地喊著,抗議自己遭受的不公。

    白早站在一旁,沒有理會。

    青兒稚嫩的眉眼裏閃過一抹煞意,千隻手臂從身後生出,用力拍下。

    如雷般的轟鳴聲響徹山穀。

    那人直接從樓裏消失,再出現時已經到了回音穀的中段,被震到了崖壁之上,直接昏了過去。

    眾人臉色微白,心生懼意。

    青兒喊道:“下一個!”

    這時候人們已經看出來了,這位青天鑒的鑒靈提問根本沒有規律,也沒有任何規則,似乎完全看她的心情。

    想著先前那名參賽者的慘狀,小樓裏一片死寂,很長時間都沒有人舉手,卓如歲的眼皮又重新耷拉了起來。

    童顏已經記住所有參賽者的習慣動作與衣飾細節,走了出來。

    眾人有些好奇或者說警惕,青天鑒是中州派的法寶,那麼青兒姑娘會不會偏心給他出些簡單的問題?

    一張棋盤出現在童顏身前,難道是要下棋?人群微微騷動,心想居然要與童顏下棋,這放水也放的太明顯了吧?

    六顆黑棋子與六顆白棋子出現在棋盤上,不是散落,而是疊在一起,隨著輕風微微顫動,似乎隨時可能垮塌。

    青兒落到棋盤上,小臉上滿是躍躍欲試的神情,說道:“下棋我下不過你,我們玩彈珠啊。”

    童顏怔了怔,才知道原來她便是小時候常來找自己玩耍的那個小姑娘。

    當年他以為她是雲夢山裏的精怪,一直沒敢對師父師娘說,誰想到原來她是青天鑒的鑒靈。

    ……

    ……

    隨著一顆白子落下,童顏贏了這場彈珠之戲。

    眾人看得清楚,這局彈珠看似簡單,實則非常複雜。

    修行者對力度與準度的把握遠超凡人,想要把疊在一起的棋子依次彈飛也是極難的事情。

    更何況他的對手是青天鑒的鑒靈。

    青兒蹲在棋盤上專注看完童顏的最後一擊,垂頭喪氣地站起來,說道:“好吧,還是你贏了。”

    童顏勝的很險,便是他最後都感到了一絲緊張,他看了這個小女孩一眼,轉身向樓後走去。

    卓如歲抓住這個機會,來到棋盤前,耷拉著眼皮說道:“我們也來玩彈珠?”

    青兒這時候正有些失望,看著他比自己還垂頭喪氣的模樣,不禁有些好奇,問道:“你怎麼這麼沒精神?”

    卓如歲說道:“昨天夜裏沒睡好。”

    青兒心想這種事情也能緊張成這樣,看來沒啥前途,說道:“好吧,我的問題是……”

    卓如歲有氣無力說道:“你的問題我不是已經答過了嗎?”

    一片安靜。

    青兒怔了怔才明白他的意思,小臉上露出吃驚的神情,說道:“你是說我問你怎麼沒精神這句?”

    卓如歲理所當然說道:“是啊。”

    人們不禁心生感慨,心想青山宗這些年是怎麼了?

    青兒很是無語,卻發現他說的有道理,心裏生出挫敗的情緒,說道:“算你狠,進去吧。”

    卓如歲慢悠悠地向樓後走去。

    青兒飛離棋盤來到空中,看著這畫麵心情更是不好,心想下個人自己一定要好生刁難一番,方能出了這口惡氣。

    井九走了過來。

    青兒看著他的臉,不由怔住了,忘了扇動翅膀,飄落在棋盤上。

    她醒過神來,小臉微紅,輕聲問道:“你……叫什麼名字?”

    “井九。”

    “真好聽。”

    井九就這樣通過了考驗。

    樓內一片嘩然。

    白早無奈地笑了笑,向前走去。

    ……

    ……

    樓後已是回音穀的崖壁深處,上方開著一個石洞,看著就像是個天井。

    井九不喜歡這樣的地方,但沒有表現出來。

    天光從那個石洞裏落下,照亮地麵。

    地上是一麵約五十丈方圓的青銅陣法。

    如果忽略上麵的紋路與裂痕,可以看作一麵大鏡。

    巨大的青銅鏡散發出一道難以形容的氣息。這道氣息比最淡的香水還要淡無數萬倍,卻能準確地被聞到,或者說感知到,清新至極,嗅上一口仿佛身體便要輕上數分,與青兒揮袖時的氣息有些相近。

    奇妙的是如此清淡的味道,卻給人帶來無比濃鬱的感受,便是最濃稠的牛乳與烈酒都遠遠不及。

    想來這便是青天鑒。

    井九向四周望去,隻見洞裏有二十六張蒲團。

    每張蒲團的下方都會伸出一道極線的線,通向青天鑒裏。

    如果觀察入微,便能發現那些細線其實是一條條河流,河流上有各式船舶。

    那些船上有梢公,有貨商,有掀簾觀景的小姐,有坦胸喂乳的婦人,栩栩如生,但沒有生機,明顯不是活物。

    前麵進來的人都在閉目冥想,卓如歲也是如此。

    那道極淡卻又極濃的氣息極可能是青天鑒泄露出來的一絲仙氣,在仙氣裏修行是每個修道者夢寐以求的事情。

    井九看了眼那名無恩門弟子,隨意擇了張蒲團坐下,伸手招了些風來到臉前,咬了一口,確認是真正的仙氣。

    青天鑒是天寶,也被稱為仙家法寶,但並沒有離開過這個世界,按道理不應該有這種氣息。

    難道長生仙籙一直在青天鑒裏,或者說是在雲夢幻境裏?

    難怪當年師兄怎麼找也找不到。

    想著這些事情,井九心裏那種感覺越來越清楚,依然不怎麼好。

    陸續有參賽者來到山洞裏。

    白早、鏡宗雀娘、一茅齋的奚書生,還有那名昆侖派文士等人,都通過了考驗。

    他們看到青天鑒後很是震驚,然後用最快的速度坐下開始冥想修行。

    白早當然不會如此,明顯可以看得出來,童顏從來沒有來過青天鑒,她卻對這裏很熟悉。

    作為掌門真人與白真人的愛女,她在雲夢山裏的地位確實特殊,看來有很多在這裏甚至是幻境裏麵修行的經驗。

    二十六張蒲團都坐滿後,青兒飛了進來,拍了拍手。

    千手殘影動,青天有風起。

    眾人從冥想裏醒來,望向彼此,眼神比先前更加堅定熱切。隻是青天鑒泄出的一絲仙氣,隻是冥想修行了片刻時間,他們便明顯感覺到了不同,如果能夠得到長生仙籙,那該是怎樣的造化?

    沒有人會放棄這樣的機會。

    “稍後青天鑒會接引你們進入雲夢幻境,開始時天有些黑,不要害怕。”

    青兒隨風而起,飛出洞口不見。

    眾人放鬆了些,視線開始移動起來。

    雲夢幻境裏應該不是擂台那樣的雙人對戰,而是亂戰,那在進入之前便要考慮某些問題——中州派被青天鑒靈淘汰了兩人,但還有白早、童顏這樣的高手、白千軍更是令人生畏,想在這場試煉裏走到最後當然要先結盟對付他們。

    青山宗自然是最好的結盟對象,很多視線落在井九身上,然後……移開。

    他很強,但太懶,最關鍵的是他與白早之間的關係太複雜。

    那些視線又落在了卓如歲的身上。

    卓如歲低著頭,耷拉著眼皮。

    無法對視,自然無法交流想法。

    那些視線隻好再次移開。

    洞內眼神亂飄,無聲卻是熱鬧至極。

    ……

    ……

    青兒越飛越高,破開雲霧來到高處。

    崖畔有道石台,霧氣深沉,隱約可見十餘個身影。

    中州掌門談真人、青山掌門柳真人,一茅齋主布秋霄,果成寺律堂首席渡海僧,昆侖掌門、大澤令都在這裏。

    “有十幾名弟子境界不穩,道心不堅,進入青天鑒可能會出事,我把他們留了下來。”

    透明翅膀輕輕扇動,帶起霧氣如煙,青兒的容顏在裏麵如夢似幻,美麗而妖異。

    “還有個人應該是血魔教的後人,自幼便投往宗派藏身,我在他身上留下了印跡,你們自行處理。”

    霧裏傳來談真人有些木訥的聲音:“辛苦了。”

    青兒微微點頭,轉身消失在雲霧裏。

    片刻後。

    她出現在某座峰頂。

    峰頂沒有台,崖邊卻有道欄。

    白真人站在欄邊,渾身散發著寒意,就像是一座雪山。

    青兒飛到她的身後。

    白真人沒有轉身,問道:“看出了什麼?”

    青兒說道:“井九不是他的名字。”

    ……

    ……

    鑒就是鏡。

    青天鑒便是一麵鏡子。

    對鏡可以正衣冠,可以明是非。

    沒人能在鏡子前隱藏自己真實的樣子。

    青天鑒毫無疑問是這個世界上最神奇的一麵鏡子,它可能不知道誰最美麗,但能知道誰在撒謊。

    她是青天鑒靈,所以會成為今日問道的第一道關口,她提的那些問題,看似無聊,其實都有深意。

    卓如歲很是警惕,想辦法避了過去。

    井九沒有想到這些,因為當時青兒的神態與反應,讓所有人都覺得她提出那個問題很自然。

    而且那個問題太簡單,能泄露怎樣的天機?

    井九本來就是他的名。

    “奇怪的是,他也沒有撒謊,我不明白這是怎麼回事。”

    青兒說完這句話之後,便再沒有說話。

    白真人沉默了很長時間。

    青兒看著她的背影,有些緊張。

    不知道為什麼,她覺得井九身上的氣息有些熟悉,自然生出親近之感,仿佛是找到了自己的同類。

    她沒有把這個發現告訴白真人。

    這是她出生以來第一次對白真人撒謊,或者說有所隱瞞。

    她不知道的是,直到這一刻,她才算是真正來到了這個世間。

    “那就開始吧。”

    白真人說道。

    她伸手到天空裏,摘下那顆還天珠。

    整座雲夢山都注意到了,那幕光畫消失無蹤,穀外的人們議論紛紛。

    雲深處傳來仙樂聲,若有若無。

    青天鑒旁的二十六名問道者,都聽到了渺渺仙樂。

    樂聲極為遙遠,又仿佛就在耳邊。

    他們緩緩閉上雙眼,進入了黑暗的世界裏。

    一隻手拈著那顆還天珠,放到青天鑒的正中間。

    還天珠緩緩下沉。

    就如夕陽入海。

    ……

    ……

    雲夢山上空,消失不久的那道光幕再次出現。

    修道者們看著光幕,忍不住議論起來。

    光幕將會呈現雲夢幻境裏的畫麵嗎?

    現在光幕上什麼都沒有,一片黑暗。

    就像是塊黑布,蒙住了真正的天空。

    黑暗裏忽然出現一個光點。

    那個光點越來越大,漸漸變成一個圓,散發出無窮的光與熱。

    太陽破開無形的屏障,出現在天空裏,照亮了那一方天地。

    世界就此醒來。

    這個世界有草原,有山脈,有雪峰,有大海。

    還有沃野,有村莊,有城市。

    村莊裏有牛羊,城市裏有百姓。

    城郊有廟,宮殿裏有太監。

    一切的一切都是那般熟悉,與朝天大陸沒有什麼區別。

    某座皇宮裏一片哭聲。

    皇後娘娘難產而死,皇帝陛下悲痛萬分,哭得快要昏厥過去。

    宮裏混亂至極,剛生下來的皇子無人理會,身上還殘留著些血跡。

    下一刻,那個嬰兒睜開了眼睛。

    他的眼睛就像一片大海,看似平靜澄清,卻無比深廣,藏著無數風暴與浪濤。

    片刻後,他眼裏的所有情緒盡數消失,隻剩下平靜,還有那麼一點點倦意。

    他現在的感覺就像很多年前剛在石洞裏重新醒來時一樣。

    真煩。

    ……

    ……

    (當當當當,要開始了,隱隱期待並興奮,這一章寫的特別舒暢,希望後麵的十幾章也能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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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七章問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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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某個世界,某年的某一天,某一刻,有二十六個新生兒同時誕生。

    這些新生兒有男有女,有的健康,有的虛弱,有的生在帝王家,有的被人棄之豬圈。

    有的嬰兒睜眼便看到了飛劍縱橫。

    有的嬰兒睜開眼睛隻能看到頭頂的那片藍天。

    一道聲音同時在他們的腦海裏響起。

    ——這片大陸由五個國家組成,分別是楚、羅、秦、趙、齊。

    由神使掌管的青銅鼎,代表著這個世間最高的權威,已經數百年沒有出現得到認可的君王。

    沒有規則、沒有要求,沒有幫助,二十六名新生兒隻能憑借自己的力量成長,不管用什麼方法,如果能統一大陸,成為天下共主,便能得到神使認可,獲得青銅鼎,那人就是此次問道的勝利者,會得到長生仙籙。

    唯一的限製條件是,這個世界裏的修行境界最高也隻能到金丹圓滿至初嬰,也就是遊野初境,再也無法提升。

    說完這些話後,那個聲音便消失了,從此再也沒有在他們的腦海裏出現過。

    ……

    ……

    睜眼便能看到藍天,說明頭頂沒有片瓦遮身。

    事實上,那個嬰兒這時候在一個小木盆裏,木盆在江上漂流。

    他的雙眼有些無神,心想這是不是太不公平了些,有的人說不定出世便含著金鑰匙,為何自己卻要死了。

    在這裏自己還是孤兒?難道還是會被尼姑媽媽拾到,然後再次重複那一世的生活,不停揀到各種好東西?

    何霑想著這些事情,覺得好生無趣,真想閉上眼睛,任河水把自己衝到某個懸崖下,然後就這樣死去,離開。

    但接著他想到,以自己的運氣,隻怕落到懸崖下也會遇到什麼奇遇。

    便在這時,河水不再那般湍急,他遠遠看著河畔有個洗衣的婦人,歎了口氣,閉上眼睛,鼓足力氣哭了起來。

    ……

    ……

    看到滿天劍光的嬰兒,自然是投身在了某個修行宗派。

    遺憾的是,他並非哪對道侶的結晶,他的父母是這個宗派的雜役。

    剛生產完沒幾天的母親,便掙紮著下了床,把他用布係在背上,開始為那些仙人灑掃庭院。

    趁著母親沒有注意,他再次睜開眼睛,向天空裏望去,發現那位明顯是師長角色的修行者,也不過是承意境界。

    這也算仙人?

    自己應該怎樣做才能快快長大,認真修行,變成有用的人,然後去找到公子?

    嬰兒想著這個艱難的問題,隨著母親的動作,漸漸昏沉,再次睡去。

    ……

    ……

    這個世界的最高境界也不過是遊野初境,而且人數極少,修行者的地位自然不像朝天大陸那般高不可攀。

    在這裏擁有最高權勢的是人間的皇帝,能夠轉生為皇子,自然是運氣最好的結果。

    好看的人一般運氣都不錯。

    井九在殿裏安靜地躺了三天。

    悲傷的皇帝漸漸平靜下來,開始操持皇後的喪事,說不定什麼時候就會想起來他,過來看兩眼。

    那些嬤嬤、宮女自然早已把他洗得幹幹淨淨。

    深春時節的午後總是令人犯困,宮殿裏變得異常安靜,宮女太監們不知道躲在哪裏打盹。

    他睜開眼睛,慢慢站起來,適應了這具弱小的身體。

    這方麵他比別人更有經驗。

    他在床上走了七步,看了看天,看了看地,大概明白了現在的情形。

    然後他望向遠方,在虛空裏感受到那道若有若無的飄渺鈴聲,安心了些。

    如果讓人看到一個出生三天的嬰兒,便自己爬了起來,還走了幾步,說不定會被嚇死。

    他重新躺下,閉上眼睛,開始冥想修行。

    此地天地靈氣稀疏,對普通修行者來說,在這裏修行一年隻怕還不如原來的一日。

    但他被困雪原的時候,有過類似經驗,相信會比別人快很多。

    還是那句話,隻要活的時間夠長,再很少下山,也懂的要多些。

    ……

    ……

    時間就這樣平淡的過去。

    井九每天都在修行,在宮女與太監看來,那便是睡覺。

    當然有人會擔心,皇子每天睡這麼長時間是不是先天不足或是病了,但太醫來看了幾次,沒有發現任何問題。

    被奶媽抱在懷裏喂奶以及排泄,對井九都不是問題,隻要隔絕六識,任何事情都無所謂。

    問題在於這一世的他容顏依然出色,現在是嬰兒,自然顯得格外可愛好看,冰雕玉琢一般。

    他修行的時候,那些宮女太監以為他睡熟了,總會忍不住偷偷摸一下他的臉或是別的地方。

    關於這件事情,井九很認真地想了想,最後還是決定選擇忍耐。

    青天鑒裏的雲夢幻境,明顯就是蹈紅塵的意思。

    他們這些問道者應該會在這裏生活很多年,對俗世生活的忍耐與體會,本就是感悟的一部分。

    井九一直認為果成寺的蹈紅塵很笨,也不需要什麼感悟,之所以選擇忍耐,完全是因為他沒有辦法拒絕。

    此後的歲月,他便在皇宮裏認真地修行,偶爾配合著哭幾聲。

    一年後,他覺得普通嬰兒應該可以開始說話,便開口說話,把服侍他的嬤嬤與宮女嚇了一跳。

    想來可能是因為他的發音太標準,而且他一開口說的不是媽媽不是爸爸也不是什麼擬聲詞,而是:熱。

    嬤嬤與宮女確認了好幾次,才確定他說的是熱字,想表達的也是這個意思。

    宮裏的人擔心皇子受涼,經常把他包得像粽子一樣,哪怕深春時節也是如此。

    他現在沒有什麼真氣,自然談不上寒暑不侵,真已經熱的快要不行。

    接下來的一年時間,除了修行,井九還做了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

    有天他看到兩個宮女下棋,發現她們的棋力居然比童顏差不了太多。

    他設計了一些事情,那些宮女與嬤嬤沒有通過測試。(注)

    這讓他確認了這裏的人並非真實存在的生命,這裏就是一方幻境。

    對別的問道者來說,這個問題可能沒有什麼意義,但他認為很重要。

    這一年裏他也完全掌握了自己的情況。

    他是楚國的九皇子。

    前麵的八位兄長或是姐姐,在還沒有出娘胎的時候就死了。

    皇後極其艱難地生下他,便難產而死。

    也就是說,他是楚國的唯一繼承人。

    按道理來說,對這樣一個孩子,皇帝應該視若珍寶才對。

    但楚國皇帝不是一個常見的皇帝。

    楚皇的詩詞歌賦寫的極好,畫的更好,文采風流,偏對皇後深情無雙。他拒絕了大臣再立新後的請求,甚至遣散了宮裏所有的妃子,每天除了參加朝會,大部分時間都在喝酒彈琴唱歌,懷念故去的妻子。

    井九不感動,因為每天夜裏飄來的酒香與歌聲,很容易讓他想起當年對麵峰上的南忘。

    楚皇因為對妻子情深意重,對導致愛妻慘死的這個兒子不怎麼喜歡,不願意理會,隻是錦衣玉食好好養著。

    楚國在大陸南方,不怎麼富庶,也不怎麼強大,民風柔弱。

    與秦、趙、楚這三個強國相比,楚的國存在感極弱,經常被人忽視。

    井九很滿意這些,甚至覺得很完美。

    如果繼續在皇宮裏修行,日子就這樣過下去,很難快速掌握外麵的世界,但他不在乎。

    當年在青山他也沒有理會過世間的事情。

    ……

    ……

    夢裏一年,真實裏大概一天。

    還天珠投射在天穹裏畫麵,以奇快的速度變化,帶出無數光影絲線。

    修行者們的眼力遠超普通人,才能隱約看到那些快速畫麵裏的內容。

    偶爾畫麵會變緩,山穀外的人們看到有的嬰兒在牙牙學語,有的嬰兒在假裝可愛,有的嬰兒如老人一般苦思不語。

    二十六名問道者在不同的境遇裏,有著不同的成長。

    沒有人注意到,在那些變緩的畫麵裏,往往都會有一隻青鳥出現,或在枝頭,或在簷上。

    有些人覺得看不清楚,或者覺得沒有意思,離開了會場。

    更多人卻是盯著那片光幕,若有所思。

    那些快速掠過的畫麵,很難不讓人想到生命何其短暫。

    白駒過隙,電光石火,都是在說著相同的道理。

    光陰易逝,應被珍惜,請向大道而行。

    或者這便是問道大會的意義。

    對有些人來說,這場雲夢幻境裏的試煉則更像是一場好戲。

    瑟瑟與那位水月庵少女坐在一棵大槐樹下,分吃著魚幹,望著光幕上的畫麵,猜測著那些嬰兒的身份。

    她們沒能猜到那個江流兒居然是何霑。

    要知道何霑在修行界裏向來以好運著稱。

    但她們很輕易地認出了那個楚國皇子是誰。

    生下來三天便要在床上走七步,難道你還準備再吟一首詩?

    如此裝腔作勢之人,不是井九還能是誰。

    顧清不知道自己的師父已經變成了楚國的皇子,因為他沒有參加問道大會,已經馭劍離開雲夢山數百裏。

    穿過雲夢山大陣的範圍,與送行的中州弟子拱手告別,他望向遠處的那些山穀,眼裏閃過一抹憂色。

    這是井九的要求,顧清不是很明白這是怎麼回事。

    但他記得很清楚,當時井九說,無論最後結果如何,他都會先回神末峰一趟。

    這個說法沒有讓他安心,反而更加擔心,因為怎麼聽這句話裏隱藏的意思都有些不好。

    ……

    ……

    問道者們進入雲夢幻境已經四年。

    一切如常。

    楚國九皇子已經四歲,生得還是那般好看,隻是很少說話,除非必須的時候。

    皇帝終於記起了這個兒子,偶爾酒後會來看看他。

    但九皇子怎樣也與皇帝親近不起來,無論嬤嬤怎麼教,他在皇帝的麵前始終沉默寡語。

    有很多議論漸漸在皇宮與民間傳開。

    有人說九皇子出生不順,隻怕是個癡呆兒,生得那般好看又有什麼用,又有人說他是個怪胎。還有些人帶著惡意想到,如果他不是皇子,隻怕要被人販子從小養大,然後送給那些官員與富人狎玩。

    某天午後,殿裏很是安靜,九皇子正在午睡,幾名宮女在不遠處的窗外說著閑話,自然說起了那些流言。

    有的宮女覺得那些傳聞就是事實。

    九皇子看著確實有些傻,經常一個人呆呆地坐在禦花園裏,也不知道在看什麼,想什麼。

    有的宮女完全不同意這個說法。

    “殿下很聰明的,我與娥姐下棋的時候,眼看便要死了,殿下路過的時候幫我落了顆子,便救了回來。”

    “殿下才多大?而且誰見他跟先生學過棋?不過是運氣罷了。”

    那位宮女向四周看了看,輕笑說道:“如果你說的是靖王世子,那還差不多。”

    聽著靖王世子的名字,幾名宮女的眼睛都亮了起來。

    楚國比不是秦、趙、齊三國軍力強盛,唯一拿得出手的便是常年駐守在與羅國交界處的靖王爺。

    靖王爺世子據說與九皇子同一天出生,相差卻不可以道裏計。

    那位世子冰雪聰明,小小年紀便能作詩詞,棋道尤佳,待人如春風一般,似有宿慧,又像是仙人下凡。

    據說靖王爺極其疼愛世子,將其視為掌上明珠,據說某次大醉後甚至說過一句大逆不道的話。

    “如果不是吾兒體弱,三十歲時便應問鼎於神使。”

    說起那些傳聞,宮女們很是興奮,又有些遺憾,心想靖王世子如果不是先天不足,那便真是完美了。

    ……

    ……

    井九的睡覺就是修行,所以並沒有真的睡著,把遠處窗外的宮女對談都聽了進去。

    他知道自己在這個世界上遇到了第一個同類,隻是還不能確定那位靖王世子究竟是童顏還是雀娘。

    當然,那位世子先天不足,也有可能是白早。

    問道者進入雲夢幻境後會轉生成什麼樣的人,其間規律,他已經隱約有所猜測。

    至於那位靖王世子為何如此毫不遮掩,不擔心被別的問道者發現,其實很好理解。

    問道試煉不是打擂台賽那般簡單,需要很長時間,有無數種可能。

    靖王世子與他一樣,條件都太好,再如何遮掩,始終還是會進入別的問道者的視野。

    不管他是童顏還是白早,越早顯露身份,反而能夠獲得越大的優勢。

    井九知道自己的身份也隱藏不住。

    就像當初在洗劍溪邊他與趙臘月說過的那句話——太陽總會被人看見。

    他也沒有像靖王世子一般,等著那名無恩門弟子與卓如歲來找自己。

    他要走的道路與別的問道者都不同。

    就像現實裏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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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八章兩小兒辯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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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昨天的注是想說圖靈測試我找了好久都沒找到合適的題目,隻好略掉過程,結果忘了說,攤手。)

    ……

    ……

    重來一次。

    在稀疏的天地靈氣裏修行。

    當皇子。

    這些事情井九都有經驗。

    所以青天鑒裏的幻境,他適應起來沒有什麼困難。

    但他還是發現了一些不對勁的地方。

    有天他在禦花園裏發呆,看見兩個宮女下棋,幫著落了一顆棋子。

    這不是見獵心喜,也不是打算宣揚自己的聰慧,完全是他下意識的自然舉動。

    現在的他是一個普通人,這種很久很久沒有的經驗,讓他仿佛回到很久很久之前的朝歌城,在皇宮裏到處亂跑,就怕被哥哥抓回去讀書,然後在禦花園裏看見兩個正在猜拳偷酒喝的宮女。

    落下那顆棋子之後,他才想起來這裏不是朝歌城。

    這個皇宮不是那個皇宮。

    哥哥已經在果成寺裏圓寂了很多年。

    這是雲夢幻境帶來的影響?

    井九明白了一些事情。

    從那天開始他便再也沒有下棋。

    直到很多年後的那個冬天,靖王世子冒著風雪來到都城。

    ……

    ……

    靖王世子冰雪聰明,宿慧天生,但他現在才四歲,自然算不到很多年後自己會去都城。還有很多事情他也做不到,比如讓王爺完全聽從他的意見,比如建立屬於自己的諜報組織,盡快找到那些問道者。

    先生已經離開,他坐在窗前,對著落雪寫字。

    他的字已經寫得極好,不要說同齡的孩子,便是王府裏的師爺都沒幾個比他強。先生非常滿意而且驕傲,說了好些次不用再練得這般苦,他卻沒有聽從,依然每天在書房裏寫很多大字。

    那些看似無所關聯的文字,是他記下來的一些資料,除了他沒有人能看懂。

    想要找到別的問道者並不難,因為出生日期是相同的,而且他記得所有人的小動作、神情、習慣。他唯一的擔心就是,長時間在幻境裏生活會不會在精神方麵產生某種影響,會漸漸忘記一些事情。

    所以他把那些資料都記了下來,當然也沒有忘記記下最重要的那些東西。

    ……

    ……

    我是誰。

    我從哪裏來。

    我要在這裏做什麼。

    ……

    ……

    在紙上寫完那些文字,看似隨意地堆到桌角,靖王世子有些艱難地向窗前移了移,望向那些雪花。

    滄州在楚國最北端,與羅國、秦國接壤,氣候偏寒,很早便開始下雪了。

    現在應該有很多問道者已經注意到了他。

    再過些年,或者便會有人來到滄州,而滄州內外有靖王爺統馭的數萬大軍。

    他靜靜站在網中間,等著那些人的到來,或者殺死,或者結盟。

    有些問道者與他一樣,根本不在意被人發現,想必有著與他相同的想法。

    比如宮裏那個據說是白癡的九皇子。

    寒風從窗外湧入。

    他咳了兩聲,取過毛毯蓋在自己的腿上,看著鏡子裏自己的臉,露出滿意的笑容。

    鏡子裏的那個小男孩,眉毛很濃,如劍一般。

    ……

    ……

    天下五國裏羅國最弱,民眾的生活也最是貧苦。

    尤其是漳水附近的村莊,沒有因水得利,反而因為前些年的數次洪水,家產盡毀,始終沒有恢複過來。

    田裏有條水溝,剛好在兩個相鄰的村子之間,換作舊年幹旱的時候,這條水溝必然是兩個村子爭奪的要地,到處都能看到扛著鋤頭看守的男子,而現在的水溝旁根本沒有人,隻有兩個小孩站在兩邊。

    兩個小孩約摸四五歲,衣著破爛,看著便是窮人家的孩子。

    他們背著手,看著渠裏的太陽,沒有對話,更沒有互相扔石頭玩,顯得有些老氣橫秋。

    “你說這渠裏的太陽是真的還是假的?”東村的那個小孩忽然開口說道。

    西村的小孩說道:“那你說天上的太陽是真的還是假的?”

    東村小孩抬頭望向天空,眯著眼睛說道:“我看隻怕是顆珠子。”

    西村小孩說道:“還天珠?”

    兩個小孩對視一眼,知道了彼此的身份,有些興奮,也有些警惕。

    “喝酒不?”西村小孩問道。

    “特別能喝。”東村小孩應道。

    西村小孩眼神微亮,問道:“最愛的下酒菜是什麼?”

    東村小孩說道:“我最愛吃豆花皮蛋混油炸黃豆,你呢?”

    西村小孩說道:“紅油豆腐乳配饅頭。”

    兩個小孩對視一眼,隔著水溝伸出手去握了握。

    東村小孩有些不解,說道:“我的運氣向來糟糕,但你的運氣到哪兒去了?居然落在這麼一個鳥不拉屎的地方。”

    西村小孩歎了口氣,說道:“別提了,不過能遇著你,運氣也算不錯。”

    ……

    ……

    愛吃紅油豆腐乳,出名的運氣好,西村小孩自然就是何霑。

    東村小孩叫做薑瑞,是何霑認識的一位散修朋友。

    進入回音穀前,薑瑞便已經看到了何霑,沒想到在幻境裏第一個遇著的也是他。

    何霑看著天空裏的太陽說道:“想著那些人可能正在看著這樣的你我,便覺得有些尷尬。”

    薑瑞知道這是提醒自己不要泄露他的身份,壓低聲音問道:“你怎麼成了果成寺的僧人?”

    “出去再說。”何霑說道:“你現在是什麼情形?”

    薑瑞露出一絲苦笑,說道:“有些慘,再熬些年,我得先把那個男人殺了再說。”

    何霑注意到他衣服的破洞裏露出的身體上有傷口,說道:“到時候我來幫你。”

    ……

    ……

    薑瑞回到東村自己家裏,進門後什麼都沒來得及做,便被一個巴掌扇倒在地。

    一個渾身酒氣的男子罵罵咧咧說道:“不在家裏看著妹妹,出去野什麼!”

    這個男子便是他在這個世界裏的父親,好喝酒,好賭錢,無論喝多還是賭輸了,都喜歡打罵家人發泄。

    本就極窮的家,唯一值錢些的東西也被這個酒鬼拿出去賣光了。

    散修也是修行者,薑瑞在朝天大陸遊曆的時候,被凡人視作神仙,哪裏受過這種待遇。他當然想盡快恢複些修為,把這個酒鬼殺了,然後離開這個鬼地方,但幻境裏的天地靈氣實在太過稀疏,怎麼看還要好幾年。難道還要忍受這種日子好幾年時間?可如果現在就與何霑一道離開,隻怕走不了多遠,便會被人販子賣掉,或者被野獸吃掉。

    想到何霑的名字,薑瑞的心裏忽然出現一個念頭,然後便再也揮之不去。

    無數想法快速閃過,最終變成脫口而出的一句話。

    “我在水溝那邊認識了鄰村的一個朋友。”

    回應薑瑞的是他酒鬼父親的又一記耳光和一句話:“你就這個小雜碎也知道什麼是朋友?”

    薑瑞捂著臉,流淚說道:“他給我吃白米餅,還有果子,當然是朋友。”

    酒鬼父親怔了怔,說道:“白米餅?我都很久沒吃過了,他……你朋友家很有錢嗎?”

    薑瑞抽泣著說道:“他說大河裏衝出來了一個好東西,被他姆媽在河邊洗衣服的時候揀著了,說那個好東西可以換好多東西,白米餅啊,黃米餅啊……”

    酒鬼父親沉默了會,問道:“那個好東西是什麼樣的?”

    薑瑞小心翼翼看了他一眼,說道:“不知道呢,他說像幹屎一樣,但那怎麼能是好東西呢?”

    酒鬼父親撓了撓頭,說道:“幹屎……難道是黃色?”

    “不是,他說就像……就像那個的顏色。”

    薑瑞指著天空說道。

    天上有一輪金燦燦的太陽。

    酒鬼父親看著太陽,眯著眼睛,心想難道是狗頭金?

    聽說三十幾年前,鄰村的王大戶就是在河裏拾到一塊狗頭金發了家。

    這樣的好事兒終於落到了自己的身上?

    “那不就是一坨風幹了的屎!”

    酒鬼父親裝作很生氣,一巴掌拍向薑瑞的腦袋,最終卻隻是摸了摸。

    當天夜裏,酒鬼父親吃完飯便走了。

    薑瑞知道他不是去賭錢,因為他沒有喝酒。

    窮家無錢點燈,入夜便漆黑一片。

    姆媽哄著妹妹,在炕那頭已經睡著。

    薑瑞裹著破被,蹲坐在炕的另一頭,隻露出臉來。

    他望著窗外的繁星,沉默想著心事。

    與何霑結盟自然是極好的事情,他相信何霑的能力與人品,問題在於就算他與何霑能走到最後,鼎歸誰呢?

    他沒有任何信心能夠戰勝何霑。

    好吧,這些都不重要,還要再熬多少年也不重要,他就是嫉妒。

    在現實世界裏,他就一直嫉妒何霑的好運,嫉妒何霑能有那麼多大宗派的朋友,卻一個都不介紹給他認識。

    這裏是雲夢幻境,你還會有這樣的好運嗎?

    如果你的運氣真的還那麼好,那麼今夜你就能活下來。

    薑瑞想著這些事情,覺得夜寒漸深,緊了緊身上的被子。

    ……

    ……

    西村某個偏僻的土屋裏。

    一個婦人倒在地上,已經沒有了呼吸。

    靠洗衣做飯艱難熬了三十幾年的她,怎麼也想不明白自己會因為一坨並不存在的狗頭金而如此潦草的死去。

    何霑被捆著手腳,倒在地上,臉上到處是血。

    他的視線從養母移到那個正在翻箱倒櫃的男人身上,有些麻木——現實裏的那些事情讓他已經心灰意冷,進入幻境後更是破罐子破摔,本想隨波逐流,就在這個村子裏熬到試煉結束,很少修行,今夜他才知道自己錯了。

    最終那個男人沒能找到狗頭金,失望到了極點,轉身對著何霑又是一通拳打腳踢,全然不顧他隻是個四五歲的孩子。

    何霑沒有呼痛,更沒有呼救,因為他怕那個男人殺了自己。

    隻要能活下來,就好。

    ……

    ……

    活著,有時候比死了更痛苦。

    此後的日子,何霑越來越明白這個道理。

    那個男人不甘心空手而歸,把他賣給了一個人販子。

    那個人販子又把他賣給了另外一個人販子,中間不知道倒了幾次手,竟是把他賣到了趙國。

    一路顛沛流離、苦不堪言,現實世界裏的幸運,在幻境裏似乎全部反了過來。

    當他在趙國都城的一家牙行裏,捆著雙手的繩子終於被解開時,手腕上的傷口已經能夠看到骨頭。

    牙行裏的人給他拿來了些吃,還給他治傷、洗澡,甚至給了件幹淨衣服。

    然而何霑的厄運並沒有到此為止,最痛苦的時刻還在後麵。

    一輛馬車帶著幾名男童向著都城深處而去,前方漸漸能夠看到巍峨的皇城。

    何霑看著前方,臉色微白,第一次開始試圖逃跑,趁著牙行管事沒注意,咬著牙跳下了車。

    但他隻是個五歲的男童,哪裏可能跑的太遠,很快便被抓了回去。

    一頓棍棒之後,他還是被帶進了皇宮。

    陰暗的房間裏,他被捆在椅子上,被強行灌了藥的身體虛弱至極,根本沒有半點力氣。

    他隻能眼睜睜看著那名老太監拿著一把鹿皮柄小刀走了過來。

    ……

    ……

    楚國迎來了北方秦國的使團。

    說使團其實並不準確,因為是秦皇親自到訪——皇帝去往他國,這是從來沒有發生過的事情,秦皇的決定聽說在國內受到了極大的批評,但他還是堅持這樣做了,還帶上了自己最疼愛的公主。

    那位小公主今年剛剛五歲,也不知道秦皇為何舍得讓她與自己一道踏上漫漫旅程。

    秦皇要與楚皇談論什麼事情,除了他們兩個人再沒有誰知道。

    皇子自然要出席歡迎酒宴,井九坐在榻上,看著對麵那個與自己差不多大的小公主,心想你是誰呢?

    秦國小公主看到井九後,視線便再也沒有離開過,一直盯著他的臉,眼裏滿是歡喜。

    楚國皇宮的宮女、嬤嬤忍不住掩嘴輕笑,心想都說秦國人性情直接,現在看來果然如此,這麼小的女孩子都知道什麼好看,而且竟是看的如此肆無忌憚。

    秦皇與楚皇開始密議,把所有服侍的人都趕出了殿去,隻留下井九與秦國小公主在榻上。

    殿裏安靜無聲,小公主忽然向著榻那頭慢慢爬了過去,爬到井九身前坐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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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幕遮 第九十九章昏君生涯的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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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井九靜靜看著她。

    小公主靜靜看著他。

    兩個人就這樣看著對方的眼睛,誰也沒有說話。。

    不知道過了多長時間,小公主可能是膝蓋有些酸,雙手沒有撐住,向前倒在了井九的懷裏。

    殿裏忽然響起爭執的聲音,兩個皇帝不知道在吵什麼。

    小公主鼓足勇氣,在他臉上親了一口,然後像被燙著一般,彈坐了回去,對著井九傻笑了兩聲。

    井九沒有劍火,隻好用袖子把臉上的口水擦掉,說道:“如果你認錯了人怎麼辦?”

    小公主吃了一驚,用小手捂住臉,害羞說道:“你……你知道我是誰?”

    井九說道:“我說過,如果遇見,便能認出你來。”

    小公主從指縫裏可愛地看著他,說道:“你就……你就當作沒認出我來好不好?”

    楚皇與秦皇的談話結束了,殿門開啟,嬤嬤與宮女走了進來。

    小公主如蒙大赦,趕緊溜到榻下,牽著秦皇的手向殿外走去。

    看著那個小姑娘蹦蹦跳跳的身影,再想著她在外麵那般嫻靜、柔弱的樣子,井九心想這也挺好。

    他轉身望向窗外,對枝頭的那隻青鳥說道:“這段我不想被人看見,相信她也不想。”

    ……

    ……

    回音穀外的人們看到的畫麵都很快,境界再高也隻能看出一個大概。他們能看到什麼細節,完全取決於青天鑒靈的選擇,那就是那隻飛來飛去的青鳥想給他們看什麼。

    青鳥就是青兒,她與白早很熟,對井九又有一抹無法與人言說的親近感,所以她聽從了井九的意見,沒有把楚國皇宮裏兩小無猜的畫麵放出去。

    何霑的悲慘故事則是毫無遺漏地落在了眾人眼裏,雖然沒有閹刑的具體畫麵,但也可以想見其痛苦。

    瑟瑟緊緊捏著魚幹,盯著天空裏的光幕問道:“那個東村小孩是誰?”

    水月庵少女搖了搖頭,說道:“好像是名散修,何霑應該認識。”

    瑟瑟抬起魚幹狠狠地咬了一口,說道:“我要殺了他。”

    水月庵少女聞言微驚,勸說道:“那是幻境發生的事情,不能帶到現實世界是來。”

    瑟瑟用力地嚼著魚幹,小腮幫子微微鼓起,恨恨說道:“難道我就不能殺他?”

    水月庵少女說道:“是的,這就是規則。”

    魚幹很硬,瑟瑟嚼著好生辛苦,呸的一聲吐到地上,說道:“那我就偷偷殺了他。”

    ……

    ……

    秦皇在楚國皇宮裏住了好些天。

    小公主每天都哭鬧著要見九皇子,隨侍的嬤嬤與宮女好生不解,心想公主殿下從小便乖巧懂事,為何這些天忽然變成這樣?那位楚國九皇子確實生得好看,卻是空有一具皮囊,乏味至極,公主為何願意與他一道玩?

    事實上小公主與井九沒有玩遊戲,也沒有下棋,講故事。

    因為一直有人在身邊的緣故,她沒有再撲到井九懷裏,隻是甜甜笑著看著他。

    有時候她會牽著他的手,到皇宮禦花園裏逛逛,細聲細氣地說北地皇宮裏肅殺一片,可沒有這麼多花看。

    井九由著她不是因為寵溺,而是因為不再先天不足的她力氣非常大,他根本拒絕不了。

    就像嬰兒拒絕不了喂奶,普通人拒絕不了生死。

    相聚便會有分離,不管是真實的世界還是幻境,秦國使團到了返程的日子。

    楚皇與秦皇攜手說著什麼,離他們不遠的地方,秦國小公主也與楚國九皇子牽著小手,說著什麼。

    看著這幕畫麵,兩國大臣與民眾有些忍俊不禁。

    “我怕……以後會不記得你,所以想先來看看你。”

    小公主看著九皇子的眼睛,認真說道:“以後我們就是對手了,千萬不要對我手下留情。”

    九皇子說道:“好的。”

    ……

    ……

    在之後的那些天裏,皇宮裏的嬤嬤、宮女總喜歡打趣九皇子——小公主離開了,你想不想她啊?要不要給你父皇說,把她娶進來當老婆啊?

    但某天這些打趣忽然消失了,嬤嬤輕輕拍著九皇子的背,唉聲歎氣不止,偶爾還會抹抹眼角。

    九皇子睜開眼,靜靜看著她。

    他知道自己不用問,隻要看著,嬤嬤便會說話,無論在這裏,還是在外麵都一樣。

    果然過了會兒嬤嬤便說道:“可憐的殿下喲,你知不知道,那個喜歡你的小公主現在可慘呢……”

    秦國使團過了滄州之後忽然消失了,直到兩國大軍趕去搜索,才發現是遇到了伏擊。山野裏到處都是死屍,已經分不清楚誰是誰,隻能憑借皇袍與一些特征確定秦皇已經遇難,卻沒能確認小公主死了沒有。

    沒過多長時間,秦皇的弟弟沛國公帶著兩萬鐵騎,從與北胡對峙的前線回到了秦國都城鹹陽。

    當天夜裏,鹹陽城開始了一場血腥的大屠殺,第二天沛國公便登上了皇位。

    登基當天,新任秦皇宣布,他的哥哥是死在楚國靖王爺的無恥偷襲之下。

    他要求楚國交出凶手,並且割讓大半國土做為賠償。

    新任秦皇的指控沒有任何證據,事後發生的很多事,更是隱隱表明他才是真凶——他終其一生也沒有向楚國發兵,始終派人在世間尋找著那位小公主的下落。

    秦國人的紀律性極強,但不代表能夠接受任何亂命,數十天的時間裏,秦國境內便出現了十餘枝義軍,打著為先皇複仇、助公主複國的旗號向鹹陽發起了進攻。不管那些義軍的真實想法如何,但他們還來得及找到小公主嗎?

    井九對此不抱希望。

    她年紀太小,再怎麼修行也不可能與成年人相提並論,別的中州派弟子也很難來到她的身邊,難以苟活於亂世。他有些不理解的是,既然是她是秦國公主,靖王世子便應該是童顏,童顏為何沒有算到這件事情,提前做出布置?

    關於這件事情,井九沒有想太多時間,繼續在皇宮裏睡覺,也就是修行。

    按道理來說,他應該接受皇子的傳統教育了,比如那些書卷知識和禮儀教育。

    他做過皇子,有很多把這些輕易混過去的經驗,但他不想把時間用在這些事情上,所以一概不予理會。

    於是他的白癡之名傳的越來越遠。

    ……

    ……

    十歲的時候,九皇子迎來了人生的第一個考驗。

    楚國皇帝死了。

    某天他特別思念亡妻,大醉一場後想撈起禦湖裏的星星給亡妻做一串項鏈,結果不幸跌入水中,染了風寒。

    風寒甚急,皇帝當夜便告別了人世。

    這起事故怎麼看都透著份詭異的味道,但是沒有人去管。

    可能是楚皇最近幾年時間已經很少管理國政,也可能是因為即將成為皇帝的那位反正是個白癡。

    第二天清晨,天還沒有完全亮,九皇子被幾位大臣從殿裏迎出,用輦抬到正殿上,接受眾臣朝拜,聽山呼萬歲。

    那些顧命大臣明顯各有心思,他也不想理會,幸運的是那些大臣也不想理會他,很快便把他送回了後宮。

    隻不過現在他不能再住在原來的地方,住進了皇帝的寢宮。

    是的,他現在是楚國的皇帝了。

    皇帝就是皇帝,哪怕隻是一個傀儡皇帝,也會讓很多人感到害怕,那麼自然就會有人聽他的話。他登基後做的第一件事情,便是讓太監召集工匠,把寢宮裏的地板全部用小刀割掉表層,變成密密麻麻的網狀。

    雲夢山迎仙穀裏的蛻皮之屋就是這樣做的,給他留下的印象很好。

    這個工程不是很大,不用太多錢,但做起來非常費事,便給人留下一種很奢靡的感覺。

    消息很快便傳出了皇宮,在某些有心人的帶動下,把局勢帶向某個既定的方向。

    先皇剛剛駕崩,新帝便做出如此匪夷所思的事情,自然激發了很多人的怨氣,一時間都城裏到處都是痛罵新君白癡的醉鬼,自然也少不了上書痛斥陛下的官員。

    那些奏章像雪花一樣進入內閣,又被人仔細疊好,最後被太傅抱著進了皇宮。太傅對他的荒誕行為進行了嚴厲的批評,要求陛下好生學習為君之道,明確表示從下旬開始,自己便要每天進宮為陛下授課。

    新君自然沒有理會,因為他不是白癡,也不是皇帝,他是井九。

    ……

    ……

    為整座宮殿削皮的工程停了下來。

    接下來的兩天裏,有三位顧命大臣與兩位皇叔陸續進宮,或者滿臉流淚的勸諫,或者滿臉忠心的挑唆。

    井九坐在光滑的地板上,閉著眼睛修行,理都不理他們。

    第三天他等到了自己要見的那個人。

    大學士是瓜子臉,眉眼清秀,卻沒有楚國民間常有的陰柔感,長須及腹,不怒而威,眼神湛然沉靜。

    他非常有名,連井九都知道。

    如果說楚國的軍隊靠著靖王爺坐鎮,那麼朝廷便是這位大學士的天下。

    先皇耽於酒樂的十年裏,大學士接連鬥倒了三位首輔,所謂的顧命五大臣也以他為首。無論官場還是民間,對大學士的評價都非常高,便是宮裏的太監、嬤嬤提起他也頗為敬畏,甚至還在先帝之上,隻敢以大學士相稱。

    大學士果然與別的顧命大臣不同,沒有在新帝麵前回顧與先帝的感情,沒有明裏的教訓,也沒有暗裏的嘮叨,隻是安靜地喝完了一杯茶,然後說道:“據臣所知,前麵那些人進宮的時候,並沒有茶喝,這是陛下賜下的第一杯茶。”

    他放下茶杯,繼續說道:“陛下並非那些不識禮數的癡人,為何要做這些事呢?”

    井九說了登基之後的第一句話:“那你是怎麼看的?”

    大學士沉默片刻後說道:“朝廷裏有很多人心懷不軌,民間也漸有不安之勢,靖王爺遠在滄州,誰知道他的心裏在想什麼,而局麵之所以如此,都是因為陛下您表現的太過軟弱無能,如果真的風波乍起,大戰連連,三軍將士浴血,百姓流離失所,陛下就能忍心?如果您一直是在故請示弱,那麼臣想請陛下從此刻開始強起來。”

    井九說道:“我在宮裏十年,你可曾聽過我貪玩、頑劣?”

    大學士說道:“從無耳聞,所以臣才一直好奇不解。”

    井九問道:“先皇是你殺的嗎?”

    這個問題就像是一道雷霆。

    換作別的人,隻怕會被直接震暈過去。

    大學士卻很平靜,說道:“不是。”

    井九問道:“貴姓?”

    大學士抬頭看了一眼,有些意外,發現陛下並不是裝的,微怒說道:“金陵張氏。”

    井九說道:“姓不錯,今後便辛苦你了,我不想上朝,無事不要來擾我,有事也不要來。”

    ……

    ……

    靖王世子十歲的時候就已經有了自己的班底,與他天生宿慧有關,也是因為他已經得到了父親的極大信任。

    他很幸運地找到了三名問道者,最幸運的是,這三個人裏有一個是向晚書。

    最近這些天,他最關注的當然是都城的局勢。

    先帝病逝,他很好奇那位小皇帝會怎樣處理當前的情況,怎樣麵對自己的帝王生涯。

    隨後數日裏,陸續有消息傳來。

    新帝登基第一日,便開始大興土木,引起民間與朝堂的極大不滿。

    數位顧命大臣與皇族成員先後入宮。

    某日,張大學士入宮與新帝長談了很長時間。隨後,剛剛停止不久的工程再次開始,皇宮裏刀鑿切割木皮的聲音不絕於耳,那座正殿似乎真的要變成迎仙穀裏的蛻皮之屋。

    靖王世子思考了很長時間,也不明白新帝想做什麼。

    緊接著又有令人震驚的消息傳來。

    太傅死了。

    都城裏刮起一場大風,禦史互相攻訐,大學士沉默不語,無數官員被奪去官職,甚至下了大獄。

    風吹雨打之後,天空放晴,世人定睛一看,還依然屹立在朝堂之上的官員,基本上都是大學士一派。

    靖王世子濃眉深鎖,感覺越來越怪。

    這是以虎驅狼之計?可猛虎獲得喘息之機,轉過頭來要一口吃掉你怎麼辦?

    大學士攝政,難道你真的不想要這個皇位了?淡看名利不是問題,如此懶散也確實像極了你的性情,但如果沒有朝廷,沒有皇帝身份保護你,你怎麼在這個將要亂起來的世道裏活下去?

    在這裏你可不是井九。

    還是說你的想法與我並不相同?

    那麼你準備做什麼呢?

    這個問題耗損了靖王世子大量心神,以至於眉心有些隱隱發熱。

    他拿起竹棍把窗子推開,讓新鮮的空氣來到屋裏,才覺得稍微好過了些。

    微風落麵別樣寒,他看著窗外的西嶺雪山,忽然有些恍惚,然後很快醒過神來。

    他臉上流露出警惕的神情,打開暗格,取出一本書。

    書上的字體有些怪異,是他自己創造的異形字,不要說父親與先生,便是青鳥也看不懂。

    第一行字的意思是:“我是童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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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章那些不能被忘記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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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靖王世子就是童顏。

    他是棋道大家,極擅謀略推演。

    趙臘月與柳十歲能夠越境殺死洛淮南,便是出自他的手筆。

    他這輩子在這方麵隻真正輸過一次,就是當年在梅會棋戰裏輸給了井九。

    所以他的眼裏沒有天下,沒有其餘二十三名問道者,隻有井九。這句話也被他記在了那本書裏,當然書裏還有很多內容,比如這個世界的真相,比如他來這裏的目的——幫助師妹成為最後的問鼎者,拿到長生仙籙。

    書房被推開,有人帶著風雪走了進來。

    沒有敲門的暗號,沒有請示,他知道進來的人是自己的父親靖王。

    “秦國小公主被找到了,她在北海郡,這時候應該已經被北海太守迎進了府裏,依你看來北海何時會反?”

    靖王明顯很信任這個剛滿十歲的兒子,連這樣的機要大事也要詢問他的意見。

    童顏靜思片刻,說道:“北海太守隻怕會把公主交給秦皇,求些好處。”

    靖王有些意外他的判斷。

    “北海民風強悍,軍力極強,太守公子更是被稱為少年武神,現在小公主在手,難道他們就毫不動心?”

    童顏知道那位少年武神的身份,事實上這兩年裏,他與北海郡私下經常有信件來往。

    “北海太守性情有些懦弱,而且天寒地凍,糧草不濟,很難下決心。”

    他想了想說道:“想辦法齊國支援他們,另外請父王派出間諜在鹹陽城裏放些風聲,或者能有些效果。”

    靖王大喜說道:“吾兒此計甚妙。”

    童顏心想這哪裏談得上什麼計謀,不想就這個話題繼續下去,問道:“父王對趙國如何看?”

    靖王輕蔑說道:“那個昏君怎麼看都死不了,趙國還有的苦要熬,等他死的時候,趙國隻怕也就要廢了。”

    ……

    ……

    短短數年時間裏,五國便死了兩個皇帝,迎來了兩位新君。

    秦國新帝已經有了暴虐殘忍之名,楚國新君除了白癡也有了昏君的新稱號。

    但要說到真正的昏君,還得說是趙國那位生著一雙魚泡眼的皇帝。

    如果要把這名昏君做過的惡事、醜事、荒唐事全部寫下來,都城洛陽的紙會貴到不像樣的程度。

    自古以來,權閹都會與昏君相伴而生。

    趙國最受皇帝寵信的大太監姓洪,談不上權勢滔天,但也是人人畏懼。

    某天傍晚,暮色正濃,洪老太監沒有出宮,躺在院子裏的椅上養神。

    一個十來歲的小太監跪在他的身邊,手裏拿著蒲扇,小心翼翼地為他扇風,同時悄無聲息地驅趕著蚊蠅。

    不知道扇了多長時間,洪老太監始終沒有睜眼,小太監的手臂變得沉重,卻不敢停下動作,也沒辦法換手。

    前天他在這裏扇了一夜的扇子,右臂已經紅腫,完全沒有力氣。

    最後一抹暮色消失,洪老太監終於睜開了眼睛。

    小太監有些高興,心想今夜終於不用再扇整夜,又有些失落,心想公公莫不是覺得自己扇的不夠好?

    洪老太監看著他,渾濁的眼神裏出現一抹趣味,說道:“你進宮幾年了?”

    小太監堆著笑臉說道:“問爺爺的話,快五年了。”

    洪老太監說道:“最開始的時候你被打了一年,然後你用了一年的時間不再挨打,又用了兩年時間才讓我看見,那為了拿起這把扇子你又付出了什麼?”

    就在老太監剛開始說話的時候,小太監已經開始磕頭,額頭與地板相遇,碰碰作響。

    聽到最後的問題,小太監低著頭說道:“我把前四年攢的銀子全部送了出去,還……拿刀捅了一個人。”

    “小小年紀居然懂得將把柄送上來的道理,你真的很聰明,而且為了上進不擇手段,也很投我的脾氣。”

    洪老太監眯著眼睛說道:“甚至就連資質也不錯,但是我憑什麼要教你呢?”

    ……

    ……

    何霑回頭看了眼小院,蒼白的小臉上沒有任何怨恨的情緒,隻有感激與敬畏。

    這當然是偽裝出來的,不過洪老太監雖然拒絕了他的請求,他也確實得了些好處。

    皇宮裏那麼多太監,有幾個人有資格給洪公公扇扇趕蚊?想來今後這段時間,他的日子應該會比較好過,甚至有可能平妃都會看在洪老公公的麵上賞他些好東西。但想著洪老太監最後的那句話,他的心情還是有些鬱悶。

    是啊,憑什麼呢?

    他也想對著天上的那輪太陽大喊一聲:憑什麼呢?

    憑什麼自己要經曆如此淒慘的日子,如此奴顏媚骨的活著?

    洪老太監是趙國皇宮裏的最強者,但如果放在朝天大陸,不過是個金丹中期罷了。可他卻必須對著洪老太監卑躬屈膝,蓄意討好。因為被閹之後,他沒有辦法重新修行自己的功法,隻能在這個世間尋找合適的功法。

    可是洪老太監說的也對,憑什麼呢?

    前方有分岔,一條路是通往平妃宮裏,另一條路通往禦花園。

    禦花園這些年有些荒涼,據說是皇帝在那裏淹死的宮女太多,鬧鬼鬧的厲害。

    就連待選的秀女也不會去那裏碰運氣,更何況是篤信鬼神來世的太監們。

    何霑向著禦花園裏走去,想去散散心。

    夜色漸上,遠處宮殿裏的燈光極亮,禦花園裏野草生得極長,看著就像森森鬼影。

    何霑自然不會害怕,很熟悉地走到禦花園深處,準備爬上假山去躺會。

    忽然他發現今天晚上禦花園裏還有別人。

    湖邊有一棵小栗樹。

    栗樹下站著一個瘦弱的少年。

    那少年穿著件淡黃色的衣衫,神情有些鬱鬱。

    何霑知道他是趙國太子,比自己要大幾歲,不是問道者。

    ……

    ……

    接下來的幾個夜晚,何霑都在禦花園裏看到了趙國太子。

    他不理解的是,太子明明不是問道者,為何會像問道者一樣,手撫樹枝看著遠方若有所思。

    你父皇是個昏君,這確實很丟臉,但難道你比我這個小太監的日子還要難捱?

    某夜看著那棵小栗樹下的身影,還有湖邊地形,何霑做出了一個決定。

    他提前來到禦花園,確認湖畔無人,走到樹下,取出那把從不離身的小刀,慢慢開始切割那根樹枝。

    他很小心地注意不要把那根樹枝切斷,然後用泥土把裂口封好,再把木屑等痕跡都打掃幹淨。

    然後他便開始等待著太子因為樹枝斷裂摔進湖裏。

    但不知道是他割的不夠深,還是太子的手太過嬌弱無力,這件在何霑看來可能會改變曆史的事件始終發生。

    夏去秋來,何霑已經放棄了努力,甚至忘記了這件事情。

    某天午後,他蹲在湖畔想犒勞一下自己,忽然聽著上方傳來喀喇一聲響。

    ……

    ……

    太子從坡上摔了下來,滾到了湖邊。

    然後他看到一個小太監滿嘴是油,正一臉驚愕地看著自己。

    太子微怒,心想如果不是聞著煙氣、看著火光嚇了一跳,自己怎麼會把樹枝扳斷,摔了下來,弄到這般狼狽。他正準備教訓這個小太監幾句,那個小太監卻忽然撲上了來,捂住他的嘴巴,不停地噓著,眼裏滿是求情的意思。

    太子看著小太監可憐的模樣,有些心軟。

    小太監慢慢鬆開手,討好說道:“不要喊,不要喊,我把魚分給你吃就是。”

    太子看著他手裏樹枝穿著的烤魚,微怔問道:“這是哪裏的魚?”

    小太監理所當然說道:“魚當然是湖裏的,難道還能是樹上的?”

    太子更加生氣,心想這是哪個宮的小太監,竟是如此嘴尖舌利。

    小太監撕下一條魚肉,遞到他的身前,說道:“我也不是為了堵你的嘴才給你吃,看你瘦成這樣,臉白成這樣,嘖嘖,真慘……你是哪個宮裏的?瞧這腮幫子都瘦的陷進去了,嘴都尖了。”

    太子怔了怔,下意識裏接過魚送進嘴裏,然後愣住了,說道:“真香。”

    ……

    ……

    第二天何霑再次進入洪老太監的院子。

    夏天已經過去,不需要扇扇子,想搶到這種好差使,需要付出更多的努力。

    臉上的紅腫隻是一點小代價,真正管用的還是昨夜太子送給他的那個玉佩。

    隻要太子在,玉佩便常有,他並不心疼。

    他把院子裏打掃的幹幹淨淨,然後走進裏屋,跪在了洪老太監的身前。

    洪老太監發現是這個小孩兒,有些意外,問道:“想好答案了?”

    那個問題就是那三個字:憑什麼。

    何霑說道:“昨天夜裏,我與太子殿下一起吃了條烤魚。”

    洪老太監渾濁的眼神裏出現一抹亮光,大笑說道:“不錯!不錯!”

    ……

    ……

    有青鳥殷勤探看,回音穀外的人們自然不會錯過幻境裏那些精彩的故事。

    看到那位洪老太監終於開始傳授何霑功法,想著他前麵十來年的悲慘生涯,人們不禁生出很多感慨,沉默不語。

    某棵樹下忽然響起清脆的掌聲。

    鼓掌的是瑟瑟,嘴裏還含著一片魚幹,看著就像是西海畔那些可愛的小海獸。

    “坐的有些累,我要去別的地方逛逛,你要不要隨我一起去?”

    她對水月庵少女說道。

    水月庵少女有些吃驚,說道:“後麵的你不看了?”

    瑟瑟說道:“中間這段有什麼好看的,等那些家夥們再大些,那才精彩。”

    在真實的世界裏一夜長大是個形容詞,但在問道大會裏卻是真會發生的事情。

    五天後,瑟瑟與水月庵少女帶著滿身花香從寒食穀裏回來,幻境裏的那些問道者已經到了十五歲。

    無論在哪個世界,十五歲都可以說是勉強成人。

    長大之後會遇到很多苦惱,也會開始迎接生死。

    通過這些年的努力,童顏已經查出十餘名問道者的下落。他沒有立刻著手做什麼,隻是在暗中注視著他們的成長軌跡,隻有到某些關鍵點,才會給予幫助,或者給予打擊,甚至直接殺死。

    但在這個春天發生了一些很奇怪的事情,他還沒有出手,便有幾名問道者離奇死去。

    從下屬事後的調查來看,殺人者不屬於任何勢力,每次都是獨自出手。

    二十六名問道者都是年輕一代的修行強者,同時進入幻境,同時開始修行,按道理來說,境界水平應該相差不遠,那人卻能殺的如此幹淨利落,境界實力明顯遠在那些死者之上。

    是誰居然能修行的如此之快?童顏從暗格裏拿出那本書,手指在那些名字上緩緩移動。要說修行天賦和進入幻境之前的境界實力,自然是井九最強,但他很難離開皇宮,就算能想必他也懶得做這些事。那麼究竟是誰呢?

    童顏揉著眉心,發現自己對這些名字的印象正在變淡,就像紙上的那些墨字一樣。

    這些年裏,他不時便會拿出這本書重溫,但記憶仍然在遠去,已經遠的像是很久之前、甚至是上輩子發生的事。

    時間確實是最可怕、最無情、最無法抵擋的神器。

    他不知道其餘的問道者如何保留自己的記憶,還是說很多人已經迷失在了這片紅塵裏?

    ……

    ……

    薑瑞離開自家的小院,準備去買一輛馬車。

    這些年他過的不怎麼好,但做為一名修行者,買輛車的錢還是能拿出來的。

    當年設計殺死何霑全家的事情,他沒有忘記,進入幻境前的事情卻已經忘了很多。

    好在他沒有忘記問道大會,沒有忘記那些問道者。

    他知道自己要不停地向上攀爬,直至來到權勢的最頂峰,然後去見神使問鼎何處。

    再遠大的目標也要從小事做起。

    幾年前,他先做了一件小事。

    他把自己嗜酒濫賭的父親推進了河裏,還往河裏扔了很多塊石頭。

    然後他用偷搶來的錢給自己的母親買了十幾畝地,請了幾個老實能幹的長工,給妹妹說好了一家不錯的親事。接著他去了縣城求學,讀書寫詩,謀得名聲,結識縣尊,一步一步向前走著。

    但這樣經營實在太慢,而且他總覺得隱隱有道力量正在阻礙著自己的進步。

    他自然不知道這道力量來自遙遠的滄州,還以為是縣城太小的緣故。

    那個靖王世子肯定有問題,那個白癡小皇帝也有問題,那個北海郡的少年武神肯定也有問題。

    那些人已經身居高位,自己還在討好縣太爺,這怎麼可以?

    走在街上想著這些事情,薑瑞覺得身體有些發熱,胸裏生出萬丈豪情。

    然後他忽然發現有些不對。

    街上站著一個黑衣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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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一章那些不要再提起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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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個黑衣人的身形有些矮,黑布蒙臉,低著頭看不到眉眼。

    薑瑞感覺到了凶險,眯了眯眼睛說道:“沒想到這麼早就開始互相殘殺。”

    黑衣人沒精打采說道:“難道不應該先好奇我怎麼能找到你,然後再來感慨這些?如此白癡,死了也不冤。”

    薑瑞想起來一些事情,反而放鬆下來,微笑不語。

    這裏沒有宗派,沒有丹藥,沒有師長,我的天賦高於你們,難道還會不如你們?

    這是他一直耿耿於懷的事情,或者說是,除了何霑之外所有散修耿耿於懷的事情。在那些散修強者們看來,我們隻是對著功法自行修道便能與這些大派弟子境界仿佛,如果能有明師,能有那麼多珍貴丹藥吃,你們又算什麼?

    雲夢幻境至少在某些方麵算是抹平了這種差距。

    所以薑瑞很自信,認為不管對麵的是井九還是白千軍或者童顏,都不可能是自己的對手。

    黑衣人打了個嗬欠說道:“原來真是個白癡,你也不想想,如果你的天賦真像何霑那麼好,在外麵早就有一堆宗派哭著喊著要收你,哪會像現在這樣。”

    薑瑞臉上的笑容漸漸斂去,因為黑衣人的話戳中了他的心事,因為何霑這個名字。

    長街忽然起了一陣風,青色的樹葉被吹落,像箭般穿打,在牆上留下斑駁的痕跡。

    薑瑞重重的撞到牆上,胸前盡是劍痕,鮮血淋漓,就像是遭受了淩遲之刑。

    看著向自己走來的黑衣他,他蒼白的臉上流露出絕望與憤怒的情緒。絕望是感覺到了死亡或者說離開,憤怒是因為他怎樣也想不明白,同樣都是問道者,而且這裏沒有師長,沒有丹藥,這個人怎麼能比自己強這麼多?

    忽然一道如幽靈般的影子出現,卷起那些剛剛靜止的青色樹葉,向著黑衣人席卷而去。

    黑衣人看著如此詭異而快速的身法,眼神微變,右手捏了一個劍訣,帶起一道明麗至極的劍光。

    擦的一聲輕響,劍光回到他的身體裏,那道幽靈般的影子,也回到了牆後的陰影中。

    黑衣人確認那個幽靈用的不是中州派的天地遁法,也不是井九的先天無形劍體,不禁有些不解。

    二十六名問道者裏,還有誰的身法如此詭異難測?難道說那人並不是問道者,而是這個世界裏的修行強者?

    就在他準備強行破牆而戰的時候,街道遠方忽然傳來蹄聲,明顯不是縣城裏的衙役,而是羅國騎兵。

    黑衣人眼神再變,心想難道還有誰在護在這個散修?不再猶豫,轉身便消失在民宅之中。

    薑瑞艱難地站了起來,靠著牆喘息不定,眼裏滿是死裏逃生的慶幸,還有些困惑。

    忽然他像被燙著一般從牆邊離開,因為他想到那個幽靈般的影子就在牆後。

    說來也是奇怪,明明那個幽靈般的影子救了他,他卻十分害怕對方,甚至還在那個想殺他的黑衣人之上。

    ……

    ……

    何霑悄無聲息進入了趙國皇宮,進入房間,摘下臉上蒙著的灰布,露出了有些蒼白的臉。從羅國一夜歸來,縱使他跟著洪老太監學會了一身詭異莫測的功法,還是覺得很辛苦,更關鍵的是,那個黑衣人的劍意實在霸道。

    他隻是想回去看看那個人,免得忘了對方,沒想到竟是如此之巧,遇到了另一個問道者。

    他隱約猜到了對方身份,知道對方今後必然會繼續隱藏在黑夜裏,打消了動用朝廷力量尋找的念頭。

    晨光熹微,他簡單洗了洗臉,換了件幹淨衣裳,從暗匣裏取出一顆丹藥,用綢緞仔細包好,走出房間。

    他行走在皇宮裏,遇著的太監宮女還有侍衛紛紛讓開道路,連不迭地問好。

    “何公公!”

    “給何公公請安。”

    “小何公公早。”

    何霑神情漠然向前行走,來到殿前,推開禦書房的門。

    他看著案後那位依然瘦弱蒼白的皇帝,和聲說道:“陛下,該吃藥了。”

    ……

    ……

    童顏把那本書收進暗格,取過下屬送過來的情報彙總,開始再次翻閱,試圖從裏麵找到那些問題的答案。

    最近這些天最重要的情報,當然是秦國北海郡正式造反的消息。

    北海太守府裏排行第二的少年武神,在十五歲的時候便展現出來勢不可擋的鋒芒,帶領著先鋒部隊連克五城,打得秦國軍隊連連敗退。不過根據童顏收到的可靠情報,那個少年武神帶領的先鋒部隊,五停裏至少有兩停是胡人。

    北海郡鎮守秦國北境,與胡人部落廝殺征戰多年,誰能想到雙方竟然會握手言和,胡人甚至願意出兵相助。

    “不知道白師兄付出了怎樣的代價。”他默然想著。

    最近沒有什麼好消息,那個暗殺問道者的黑衣人還是沒有被抓到,甚至連一點痕跡都沒有,至於出現在羅國的那個幽靈……他想起趙國皇宮裏正當紅的那位小何公公,臉上流露出荒唐的神情。

    霑哥兒的運氣向來極好,難道到這裏後竟是全部扭了過來?

    他還是不相信小何公公是何霑,不是因為當太監這件事情很痛苦而且丟臉,而是因為他不願意去相信。

    去年趙國那個著名的昏君死了,在那個充滿了血腥與陰謀的故事裏,小何公公扮演了非常重要的角色,心狠手辣,就連毒殺傳他功法的洪老太監時同樣是麵不改色。

    有些人更是堅信現在的趙國皇帝、當時的太子殿下拿刀捅進自己父親小腹時,小何公公緊緊握著他的手。

    童顏沒有朋友,隻有何霑一個。

    他知道何霑這些年經曆了什麼事情,不願意他因為那些事情性情大變,甚至心性都有了轉變。

    因為那樣他會內疚。

    ……

    ……

    雪街,蹄聲如雷。

    太守府大門已經開啟,一名少年將軍騎著馬直接衝了進去,來到後園處輕身下馬。

    這位少年將軍極其英武,渾身充滿了力量,往眼神深處望去,還能看到一抹暴戾的氣息。

    他接過下人遞過來的毛巾隨意擦了擦。

    毛巾能擦拭掉盔甲上的冰雪,卻無法擦掉那些已經凝涸的血跡。

    少年將軍看了看自己的身上,微微挑眉,有些不喜,但沒有說什麼,向著後園走去。

    看著他的身影消失在後園裏,那些服侍的下人、丫環都鬆了一口氣。

    少年將軍是太守的二兒子,更是秦國北境威名赫赫的少年武神:白晝。

    太守府裏的人們對他敬畏無比,直到他走遠才敢低聲議論些什麼。

    所謂議論也不過是讚美少年武神的勇武與軍功,當然還有他對後花園裏那位落難公主的一腔真情義。

    ……

    ……

    北海太守是分封郡王的實職。

    太守府便是郡王府,規製極為宏偉,後花園經過數次增造後,更是隱隱透露出皇家氣派。

    郡王與曾經出使楚國的秦皇是堂兄弟,那麼白破軍在這個世界裏的身份,便是那位落難公主的堂兄。

    秦國公主坐在窗畔,借著天光在繡著什麼,纖細的手指拈著細針不停來回,神情寧靜,睫毛不動。

    她連落魄的感覺都沒有,更談不上落難。

    白晝走進後花園,自己倒了碗茶,在她的對麵坐了下來,明顯與她很是熟悉。

    在現實的世界裏,他們也是堂兄妹,隻不過隔得比較遠,不像現在隔得這般近。

    白晝默默想著這些事情,端起茶碗喝了一口。

    “師兄辛苦了。”公主將針插回繡布上,望向他說道。

    白晝說道:“現在看來局麵比想象的還要更好些,明年春天便應該能過大風關。”

    公主想說說向胡人借兵的事情,但那隻是傳聞,他不主動說,她也不便說太多,淡淡說了聲:“如此便好。”

    白晝忽然說道:“但遇著的阻力還是比較大,想要盡快複國,我們需要吸納更多的豪傑來投,如果我能迎娶你,有了大義名份,想來會更加順利更多。”

    公主沒有找理由推托,或是想辦法唬弄過去,比如以後再說,平靜說道:“這件事情以後不要再說了。”

    白晝看了她一眼,放下茶碗說道:“胡人可能犯邊,我要去準備一下,得先走了。”

    說完這句話,他便離開了後花園。

    從這天開始,他再也沒有說過這個提議,便是來後花園的次數都少了很多。

    看著那個消失在園外的身影,公主輕輕歎了口氣。

    現在北海郡已經與胡人聯手,哪有什麼胡人犯邊?

    驍勇善戰的少年武神,對待胡人的手段向來冷酷,甚至可以說殘暴,動輒滅族。

    胡人對待秦人同樣如此,持矛挑嬰的畫麵不知道是多少北海子民的惡夢。

    這樣的血海深仇都能聯手,那還有什麼是師兄你不敢做的?

    ……

    ……

    大陸北方戰火連綿,南方則是一片寧靜祥和。

    楚國連續數年風調雨順,糧食豐收,民眾安樂,賦稅、吏治都到了曆史上最好的水平,隱隱有了盛世的感覺。

    張大學士的治國能力展現無遺,就連靖王的軍權,都在他的高超手段下被朝廷悄無聲息收回來了很多。

    無論從國朝還是個人來看,現在都已經抵達了頂峰,那便到了改變的時刻。

    已經位極人臣,還能怎麼改變?

    很多人都在私下勸說張大學士向前再進一步,包括他的親生兒子也是這般想的。

    曆史上權臣篡位,還要擔心皇室反撲,民心朝向,現在的楚國完全沒有這個問題,有誰會支持那個白癡皇帝?

    “人活一世總要做些什麼,以父親的能力做個宰相就滿足了嗎?百姓與百官可是翹首以待啊!”張大公子跪在父親床前,滿臉淚水說道:“就算不考慮這些,難道您不考慮一下身後事?到時候難道要看著兒子們死的死,逐的逐?”

    張大學士說道:“我是替陛下攝政,非止於相,做事已經足夠,別的事情以後不要再提,至於你們不會有事。”

    這場對話最終還是傳了出去。

    張大公子自然沒有提到自己對未來的恐懼,隻是說了父親前麵的意思。

    吾非相,乃攝也。

    都城一片嘩然,無人敢指責,也無人再行勸進。

    某日張大學士出了皇宮,坐著八乘大轎離了都城,前往城外秀山散心。

    山裏有間草廬,當代名士墨公借住在這裏。

    侍衛們散在草廬四周。

    張大學士走進草廬,對著墨公拱了拱手,說道:“來下棋。”

    墨公苦笑著說道:“少嶽還有心情下棋?”

    張大學士說道:“你說的是那傳聞?說出那句話後,我現在隻覺心情開闊,好的不能再好。”

    墨公歎息說道:“看你行事說話毫不避諱,我還以為你真有那心思。”

    張大學士淡然說道:“我現在與皇帝有什麼區別?終究我隻是想做些事情,名份並不重要。”

    一位少年端著兩杯粗茶走了進來,聽著這句話應道:“名不正而言不順,言不順則道難行。”

    張大學士見那少年眼神沉靜,仿佛老者,微異問道:“你叫什麼名字?”

    那位少年說道:“墨公弟子雲棲。”

    張大學士說道:“這名字太過清淡隨意,隻怕你此生要走很遠的路。”

    那少年微微一笑說道:“夢裏不知身是客,此心安處是吾鄉,我給自己取這個名字,便是提醒自己不要刻意去記住自己是誰,來自何處。”

    當天夜裏張大學士回到府裏,與老妻促膝而坐,說起白天在秀山草廬見到的少年。

    “我所見年輕才俊,此子隻在二人之下。”

    老妻伸手摘下他衣領裏的一根青絲,遞到油燈上燒掉,說道:“那二人是誰?”

    張大學士說道:“靖王世子小時候我曾經見過一麵,還有一人自然是陛下。”

    老妻的手微微一顫,不知道是不是被火燙著了,微驚說道:“陛下?”

    張大學士說道:“陛下大智若愚,深不可測,非凡人也。”

    很多人都在勸他再進一步,有下屬有兒子有老友,他都會給予不同的答案。

    隻有深夜時分,在老妻麵前,他才會說出真心話。

    ……

    ……

    在很多人看來,大學士不願意做皇帝,是因很滿意現在的局麵,但他們並不滿意。

    比如他最忠誠的下屬與朋友、當朝禮部尚書就會想,如果你不當皇帝,那我何年何月才能當上首輔?

    最不滿意的還是張家的大公子,心想如果你不當皇帝,那我豈不是也沒有了希望,將來還可能被麵臨危險?

    改朝換代是世間最值錢的買賣,利益之大可以令無數人動心,動殺心。

    大學士明確表示不會做什麼,於是有些人開始私下做些什麼。

    某天清晨,幾輛來自泉山的送水車通過了侍衛的層層檢查,進入了皇宮。

    朝陽初升,一場血腥的刺殺便要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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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二章一樁事先張揚的行刺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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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行刺君王的事情很常見,下屬殺死君王再擁立主家登基的事情也不少見。

    黃袍加身有很多是牌坊,也有一些是真的被逼無奈。

    張大學士確實不知道這場行刺,皇帝自然也不知道,但有很多人事先都已經知道了。

    皇宮裏的侍衛都是大學士的人,雖然他們沒有收到直接的指令,但知道送水車裏藏著的刺客來自何處,自然保持著沉默。那些隱隱聽到風聲的太監,藏在被窩裏發抖,根本不敢向窗外看一眼。整座皇宮處於詭異的安靜之中。

    張大學士起床洗漱,在老妻的幫助下穿好官服,準備去參加朝會,卻發現在府外送自己的幾個兒子裏少了一個人。

    “你們大哥呢?”他微微皺眉問道。

    幾位張家公子對視一眼,有些緊張說道:“大哥昨夜會友,好像喝多了些,就歇在了外麵,還沒回來。”

    張大學士有些生氣,但沒有想太多,直到走進轎子裏才覺得今天府裏的氣氛有些怪異。

    ……

    ……

    張大公子沒有喝酒,也沒有嫖宿,而是坐在都城某座大宅深處的屋子裏。

    晨光熹微,再被紙窗一隔,屋子裏很是陰暗,看不清楚人臉,隻能聽到十餘道呼吸聲。

    這間屋子裏的人都是朝廷裏唯大學士馬首是瞻的青壯派官員。

    無論從資曆還是官職論,張大公子都沒有資格坐在首位,但屋子裏的人沒有意見,而且表現的比平時更加恭謹。

    今日事成之後,大公子便是太子。

    皇位都能坐,何況首位?

    很長時間都沒有消息傳來,屋子裏的氣氛變得更加壓抑,眾人如坐針氈。

    終於有人坐不住了,起身走到窗邊,聲音微急說道:“就算刺客失了手,那些侍衛呢?”

    楚國都城的很多府邸,那些收到風聲的官員都處於緊張的情緒之中,有的官員直接稱病沒有去參加朝會,有的官員比如禮部尚書則是滿臉紅光地先趕到了皇宮外等著。

    ……

    ……

    晨光從皇宮的地麵移到窗上,穿透而過,照亮殿裏滿是刻痕的地板,反射出水般的光紋。

    朝陽已經升起。

    井九睜開眼睛,心裏生出與眾多官員相同的疑問:怎麼還沒來呢?

    皇宮對他來說是很好的修行場所,與青山別無二致,他不想離開,但現在看來,隨著他的年齡增長麻煩隻會越來越多,他也做好了離開的準備。

    他已經確認了那座山的位置,準備假死之後便隱姓埋名去那座山裏當野人,誰知道刺客卻一直沒有出現。

    殿外遠處忽然傳來幾聲悶響,緊接著有腳步聲,呼喊聲,兵器的摩擦聲響起,而且越來越近。

    一場隱秘的刺殺為何變成如此激烈的戰鬥?井九有些意外,起身向殿外走去。

    推開殿門,陽光有些晃眼,他眯了眯眼睛。

    宮門半掩,幾名刺客的屍體被堆在那處。

    宮牆裏的屍體數量更多,除了穿著布衣的刺客,還有十幾名侍衛,血水橫流,散發著淡淡的腥味。

    在滿地屍首與血水之間,站著一名黑瘦的少年。

    少年受了很多傷,渾身是血,雙臂上的傷口白骨隱現,但握著劍柄的雙手卻還是那樣穩定。

    宮門終於被外麵的侍衛強行撞開,那幾具刺客的屍體被震飛。

    數十名侍衛呼喊著護駕,魚貫而入,把那個黑瘦少年圍在了中間。

    還有些侍衛想要來到井九身前,卻被一道劍光攔阻。

    那道劍光來自黑瘦少年的手裏。

    眼看著便是一場血戰,黑瘦少年再如何凶悍能戰,最終的結局也隻能是死亡,或者被擒。

    “這不是你們應該做的事。”

    井九的聲音在殿外回蕩,穿過那些刺客與侍衛的屍體,帶上了血腥的味道。

    他走下石階,來到那名黑瘦少年身邊,看著那些侍衛說道:“他是朕的貼身侍衛,你們想要殺他?”

    聽到這句話,侍衛們很是吃驚,有幾名侍衛暗中對了一下眼神,最終還是沒有敢繼續做什麼。

    這時禁軍終於趕到了殿外,圍了個水泄不通,禁軍統領是張大學士最信任的武將,此時臉色難看的就像是剛死了媽,直接把那些侍衛全部綁了,然後啪的一聲跪在了井九的身前。

    井九沒有理會他,帶著那名黑瘦少年回到了殿裏。

    禁軍統領臉色有些蒼白,吩咐下屬把屍首抬出去,用清水衝洗地麵,然後緩緩掩上了宮門。

    淩晨的時候井九便把太監宮女都趕了出去,殿裏空無一人,顯得很是空曠冷清。

    井九在殿後宮女們的住處找到了些傷藥,遞給那名黑瘦少年,示意他隨意坐下。

    黑瘦少年應該便是那名無恩門弟子,隻不過進入幻境時改變了容貌,變得有些不一樣。

    井九卻更熟悉這張臉,尤其是眉眼間那種憨直、執著的勁兒,很難忘記。

    黑瘦少年脫掉已經被刀劍斬成絲條的外衣,開始給自己包紮傷口,整個過程裏都沒有說話。

    井九望向窗外,與枝頭那隻青鳥對上眼神。

    青鳥悄無聲息飛走,可能是去趙國皇宮,也可能是去北海太守府,天涯海角再遠,對它來說也隻需要瞬間。

    井九問道:“你怎麼從果成寺去了萬壽山?就算離開不也應該是去一茅齋?禪子不是已經寫了信?”

    連續提出三個問題,對性情冷淡的他來說,這是很少見的事情。

    這三個問題也揭示了另外一個令人吃驚的事實,原來這位黑瘦少年是柳十歲。

    柳十歲在果成寺修佛,為何會以無恩門弟子的身份參加問道大會?

    “掌門真人猜到公子你會來參加問道大會,便讓我以無恩門弟子的身份進來幫你。”

    涉及到一茅齋,柳十歲有些猶豫沒有說明,隻把自己出現在這裏的原因說了說。

    對視井九如師如父的他來說,這真的是很罕見的事情。

    井九明白柳詞的想法。

    作為青山掌門,柳詞自然知道柳十歲早已離開上德峰的劍獄,甚至知道柳十歲在果成寺。

    井九從來沒有想過要瞞柳詞,以他現在的境界也很難瞞過去。

    柳詞想幫井九從中州派的手裏搶到仙籙,便要給他準備幫手。

    卓如歲太引人注目,於是他想到了遠在果成寺的柳十歲。

    如果這時候青鳥還在窗外的枝頭,把柳十歲的話傳到外界,必然會引來一片嘩然與震動。

    所有人都以為中州派在這次問道大會裏占據著絕對優勢,因為他們一共有四名弟子進入到了幻境之中。

    誰能想到青山宗竟然悄無聲息地送了三名弟子進來,代表水月庵出戰的井九不說,誰能想到還有柳十歲這步暗棋?

    如此說來,柳真人親自到訪雲夢山,便不見得是釋放善意這般簡單,更像是為了隨後的勝利來親自坐鎮!

    ……

    ……

    井九問道:“你現在體內的真氣情況如何?”

    柳十歲說道:“前些年有些反複,但掌門真人傳了我一道功法,暫時壓製住了。”

    井九說道:“出去後還是要去趟一茅齋,壓製不長久,還是要想辦法解決掉。”

    柳十歲不願去一茅齋,但既然是公子發了話,沒有辦法,隻好應了下來。

    井九還是有些擔心他為了留在幻境裏保護自己而撒謊,伸出一根手指點向他的眉心。

    柳十歲不敢閃避,老老實實坐直,包紮傷口的動作也停了下來。

    遙遠的虛空裏傳來清脆的鈴聲,隻有井九自己能夠聽到,沒用多長時間,他收回手指,微微蹙眉。

    柳十歲知道公子有表情那便意味著大事,不由緊張起來,說道:“怎麼了?”

    “沒事。”

    井九在柳十歲的身體深處感應到了一個標記。

    現在是在幻境裏,眾人的身體都是神魂,誰能在十歲的神魂上烙上印記,還不被他發現?

    柳十歲現在的血魔功境界已經極高,普通修道強者根本做不到。

    很快他便想到,這應該是青天鑒靈的手段,揮手便抹掉了那個印記,沒有對柳十歲說什麼。冥皇死後,無論天上地下或真世幻境,他都是對神魂的認識與掌握最強的那個人,就連師兄都已經不如他,何況一個鑒靈。

    就在這時候,那隻青鳥飛回了楚國皇宮,落在了枝頭。

    井九沒有再說話,柳十歲也沉默了,繼續低頭包紮身上的傷口。

    青鳥看著那個渾身是傷的黑瘦少年,眼神有些疑惑,心想自己留在這個血魔教餘孽身上的標識怎麼沒有了?

    皇帝遇刺這種事情,再如何遮掩,消息也會傳的極快。

    朝會上的氣氛變得異常緊張壓抑,張大學士臉色陰沉,視線在那些追隨自己的下屬身上掃過,眼神裏仿佛有隱雷,即將暴發。最終他什麼話都沒有說,以最快的速度進入皇宮,來到殿前,言辭懇切求見陛下。

    宮門緩緩開啟。

    張大學士看著那名黑瘦少年,想著禁軍統領說的話,生出很多不解,心想陛下何時與宮外的修行強者有了聯係?

    那些刺客與侍衛的屍首已經搬走,地麵也已經用清水衝了好幾遍,但依然殘留著淡淡的血腥味。

    不知道從哪裏飛來的烏蠅在其間歡呼的哼唱。

    聞著淡淡的血腥味,想著先前這裏的凶險,大學士的臉色更加難看。

    來到殿裏,看著斜倚在榻上的少年皇帝,大學士緩步向前,掀起前襟,神情鄭重地跪了下來。

    ……

    ……

    (我的微信公眾號maoni1118一會發慶餘年的預告片給大家看,剛好這幾天的情節有一點當年的感覺,尤其是躺在椅子上的洪老太監。另外今天這章隻有三千字,再就是要到月底了,麻煩大家做好兩千一章以及國慶斷更的心理準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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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三章一夜長如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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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果這幕畫麵讓楚國的百姓,尤其是朝堂上的那些官員看到,必然會震驚無語。

    跪拜皇帝是理所當然的事情,哪怕是個白癡皇帝,但這可是張大學士啊!

    柳十歲自然知道這場謀殺的主使者是誰,也知道這位大學士在楚國意味著什麼,卻覺得這很正常。

    他對井九請示道:“殺了?”

    張大學士神情不變,就像是沒聽到這句話,也沒有轉身逃跑。

    他單身進殿,便已經表明了態度。

    “別胡鬧。”

    井九擺了擺手,示意大學士起身。

    張大學士說道:“陛下,這不是我的意思。”

    井九說道:“我知道。”

    張大學士沉默了會兒,說道:“陛下,如果您想親政,我隨時可以……”

    “不想。”

    井九沒有讓他把話說完,說道:“這件事情就當沒發生過,後續你自己處理幹淨。”

    ……

    ……

    張大學士離開皇宮去處理那些後續,沒有忘記讓人把那些宮女太監找回來,陛下總不能少了人服侍。

    宮門緊閉,禁軍在外麵圍得水泄不通,不要說是刺客,便是新聞到血腥味道趕過來的烏蠅都無法再進去。

    那些太監宮女們很是害怕,不知道何時宮門便會開啟,迎來一場屠殺,瑟瑟發抖了一整夜。

    第二天,太陽照常升起。

    宮門開啟,禁軍撤走,皇宮在晨光裏明亮至極,世事如常,似乎什麼事情都沒有發生過。當然還是有了一些變化,比如年富力強的禮部尚書忽然被奪官,幾名青壯派官員被貶、被逐、被霧瘴毒死在更南方的山林裏……

    張大公子被趕回老家為祖父守墳,直到很多年後才被朝廷的騎兵押回都城。

    皇宮裏也有一個很小卻很引人注意的變化。

    陛下身邊多了一個小侍衛。

    那個小侍衛無時無刻都守在陛下身邊,寸步不離,夜裏的時候則會守在殿外,仿佛從來都不用睡覺。

    ……

    ……

    問道大會進入到新的階段,最明顯的標誌便是開始有問道者死去,離開了幻境。

    回音穀深處的洞府裏,清風徐徐,在青銅材質的古鑒上緩緩撫過,一名修道者睜開了眼睛。

    看著眼前的畫麵,他的眼神有些茫然,漸漸才清醒過來,明白發生了什麼事情。

    在青天鑒的幻境裏他停留了十五年時間,睜開眼睛才發現原來真實的世界沒有過去多少天。

    那位修道者望向身前的青天鑒,發現與進去時已經有所不同。

    清風就像一隻無形的手,緩緩推動著青天鑒以極慢的速度轉動。

    從洞頂落下的天光照在上麵,不停變幻,上麵那些如芝麻一般的小人,仿佛要活了過來。

    那位修道者的視線在青天鑒上移動,本能裏想要找到齊國的位置,想看看那些自己認識的人。

    忽然他醒悟過來,那些都是假的,可是……如果那十五年隻是一場夢,為何記憶卻那般鮮明?

    他有些悵然。

    這種感覺很複雜,難以用言語形容,若讓普通人經曆,大概會發瘋,或者就此沉浸,很難擺脫出來。

    修道者要相對好些,依然很難在短時間裏便完全清醒。

    但通過這個過程生出的感悟,如果能夠消化吸收,便能令道心更加堅定,便是問道大會的目的。

    又有幾名修道者睜開眼睛,陸續醒來。他們經曆了與前麵那位修道者相同的過程,用了一段時間才接受了現實,開始討論在幻境裏的遭遇。然後他們才發現,原來自己這些人都是被一名境界高深、戰力驚人的黑衣刺客所殺。

    那名黑衣刺客究竟是誰?

    他們望向那些還沒有醒來的修道者,在心裏猜測著那些人在幻境裏的身份。

    井九應該便是那位楚國皇帝,白早真是那位落難的秦國公主嗎?還有那個人……

    他們的視線落在卓如歲的身上。

    卓如歲閉著眼睛,仿佛在沉睡,與平時看起來沒有什麼不同。

    但不知道為何,有道極淡的殺意正從他的身體裏緩緩溢出。

    那幾名修道者對視一眼,露出一抹苦笑,猜到了那名黑衣刺客的身份,心想自己死得不冤。

    這位青山宗的小怪物,在幻境裏麵不想著王圖霸業,卻一心一意殺人,那有幾個人能擋得住?

    又有一名修道者睜開眼睛醒了過來,一身文士打扮,正是昆侖派那位自視甚高的弟子。

    這位昆侖派弟子望向四周,眼神很是迷惘,忽然悲痛至極的哭了起來。先醒來的那幾位修道者沒有露出嘲弄的神情,因為他們感同身受,而且他們剛醒過來時,表現的也好不到哪裏去。

    用了段時間,那位昆侖派弟子終於接受了現實,停止了哭聲。

    一位與他相識的修道者關切問道:“丘道友,你是如何出來的?難道也是被一名黑衣刺客找到了?”

    那位昆侖派弟子姓丘名成道,聞言微怔,說道:“什麼黑衣刺客?”

    那位修道者有些吃驚,問道:“如果不是被那個小怪物找上門去,以道友的本領,為何這般早便離了幻境?”

    丘成道歎息一聲,說道:“我降臨在羅國的鎮國大教七神教中,辛苦修行,刻意經營,好不容易得了教主信任,被選進宮助皇帝煉丹,原想著在宮裏停留數十年,收服皇帝,將來成為一教之主,再以教立國,誰曾想本來正在進攻秦國章郡的北海郡大軍忽然折道南下,與楚國靖王私軍兩相夾擊,不過二十天的時間,兩國大軍便殺進了都城,皇宮燒成一片廢墟,我運氣不好,沒能逃出來,當然就算能逃出來又能如何?想來七神教山門隻怕也被毀了。”

    這些修道者們在幻境裏生活了十五年時間,驟然聽聞五國之一的羅國居然就這樣覆滅了,不禁生出極大感慨,沉默不語。隻有一名修道者驚呼出聲:“什麼?羅國居然被滅了?這是什麼時候的事?”

    丘成道看了那人一眼,問道:“你何時出來的?”

    那位修道者算了算,說道:“比道兄先出來一個時辰。”

    丘成道說道:“那便是你離開之後不到三十日,兩國大軍便殺了過來。”

    那位修道者聞言微怔,想著還在幻境裏的那些親人摯交,眼裏隱有痛苦之意。

    丘成道問道:“你是羅國人?”

    那位修道者行禮說道:“說來慚愧,死時我也隻是朝中一名普通官員,倒是道友在宮裏的大名我早有所聞。”

    一位幫助皇帝煉丹的少年道士居然享有大名,自然不可能是什麼好名聲,他不便說得太明白。

    丘成道卻毫無慚愧之意,反而輕捋短須,顯得有些得意。

    很快那些得意便消失了,變成了憤怒,因為他發現自己竟然是第六個出來的。

    還有二十名問道者在幻境裏,自己天賦卓異,手段了得,為何這麼早被淘汰了出來?

    丘成道看著那些依然閉著眼睛沉睡的人們,眼裏滿是痛苦與憤怒,喝道:“這不公平!憑什麼他們進去就是靖王世子、北海公子、白癡皇帝,我們卻要從最下層開始攀爬?”

    聽著這句話,醒來的修道者們臉上都露出了同樣的情緒。

    想著這十五年在七神教與皇宮裏的艱難與羞辱,丘成道冷哼一聲,道袖微卷,帶起一陣清風便向某處襲去。

    井九閉著眼睛坐在那裏。

    要說丘成道最嫉恨哪位問道者,自然是楚國的那位白癡皇帝。

    相信大部分問道者都是這樣想的。

    他當然不敢殺井九,隻是剛從幻境裏醒來,精神還有些恍惚,羞怒之餘,總想發泄一番。若讓他的袖風落在井九身上,井九在青天鑒裏的神魂必然受到幹擾,說不定便會出大事。

    忽然有清脆的鈴聲響起。

    一個小巧的琉璃鈴鐺出現在井九的身前,把那道袖風化於無形。

    這時青兒從青天鑒裏飛了出來,扇動透明的雙翅,帶起一道狂風,卷起丘成道的身體從洞頂扔了出去。

    天空裏傳來他的慘叫聲,不知道最終他會落在哪裏,被摔成什麼模樣。

    青兒望向其餘五名醒來的修道者,眼神冷漠至極。

    那五位修道者斂神靜氣,表示這件事情與自己沒有任何關係。

    青兒沒有理這些人,望向井九身前那個琉璃小鈴鐺,神情微異,心想這人真是奇怪,身邊居然有這麼多好東西。

    ……

    ……

    青兒姑娘重新回到青天鑒,變成那隻青鳥,在北秦與南楚之間來回飛著,偶爾會去趙國看幾眼。

    時間就在它的飛行裏慢慢流逝,轉眼又過去了三年時間。

    三年時間裏發生了很多事情,得到胡騎與靖王的暗中幫助,北海郡造反終於成功,大軍殺進了鹹陽。

    北海太守正式登基為帝,發布的第二封詔書便是立白晝為太子。

    這件事情沒有超出人們的意料,少年武神白晝排行第二,但在起兵起到了最重要的作用,立下無數功勞。

    他的那位兄長早在起兵之前便主動要求留守北海,明確表示了放棄或者說退讓,隻是令人有些心寒的是,就在立太子詔書頒行後不久,此人還是死了。說的是病死,但誰知道是自殺還是被殺呢?

    那位落難公主也被迎進了鹹陽城,被新皇封為護國長公主,看似尊貴至極,實則不然。

    鹹陽城裏所有人都知道,這位前朝公主被幽禁在冷宮裏,可能這輩子都無法再出來。

    秦國的局勢並沒有很快平靜下來,多路義軍打著擁立公主的名義,前赴後繼地向著鹹陽城發起進攻。白晝率領大軍四處撲殺,軍法依然如神,手段則是越來越殘暴,動輒屠村坑降,再沒有人用少年武神來稱呼他,而是稱其為殺神。

    ……

    ……

    作為秦國新皇的暗中支持者,楚國靖王也獲得了極大好處,羅國的大片沃野歸了滄州,困擾那對父子多年的糧草問題,終於得到了解決。可能是因為這個原因,靖王世子最近這些天的心情不錯。

    初雪落下時,他讓下屬推著自己的輪椅來到湖邊賞雪。

    事實上他的心情並不是很好,眼底蒙著一層淡淡的陰影與不悅。

    秦國的局勢一直在他控製之中,白晝的戰功離開他的出謀劃策,但他現在卻覺得,局勢似乎漸漸偏離了方向。不是因為公主被幽禁,這是他們三人商量好的事情,而是白晝最近做的那些事情。在他看來,白師兄現在的做法有傷天和,哪怕這裏是幻境,裏麵的人類並非真實生命,亦是不妥,而且由心見性,白師兄如果稍有迷失,對大局頗為不利。

    初雪的湖上遊船沒有停,甚至比平日裏更多,看來貪看雪景的並非他一人。船上的那些姑娘與客人,看著湖畔那輛輪椅,再看著四周散著的侍衛強者,猜到輪椅中人的身份,驚呼起來,隔著極遠便行禮請安。

    那些姑娘更是不停揮著衣袖,無比希望世子爺忽然來了興致,來船上看看。

    忽然有隻鴿子不畏寒冷地飛到湖畔,落在輪椅上,被一隻手取走。

    童顏看著船上的那些人微笑致意,說道:“秦太子究竟是怎麼對晚書說的?”

    下屬解開信鴿帶來的消息,神情驟然凝重,說道:“向先生……死了。”

    童顏眼神微變,臉上卻依然帶著笑容,說道:“秦太子動的手?”

    那名下屬說道:“不,應該還是那個黑衣人。”

    童顏心情微鬆,說道:“越來越近……看來他的下一個目標應該便是我。”

    他當年最先找到的問道者便是自己的師弟向晚書。

    向晚書一直隱藏得極深,專門負責在他與白晝、公主之間通信往來。無論是靖王府還是他自己的諜報組織,都不知道向晚書的存在。那個黑衣人居然能找到向晚書,說明此人並非隻是盯著他這邊的情報泄露,還有別的情報來源。

    “你專程出府應該就是等著我來殺你,但你難道就不怕我潛在湖水裏給你來個驚喜?”

    雪裏忽然傳來一道懶洋洋的聲音。

    王府的侍衛們紛紛撥出兵器,神情凝重,如臨大敵。

    這幾年裏世間出現了一個黑衣人,境界高深,戰力驚人,四處挑戰高手,殺人無算,而且據說與王府有隙。

    王府侍衛們平時一直防著此人,誰想到還是讓對方悄無聲息來到如此近的地方。

    童顏神情不變說道:“你從來不搞暗殺那一套,都是正麵戰鬥,我有什麼好怕的?”

    “你是靖王世子,與那些可憐的家夥可不一樣,我要殺你可不會管那麼多。”

    一個戴著笠帽的人從風雪裏走了出來,渾身透著懶散的意味,卻又有著極鋒利的殺氣,就像一把鞘中劍。

    童顏看著那個人說道:“我曾經以為你是井九,今天一看你還真有些像他。”

    那人把笠帽掀到身後,露出一張平實無奇而陌生的臉,說道:“你知道我不是他。”

    童顏看著那個人的眼睛,有些不確定問道:“卓如歲?”

    那人覺得很莫名其妙,說道:“還能是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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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四章殺不死便對你說一句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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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戴著笠帽的黑衣人便是卓如歲。

    現在離開幻境的問道者都是被他所殺。

    童顏忽然問道:“你為什麼要這麼做?”

    “說什麼天下共主,問什麼銅鼎歸屬,戰火連綿,生靈塗炭,太血腥而且太慢,所以我想了個最簡單的方法。”

    卓如歲說道:“隻要我把別的問道者全部殺光,那我自然就會成為最後的勝者。”

    “你這個想法很有道理,可惜的是沒有人能做到,哪怕你天賦再高,戰鬥能力再強也不行。”

    童顏指著灰暗的天空,說道:“這裏的天有蓋子。”

    這句話是隱指。

    幻境裏最高的修行境界是初嬰或者說遊野初境,這是被確定好的規則。在有上限的前提下,問道者之間的天賦差距會被抹平很多,而且就算卓如歲天賦駭人,比所有人都更快修行到遊野初境,也無法以一人戰一國。

    卓如歲說道:“所以我在抓緊時間,爭取在那些白癡趕上我之前全部找出來,然後殺死。”

    童顏說道:“想找到我與井九很簡單,但想找到別的人很難,比如我就不明白,你是怎麼找到向晚書的?”

    卓如歲說道:“我在雲州發現了雀娘。”

    聽到雲州與雀娘這兩個詞,童顏在心裏歎了口氣,大致算到了是怎麼回事。

    “她的運氣不是太好,轉生成了一個棋館館主的兒子,被當地的門閥欺壓的有些喘不過氣來。你們中州弟子最喜歡管閑事,好吧,不用瞪我,那叫心懷天下,反正向晚書幫了雀娘幾次,便露了痕跡,讓我殺了,雀娘也殺了。”

    卓如歲問道:“對了,你猜我是怎麼發現雀娘的?她變成了男兒身,按道理最難被發現才是。”

    童顏沉默了會兒,說道:“不要試圖挑撥我們同門之間的關係,我不指望你會去殺井九,你也不要指望我。”

    卓如歲正色說道:“我們兩派情形大不相同,他是我師叔,我當然不能殺,但白千軍隻不過是你師兄,為何不能殺?”

    童顏沒有接他的話,說道:“你進來前便知道自己沒有任何希望,才會自暴自棄,幹脆在這裏胡亂殺人?”

    卓如歲說道:“我在天光峰頂的洞府裏呆了太長時間,別的還好,戰鬥經驗很少,就像當年的景陽師叔祖一樣,在這裏殺人可以幫助我盡快提高戰力,那麼我想這應該也是一種修行。”

    風雪驟停,湖裏的遊船再次動了起來,就像打著旋的葉子,沒有走遠。

    湖畔安靜了一段時間。

    卓如歲的每句話都像劍一般鋒利,但童顏接了下來,而且反擊的非常強硬,隻是也無法傷到對方。

    童顏問道:“你打算繼續這麼殺下去?”

    卓如歲說道:“當然,我也知道這件事情會越來越難,有些人我完全不知道他們在哪裏。”

    童顏說道:“比如何霑,還有我師妹。”

    “你不要想著誘騙我去趙國皇宮。”

    卓如歲表情古怪說道:“那個家夥不知道怎麼回事,在這個世界裏帶著一身邪氣,我暫時不想碰他。”

    童顏笑了起來,問道:“那我師妹呢?”

    “我以前認為她應該是那位落難公主,但白千軍沒道理把她幽禁在後花園裏,直接聯手複國豈不是更加方便?”

    卓如歲說道:“後來我發現雀娘轉生成了男子,那白早自然也可以,就更拿不定主意了。”

    童顏說道:“所以你決定先把已經明確身份的人先殺死。”

    卓如歲說道:“你們不怕被人知曉身份,是因為你們或在深宮,或有大軍保護,都不好殺,但相對在皇宮裏的師叔和白千軍,還是你更好殺些。”

    童顏提醒道:“你說漏嘴了。”

    卓如歲沉默了會,望向枝頭那隻青鳥,說道:“師父,我要動師叔也是最後的事,你別誤會。”

    童顏說道:“既然我比較好殺,為何到現在你還沒有動手?”

    問道者在這個世界上是孤獨的,既然相見,聊上數句是很自然的事情。

    但童顏與卓如歲對話的同時,也是在觀察彼此。

    通過這些觀察,卓如歲確定童顏先天殘疾,境界不如自己,但是……對方的準備比自己想象的更加充分。

    雪湖裏的那些遊船是真的,船上的姑娘也是真的,但那些客人是假的,船廂裏有很多勁弩。

    最麻煩的是,不遠處的那座小山上,有位文士正在撐傘賞雪。

    那位文士鬢間有霜,從年齡來看不是問道者,氣息卻很強大。

    “墨公,我聽說過你。”

    卓如歲看著遠方那名文士說道:“聽說你可能是這個世界上最強的人,有機會我一定向您請教,但今天不行。”

    那位文士收起傘,向著山下走來。

    風雪再起。

    卓如歲對童顏說道:“告辭。”

    童顏說道:“你確定自己可以離開?”

    知道埋伏已經暴露,遊船上的侍衛與軍士不再偽裝,伴著姑娘們驚慌的喊聲,無數弩箭對準了岸邊。

    湖畔的侍衛也向前進逼了一些距離。

    “我當然可以離開,因為不止你一個人有準備。”

    說完這句話,卓如歲重新戴好笠帽,轉身向風雪裏走去。

    侍衛統領望向童顏,等著他發令。

    童顏沉默不語,片刻後舉起手來,示意眾人不要動手。侍衛們很是震驚,心想今日布下天羅地網,更有墨先生這樣的人物壓陣,正是殺死那名黑衣人的最佳時機,世子為何會忽然罷手?

    墨公來到湖畔,看著輪椅裏的年輕人,也有些不解。

    便在這時,樹梢上的積雪簌簌落下,青鳥飛起到了更高的枝頭。

    一個人從樹後走了出來,那人有些黑瘦,穿著皇宮侍衛的服侍。

    看著這個人,童顏才明白卓如歲的準備是什麼,也才明白先前他對青鳥說的那句話,不止是對青山掌門柳真人所說,也是對樹後這個人所說。

    他看著那人說道:“聽說你從來不離開陛下身邊一步,今日來滄州,想必是有極重要的事情。”

    那名侍衛說道:“陛下說如果殺不死你,就讓我對你說一句話。”

    童顏說道:“天子玉言確實比我這條命更重要,請講。”

    那名侍衛說道:“陛下說你的人總在京都吹風說大學士要篡位,挺煩,以後不要再這樣做。”

    童顏心想倒確實是那個家夥的說話口吻,不過能讓那家夥說這麼長一句話,看來確實是有些煩啊。

    想到這一點,不知為何他的心情好了很多,輕輕彈指表示知道了。

    那名侍衛沒有再說什麼,轉身離開。

    看著那名侍衛的背影,想著那年與大學士在草廬裏的對話,墨公若有所思。

    童顏對他說道:“有擾先生。”

    墨公帶著深意說道:“你們的對話有些意思,雖然我聽的不是很明白,但或許正是這樣才有意思。”

    童顏沒有想到自己與卓如歲的對話被遠在山間賞雪的他聽到了,微微一驚,神情卻沒有什麼變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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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五章朝朝暮暮柳十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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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回到靖王府裏,童顏如往常那樣,取出那本已經翻舊的書翻了遍,然後開始複盤今日的事情。

    如果今日墨公不在,卓如歲一定會與樹後那名侍衛聯手殺他。

    縱然他早有布置,遊船上弩箭威力驚人,隻怕也無法阻止對方。

    井九真的對自己動了殺心?難道就是因為他說的那件事情?

    夏天的時候,楚國都城發生了一件大事。

    一名高大男子淩晨時分在皇宮前逡巡不去。禁軍覺得不對,前去盤問。那名男子取出木棒四下揮擊,試圖逃跑,最後還是被抓住了,發現此人竟是身懷利刃,意圖闖宮弑君。刑部官員審訊時用刑極重,但那名男子始終緊咬牙關,除了說自己要殺昏君,不肯多說一句話,更不肯交待幕後的主使。

    最後那人被認出來曾經是藍雨關的一名校尉,在裴將軍的麾下做過親兵。

    裴將軍乃是楚國名將,聲名隻在靖王之下,常年駐守在楚趙邊境,與趙國大軍對抗,於國有大功。

    但更廣為人知的是,這位裴將軍乃是張大學士的親信。

    無數視線投向了學士府,刑部自然不敢再逼迫太急,都城陷入一種詭異的安靜。

    就在這個時候,那名男子忽然在大牢裏自殺身亡。

    一時間,那些真正心懷公義的人、那些擅於利用朝政局勢的人、那些野心極大的人都跳了出來。無數奏章像雪花般送入內廷,大理寺外的鼓每天都被敲響,甚至有些人在夜裏秘密入宮麵見皇帝,說了些什麼無人知曉。

    這件事情背後當然有靖王父子的推動,但更主要的是,大學士的新政損傷了很多貴族的利益,攝政時間太長,卻始終不肯再進一步,似乎讓人看到了某些軟弱之處,自然讓人生出很多窺視之心。種種原因導致此次對大學士的攻擊很快便演變成了一場風暴,整個京都風雨飄搖,除非大學士動用強硬手段,不然局勢很難平伏。

    可如果大學士動用強硬手段,誰知道會帶來怎樣的動蕩。

    就在最緊張的時刻,自登基以來便從來沒有上過朝的皇帝陛下……忽然出現在朝會上,出現在所有大臣的眼前。

    那些反對派的官員大喜過望,以為陛下終於清醒了過來,想要借著當前這場風暴對大學士動手。

    誰也沒有想到,皇帝陛下隻說了一句話便要走了。

    “大學士辦事很好,你們不要胡鬧。”

    ……

    ……

    朝堂局勢,人心趨背,政治風暴……就像真正的風暴一樣是個很複雜的東西,無論成因還是過程或者結果,事後看來往往會讓人覺得毫無道理。皇帝隻有昏君與白癡之名,說的這句話無頭無尾,按道理不應該有太大的影響力,但因為某些玄妙的原因,也可能是因為大學士的手段,因為這句話,籠罩京都數十日的那場風暴就這樣悄無聲息地散去。

    接著自然就是反撲。借著這件事情,大學士把朝堂與州郡再次肅清了一遍,把那些隱藏了很多年的老狐狸們全部揪了出來,至此再也沒有人能影響到他的地位。

    童顏知道井九為何這麼做,但真的無法理解,難道他就真的不怕大學士篡位?

    這麼多人想殺死你,包括我,甚至還有你那個師侄,如果沒有皇帝的名份,你還怎麼活下去?

    ……

    ……

    柳十歲在這個世界裏的父母是某個修行宗派的雜役。

    他睜開眼睛看到的便是飛劍。

    他能走路便開始學劍,從那開始便什麼都不做,專心致誌地學劍。

    到十四歲的時候,他已經是那個修行宗派裏的最強者,成為了那個宗派曆史上最年輕的長老。

    他的父母自然不用再做雜役。

    然後他下山加入了一個刺客組織,確認公子就在楚國皇宮。

    接著便是那個晨光與送水車的血腥故事。

    來到這裏已經十八年,他除了在宗派裏學劍,便是在皇宮裏做侍衛,這還是第一次出遠門。

    他急著回到皇宮,但風景就在窗外,總是能被看見。

    那些青山綠水真的很好看,他經常看得有些出神。而且路途上總是容易遇著事情,比如攔車的馬賊,傷人的驚馬,於是他順手殺了幾個人,又救了幾個人,那種感覺有些熟悉,讓他的嘴角微微揚起。

    回到楚國都城,他忽然覺得這座城市有些陌生,進入皇宮,更是覺得這些建築從來沒見過,倒是那些紅牆黃瓦有些眼熟。

    走進大殿,來到窗前,看著歪在榻上的井九,他張了張嘴,想說些什麼,最終沒有說出口。

    井九看了他一眼:“說。”

    柳十歲撓了撓頭,說道:“我覺得我的記性好像越來越糟糕了。”

    井九問道:“變糟糕的速度如何?”

    柳十歲睜大眼睛,看著他說道:“你誰啊?”

    井九笑了起來,看著他的眼睛問道:“你覺得我是誰?”

    柳十歲認真地想了很長時間,搖頭說道:“……真想不起來,隻隱約記得你對我很好,而我要保護你。”

    他很聰明,同時也是個極簡單的人,對幻境沒有任何警惕,也沒有防備。

    以前不受影響,是因為他的心裏一直有事,記著要來找井九。

    現在他已經找到了井九,不再擔心,被宮外的風景漸漸融入這個世界,自然開始忘記前塵往事。

    井九清楚這是為何,知道不會有什麼大問題,卻不知道他接下來會怎麼做。

    柳十歲拍了拍他的肩膀,說道:“不要怕,我不會丟下你不管。”

    井九挑了挑眉,沒說什麼。

    柳十歲走出殿外,警惕地注視著四周,就像以往三年那樣。

    ……

    ……

    問道二十年。

    天下初定。

    大亂將起。

    秦國境內叛亂皆平,嚴刑峻法加上賞罰分明,國勢漸盛。

    隻是那位被幽禁的公主再也沒有人見過,很多人懷疑她已經死去。

    在那位著名的昏君之後,趙國終於迎來了一位優秀的皇帝。

    年輕皇帝治國極為優秀,對強秦一步不讓,對大齊更是步步進逼,唯一令人擔心的是他的身體始終不是太好。

    齊國疆域廣大,人口眾多,商業發達,民間富庶,隻是因為朝上諸公無力,始終處於趙國的陰影之中。

    尤其是那位何公公,手段太酷,壓榨太狠,便是最慷慨的商人都不願意再承受下去。

    那些巨商買了好多刺客試圖殺死他,卻沒能成功。

    羅國被滅,而且正在以極快的速度被遺忘,大半歸了秦國,餘下的則由趙國和楚國的靖王爺分了。

    楚國與齊國有些相似,民間以奢靡生活為榮,國人性情柔媚,毫無遠見雄心。

    直到張大學士執政的這些年,楚國才隱隱有了盛世上國的感覺。

    問題在於,看似繁華強大的楚國始終有兩個致命的隱憂無法擺脫。

    兩個隱憂,都是一心——不臣之心。

    這些年看來,張大學士的不臣之心確實被他控製得極好,可遠在滄州的靖王爺手握數萬鐵騎,納入羅國舊地後,統治的疆域已經超過楚國的三分之一,他的不臣之心誰來控製?

    深秋時節,楚國皇帝忽然下了一道聖旨,驚動了所有人。

    皇帝的每句話都是聖旨,按道理來說,這是很常見的事情,問題是這一任的楚國皇帝據說是個白癡,很少說話。

    至於任免官員、年節祭祀時必須頒行的聖旨,聽說則是由閣臣們草擬,然後由張大學士蓋璽。

    皇帝為何會忽然會親自下旨?

    更令人吃驚的是聖旨的內容。

    陛下令靖王世子入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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