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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幻奇幻] [貓膩] 大道朝天 (全書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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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9-1-20 21:28:39
第三十九章楊柳岸無題

在青天鑒幻境里,卓如歲刺秦沒有成功,但他與白千軍誰強誰弱非常清楚,便是中州派的長老們也無法否認。

白千軍的臉色變得更加難看。

宰相府里的賓客已經猜到他與卓如歲的來歷,很是震驚。

這只是朝歌城里的一次提親,哪怕雙方是宰相府與國公府,又何至于驚動這些本應遠在世外的仙師?

有些賓客很快便想明白了,就像神皇陛下親自指婚一樣的道理,這門親事代表著更多的東西。

如果宰相愿意與井家聯姻,這便說明他與朝中官員有可能支持景堯皇子繼位。

問題在于,一茅齋絕對不會允許這樣的事情發生,宰相不可能同意這門婚事,青山宗難道準備強行推動?

不管是立儲還是這門婚事,都是不可能靠武力推動的,至少現在不行。

顧清站在樹下,看著正與白千軍對峙的卓如歲,在心里這樣想著。

這是一個很難解的局,青天鑒幻境里,咸陽城的那把火已經說明了一切。

那就只能走別的路子。

按照卓如歲的想法,不如直接把相府七小姐搶走,然后連井梨一道送回青山,但顧清知道這樣做會帶來很多后續的麻煩與壞處。最重要的是,師父要的結果明顯不是這個。

顧清看著那位相貌英俊,氣度沉穩的詹國公世子,瞇了瞇眼睛。

這位世子是個人物,哪怕提親的日子遇著這樣的變故,依然保持著平靜。

稍后看到那位姑娘與自己的兒子的時候,你還能這樣平靜嗎?

離宰相府不遠的街上有間珍寶行。

這間珍寶行是顧家的。

天南大族顧家,經過數十年的努力,在鹿國公府以及趙府的幫助下,終于在朝歌城里占穩了腳根。

在最隱秘的房間里,顧家掌拒望向那位抱著孩子、臉色蒼白、風韻猶佳的少婦,說道“不用擔心,按照我們事先說好的辦,我們會帶你離開朝歌城,讓你嫁個老實人,還會給你準備足夠的銀錢。”

這位少婦曾經是朝歌城青樓里最紅的姑娘,前些年被詹國公世子私下贖,安置在別院里,生下一個女兒。去年詹國公府意欲與宰相府結親,自然要把這件事情抹干凈,只是誰也沒想到,她沒有死,而是被顧家藏了下來。

少婦想著那夜沖進別院的顧家管事,臉色更加蒼白,把孩子抱得更緊了些,點了點頭。

按照原定計劃,這時候她便會被送進宰相府,當著滿院賓客與宰相的面,講出這個真相。

就在這個時候,一位書生走進了房間。

這里是珍寶行最隱秘的房間,他是怎么走進來的?

他看著那位抱著孩子的少婦,憐惜說道“落在顧家手里,也落不得好,如果你不怕吃苦,不如去齋里作個洗衣婦,每月掙的銀錢少些,但孩子可以免費聽課,倒不失為一個出路。”

沒過多長時間。

那名書生從珍寶行里走了出來,然后去了宰相府。

岑相爺看著他,有些意外,向前迎了兩步,說道“云師弟為何會來這里?”

那書生正是一茅齋的奚一云,對岑相爺行了一禮,說道“老師也來了。”

聽著這話,宰相府里一片嘩然。

布秋霄是何等樣的身份,居然會在這里出現嗎?

奚一云接著說道“他讓我轉告師兄幾句話,但在此之前,我想與青山宗的道友說幾句。”

聽著這話,相府里的賓客們有些失望,緊接著又有些激動。

青山宗與中州派為了這門婚事已經鬧了起來,現在一茅齋也要出手要替宰相大人撐腰了!

有些出乎意料的是,奚一云沒有望向卓如歲,而是望向了人群外的樹下。

無數道視線隨之而去,落在樹下那道身影上。

奚一云對那人說道“景堯皇子的老師,居然動用這等下作的手段,實在是令我有些失望。”

賓客們這才知道,那個看似尋常無奇的男子居然便是青山顧清,很是吃驚。

顧清沒有等到那個妓女出現,便知道這一局被人破了。

不過無所謂,他還為詹國公世子準備了好幾樣手段,這八天時間不是白過的。

一茅齋在朝歌城里的影響力再大,也不可能盡數破了。

但首先他需要回答奚一云這個問題,因為他代表著青山神末峰,還有景堯皇子。

“你不愿意當景堯的老師,卻為詹國公世子這等下作的人渣開脫。”

顧清從樹下走了出來,看著奚一云認真說道“我不止失望,更是憤怒。”

場間一片嘩然。

詹國公勃然大怒。

奚一云認真問道“那是一年多前的事情了,如果你真想救那個姑娘,想打抱不平,為何要等到現在?”

顧清說道“你想說我心機深刻?”

奚一云說道“不錯。”

顧清說道“我不是柳十歲,只想著打抱不平這種事情,我是商人,救人自然要有回報。”

聽完這兩句對話,詹國公世子的臉已經蒼白如紙。

卓如歲忍不住了,說道“你們到底在說什么?”

奚一云挑眉說道“此事稍后再提。”

顧清有些生氣,說道“為了不與我青山弟子聯姻,寧愿岑姑娘嫁給一個人渣,你的書究竟讀到哪里去了?”

“你誤會了,我也反對岑姑娘嫁給詹國公世子。”

奚一云搖了搖頭,然后望向宰相大人說道“這也是師父的意思。”

場間又是一片嘩然。

顧清有些意外,問道“那你為何要問我那幾句話。”

奚一云沉默了會兒,說道“我只是想不明白,你們究竟是用了什么樣的手段……居然能讓師父改變主意。”

舊梅園里有片小湖。

湖畔有片密林。

林里有座舊庵。

當年天近人曾經在這里住過。

春風拂著岸上的楊柳,沒有下棋的聲音煩心,很是舒服。

湖上有橋,橋上無人。

布秋霄站在湖邊,看著湖水里的楊柳倒影,藍色的長衫如天空般落在水中。

這位一茅齋齋主氣度不凡,給人一種深不可測的感覺。

井九從橋上走了過來,說道“我在信里說得很清楚,你先把這門婚事喊停,然后我們再來談別的。”

布秋霄說道“我已經讓奚一云去了。但你應該清楚,婚事可以喊停,也可以隨時重新開始,就算詹國公世子嫁不得,朝歌城總有很多能嫁的人,所以我希望接下來談的內容,值得我專程走這一趟。”

井九沒有接話,向樹林里的那座舊庵走去。

(非常努力地從哈爾濱趕回來寫的,情節是早就定好了的,不是蹭熱點,只是巧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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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9-1-21 20:33:29
第四十章我與齋主兩心通

提親是喜事,但如果同時有兩家來提親,那就會變成壞事。

就像不請自來的客人,往往都是惡客,比如鹿國公、卓如歲還有顧清。

這種情形下,提親流程自然只能草草結束,賓客們被請出相府,就連詹國公與世子也羞辱地離開了相府。

卓如歲說得很清楚,既然一茅齋已經拒絕了這門婚事,你們還留下來做什么?

看熱鬧嗎?

青山宗是耍猴戲的嗎?

想死嗎?

白千軍卻留了下來,不管卓如歲如何冷嘲熱諷,他眼觀鼻、鼻觀心,坐在椅子上就是不挪身,誰也拿他沒辦法。

作為鹿國公的親生兒子,岑相爺的小女婿,鹿鳴責無旁貸地擔負起了倒茶的責任。

茶水倒入碗中,發出清冷的聲音,襯得書房更加安靜。

整座宰相府,這時候都沒有人敢發出聲音,彌漫著緊張的氣氛。

就像白千軍一樣,所有人都想知道井九這時候在與布秋霄談什么,不安地等待著這場談話的結果。

顧清接過茶杯,對鹿鳴道了一聲謝,捧在手里,走到窗邊望向遠方。

遠方不知是哪里,因為他不知道師父與布秋霄齋主談話約在哪里。

他這時候才知道原來師父與布秋霄有約,自己事先的那些雞賊準備自然多余。

他不覺得遺憾或者說浪費,反而松了口氣,又有些擔心師父那邊。

想要改變一茅齋書生的想法,真是朝天大陸最困難的事情。

師父究竟準備怎么做呢?

穿過湖畔的樹林,來到那座舊庵堂前,井九停下腳步。布秋霄也走了過來,站到他的身邊。

如果有人看到這幕畫面,一定會覺得很奇怪,或者說不協調。布秋霄的境界實力不如柳白談元禪子等人,但地位太高,就算井九是景陽真人的再世弟子,去一茅齋拜訪布秋霄應該會給個面子見見,但怎么會專程應約來見?

井九說道:“天近人應該比你老很多,但西海劍派很新。”

舊梅園是當年第一次梅會召開的地方,那時候世間還沒有西海劍派,他這句話里隱藏著很多意思。

布秋霄走到他身邊,說道:“居然拿梅會相比,你覺得這次見面有這么重要?”

井九說道:“那年的梅會決定的是人間的格局,這次我們見面決定的也是人間的格局,并無本質區別。”

神皇的人選,當然會影響到人間的格局,雖然現在遠不像當年那般局勢緊張。

布秋霄沉默了會兒,說道:“你覺得自己有資格代表青山?”

一般而言,井九不會回答這種無聊而愚蠢的問題——如果你覺得我沒資格代表青山,那你來見我做什么?

但布秋霄確實是個好人,在與雪國、冥部的戰爭里為人族做了很多事,青山宗對他的觀感向來不錯。

當年鎮魔獄事變,面對蒼龍布秋霄毫不猶豫祭出了龍尾硯。手執龍尾硯的他可以稱得上半圣,卻依然不是談白二位真人的對手,但他就這么站了出來,完全沒有在意中州派的感受,也沒有理會一茅齋與中州派的同盟關系。

這件事情讓井九對他的觀感也極好,所以他決定捺著性子與對方認真地談一談,說道:“朝歌城現在的局面都是因我而起,你肯定很好奇我與神皇之間的關系,以及青山究竟想做什么。”

布秋霄以為他說的是顧清做景堯老師那件事,哪知道他真正想說的是另一件事。

神皇陛下決定廢掉景辛,本就是井九的意思。

井九這樣做則是因為在舊梅園里見了景辛一面,覺得此子不堪大用。

“前者我不會對你說,因為我嫌麻煩,后者今天可以與你說清楚。”

井九繼續說道:“青山的要求簡單而明確,景堯是下任神皇,景辛入果成寺為僧,或者死。”

布秋霄微微一笑,問道:“為什么?”

井九說道:“我不喜歡景辛,你也很清楚他不行。”

不管是最初的趙臘月遇刺,還是后來的鎮魔鎮事變,景辛皇子及他身后的那些臣子,都表現的極其愚蠢而沖動。

“齋里的態度也很明確,景堯肯定不行。”

布秋霄看著他的眼睛說道:“他是狐妖的兒子。”

井九說道:“那頭蛟妖現在還在大澤里興風作浪,蒼龍在朝歌城里做了這么多惡事,可曾有人弄過他?還有麒麟這個暴脾氣的、我派那幾位……不都是妖?”

布秋霄說道:“遠古神獸怎能與妖物相提而論?”

井九說道:“所謂神獸本就是些妖怪,只不過活的時間久些,境界厲害些,就算不提這些,那禪子呢?”

布秋霄微微挑眉,說道:“禪子又如何?”

井九說道:“他義父是位山妖,果成寺為何沒把他給燒死?”

布秋霄沉默不語。

井九走到庵前,推開樓門,走了進去。

當年天近人曾經在這里住過一段時間,還曾經試圖用神識暗算他,結果被他反破。云臺一役后,白鹿書院被燒毀,天近人就此失蹤,不知去了哪里。今日故地重游,他忽然覺得有些不對勁。

他知道過冬對西海的謀算,也知道童顏一直在執行那個計劃,難道與此事有關?

走出舊庵,布秋霄還在原地,說道:“你就算有道理,我還是不會同意。”

井九說道:“一茅齋的原則?”

“你也可以說這是規矩,規矩就是方圓,是秩序,是人族能在朝天大陸立足的根基。”

布秋霄說道:“在青天鑒幻境里,你曾經見過云兒是怎樣做的,便應該知道,我們這些窮酸書生究竟在想什么。”

井九說道:“堅持原則與執拗是兩回事。”

布秋霄說道:“其實我一直很想知道,世人如何分別這兩種行為。”

井九看著他說道:“當年嚴書生如果把你的罪名說出來,你直接退位,這便是堅持原則。他偏不肯說,帶著管城筆逃跑,卻還是覺得你沒資格當齋主,這就是執拗。”

這句話還有一個意思,如果一茅齋真的堅持原則,那么這件事情便總要分出一個是非,怎能像現在這般含混?

布秋霄沉默了會兒,說道:“你是青山的小師叔,其實我也是齋里的小師叔,嚴書生是我的師侄……”

井九沒有興趣聽那些舊年故事,說道:“那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為什么認為你沒有資格當齋主。”

布秋霄看著他平靜說道:“如果不是知道你從西來劍下救了那位,我今天可能真會殺了你。”

“一茅齋與水月庵向來沒有什么關系,你為什么會因為這件事情而不殺我?”

井九看著他的眼睛問道:“因為你對那處有所愧疚,還是曾經留下什么因果?”

庵堂四周變得異常安靜。

忽然有風自湖上來。

那風穿過樹林,變成無數道看不清楚的線,把四周的事物,那些石、草、花、葉都聯系在了一起。

每個人在自己的生命里總會留下很多痕跡線條,那些線條終將指向最隱秘的某處。

布秋霄看著他的眼睛,平靜而認真地說道:“很多人都在猜你的真正來歷,甚至懷疑過你是果成寺的蹈紅塵傳人,直到何霑出現。我沒想到你居然真的會果成寺的兩心通,但你要清楚這對我沒有任何用處,只會激怒我。”

井九確實用了兩心通。但他知道自己不是師兄,無法完全掌握這門果成寺的絕學,不可能聽到布秋霄這種人物的想法,反而會讓對方發現。不過無所謂,他本來就是想讓對方發現,如果說這是一次叫牌,可以理解為詐。

通過布秋霄的反應,他越發確認自己的判斷。

布秋霄眼神微冷,問道:“你究竟知道什么?”

井九說道:“何霑是你兒子。”

沒有暗示,沒有前言,沒有序,沒有伏筆,沒有任何鋪墊。

直接就是這樣一句話,簡單的一句話,卻讓人聽出了殺伐決斷、直指本性的感覺。

布秋霄的眼神更加寒冷,如冰塊一般,然后碎裂成震驚的模樣。

“你與庵里那位有私情,生下了何霑,她因為這件事情最終沒能破境成功,就此辭世,只留下了那頂轎子。”

井九繼續說道:“嚴書生知曉此事,覺得你私德有虧,不配做齋主,所以你想殺他滅口?”

舊梅園里寂靜無聲,湖上的風不停穿過樹林,變成密密的線,讓布秋霄有些艱于呼吸。

他不明白,自己隱藏了數十年的秘密,為何會忽然被井九一語點破。

誰都不知道這件事。

水月庵不知道,一茅齋不知道,何霑自己都不知道。

甚至嚴書生逃走前也只知道前面的事情,井九是怎么知道的?

他的右手微微顫抖,似乎隨時準備出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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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一章圣人無名

宰相府里的氣氛也很緊張,除了卓如歲。

他在犯困,就像平時一樣。

岑相爺的臉色很難看,白千軍的臉上沒有表情。

奚一云沉默地坐著,還是不相信井九能說服師父改變主意。

顧清忽然想到某種可能,臉色微白,右手微微顫抖起來,心想不會談出問題來吧?

不會的,布秋霄不是那種人。

他只能這樣期望。

舊梅園里。

井九看了眼布秋宵微微顫抖的的右手,說道:“不要想著自殺,不然我會把這件事情傳遍整個天下。”

布秋宵盯著他的眼睛,說道:“為何不是殺你滅口?”

“因為你不知道我有沒有把這件事情告訴別人,殺死我并不保險。”

井九說道:“而且在我看來,一茅齋的書生們讀書都讀迂了,應該不會做這種事情。”

布秋宵沉默了很長時間,說道:“是的。”

說完這兩個字后,他深深的吸了口氣。

湖風自盛,樹梢搖晃。

他的眼神重新變得平靜清明,說道:“所以我也從來沒有想過要殺死嚴師侄滅口。”

井九問道:“那他為何要逃?”

“他不知道我的想法,以為我會殺他滅口,但另一面他還是認為我不是那樣的人,或者正是因為這樣,所以直到生命的最后,他都沒有說出這個秘密。”

布秋宵的視線穿過樹林,落在湖面上,感慨說道:“因為同樣的信任,我始終還把他視為齋中弟子,他的命燈一直在齋里留著,只是現在已經變成了牌位。”

嚴書生的命燈一直在一茅齋里,所以被西王孫殺死之后,布秋宵才會在那么短的時間里發現,并且趕了過去。

井九搖頭說道:“都太執拗了。”

布秋宵說道:“他只是無法接受發生在我身上的故事。”

井九說道:“一般人都很難接受,更何況是讀書讀迂了的他。”

布秋宵收回視線,看著他認真說道:“這個故事與你想的并不一樣。”

井九說道:“當然,那時候你還很年輕,是未來的齋主,她卻已經是水月庵的太上長老,怎么看……”

布秋宵眼神忽冷。

井九很自覺地停下了話。

布秋霄壓制住心里極其復雜的情緒,說道:“說吧,你到底要什么?”

井九說道:“梨哥兒與岑詩的婚事,你要同意并且推進,皇位的事情,一茅齋保持中立。”

布秋宵沉默了會兒,說道:“其實我很想知道,如果我不同意,你會怎么做。”

關于當年那件事情,井九只是猜想,沒有任何證據。

就算有證據,那些陳年往事真會對一茅齋主這樣的大人物帶來什么致命影響嗎?

“我可以讓卷簾人把這個消息傳出去,但那樣太慢,我會直接去水月庵。”

井九說道:“如果讓水月庵知道那個人就是你,等那位醒來會發生什么事情?一茅齋還能活下來幾個人?”

布秋宵再次沉默了會兒,說道:“她當年發誓凈身侍奉大道,卻被迫違背了戒律,我愿意擔起責任,她卻不愿意,后來便出了問題。我不認為我自己有錯,但我也明白自己總是脫不了干系,只是想不明白這一切到底是為什么。”

井九說道:“她的選擇或者說退讓?”

“是情之一字。”

布秋宵說道:“當年我只知道讀書,不知此字何解,經過此事,我又讀了很多書,懂了很多道理,卻還是不懂。”

井九想到趙臘月說過的那句話。

馬兒在山坡上吃草,青草又哪里虧欠了它呢?

他說道:“也許只是前世因果,她欠你太多,或者你欠她太多。”

布秋宵舉手表示不想再討論這件事情,說道:“我如何能夠相信你?”

井九說道:“青山何時曾經毀諾過?”

“過南山、顧寒這些年輕人我見過很多次,他們我能相信,但你不行,因為你不是普通的青山弟子。”

布秋宵說道:“而且我必須確定,這究竟是你自己的意思,還是青山的意思?”

井九說道:“我的意思就是青山的意思,你來見我便應該想明白了這點。”

布秋宵說道:“我來是因為信上的那個印章。”

故事不需要證據,可以盡情地編造,然后通過聽眾的反應來修改、確定走向與結局,但這種事情是需要證據的。

井九取出一個翠綠色的小竹牌,上面刻著一只錦雞。

這是妖鳳的命牌,當年被他拿來用作神末峰的令牌,理由是在九峰里神末峰排名最末。

對這個理由妖鳳非常不滿意,因為在它看來自己的所謂“幺”是排名第一的意思,并不是最小。

但不管如何,這塊小竹牌便成了青山的一件圣物。

竹牌所至,如景陽真人親臨。

布秋宵今日會應約來與他見面,便是因為在信上看到了這個印章。

看著翠綠色的小竹牌,布秋宵有些感慨,就像朝天大陸所有的修行者那樣。

他最終接受了井九的提議,只是提出了唯一的要求:“把管城筆還給我們。”

井九說道:“柳十歲現在也算是你們一茅齋的弟子,管城筆在他手里,與還給一茅齋有什么區別?”

布秋宵忍不住說道:“如果景陽真人知道青山現在變成這種模樣,不知道會有什么想法。”

井九說道:“相信我,他對這種改變也會有些意外,但他會喜歡的。”

布秋宵看著他的臉,說道:“如此美人說出如此無恥的話,真是不合適。”

“柳十歲的性情處事很適合用管城筆。”

井九又把這件事情說了回去,說道:“他現在也是你的學生,給他又如何?總不能好處都讓何霑得了去。”

最近這幾十年,修行界最好運的人便是何霑與王小明。

何霑那種源源不絕的好運不可能全部由水月庵安排。

那時候過冬應該還在天蠶繭里。

他接著說道:“十歲的病你也得負責治好,這是你答應掌門與禪子的事情。”

布秋宵微嘲說道:“難道你準備用這件事情一直威脅我?”

“何霑的名字應該是庵里所取,卻也恰好落在了你的身上。”

井九平靜說道:“齋主是要成圣的人物,何必沾染因果。”

一茅齋書生修的是正道,追求的是萬世太平,向往的是在世成圣。

殊途同歸,這與道家的飛升成仙是一個道理。

布秋宵盯著他的眼睛說道:“你究竟想說什么?”

井九說道:“你今天應承了這么多東西,我就回送你一句話。”

布秋宵說道:“請講。”

井九說道:“圣人無名。”

奚一云睜開眼睛,伸手取下窗外飛來的紙鶴,用符術解開,看著紙上寫著幾行文字,神情微變,沉默了很長時間,遞給身旁的岑相爺。岑相爺看完紙條上的內容,抬起頭來,有些情緒復雜地看了顧清一眼。

顧清松了口氣,站起身來,對岑相爺拱了拱手。

岑相爺面無表情地點了點頭。

顧清推門走了出去,看著站在樹下的井商、井梨父子微微一笑。井商還有些茫然,井梨已經反應過來,驚喜地握住拳頭,用力地揮動了兩下,望向相府外的天空,心想小叔真是了不起啊!

沒過多長時間,相府后園里響起銀鈴般的笑聲。

不說那些與云夢山有著各種復雜關系的親眷,相府里的嬤嬤與丫環們倒真是松了口氣,心想七小姐終于能嫁出去了。

岑詩趴在窗臺上,看著相府外的天空,臉上滿是喜色,心想給叔叔倒的兩杯茶,真是太值了。

喜訊很快便在朝歌城里傳開,景辛皇子府自然是最早收到消息的人。

無論是皇子本人還是中州派的仙師們,臉色都異常難看。

皇宮里則是喜氣洋洋,景堯因為梨哥終于抱得佳人歸而開心,胡貴妃則是因為景堯而開心。

她挑了好些東西準備送到井府,簡直就像自己娶兒媳婦一般重視。

不管喜悅還是憤怒,宰相府與井家之間的婚事驚動了所有人。

只是誰都不知道,井九究竟是怎樣說服布秋宵的。

一茅齋的書生太過注重名聲,不管生前還是身后,在井九看來這便是最大的問題。

大道不拘小節,他想明白這個道理后,前方才再無阻礙,所以今天會說出圣人無名這四個字。

圣人無名可以從字面意思理解,也可以往深處理解,但無論是哪種理解,應該對布秋宵都有所幫助。

還是那句話,井九對布秋宵的感觀不錯,雖然今天在舊梅園的這場談話,布秋宵明顯還是隱藏了很多事實。

何霑的親生父親很有可能并不是他。

但那個人比他自己的生命乃至名聲更重要。

說來也是,就算他與對方差數百歲,對方要破凈身戒,又算什么?

連三月出現之后水月庵早就已經與當年不一樣,什么事容不下?

極有可能是何霑的親生父親這邊的問題,而布秋宵是在為那個人背鍋。

如果與水月庵太上長老有私情的人是這位前任齋主,所有事情都可以得到解釋。

布秋宵離開一茅齋的那些時間,都是在為自己的老師擦屁股。

前任齋主死后,他暗中照顧何霑,也有道理。

嚴書生則是誤會了這一切。

布秋宵無法辯解。

不過這種推論也無法確定,因為布秋宵絕對不會承認什么,而何霑的父母幾十年前就已經死了。

想到這種可能,井九對布秋宵的觀感更好了。

做徒弟的,當然就應該替老師把這些事情做好,這也算是一種無名英雄?

白馬湖畔有座神仙居,酒席很是出名,但只要錢給的夠多,火鍋也能做得極精致。

井九走進包廂,視線透過霧汽落在顧清臉上,滿意說道:“這幾年你辛苦了,今夜喝些酒。”

顧清受寵若驚,不知如何言語。

接著他看到了柳十歲,心想這是個不省心的,說道:“你要準備道戰,就別喝了。”

柳十歲很老實地應了下來。

卓如歲笑著說道:“都是修行者,喝點酒隨意便化了去,無妨無妨。”

井九看了他一眼,心想你在神末峰無名無份的,來蹭飯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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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9-1-23 22:53:46
第四十二章世間無我這般人

卓如歲有些莫名其妙,心想你看我做什么?忽聽著樓下傳來掌聲,走到窗邊好奇地望了過去。

神仙居酒樓堂間擺著一張桌子,一位說書人站在桌旁慷慨激昂地說道:“昨日我們說到二十多年前那場梅會,那幅畫里的血梅斑斑點點,不可計數,可以稱得上是奇觀,據說這畫現在被陛下藏在皇宮里,就像那盤棋一樣。道戰至此,誰都知道井九仙師已然無人可敵,誰曾想就在此時,雪原驚變陡起……”

井九自然不會聽這些,走進屋里坐下,示意顧清給自己盛碗白湯。

顧清有些吃驚,趕緊把湯盛好,沫子撇得極其干凈,一滴油花都沒有。

柳十歲注意到了這個細節,很是佩服。

井九偶爾飲些茶,很少吃飯,便是陪趙臘月吃火鍋的時候,最多也就是挑一根青菜,像今天這樣盛湯喝真是極少見的事情,表明他的心情確實不錯,不是因為一茅齋承諾在皇位之爭里保持中立,而是因為梨哥兒的那門婚事。

成就他人姻緣在禪宗看來這是功德,而在這方面他與師兄受果成寺的影響都很大。

碗里的湯是乳白色的,看著極其醇濃,卻沒有半點腥味,他喝了一口,發現湯底用的居然是豆漿,還有高湯塊與豬油炒蒜以及幾樣蘑菇。

這是敏銳的感知以及對兒時記憶的深刻掌握,與對美食的興趣無關。

吃東西是為了生存,卻被凡人弄的如此復雜,他覺得有些不必要,下意識里搖了搖頭。

顧清以為他是不喜樓下的嘈雜聲,揮手釋出承天劍意,布成一座小陣,把外界的聲音與氣味盡數隔絕在外。

柳十歲再次感嘆,心想顧清師弟確實比自己強多了,公子有他服侍,自己不用擔心,可以好好在齋里讀書學習。

樓下的說書先生正說到六年后,顧清與向晚書帶著一群年輕修行者,在雪原里快要遇到井九與白早。卓如歲那時候在天光峰的洞府里閉關修行,不知道這件事情的詳情,聽得津津有味,忽然發現聲音消失了,不由有些惱火,對顧清說道:“怎么能在這種關鍵時刻斷了?”

顧清笑了笑,問道:“為何凡人會知道師尊的事跡?”

“對凡人來說修行者與仙人無異,自然會有些傳聞流傳。”

顧清坐了下來,說道:“像小師叔這樣的人物,在凡間只怕比白真人還要更出名些。”

井九如此出名自然離不開那幾個原因,比如故事的傳奇性之類。

火鍋里的湯早就已經開了,各式菜蔬依次放入鍋中,四人開始進食,沒有人說話,包廂里安靜地只能聽到湯汁沸騰的聲音、菜葉沉浮的聲音、羊肉被鍋沿燙著的聲音。

食不語并不符合卓如歲的性格,雖然他在楚國皇宮里與井九、柳十歲相處過一段時間,還是不習慣,很快便吃完了七盤肥羊肉,端起杯子里的茶漱了漱口,又抓了一把瓜子,便再次離開包廂,去繼續聽故事。

他推門而出,陣法自然開啟通道。

說書先生的聲音再次飄了進來。

“就拿今天這門轟動朝歌城的婚事來說,完全可以稱得上門不當,戶不對。井商大人雖然是太常寺高官,但如何能與宰相大人相提并論?那為何岑相爺最后還是同意把最疼愛的小孫女嫁給了井家公子?這當然不是因為井家公子是二皇子的伴讀,只與井家最大的那個秘密有關……”

房門關閉,陣法再次隔絕聲音。

井九放下了手里的湯碗。

卓如歲吃完七盤羊肉去樓下聽書,顧清吃了一筐青菜開始煮新茶,他才喝完碗里的白湯。

柳十歲趕緊起身把井九身前的碗筷收拾干凈,把剛煮好的茶倒了一杯,放在他面前。

顧清坐在凳子上,安靜地看著火,偶爾打打浮沫。

井九看了顧清一眼,再次想到布秋霄,心想這個徒弟真不錯,眼里自然流露出欣賞的神色。

顧清再次受寵若驚,甚至緊張起來,心想自己今天究竟做了什么對的事?

井九對柳十歲說道:“梅會之后,你回一茅齋認真讀書學習,別的事情不要管。”

柳十歲有些不好意思說道:“我也覺著在一茅齋呆著很舒服。”

井九早就想道一茅齋書生們的行事風格與性情與柳十歲必然相投,所以才會讓他去那里。

顧清說道:“小荷的身份在朝廷這邊過了明路,但她畢竟是狐妖,一茅齋的風格你清楚,不要讓她進風廊太深。”

柳十歲說道:“我會提醒她注意。”

井九說道:“去吧。”

這便是要柳十歲離開的意思。

火鍋都吃完了,該提醒的事情也說完了,還不走做什么?

柳十歲有些緊張,說道:“公子,你不會……生氣吧?”

井九看了他一眼。

柳十歲知道如果自己繼續問,公子真會生氣了,趕緊走了出去。

“……除了境界高、天賦高、輩份高,仙師的容顏風姿亦是絕世無雙,是真正的畫中人,不,是真正的仙人!”

說書先生的聲音再次傳進了房間里。

卓如歲走進房間,關上門,看著井九認真說道:“你就這么讓他走了?”

井九心想難道你準備請十歲宵夜?

顧清也有些擔心,說道:“十歲師兄看起來……是真的很喜歡一茅齋。”

卓如歲走到桌邊,皺眉說道:“如果他真投了一茅齋怎么辦?”

在他看來,柳十歲與自己一樣都是天生道種,怎么能放他離開青山?

井九心想這有什么好擔心的。如果柳十歲留在一茅齋,將來就算齋主之位爭不過奚一云,也必然會成為齋里的大人物,到時候一茅齋自然會比現在更加傾向于青山。

這個道理很簡單,就像曹園留在了風刀教,風刀教現在便成了果成寺最堅定的盟友與支持者。

禪子在果成寺,果成寺便與青山親近。

很多云夢山弟子去了別的宗派或者在朝中為官,于是北方大陸絕大多數宗派都成了中州派的附庸,朝野里的支持者也為數眾多,皇帝想立儲都如此困難。

蒼穹之下,都是些老故事。

見井九不理會,卓如歲也沒有辦法,又想著今天的這件事情,好奇問道:“師叔你到底是怎么說服布秋霄的?”

井九還是沒有理他,戴好笠帽,向包廂外走去。

樓下的大廳里,說書先生連載了兩天的故事,剛好進入到了最尾端。

“……世間再無這般人。”

伴著說書先生這句感慨,三人離開神仙居酒樓,消失在了夜色里。

卓如歲帶著青山弟子參加梅會,自然要回住處。

井九帶著顧清進了皇宮,先去了胡貴妃的寢宮。

胡貴妃沒想到他們會連夜入宮,趕緊披了件衣衫,遮住曲線曼妙的身軀,又喊宮女趕緊通知景堯過來。

“不用,只是簡單交待幾句。”

井九說道:“顧清會在這里留一年,就住在宮里,比較安全。”

胡貴妃聞言微怔,心想他又不是太監,為何不能像以前那樣,每天進宮來教堯兒功課?

顧清也覺得不是很方便,正想說幾句,忽然明白了師父的用意。景辛皇子是中州派挑選的下任神皇人選,現在隨著一茅齋的中立,矛盾隨時可能激化,如果他還在宮外,極有可能被人利用,或者說威脅。

井九對顧清說道:“一年后,如果旨意還沒有下來,你便立刻回青山。”

顧清現在是游野初境,還處于穩定階段,暫時不需要閉關,但如果長時間如此,對修行會有很不利的影響。

說完這句話,他便離開了宮殿。

夜色里的宮殿很是安靜,氣氛有些尷尬。

顧清轉身走到殿外,喊了位太監給自己安排住處,要求越遠越好。

胡貴妃緊了緊衣衫。

“首先要保證的是景堯的安全。”井九對神皇說道:“雖然按道理,中州派不會這般瘋狂,但誰知道呢。”

神皇說道:“皇城大陣在此,便是談白二位親至,也很難攻破,只是堯兒與顧清要憋屈些了。”

井九說道:“修道者閉關便是十年,他若連一年都熬不過去,那也沒有什么前途。”

神皇說道:“你可不要指望我再生一個。”

井九說道:“那天在舊梅園,布秋霄其實動過這樣的心思。”

景辛是中州派的選擇,景堯是青山宗的選擇,一茅齋以前會支持前者,那是因為齋里的書生們無法接受胡貴妃的身份。

如果神皇愿意再生一個孩子,無論男女,這件事情都可以迎刃而解。

問題在于,神皇不愿意與胡貴妃之外的女人生孩子。

神皇問道:“你究竟是如何說服布齋主的?”

卓如歲也想知道這個答案。

所有人都想知道這個答案。

井九還是沒有說,柳十歲也不會說,相信隨著時間的流逝,總有一天會成為真正的秘密。

這對何霑可能有些不公平,但那也是何霑與布秋霄自己的事情,青山何必沾惹這段因果。

井九說道:“你皇帝做得太久,難免被帝王之術這等陋法影響,須記得你是景家血脈,又不是那些手無破海之力的凡人皇帝,不聽話的殺了便是。”

神皇說道:“治國這種事情再謹慎也不為過,你不懂就別亂出主意。”

井九說道:“你要真擅于治國,怎么幾百年過去朝廷里還都是云夢山的人?”

神皇有些惱了,說道:“要不然你來?”

井九起身向殿外走去。

這孩子怎么和柳詞一樣,就會玩這一套呢?

井九準備直接回青山。

雪姬的事情已經告訴了皇帝,井梨的婚事已經確定,一茅齋已經說服,他自然不會再留在朝歌城。

離開皇宮不遠,有片陰暗的街巷,街畔的大樹遮著星光,幽暗的令人心悸。

他道心微動,察覺到有人似乎在注視著自己。

問題在于,誰能瞞過他的劍識來到他的身邊?還是說那個人離得特別遠?

星光被樹枝切碎,如雪片一般灑落在他的笠帽上。

四周沒有人。

除非那個人像他一樣,才可能瞞得過他的眼睛。

但就像說書先生說的那樣,世間再無他這般的人。

那么對方肯定不是人。

井九轉身望向樹下的那片影子,說道:“出來。”

(首先是糾錯,昨天把布秋霄全部寫成宵了,為什么呢?我也不知道為什么,因為事實上我開始的時候寫的全部是對的,但檢查的時候,很自然地認為應該是宵,我很辛苦的……挨個改成了宵,我都不知道當時那一下腦子是出了什么問題,不過通過昨天那章可以看出來,大家果然都是喜歡看八卦的吃瓜群眾啊章節名來自三少的神印王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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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9-1-24 20:36:53
第四十三章南方飄來一朵雲



    不老林最高階的刺客,或者可以用某種方法把自己隱匿在陰影裏,但樹下那片影子是真的,那麼便只有一種可能,這是來自冥界的投影。

    二十幾年前在朝歌城外的鳴翠谷,不老林刺客暗殺趙臘月不成功,便是被冥師三弟子的投影悄無聲息殺死。

    今夜出現在朝歌城裏的這片陰影又是誰的影子?

    那片影子微微隆起,仿佛要從地面脫離,被墻上折射的星光照耀著,漸漸顯現出形狀。

    那個身影很矮胖,看不清楚容顏,隱約可以看到穿著件彩色的衣裳,表明在冥部的地位極高。

    “自我介紹一下。”

    那道矮胖的身影有著細媚而陰森的聲音,卻又有著極其強大的氣勢與威嚴。

    他的發聲有些怪異,應該很少說人類的語言。

    “我是下界的大祭司。”

    如果說冥皇死後,冥師就是冥部的最強者,只有一個人有資格提出異議。

    大祭司身上流淌著冥界皇族的血脈,權力與境界都奇高無比,無論怎麼看都是真正的大人物。

    換作別的修行者、哪怕是各宗派裏的長老級別強者,忽然發現冥部大祭司出現在眼前,都只會有兩種反應,或者臉色蒼白地尖叫試圖示警,或者臉色蒼白直接嚇昏過去。

    井九卻很平靜,就像是遇到了一個問路的老人,說道:“有什麼事?”

    大祭司的聲音像風一樣飄在巷子裏,仿佛隨時會斷的弦,似有些意外:“難道你不怕我?”

    井九說道:“也許你很強,但這裏是朝歌城,就算要害怕,也應該是你。”

    大祭司說道:“你師父當年飛升的時候,我還去青山看過,朝歌城又算什麼?”

    井九說道:“說事。”

    大祭司彩色的衣衫與幽暗的陰影混在一起,顯得極其詭異,就像他的聲音:“聽說你是一個很擅長談判的人,那麼想必沒有什麼一定要堅持的立場。”

    這句話很有道理,井九卻聽出了更多的東西,他與布秋霄的談話今天剛進行,居然就傳到了冥界?

    他說道:“直接點。”

    大祭司說道:“冥皇之璽如果真在你的手中,或者我們可以合作一下?”

    果然沒有不透風的墻,哪怕是橫亙在人間與冥界之間的那道巨墻,哪怕是深淵。

    他與布秋霄的談話傳到了冥界,就連他與冥師那場無人知曉的談話居然也被大祭司方面打聽到了。

    井九說道:“我與他先談的。”

    大祭司說道:“無妨,我只是先在你這裏報個道,留個名字,將來您做決定的時候,記得還有我這條路便好,至少給我們一次出價的機會。”

    井九說道:“我想象不出與你合作能有什麼好處。”

    大祭司說道:“打擊太平余孽,這就是最大的好處。”

    井九忽然說道:“你和中州派很熟?”

    大祭司面無表情說道:“如果你不信任我,就當我沒有出現過,但這番對話,希望你能記得。”

    說完這句話,星光漸淡,於是樹下的陰影也變淡了很多。

    風靜葉落,影歸地面,就此回覆正常。

    井九轉身離開小巷。

    他沒有直接回青山,而是去了舊梅園。

    梅園庵堂被星光籠罩,仿佛有層清水在無聲無息地洗著瓦檐。

    他走進庵堂,來到那方蒙灰的案幾前坐下。

    來的不是大祭司本體,而是他的投影。

    但如果大祭司忽然出手,他可能會遇到很大的麻煩,因為朝歌城的大陣也許無法啟動。

    大祭司居然敢投影在朝歌城裏,必然得到過某種保障,既然不是太平真人,那會是誰?

    冥皇在鎮魔獄裏囚禁了六百余年,中州派與下界一直秘密來往,這很正常。

    雲夢山是想再次確定自己的身份,還是想對自己和青山不利?他以前總以為,朝歌城是在青山與果成寺之外最安全的地方,沒有人會在這裏暗殺自己,但想著兩年前果成寺裏的故事,這個看法自然有問題。

    星光穿過窗戶,落在他的身上,在案幾前方面的地面上投下一道影子。

    下一刻,那道影子微微飄了起來,就像是被風吹起的葉子。

    這樣的畫面不久前才在他眼前上演過。

    “還來?”

    他覺得有些疲憊。

    這次的陰影裏顯現的身形要瘦小很多。

    這次來的是冥師的投影。

    井九問道:“你怎麼知道我在這裏?”

    冥師輕輕撣了撣寶藍色的衣衫,陰影裏的身影時實時虛。

    “他能知道我們的那場談話,我就不能查到他在做什麼?事實上,冥皇之璽的消息是我故意漏出去的。”

    不管人間還是冥界,與權勢相關的陰謀鬥爭總是這樣精彩而令井九感到無聊。

    他敲了敲身前的案幾,說道:“說重點,你怎麼知道我在舊梅園裏。”

    冥師沒有回答他的這個問題,直接說道:“和我合作吧,把大祭司送進冥河。”

    井九說道:“好處?”

    冥師負著雙手走到窗邊,陰影沖淡了外面的星光。

    他的投影要比本體更加矮小,看著就像是一個詭異而可怕的傀儡。

    “我查了很久,今天才終於確定他與雲夢山一直暗中有聯系,殺死他對我對你們青山都有好處。”

    冥師轉身望向他說道:“而且如果他去了冥河長眠,下界的亂局便可以盡快平定,你我可以安心選出新的冥皇。”

    井九說道:“這算是我們達成了協議?”

    冥師說道:“我不是柳詞,也不是元騎鯨,你想要說服我背叛真人這是不夠的,我只會與最後的勝利者聯手,你如此弱小,實在無法令我信任。”

    井九說道:“不送。”

    冥師說道:“我是來送信的,你確認不想知道那封信的內容?”

    井九想拿出竹椅來躺,再次想起那竹椅正被雪姬蹲著,只好在地板上躺了下去,望向窗外的滿天星辰。

    冥師看了他一眼,輕拂衣袖,陰影微藍,就此消失無蹤。

    一夜時間,連續見了兩位冥部最有權勢的大人物,便是井九也有些意外,有些累。

    這兩場談話他都表現的很淡然,甚至帶著居高臨下的態度,但那只是表相。

    不管大祭司還是冥師的投影,都能給他帶來極大的威脅。

    雙方之間的層階差距太遠,如果不是冥皇之璽在他手裏,這兩場對話根本不可能發生。

    就像他如果沒有陰鳳的命牌,沒有掌握那個秘密,白天的時候,布秋霄也不會在這裏與他進行談判。

    一個少年拿著最珍貴的書籍在世間行走,能與王公貴族坐而論道,看似瀟灑從容,但也是件很危險的事。

    他知道冥師說的那封信是誰寫的。

    通過冥部大人物的投影傳遞信息,確實是遼闊的朝天大陸表面通信最方便、甚至是最快的方法。

    問題在於大陸上的人們怎麼把信息傳遞到冥界去。

    在他沒有鎮魔獄蚊子之前,便只有太平真人有這個本事,中州派或者也有某種方法。

    他太了解師兄,知道哪怕只是看一眼,都有可能落入對方的局中,所以他根本不想看那封信。

    還有一個問題,大祭司如果是通過中州派的消息跟蹤自己,冥師怎麼會知道自己在舊梅園?

    他在動念之前,都不知道自己會來這裏。

    井九覺得有些不對勁。

    白天的時候與布秋霄在這座庵堂裏談話時,他也曾經有過相似的感覺。

    難道自己的身體裏被誰留下了可以追蹤的痕跡?

    他仔細地回想過這一世的經歷,內觀過身體裏最細微的地方,沒有任何疑問,也沒有任何發現。

    當年與天近人隔空對戰的時候,對方的神識確實曾經進入他的身體裏,但已經沒有半點殘留。

    他的身軀還是那般幹凈而純粹,只是在腰腹部與脊骨裏有些天蠶絲。

    就這樣靜靜想著,一夜時間很快過去。

    晨光灑落窗戶,他站起身來,準備離開,卻忽然發現冥師消失的地面上多了一行字。

    “南方飄來了一朵雲。”

    看到這句話,他的身體變得有些僵硬,緩緩轉身望向窗外的南方。

    南方的天空裏有無數朵雲,哪朵才是必須去死的那一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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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9-1-25 22:27:14
本帖最後由 匿名 於 2019-1-25 23:20 編輯

海邊送來了1封信




     井九看著窗外的天空,沈默了很長時間。

    沈默看起來什麽都沒有,但往往代表著某種情緒。

    這很少在他身上見到,因為這與發呆是截然不同的事情。

    南方飄來了一朵雲。

    這句話給他帶來的震撼遠比兩位冥界大人物的出現更大。

    他心裏生出淡淡的悔意,既然決定不看師兄的這封信,為何最終還是看到了呢?

    不過這確實是他必須親自閱讀的一封信,因為信裏的內容太重要。

    世間唯一能夠暫時抹平他與師兄之間那道深不見底的裂痕、讓師兄忘記深不見底的仇恨的……就是南方那朵雲。

    他當然知道這句話是什麽意思,也知道師兄為何不惜動用冥師也要盡快通知自己。

    南方的那朵雲其實是籠罩在群島上的一團霧,霧裏藏著一位老人。

    那位老人叫南趨,是朝天大陸的第一位遁劍者,也是青山宗最強大的敵人。

    當年他們的師祖廣緣真人便是因為此人飛升失敗,坐地消解。

    前世飛升的時候,放眼天地他並無遺憾,但如果說在離開之前有什麽事情一定要做,殺死南趨必然會排進前三。

    遺憾的是南趨始終藏在霧裏,他沒有辦法殺死對方。

    現在那朵雲居然離開了南海,向著朝天大陸飄來。

    這是他們師兄弟,乃至整個青山等待了八百多年的機會,怎能錯過?

    ……

    ……

    那片群島依然被濃霧籠罩,似乎沒有發生任何變化。

    沒有任何人知道,數十日前便已經有團霧從這裏分離,此時正在數千裏外的海面上飄著。

    那團白霧約摸一幢草屋大小,

在碧藍的海上緩緩飄著,悄無聲息,生出一種極其詭異的感覺。

    熾烈的陽光也無法照穿霧氣,光線被反射出來,讓這團白霧明亮的有些刺眼,不像是霧,更像是雲。

    好在海洋裏行走的船工們見慣了各種奇怪的亮光,即便看到那團亮雲,也不會註意,更不會專程靠近去看。

    春意漸深,陰雲變得越來越常見,夏天的暴風雨慢慢開始醞釀,太陽露面的時間越來越短,那朵白雲越來越不起眼。

    某天,一艘來自蓬萊島的大船穿過真正的大霧,忽然看到前方那朵雲,引發了數聲輕呼。

    雲很輕柔,不管在天上還是海上,都不會帶來任何傷害。

    那艘大船自然沒有減速,也沒有變向,向著那朵白雲駛了過去。

    人們紛紛來到甲板上,想要看看那朵雲被船首撞碎後的畫面。

    悄無聲息。

    大船撞碎了那朵雲,然後繼續向前。

    悄無聲息。

    船上所有的人都死了。

    他們閉著眼睛,有人的手裏還抓著繩索,有的人手裏還端著茶。

    那朵白雲繼續向著北方飄去,不知道飄了多長時間,終於來到了陸地上。

    那是一個清晨,天剛蒙蒙亮,海邊的小漁村被籠罩在忽然襲來的大霧裏。

    朝陽躍出了海面,照亮了天空,卻無法驅散村子裏的霧氣,只能無助地等著那些霧氣向著北方慢慢移動。

    終於有些村舍離開了雲霧的範圍,露出了原先的模樣,卻是靜寂無聲,沒有一個人醒來。

    某處沙灘忽然傳來咳聲。

    一個少女正掙紮著爬起來,短裙外的雙腿上滿是沙粒,衣服上綴滿的銀鈴不時發出聲響。

    她叫南箏,曾經是不老林極厲害的刺客。

    雲台覆滅的那夜,她逃了出來,隨身的法寶卻被過冬奪走了。

    更令她感到絕望的事實是,青山還是那般可怕。

    不要說覆仇,便是想見那位清容峰主一面都無比艱難。

    心灰意冷之下,她回到南方隱姓埋名,直至今日。

    整個漁村裏的人都死了,除了她。

    看著那些倒斃在自家門前與沙灘上的村民屍體,感受著四周的寂靜與仿佛雷鳴般的浪聲,南箏的臉色變得異常蒼白,望向著那片雲霧,根本不敢發出任何聲音。

    一道極其蒼老的聲音從霧裏傳了出來:“你是南人?”

    南箏聲音微微顫抖:“是……的。”

    那道蒼老的聲音說道:“既然是南人,我不殺你就有道理。”

    南箏畏懼問道:“您難道是族裏哪位前輩?”

    那道蒼老的聲音說道:“我是你的祖宗。”

    雲霧漸漸散開,露出一位老人。

    老人很是瘦小幹癟,看著就像是具枯屍,如濃霧般深不可測的眼眸裏,不時生出幾道具象化的殺意。

    他說自己是南箏的祖宗,不是在罵人,而是陳述事實。

    很多人一直以為他是南海某個小國的王子,事實上,南方蠻部也都是他的後人。

    他叫南趨,被世人稱為霧島老祖。

    他還有一個更出名的身份,那就是朝天大陸的第一位遁劍者。

    他是青山宗最大的仇人,也是青山宗最強大的對手。

    廣緣真人死在他的手下,沈舟真人因為此事急於破境,也最終消解於青山雲霧之中。前者是太平真人與景陽真人的師祖,後者是他們的師父,由此可以想象這位霧島老祖是怎樣可怕的一位人物。

    如果說境界,早在八百年前他便已經是通天境巔峰,是真正的劍仙一流。

    南箏跪在沙灘上,根本不敢擡起頭來,更不敢說話。

    她震驚地想著,因為青山劍陣的緣故,霧島被鎖多年,老祖怎麽會離開,出現在陸地上?

    南趨知道她在想什麽,沒有解釋。

    他在霧島裏藏身數百年,飛升無望,壽元將盡,最多還有數十年可活。

    在枯萎之前,他必須要把那件事情做完了。

    什麽事情?

    當然就是滅青山。

    “雲霧終會散開。”

    霧島老祖擡頭看了眼霧外黯淡的朝陽,面無表情說道:“給我找件陰氣重的東西。”

    世間陰氣最重的事物當然就是棺材。

    南箏在這個村子裏住了數年,對各家都很熟悉,在鹽田外的那家院子裏扛出來了一具黑色的棺材。

    這棺材通體由楠木打造,在背光的後宅裏養了二十幾年,陰氣十足,只是上面雕的鶴鹿與走鬼有些拙劣。

    南箏把黑棺送進霧裏,臉色蒼白,害怕老祖會不滿。

    霧裏沒有任何聲息響起,卻慢慢流淌起來。

    沒用多長時間,那些霧氣便盡數鉆進了黑棺裏。

    漁村重新變得清明起來。

    幾道黃色的符紙從空中飄落,恰好封在棺上,保證沒有一點氣息溢出。

    ……

    ……

    青山群峰外有道門,門上寫著南松亭三字,這裏便是南山門。

    山門下有張木桌,桌上有筆墨紙硯,一個身穿灰色劍袍的男子正趴在桌上睡覺。

    聽著腳步聲,那男子擡起頭來,正是當年井九與柳十歲進青山的時候,遇見的那位明國興。

    數十年時間過去,這位始終未能破境的青山弟子,已經略有老態。

    他看著走到山門前的那人,忍不住揉了揉眼睛。

    那人的容顏很普通,身形也很普通,氣息也很普通,無論怎麽看都是一個普通人。

    問題在於,一個普通人怎麽能找到青山宗的山門?

    明國興有些警惕,心想可不能再犯當年的錯誤,把井九師叔這樣的人物認成了廢物,趕緊起身。

    “敢問閣下是?”

    那個普通人微笑說道:“我是一封信。”

    ……

    ……

    以人為信,這是不老林慣用的手段。

    當年暗殺趙臘月前後,不老林便曾經送過這樣一封信。

    後來太平真人又給蒼龍送了一封信,告訴它鎮魔獄裏來了一只鬼。

    今天這封信裏又有怎樣的內容?

    明國興自然不敢拆開,也不敢自專,趕緊報知內門。

    沒過多長時間,墨長老便親自趕到了南山門,把那封信帶去了天光峰。

    清麗的陽光與湛藍的天空,同時落在天光峰前微微起伏的雲海上,很像是南方的那片海。

    柳詞看著那個普通人,說道:“內容?”

    那人確實是個凡人,但面對青山掌門這樣的大人物竟也沒有任何懼意,說道:“老神仙自己看便是。”

    柳詞望向他的眼睛。

    天光峰頂很是安靜。

    劍鞘在石碑上投下的影子緩慢改變著長度。

    不知道過了多長時間,柳詞說道:“好了。”

    那人向著崖邊走去。

    柳詞說道:“你不必死。”

    那人說道:“多謝老神仙垂憐,但不死不行。”

    既然是一封信,被拆開之後便不能再留下來,不然會被人發現秘密。

    那人走到崖邊,平靜地跳進了雲海裏。

    沒有慘叫也沒有驚呼。

    過了很長時間,崖下傳來一聲輕微的撞擊聲。

    柳詞走到崖畔,望向數千裏外的西海,沈默不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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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9-1-26 20:13:07
第四十五章我見青山多嫵媚


    ……

    南山門外又來了一個人。

    明國興很是吃驚,趕緊起身行禮。

    井九點了點頭,走了過去,變成山道遠方的一抹白衣。

    他沒有馭劍,不是因為禮數,也不是因為青山大陣開啟麻煩。

    有令牌在身,不需要考慮這些。

    只是與馭劍相比,百裏之內的行程,他更習慣步行。

    走路可以觀看風景,可以靜心,可以把那些很覆雜、難以推演計算清楚的事情再在心裏梳理一遍。

    沒用多長時間,他便來到了南松亭。

    如蓋般的青松間隱藏著數十個小院,那些年輕的外門弟子們或在松下打拳,或在溪邊打坐。

    他與柳十歲在這裏學習已經是三十年前的事情,很多細節已經漸漸淡忘,比如當年那個姓薛的無趣少年,是哪位長老的侄孫來著?反而是八百多年前的那段記憶要更清楚些,他直到今天還記得被師祖從朝歌城皇宮裏帶走時,兄長站在殿前廣場上看著,漸漸變成一個小黑點。

    是的,他是被師祖道緣真人親自帶回青山的,因為他是真正的修道天才。

    來到青山後,他沒有見過幾次師祖,師祖便被南趨暗算身亡。

    接下來的一百年,師父閉關苦修,想要破境至藏天下,去霧島裏殺了南趨,結果過於著急,道心消解而死。

    局面就此改變,師兄與他成了沒有長輩照拂的孤兒,在上德峰裏苦苦地熬著日子。

    師兄毫不猶豫開峰收徒,先收了元騎鯨與柳詞這兩個天才弟子,接著收服了陰鳳與夜哮。

    那時候他什麽事情都沒有做,只是沈默地修行,希望能夠早日追上師兄,幫到師兄。

    最終他真的追上了師兄,站到了師兄的身邊,元騎鯨與柳詞也以難以想象的速度提升著境界,上德峰變得強大起來,在師兄的帶領下,向其余諸峰發起了挑戰,整座青山雞犬不寧,血流成河,青山道統重續。

    想著這些事情的時候,井九已經走過了南松亭,來到了那座小樓裏。

    小樓裏掛著青山歷代祖師與重要人物的畫像。

    最後兩幅畫像是太平真人與景陽真人。

    井九看著這兩幅畫像,想著一些事情。

    他沒有當過掌門,但當然有資格擺在這裏。

    師兄送那封信回來又代表著什麽呢?

    太平真人重回青山?

    走過小樓便來到了青山九峰之間,浣劍溪在陽光下像緩緩舞動的金色綢緞。

    溪畔的年輕弟子們看到井九,震驚至極,趕緊分立兩旁,行禮道:“見過師叔。”

    有些膽子大的年輕弟子則是喊道:“小師叔好!”

    井九沒有理會這些年輕人,也沒有點頭,繼續向浣劍溪深處走去。

    輩份差得太多,不存在無禮的問題,這些小孩在他眼裏,與溪畔崖間的小猴子沒什麽區別。

    那件白衣消失在浣劍溪盡頭的崖壁,溪邊的年輕弟子們才松了口氣,紛紛直起身來。

    他們捂著胸口,臉上滿是驚喜的神情,心想今日運氣真是不錯,居然能夠見到傳說中的小師叔。

    繼續前行數十裏,雲霧漸盛,數百根石柱沖天而起,仿佛無數把劍。

    這裏是青山試劍的場所,來到這裏便意味著前面便是天光峰。

    井九依然沒有馭劍而起,沿著山道向峰頂走去。

    不時有飛劍穿行而過。

    見著山道上的飄飄白衣,那些天光峰弟子趕緊停下,抱拳行禮,目送他向上。

    沒用多長時間,井九來到了天光峰頂。

    他有很多年沒有來過這裏,但峰頂的陣法與設置沒有什麽變化。

    他走到那座石碑前,看都沒看插在碑上的劍鞘,伸手摸了摸元龜的背,輕輕拍了拍。

    元龜睜開眼睛,看了他一眼,心想這是已經做出決定了?

    柳詞坐在崖邊,身形很高大,即便坐著也是如此,雙腳仿佛要伸進雲海裏。

    井九走到他身邊坐下,望向崖前的雲海。

    清風徐來,天氣晴好,諸峰探出雲海,看著頗有仙意。

    如雪山般的上德峰清晰可見,就連常年被雲霧籠罩的劍峰也隱見身姿,兩忘峰劍光閃動不停。

    適越峰與昔來峰仿佛連在了一處,碧湖峰看著就像盆景裏的矮松。

    最遠處的神末峰孤險如劍。

    清容峰在一旁癡癡看著。

    側前方的天地間仿佛有道無形的屏障,那邊有著無數座秀美的無名野峰,那便是傳說裏的隱峰。

    如果往更遠處望去,甚至能夠看到濁水。

    井九說道:“青山好看。”

    柳詞說道:“我見青山多嫵媚,料青山見師叔亦如是。”

    井九說道:“嗯。”

    柳詞說道:“這是你第一次來吧。”

    井九說道:“無事來作何?”

    柳詞說道:“今日師叔為何來?而且是一路走著過來。”

    井九說道:“我想確認一些事實。”

    從南松亭到浣劍溪到劍林再到天光峰頂,一路行來是尋找當年回憶,也是視察自己的領地。

    柳詞沈默了會兒,問道:“師叔確認了什麽?”

    “青山,是我的青山。”

    井九望向雲海外的某處,說道:“所以我會同意他的要求。”

    柳詞有些感慨,心想如果讓修行界知道這件事情,不知道會有怎樣的反應。

    朝天大陸過往六百年的歷史,是太平真人與景陽真人書寫的。

    他們第一次聯手,便鎮壓了諸峰的強者,重續青山道統。

    他們第二次聯手,便毀了玄陰宗的總壇,把玄陰老祖這樣的人物逼進了地底。

    青山宗成為修行界裏最強大的存在,無人敢攖其鋒。

    六百年後,他們遠不如當年,但依然不需要聯手,只憑道心相印,便能讓中州派吃了那麽多大虧。

    如果他們這次正式聯手,又會在朝天大陸的歷史上留下怎樣的故事?

    柳詞說道:“他也給我寫了一封信。”

    井九看了他一眼,沒說什麽。

    “那封信送到了南松亭,如果我不說,也會被上德峰知道。”

    柳詞說道:“也許只是順手為之,但也算是極好的挑撥手段。”

    話音方落,便有一場風雪落下。

    雲海生波,三尺劍破雲而出,來到天光峰崖前,劍身微暗,覆著一層淺淺的霜。

    “真假難知,也許他是故意如此,替你遮掩。”

    元騎鯨低沈的聲音從三尺劍裏傳了出來。

    柳詞知道他得了井九的通知,微微挑眉,沒有說話。

    天光峰頂很安靜。

    氣氛有些緊張壓抑。

    當年太平真人從劍獄裏逃走,說明青山裏一定有鬼。

    能做到這件事情,必然是大鬼。

    三十年來,井九與柳詞、元騎鯨見面很少,更是從來沒有說過這件事,但彼此心裏都有想法。

    今天終於要把這件事情說破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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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9-1-27 21:10:22
第四十六章欲窺人心問太平

    三十年前,景陽真人飛升,吸引了整座朝天大陸的視線。

    誰都不知道,名義上閉死關、實際上被囚禁在劍獄裏的太平真人,也就在這個時候逃了出來。

    太平真人能穿過景陽真人在通道裏留下的那座劍陣,從戒備森嚴的上德峰地底逃走,青山裏必然有他的幫手。柳詞與元騎鯨開始嚴查,首先查到碧湖峰少了兩根雷魂木,於是當時的碧湖峰主雷破雲以走火入魔的名義被關進了劍獄。

    沒過兩年,雷破雲忽然從劍獄裏逃了出來,在群峰間淒聲喊著:沒有一,那二呢?

    整座青山都聽到了這句話。

    遺失的兩根雷魂木,有一根確實是被雷破雲想辦法送進了劍獄裏,幫助太平真人移魂到一名冥部妖人的身上,用這種方法穿過了景陽留下的劍陣。

    雷破雲這樣做是因為他在破海上境停滯多年,太平真人承諾脫困之後會把青山品階最高的兩把劍給他,助他突破。

    這是很冒險的事情,但在大恐懼之前,他最終還是做出了大多數修行者都會做出的選擇。

    但就算太平真人移魂到那名冥部妖人的身上,轉生為陰三,也還在劍獄裏,雷破雲沒有能力幫他離開。

    是誰幫雷破雲把那截雷魂木送進了劍獄,又是誰讓屍狗保持沈默,從劍獄裏把陰三帶走?

    已經過去了三十年,這些問題無人提起,卻始終在很多人的心裏。

    方景天對師父太平真人最為敬愛,而且他是權位極高的昔來峰主,加上這些年裏一直隱藏著真實境界,自然有嫌疑。

    元騎鯨的嫌疑最大,因為劍獄就在上德峰底,雷破雲又是被他親自出手鎮殺,任誰看都像是滅口,更重要的是,整個朝天大陸都知道,他不喜歡自己的師叔景陽。

    現在看來,元騎鯨卻是一直在懷疑柳詞。

    就像井九曾經對趙臘月說過的那樣,青山眾人的心裏都有鬼,於是看誰都像鬼?

    元騎鯨冷漠的聲音從寒冷的三尺劍裏傳了出來:“你是掌門,便應該擔起這個責任,總要給個解釋。”

    三百年前,朝天大陸大派及朝歌城達成共識,同意青山的決定,把太平真人關進劍獄,而沒有殺他。

    那是因為青山承諾,一定會把太平真人關到死。

    果成寺一事後,相信有很多人開始懷疑太平真人是不是已經逃了出來,只不過沒有證據,無法質問青山。

    如果有人找到了證據怎麽辦?

    正道領袖不是這麽好當的,青山宗面臨著極大的壓力。

    雲海裏不停生出雪花,隨風飄起,落在天光峰頂,畫面很是神奇。

    沒過多長時間,崖畔便積起深約數尺的雪。

    這代表著元騎鯨的態度與情緒。

    柳詞沒有解釋,只是挑了挑眉。

    石碑上的承天劍鞘散發著淡淡劍意,驅動空氣成風。

    清風徐拂,崖上積雪漸薄,漸漸露出黑色的巖石。

    兩位通天境大物散發著強大的氣息,哪怕是破海境的強者,也無法安坐其間,隨時可能會被震傷。

    元龜不知道活了多少年,殼厚皮硬,通天境強者的普通攻擊都傷不了它分毫,自然不會怕通天境強者散發出來的氣息,但……它還是有些怕。

    它緩慢地轉動腦袋,望向峰頂無人的那一邊,整個過程裏都沒有睜眼,在心裏默默說著:“你們來,你們自己來,或者找狗去,反正這事兒與我無關。”

    井九坐在崖邊的風雪裏,神情也沒有什麽變化,雖然他只是遊野境,但這種無形的劍意對他的傷害極小。

    “行了。”他對著崖外的三尺劍說道:“這掌門又不是他自己想當的。”

    柳詞與元騎鯨對峙起來,放眼朝天大陸也只有他能調解一下。

    三尺劍裏傳來一聲冷哼。

    就如傳聞那樣,青山劍律元騎鯨真的很不喜歡自己的師叔。

    井九心想果然還是天光峰的一聲輕嗯好聽些,說道:“說那封信。”

    風雪驟然消散,石碑上的劍鞘也回覆了平靜。

    元龜伸出舌頭舔掉落在鼻孔處的一片雪花,才想起來自己已經七十幾年沒喝過水了。

    關於太平真人送回青山的那封信,它也很感興趣,悄悄睜開眼睛向崖邊望去。

    井九把右手伸向空中,凝了一個拳頭大小的水珠,彈了過去。

    元龜張嘴咬住,吞入腹中,眼裏露出滿意的笑意。

    柳詞說道:“師父在信裏說,他已經去了西海。”

    元騎鯨的聲音再次響起:“然後?”

    柳詞說道:“他要我們趁這個機會把西海滅了。”

    三尺劍沈默了。

    滅掉西海劍派,對青山來說是一個很大的誘惑,或者說這本來就是他們一直想做的事情。

    在修行界,青山宗從不主動生事,也不會欺壓別的宗派,只有一個例外,那就是西海。

    在有些人看來那是因為西海劍派同樣修劍的緣故,又有人認為那是因為西海劍派與無恩門仇深難解的原因,要知道無恩門可以說是青山宗最堅定的盟友。

    這些都不是真正的理由。

    青山宗認為西海劍神是霧島老祖的徒弟,所以才會一直明著暗著打壓對方。

    西海劍神也是真的了不起,居然在青山宗如此強大的壓力下,依然帶著整個門派不停成長、壯大。

    直至前些年,青山宗帶領天南各宗派君臨西海,打落雲台,才算真正斷絕了西海劍派成為超一流宗派的可能性。

    柳十歲在這件事情裏立了大功,所以柳詞與元騎鯨才會任由井九把他從劍獄裏帶走,而其余諸峰的長老明知道他走了,也沒有發出任何聲音。

    但在雲台一役裏,西海劍神斷尾求活,宗派實力折損大半卻還存在,最重要的他還活著。青山宗既然是正道領袖,便不能隨意行事、師出無名,想再對西海劍派出手必須有證據——不管是不老林或者是別的什麽惡行。

    現在青山宗有證據了。

    太平真人把自己當成了證據。

    他藏身西海劍派,這便是最大的惡行。

    只要確定太平真人在西海,青山宗應對再如何強硬,也會得到別的正道宗派的支持。

    問題是太平真人為什麽要這樣做?他想要從中得到些什麽?

    柳詞看了井九一眼,說道:“也許在他看來青山還是他的,那他這樣做就是很自然的事情。”

    井九認為事情沒有這麽簡單,師兄想要的肯定比西海覆滅更多,比如那把初子劍,又或者南邊飄來的那朵雲。

    他說道:“南趨可能會出現。”

    崖畔變得異常安靜。

    元龜有些緊張。

    如果真是如此,那就沒有什麽好討論的了。

    殺死霧島老祖南趨,是青山正統道脈必須要做的事情。

    問題是南趨怎麽敢離開霧島,難道就不怕被青山劍陣發現,就此慘死?

    井九說道:“我關心的是,他憑什麽相信自己能夠騙過南趨與西來?”

    柳詞說道:“在有些人眼裏,師父與我們有不可解的深仇,師父先後聯系了兩名遁劍者更會加深這種判斷。”

    井九沈默了會兒,說道:“所以這件事情真正的關鍵就在於,你們相信他嗎?”

    柳詞沒有說話。

    三尺劍也很安靜。

    井九繼續問道:“如果他真正的目的是殺死你們怎麽辦?”

    以霧島老祖為餌,青山必然動心。

    如果太平真人這個局真正的目標是青山,青山便會危險。

    柳詞與元騎鯨都出事,青山便等於滅了。即便只有一人出事,青山也至少需要閉關百年,等著看方景天或者廣元真人有沒有機會破境入通天,不然就不會開山,就像現在的無恩門這樣。

    柳詞沈思片刻,神情凝重說道:“在這件事上,我相信他。”

    “我不會完全相信他,但這件事情要做,而且我認為這件事情很簡單……”

    井九起身望向崖外的雲海,說道:“殺死南趨,再把他也殺了,那便天下太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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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9-1-28 21:14:06
第四十七章這樣做不好,不要做好人

殺了太平,才能天下太平。

這句話聽著很有趣,但柳詞與元騎鯨都沒有笑。

因為井九說的這句話是整個天下的共識,這里所說的天下指的是最上面的那些人。

井九表達的意思非常明確而且清楚,那就是不管太平真人怎么想,不管西海之局如何發展,青山都必須把太平真人當成敵人,把他殺死就夠了。

但這是非常困難的事情,霧島老祖南趨與西海劍神都是人世間最巔峰的強者,如果再加上太平真人與玄陰子,還有那些隱藏在暗處的不老林高手,青山真的可以戰勝他們嗎?

“局面越復雜,應對越簡單。”

井九接著說道:“不管有什么陰謀詭計,我們只需要傾巢而出,摧毀對方,便可無視。”

柳詞苦笑說道:“師叔,傾巢而出這個詞是形容壞人的。”

“我們本來就是壞人,好人不長命。”

井九看了柳詞一眼,說道:“到時候記得把雞與貓都帶著。”

一直在偷聽三人說話的元龜,聽到這句話后松了一大口氣。

柳詞說道:“白鬼倒也罷了,陰鳳……你確定要帶著它?”

井九說道:“它的命牌在我手里。”

“我們都走了,強敵偷襲青山怎么辦?”

元騎鯨的聲音再次從三尺劍里傳出來。

很明顯,他是在擔心中州派或者冥界里的某些真正強者,會趁著青山“傾巢而出”的時候來這邊鬧事。

三百年前便曾經出現過類似的事情,冥師帶著一批強者潛進了青山,然后被景陽真人一劍斬得魂飛魄散。問題是現在的青山沒有景陽真人坐鎮,尸狗鎮守劍獄,元龜靜熬天光,那些普通弟子很有可能受傷害。

井九望向崖外的三尺劍,說道:“不用擔心,讓小四留下來看家,其余人傾巢而出。”

柳詞嗯了一聲,二聲。

元騎鯨哼了一聲,輕聲。

青山所有人都去西海作戰,那么就算有真正強者潛進青山,又能傷害到誰呢?方景天嗎?

至于諸峰里的那些寶貝自然有禁制保護,事情真鬧大了,尸狗自然會出面。

這做法倒是簡單粗暴,等于把青山變成了一把橫掃朝天大陸的巨劍,誰能抵擋得住?

柳詞知道井九如此安排有著更深的意思,沉默片刻后說道:“如此也好。”

元騎鯨沒有就此再發表意見,說道:“南趨怎么辦?”

如果說西海之局最大的不確定因素是太平真人的態度,那么最大的難點便是怎么殺死南趨。

放眼朝天大陸,無論年齡還是輩份、境界,霧島老祖南趨都應該是最高的那位。

如果當年他真的拜在道緣真人門下,井九與陰三都要稱他一聲師叔。

數百年前,南趨便已經是通天巔峰的大物,如劍仙一般的存在,現在他老了很多,但想來劍道修為只會更加精深。

柳詞說道:“我是掌門,自然我來。”

元騎鯨冷漠說道:“你連劍都沒有,怎么殺人?”

柳詞是朝天大陸最頂階的大人物,沒有可以抱怨的對象。

這些年里偶爾有幾次機會可以抱怨,他說的都是這件事。

堂堂青山劍宗掌門居然連把自己的劍都沒有……

所以當元騎鯨用此事為憑反對的時候,他竟無言以對,看了井九一眼,嘆了口氣。

井九心想你沒劍就打不過南趨,那是自己修為不夠,與我有什么關系?

柳詞的視線始終沒有移走。

井九有些壓力,建議道:“要不然請雪姬幫忙?”

柳詞說道:“小姑娘就算養好傷,也不是南趨的對手。”

井九說道:“當然是讓小姑娘與你聯手。”

柳詞有些猶豫,說道:“這樣做不好吧?”

“當然不好!”

元騎鯨的聲音寒冷至極:“你們也知道那是個小姑娘!”

青山修劍,講究的就是直。

理直才能氣壯。

柳詞望向遠方,不再說話。

井九倒無所謂,只是想不出來用什么方法可以讓雪姬出手。

從雪姬想到青天鑒,他說道:“童顏好像對西海也有所想法,應該是幾年前就定好了的局。”

柳詞說道:“那些孩子的計劃是什么?莫要弄亂了我們這邊。”

井九說道:“不清楚,只知道與過冬有關。”

元騎鯨沉聲說道:“前輩只會殺人,說到計謀只怕連小師妹都不如。”

柳詞嗯了一聲,很贊同這個說法。

井九轉身走到石碑前,抬頭看了眼插在碑面里的劍鞘,不知道在想什么。

“你們自己好好想一下,這件事情應該怎么做。”

說完這句話,他拍了拍元龜的殼,召喚出宇宙鋒,坐劍離開。

清寂的劍光照亮神末峰頂,春意微淡。

元曲與平詠佳在道殿里閉目修行,白貓趴在崖邊無聊地撥弄著頸間的鈴鐺。

井九看了它一眼,走進了洞府。

洞府深處有道天光落下,趙臘月盤膝而坐,弗思劍在她頭上的空中緩慢轉動起伏,帶著極其玄妙的韻味。

井九在她身前坐下。

趙臘月睜開眼睛,發現他似乎有些累,有些吃驚問道:“發生了什么事?”

井九把朝歌城與那封信的事情講了一遍。

趙臘月問道:“你怎么看?”

井九問道:“西海的事?”

趙臘月看著他的眼睛說道:“不,我問的是青山的鬼。”

井九沉默了會兒,說道:“這次應該就能知道是誰了。”

順著山里那條河流重新來到人世,已經過去了三十年。

三十年里,他一直在思考青山里的那只鬼究竟是誰。

最開始的時候,他和元騎鯨一樣都懷疑柳詞,為此他給過柳詞很多機會……但柳詞什么都沒有做,這些年一直在暗中照看著神末峰,在問道大會里幫他坐鎮,在果成寺里一劍重傷玄陰子。

無論怎么看,柳詞都不應該再被懷疑,那么難道是元騎鯨嗎?

劍獄是上德峰的,雷破云是被他殺的,元騎鯨的嫌疑本來就很大。

井九走進洞府的時候,自然解除了陣法。洞府外有聲音傳了進來,那是元曲在與平詠佳說話。

當初在承劍大會上,他讓趙臘月收元曲進神末峰,這是與元騎鯨的協議,又何嘗不是一種試探?

聽著元曲的聲音,井九沉默不語。

不管南趨與西來有多強大,不管這是不是師兄的局,只要青山自己不出問題,便不用擔心。

青山如一劍,自然天下無敵。

可如果青山內部有鬼呢?如果這把劍表面看著光滑完美,里面卻已經有了裂痕呢?

這次他接受師兄的信,除了想要殺死南趨,也是想要最終確認,那只鬼究竟是誰。

但他似乎沒有想過,如果柳詞與元騎鯨里真有一個人是鬼,即便青山劍修盡出,此局依然危險,尤其是對他。

趙臘月自然會幫他想到,說道:“太危險,我們應該離開。”

離開青山,這需要很大的決心。

井九說道:“如果他們想要殺我,這些年我早就死了,我能活著,便證明他們對我沒有殺心,哪怕他們真的是鬼。”

趙臘月說道:“不,這只能證明他們的關系真的不好,彼此盯著彼此,所以沒有辦法對你下手。”

青山最普通的弟子甚至管事都知道,掌門真人柳詞與劍律元騎鯨的關系非常不好。

這甚至已經是朝天大陸修行界公開的事實。

原因很簡單,元騎鯨是師兄,掌門之位卻落在了柳詞的身上,他當然不服。

三百年來,天光峰不停擴張著自己的勢力,已經快要把兩忘峰變成下屬的副峰,靠的就是掌門真人的權威。上德峰只能靠著門規與元騎鯨的地位苦苦支撐。

“他們其實是同一天入門,只是柳詞貪看上德峰里的松景,比元騎鯨晚了幾步,便成了師弟。”

井九說道:“柳詞一直沒說什么,心里肯定有想法,不過他破境入通天的時間卻比元騎鯨要早不少。”

趙臘月說道:“所以太平真人就選了柳詞?”

井九說道:“不,那時候他已經被關進了劍獄,所以是我選的。”

趙臘月很是吃驚,問道:“依據就是境界高低?”

井九說道:“不錯,而且元騎鯨不喜歡我,那我當然選柳。”

趙臘月很是無語,半晌后說道:“這樣做不大好吧?”

井九看著她說道:“不要當好人,因為這個世界太重,強如曹園也帶不動的。”

師兄又是什么時候感覺到這個世界太重的呢?

就算南趨死了,西海劍派覆滅,師兄你又能有什么好處的呢?初子劍嗎?

想著這些問題,他望向自己的右手,然后取出青天鑒,沉默地磨劍,動作很緩慢,一下一下。

趙臘月看著這幕畫面,忽然對他生出很多同情,卻不知道是為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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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9-1-29 21:45:35
第四十八章準備出劍

海浪拍打著礁石,生出無數雪浪。

陰三面朝大海,微笑如春暖花開。

他的氣息還是那般親切動人,給人一種陽光開朗的感覺,仿佛沒有任何煩心事。

玄陰老祖站在后方,看著他的側臉,生出很多同情,嘆了口氣,從衣袖里取出一根骨頭,舉到嘴邊啃了兩口。

那根骨頭細長,不知道是海獸的肋骨還是人類修行者的臂骨,看著有些可怕。

不知為何,老祖覺得無甚滋味,重新把骨頭收了起來。

陰三沒有回頭,問道:“你往年最喜歡吃這個,為何口味變了?”

老祖難過說道:“可能是老了,吃什么都沒勁。”

“我還是很喜歡吃火鍋,胃口像年輕人一樣好,我還是對這個世界充滿興趣,還是覺得努力奮斗不晚。”

陰三看著大海,微笑說道:“所以我至少還要再活五百年。”

老祖認真說道:“五百年哪里能夠,人族需要您再活五萬年。”

“我又不是天光峰頂那只烏龜。”

陰三望向自己的右手,忽然問道:“劍確實在那里?”

他的手背上有些發黑,散發著淡淡的死氣,看著就像枯萎的樹木。

更恐怖的是,他的指尖像是石灰巖一般,被海風吹拂,便能落下灰來。

老祖說道:“蘇子葉說是少明島,但天近人不知道,無法互相印證,還是要小心些。”

少明島是西海劍派的劍書珍閣,看守極嚴,想要不驚動西海弟子便進去,確實很有難度。

陰三說道:“有趣,看來西海最重要的東西,都放在那里。”

就算初子劍不在少明島,他也是要去的。

只有很少人知道,西海劍派護山大陣的陣樞就在那里。

時間緩慢流逝,海浪不停拍打,雪浪久久不歇,紅日落入水中,黑夜來臨。

在淡淡星光的照耀下,陰三與玄陰老祖踏著海面,向前方那座海島走去。

西海群島曾經是蛟人王國的領地,后來被西海劍派占為山門。經過兩百年經營,這里的防御已經極為完備,即便護山大陣沒有完全開啟,海下隱藏著的那些兇險陣法,便足以殺死前來窺視的修行者。但這些對陰三沒有任何意義,不是因為玄陰老祖的境界深不可測,而是因為他吞噬了天近人的神魂,對這里的陣法了若指掌。

當年西海劍神在這片群島建派的時候,負責整體設計與陣法布置的就是天近人。

遠方的海面上忽然傳來轟隆的聲音。

飛鯨破海而出,向著夜空某處飛去。

海水如百余條瀑布從飛鯨龐大的身軀上灑落,被星光照亮,仿佛銀色的緞帶。

飛鯨當年被元騎鯨重傷,傷好后不敢離開西海群島太遠,不知道今夜它要去哪里,要去做什么事。

陰三看著飛鯨漸漸消失在黑夜里,收回視線望向前方不遠處那座海島。

海島上到處都是青樹,在黑夜里就像是水墨涂出來的色塊,與被星光照亮的海水形成截然不同的世界。

二人隨海水踏上沙灘,進入密林,避開陣法,悄無聲息來到山里某處極偏僻的洞府前。

地面上散布著亂石與細沙,殘留著幾個足跡,除此之外再沒有什么痕跡。洞府石門緊閉,看著很是尋常,但如果視線在石門上停留的時間長些,便會感覺到石門表面仿佛正在流動,形成無數個細密的漩渦。

西海劍派山門大陣的陣樞,就在這座洞府里。

如果能夠控制陣樞,便可以隨時解除山門大陣。

試想當無數道劍光自青山來到這里時,西海劍派的山門大陣忽然消失了……那畫面該是怎樣的有趣。

想著那個畫面,陰三笑了起來,走到洞府石門前,伸手拂掉上面的灰塵,低頭望向那些正在緩緩流動的線條。

老祖很自然地走到他身后,轉身蹲下,像條老狗般盯著外面。

西海群島由七百個大大小小的島嶼組成。

離少明島約三百里外的群島中央有座最大的島,名為墜仙島。

墜仙島上有著西海群島最高的一座山,也是西海劍派所在地。

高山面對東海的那面是片陡峭的懸崖,懸崖高處有座洞府,對著海的那面有道寬約百余丈、高數十丈的巨大空洞。

這道空洞看著就像一扇巨形的窗戶,海雨天風、陰云變幻都在其間,如畫框一般。

西海劍神站在巨窗邊,面無表情,如石像,亦如畫中人。

遠方海面上忽然傳來一聲低沉的吟嘯,海水漸漸分開,變成兩道壯觀的白線。

看著這幕畫面,西海劍神微微挑眉,從畫里躍然而出。

被青山打壓了這么多年,西海劍派依然屹立不倒,就是因為他的存在。

通天巔峰境界的他,又正值壯年,無論修為還是氣勢都是最盛之時。

中州派的談白、青山宗的柳元,果成寺的住持垂垂老矣,布秋霄太年輕還未破境,禪子更加年輕,水月庵里都是女子,連三月不知生死,放眼朝天大陸,誰敢放言能在決死之戰里勝過他?

刀圣曹園或者可以,但他在白城孤刀鎮風雪,無法離開。

當年青山宗毀了云臺便罷手,是因為他當機立斷,斬殺了自己的師弟西王孫,也是因為對此人有所忌憚。

飛鯨來到了崖前,巨大的身軀遮蔽了天空,一個戴著笠帽的男人從鯨背上走了下來,腳下光滑的鯨身上隱隱可見綠光,正是曾經的玄陰宗少主蘇子葉。

這次他從云夢山帶回來了最新的消息,事態有些緊急,所以西海劍派動用了飛鯨去接他。

蘇子葉沒有浪費時間,直接說出了那個消息。

“中州派認為太平真人在青山有內應,如果殺他,青山應該會來人。”

西海劍神面無表情說道:“證據?”

蘇子葉搖頭說道:“中州派不肯說。但不管我們直接殺了太平真人,還是借此事引出青山里的那個人,又或者直接導致青山內亂,對中州派都有好處,所以我覺得中州派沒有撒謊,一旦青山來人,他們肯定會出手。”

人人得而誅之,說得的就是太平真人這種人。

如果青山試圖干涉西海劍派誅殺此魔,中州派有充分的理由出面,就連果成寺與青山宗的盟友都沒辦法說什么。

西海劍神的神情依然沒有任何變化,說道:“玄陰子有沒有新的消息?”

蘇子葉說道:“沒有,但按照前幾年的說法,最遲不會超過今年太平真人的借軀便要崩解,他肯定會來。”

西海劍神說道:“你告訴他們,初子劍在天璇島。”

蘇子葉說道:“是。”

西海劍神說道:“這件事情辦妥了,我會替你向玄陰子討要烈陽幡的秘法。”

蘇子葉說道:“不必,如果可以的話,請殺了他。”

西海劍神轉身望向他問道:“為何?”

蘇子葉說道:“烈陽幡落在王小明手里,明顯是老祖的意思,我想他才是老祖挑選的傳人。”

西海劍神說道:“有道理。”

蘇子葉接著說道:“另外已經確定,童顏之所以叛出中州派,是因為他偷了青天鑒。”

西海劍神說道:“如果他無處可去,可以來我這里。”

蘇子葉覺得有些不妥,說道:“我們既然決定與中州派結盟……”

西海劍神舉手,示意他不用再說。

蘇子葉退出洞府。

西海劍神望向大海,如石像一般。

他很早就知道太平真人逃出了青山劍獄,因為他見過對方一面,并且達成了某種協議。

沒想到最后云臺毀了,師弟死了,不老林的高層都落在了太平的手里。

“我還真是一個不擅長陰謀的人啊。”

西海劍神的唇角緩慢地翹起,露出一個有些生硬的自嘲笑容。

數百年前,他隨著天近人離開南海霧島來到朝天大陸時,只是一名很普通的年輕劍修。

他現在能夠變得如此強大,是因為他根本不關心別的事情,只知道修行。

西海上的每處島礁都有他練劍留下的痕跡,無數只飛鳥與魚都曾經見過他的劍光。

從這個角度來說,他與常年閉關、不理世事的景陽真人很像。

在他看來蘇子葉的想法很好,與中州派結盟當然有好處,殺死太平真人很好,誘出青山強者再殺之更好。

但他更清楚這些事情都可能是假的。他沒有能力也沒有精神去分辨這些事情的真與假,所以干脆不去想。也許到時候中州派會袖手旁觀,也許玄陰子另有想法,也許青山宗有什么陰謀,那又怎樣呢?

只要自己夠強大就行了。

把所有人都殺了那就行了。

對此他很自信。

因為這次他不是一個人。

從這個角度來說,他與不動輒已,一動便要傾巢而出的井九很像。

這樣的人,確實可怕。

神末峰安靜至極,崖下沒有猿猴的叫聲,山坡上也沒有馬兒的嘶鳴。

顧清收到通知,從朝歌城趕了回來,與元曲站在趙臘月身后,沉默看著緊閉的洞府。

平詠佳不知道發生了什么事情,覺得好生害怕。

洞府里每隔數息便會傳出一道磨劍聲。

暮色漸濃時,磨劍聲終于消失了。

神末峰如常,遠處的劍峰里卻有些變化。

崖間石縫里的那些劍嗡嗡輕振。

劍意破霧而去,遇風而回,如旋舞一般。

似在歡迎一把絕世名劍的歸來。

洞府開啟,井九從里面走了出來。

依然白衣飄飄。

還是仙人容顏。

但趙臘月與顧清都覺得,他比以往有些不一樣。

趙臘月看著他的右手,問道:“好了?”

井九說道:“嗯。”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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