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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善喜 -【無雙花】《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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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12-13 00:15:56 |只看該作者 |倒序瀏覽 | x 1
無雙花 作者:善喜

為救兩位皇兄,她隻身混進東丘國天領都察府多寶閣禁地盜取九陽返魂草;
卻大意將其守將誤當賊偷談合夥。所幸即時發覺並用了心計賭注逃離。
令她訝異的是,他終究給了她九陽返魂草。
只是不知這會否讓他對東丘王無法交代而受罰……
“再相見,若敢犯我,你這輩子都別想走!”
腦中霎時浮現她最後聽見的那句話,至今仍令她背脊生寒。
那名令人心驚的偉岸男子,太過棘手,
與他對峙幾乎耗盡了她全部的氣力,還是別再相見得好。
幸好自此一別,他在東,她在西;
他是固守天領的都察將軍,她是以男子身分統領大齊東九州的護國皇子重華王。
她壓根不是以女子姿態立於世!
所以從一開始她就知道與他的賭注她不可能會輸。
哪怕他找遍天下,這輩子,他永遠沒機會找到與他相賭的“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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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12-13 00:16:24 |只看該作者
楔子

    “手舉起,慢慢轉身——否則別怪刀劍無眼。”

    杭煜聞言,倏地感到腰間一痛,略一低頭,即察覺腰際寶劍已讓人取走;再輕瞥那把架在頸間、正閃著陰森白光的利刃,只得停下手上的搜找動作,緩緩自地上那足足一丈長的大寶箱前立起。依情勢判斷,頸上添的那抹細細血痕,只是警告。

    聽話地踩退一步、旋身;並非杭煜真怕了來人武藝有多高強,不過是他對這道悅耳聲音的主人起了幾分興致。

    暗夜中背著光,約略能從那看來豐盈的身影與聲音硏判蒙著面、一身墨黑夜行服的“她”該是名少女。太過年輕,所以才會天真地留他一命吧。

    “姑娘膽子不小。未經允許隨意踏進東丘天領乃是殺頭之罪,遑論夜探天領都察府多寶閣禁地。姑娘……不怕死?”

    杭煜雖有些驚訝於她竟能無聲欺近自己身旁,俊逸臉龐上卻是半點也無受制於人的慌張,反而不疾不徐地欲查探來人底細。

    東丘原是這神州大地上的邊陲小國,但近幾年來頗有疾速崛起之勢;原因之一,便是在東丘王直轄天領內發現極珍貴的藥草,傳言能延年益壽治百病,還煉出了價值連城的仙丹妙藥,讓各國權貴一時趨之若鶩,紛紛試著與之結交往來。

    國庫豐盈,百姓富足,國勢由衰轉盛,短短幾年,各國已不敢輕言再犯。

    她卻獨自潛人此地?可有同夥在外頭接應?

    見她不語,他試著搭話:“在下猜姑娘應是有什麼天大地大的理由,非得冒險前來,想必是為了取藥——唔!”

    哎,他難得多話一次,她竟聽也不聽地出手封了他穴道,看來手腳暫時是動彈不得了。不過無妨,這姑娘雖有些急性子,卻算不得什麼陰狠兇殘之徒,單就她沒取他性命這事……他可以考慮等會兒同樣饒她一命。

    “姑娘,有話好談,若是目的相同,或許咱們合作才是上策。”

    “放肆!誰跟個夜盜目的相同!好手好腳不務正業當個賊偷,知不知恥!”

    她總算再次開口,語中不掩輕蔑,隨即快步通過他身側,果斷地將衣擺一甩、單膝落地,和他方才相同的舉動、卻與她前一刻的正直敢言完全矛盾地開始細查地上那只無法開啟的寶箱。

    “知不知恥,這可輪不到姑娘教訓。”他不免讓她的指責給逗笑,好整以暇地半眯起眼看著她專注而謹慎的摸索。

    寶箱外除卻裝飾精美的棋盤格紋與零碎不成形的鳥羽花紋外,既找不到鎖頭,也看不見鎖孔;待她纖指靈巧地按遍了寶箱每一處,那箱蓋猶是文風不動。

    杭煜早已運氣解了穴道,沒立時拿下她,是等著看她有多少能耐;但在她約莫花了半炷香光景後,有些無聊的他決定該是時候收網捕魚了;雖然她似乎不是他原先想釣的那條大魚。

    “呵,姑娘或許不知,前陣子仙藥九陽返魂草無故丟失了一些,惹得王上動怒,據說現在存放藥草的那只寶箱機關重重難解,是王上近期重新禮聘機關名匠精心打造,單憑你一人想打開它,怕沒那麼容易——”

    “要你嘴碎多言!既然進得了此處,小小機關又有何難!何況古籍中多有答案,那東丘名匠可缺了些新意呢。”她以為他仍試圖說服她合作,冷笑一聲,手上動作未停,在他詫異瞪視下,她略微施勁橫向推開那一格格看似刻紋的棋盤,竟將那原不成模樣的鳥羽花紋像解開九宮格般一片片組合出了張圖案。

    “說得是。這裡遍佈機關,能進來此處,姑娘絕非等閒之人。”

    “傳言東丘王家素喜鳳凰,只要拼得出那祥瑞之意,答案也就不遠了。我東西取了便走,萬不可能同宵小之輩同流合污……”

    她沒搭理他,逕自嘀咕著,然話未完,就聽見“嘻噠”一聲,寶盒上蓋依舊未開,卻自側邊跳出個鳳形小匣,巴掌大的匣中凹凸不平,或有短短閂柱數處。她低頭細察,柳眉緩緩聚攏,話語凝滯喉間。

    “萬不可能嗎……”再次失笑,他只覺得這一幕實在有趣至極。

    “方才忘了提醒姑娘一句。即便你找得到這開箱之鎖落在何處,若沒有置於東丘王都寶物庫內那把唯一的鑰匙,依舊開不了寶箱。你的探子沒告訴你這些,敢情是銀兩出得不足,抑或你是卑劣地要脅人家吐露才沒能得到全部消息?”

    “……仙藥曾經無故丟失一些,所以如今東丘王嚴控那數量稀少的九陽返魂草的買賣,單靠一把鑰匙而已嗎?”看樣子那所謂的鑰匙,該是面完全貼合這鳳形小匣的權杖,但匣中隱約飄散的腐蛋氣味又是怎麼回事?莫非還有什麼機關?直到此刻,她才願意回頭瞧瞧那名她早先試圖漠視的賊偷兒。

    一看之下不免有些不解。他裳著不華,卻恰如其分地展現了那一身英挺偉岸的武人剽悍,袖口袍邊上頭簡潔素雅的銀線紋繡讓他平添幾分沉靜氣度,更別提他俊美無儔的容貌陡然對她輕綻一笑,在月光下站定不動的那身俊逸姿態,真讓人有一瞬間起了遇見月仙下凡的錯覺。

    尤其他說話時的輕重緩急有種慵懶優雅吟唱的韻味,聲音好聽得緊,很難讓人忽視;其實喜愛音律的她,方才之所以極力不回他的話,是怕聽了他的聲音而分心。

    她想,若是尋常人家的姑娘見到他,只怕早已失魂;不過最後她僅是深吸了口氣,毫無動搖。她暗忖,這樣卓爾不凡的男子會當夜盜?但他先前確實開口邀她一同竊寶不是?細細思量一會兒,她改變了主意。

    “你有辦法。東西在你身上。”不是追問,而是肯定。“否則你冒死前來實在沒道理。那麼,現在鑰匙在何處?”

    她不免有些懊惱自個兒剛對機關硏解太過專注,又一開始即占了上風,讓她過於大意,否則早該察覺同樣能潛入此地的他絕非尋常人物。是何方神偷高手?

    “現在姑娘倒肯紆尊降貴與在下合夥了?”

    他明明始終維持著她將他制住時的動作,但那噙笑的唇瓣與看好戲的神態,教她不由自主往後退了一步。

    這回她萬萬不能再大意了,七哥和十一哥還等著她拿藥草回去解毒呢。

    “誠如壯、壯士所言,咱們不妨來談樁買賣。既然你也是為了取藥前來……”

    對他擺低姿態的言語讓她險些咬到舌頭,不敢有任何錯失地盯著他那過分犀利的深邃目光。“開箱之後,藥草我只取兩株,其餘的我會當成什麼都沒瞧見。”她原就沒想讓東丘國蒙受太大損失。這已經是她最大的讓步了。

    “慷他人之慨,姑娘還真是爽快。可我若不肯交出鑰匙,姑娘怕是連那兩株也沒有,怎麼說這筆交易都只對姑娘有利無損,我沒半分好處,何必出手?”她輕搖螓首。“那是萬不得已。九陽返魂草價值連城,你就算竊走要變賣也未必容易,還可能留下教東丘王得以追查的線索。若非為了救人,我倒希望你別取。若你願將藥草留給需要治病的人,那麼……這個給你。”

    她自胸懷間取出一隻飽滿錦袋,裡頭有十數顆足有鴿蛋大的明珠;才剛取出置於掌間,內室霎時有如白晝一般燦亮,她隨即將東西收回袋中。

    “這東海夜明珠的價值並不輸九陽返魂草,要變賣成銀兩也絕對比較方便。”見她出手闊綽,令他驚訝的卻是,原來方才研判她身段豐盈有致,竟是用夜明珠撐起的啊……發現自己分了神,他連忙扯開話題。

    “咳咳……那夜明珠又是姑娘打哪家親貴富商那裡取來的?”杭煜出言相譏,一如所料的,讓那雙水燦美眸再次認真看向他,或說是狠瞪他更貼切。

    “我從不欠人。既然要了兩株藥草救人,我本就打算回以等值的東西補償。”

    雖然眼中有著毫不掩飾的怒氣,那雙瀲灘眸子依舊十分動人,教杭煜這會兒真真正正想對她一探究竟,看清在那覆面簾巾之下,是否有著驚人麗顏。

    “既然姑娘出得起如此高價,想來身分不低,當初何不堂堂正正地同東丘國買賣。東丘王不是不講理的人。”

    “你又怎知我沒試過?”她顯得不快,不懂自己為何要跟這傢伙多費唇舌。

    若非月前接連發生幾樁糾紛,讓大齊與東丘之間往來陷入僵局,今日她也不用違背自己向來磊落的行事原則,費心走這一遭了。

    “那姑娘怎麼不請個高手前來盜取,要自己——”

    “囉嗦!你再喳呼下去,那巡邏的士兵就要到了。”她一昂首與他對視,“一句話,成或不成?”

    “行。姑娘解了我身上穴道,鑰匙我雙手奉上。”

    俊美面容愈是笑得人畜無害,愈是讓她心生警戒。“不成。你只管說鑰匙在哪兒,我自己找。”

    “看樣子,姑娘並不信我。”杭煜一臉無辜,“也罷。我只是怕姑娘難為情,不敢自取。不過姑娘或許沒這顧忌。鑰匙就在我前方腰帶間,姑娘……請吧。”其實是盤算著等她一接近,即刻將她拿下。

    他一時興起的小小遊戲也該結束了。神情溫和,笑意卻不達眼底,看著她的眸光早已恢復平日的冷冽。雖然今夜沒法逮到那個明目張膽、數次盜取藥草的賊偷,但能拿下她嚴懲,昭告天下、殺雞儆猴,也不枉他暫且擱下朝政逗留天領月餘了。

    “姑娘是害羞或是——”激將法十分有用,但見她吸足了氣,大著膽子向他走近,他唇邊不免悄悄掀起幾分勝券在握的笑意。

    可就在他面前兩步之距,她忽然停下,而他同時也察覺到她這麼做的原因——房門外傳來由遠而近的腳步聲,來人應有四、五個,整齊俐落的步伐顯見其訓練有素。

    “啟稟克倫校尉,府內目前沒有任何動靜,多寶閣各層一切安好,就剩這間藥材庫房了。”外頭有人出聲稟報。

    “行了。即將四更,今夜沒別的事,傳令下去,再巡一圈便結束巡夜,準備交班了。”

    隨著人聲離去,她盯緊他,兩人都屏住了氣息;明明再一步就能伸手拿走他身上的鑰匙,她卻依舊不動,只因窗上偏映出一道健壯人影。

    極輕極輕的敲門聲響起。“主子,已按吩咐在士兵部署上留了破綻,不過似乎還未察覺有人潛入,克倫斗膽請示下一步。”

    電光石火間,美眸圓睜,她在他踏前要擒住她肩頭那一瞬往後飛躍,同時從腰間取出一隻香囊朝他擲去,他靈巧地退離原地,煙塵未散,便聽見她冷道:

    “果然,你早行動無虞了。竟敢設套我,卑鄙小人!”

    “兵不厭詐。再說,姑娘不認為對個夜盜還要談什麼仁義道德?”他劍眉微蹙。方才沒提防吸進了一口煙,那香囊不似尋常姑娘家用的幾味香氣,他只得先閉上雙眸,暗自運氣,盡可能讓氣血運行到最緩。這味道是……

    “主子!”門外之人已經察覺房中有異狀,猛然推開門。

    “克倫出去!”他厲聲一喝,便讓下屬不敢越過門檻。

    被喚作克倫的壯漢保持警戒地將手搭在佩刀上,忠心地倚門待命。

    煙霧散開之際,她蒙住口鼻的手在他注視下輕輕放下,無視自己已身陷險境,只顧著追問:“你是天領守將?”

    據說天領守將是東丘長公主駙馬,王室親貴,得罪不起。

    “在下從沒說過自個兒是賊偷。巡夜半途來察看機關,沒料到居然來了只火爆小兔子。”轉瞬他斂下輕浮嘻笑,俊美面容上再無絲毫波瀾。“換你招了。誰讓你來的?可有同謀?”

    “哼,現在能問話的只有我。”她極快地恢復鎮定,右手叉在腰際,高傲揚首。

    “將軍睿智,想是已發現了方才那陣煙霧不是尋常薰香,而是西域奇毒十日斷魂。雖然現在將軍仍行動自如,但若無解藥,待至第十日便等著七孔流血暴斃而亡。將軍儘管試試。”

    “用刑不用等十日。姑娘自信受得住?還是乖乖束手就縛,尚可從輕發落。”她雙手一攤,彷佛無所謂。“這次東西不在我身上,砍了我也救不了將軍。大人可要同我攜手去會閻王?”

    她完全不理會他的威嚇,腿不軟語不抖,肯定是向天借膽了。

    “很好,小兔子露出真面目,竟是只毒蝮。”他若有似無地低歎,眼眸精光乍現,瞬間迸射殺意。“所以,姑娘打算再交易一樁?條件呢?”

    “任我出閣不阻攔。”

    他有些訝異地挑了眉。“不要藥草了?”

    “若當著你的面取走藥草,恐怕我一步也出不了閣;即便一時出得去,必也會讓你擒回就辦。”她曾聽聞東丘王治軍嚴厲,藥草被偷與貪生怕死自願交出是截然不同的罪名,想來眼前這人絕不可能將藥草任她帶走。

    不自覺地伸手按向隨身赤玉腰佩。即將天亮,再糾纏下去,倘若沒法脫身,萬一當真牽連大齊,哪怕僅有一分可能……

    那後果她不敢再想。留著性命,才能另闢蹊徑救人。

    “若我今夜能安全出閣,自能擔保將軍性命無虞,事後送上解藥。這買賣,成或不成?”

    “你信我不會出爾反爾?為什麼?”有意思!他屢屢為她的言行感到特別,亦無法捉摸她的下一步。她身上重重的謎激起了他十足十的好奇。

    “不是信你。我信的是,將軍是個聰明人,總該知道愛惜性命。”

    “但我又憑什麼相信姑娘會信守承諾?”

    “不用相信我,只是將軍別無選擇,無棋可走。再說,取走藥草已讓東丘王大怒,若再取了他愛將一命,他更不可能輕饒我了。在下不才,還算知道孰輕孰重。”

    滿室俱靜,他倆瞬也不瞬地對望,誰也沒有退卻。末了,他勾唇淺笑。

    “成。既然姑娘都這麼說了,我似乎不得不應允。克倫,收刀。傳令全體士兵,任她自由離去。”他退開門邊,一擺手。“姑娘,請。”

    當她自他身旁飛掠而過時,不經意瞥見她額上早已泌出涔涔汗珠;他微訝,頰上笑意驟昇,或許連她自己都沒發現,其實她並不如話語中那麼冷靜。

    驀地想通,他不禁對著她撂下話:“再相見,若敢犯我,你這輩子都別想走!”

    她頭也不回,斬釘截鐵應聲:“今生今世,絕無可能再見!”

    杭煜目送她縱身躍下多寶閣,抽出短笛輕鳴一聲,從不遠處樹林間沖出一匹駿騎,她步履不曾停歇地翻身上馬,揚鞭急馳。

    他匆忙交代克倫幾句,便往多寶閣最上層奔去,從那裡可以更清楚看見底下動靜,而後他伸手接過追來的克倫備好的弓箭。

    “主子,你信她會拿出解藥?不如讓弓兵們截下她,嚴刑拷問……”克倫同時已帶著一隊弓箭手部署在欄杆邊。

    “不用。因為她確實沒有解藥可給。她根本沒用毒,自始至終只是虛張聲勢。她不過是在想通我並非賊偷時,當機立斷為自己找出生路。前後想想便能明白,假若她真心狠手辣,早一開始便可祭出這招,也毋須在此同我周旋。她算是有幾分小聰明,就是心軟了些,天真的丫頭。”

    “主子……要饒過她?”自孩提起即隨侍杭煜身旁,克倫沒見過嚴厲的主子哪時饒過犯他禁忌的人。

    “克倫,其實我最後雖已猜出那雖不是尋常薰香,嗆鼻香味僅是祭天敬神用的金香味兒,香囊八成也只是個裝香灰的平安符,但,我打算放她走。”

    杭煜突然發現,他竟欣賞起她的無畏。“我要讓她知道,我隨時能將人逮回來。急著拿下她豈不太無趣了?”

    愉悅笑著,杭煜隨即拉開手中那把至少需要三名壯漢才能拉開的巨型強弓,對準她前進的方向,穩穩射出一箭。

    “我是答應讓你離開此地,可最後勝利的那個人,是我不是你。屆時,我會讓你親口招出,你,究竟是誰。”

    馬兒受驚嘶鳴,高舉前蹄,幾乎要將她摔下馬背,還好她在察覺淩厲風聲逼近身後時已早一步抓緊韁繩略偏了方向,否則現在那支箭不是釘在身側大樹上,而是穿透她腦門了。但突襲她的也就只有那一支,並無預料中的萬箭齊發。

    她心驚停下,眉間皺得死緊,盯著樹幹上那支箭,箭翎上頭緊縛了個小袋子;她回頭看向閣樓樓頂那神射手,知道就是他,但任她死命瞪也瞧不清他神情,而都察府大門已開,百名士兵正列隊待命。怪的是,沒有人動身追來。

    不容她多想,她遲疑間便決定解下袋子看看他出什麼花招;一打開,赫然瞧見裡頭兩株九陽返魂草,正如十一哥醫書上所繪的模樣。

    她驀然想通,他想告訴她的話:他已識破她的脫身計策,就連她能閃過這支致命冷箭也在他的預料中,她有多少能耐他一清二楚。

    他寧願監守自盜給她藥草,也要她拿出全部本事再與他決一勝負。

    贏了,他就讓她無償帶走藥草;輸了,她將淪為他的階下囚。

    就看她敢不敢接下這賭注,繼續與他再鬥上一回。

    “這傢伙……”不禁有些惱怒。逃跑也好,施計也罷,她都不喜歡。她不愛與人爭鬥,自小到大她坦蕩無畏,從不需要如此費神用策逞兇鬥狠。

    不過,有了九陽返魂草,兩個哥哥就有救了,就算日後他將她這人想得多卑鄙不堪都無所謂。他倆本是陌路人,以前是,以後也會是。

    一轉念,她不免輕笑起來。他太過自信,這將是她必勝的原因。

    “這挑戰我接了!不出七天,九陽返魂草就會被我帶出東丘,我先在此謝過將軍大度贈藥了。”她將藥草收人懷中,猛一夾馬腹,揮鞭往前疾馳。

    同一時刻,大批士兵得令沖出天領都察府。

    天色猶未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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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12-13 00:16:44 |只看該作者
第1章(1)

    搜尋了一天一夜,東丘天領都察府的士兵仍沒有逮回那賊偷。

    “蠢才!哪怕是將地面翻過來也要找出那名女賊!快去!得在王上動怒之前將她的屍首呈上!”

    掌管天領之中培育與上繳九陽返魂草的天領都察亍鷔吉暴跳如雷地在大廳中趕走自己的傳令兵。早先東丘王為了九陽返魂草短少之事已極為不悅,若非他妻子以王上親姑姑身分苦苦哀求,他早因失職而啷當入獄。這次王上為擒賊待在天領,要是他再抓不到人,即使妻子手中有先王御賜的免死金牌,恐怕他還是得丟官去職。

    “屍首?朕應該說過,要留她活口。”廳外,東丘王直隸禁軍一等校尉克倫跟在帶著溫雅輕笑的杭煜身後進了大廳。

    “都察打算違令?”杭煜上座,有些漫不經心地把玩著隨身的鳳凰對玉。

    “卑職不敢。”亍鷔吉低垂著頭,不敢直視東丘王杭煜。王上俊美模樣看似溫文和善,實則城府極深、喜怒難辨,心思不易捉摸;但是東丘今日能與其它各國平起平坐全靠他的謀劃,毋庸置疑。

    揣測了一番,亍鷔吉決定大膽進言:“只是……卑職聽聞那女賊行徑惡劣,恐難以生擒。那賊若又施毒手,萬一、不,是肯定會折損眾多士兵。王上,還是速戰速決,無論生死,將人擒回方為上策。”

    “是嗎……”杭煜笑笑,未置可否。“半年來九陽返魂草一共丟失了四次,

    不下十數株,那賊偷一次比一次倡狂,可也不見都察如此決心抓人呢。”

    “卑、卑職無能,辦事不力。”亍鷔吉不禁有些心虛地縮頸。

    這幾年,王上勵精圖治,大肆改革,不愛鋪張奢華,處處實事求是;他本以為任職天領總算是謀到了個輕鬆肥缺,甚至七日前還又以一株藥草賺進五千兩黃金……沒料到生意才開始個把月,便讓王上發現了。

    這下,他非得抓到那個女賊來頂罪不可。

    “王上放心,這次定能成事。”對了,萬一不成,乾脆就隨意找個女子屍首來蒙混不就得了嗎!

    “是嗎,朕會等你的好消息。”杭煜站起身,完全沒察覺臣下的異心,只是一邊往外走一邊吩咐道:“那把鑰匙你應該正好好保管著才是。走,與朕一同上多寶閣瞧瞧九陽返魂草。”

    進了多寶閣庫房,站定寶箱前,杭煜才一伸手,亍鷔吉立刻會意地取出銀制權杖。王上曾說這是唯一一把鑰匙,要他隨身帶著,不准讓其他人知道,免得有人起了貪念,還特意囑咐就連長公主也不許透露半分,可見王上多重視此事。

    “鑰匙沒給別人見著吧?”

    “王上嚴令,卑職一直謹慎收藏著。”

    “都察也沒隨便開啟寶箱過?”

    “沒有沒有!王上的交代,卑職不敢或忘。”他只有在生意上門的時候才會開啟,絕不隨便。

    “很好。不枉朕信賴你一片忠心,姑父。”

    “王上言重。”趁著王上認真移動寶箱鎖扣時,亍鷔吉又趁機進言:“若是逮到人,還請王上交由卑職發落。這次卑職親審,將功贖罪,必定讓那膽敢動搖國本的女賊詳細供認五次犯行,揪出同夥,給王上一個交代。”

    “前幾次未必是她所為。”

    “不,肯定是她初次得逞後食髓知味,才會一犯再犯。”

    為了證明自己所言不虛,亍鷔吉繼續透露:“其實、其實……王上有所不知,早先有名士兵遇刺身亡,現場……曾留下一支女子發上珠釵……”

    他盤算著要怎麼把全部的事兜成同一件,包括他將底下一名跟隨他盜賣藥草、還妄想獅子大開口的士兵殺了滅口這一樁也賴給那女賊。

    “女子珠釵?如此要緊的事,都察過去卻隻字未提?”杭煜尚未打開鳳形匣,卻停下動作立起身,回頭冷睨著說話吞吞吐吐的亍鷔吉。

    “是,卑職愚昧。之前以為不會有如此大膽的女賊,所以不曾把這兩件事想在一塊;如今想來,卻是有跡可尋。連東丘士兵都敢殺,真是罪大惡極。”

    “哦?都察已經一口咬定就是那女賊所為了?和朕所想不同呢。”

    看著亍鷔吉神情驚慌,杭煜揚眉,冷笑了起來。

    “當日那士兵的致命傷是在胸膛前方,一刀穿心過,尋常女子只怕沒那力氣。再者,連掙扎痕跡也無,顯見至少士兵對那兇手毫無戒心,怕是熟人所為;所以,朕早以為是內賊。因此,朕設了陷阱。”

    亍鷔吉震驚看著杭煜將手中銀制權杖翻面亮出,丟向自己。

    “朕在那鳳形鎖匣上灑了少許藥粉,若是曾經拿這銀制權杖來開寶箱,權杖背後便會很快變色。朕說過,這新的鑰匙除了朕親臨,誰都不准以它開寶箱。現在,違令鐵證在此,都察還有什麼話好說?”

    權杖背面的點點黑汙教亍鷔吉雙眼圓睜。

    “這不是真的,卑職並沒有……也許是卑職忘在何處,讓副都察偷去——”忘了方才還信誓旦旦,現在只急著狡辯。

    “他無需這麼做。”杭煜笑得宛若寒冬冽風,冷如冰刃。

    “天下人都以為鑰匙只有王都裡那一把,而天領的高官中,包括你、副都察、天領左右巡守四人,人人都以為朕暗中給了自己那“唯一的”一把鑰匙。所以,用不著偷盜別人的。何況,會急著用這把鑰匙的,只有你——幾天前,有個富商最後出了五千兩,好不容易才買到一株藥草不是?此時此刻,你還要狡辯?”東丘王的連環佈局,扣得亍鷔吉面無血色,一時驟然脫力,跌坐在地。不待臣下求饒,杭煜不耐煩地背轉過身,逕自往外走去。

    “看在你是姑姑駙馬的份上,別太難看了,朕留你全屍。你自裁吧。”

    “卑職……叩謝王上恩德……”隨著亍鷔吉沮喪的回話愈來愈弱,眼中殺意卻再也藏不住,他拔出佩刀追上踏出門檻的東丘王,怒道:

    “你斷了我活路!我也不讓你活著,受死吧!杭——”

    他話未完,不知何時靜候在門邊的一等校尉克倫早已揮出彎刀,霎時,膽敢行刺王上的逆謀人頭應聲落地。

    “主子,叛賊已按吩咐處置,克倫覆命。”從小跟隨主子,克倫只有一個念頭,就是絕對不能惹怒主子。“長公主那裡派人回話了,只求先王御賜的免死金牌能保住小公主一命。”

    “果然如朕所想。”杭煜輕歎。姑姑縱容姑父貪贓枉法已不是一日兩日,這算是咎由自取吧。“傳旨著刑部去辦,將長公主與其女廢為庶人,府邸上下一干人等全逐出京城,再不許回京。”

    “屬下這就去傳。此外,飛衛來報,已經查到主子想找的那名姑娘下落。她中途換過兩次馬,最後確認她進了西方邊城玉田城中……”克倫頓了下,不大確定王上聽見後續這消息會否不悅。

    “潛入了近來名聲大噪的勾欄院,醉月樓。”

    醉月樓中庭聚集了許多人,有男也有女,個個面面相覷,還不明白究竟發生了什麼事,只知道突然出現大批官兵包圍醉月樓,不准任何人出入。

    “主子,照您早先吩咐,追到此處當下便已將醉月樓封了,至今無人能離開。”克倫小心地看向來時一路上若有所思、不笑不語的杭煜。

    他們快騎自天領趕來邊城,雖不算遠,也僅花了不到半天光景,但醉月樓平白無故讓人團團圍住,不論是誰都能猜出這會兒將有大麻煩,原先還騷動不安的嘈雜眾人在瞧見杭煜帶著禁軍現身時,自動讓路分成兩半,霎時靜默下來。

    “屬下已令樓中不分男客花娘先聚集在此,除了重病之人外,其餘的先等候主子指認。”

    左半是花娘,右半是男客;環顧了四周人們的裝扮,杭煜冷笑了起來。“這些女人個個蒙著臉是怎麼回事?克倫,你的好主意?”假使克倫這麼做是為了方便他找出蒙面女賊,就白跟了他這些年了。

    “不、不是。主子眼力絕佳,毋須花費這工夫。”克倫的預感成真。不知何故,從來也沒對哪個女子另眼看待的主子這次確實不大尋常,似乎有些心煩。

    他連忙解釋:“最近醉月樓興起一股異國風,說是模仿鄰近的大齊閨女習俗,讓花娘戴上面紗半掩容,可以增添若隱若現的樂趣,聽說客人還頗捧場——”

    “哪個不好學,偏學大齊!”杭煜厲聲打斷克倫的解釋。

    從來大齊自恃一方霸主,常年欺壓周遭小國;尤其月前大齊新帝登基,竟要各國稱臣上繳年貢,否則揚言兩國決裂,簡直可惡至極!

    甚至他半個月前派了東丘使節前往大齊議和,才剛進最東關口下安陽城,便不知緣由地不被搭理,冷落了半個月,遲遲不讓他們前往大齊京城,姿態委實驕傲。

    察覺主子臉上陰霾驟聚,克倫連忙向後一揮手。“快快!還不讓這些女子除去面紗,列隊站好——”

    “不用多事。”杭煜甩開心上那沒來由的煩躁,知道不能讓怒氣亂了思緒,於是語氣放緩,重新下令:“只要帶上自前天夜裡一日一夜未曾出現在人前、無人見過一面、彷佛不在此地的人過來就好。離開這麼久的,應該沒幾人。”

    “遵命。”克倫轉身,急忙押著醉月樓的鴇娘嬤嬤到後方問話去。

    杭煜自懷中取出那日遺留在多寶閣的香囊,定睛細瞧,原先還不明白上頭繡有一把琴是何意,現在似乎能串連起來了。如果他沒記錯,大齊習琴之風鼎盛,境內多有琴仙廟,那香囊上的琴繡得維妙維肖……原來是攬客的新招。

    結果那名特立獨行的女子,會是這裡的花娘?答案如此簡單?

    “主子。”克倫回到杭煜身邊回話,“只有一人符合不在現場的條件。據說這裡的頭牌花魁豔兒幾天前身子不適,身邊丫鬟曾出去尋藥,直至昨天夜裡才有人瞧見她回到花魁身側侍候。”

    “花魁……”聲音中有了一絲了悟。

    “她身邊的丫鬟。”克倫盡責地出聲提醒。“那名可疑的丫鬟現在就在左方最末排,您瞧她頭低垂著——”

    “可曾留意那花魁是否曾出現人前?”

    克倫搞不懂主子怎麼老執著在花魁身上。“問了。她曾抱病接客,前夜還隔簾奏了一整夜的琴給來自大齊的商隊老爺們聽。”

    “就是她!”杭煜眼中精光一閃。“她不在此,人在何處?莫非正佯稱病著躲在廂房裡?”

    “是。說是怕讓他人也染上風寒,人在東邊閣樓——主子!”克倫連忙帶著下屬跟在急往東面廂房走去的王上身後。

    “琴音這回事,要找個人代替還不容易。至於為什麼朕認定那女賊是花魁……”杭煜臉上不掩笑意,甚至還有餘裕向追上來的克倫解釋。

    “克倫,隨手便能拿出價值不菲的夜明珠,不該是出自個丫鬟的大手筆。不過,這花魁的身價也未免過高了些。呵,她故布疑陣,讓追查的目光落在丫鬟身上,不過可惜,朕沒那麼容易受騙。”

    發現士兵找到追捕目標的同時,人群中也跟著起了騷動。“到底是誰說要來這裡開開眼界的!?現在都超過和人家約定的日子了,這下我生意還做不做!混帳!”

    “老爺!您別再打他出氣了,打了一天,小狗子都快被您踢到斷氣啦!官爺面前鬧出人命就糟了!您息息火吧!”

    某家老爺被攔了一整天已經沉不住氣,猛踹身邊的書僮發火,旁邊的家僕連忙攔著:“喂!小狗子別昏過去哪!快來人幫幫忙!”

    上了閣樓的杭煜主僕越過雕花扶欄,也望見了中庭裡那場鬧劇。瘦弱的書僮被踹得臉上青一塊紫一塊,幾乎要看不出人樣了。

    克倫連忙上前請示,急著逮人的杭煜僅是揚手讓克倫傳旨放了其他人離去。穿過幾間廂房,確認來到標的之處,杭煜猛地一把推開房門,無視禮節地大步來到榻前,見著落下的床帷便毫不客氣地掀了起來。

    “逮到你了!姑娘,這賭注你輸了——”

    床上佳人雖帶點病容,卻依舊美豔動人,見到有人打擾,本沒特別驚慌,但一望見來人的笑容斂下轉為冷冽凍人,立時被驚出一身冷汗。

    “最好說清楚你是誰!”這麼豐盈妖嬈、風韻十足的女人,與那位姑娘根本差了十萬八千里。該死!就算只是一雙眼睛,他也不可能錯認!

    “奴家是豔兒,醉月樓的頭牌——”

    “是誰讓你稱病躲著的,還不快從實招來!否則,朕立時踏平醉月樓!”他猛一拍桌,竟將八仙桌拍裂成了兩半。

    克倫根本不用上刑,那讓杭煜威勢震懾住、一時哭得梨花帶雨的豔兒姑娘早就招得一清二楚。

    她說那一晚她身子確實不適,大齊商隊的老爺卻說不要緊,隔著簾子說說話便成,還幫她的丫鬟去找有名的大夫取藥,包下她足足一天一夜的時間。

    “沒彈琴?就說話而已?”

    “沒有。是那老爺隨行的人自己奏琴取樂。聽說他們來自大齊,人人都能彈上幾手,奴家只是貪圖那面會的打賞……就是方才在中庭吵鬧的那批人。”

    花魁供認無誤後便被人帶了下去,只剩下杭煜一臉風雨欲來的詭譎陰沉。

    “主子,我這就去追那商隊!”克倫連看都不敢看主子此刻的神情。

    主子貴為東丘王,生平無人敢欺,從不曾栽在別人手中,這回他得在王上的怒火延燒開來之前,替王上扳回顏面。

    “追?上哪兒追?”

    “若是大齊的商隊,自然是出邊關玉田城之後便往西方前行——”

    “她說是大齊商隊你就信?如此明顯的特徵,恐怕全是偽裝,她還怕咱們不追哪。”

    克倫被問得啞口無言。如果連主子都看不穿的傢伙,他必然也沒轍。

    “當時人命關天,所以你應該是最早將他們放行,想讓傷患早些去看大夫?”

    克倫連忙跪伏地上。“屬下一時憐憫失察,多此一舉,壞了主子的大事。”杭煜方才明明還有些惱羞成怒,但是回頭想想,那姑娘竟如此能謀善劃,利用他的自信狠狠擺了他一道——

    恐怕從一開始她便有備無患地想好了李代桃僵的計策。

    “其實也算不得什麼大事,就是一時興起罷了。”意外地,杭煜低笑起來,細細玩味記憶中的那夜與今天的這場較勁。

    士兵上前的聲響吸引了房中兩人的注意。“啟稟王上,士兵在花魁房門裡邊底下發現了這個錦盒。”不敢怠慢,克倫接過,立即翻來覆去地徹底檢視。

    盒子上頭綁了個有點眼熟的袋子,盒子本身是個極其簡單的機關盒,約莫兩個巴掌大,沒有鎖頭,沒有匙孔,怎麼硬扳也打不開上頭的蓋子。

    “克倫。”杭煜伸手過去要拿。

    克倫搖頭退開。“主子,小心有詐。”

    “不用。朕能猜出裡面是什麼。既是她存心要給的,不會再有陷阱。”他接過小盒,瞧了一眼他當初讓克倫綁在箭翎上頭的袋子,而後轉回注意力,伸手在盒蓋與盒身連接之處略一使勁,盒蓋便輕巧地一左一右滑開。

    一盒滿滿的夜明珠,耀眼得讓人無法直視。

    “果然……她想結清這件事,理所當然。這樣誰也不虧欠誰,將來萬一真碰了面,也就無所顧忌了。”一如他所猜想,那傲氣姑娘不願輕易欠人哪。

    她的身分絕不尋常,追查下去,即使找得到人,也或許還得花上工夫,再纏鬥一番。“朕……好歹是一國皇帝,既然願賭,就得服輸。”

    也不過就是個膽敢挑釁他、不知好歹的狡猾丫頭罷了。

    誰讓他當時允了她離去,成全她救人的心願其實不過是點小事。

    只是不禁要想,或許此刻,那丫頭明燦的雙眸正滿溢歡喜……那麼兩株九陽返魂草也就給得值得了……

    “罷了,克倫,咱們回京吧,還有許多事情得辦呢。”

    杭煜果斷離開醉月樓。此刻內憂外患不斷,現在不宜再多分心。臨上馬前,他眸中藏著幾分不輕易得見的柔暖情愫,隨即掩去。

    雖說是願賭服輸,不過……就是有那麼點遺憾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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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12-13 00:16:59 |只看該作者
第1章(2)

    一列大齊商隊火速出了玉田城,直往西方奔去。

    馬兒疾馳,速度快得連行列中間唯一的那輛馬車不斷發出喀啦喀啦的巨響也不曾放緩,就算下一刻可能會散架亦無所謂。

    車內只有一人,一名臉上青紫一片的少年書僮正拿著濕布細心地將臉上手臂上塗抹的色彩與污泥拭去;洗淨了臉龐後,露出一張足以攝人心魂的絕世美貌,雖然猶帶幾分稚氣,依舊美得讓人心悸。

    書僮在顛簸之中迅速褪下那一身陳舊髒汙,換上華麗衣裳,重新梳理長髮,戴正冠帽,腰間系上赤色玉佩,看來十分貴氣;最後他撥開先前換下的髒衣裳,凝神端詳藏在裡頭的兩株藥草,秀麗眉間皺得極深。

    “雖是為了救人,還是做了失德之事啊……”盜取它國國寶,實在有愧於心,這讓伏雲卿心裡很不舒坦,對東丘國那抹強烈的虧欠始終揮之不去。

    直到離開東丘國境已有一段距離,確認並無追兵之後,隊伍這才放緩速度,在前頭領隊、富商裝扮的高瘦中年男子繞回馬車旁。“殿下,東丘軍並沒有追來。或許可安心了。”

    “倘若那將軍真如我所想的聰明多疑,應該是不會追來了。”她疲倦地閉上雙眼,賭他最後必定因為考慮太周詳而不敢輕信眼前證據而放棄追擊。

    她勝在敵明我暗,勝在他對她一無所知啊……

    “……末將有罪,還請殿下責罰。”

    “蘭礎將軍,”思緒被拉回眼前,伏雲卿立刻明白自己最倚重的將軍所指何事。“將軍何罪之有?若非你聽令作戲佯裝大怒,咱們恐怕一時半刻還沒法脫身呢。我該謝謝將軍才是。”

    “即使是聽令于殿下,傷了殿下玉體仍是不該。前方就到村落,讓隊伍停下來暫歇,也好找個大夫來瞧瞧殿下的傷勢。”

    伏雲卿不免失笑。打從還小的時候,一次跟著父王出巡,她救下當時擋著九王兄隨意打罵百姓、因而被遷怒的禁軍侍衛蘭礎,此後蘭礎便一直盡心盡力地跟在她身邊,哪怕是在戰場上出生入死,仍是護著她這個主子。

    就是有些保護過度了。

    “將軍忘了我這些傷是畫來遮掩樣貌的?當真不礙事。將軍別再自責,趕路要緊,等到了安陽城,就能將藥草交給十一哥的部將,帶回海寧王府煉藥了。”中毒至深的哥哥們還等著藥草。當她自作主張混進東丘之時,兩位哥哥甚至派人傳口訊想阻止她闖機關重重的多寶閣,但她力主自己是唯一可信任又有能力闖關的人,執意走這一遭,這才能成行。

    不過,這將會是從來清白坦蕩的她今生唯一一樁無法問心無愧的事吧。她歎了口氣。但願今後無須再使這等小人步數。

    “傳令下去,這次東丘之行,誰都不准說出去,若是洩漏半字風聲……本王絕不寬貸。”平日她對親信是不端架子的,哪時她開口端了身分壓人,便是事態非同小可之時。

    蘭礎領命。“末將明白。”

    “回去之後,將參與的所有人晉升一級,除月餉外,另從本王庫房中撥出每人一百兩銀子封賞。”恩威並施這道理她還是懂得的。

    “是。蘭礎代大夥先謝過殿下獎賞。那麼,殿下先好好歇著吧,等會兒到達村落之時再請殿下換乘馬匹繼續趕路。”

    “去吧。”

    待剩下自己一人時,伏雲卿看著藥草,不免又回想起那名厲害的天領守將。思緒複雜。認真算來,她終究還是欠了他;因為他確實可以不給她藥草救人。當時她其實已放棄取藥;畢竟,若是被逮,她與大齊的關聯萬一暴露,勢必會讓本就惡劣的兩國關係更為雪上加霜,相信哥哥們也會同意她撤退收手。

    但他終究還是給了她九陽返魂草……

    “不知會否讓他對東丘王無法交代,萬一連累他受罰,可真的罪過了。”

    滿懷歉疚地有些替他擔憂起來。哥哥們總說她顧慮太多,心思不夠明快果決,總有一天會吃大虧。她知道,但她就是狠不了。

    “真在意這些,打一開始就別來算了。”她自嘲地嘀咕。

    既然她選擇盜藥草救哥哥,也就顧不上別人了。為了打小就疼“他”的哥哥們,就算犧牲一切,她也無所畏懼。

    隨即甩了甩頭,試圖將那英挺模樣趕出心上。俊秀男子她見得還少嘛!十一哥受毒傷以前,可是人稱“大齊第一美男子”,論外貌出眾,她應該對那東丘將軍無動於衷才是;心系著他,會是因為覺得有愧於他才放不下嗎?

    “再相見,若敢犯我,你這輩子都別想走!”

    腦中霎時浮現她最後聽見的那句話,至今仍令她背脊生寒、揮之不去。

    那名令人心驚的偉岸男子,太過棘手,與他對峙幾乎耗盡了她全部的氣力,還是別再相見得好。

    何況,只要回到大齊領地,他在東,她在西;他是固守天領的都察將軍,她是以男子身分統領大齊東九州的護國皇子重華王,她壓根不是以女子姿態立於世。

    此番特意改扮平日絕對不會穿上的女子裝束,便是怕將來遭人追查而準備的偽裝。打從她出生,為了妃位,她母妃便向父王謊報生了個皇子。

    此後她便欺瞞天下,以大齊十四皇子的身分成長,如今已成了大齊的重華王。所以從一開始她就知道與他的賭注她不可能會輸。

    哪怕他找遍天下,這輩子,他永遠沒機會找到與他相賭的“姑娘”!

    “永無相見之日嗎……”喃喃自語,不解心中這份矛盾的失落感從何而來。

    “殿下!不好了?!”

    外頭蘭礎的聲音教她無法多想下去。“將軍何出此言?”

    “方才城裡派快騎來報,安陽出大事了,東丘國派來議和的使節列隊沒有通過雲間關!”

    “沒有通過?”伏雲卿潛入東丘之後才接獲東丘派了議和使節前往大齊的消息;當時重華王人不在安陽,留守的副將蘭祈——蘭礎將軍之子,不敢擅自作主,立刻將消息讓人秘密通報王爺,待得到同意才派士兵護送使節通過王爺轄下地勢最險要的雲間關;這一來一往便讓東丘使節在安陽城耽擱了近半個月。“但我記得……我不是已經准他們通關了?”

    “他們確實通了關,可在過了關口後那一段出了事,沒能進下一座城內。五天前,東丘使節在剛過雲間關關口,便在之後的關道山路上橫遭劫殺——無一倖存。”

    夜風發了狂,吹得又急又狠。混沌吞沒星子,徒留一彎孤寂殘月,著魔似隱隱泛著不祥紅光。大齊京城內,原先還靜得詭譎的王宮前,突然傳出鼎沸人聲。

    “諸位王爺!請留步——王爺?!”

    入更後的禁宮內苑,此時竟有四名傲氣凜然的華服公子膽敢闖入宮。

    領頭的六皇子威遠王年過三十,在四人中最為年長俊雅;先王諸皇子中唯有他能身著與皇帝近似的禁色黃袍。他從容揚手,掌風輕易揮退逼近的禁軍侍衛。

    其後的十一皇子海甯王,烏瞳宛若蒼夜寒星,炫目得能勾人心魂,可惜戴著冰冷的銀制面具遮去他上半邊臉,唯一可辨的是他那極為漂亮的緋色薄唇;他一身黑袍,凜冽氣勢教人難以接近,嚴厲目光一掃,四周奴僕全嚇退十尺外。

    後頭年方十六的十四皇子重華王,步履急躁,美貌如同他那毫無瑕疵的繡銀織錦白衣般清麗;兄弟中唯有他敢持劍入宮,右手還緊扣腰間寶劍。

    他額間青筋若隱若現,瀕臨爆發邊緣,櫻色唇瓣緊抿,周身迸發銳氣,無人敢再趨前。

    最後現身的是眼纏白布、步伐溫吞、尚需拄著柺杖摸索前路的七皇子德昌王。

    怒氣騰騰的重華王伏雲卿箭步搶向緊閉院門,猛拍門板。“傳話進去!輔政四王求見王上!”

    話未完,卻聽見門後傳出女子淒厲慘叫。

    “不好!”威遠王伏文秀微蹙劍眉,大掌按上幼弟肩頭。

    “十四,退下。”重華王伏雲卿懊惱咬唇,忙退開門邊。

    “六哥,當心。”

    就見伏文秀舉臂往前發勁一喝,厚重門板應聲碎裂,揚起漫天沙塵。

    伏雲卿微眯眼,伸手護住雙目,一馬當先沖了進去。“重華王在此!先皇御賜宮內行走寶刀隨身!誰敢再攔,立斬不赦!”

    他作勢嚇退宮人,美眸狠睜,朝內室怒喊:“王上!請別胡鬧!為先王守孝齋期未滿百日——”

    “……惡徒休想得逞——我等……寧死不屈!”先是名女子哭喊伴隨撞擊在盤龍石柱的聲響,跟著三道歪斜的身影一個接一個摔落長廊下泥地。

    兩名裸著上身\'傷痕累累的年輕姑娘麗容痛苦糾結著,動也不動,彷佛氣絕;第三人額頭鮮血直流,嬌軀不住抽搐。

    不若兄長們冷靜,伏雲卿慌張解下身上鶴氅為她們遮擋,雙手不住打顫,目光隨即別開,對一旁戴著銀制面具的王兄懇求:“十一哥,她們還有救嗎?”海甯王伏向陽冰漠的臉龐彷佛再覆一層寒霜。

    他卸了披風,屈膝為倒在柱旁的姑娘蓋上,伸手探她鼻息,按向她雪白細頸,眸光轉黯,再往另兩人瞧了一眼,一揮手,左右宮人便趨前收拾了。

    伏雲卿心頭涼了半截。“芳華一落,竟如此輕易……九、王、兄!”

    方才撞石柱自絕的女子,肩膀後背處甚至被紋上豔紅的鳳凰圖樣……看來怵目驚心。不提痛楚,即使救回一命,也將在身上留下永遠無法消去的痕跡——究竟與她們結下多深的宿怨,王上竟要如此狠心?

    四人森冷目光不約而同瞟向那道姍姍來遲的身影。

    大齊新帝在數名衣甲淩亂的侍衛簇擁下漫步走出,渾身濃重酒氣,彷佛無事一般伸腰呵欠,還不住咕噥:

    “輔政四王今兒個真有精神,天未亮雞未鳴,怎麼人全到齊了?日前朕打算出兵西方,有請諸王殿前議事,都沒見這麼勤快呢。”

    充耳不聞譏諷,威遠王伏文秀略一躬身。“我朝重閨譽,姑娘肌膚不得讓人窺見,出門得戴著頭紗才規矩,大戶人家連父兄都不曾見過閨女容貌,只有地位低下的奴婢才會露頭露臉。敢問王上,這些姑娘可是甘心卸下頭紗?”

    大齊女子只有成親初夜會主動卸下掩面面紗,以示妻子對夫婿的忠貞愛意無二;平日若隨便讓人瞧見長相,則會被當作娼妓蕩婦。

    “她們並非大齊人。這幾個丫頭能進宮是她們福氣。六王,朕宮內之事,何時准你們過問了?”

    “縱使它國不若大齊嚴謹,遭人如此對待,不羞憤而死也會發狂。這一切王上必然不知情,還請將您身邊不守規矩的侍衛交臣處置。”

    威遠王溫潤嗓音不帶絲毫戾氣,他踏前一步,轉向那些笑得狡獪、狐假虎威的持劍侍衛。

    大齊王臉色一沉。“他們是朕心腹,伏文秀,你敢妄動?!”

    侍衛們全退到王上身側,心底清楚武藝絕頂的大齊南路元帥伏文秀絕非徒負盛名。

    “既是親信,沒為王上把持正道行事,思淫亂德自然該殺。臣受先王重托輔政,當為王上排除小人佞臣,尚祈恕罪。”只見威遠王黃袍飛掠,霎時大齊王侍衛已無聲倒下大半。

    大齊王一時氣急。“伏文秀!你——竟為了幾個卑賤丫頭殺朕部將?!”

    重華王踏前搶下話:“身為女子又如何?同樣也是人生父母養的,清白之軀沒理由受這委屈。日前東丘國來訪的使節在雲間關半路遭劫,經查還有三名侍女被擄下落不明,其餘無一生還,莫非這三名外地人便是——王兄!”

    萬千指責難出口,莫非王上正是無良盜匪,竟在光天化日下打劫?!

    伏雲卿領內東九州近年多有盜匪滋事,有幾次查到的線索最後皆指向了宮中,但她一直苦無確實證據;這次不光使節一行被殺,連同行護送的大齊安陽城官兵也全死於非命。伏雲卿不願相信九王兄竟如此目無法紀草菅人命!

    “十四弟!”海甯王伏向陽扯回衝動的幼弟,輕輕搖首。

    “王上,夜已深沉,請回殿歇息。還望日後把持分寸,避免有失國體。”威遠王也按住十四弟纖細臂膀,要他退下。

    “哼。東丘不過彈九小國,朕豈會怕它!一統天下是朕畢生心願,你們不願朕出兵西方,朕便東行;不讓朕打去,朕就讓他打來。向東丘討戰只是開端。”

    “十年前起國內水旱蟲災不斷,民不聊生國力大減,咱們不該挑釁——”

    “囉嗦!伏雲卿!伏文秀!別以為朕不敢治你們!無論父王生前多疼寵你們,還賜下免死金牌,可現在穩坐龍椅的是朕!說不準你們手上正藏有那張改立太子的先王遺詔;但,要朕讓位沒那麼容易!”

    愈說愈氣惱,大齊王抽出配刀猛一砍,劈向最近的一人。

    “王上——住手!”伏雲卿推開六哥威遠王,御前出刀硬是擋下大齊王,銀光乍現,火花迸射,兩把彎刀就這麼應聲斷裂。

    伏雲卿臉色翻青,握不住手中半截彎刀,任其鏗鏘墜地。

    他晃動著連跌數步,雪白衣裳自右肩暈開一大片血紅,彷佛紅蛇吐信舞動,一路竄流至袖口,轉瞬染豔半身白衣。

    海甯王跨步扶住幼弟,火速在他身上點穴。“撐住。沒事。”

    “我、我不要緊……別、別讓王上傷六哥。”伏雲卿咬牙忍疼。六王兄縱然厲害,卻不願對王上出手;她自己也是,頂多阻擋王上,不願還擊。

    可大齊王卻任由左右替他換上新刀繼續逼近。

    “哼!別以為朕不知道你們玩的把戲。趁父王臨終前藏匿玉璽,打算自立為王?好!玉璽與詔書在何處,你們一定知道!要想逼宮弑君就拿出東西!”

    此言一出,滿室倶靜。

    幾名皇子中,輔政四王最得民心也最無野心,從來生性澹泊,一心克盡皇子守國職責,從不僭越。弑君大罪,他們擔不起,也不願犯。

    “父王遺詔是立太子九皇子為新帝,當年殿上宣詔,有王叔為證、百官共睹。王上,輕信另有遺詔這等說書戲言,實屬不智。”

    打破沉默,威遠王橫身側步護住弟弟,筆直迎向王上目光。他人宮後不曾衝撞王上,但這一步,卻讓大齊王背脊發寒。

    他不怕重華王。性格耿直、令人生厭的伏雲卿經略治事雖是天才,武勇卻遠遜于兄弟們;可是兄長們疼他,輔政親王全為伏雲卿撐腰。

    真與他們四人開打,即使是不愛習武的海甯王或眼盲的德昌王,他們雖中毒,卻仍是拔尖高手,隨便一人都能輕取他性命。

    “王上,宮裡怎麼吵吵鬧鬧的,要讓人家以為咱們兄弟鬩牆,傳出去可難聽了哪。”德昌王伏懷風隨著柺杖敲擊聲緩緩接近,最後踏人宮闈院落,他笑容如沐朝陽,俊顏生春,彷佛不曾察覺眼前僵凝,一臉無辜。

    “父王地下有知必難安枕。咱們要有誤解可得好好說開。終歸是兄弟,沒事的。”

    大齊王聞聲,不自覺扔下手中彎刀。德昌王雖眼盲,仍是他心上的刺哪……不能硬碰硬,能對付的先對付,反正他早已做好準備,這次定要再除掉一人!

    “哼。重華王領朕旨意。先王御賜寶刀已斷,再不能隨身,往後不許宮內行走。撤去你工部水衡令一職,從此不得過問政務,沒朕傳喚,不准出封邑一步。”撂下話,大齊王便飛也似地逃進深殿中。

    目送九王兄離去,伏雲卿忍著疼,默默彎身拾回斷裂寶刀。

    “雲卿,別惱了,你只受點小傷已屬萬幸。別同我一樣,落得雙目永不得見天日;或如同向陽一般,戴上不能取下的面具,一輩子見不了人。”

    “不會的,我已為哥哥們取來藥草,不會沒救的。但是九王兄對咱們的偏見與執拗愈來愈深……”

    德昌王摸索著弟弟的小腦袋,愛憐地拍拍。“王上聽不進忠言,依你性子,離京也好,別觸怒王上又傷了自己。”

    伏雲卿落寞輕笑。論兄弟,七哥和十一哥才是與九王兄同父同母的嫡親手足;明明七哥傷得更深,卻還顧念著她這“弟弟”……

    倘若前年七哥沒受毒害失明,能順利繼任大齊王,今日大齊必有不同光景。“七哥,我不怕。眼前王上不敢摘咱們手中兵權大肆胡來,但時日一久,我擔心——”就怕大齊早晚不是毀於外患,而是毀于王上手中。

    “父王既選了多疑的九哥,卻不給傳國玉璽,反倒給咱們四人輔國之權,諸事合議,這不是註定失和?人稱父王是明君,可他難道沒想過……”

    “別多想,十四。父王已逝,王位是老九的,眼前要保住大齊得靠咱們撐下。若是哪一天王上能想通為君之道也就好了,就像從前一樣,兄弟之中他是最努力治事、一心為民的……”

    “可是六哥,在此之前有多少人得犧牲?咱們能保住多少人?”

    戰慄著,伏雲卿轉向始終無語的海甯王。“十一哥,方才你部將帶走的姑娘人在何處?我封邑鄰近東丘,讓我送她們回鄉厚葬吧。”

    海甯王伏向陽搖了搖頭。“……由我來辦。”

    “十一哥,你——”

    伏文秀頷首同意。“這樣也好。十一,記得,要乾淨俐落。去吧。”

    伏雲卿看著兄長旋風般消失,他忙扯住威遠王衣袖。“六哥,她們為兩國和平前來卻命喪異鄉,難不成你們要幫王上隱瞞一切?”

    “不然你要等東丘知道真相,對大齊開戰?”

    “可六哥,王上有錯在先,咱們理虧,不論東丘會否動怒,咱們都該承受。”

    “承受的不會是王上,更非你我,而是咱們的百姓。你應該清楚。”

    “但……要我昧著良心、枉顧是非曲直,我——”

    伏文秀心疼地輕撫弟弟那過於頑固的小腦袋。

    “十四,皇子要守護大齊,不想血流成河的話,這次,你暫且退讓吧。婦人之仁救不了大齊、保不住任何人的。你出生就是大齊皇子——再難受,也是你無法逃避的命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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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1)

    大齊國境至東有座安陽山為屏障;山道僅一條,山頂設有森嚴關所雲間關,進出不易;狹窄蜿蜒的山道入口還有座安陽城,外敵從來難以輕犯。

    這一天,安陽城上輕飄飄地出現一抹月白人影。城主重華王伏雲卿虛弱地撐住,斜倚牆邊;他一頭潤澤長髮像絲滑黑鍛般柔順烏亮,隨意紮成一束披垂肩側,那身雪膚玉容、翦水雙眸,模樣嬌豔得幾乎讓人錯認是絕色佳麗。

    可惜白皙面容在輕裝銀甲映照下,隱隱約約泛起青紫,有些失色,樵悴得教人心疼;平日生氣十足的明亮眼眸,今兒個卻有些黯淡。

    “王爺留心腳下!”安陽守城主將蘭礎小心翼翼地跟隨其後,一見不對便連忙搶上前攙扶住主君。

    “恕末將失禮了。”

    “咱們……還剩多久?”伏雲卿沉痛望著遠方斜陽暮色下的兩萬大軍,隨著旌旗高舉,宛若熊熊烈火自遠方疾襲而來,將把這座城焚毀殆盡。

    “角笛響過第二聲了。東丘只等咱們到第三響。要是王上再不派兵救援,半天內,這城再守不住。殿下,請盡速定奪。”

    “呵,救援?王上沒落阱下石已算是顧念兄弟一場了吧。”

    半年前東丘舉兵入侵大齊東境,明明王上手中有八萬重兵,卻對遭受攻擊的安陽等城不聞不問。伏雲卿向其他王兄求援,但信使接連下落不明,毫無回應。

    離開朝廷這三年來,她多次遇襲,甚至此時臂上仍帶傷,無力親自出陣;或許王兄們也同她一樣,正身陷危險中,自顧不暇。

    “只剩一刻嗎……若守不住安陽,讓敵軍攻上雲間關,一突破便再無障礙,能由水路長驅直人,不出半年,大齊東面各州定會盡數落入東丘手裡。”

    七年前,伏雲卿主張在安陽山東面山麓興建新城,開拓山下廣大平原。

    以往她有工部職務,鮮少回封地;但不問朝政回到封邑以來,她親率眾人引安陽山上的融雪進集水道,設儲水井,開闢山下新田,好不容易才讓連年旱災的東九州脫離饑荒。

    可同時在三年前,東丘王杭煜登基後遣使談和,發生使者半路遇襲的事故讓和談破裂,終於在半年前東丘對大齊發動了討伐。

    她手中的領地東九州,位於雲間關外的三州六城在半年內僅剩安陽。

    此次奇襲完全在伏雲卿意料外,以為有險峻山勢庇護,卻一夕間變色。東丘軍以少數精兵繞過固若金湯的城池,搶進險峻山道阻斷後方,孤立了安陽城。她不得不懊惱承認,傳聞中東丘王麾下快騎,果然不是浪得虛名。

    伏雲卿那當時遇襲,傷勢嚴重,加上自一年前起西北出現大批流寇,安陽城兵員全投入清剿,她痛失先機,無力抗衡東丘襲擊,坐困城中存糧告罄,再撐不住。

    “敗戰是我無能,我……對不住你們。”

    “是王上失德嫉才,紊亂朝綱,惹來戰禍,甚至派人刺殺輔政四王,怎能怪王爺。”

    “蘭將軍,王上是我兄長,我勸諫無方,輔政無力,守城未逮,怎不負罪?我自詡為國為民,無愧於天,但對你們……東丘王允諾,若獻城相迎,便饒全城軍民,但我\'我如何能降?可要我眼看全城盡滅,又何嘗忍心!”

    東丘王答應,若伏雲卿率眾歸降,安陽一人不傷。但她如何能信狡獪的東丘王?只是……安陽城五千人性命,全系於她一念之間。

    “王爺,東南方邊境不降的燕平城,和假意降服、暗夜偷襲東丘駐軍的納爾城,最後不論老小,城破後均遭處決。繁華的燕平與納爾,現在變成兩座荒城。”

    “我知道。”雖是它國紛爭,傷重中的伏雲卿還是聽得清楚。

    再加上前方已降的五城殷監不遠,看得出那東丘王領軍雖極為嚴厲,但治事手腕也十分高明,對不戰便歸順之處廣開糧倉,發放糧餉,處決惡官酷吏,遠較大齊朝廷更能安定民心。

    伏雲卿雖改善了百姓生活,治水有功,田地收成也大有斬獲,但背地裡有不少人主張趁早歸降東丘,雖沒當面說,但她心底清楚幾年來王上作為造成的動盪已讓民心遠離。

    皇子應守護的大齊,是千萬百姓還是王上一人?

    九王兄逼她母妃在父王駕崩百日後殉葬,她對王上也已死心,唯一懸念的是轄下百姓,牽掛的是幾名感情甚篤的兄弟,此外再沒留戀。

    王兄們常告誡她,若形勢比人強,忍讓必有生天,她從來不是不懂——要保安陽城就剰一條路;只是她不可能真心降東丘。

    但她從不喜歡玩弄詭計,討厭耍詐欺人,不想冒險詐降……她真沒力氣再偽裝下去了。過了冬至,也就滿二十了呢,她這個無能的大齊十四皇子啊……

    “也罷……死了容易,活下來難。”

    “那麼王爺、王爺之意是……”

    “蘭將軍,傳令下去燒毀書庫,務必焚盡所有水路山道兵備圖。本王決意——”要讓眾人活命,只能這麼做,即使她不會原諒自己失守。

    右手早已不自覺扶上腰間配劍。重華王一生磊落,也夠了。最後……為防王上藉端生事,她不能留下任何“證據”。

    皇子的命運,早在她降生為“皇子”的那一刻,便已決定一切。

    “王爺!”從不曾抗命的蘭礎制住伏雲卿手腕。“王爺,您逃吧。”

    “將軍竟要我逃命?伏雲卿豈是貪生怕死之輩!”

    蘭礎笑得苦澀。“王爺您不逃,卻寧死不屈吧!王爺為挽救一城性命甘願殉死,可這裡的人,都是王爺自九王手上救回來的,咱們虧欠王爺大恩,原就無以為報,明知王爺決心殉死,怎能置之不理?”

    “能死得其所也不枉此生,百姓就煩蘭將軍代為照顧。我無能守住安陽,理當以命償罪,只盼東丘王能信守承諾,一人不傷。”

    “不,開城降服的重罪不該讓王爺獨自攬下;何況這重華王,不,重華皇子原就不存在,即便您降了,別說東丘王不信重華王是女子,只怕他們會使出什麼生不如死的招數逼供。咱們不能見您——不能見皇女殿下受此羞辱。”

    伏雲卿臉色刷白。“蘭將軍你……何時發現的?怎麼不曾、不曾詢問我?”

    大齊女子地位卑微,從來只是男子附屬;別說不許讀書識字,連抛頭露面都不行。這偽稱皇子的大罪若被發現,早被處刑。

    她戰戰兢兢咬牙苦撐隱瞞多年,如今否認也已多餘。她無奈苦笑。“將軍竟隻字不提,甘心跟隨我這些年……是過於委屈了。”

    “對咱們而言,仁德的主子便是主子,無關皇子或是皇女。您身懷苦衷,咱們幫不上忙,唯一能幫的,便是守護您這秘密到底。這事,安陽城中,唯有末將與一雙兒女蘭祈蘭襄三人知道,沒別人知情,您無須擔心。”

    “可我——唔!”伏雲卿猛然住口,頸後劇痛襲來教她一時站不穩,身後竟竄出一人襲擊她——是蘭礎將軍之子、她麾下副將蘭祈!

    她呼吸一窒,眼前蒙上一片黑,最後擠出幾字:“你們這是……做什麼?”

    最後撐不住,任身軀無力摔跌落地。

    意識飄忽遠去之際,依稀聽見蘭礎的聲音在她耳邊回蕩,逐漸模糊。

    “今後就當重華王已死,趁大軍進城前您離開吧。末將這回就不祝您武運昌隆了。忘了大齊也好……只願皇女您此後能一生無憂……”

    搶在城落之前,蘭祈高舉白旗,開城迎進東丘大軍。

    同時,安陽城中有幾處發生大火。沒太大傷亡,卻讓城中一時騷動四起,延燒一天一夜,最後好不容易撲滅火勢時,只找到一具面目不全的焦屍。

    未及次日黎明,東丘王偕同貼身部將進入城中大殿接受降表。

    跟進城的部分東丘軍士井然有序地在城東一口水井邊輪番歇息,不曾擾民;大部分士兵駐紮城下。

    蘭祈率領所剩不多的安陽城官員,跪在廳中靜待東丘王發落。

    東丘王始終不語,沉默僵局將蘭祈等人壓得喘不過氣。年輕的蘭祈幾次忍不住偷覷大位上的東丘王杭煜。

    東丘王杭煜樣貌極美,豐神俊朗,儀錶翩翩,劍眉星目下襯著高挺鼻樑,唇邊一抹若有似無的笑痕,增添了幾分難以捉摸的神秘。

    他周身不帶半分暴戾肅殺之氣,可那身堅實的銀色連環甲下,卻隱約散逸一股強悍霸氣;只是,以為正應該趾高氣揚的東丘王,自進城後卻不曾流露一絲欣喜。

    他平靜得讓人以為拿下安陽城只是樁無關緊要的小事。

    杭煜以手支顎、略微斜倚座上的姿態煞是秀雅好看,像只慵懶美麗的豹子,讓人想趨前近瞧,卻又懾於其威勢而不敢造次。

    他若不吝笑顏,應能令天下女子癡迷不已;也難怪自他登基前,便不時傳出各國佳麗傾心于他、懇求聯姻的消息。

    而他總算開口時,嗓音同樣好聽得令人著迷,往往讓人忘記聽進他說了些什麼。

    “哼,好一個重華王伏雲卿,竟敢當朕的面自焚身亡啊……”

    那尾音似乎真有幾分遺憾。“這人太過傲氣。廳堂外頭……地上那具從書房中找到的焦屍……便是他?”

    一名老臣連忙上前作揖回話。

    “回王上,屍首手中找到玉飾。大齊先王所賜皇子印信,刻有並蒂清蓮的赤玉腰佩聽說伏雲卿刻不離身。既有赤玉在側,死者應是赤玉主人無疑。”

    “聽聞伏雲卿能一目十行,事事過目不忘,自幼有神童之稱,文武皆有涉獵,尤其撫琴作畫是大齊名家,琴藝超絕,出神人化的指上功夫得自“琴仙”歐陽望真傳。沒能聽他彈上一曲,與朕的明心王妹一較高下,倒是可惜。”

    “王上,這重華王長年治理大齊水路工事,對各處江河要道了若指掌,原本計畫攻進大齊可由他引路,沒能生擒他,只怕會讓大軍行程推遲。”

    “若寧可一死也不降,伏雲卿哪會願意替朕效命?”杭煜不置可否。“現下城中還剩多少軍民?安陽城守將……蘭祈?你來回答朕。”

    “是。兵力三千,其餘兩千人全是老弱婦孺。”

    難得抬頭打量蘭祈等人時,杭煜目光瞬間變得銳利,霎時又隱遁恢復平靜。

    “朕聽說城裡舊臣多是隨重華王自齊京來的,追隨他很久了?”

    “不、不久,四、五年而已。”

    “哼。重華王歲數尚不及二十,年輕得很,四、五年還不算久?”

    左右部將上前請示:“王上,該怎麼處置他們?”

    “處置?”盯著緊張不已的降將們,杭想難得揚起一抹輕笑。

    “下令封城,放火燒了安陽,一個也不准放過。惟獨面前這一干人等,等他們眼見滿城老小盡滅後,再統統斬了。”

    蘭祈顧不得失禮,猛一抬頭,神色大變,聲音直發顫:“東丘王你——”

    “先前遣使之際,朕已說得明白,伏雲卿若率眾同降,朕不傷一人;可他未降,朕留你們何用?朕的旨意,可不容絲毫違逆,自命清高假意屈從卻心底不服者,朕一概不留!”

    停下話,杭煜微微眯眼,始終只覺乏味的目光落定地上屍首好一會兒,下一亥突然立起,冰漠眼神掠過幾不可見的諮異,步下臺階,負手背對蘭祈等人。

    “原本應該如此,不過……罷了,就看在重華王剛烈不二的份上,人既已死,朕也懲戒不了他,你們既願歸降,朕便饒過這次。可是……”

    杭煜一轉身,那語氣森冷得像是道詛咒,將所有人縛在原地不能動彈。

    “若敢再有貳心,朕會讓你們後悔今日活下來。今後該做些什麼,朕會派人傳令。統統退下!”

    待蘭祈等人離開後,左右才恭敬問道:“王上,重華王的屍首如何處理?”

    “高懸城中內牆上,讓城裡的人好好瞧個清楚。大齊對安陽再也無能為力,他們從此再無依靠。三個月之後,以皇子之禮厚葬他。”

    東丘軍下達禁令,凡是過於接近城中、或擅自為皇子焚香祭拜者,會被視為心系大齊的叛逆,因此即使有不少人悼念重華王英年早逝,也不敢太過張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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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12-13 00:17:25 |只看該作者
第2章(2)

    當夜,月色朦朧,星夜昏暗,卻有兩名姑娘違反宵禁之令,在暗巷中拉扯著,不時從藏身的隱蔽角落探出頭,試圖看清東丘軍在城中內牆上的舉動。

    “這四周有人巡邏,危險,別再接近了。殿下,千萬忍下這口氣。”語帶哽咽,藍衣姑娘一把抱住同伴細瘦腰枝,不讓她衝動壞事。

    “我爹唯一心願,是保全您的性命。您別負他,別讓他死得不值。”

    “我、我知道的……”伏雲卿力持鎮定,卻無法遏止眼中淚水奔流,震驚與心痛接連而來,教她幾次大口吸氣,試圖平穩心緒,可心脈依舊紛亂難平。若非虛軟身子尚倚靠著旁邊土牆,她差點倒下。

    “不打緊,你可以鬆手了。蘭襄,我知道分寸的。”

    她緊緊握拳,指尖幾乎刺人掌心。“蘭將軍怎麼偏要代我犧牲!他明明阻止我,自己卻……傻瓜!該死的人、註定該死的人,有我一個不就夠了嗎……”

    “我爹說過,不管東丘或大齊人,都不會有人相信曾任大齊東路元帥的伏雲卿是女子。不論您降不降、自不自盡,東丘大軍一旦進城,除了給他們一個像是重華王的人以外,沒法阻止東丘追究下去,多追究只是徒然擾民。”

    蘭襄噪泣看著與自己年紀相仿的主子,這才真正感覺王爺是女子無疑。

    恢復女裝的伏雲卿,失去了平日堅實盔甲遮掩,嬌軀纖細得彷佛一折就斷。

    即使過去她在戰場上衝鋒陷陣總是領頭的那個,但其實她不是武將,更非勇者,她不過是盡力完成被交付的皇子職責而已。

    “殿下,您只管記住,我爹心甘情願還您當年救下咱們蘭家的恩情,也就夠了。”即使隔著面紗,蘭襄也能感受此刻伏雲卿發自內心深處的無聲悲泣。

    王爺心底的痛,不比她這個做女兒的少半分哪……因爹爹的死,蘭襄心中縱使曾有怨慰,也消失泰半了。\'

    “我爹他曾感歎,為了宮中權勢,硬要一個姑娘家甘冒天大風險偽裝成皇子與九王爭鬥,耿直的殿下太過可憐了。打追隨您起,他沒見您真心無憂地笑過。所以,若有那麼一天,能讓您得到解脫,他會不惜代價幫您。今日,正是如此。”

    “但……蘭襄,若我不再是重華王,大齊十四皇女也從不存在,那我、我到底……到底活著又是為了什麼?”伏雲卿幽幽問了,卻沒有答案。

    為了妃位,她娘親偽稱生下皇子;為了母妃,伏雲卿不得不當個皇子。即使如此,她一切努力只是希望能讓母妃和父王開心。琴藝畫技、水陸工事,能學的就拚命學個像樣,讓母妃能感到驕傲。

    但父王愈疼她,她的處境就愈危險,與九王兄間的嫌隙也愈深,稍有差池,她們母女必定喪命;而到了最後,恐怕連皇子身分也守不住……

    低泣漸歇,伏雲卿心痛地將目光拉回城牆上頭。

    “是我……對不住你,蘭將軍。原諒我,就連替你收屍安葬都辦不到。”

    “那東丘王明明下令,之後要厚葬重華王。看似尊崇,卻又任憑那些士兵們無禮地將遺體翻來攪去,不知在玩弄什麼;還任其在城牆上曝曬示眾九十日。說厚待,根本是虛情假意惺惺作態!”蘭襄看著那場面,不免激憤道:“虧這城裡有不少人對東丘軍的軍紀森嚴頗為讚賞,其實也不過是群烏合之眾……怎麼了,殿下?”

    “就我所知,東丘士兵不敢如此張狂。不論厚葬或示眾,是常見的威嚇手段。不過,既已決定要在城牆上示眾,就不該有人擅動遺體;或者,這也是東丘王的命令?他們似乎想從蘭將軍的遺體之中找出什麼……會是什麼理由?”

    不對勁。望著士兵們不尋常的舉止,伏雲卿胸口總盤旋著鬱悶之氣,揮之不去。

    “殿下,別管那些了,我爹的事,蘭祈哥會想法子。眼前最要緊的是讓您平安離開。您留下一天,危險便多一分。雖遠了些,您還是可以去投靠南邊的威遠王或東北邊的海甯王啊!兄弟之中,他們不是與您交情甚篤嗎?”

    “如你所見,我現在只是個普通姑娘,能怎麼危險?大齊女子的層層規矩,從來多如牛毛,假若東丘軍如傳聞嚴謹,應不會傻到干犯眾怒、任意欺負人吧。”無奈低頭掃過自己一身女子素雅裝扮,伏雲卿搖頭苦笑。

    “何況,王兄們雖疼我……但他們疼的是王弟,並非王妹啊……別說重華王殉城的消息已往外傳開,我沒能守住安陽,又有何顏面去投靠他們?”

    “殿下,那……”

    “抱歉,蘭襄,原諒我任性。既然沒能死成,我對這裡的人就仍有責任。在確認安陽的百姓安好無虞之前,我哪兒也不去。”

    明明向東丘軍投降才沒過多久,城裡居民卻很快便習慣東丘軍立下的規矩。

    早先幾天,還有三三兩兩的人會在遠處憑弔重華王,或是哀悼,或是感歎;可三天后,連上街的人都會主動繞道而行,方圓百尺之內,再無人接近。

    自安陽獻城之後,東丘軍運來糧餉,每日按時發放食物給斷糧多日的饑餓百姓,在城中設立了十多個據點,迅速而公平地解決了生計問題。

    “姑娘,這大餅趁熱吃吧。”即將正午,蘭襄一領到食糧,就趕回縮在城中一隅發呆的主子身邊,笑著遞上東西。為防身分曝光,她改口喚主子“姑娘”。

    “天氣轉涼了,聽說馬上還有棉衣可領,我等等再去排隊。”

    “別忙,歇會吧。你先用,我還不餓。”

    “可姑娘,您已經三天沒吃半點東西了,這樣下去……”

    想起主子的驕傲烈性,蘭襄板起臉。“您該不會還想著要去同我爹作伴吧?請千萬打消這主意。活下來,將來要報仇、要雪恥都行。”

    “我只是沒胃口。”伏雲卿側過臉,避開蘭襄目光。“甭擔心我,餓的話,我知道怎麼領伙食的,去排隊就好,不是嗎?東丘軍這點倒是做得不錯,至少不分男女老少,都能一視同仁喂飽;不像大齊,往往為了維護戰力,餓死一票姑娘。”

    伏雲卿穩穩站起,似乎還有力氣。“我不餓,倒有點兒渴。你好好坐著吃餅,我去取點水,馬上回來。”沒等蘭襄追問,她連忙隨口說了理由即快步離開。

    沿著街邊,漫無目標地閒逛。其實走不了多遠,她身子就已虛弱得隱隱發顫。

    “不吃東西還是不成嗎……”伏雲卿不免苦笑。是她的性子太好摸透,還是蘭襄直覺過於敏銳,連她盤算著什麼都一清二楚。“也是,天氣真有些發涼了呢……”

    故意挨餓受凍,她就是不想接受敵人施捨,這是她唯一能端的尊嚴了。反正生死她早置之度外,現在僅僅是想弄明白,自己被迫做出的決定到底是否正確。

    放眼望去,城中百姓雖然難掩滿臉疲憊,可眼眸中精神十足,先前發生的戰事彷佛早已過去,人手一個大餅、喝著菜湯,每張臉上都是滿懷希望的笑意。笑容啊……她已經許久許久沒見到自己轄下領民如此開朗的笑容了。

    記得,若依她計畫打通南北河運水路,還能灌溉許多新田,她有自信不出三年,不僅東方幾州都能自給自足、衣食無缺,還有多餘糧食送往大齊各處。

    若能等到那時,她就能重新整軍,讓她手中一萬軍士能發揮應有的戰力,不至於像今日淪落到任人宰割的地步。

    只是……她能等,百姓卻等不了她。光看現在上街視察的東丘將領如何受到百姓沿街夾道歡迎的情況,她就明白百姓們的選擇為何了。

    沒有人懷念大齊,沒有……任何一人。除了她。

    果然她還是不夠格。如果她能展現更迅速豐碩的收穫,也許民心不致流失。是她不該竊占皇子之位,天真地以為自己能像王兄們一樣扛起治國重任。

    “打一開始……難道就不該有重華王存在嗎?”

    這麼一回想,讓她胸口登時揪痛起來,幾乎窒息,連站立都極為勉強,疼到不得不停下腳步,慘然垂首扶著街角屋簷下的牆面,有些欲哭無淚。

    無用之人如她,果然不該……活著。

    不知街上喧嚷人聲何時褪去,等她注意到時,周遭靜得出奇,略略抬頭回望,赫然驚覺身邊民眾早已紛紛跪在路旁兩側,就剩她一個突兀站著。

    前方數名東丘士兵持槍就要衝來。“大膽刁民還不跪下!見到咱們東丘——”

    “慢著。”

    身形高大的銀甲戎裝青年揚手阻止了底下人的動作,逕自策馬走向她。

    逆著光,伏雲卿眯著眼,看不清楚他樣貌。

    “姑娘……沒事吧?是病了嗎?”這東丘將領的嗓音溫柔有力,好聽得緊。

    “不,什麼都沒、沒事。”她撇開頭,不想引人注目,更不想接受敵人的關心。

    他的聲音雖柔和,可不知怎地,霎時教她身子不自覺隱隱抖著。

    但她的肚皮卻在此時發出了微弱抗議,聲音雖不大,卻足以讓人聽見。

    “莫非是沒拿到發放的糧餉?”年輕將軍柔聲依舊,隨即下馬走向她。

    “即將入冬,姑娘這身衣裳太過單薄,才會忍不住發冷打顫,連在街邊走幾步路都沒力氣。難得一雙眸子如此漂亮,無精打采便可惜了。”

    她一時愕然。這傢伙該不會注意她許久了吧?街上人這麼多,他卻注意她?倉皇退開,伏雲卿這才連忙抬頭,定睛細瞧眼前親切男子模樣。

    怎麼會是他!當時的那名東丘天領守將!這次竟由他領軍!

    雙眸對望,戰慄竄上她背脊。事隔三年,難道他能認出她?

    明明該是面目可憎的敵將,卻有張令人難以生厭的臉孔,教她心生罪惡地低頭自責。她是眼瞎昏頭了,怎會認為敵人的模樣可親?!

    就算、就算她曾欠他一份天大的人情,她也絕不能相信他是好人!

    何況當時她從他手中逃脫,對自負的他而言,不啻是個天大的羞辱。

    她不能被他發現!

    “先前軍令已下,不准讓任何一個百姓受凍挨餓。”杭煜回過頭,沉下聲:“誰負責本區發放的?還不把吃食和棉衣全送上來!想違背軍令嗎?”

    “跟任何人都無關,是吾、民女身子太差。”在思及不該插嘴前,伏雲卿的辯解已脫口而出;總以為若不快找個藉口,會有人遭殃。

    就算是敵軍士兵,她也不要見到任何人受她牽累,她只希望眼前別再有紛爭。即使說謊會讓她一直咬到舌頭也得忍下。

    可是……能找什麼藉口拒絕這人多管閒事?“民女……不能吃麥子大餅,會發高熱數日;也不能靠近棉質衣物,會全身起紅疹。請快、快快拿開那些東西。”

    “……這還挺罕見的。真難為你能長到這年紀。”

    東丘將軍劍眉輕揚,似覺有趣,盯著她不安地挪動身子退後、幾乎貼上牆壁;他微微揚唇,頭也不回地揮了手。“克倫,將馬背上的應急食糧取來。”

    後方出現一名男子,身形同樣高大,極為靈活地拎了一個皮袋過來呈上,精銳目光還不住打量她。

    看似身分極高的東丘將軍將沉甸甸的皮袋交給她。“這留著吃吧。還有,或許這能讓姑娘暖和些。”他將身上虎皮披風解下,替她披上,輕柔系了結。

    “姑娘現居何處?東丘軍駐留一日,我讓人天天替你送上吃食。”

    驚訝之餘,伏雲卿忙婉拒:“不、不勞大人費心,民女只是旅人,投親途中恰巧路經此地而已。等局勢好些,城外有長輩親戚可依靠。謝過大人一片好意。”匆匆轉身,三步並作兩步走,她拉扯著過於寬大的披風,懊惱地抱著不知裡頭裝了什麼鬼東西的皮袋趕忙離開。

    杭煜輕笑幾聲,旋即躍上馬,打算繼續巡視街坊;下一刻,卻陡然停下動作,掉轉馬頭,炯炯目光望向方才那名纖弱姑娘離去的身影,彷佛若有所思。“克倫,我記得按習俗,大齊姑娘的面紗掀不得。”

    “是。聽說面紗代表姑娘貞節,隨意掀了便是侵犯姑娘家的清白,會招來眾怒。怎麼了,主子對方才那姑娘有興致?”

    “是挺有意思的。你沒注意到嗎?她沒彎腰。”

    “末將愚昧,這是指……”克倫有些摸不透主子的意思。

    “就算旁人全都跪下了,她卻不跪;道謝行禮時,即使她拱手垂眼低頭,卻不曾彎腰。她的背太過挺直了。過於高傲的姑娘,總是讓人……印象深刻。”

    杭煜唇邊浮現一彎別有深意的笑痕。

    “派人跟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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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12-13 00:17:41 |只看該作者
第3章(1)

    躲進暗巷中,腳步稍停,伏雲卿打開手中皮袋,是附近一帶難獵得的鹿肉乾。她不自覺撫上肩頭這件看來頗為貴氣精緻的披風,忽然覺得暖意湧上、燥熱不止。

    “假若每個東丘將領對待百姓都是如此用心,那就難怪……”她一咬牙,心有不甘地扯下披風。可即使是如此,她身上熱意卻未曾消退半分。

    “必然只是演戲,故作親民罷了。那些敵人,不會安什麼好心眼。”

    伏雲卿冷哼,倔強地走回大街上,見到一名蹲坐路旁瑟縮抱著稚兒的婦人,便把東西全送給她,一樣不留。

    滿懷羞慚。她定是餓昏了頭,否則怎會以為敵人的披風溫暖、用心可敬?

    “喝水撐過去就好,水是安陽城的,不屬於東丘軍……喝些無妨。”

    這樣說服著自己,她便轉往城東最近的水井走去。

    安陽城有十九座不論季節都不缺水的深井,分佈在各個街坊中心,是她建城初期配合水脈與供水儲水便利挖掘建成,不論井深井寬,她都了若指掌。

    “現在沒人用呢,剛好。”

    遠一點兒的地方,有不少東丘士兵在歇息,起先伏雲卿並不介意,但當離井邊尚有一段距離時,她腳步突然頓下。

    井邊不遠處有名無精打采的中年男子,一身襤褸,就連指甲也呈髒汙紫色,眼神遊移不定,精光若隱若現,不住打量東丘士兵的方向,躡手躡腳欺近水井。

    伏雲卿不動,緊盯此人動作,而後目睹那名男子從懷中掏出小紙包,似乎打算把什麼奇怪的東西往井口丟下。不管那是什麼,絕對有問題!

    “住手!你在做什麼?!”她飛身上前,右手一把奪過小紙包,緊緊掐住不放。

    “該死!”中年男子驚愕低咒退開,連番揮拳想撂倒她搶回東西,卻被她閃過。“哪裡來的礙事丫頭!”

    “你搞什麼鬼!水井是百姓命脈,你想在裡頭放什麼?!”

    伏雲卿想制伏對方,卻因負傷,左臂完全無法施力,她雖不顧傷勢隱隱作疼,使盡招式,卻半點占不了上風,只能勉強不讓手中紙包被這男子奪回。

    “吵什麼吵?!”旁邊的東丘士兵剛巧有人轉頭,察覺井邊有異,陸陸續續起身,一擁而上,把兩人團團圍住。

    “這女人在井邊鬼鬼祟祟,打算下毒。看!東西還在她手上!”

    伏雲卿雙眸圓睜,詫訝這惡人先告狀。她來不及辯駁,手腕便遭人箝住,掌心的紙包被東丘士兵搶了過去。

    “克倫將軍,請看。”士兵跑步上前,將東西轉呈後方策馬過來的長官。

    “主子,逮到兩名形跡可疑的傢伙,還在那女子手裡找到不明藥粉。似乎有人企圖對井水動手腳。”

    克倫?不就是方才那東丘將領身邊的人?那……他主子不會也跟來了吧?

    “哦……企圖在井裡下藥?”一道溫潤如玉的男聲傳了過來:“是誰?”

    糟!果然又是方才那將軍!他怎麼還不去休息,這麼勤快巡城作啥?!

    伏雲卿突然不想抬頭了。打方才起,她就不知該怎麼應對他才好。

    中年男子搶白道:“是她!她想將毒藥扔進井裡,還好讓我撞見,否則只怕這裡的士兵們全會被毒死!”

    “喔……還真巧,咱們又見面了呢,姑娘。”隨著馬蹄聲停在伏雲卿面前,青年將軍爽朗笑聲響起,聽來極為愉悅。“該不會是嫌棄鹿肉乾滋味太差,想報復吧?瞧瞧,連披風都不見了,是連虎皮也會讓姑娘起疹子嗎?”

    “不是的。”她俏臉赧紅。雖早已看開生死,但她不容許有人誣衊她。“想在井裡放東西的是這個人,我只是盡力阻止他而已……信不信,隨大人了。”

    “是嗎?”杭煜略一揚手,召喚部下:“克倫,果真是毒藥嗎?”

    “主子,已試毒過,兩隻羔羊均當場斃命。”

    “那麼……將這男子送到刑官處受審,要他招出是誰主使。”

    中年男子眼看就要被帶下,連忙慌張大喊:“等等!大人!下毒的是這名姑娘,怎麼不抓她究辦?!”

    杭煜冷笑。“自始至終,說那是毒的,只有你一個。這便是理由。”

    “可惡!既是如此——”中年男子眼看事蹟敗露,突然發狠,甩開周遭士兵,張牙舞爪朝杭煜喉間襲去。

    伏雲卿被身旁眾人一擠,跌倒在地,回頭同時,想起了什麼,忍不住大喊:“當心!他練過毒爪!別被他指甲傷到!”

    下一刻,她察覺自己的擔心根本多餘。一旁竄出飛石索,神准卷捆中年男子高舉的雙手,制住他的攻勢,是那克倫將軍拋擲的。

    接著她看見那東丘將軍騰空一躍,長鞭淩厲揮出,將那下毒的中年男子鞭倒在地,傷處深可見骨。他的武藝遠比她當年所見所想還要出色。

    伏雲卿愣愣看著昏死過去的中年男子被士兵拖走,嬌軀微顫,並非只因天寒。她以為自己視死如歸,再沒什麼好怕,可心頭這股戰慄又從何而來?

    是因為……這名東丘將軍的深不可測嗎?

    “我該向姑娘道謝。你救了這兒的士兵。”他伸手扶起她,她卻倉皇抽手。

    “不,我……民女無能,沒幫上什麼。”

    看著她,東丘將軍忽然低歎口氣,俊眉輕蹙,似有煩惱。“雖然姑娘說已阻止了他,不過,不知城內其它水井是否已染毒,就怕水脈相連受了污染,屆時只能棄居,將所有百姓疏散到前方幾座城了。”

    “不用如此麻煩。安陽城中所有深井壁上均有供水口,水源來自地下儲水池,現下即將入冬,水位偏低,沾不上供水孔,儲水池不會被牽連。若有其它井水遭人下毒,便封去供水口,無須擔心各井連通會遭污染。遷移百姓未免太勞師動眾。”

    杭煜俊眉輕揚,眸光閃爍。“只是恰巧路過本城,姑娘倒是清楚這些。”

    “這點小事……在這城裡住上幾天便能知道。”伏雲卿懊惱,暗叫不好。

    明知該小心不啟人疑竇,這會在他面前,怎麼卻一再失言?

    “是這樣嗎?”他凝看她眼眸好一會兒,極為突然地伸手就要撫上她臉頰。

    “經此混亂,姑娘頭紗沾了沙塵,我替你拂去吧。”

    “住、住手!”她揮開他大掌,忙跳開原地,不免有些驚慌。怎麼覺得他下一步是要掀她面紗?

    “碰觸女子面紗,於禮不合,尚請大人見諒。”

    “於禮不合?”青年笑得有些無辜。“我初來乍到,可否請教姑娘,大齊風俗裡,年輕姑娘們芳容若被男子窺見的話,該當如何?”

    “姑娘家唯有自盡一途了。”她提醒他,同時倒退一步。

    他詫訝抬眉。“我還以為得要嫁給對方呢。”

    “謠言不能盡信,否則犯了規矩,當心惹來眾怒讓民心不服。”她再退一步。

    “那麼,收受饋贈也有分規矩嗎?”

    “什麼?”她心間驀地一顫。難道他發現了她對他的東西不屑一顧?

    “不,沒什麼。夕暮將至,我送姑娘回去吧。”他翻身上馬,朝她伸出手。

    “光天化日下,男女間太過親近,這也不合規矩。大人還請留步,民女就此告辭。”她一逮著機會,立刻奔進最近的巷子中,恰恰是馬兒無法通過的窄巷。不敢回頭多瞧,伏雲卿心中的不安陡升。

    腦中只有一個念頭——安陽城不能再待下去了。

    穿過一條又一條的曲折巷弄,憑著腦海中的街坊圖,伏雲卿刻意繞了複雜遠路,還不時回頭張望,最後才又小心翼翼地混進市街上。

    她幾乎能肯定,早先有數名東丘士兵暗地尾隨她身後;不過,一刻鐘前還不時聽見的腳步聲,現下已完全消失。她總算成功甩開跟蹤。

    “果然還是弓人起疑了嗎……”她萬分懊惱地走回城西落腳處。

    王兄們從以前就常叨念她,事事直言無諱容易惹禍上身;即使正確的事也有必須保持沉默之時,才是明哲保身之道。唉,果然王兄們比她有遠見哪……

    “看樣子,說謊這回事,還得再多練練才行……”咦!

    伏雲卿突然有些忿忿不平。“做什麼得為了東丘軍如此大費周章哪!”她從來行得正、坐得端,怎麼現在得學著當小人?

    “姑娘!”老遠就看到伏雲卿沮喪走來,蘭襄連忙揮了揮手,擔憂地奔上前,拿著棉衣替她披上。

    “不是說去去就回,怎麼現在才回來?姑娘氣色極差,莫非出了事?”

    “方才遇到在街上巡視的東丘將軍……”

    聽到蘭襄倒抽一口氣,伏雲卿決定略去後半段不提,免得蘭襄嚇昏過去。

    “……我見到東丘將軍身邊有名部將,他用的武器是飛石索,那是以藤索兩

    端系有穿孔石球的投擲武器,常是西北邊昭武國山區獵人狩獵時用來纏住野獸四肢之物;而且他們說話的口音也與東丘人迥異。”

    “姑娘之意是?”

    “假使東丘王真如傳言般在意部將忠誠,就不該會輕易任用外族人為將領。”

    “或許只是巧合……”

    “倘若只有一、兩人,還能說是巧合,但當人數不少時,我倒擔心別的——雖不知是怎樣的契機,但東丘與昭武兩國,或許本來就有聯繫,萬一此次為了對付大齊,兩國聯手結盟的話就糟了。畢竟,沒有充分準備,東丘不會妄動才是。”伏雲卿低頭思索。“假若這次出兵並非東丘獨自策劃,最糟的打算,便是不久之後,昭武國也會攻進大齊。一南一北,出其不意夾擊大齊,徹徹底底分散大齊兵力。首當其衝,或許位於北路的十一哥會有危險,得警告他……蘭襄,還好嗎?”

    蘭襄臉色發白,勉為其難點點頭。“似乎去哪兒都不安全。咱們怎麼聯絡海甯王?先遣使者下落不明,單靠咱們,能縱貫大齊國到達另一頭邊境?”

    “縱貫不可能,那是九王兄的天下。”伏雲卿眼瞳中滿是茫然。“……不如先去見見距離咱們最近的六哥再作打算。若要報信,由六哥派人去見十一哥,會比咱們自己前去快得多。不過……”

    不過六哥會願意信她、原諒她、接納她這個倖存的王妹嗎?或者,她以信使身分前去,別與六哥正面相見……就當伏雲卿已殉城……

    無論如何,從來端正寬厚的六哥,是此時她唯一能指望的了。

    打從東丘軍進城起,伏雲卿初次有了不能輕言送死的念頭。她得警告七哥。

    下定決心,她一面將蘭襄遞來的大餅有一口沒一口地囫圇吞完,一面合計下一步。“要見六哥,一路上要通關,必須以重華王信使的身分前去,父王賜予我的皇子印信不可或缺;只是印信當時讓蘭將軍取走……這下我得取回才行。”

    說著,她和蘭襄不約而同望向城中方向。

    “姑娘您還負傷在身,一不小心就會讓舊傷復發。這事得由我動手,好歹城中秘道我曾走過,姑娘詳細指點,潛入城中不是問題。”

    “但萬一驚動東丘士兵,你能應付嗎?”不願拖累侍女,伏雲卿拒絕在先,但考量成敗機會,加上蘭襄執意,最後只得應允。

    “……好吧。蘭襄,千萬要小心。”

    這一夜無星無月,偶落細雨,街道上冷冷清清,空無一人,所有房舍在戰火中毀損的百姓,都在日落前遷移到內城官府廳堂中,沒有人在寒風裡受凍。

    就連往常巡邏的士兵也比平日少了許多,時機再合適不過;蘭襄出發已逾半個時辰,伏雲卿等著她回來,不知怎地,總覺得胸口極悶,抑鬱不安,心緒難靜。

    “東西到手了,姑娘!”

    “沒錯,是我的印信。”伏雲卿接下玉飾收人懷中,有些不解怎麼心跳依舊紊亂。“接著咱們得往城西去,那裡的井下有水路通城外。”

    建城時,她是反對留什麼逃脫通道的,不過哥哥們勸她有備無患,她這才心不甘情不願地設計那秘道,沒想到今日會派上用場。“蘭襄,咱們快走。”

    早些時候,主僕二人便特意弄來煤灰,將身上衣裳、手腳臉蛋給弄得髒汙無比,令人望而生厭。喬裝走在暗巷中,纖細身影幾乎融人漆黑夜色中。

    手腳雖已冷得直發顫,她們仍然一步步往城西目標前進,時走時停,小心謹慎地避開偶爾出現的巡更士兵;一聽到有馬蹄聲接近,便趕忙躲進暗巷中。

    幾乎就在她們身旁三尺之處,馬蹄聲掠過,她們才不約而同地喘了口氣,下一刻,遠去的馬蹄聲乍停,突然又疾速逼近她們;這回,不偏不倚停在巷口。

    “泥濘地上有淺印——誰在那裡?!”似曾相識的男聲嚴厲喝道:“三更半夜,偷偷摸摸躲在暗巷中,非偷即盜,再不現身,格殺勿論!”

    伏雲卿頓時心跳停了拍。該死!是他!可她們偏偏又躲進死巷,無處可藏!她掏出雙花紅玉遞給蘭襄。“由我來擋,你趁亂潛進水路出城吧。”

    她早就想這麼做了。不願再苟延殘喘,乾脆光明正大一較高下!

    “姑娘,別急。”蘭襄制止伏雲卿抖出護身袖裡劍。“他們至少有二十人,就算姑娘能對付十個,我也對付不了剩下的十個。您雖拙於說謊,但我能應對。”

    “蘭襄,事到如今——”

    “姑娘,今非昔比,您也該學著忍耐點了。最要緊的是留住一命。”

    主僕兩人低著頭走出暗巷,立刻讓持刀士兵團團圍住。

    蘭襄察覺伏雲卿低頭的僵直舉止,赫然想起王爺貴為皇子,備受疼寵,沒對任何人行過什麼伏地跪拜大禮,連忙出其不意地朝她腿窩猛力一頂,這教伏雲卿幾乎整個人跌進泥地裡。

    “……抬起頭來。”高高在上的東丘將軍好聽的嗓音竟比寒風更為冷冽:“違背宵禁在街上晃蕩,該當何罪?”

    “奴家、奴家只是忘了帶祖宗牌位走,特意繞回來拿,並非有心違反規矩!”無須偽裝,蘭襄已經自然地顫著聲音應答。

    蘭襄一把抱住伏雲卿,試圖搖晃得猛烈一點,她得連同主子的份一起用力抖。王爺被迫低頭跪行大禮,應沒人能想到眼前人會是驕傲的大齊十四皇子吧?

    伏雲卿一身泥沙,臉上處處煤灰,曾經名揚大齊的絕色麗容,此刻卻是令人不忍卒睹的一片灰黑髒汙;顧及蘭襄一片苦心,她就算想硬闖,也暫時按捺了下來。

    “莫非你們是奸細,想趁夜逃出安陽城、逃進安陽山頂上的雲間關?”

    “絕對不是絕對不是!”眼見面前東丘將軍一聲不吭,蘭襄忙再哀求道:“咱們無意觸犯禁令,還請官爺饒命!”

    “是嗎。”語氣平淡。原以為這東丘將軍不曾動怒,是信了她們的謊言,下一刻,他卻猛然一鞭揮向眼前的兩名女子。

    知道他的厲害,伏雲卿一察覺他動作就要閃開,但蘭襄卻死命捉著她,擋在她身前,被一鞭揮飛出去,頓時,蘭襄左腿上鮮血淋漓,濡濕大片裙擺。

    “蘭襄!”伏雲卿撲上前,拿出方巾壓制傷口,飛快點了她腿間穴道止血。

    伏雲卿心中怒火竄升,但蘭襄輕輕搖頭,按住她手背,以眼神示意她忍住。

    馬背上的東丘將軍冷道:“違背宵禁就得受罰。既然你們兩人無意逃出城,自然不需要能走太遠的雙腳。”

    策馬轉身,將軍的聲音稍微放緩:“看在你們懂得慎終追遠、懷念祖宗的孝心,這次我饒你們死罪,還不快回城中去找大夫,想在外頭凍死嗎!滾!”

    “是!謝過將軍開恩!”

    咬牙忍著痛,蘭襄靠著伏雲卿攙扶,往城中走,直到拉開一段距離才停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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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12-13 00:17:54 |只看該作者
第3章(2)

    伏雲卿以跟著醫術精湛的十一哥學到的皮毛,幫蘭襄緊急處理腿上傷勢;幸好傷勢並未如之前她親眼所見那中年男子的慘狀,或許這東丘將軍真的已手下留情了。

    但他毫不留情對蘭襄甩上這一鞭,仍教伏雲卿自責不已。她寧可傷在自己身上,也不想旁人受罪。她真不能忍嗎?竟讓蘭襄受傷……早知如此、早知如此……

    “那男人不好惹……姑娘,你之前遇到的人,是他嗎?若是,姑娘不能再拖了。日前他進城時我見到的,他是此次東丘領軍元帥,聽人家說,進城前,他便對重華王非常執著,開戰前曾下令務必生擒重華王,似乎跟王爺有過節。”

    “我一心國政,哪來閒工夫和東丘人有瓜葛。不會的。”

    斷不可能是為了當年取藥,至於其它牽扯……伏雲卿才想完,腦中突然掠過一幕情景,但思緒隨即被不遠處的騷動中斷。

    “重華王身上的印信被偷了!”依稀聽見遠處有人這麼喊著。

    “印信被偷!有大齊叛逆!”

    “方才遇見的那兩名女子——把她們找出來!”

    “不好!教他們發現了!咱們快走!”伏雲卿伸手要扶蘭襄,卻被一把推開。蘭襄搖頭苦笑。“既已拿到印信紅玉,姑娘,您得快出城,別管我了。”

    “蘭襄,我怎能不管你!你若留下,一定逃不了。既是如此……”伏雲卿雙肩輕顫,眼眸中波光閃動,懸垂於身側的雙拳緊握。

    “不論我有多少大義名分,多想再見哥哥們一面,但你是如今唯一追隨我的人了,我不想連累你也為我犧牲。我不讓你死,絕不讓你死!”

    要救蘭襄,只剩一個法子——由自己作餌,讓蘭襄逃命。

    “姑娘,別衝動——”蘭襄伸出手想拉住主子,卻只得到她腰間的雙花紅玉。

    “不是衝動。蘭襄,打一開始我就說過,犧牲的,只要我一人就夠了,你爹那裡——我會親自向他謝罪。記得,往西百尺,西城蘭桂坊中間井口,下井進入壁上供水口,遇到三叉路,右左左中右,一步不准錯,錯了便是陷阱死路。”

    “姑娘,答應我,不管多苦都得活著——只有活著才能去見您的王兄!”

    “若能逃出生天,咱們在雲間關相會吧。”伏雲卿回首淒絕一笑,笑得絕豔。

    她躍進大街上,將心腹侍女留在暗巷中。“記住了,蘭襄!倘若你能見到我六哥,轉告他快去救十一哥——就說我伏雲卿已盡全力,求仁得仁,此生無憾!”

    伏雲卿腦中飛快盤算著得製造騷動,將東丘士兵全引過來。

    蘭襄離水路入口沒剩幾步路,只要能為她爭取到兩炷香時間,等她進了水路,任他們再怎麼追,也絕對無法立刻破解她精心設計、宛若迷宮般的水路陷阱。伏雲卿緊緊握著五寸袖裡劍,翻身上了屋簷,往城東直線奔去。

    她記得,隨將領進人安陽城中的東丘士兵只有少數,大部分軍隊都還在東邊城外;所以首先,她要先斷了城內外一系,避免追兵增力。

    安陽城是她督建,曾料想有日若要死守,便封住所有城門,再也無法進出。

    她來到東門城下,盯著石拱門上頭的楔形石只要一點,一旦命中那一點,破壞楔形石,便能毀去整座東門,東丘兵若想進城,不繞路就得爬城壁了!

    她集中全身勁力灌進劍中,飛奔躍出,忍住左手上臂突如其來的激疼,大喝一聲毀了楔形石,任憑拱門塌陷、落石坍崩。淚眼迷蒙,心,隱隱作疼。

    此城無處不是她心血。可是,為了救人,她不得不這麼做。

    經此猛力一擊,雖然成功毀去東門,但她舊傷未癒的左臂,只怕同時也廢了。

    伏雲卿苦笑,不顧左臂鮮血直淌,咬牙撕裂衣袖包紮,趕緊轉往下個目標。

    煙霧彌漫間,東丘士兵還搞不清楚怎麼回事,紛紛群聚圍攏過去,她便趁亂來到不遠處的馬廄,開了閘門放走大批馬兒,再取下壁上燈火,放火燒了乾草。還好百姓們都已經進城,今宵又是雨夜,即使延燒,火勢也不至於難以收拾。

    “馬兒亂竄!有人在馬廄作亂!”

    “刺客在那兒!”士兵陷入一團混亂。

    “有人影!快追!”

    伏雲卿勾唇輕笑,事態發展總算能有一次如她所希冀。

    她引著敵人,在長街上忽左忽右飛奔,但每每以為甩開追兵不久,熟悉的馬蹄聲又如影隨形地糾纏過來。

    “那名東丘將軍……還真不是普通的難纏呢……由他領軍嗎?放眼東面,究竟有誰能與他抗衡?”伏雲卿不免認命地想,乾脆就範算了。

    只是,一想到蘭家父女忠心護她,她卻又不甘願地想賭上一賭。

    忽然覺得極為可笑。她曾一心尋死,卻是怎樣都沒死成,現在好不容易有了想活著的渴望,卻又被追得無處可躲。

    “呵,怎麼總是事與願違呢。”

    來到城東,馬蹄聲愈來愈近,眼前三條路,朝東朝南朝北都還能走,該怎麼選?她力氣已耗盡,就算再逃,只怕無須多久就會被追上。逃不了,只能躲。

    瞥見身旁有口蓋上一半的水井,這水井是屬於城中十九座不枯井之一,如能進到井壁上連通管,雖無法立時出城,但可繞進城西,轉至有秘道能通往城外的其它井裡。伏雲卿尋思片刻,再不遲疑地縱身躍入水井中。

    “唔!”可惜身上的傷教她無法隨心所欲移動腳步,應該踩穩壁上突出之立足點,再移進壁上管道,她卻失足直直摔落水中。

    不好!紛亂馬蹄聲與人聲逼近四周,她知道必須賭自己的運氣了。

    她很清楚,在這嚴寒裡,待在水中無異尋死;但要她呼救找人將她拉離井裡——讓東丘士兵追上,她還不如命喪此地,也免得一輩子苟活於世了。

    天寒地凍,井水冷冽透心,刺痛入骨,教她手腳幾乎失去知覺;不知經過多久,忍耐到底了,她才如夢初醒,撐著最後一口氣探出水面,豎耳傾聽外頭動靜。

    先前惱人的馬蹄聲早消失無蹤。“……終於……擺脫了嗎……”

    除了她牙齒冷得發顫、格格作響的聲音外,她是再沒聽見什麼雜音了。

    “安全了……但這還上得去嗎?”這才發現,她左手傷重幾乎廢掉,光靠右臂又只能勉強抓著汲水繩索,沒力氣往上攀爬。

    忽然想到這樣下去,若等到天明,假使百姓前來取水,那……應該會撈到一具身分不明的浮屍吧……她苦笑著——笑意隨即凍結臉上。

    有道若有似無的笑聲。不是她的……似乎,井外另有別人應和著她。

    清亮笑聲重重回蕩在井間,將她困得死緊,這回她可聽得清楚極了。

    “糟!”她暗叫不妙,右手鬆開繩索,寧願沉入井底。

    刹那間,她頂上井口處火光一亮,一把火炬掉落水中,周遭旋即又陷入黑暗。

    在那之前,她右臂早已像被條蟒蛇猛力纏住,掙脫不開;仔細瞧,繞在她手臂上的其實是條眼熟的鞭子。來不及細想,瞬間她像遭狂風卷起,飛旋而出,被狠狠揪出冰冷水井,落進一堵熾熱的厚實胸膛中。

    那熱暖得令人畏懼的高大身子立時覆住了她,把她壓倒在井邊泥地上,以雙膝定住她嬌軀,將她藕臂扯過頭頂,單手箝緊她雙腕。

    黑暗中,她沒能看清來人,但這陽剛氣息,她不會錯認;她知道用那教她無處可躲的鋒利視線定定鎖住她的人,正是早先偶遇數次的那名難纏將軍。

    “居然……是名女人!”語帶驚歎,他好整以暇,大掌先是在她身上游走、抄出她袖裡劍扔到一旁,而後在她耳邊輕聲細問,似乎不想嚇著她。“你是誰?”

    伏雲卿認命地閉上雙眼,下一刻,卻突然讓他強硬地制住下頷。

    “要想咬舌自盡,也得等我問完話。否則,你敢現在自盡,我就剝了你身上衣裙,將屍首掛在重華王身邊與他作伴,讓眾人指認。”

    她美眸狠睜,惱怒瞪他。她從沒想過咬舌拘節,對她來說,自銣才像個皇子。

    “尋常姑娘沒本事在冰冷水底下撐上一時半刻不吭一氣。你練過功夫,是大齊國的細作探子,還是哪名達官要人底下的護院使女?”

    那迷人嗓音不帶威脅,倒是帶著幾分慵懶,溫柔得像在誘哄情人。

    “坦白招認,或許我能不追究;要敢隱瞞玩把戲,由我逼供,你……將會吃苦頭的。對女人動手,並不是什麼愉快的事。”

    火熱指腹不經意地在她微敞衣領間遊走,頗感興致地在纖細玉頸上輕柔劃著圓,最後指掌卻緊緊一扣,教她險些絕了氣息。

    “不過,我對膽敢危害東丘軍的奸細,不分男女,可一概不會手下留情。”

    現在裝什麼無辜可憐都是白搭,反正伏雲卿也不愛偽裝;不過,他休想從她口中得到隻字片語。他什麼都別想知道!

    “還是不說嗎……”他將她側過身,扣住她右腕向後!翻轉,粗暴地像要扯斷她手臂,教她痛得險些暈眩。

    對她的耐力,他像是覺得極為有趣,粗礪指掌交握她右手,十指偶爾緊扣、偶爾來來回回輕輕揉捏,以為他打算放手了,可下一瞬,他大掌猛一使力,刹那間,自她右手指節傳出了一道\'兩道迸裂聲,青蔥玉指極不自然地詭異彎曲著。

    她臉上登時褪了血色,嬌軀一僵,腦中意識一片空白,幾乎要昏死過去,可劇痛又讓她瞬間清醒回神,之後,她仍倔強撐住,硬是一聲不吭。

    他沒忽略她身子隱忍痛楚的反應,眸中笑意更深。“我向來言出必行,同樣的話也不愛一再囉嗦。我說過你會吃苦,你偏不聽。瞧,只是讓你平白挨疼而已。”

    接著,他沒繼續折磨她,卻也沒放開捉握之意。

    他唇角饒富興味的笑痕更深,像跟久違的舊識故友般熱絡說道:

    “唉!我看便是拆了你十指,你也是不會吭聲了。連疼也不肯喊嗎……極好,我向來欣賞有骨氣的人,不妨來看看你能硬挺至何時。若要將你交付軍中刑官也行,不過我會少了許多樂趣。反正今夜無事,咱們何不聊聊?”

    他抽掉她腰帶,縛住她雙腕,灼熱大掌不規矩地探進她衣襟,覆上那難以只手掌握的飽滿豐盈,瞬間他若有似無地輕歎,低下頭,臉龐近貼上她雪豔胸口。

    始終沒出聲的伏雲卿,被這未曾有過的親昵舉止給嚇得驚喘一聲,身子像讓他點了火苗,燒遍與他身軀相觸的每個地方。周遭寒風刺骨,她卻開始發熱。

    “總算有點動靜了。果然,我聽聞大齊女子極重名節,看來早該這麼做,你才肯開口說上幾句。”

    他支起身,笑道:“據說女子容貌除夫婿以外,不得外人瞧見?或者咱們裸裎相見後,你願意談點我想聽的東西?”

    伏雲卿美眸圓睜。這雖不是光天化日,卻也是在外頭,他、他打算做什麼?他只手點了火摺子,笑意陡然斂下,帶著難以掩飾的錯愕凝視她,似有幾分莫名懊惱。

    “星子般漂亮的眸子……果真是你。一別數年,看樣子,作賊這回事你侄是愈來愈上手了,大齊姑娘?”

    他沒忘記那樁賭注。她承認也不是,否認也不是,匆忙閉上雙陣也躲不及了。

    “……也罷。我早想弄清楚,能如此倨傲的姑娘,究竟生得是何模樣。你以為你能躲得了一輩子嗎?”他不容分說,大手一揚,揭去她面紗。

    看著她驚慌卻又強自鎮定的嬌俏臉蛋,他眼中不自覺地掠過一絲意外,隨即隱去,目光轉向她手臂上尚未完全幹透的血跡,劍眉微擰。

    “看你這樣,應該沒本事破壞東門吧。不過,你身上殘存著燈油與乾草的氣味……同失火的馬廄一致。所以,你放火,是想聲東撃西逃出城?白日救人,夜裡放火,真不知道你這小腦袋在想什麼。”

    她什麼也不想,猶自徒勞地只顧著掙脫腕上束縛。

    “老是什麼東西都不吃的話,是沒力氣掙脫的吧。肉乾和披風一樣不留,是不肯接受東丘的援助嗎?算你夠倔強。”他飽含笑意地提醒她:“已經三次了。”她眉頭直皺,弄不清楚他在自言自語鬼扯什麼。身上熱意,怎麼老無法退去?

    “你想躲開我,從我面前逃走足足三次了。不過這第四回,我已將你模樣清清楚楚烙在腦中,你別想再從我手上溜走,傲氣的大齊姑娘。”

    他一把掀了她外裳,任她白玉般雪膚在寒風中顫抖;他喉間一緊,嘶粗著聲音道:“煤灰之下,竟還蘊藏如此耀眼的寶玉,好一個水漾姑娘……”

    以為他還有什麼下流打算,可他的注意力卻轉向先前被他扔掉的袖裡劍上。

    “刀上圖樣,與重華王刻不離身的並蒂清蓮印信相同。這袖裡劍是誰給的?偷盜重華王的隨身紅玉意欲何為?冒險偷它,必非普通宵小,想來你身分不低。身手不凡,膽識卓絕,莫非……你是伏雲卿的心腹使女、密探……或是妾室?”

    察覺她不僅不開口,連氣息也愈來愈微弱、間或急喘,想想不對,他右掌立刻探上她額間,笑意斂下,匆忙解了束縛,將她淩亂衣裳給系上,打橫抱起她。

    “燒成這樣還撐著,你這傢伙,就非得把自己折騰掉半條命才甘願嗎……”

    到底是誰害的哪!她慘然笑了,無聲唇形只丟了四字。“幹、卿、底、事。”

    頭痛欲裂,幾乎淩駕指上臂上的傷,假若此身痛楚能讓她不再醒來也罷。她沒氣力與他抗衡了,幾乎要將她焚毀殆盡的火焰已牢牢困住她,她逃不了了。

    忽然間,她記起先前曾一度想起卻又遺忘的事了。唯一一樁與東丘有關、可能就是引起此次戰禍的緣由。

    三年前曾有這麼件事——東丘使節遇襲,甚至有幾名讓九王兄擄進宮的東丘侍女死於非命……

    所以那時,她比誰都無法原諒九王兄……

    身為女子,就註定只能任人宰割嗎?她……好不甘心、好不甘心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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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12-13 00:18:09 |只看該作者
第4章(1)

    大齊先王有十七名皇子,多半體弱身虛,戴冠封王的不到九人;皇女不計其數,夭折更多。雖然先王政績頗豐,素有明君稱號,唯愛好美色這點令人詬病。

    重華王伏雲卿排行十四,天資聰穎,模樣清麗出眾,向來頗受大齊王疼愛;衝動性格常收不住,偶爾被嘮叨幾句,可依舊被父兄們寵溺在心。

    皇子十歲封王后必須離開後宮,可重華王卻得到一座重華宮,無須遠赴封邑。

    花團錦簇的重華宮中,有他最喜歡的父王母妃與王兄們;興致一來,他與琴仙歐陽先生、七王兄,會三人合奏琴曲,六王兄舞劍,素來寡言的十一王兄吟唱短歌……

    那是天下無事的時候。

    孩提時期,伏雲卿總以為這樣的日子永遠不會改變。

    與其他武藝絕頂的王兄們不同,伏雲卿騎射刀劍雖然都會,卻是讓幾名王兄押著練習,要這幼弟在戰場上至少足以護身不讓人欺。

    比起談論軍事,重華王寧可學水利農桑;有時放任他一個人,他也能對著古籍自得其樂不吃不睡一整天;他喜歡音律歌舞遠勝領兵上陣爭戰;不過,被交付的工作、該盡的責任,他一樣也沒少,甚至能做得完美周到,也就沒人說閒話了。

    成為輔政親王後,日子不再無憂。七王兄失明,十一王兄毀容,六王兄常年出征平亂,再回不到重華宮內那座四季常夏的百花圜中,無論他怎麼撫琴吟唱,都喚不回括雅心靜,除了孤寂回音,他什麼也感覺不到了。此後,他再不彈琴。

    尤其意識到“她”是十四皇子,不需要學習這些浪費時間的無聊才藝,甚至那些曾讓她廢寢忘食愛好的歌舞,就連多看一眼都讓她覺得羞愧。

    愈懷念重華宮,記憶裡濃郁甜膩的重重花香便處處壓迫著她,幾乎令她窒息;就像現在,那香味老是竄進鼻間,揮都揮不開,她忍不住嗆,猛咳了幾聲。

    “沒事的,只是喝點藥粥,別這麼抗拒。再不喝,你身子撐不住的。明明笑起來是美若夭仙的玉人兒,怎麼總愛皺眉頭?就連睡著時,也要逞強使性子?”似乎有人小心翼翼地侍候她坐起,輕撫她背脊。她無力睜眼瞧清楚,只是那力道令她想起十一哥的溫柔指掌。每回她病了,十一哥總會偕同御醫來探望她。

    “十一哥,我只是風寒,沒啥大礙。只要十一哥肯來看我,我就會好的。”她向來膩著幾名要好的王兄喚哥哥,像尋常百姓一樣,因為她從來相信他們是至親兄弟。只有那時,寡言冷漠的十一皇子伏向陽才會無奈地任她予取予求。

    “不管,唱嘛唱嘛,我最喜歡聽哥哥唱曲子,假若哥哥肯為我唱首《豐穗謠》,我就乖乖喝藥。”十一哥相貌極美,歌聲清柔,天下優伶沒一個比得上他。

    “……我不熟大齊的曲風,但若只是祈求豐收的歌,我倒是知道一些。”

    珠圓玉潤的清亮嗓音在她耳邊回蕩著,與十一哥一樣出色,又略略不同。

    “好聽!這是什麼曲子?我沒聽過,是哪個地方的歌謠?還是先生譜的新曲?”一提到新的曲譜,她便喜不自勝地露出笑臉。

    “你喜歡嗎?這是東丘的樂音。瞧,你總算肯笑了呢,這才不枉費生了這張絕豔美貌。美得教人都要嫉妒起那位能令你為他展顏的十一哥了……來,喝粥,乖乖的,等你身子好些,我想知道,你,究竟是誰。”

    她恍若未聞身邊那些意義不明的奇怪雜音,自顧自地回頭對遠方笑得如朝陽燦爛的七哥招手。“七哥、七哥快來!十一哥藏了新曲,咱們把它搶過來練,別讓他藏私!曲譜我全都記下了呢。對了,我的琴呢?”

    她伸手要找,右手指頭不經意地扯動,卻激疼得讓她頓時睜眼清醒。

    沒有重華宮,沒有她殷切思念的王兄們;有的,只剩一個她眼熟的內室建築。

    這兒是——安陽城內!伏雲卿突地瞪大美眸,察覺自己正偎在陌生人懷中,她連忙直往床榻內側蜷縮,逃開身後那個讓她錯認的舒服懷抱。

    她想起來了!她沒能逃離那可恨的東丘將軍手中,還可恥地昏了過去。

    “你總算醒了。”青年皺眉,兀自盯著空蕩手臂上殘留的依順柔軟觸感。他收回手,抬眼凝看她像刺螞般豎起防備,原先唇邊滿溢的和煦笑意轉瞬黯淡。

    “還是不搭理人嗎……也罷,若想歇息的話,你把這半碗百花藥粥喝完,今兒個我不會再來,有話改日再說便是。”東丘青年語帶惆悵,站起身把粥遞給她。

    她撇過頭,寧可瞪牆也不看他。意識到自己還蓋著溫暖絲被,她火大地將它扯下扔開,寧可瑟縮在角落抱膝發抖。那抹身形,看來更為虛弱嬌小。

    他猛地摔碎了碗,一把扯過她,押回榻上躺著,霸道地拉過絲被為她蓋上。

    “這裡已是東丘領地,由不得你任性。我不准領內有人挨餓受凍,自然包括你。”他俊顏一凜,眉一擰。她三番兩次反抗,不知怎地,就是能輕易惹他動怒。一思及她夢中屢屢提及的“十一哥”,他更為氣惱。心頭微怒,可問話依舊沉穩。

    “你若執意同我作對,也行。回答我,你與同伴有何企圖?你放火卻不拚命往外逃,必然是在掩護什麼。瞬間破壞東門,這驚天之舉又是誰下的手?”

    他以食指托起她下頷,眯眼冷凝,作勢威嚇,她卻毫無懼色,不理便是不理。

    “不說?”他劍眉一揚,退開床榻,推開了門,目光鎖住她,背對著向在門外候傳的士兵冷道:“來人!把城裡住民由東往西,挨家挨戶帶人出來。”

    她閉上雙眼,試圖不受他話語動搖。他想讓她指認、趁隙窺看她反應找出她同夥嗎?可惜這招數對她沒用。她身邊,已經沒有別人了。

    不知自己昏睡了幾天,蘭襄腿上帶傷,也不知是否順利脫身;接下來,她只要一恢復氣力,便能找到機會自我了斷。她……已無牽無掛。

    他走到她身邊,與其說是對外頭下令,不如說是對著她說話。“把居民一個個帶來後,讓姑娘好好瞧清楚,若再不吭聲,便帶一個殺一個。”

    她狠地睜眼,倉皇坐起,迎向他自信十足的眼眸,難以置信這傢伙會如此狠辣。

    “但……姑娘此刻若肯出聲,城裡百姓一人不傷。”

    他笑得雲淡風輕,字字句句卻讓她心驚膽顫。

    “我說過,我言出必行。你要再繼續固執不說話也行,反正全城軍民不過五千人,就算全砍光了,咱們再找新的花樣也不遲。”

    先前幾次相遇,她還以為他多少心懷仁德;但一翻臉,他卻與九王兄同樣暴戾無情。她不免氣惱自己竟一度看走眼!她粉嫩唇瓣咬得發白,幾見血痕。她不想屈服、不想讓他看穿她弱處,可是……

    他早已踩上她痛處。“我承諾,姑娘要肯應話,方才旨意,不出此門。”

    “你……撤令吧。”她雖氣虛,卻惱火地一字字清楚說了:“你……難道沒想過,也許你逮錯人,也許只是逮到個倒楣得在寒天中掉進水井的啞子?”

    “能讓我懸在心上的姑娘,我是不會錯認的。哪怕只是一雙眼睛。”

    她最終開了口,似乎讓他極為心喜,先前肅殺戾氣暫態煙消雲散。

    “我想的卻是,假若你連一個人也丟不下的話,五千人更不可能丟下了。那一晚,在你身邊護住你的那人,是喚蘭襄嗎?”

    若非氣弱身虛,伏雲卿早伸手打下他志得意滿的賊笑。這混帳根本從頭到尾聽得明明白白,還要她招什麼供!“所以打一開始,你就認定是我?”

    “我只認定,能有那麼漂亮眼眸的姑娘,合該也是個美人。你切記,要想騙我,喬裝改扮只用煤灰是不夠的,除非你用炭火燒,用烙鐵灼,毀了你這絕世美貌。”

    他來到床沿,俯下身,執起她柔荑,輕輕烙下一吻。

    她鼻頭一皺,像沾上汙物急急抽回手,冷道:“……我會謹記將軍教誨。”

    “在這裡,我想你沒那機會。”他平心靜氣繼續追問:“那麼……我該如何稱呼姑娘才好?”

    伏雲卿俏臉一揚,絲毫不掩眸中鄙夷之色。“我聽說東丘人極重禮儀,禮尚往來,問人名字,不先自報姓名?”

    “杭煜。”滿意地看著她因這兩字而瞪大雙眸,知道她心裡有底。“該你了。”

    “大齊人不時興這種蠢規矩。”她撇過頭,硬是不肯給答案、不讓他稱心。若能惹火他,讓他一刀劈了她,她便能藏住所有秘密。

    當年她原以為他只是天領守將……他確實沒說他是誰,全是她推測錯方向。

    她思緒飛快流轉。傳聞中,東丘新帝可有弱點?性格如何不得而知,但聽聞他治法嚴厲,部將一有差池便處以連坐,曾一劍砍了親姑丈,一視同仁毫不留情。

    “唉,又任性了。不都答應好好回話了嗎?難道幾千人性命你不在乎?”

    “除非東丘王杭煜是言而無信的小人、出爾反爾的騙子。不都已承諾,我若出聲,城內一人不傷?我說得夠多了。”她試圖踩上這男人的耐性底限。

    王上九王兄容易被挑撥,動輒開鰂.這傢伙怕也好不到哪兒去。想起王上行徑,她便不自覺地惱怒,偏是要與眼前這人作對到底了。

    “唉唉,我看若要你招出你同夥在哪兒、與重華王是何關係,你更不會答了。”他那可憎笑臉依舊恬雅迷人。

    “行!你若執意不報姓名,那麼就隨我稱呼吧。你唯一讓我弄明白聽得清楚的,只有你的聲音,我就暫且喚你……唯音姑娘吧。”

    “哼。”會理他才有鬼。她不置可否,隨便他去。

    “至於你的同夥,我想至少還有蘭襄一人。她身手普通,腿上有傷,應還跑不遠,躲在城裡。”看出她眼中關切,他搖頭輕笑。“不,無須我派人去捉,或許百姓們會樂意交出她以換取賞金。你認為,我該懸賞多少才適當?”

    伏雲卿不免焦急。蘭襄若真那樣遭到百姓們背棄,遠比被士兵們捉走更令人心寒。這個男人……太懂得操弄人心了。

    “王上……是打定主意不肯讓安陽百姓安寧度日?”她咬牙切齒,不掩怨恨。

    “全看你怎麼做了。”注意到她的屈從,杭煜笑了開來。

    “今兒個我興致不錯,收你人房倒也別有樂趣。可今後你得乖巧從命,忠心不二跟著我。”他伸手托起她俏臉,細細欣賞她倔強麗容。“你如何決定?”

    “糾纏一名鄉野姑娘,就是禮儀之邦一國之君的行徑?啊,我險些忘了,傳聞中的王上……與過去禮儀之邦的東丘先王們‘截然不同’呢。”

    “鄕野姑娘?呵呵,一般姑娘在這局面,絕沒那膽子屢次試圖惹惱我的。何況,要我對面前的神秘美人不聞不問,我還不至於如此眼盲。無妨,今日你不答,早晚你還是要說的。”見她這次沒躲開,杭煜不自覺地彎身往她臉蛋欺近。

    “王上倒有自信。”她緊緊絞扭著雙手,恨不得手中扭的是誰的脖子。

    “你以為,朕,辦不到?”他與方才戲弄她時不同,恢復了高傲身分,一面提醒她不可能與他對抗的事實,一面在她耳邊柔聲低語,充滿試探意味地琢吻,一點一點落在她柔軟白嫩的耳垂上。

    “即使王上辦得到,但,要我誓忠於你、出賣同伴,這等事——我辦不到!”

    伏雲卿溫順地等到兩人最為貼近一瞬間,一把抽出他腰間佩劍,隨即往床外飛身撲去。早八百年前她就該這麼做了。“橫豎救不了所有人,那我便先走一步賠罪!”

    “朕說過,即便你想死,也得看朕允不允!”他大步追上,在那鋒銳刀刃切斷她纖細頸項之前,一把握住利刃。

    伏雲卿看著他指掌間溢流出豔色血珠,沿著銀色刀尖淌落,美眸驚愕睜圓,遲疑片刻,卻讓他伺機擒住右腕,一把奪回了劍。她指頭傷疼,無法再反抗他。

    “你——”她看向他波瀾不興的淡然神情,不懂他為何要救她。

    “你擔心麼?”接下她的疑惑,他眉眼噙笑,彷佛指掌不曾受痛。

    “誰會擔心敵人死活!”她轉開頭,但眼角餘光仍落在地面毛毯上、點點滴滴愈來愈多、令人怵目驚心的斑斑血跡。總覺得他傷得不輕。

    “是你咎由自取。”

    “是啊,全是朕自找的。誰讓朕……捨不得。”最後三字隨苦笑隱匿喉間。杭煜不為自己傷勢動容,但見到她粉嫩玉頸上仍是泌出血絲,語氣稍冷,笑意隱含薄怒。

    “聽說大齊女子個個惜顏如金,捨不得身上有哪處破相,一道疤痕也可能壞了良緣。可你臂上有未癒傷勢,背上肩上也有數處傷疤,你不怕從此孤寂一生?”

    “怎麼……你這傢伙知道得這麼清楚?!難道你——全看光了?!”前所未有的奇恥大辱教伏雲卿氣昏了頭、脹紅了臉,難得罵人罵得如此不留餘地。

    “下流!無恥!齷齪!竟趁人之危!”而她是蠢蛋,竟有一瞬間替他擔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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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12-13 00:18:23 |只看該作者
第4章(2)

    “你總算肯多說了點。”比起她動輒尋死尋活,他倒寧願她氣勢洶洶地對著他尋仇。“咱們軍中也有大夫的。怎麼,怕讓人瞧光了,嫁不了人?”

    “我沒打算嫁人,怕什麼!既落入你手裡,清白全毀,早已不配婚嫁,無需你不舍,要殺便殺,要用刑便用刑,隨大王之意,何必囉嗦!”

    “假若你已如此認定,或者朕真該讓你試試清白全毀的滋味,免得你的指責師出無名。”察覺她意料外的純真,他不免失笑。他早該想到,對她,他急不得。

    “怎樣的主子就會有怎樣的底下人,你如此剛烈,想必是重華王身邊的機要密探、心腹使女無疑……或是妾室?”問題到最後,還是繞回她身上。

    “哼。王上腦中只有這些風花雪月的下流事?”她回以嘲諷冷笑。她必須裝成一切都無動於衷,否則會讓他輕易探查出她的弱點。

    “沒關係,你與重華王的關係,朕不問你,問蘭襄好了。”

    她的冷靜又被他一語動搖。糟!在她昏睡這段期間,到底外頭變化如何了?

    “不,你甭心急,朕當然沒抓到她;不過,你若還想尋死,請便。至於之後,朕怎麼對付蘭襄……”見她坐直身子,狀似介意,卻又咬唇按擦下,不免失笑。

    “你既不在意、也不願追問,朕又何必說?”

    “你——”

    杭想低頭,略微抬手,目光眷戀地停在自己手臂上,喉間逸出低歎。

    她睡著時,他盼著她醒;可等她醒了,他卻又寧願她繼續留在睡夢中。矛盾。但,不想老是同她張牙舞爪怒目相視卻又是真。無奈再歎。

    “說到底,假若你一切行動是為了掩護同伴逃命,那……朕就准了你心願。東門崩毀,馬廄大火,竊走重華王印信,朕一概不追究。只要你別再尋死,留下來當朕賓客,朕不派追兵、不再追查其他人便是。你活著,便能保住所有人。”

    “為什麼?”為什麼聽來像是……像是杭煜退讓了?伏雲卿滿是不解。東丘王杭煜不是、不是以治軍嚴厲聞名嗎?

    “為什麼嗎……朕也想知道。”杭想最後長喟一聲。

    看著她的一臉困惑,他俯身將她攔腰抱起,趁她還來不及抗拒時,已將她送回榻上,替她蓋上暖被;離去前,命人再送來一份藥粥。

    “不過唯音,你記著,假若蘭襄沒逃走,打算自投羅網來救你,你就別怪朕對她無情了。這裡還有多少大齊叛逆護著重華王,朕是非得一網打盡不可。”

    目送杭煜離去,伏雲卿驟然渾身虛脫,想就這麼沉沉睡去。方才與他僵持一陣已耗盡她所有氣力。

    難怪她贏不了他。除卻他詭計多端外,她知道自己不夠狠絕果斷,所以,才讓自己屢次陷入進退維谷的難堪境地。

    要自盡,不用刀劍,還有太多選擇;但前一刻還意志堅定的她,此時卻突然無法再決絕。

    杭煜不好應付。她至少得等到確認蘭襄通知王兄們東丘或許另有盟友,別貿然出兵迎擊東丘。她要殉死,也得等東丘軍被趕出大齊再說。

    她雖看不慣九王兄作為,卻也不想讓大齊落入東丘王手裡。

    重重疑問,如藤蔓攀上心頭,一圈一圈纏得死緊。東丘王為何讓她活著?

    不經意瞥見自己衣袖尚殘留著殷紅血跡,伏雲卿掀了衣袖,確認臂上舊傷好好地縛著層層紗巾,所以……杭煜方才果然為她受了傷。

    但,他何必為個俘虜費心?是想耍什麼詭計,還是……

    頭痛欲裂。身邊似乎總有人來來去去,不過伏雲卿不想費心搭理,隱約感覺那個過於灼熱堅實的懷抱不時出現在她身側;她幾次想抗拒,卻又沒力氣掙扎,最後也只好由著他去。

    當她再次清醒,仍是深夜。她甩了甩頭,撐著身子開了窗,忍著寒風陡然掃過,估量著天際皎潔彎月,與她最後所見不同。她怕是又睡過兩天兩夜了吧。

    之前困擾她的高熱昏沉似乎已經消退,雖然身子仍有些乏,但至少走動無虞,身上的傷疼饑餓還勉強忍得住。

    返回桌前,注意到桌上有覆著鍋蓋的餐盤,一摸是熱的,她卻連瞧一眼蓋子底下都沒興致;再探旁邊壺裡茶水也留有微溫,應是備好讓她隨時醒來都不會餓著渴著。她眉頭顰起,極為不耐,厭惡自己胸中瞬間竟昇起不該有的暖意。

    他再殷勤招呼她也沒用!他是敵人,沒得商量。她得想法子快逃出此地。

    她躡手躡腳走到門邊,豎起耳朵,閉上眼睛傾聽門口動靜。

    外頭有士兵,她原就負傷,加上雙手不便施力,從正面沒那麼容易闖過防守。

    “那……另一邊呢?”伏雲卿回到窗臺前,往底下瞧去,柳眉摺了幾褶,丹唇緊抿。“約莫五十尺嗎……”

    就算她能撕裂紗帳權充繩索攀沿而下,她的指傷也禁不起如此折騰。

    “底下堆了幾個稻草堆……是東丘軍趕著人冬前給馬兒留的存糧嗎?”嫣頰泛起一抹得意。“這可要謝謝他們給我機會了。”

    不再多想,她將身上過於累贅的裙裝外袍撩起打了結,攀上窗臺一躍而下,不偏不倚墜落稻草上頭。

    她沒重摔,只是聲音窸窸窣窣地有些吵雜;好一會她屏息凝神,大氣不敢多喘,直到確認沒人被引來,才匆忙爬下那座像小山的稻草堆。

    “我讓蘭襄往西面逃,若是我也往西走,萬一引人注意到她就不好,不妨從東面出城,繞過安陽往北走,先去見十一哥,或許比較有機會成行。”

    打定主意,她來到馬廄,注意到有士兵正在交談,她立刻隱身至牆角暗處。“那匹上好白馬被王上賜死了呢,聽說是重華王的愛駒……可惜太過不馴,惹王上不悅……”

    她壓抑著傷心,直到眾人離開,只剰一名士兵收拾馬廄,她才悄悄從那人背後欺近,撿起被擱在牆邊她勉強還能握住的武器上前抵住他背後,冷冷威嚇:

    “別動。我手中……利劍可不長眼,敢亂動當心你小命不保。說!重華王的白馬屍首在哪兒?”

    “屍首已扔出城外——”士兵瞬間壓低身子,旋身抽刀便想往伏雲卿砍去。

    “唔!”伏雲卿早察覺士兵的盤算,只是略略皺眉,忙用雙手緊握馬廄釘耙就往士兵頸上揮過去。“果然這東西……不如慣用的長劍順手呢。”

    她脹紅著臉,咬牙褪下昏迷士兵身上軍袍,火速換上,不免要慶倖東丘軍向來保護士兵,頭盔覆面極為完善,這下沒人可見著她容貌,應能蒙混出城。

    還在估量,突然聽到城裡響起召集士兵的角笛聲,在靜夜中格外清晰。“該死!不會是被人發現我逃了吧?”沒有選擇餘地,她抄起士兵用的長槍,跟著其他人奔往西邊城門口列隊。

    身旁全是東丘士兵,她幾乎停了心跳。此時若讓人識破,她絕對逃不掉。她沒特意去尋,但在那百來人的騎兵隊最前方,背對眾人、高大偉岸的銀甲青年早已自動闖進她視野裡。明知他不可能發現她,她依舊不自覺地縮了縮身子。

    單手輕扯著韁繩,杭煜唯一回頭的一次,僅僅往城牆上輕瞥了一眼。不知為何,她與他雖然還遠遠隔了段距離,她就是能知道,那一瞬間原本面無表情的他極為突然地笑了起來,笑得她寒毛直豎、雙肩不住顫動。

    她輕輕扶上手臂,咬唇甩開那股莫名的焦躁不安。“定是冷風吹得愈來愈強的關係……沒什麼好怕的。只要一出城門,便能回到大齊的天下了。”

    代替不知在策劃什麼的沉默東丘王、對士兵們發號施令整軍的,是杭煜的副將克倫將軍,就見他穩穩坐在馬上宣令:

    “城外十五裡的村莊遭到山賊伏擊,眾人準備隨王上出城!”

    大隊急馳出城後,有好一段時間,伏雲卿必須全神貫注,迎風一路策馬狂奔,如有閃神,恐怕會立刻跟不上迅雷般神速的東丘驍騎,甚至隨時會有墜馬危險。

    之前她打算伺機溜出城門就逃,但現在別說是有克倫將軍殿后壓陣,她自己也還牽掛著城外那個遇襲的村子,這一想便給耽擱了下來。

    她跟著東丘軍出動,迎擊那批狡詐的北方流寇,觀察到杭煜領軍的果敢強悍,不消多時便俐落驅散了那些想趁亂打劫的山賊。

    “杭煜果然是個狠角色。”她雖滿心不甘,也只能認清事實。

    她也曾領軍過,卻沒辦法像他一樣在瞬間做出判斷,因應對方的戰術改變迎敵之道;她其實討厭見血,討厭無謂爭執,卻每每必須接下重責。

    以前哥哥們在總會護著她,一起出陣時,都讓她負責比較拿手的調派物資等後援或是擔任左右翼的助攻支援;戰術她不擅長,卻能準確執行哥哥們的交代。

    不過現在她要想回到哥哥們身邊……一切只能靠自己了。

    她注意到士兵討伐盜賊時幾乎不曾傷及無辜村人,紀律嚴明行動精准;這就是杭煜帶兵的風格,教她不得不懊惱接受……或許他的連戰皆勝不是沒有緣由。

    “別追了!克倫,快滅火,安頓受傷的村民!”

    才剛擊潰山賊,杭煜雖派出斥候跟上賊人,卻沒乘勝追擊,反而讓大部分兵力留下來協助村民收拾殘局。伏雲卿有些訝異地遠遠看著杭煜下令的背影。

    她本以為他嗜血好戰,但現在看來又全然不像這麼回事;他不只毫不戀戰當機立斷,當軍醫隨後趕來時,她才知道出城前他便已安排好後援,佈局縝密細心,極為關心百姓,不如想像中的陰狠殘忍……她不免有些改觀。

    “我說這些傢伙敢如此肆虐,必然是無道的大齊王授意。說是山賊,不正是以前讓重華王罷黜職位的貪官嗎!就算他們全心虛地蒙著面,我也認得出來!”

    “哼,他們從以前就聽命大齊王,沒了官位之後,還三番兩次要擾亂東九州,這回定是想趁重華王不在之時,繼續作亂。”一旁村民有人出聲。

    “還好有東丘軍在,才沒讓可惡的大齊王蹭蹋咱們的土地!”

    屋簷下有些傷勢較輕的村民開始不滿地大肆議論起大齊王的種種惡劣行徑,同時也對前來援救他們的東丘軍心存感激。

    即使伏雲卿默默閉眼別開頭,也隔絕不了一再竄進她耳中的傷人話語。

    “是嗎?”一道令人心驚的熟稔男聲伴隨著高大身軀,突然從伏雲卿右側擦身而過,自然地加入村人們七嘴八舌的話題之中。

    “人人都說大齊王無道,那他兄弟重華王又是如何?”

    他來了。伏雲卿低垂下頭,握緊了發顫的拳背對杭煜,不敢輕舉妄動;她俯下身,跟著身旁其他士兵收拾東西。別慌,不會被發現的。

    杭煜沒表明身分,像是頗感興致地放下身段,聽取村民們的意見,還不住點頭,偶爾發問幾句。蘭襄說過,杭煜對重華王有心結……看樣子並非空穴來風。

    她沒心思追究,只求脫身良機趕緊到來。

    直到天方破曉,克倫過來請示杭煜回城事宜,伏雲卿才覺得這宛若淩遲般的難熬折騰總算能結束。回城之時,克倫將軍到了前頭,沒留在最後方督軍,這個大好時機,她不能再錯過。

    她技巧地讓自己慢慢落在隊伍最後方,準備在下個轉彎的岔路口便憤悄離開;可當她才拉直韁繩就要掉轉馬頭時,卻驚覺原本無人的身側平空多出了馬蹄聲。

    “莫非有其他人也脫隊了?不、不對——”伏雲卿毛骨悚然地警覺那是突然由靜到動竄出的步伐,彷佛早已在路旁樹林裡等待多時——

    “是迷路了?還是累得騎不動馬兒了?這方向不是回城的路呢。”

    伴隨逼近過來的陰影,鐵索般的大掌擒住她的馬韁,好聽的沉穩嗓音平靜柔軟地提醒她,卻教轉過頭的伏雲卿當場僵住。

    “你記性不好呢。朕說過要你留在安陽城作客的,唯音。讓你閑得發慌出城亂逛,倒是聯疏忽待客了。怎麼,要去哪裡繞繞,聯都樂意奉陪到底。”

    強悍手勁與歉疚的語氣截然不同,杭煜一把掀落她頭盔,讓他滿意地見到底下那張慘白失色的麗顏,在晨曦照耀下格外鮮明。

    “你為什麼——”她怎麼也沒料到明明領軍回城的杭煜會出現在這兒。

    教他當場逮著的恐懼讓她再顧不了許多,纖手高舉,對準他坐騎猛然一記馬鞭,趁馬兒靈撕鳴、不聽使喚地靈前蹄時,匆忙奪疆繩,策馬便奔。

    沒一會兒杭煜便安撫下馬兒,抬頭尋起嬌小佳人逃脫的方向。

    “還真不肯輕易死心哪……也好,這樣才不會一下子便沒了樂趣。”

    杭煜輕輕抿唇,笑得極為開心。“不過,朕中意的,可從沒失手過。這一回你,又能逃得了多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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