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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善喜 -【無雙花】《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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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12-13 00:18:43 |只看該作者
第5章(1)

    伏雲卿別無選擇地只能往山裡逃去;轉進山路之後,聽著那時而逼近時而拉遠的腳步聲不斷朝她逼迫過來,她只能沒命地逃。

    數天沒好好進食又負傷,不到正午,她便已絕望地洞悉一件可怕事實。

    她逃不掉。杭煜那傢伙移動得不疾不徐,她疲累地一放緩動作,他便消失一陣;當她歇息夠了,他才又出現。她懷疑,他跟蹤她根本毫不費事,甚至還行有餘力地大玩貓抓耗子的遊戲,欣賞著她的掙扎。

    可惡!若非她擔心蘭襄、擔心哥哥們,她寧死也不受這等屈辱。

    記得前方有個狼群出沒的山道,她一咬牙,便頭也不回地往前方狂奔。運氣好,狼群會幫她擋下杭煜;運氣不好,恁是葬身狼腹,她也不要再落入他手中!

    沒多久,如她所願地與十來隻狼在山道上狹路相逢,她一夾馬腹,毫不遲疑地揮鞭沖進那狹小的生路。

    “駕!”

    她冒險左閃右躲,手傷讓她駕馬極為吃力,可張牙舞爪的狼群迎面而來,她閃避不及,眼看那尖牙利齒對準她纖細玉頸撲上,她只能認命地閉上眼睛!

    “唯音哪……你這性子也太過剛烈了吧。我還以為大齊姑娘該畏縮怯懦,等人疼寵呢。”猝不及防的男聲輕鬆自得地在她耳邊竄出。

    事情發生只在一瞬,她原以為會吃痛,但下一刻,她卻震驚張唇、吞吐不出半字,呆然望著前方——

    杭煜早一步駕馬從她身側猛然將她攔腰擒抱過來,”鞭擊飛了朝她襲來的三隻惡狼,僅剩一隻僥倖閃開的回撲上來,眼看正要咬斷她咽喉之時,他毫不遲疑搶先一步伸出右臂穩穩擋住,代她承受狼牙猛力張咬。

    他一個甩手加屈膝踢腿,將狼只踹飛出去,隨即雙腿一蹬馬腹,調轉了方向疾奔,還不忘喑啞著嗓音輕聲問了:

    “唯音,你該沒傷著哪兒吧?”氣息微亂,額間細細泌了汗,杭想卻是眉頭皺也沒皺,只是加重左臂力道,讓她坐穩前方,將她緊緊摟在懷中,疾速離開。

    有那麼一會兒,伏雲卿怔住沒出聲,只是驚愕看著他以血流不止的右臂驅策著坐騎往回城的路上奔去。他若肯放開她,以左手催鞭的話,行動或許會更為俐落,但他顯然沒這打算。明明受了傷,卻不見他流露半分痛楚神清,居然一屁泰然。

    “你……你的手臂——”才開口,又把話咽進喉間。她都忘了他是敵人,她不該擔心他的;但毋庸置疑,他是自猛獸嘴邊救回她一命的人。

    “你會不舍嗎?哪怕只是一點點虛情假意,我受這傷也算是值得了。”他歎息輕笑。“別太開心,我暫時還死不了的。”

    直到脫離了山道,踏進城裡後,他們誰都沒有開口。他帶她回到了房中,喚了人來吩咐幾句,讓人送進傷藥,摒退侍從,這才逕自坐下療傷。

    他卸了外袍,卷起裡衣衣袖,有些遲緩地僅以單手想打開藥瓶上藥,聽到身側一道遲疑的腳步聲接近,抬頭卻見她一言不發地慘白著臉直盯著他,退回步伐。

    “全城的大夫都出去搶救那受襲的村子了,這點小傷並不需要特意召人回來,也不需要太驚動底下人。還是……”

    他停下動作,有些了悟地澹然笑道:“或許你願意給個舉手之勞,幫我包紮傷口?”他等著她,那雙似笑非笑的瞳眸看得她有些不知如何是好。

    伏雲卿緊握雙手。見他受傷,她大可趁機落阱下石或在一旁幸災樂禍,但無論哪樣她都辦不到。疑惑想著,非親非故,他堂堂一國之尊,何必冒險救她?她沒有吭聲,依舊保持沉默,卻踏前忍著自己偶發的手痛接下了這工作。

    思緒攪成一團泥漿,不明白他有什麼理由捨身救她;更不明白,方才遭襲瞬間,心底那股撼動從何而來,教她一時忘了想逃走的打算,乖乖地任他帶了回來。弄不清楚這些,她才縛好他手臂上傷布,想站直身子離他遠些,手腕卻被他大掌一把擒住。

    “暫時留在城裡吧。入冬前,狼群都還會在外頭出沒。你要玩躲迷藏也等安全點時再說。別忘了,我只傷右手,左臂完好無虞,要捉回調皮的小野兔,夠了。”

    語帶調笑,但那雙如墨的淩厲眼神卻認真得駭人,明白告訴她,他就算再毀去另一隻手,也不會讓她逃走。

    “你……是何時發現我離開城裡了?”掙脫不開,她只能原地落坐。

    “今夜風還挺大的,很涼呢。”他望向透風的牆,鬆開她,來到窗邊關了窗。

    “什麼?”她一臉愕然抬起頭,星眸圓睜。他怎沒頭沒腦地扔來這麼一句?“你若還留在房裡,不關窗的話,太冷了。子夜之前我曾去看過,那時你還睡著,是我親自掩上窗戶的。房外士兵沒我命令不會無故去驚擾你,你房裡的窗沒合上,所以我知道你八成已經醒過來了。”

    他笑得輕鬆自若,她卻聽得心驚。“還好我早讓人堆上稻草,否則讓你攀牆下來,你傷疼的手腕會吃不消的。”

    “那些東西是——”所以,她的直覺沒錯,出城之際他會突然咧開笑容,根本是因為看到牆上的窗戶洞開,取笑她太蠢,照著他的安排乖乖起舞!

    “倘若你真有如我所料想般的倔強脾氣,或許還會想嘗試逃跑,我可不想見你摔著,平白讓嬌弱身子再多添幾道傷。不先替你鋪好路,就怕你會找什麼太出人意料的方法離開。如何,我自認待客還算周全,唯音姑娘可滿意嗎?”

    “你——”打從見面起,她總是帶刺的尖舌利牙卻像是讓人給拔了,教她一時氣結,聲音全梗在喉間,恨恨地說不出半字。

    原先的沮喪懊惱愧疚早消失無蹤,只剩對他的滿腔怒火。

    可惡!她一舉一動怎麼似乎全讓他牢實掌握在手中?這傢伙真的是狡猾過人,要想玩弄什麼計謀,她是完全屈居下風。

    房外士兵送上了一碗清香四溢的白粥,他笑著遞給她。“吃點東西吧,你久未進食,一下子吃得太油膩,腸胃會捱不住的。倘若你手傷還疼得動不了,我會很樂意幫你這點小忙喂你——不過可惜我這用左手的也不方便拿湯匙,或者只能……用嘴喂了。如你所知,我的待客之道一向周全。”

    看他似乎準備起身逼近,她相信他不僅是說說而已,更樂意這麼做,只得懊陰接過碗,極不情願地盯著東西好一會兒,才勉強舉起湯匙閉上眼睛吞了一口。

    “累了的話便歇會兒吧,我還有事得辦。外頭的東西我讓人收了,再跳窗你也逃不了,只會弄疼自己。等你身子養好些,我會找點樂趣讓你別那麼無聊的。”

    “不馴的……不是都得死嗎?”

    “沒錯。但,朕允你是唯一例外。”

    見他要往外頭走,她忍不住嘲弄了一句:“杭煜,我很好奇……究竟有什麼事是不在他算計之中的?”

    “你可以猜猜,猜得中有賞。”他的輕笑只換來她一聲冷哼。看向她撐不住困倦的嬌顏死硬地撇開不看他,他掩上房門,遺憾歎息,聲音輕得不能再輕:

    “唉,唯音,我的誤算……是沒察覺我竟然還能平心靜氣再饒你一次啊……你……究竟是何方神聖呢?”

    垂首看向自己的手傷,想起她方才為他包紫時的溫婉柔順,他俊逸臉上緩緩浮現一抹柔情笑意。

    “過去,從來沒有膽敢違逆我的人還能見到次日朝陽的,你這傢伙……可是撿回一條命了。”

    “唯音姑娘?”遠處,似乎有人這麼喚著。

    那是誰的名字?她腦中一片混沌。

    “唯音姑娘?時候不早,該用膳了。外頭還有人等著傳話呢。”

    有人輕輕搖晃伏雲卿肩頭,細碎話語在她耳邊直喳呼,吵得她睡不著。

    “我不是唯音,我是——”她揮揮手,就要來人退下,這一動,手傷隱隱又開始泛疼。美眸陡然狠睜,比牛鈴還大。

    猛然驚醒,自榻上彈起。她身陷敵陣,怎會睡得如此安穩?來到安陽三年,她也不曾如此,宛若仍置身兒時宮殿中一樣睡得香甜。她甩甩頭,仍不脫昏沉。結果她還是被他捉回安陽城裡了。

    眯眼抬首,睇見角落有座小香爐,白煙嫋鼻。“還費心點寧神香嗎……哼。”

    意識到房中有人,她側過臉,就見床榻邊跪伏兩名丫頭,看來沒比她小幾歲。

    “唯音姑娘,王上派來信使,等在房外,姑娘有任何需要都可以吩咐一聲。”

    “信使?杭煜不在城內嗎?”

    兩名丫頭驚喘一聲,似乎因為她直呼王上名諱的舉止太過無禮;但她們仍客氣回話:“是。王上前日一早就帶兵離開安陽,說是打北方山賊去了。”

    “山賊?”伏雲卿微眯眼,任憑腦中思緒飛掠。說到北方的山賊……

    是日前那批滋事擾民的流寇?當時杭煜沒立時急著追擊,或許也是想等著找到他們的賊窩再來一網打盡吧。

    她似乎有點弄懂了他的作風,他看似無謂的行動,背後絕對有目的。“那,你們兩人是?”

    “王上讓咱們過來侍候姑娘。”兩個丫頭忙起身,把桌上還直冒熱氣的菜肴高舉呈上。“姑娘睡了一天一夜,應該餓壞了。來,這是肉羹和——”

    “不用。統統撤下。”伏雲卿皺了皺眉,以手支額,總覺得心浮氣躁。

    她不要再接受杭煜施恩,是死是活但由天命,半分也不領他的情。

    “什麼?姑娘不用……呀!”丫頭迸發慘叫,因為門外突然闖進四名持槍士兵,一左一右拉著兩名丫頭就要拖走。“姑娘饒命、姑娘饒命哪!”

    “這是做什麼?!”伏雲卿詫異地轉身下榻,兩名丫頭連忙死命撲上前,摟著她大腿不放,早已哭得不成人樣,大喊開恩救命。

    士兵們接過伏雲卿疑惑目光,立刻恭敬答話:

    “王上臨行前曾特意叮囑,姑娘若沒按時用餐吃藥,失職侍女便不能留。”

    “不留是指……性命?”伏雲卿頓住,更惱恨該死的杭煜,就連他出城了,也不讓她清靜一會兒!

    “他回來之時,我若不在城內,難不成連你們都不留?”

    “是。姑娘聰明。還請姑娘念在卑職等家鄉尚有雙親妻小,手下留情。”

    “……好,很好。”伏雲卿握拳,惱怒一擊槌在床沿。手疼教她更為光火。杭煜怕她再私逃,連自己的手下也能拿來作為要脅她的籌碼!更氣的是,她卻當真狠不下心,全讓他給看穿了!

    “使者還在外頭等回話。姑娘有話想轉達給王上的嗎?”

    “他既進山區,教他最好喂了野狼、遇上雪崩、死在山賊亂刀下別回來!”

    她美目一瞅,看著一整排臉色發白的丫頭與士兵僵直不動,最後只得無奈垂首。“……去取紙筆來。”

    “紙筆?”

    “我用寫的!省得他聽了又要拔誰舌頭,遷怒別人!”

    於是,伏雲卿一早洋洋灑灑地寫信開罵似乎成了慣例。杭煜每隔一日便派人殷勤問候,她卻看都不看回信,當著信使面前一把放火燒掉,再回罵他個夠。

    可沒幾天,她便罵得累了。畢竟她從小只學過當皇子,沒學過當潑婦。

    到了最後,她索性開始畫圓。雖然手疼依舊,至少持筆無虞。“杭煜兵敗圖”、“東丘殘照圖”,她愈畫愈起勁,幾年沒碰筆墨,才幾天工夫,手感全找了回來。

    杭煜讓兵馬駐紮安陽城下,沒著拔營往前進攻,似乎是忙著掃蕩流寇與安頓城裡百姓生活,為即將到來的嚴冬做準備。

    她和他不常見面,有時連著十來天,伏雲卿都不曾見著杭煜一面。

    她無所謂,反正她也確實需要時間思索能應付他的法子。

    她常望著窗外。天色烏濛濛的,要陰不陰、要雨不雨,明明該是寒涼時節,心上卻極為煩悶。說不通。杭煜既是不顧道義的侵略者,何必大費周章整頓安陽?

    東丘軍威武強悍,眾所皆知;自東丘來犯,流寇們紛紛逃竄山中。

    若杭煜為剿滅大齊而來,早該趁人冬前翻過安陽山、闖過雲間關,否則大雪一降,將不利行軍,多謀如他不該不懂。

    殲滅流寇,對改善百姓生活固然有益,但對遠道而來的東丘軍而言絕非良策。

    除非杭煜有更為重要的理由,非留在此地不可。但她猜不透。

    “唯音姑娘,該上藥了。”丫頭進門,出聲喚她。

    含糊不清地應了聲,伏雲卿回到床榻前,坐著任侍女在她身上塗塗抹抹。

    她得先把身子精神養足,才有力氣同杭煜抗衡,可不是屈從他的威脅。

    上藥時,她臂膀傳來陣陣清涼,花香清新撲鼻,伏雲卿原就偏愛這樣的氣味,宛若置身如茵芳草、夏豔花叢,讓心緒寧靜許多。

    傷藥裡頭想必添了不少昂貴花材。也正因為如此,才會讓她錯認……

    想起那一日,不知偎在他懷中多久,教她不免又惱紅雙頰。

    “這瓶丹藥是東丘神藥九陽返魂草精煉成的秘藥“白玉露”。一年煉不了十瓶,內服外用均有神效,據說能讓傷處不留疤痕,是王上開了寶物庫讓人取來的。就連在東丘都不常見,姑娘真是有福氣。”

    小丫頭有一搭沒一搭地閒聊,只盼能讓唯音姑娘心情好些。姑娘除了罵王上的時候外,話真的好少呢。

    提及疤痕,伏雲卿卻想起蘭襄。蘭襄成功與六哥的人馬聯絡上了嗎?身為大齊女子,她卻讓蘭襄為救她而破了相……若有機會,她也得給蘭襄用上這白玉露……

    “唯音姑娘,請趁熱用。”另一個丫頭從外頭端著託盤進來,送上吃食。

    “嗯。”鮮甜的野味入喉,太過美味了。再怎麼說,她是俘虜,杭煜吃的一定比她更為名貴精緻。伏雲卿突然停箸。

    這陣子顧著生氣,都沒特別注意身旁瑣事;現在回想,戰爭方歇,在這時節怎麼可能有新鮮菜色?“滿城軍民都只有乾糧,你們的王上倒是挺享受的呢。”

    她平素沒那麼小家子氣,可現在只要是和杭煜沾上了點邊,她就想找碴。

    兩名丫頭面面相覷,狀似疑惑。“不,全城上下,只有姑娘一人的伙食如此。

    聽說姑娘不能吃麥不是?所以王上讓快騎從國境內送來米糧煮粥。王上自己向來是跟著大夥用,走到哪兒,便同那裡的軍民一起吃,從來無須特別準備膳食。”

    另一個丫頭也插嘴:“還有,王上說是要為姑娘進補,才在剿匪途中獵了野味,命急使送回城裡。”

    “他……為我獵的?”她不免詫異。他出城掃蕩山賊,還有閒暇掛心她?不過仔細想想,會不時派人送信擾她,哪裡像是軍務繁忙,擺明是吃飽太閑!

    “是啊,王上對唯音姑娘格外用心呢。王上身邊原本沒有任何女眷,還特別從後方城裡夏城公主的列隊中將咱們調來,說讓咱們來侍候姑娘。”

    伏雲卿愣了一愣。這段曰子,她看得出來,東丘王室不似大齊王室富麗奢華,杭奴吃穿用度全是精練耐用之物,若非東西上頭以金銀五色彩線織繡東丘王室象徴的紋飾略顯莊貴氣勢,她還真無法想像如此平實之物會是王室所用。

    那,他對她這個來路不明的敵人格外關照是為了什麼?

    該將她打人大牢嚴刑逼供,他沒做,卻對她示好,這對他沒半分好處哪!

    還是因為他認定她與重華王有關係,想從她身上打探消息?記得蘭襄提過,杭煜對重華王的執著極不尋常,若真是如此,她得找出原因。

    “杭……”丫頭三不五時被驚嚇也怪可憐的。她改口:“王上……何時回來?”

    兩個丫頭對望了一眼。“剿匪的行程推遲了,大概還要四、五天吧。不過,絕對會在大齊重華王下葬之前回城的。”

    “他的行程會推遲?”她以為杭煜那人應該不容許底下人有絲毫耽誤才是。

    “是啊。姑娘日前不是又受寒,病得嚴重,昏迷了數日,都是王上親自照料,因此延遲了預定的行程。”

    “親自……”伏雲卿頰升紅霞,那那那……該死!他明明就看了不該看的東西,還敢篚她!這下流胚子,裝得活像讓她給冤枉了似。她早晚定要取他狗命!

    “聽說姑娘肌膚細緻,碰不得棉,王上怕其他人照顧不周全,便寸步不離守著。姑娘高熱不退,他便連著幾日不曾合眼。”

    “……還不曾合眼?”伏雲卿牙關緊咬,恨不得他最好瞎了!他不是應該明白當初她拒絕他時說的全是推託之詞,還故意當真全信了,這是存心鬧她嗎!

    “是啊是啊!姑娘雖是大齊人,但王上對姑娘十分特別呢。”以為姑娘的震驚是驚喜,丫頭們聊得更起勁,語帶驕傲:

    “咱們東丘王室婚制嚴謹,不論後妃,娶妻只娶一人,除非病故或無出;但若因此納妾會淪為笑柄,連一房妻室都照顧不好,如何治國!”

    “就是就是!歷代以來,都是一王一後,令人羡慕極了。一直以來,咱們王上沒對哪個女人費神過,唯音姑娘可是頭一個。我說王上這疼寵,不比他最疼的王妹夏城公主少半分呢。”

    “我猜哪,王上……該不會是喜歡唯音姑娘吧?”

    “胡扯!聽得我頭都疼了!退下!”伏雲卿俏臉惱紅,只覺得這群人吃飽撐著就會造謠生事。他是另有圖謀不懷好意!

    “是是,瞧姑娘羞得。咱們這就退下,等王上回城,一定馬上知會姑娘。”

    “你們——”伏雲卿沒能向丫頭解釋清楚,最後只能無力地趴在桌上。“罷了罷了,在她們眼中,就算杭煜其實是只豬,也會被捧成神豬吧。不過……”

    伏雲卿總覺得有哪兒不對勁。方才丫頭們提及了誰?

    東丘的“夏城公主”……應是傳聞中那位色藝雙絕、讓東丘先王引以為傲的小公主。聽聞她身體虛弱,近三年來隱居宮中不曾露面。

    那麼,此時此刻,東丘侵攻大軍後頭,跟著公主列隊作啥?

    若真是杭煜寵愛的王妹,不該讓她涉險才對;或是公主太過嬌柔,讓杭煜寵到捨不得教她離開身邊太遠?一瞬間,伏雲卿心頭突然極悶。她管人家是圓是扁!

    只是,假使那位公主真在附近,或許她可以利用……

    伏雲卿一怔,出其不意地甩了自己一耳光。

    挾持人質何等卑劣!曾幾何時,竟因杭煜之故,讓她動了如此可恥的念頭,她怎麼能!她從來行事磊落、明斷是非,絕不用奸計,不能捨棄自己的騎傲!

    不,她絕不能被他影響。不論淪落何種地步,她也要把持住自己的正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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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12-13 00:19:01 |只看該作者
第5章(2)

    一樣的月白身影,一樣的絕色容姿,一樣立於安陽城之頂,唯一不同的,只有身分今非昔比。伏雲卿從大齊王爺淪為平民女子,成了東丘王手下俘虜。

    她眯眼眺望遠方,透過迷蒙薄霧,隱隱約約能窺見皚皚白雪覆上山頂,緊鎖的眉頭緩緩松了開來,連日來的煩心,稍稍舒解。

    雲間關總算落雪了。那麼杭煜在今年冬天過完之前,絕不可能攻上安陽山,闖不進大齊東九州。但,北邊動向呢?她還有足夠的時間向十一哥提出警告嗎?“姑娘,起霧了,在外頭容易著涼的。”丫頭取來鶴氅大衣為她披上。“還是要覆上面紗擋些風?姑娘真怪,明明是大齊女子,卻常常忘記出房門得遮臉呢。”

    伏雲卿苦笑擺了擺手。多年男裝,自己真沒那習慣藏頭藏手,還得丫頭提醒。輕撫大衣上的朱色鳳凰,她心思有些複雜。在安陽城裡,就連離開內城到街上走走都沒人攔她,甚至有兩個丫頭八名士兵隨行陣仗不亞于杭煜自己出巡。放任她出人,是他太小覷她,不怕她逃,或是真如他所說,拿她當賓客款待?瞧瞧兩名丫頭凍得嘴唇都發青了,還是乖乖跟著她在城上吹風,她們定是受杭煜之命監視她,倒是辛苦極了。伏雲卿多少有些於心不忍。

    “咱們進屋裡吧。”丫頭們一聽,不掩稚氣地笑了開來。

    才轉身想踏進城內長廊,見到迎面而來的巡邏將士,讓伏雲卿突然停了腳步。兩個丫頭急著回去,沒注意她停下,從後撞上伏雲卿,差點讓她撲跌到地上。“姑娘、姑娘沒事吧?!咱們不是有意的!”

    “瞧你們黏得如此緊迫,天天跟前跟後,怕我跑了不成?這是城內,無須緊張。當真有意逃走,我靠秘道就行,哪天惹惱我,你們想攔也攔不住。”

    “千萬別這麼做,姑娘!”兩名小丫頭嚇得又要開始抱她大腿嚎啕大哭。“咱們的腦袋已經是向王上借來的了,絕對不能再有第二次,求您行行好……”

    伏雲卿伸手掩耳。女人難道就只能哭哭啼啼嗎?“要想我留下,就安靜回到房裡準備用膳,我再看一會兒景色就回去。再哭,今兒個晚上我會沒心情吃粥的。”

    丫頭們一聽,立刻抹去淚水,飛也似地忙活去了。

    伏雲卿身旁沒了別人,無獨有偶的,率領士兵巡邏的戎裝將軍也湊巧對士兵們下了什麼命令,讓士兵們先行。她與將軍即將擦肩而過時,刻意放緩腳步。

    低沉的年輕男聲傳了過來:“殿下究竟意欲如何?說要殉城,讓我爹頂替之後,現在卻像個無事人似成了東丘王座上貴客?”

    “放肆!”她原先有太多太多話想問,現在卻讓他言詞給激怒。“蘭祈,你是在對誰說話?!”

    “末將所言可有半分錯?家妹蘭襄為了亡父遺命護著殿下,結果卻讓殿下捨棄了不是?”年輕將軍說話字字帶刺。

    柳眉倒豎,壓抑著層層怒氣與心寒。“我命蘭襄逃出城去見我六哥,連唯一能證明我身分的印信也交給了她……”

    “蘭襄恐怕沒成功。那一夜,她腿傷失血過多,倒在井裡秘道中,若非當時我沿著血跡找人,替她收拾善後,只怕她早讓東丘士兵發現給帶走殺了。殿下不覺得太過狠心了嗎?印信給了蘭襄,豈不是讓她被人盯上?”

    失望震驚心痛交錯,她怒道:“你在我身邊時日不算短,難道你以為我會眼睜睜看著她死?我若不以身作餌,她帶傷,又如何能逃過士兵追緝?”

    看著蘭祈沉默不語,伏雲卿也不想多做辯解。只是沒料到,原來別人眼中,竟是這樣看待她的。“那……她現在如何了?你會如此責問我,莫非她已……”

    “一息尚存,但氣若遊絲,目前藏身在城中廢棄的地下牢房中。”

    伏雲卿從袖中取出一直帶在身邊的小丹瓶遞了過去。

    “這是東丘秘藥白玉露,拿去給她用吧,要她好好養傷。她處境堪慮,傷沒好之前千萬別露臉。若還需要什麼,我來張羅便是。”

    面帶慚色地收下東西,蘭祈問得心虛:“殿下日後怎麼打算?東丘王太精明,想在他眼底下搗亂只會白白送命,末將……只怕派不上用場。”

    伏雲卿黯然垂眸。安陽年輕一輩的將領都主張投降東丘,她早知悉。如今她已不是皇子,他們何須效命於她?只是,撇得這麼一乾二淨,她免不了心底難受。

    “蘭襄傷若痊癒,你告訴她,我謝謝她為我盡心,這恩情我牢記不忘。從今往後,就當咱們主僕緣盡於此,我的路,我自己走。你們兄妹……過自己的日子吧。”

    她轉身,腳步再不遲疑,可眼前卻是水霧彌漫,讓她有些看不清前方。

    伏雲卿那身厚實鶴氅大衣上,胸前的朱色鳳凰漸漸沾染上了大片濕,更顯豔紅,一瞬間幾乎要讓人錯認,沾染上的不是淚水,而是——

    心頭血。

    為了籌備已故重華王伏雲卿的隆重葬儀,東丘王杭煜終於回城。

    一早,兩個丫頭忙不迭地前來通報,說是王上要見唯音姑娘。不過在那之前,伏雲卿已不知起身多久,坐在窗前鎖眉沉思了;見她只披件外袍,險些嚇壞丫頭。

    還好她們徹夜將房裡的暖爐炭火燒得紅通通熱呼呼的,否則姑娘若有閃失,王上定會大怒;這一次,王上必然不會再對她們開恩的。

    “外頭吵鬧得極凶。”伏雲卿讓丫頭慢條斯理幫她梳理,有些不耐。“一大清早便不安寧,我看街上士兵來來往往的,出了什麼事?”

    “聽說是城中四處水井全被封死,所有人要用水只能擠到城中大街上那一口,才會吵成這樣。”兩個丫頭見伏雲卿驚得立起,硬是把她請回座。

    “王上有令,天寒,姑娘得穿得夠厚實、帶上懷爐才能步出房門。”

    好不容易等到丫頭們願意放人,怒氣騰騰的伏雲卿沒戴面紗便急往殿上奔去,還一面不住嘀咕:“封什麼井,肯定是該死的杭煜又幹什麼糊塗事了。”

    才正要踏進大殿,便聽到極為熟悉的男聲正與杭煜在抗辯什麼。是蘭祈!

    “末將敢問王上,何以命人封死城中十八座不枯井?”劈頭便問,蘭祈當真是忍無可忍才前來見東丘王。總以為這個人高深莫測,心思極難揣度。

    杭煜斜坐高位,有意無意撥弄著系在腰間的鳳凰對玉,語帶慵懶,提不起勁。

    “理由嗎……因為有人通報,有奸細想利用水井藏身;也有人謠傳,那些井中藏有秘道,不可不防有亂賊宵小潛入城裡。朕問過水衡官員,重華王建城時算計得還不差,據說那些井終年不枯不是?需要水的話,用城正中那一口就夠了。”

    無聊眸光隨意掃視,望見連接偏殿的重重紗簾後有道纖細人影時,霎時停住,略顯森冷的表情總算回暖。

    伏雲卿僵在原地,雙腳彷佛生根。他才回來,便又開始朝她步步進逼了。封井,是他的懲罰,他故意要她看見。她敢有絲毫抗命,受苦的便是百姓。

    “來得正好,唯音。”親切笑臉有些虛假,杭煜起身迎進她,彷佛呵護備至地將她強拉至身邊坐下。“瞧你心急的,都忘了戴上面紗了。就這麼想見朕嗎?”

    “見個——”太粗野的話她說不出口。她俏顏染緋,想躲開,他偏不讓,健臂緊緊環住她腰際。她愈是急著想推開他,卻只讓雙手傷處弄得更疼。

    “蘭祈將軍,你可認得她?”杭煜親昵介紹她,目光直鎖在蘭祈身上,不錯過任何細微動靜。“這位是……朕極為中意之人。聽說是遠來投親,朕想幫她找到她的長輩親戚。城裡你熟,可曾在哪裡見過與她相似的長相?也許會是她的親人。”

    “不,沒見過。大齊國女子,不論貴賤,多是頭紗覆面,只有低賤娼妓才會露臉的。這位姑娘如此不知禮數,應非大齊女子,末將不認得她。”

    蘭祈屈膝半跪在地,自然不過地搖了搖頭。“王上若無要事,末將先告退。”

    冷眼靜觀蘭祈匆匆退出,這期間,杭煜依然故我,沒有放開捉握之意,反而更加收緊懷抱,要掙扎不停的她別再徒勞無功。

    他頰上笑痕更深,在她耳邊輕聲細語:“蘭祈將軍……他見到你,依舊面不改色呢。”

    “或許王上該先給我頂頭紗,才方便人家指認哪。”

    他刻意欺近,那陽剛炙熱的氣息無巧不巧地拂過她玉頸,教她渾身驟起顫溧,小手像趕蒼蠅似地拚命猛揮。她不怕他動粗,卻怕他如此古怪的碰觸。

    “你知道嗎?他掩飾得極好,可惜他犯了一個錯誤一天下間,沒有男子見到如此絕色佳人能不動搖的。震驚、訝異、疑惑、癡迷、失神,什麼都行,就是不該無動於衷。”無法再繼續貼近佳人俏顏,杭煜喉間逸出一縷不易察覺的低歎。

    “而且……日前你們不是曾在長廊上照過一面嗎?轉身即忘,絕不可能。”

    滿意地自臂彎中察覺到嬌桂身軀微地一僵,杭堪笑顏更為燦爛。

    “我猜……蘭祈認識你,而且試圖袒護你。總不會你是紅帳子裡的花娘——”

    “誰是花娘了!”她惱地用力一掙,轉身一巴掌甩了出去,卻被他輕鬆攔下,大掌握住柔荑不放,她被迫正面迎上他,四目交會。

    “朕也認為不是。不是,更好。否則這手欲拒還迎的招式就太高明了。唯音,你是真不懂或裝不懂,男人哪,愈是得不到手的愈想掙到;你愈逃,會讓人愈追上。”

    他毫不掩飾的火熱視線直勾勾瞧進她眼底,她能清楚看見,他黯黝墨瞳中兩團火簇燒得狂熾,在那熊熊烈焰之中,滿滿映著她身影。

    “既然你還有氣力出手打人,看樣子,精神、氣色都好多了。瞧你的來信與字畫一日比一日工整,那手傷也該不礙事了。”

    他將那柔軟玉手扯至唇邊,像是品嘗上好花蜜似地輕輕吮舔一遍又一遍。

    “這只手,竟能寫字作畫……以無才便是德的大齊女子而言,過分出色了。”

    她抽不回手,娥眉蹙起怒道:“死活都與你無關!手傷又礙著你什麼事了?!”

    “或許礙著的……可多了。”他的目光由她手掌手臂遊移到她頸間,最後停在她微微敞開的衣襟裡,在那似雪無瑕的粉嫩玉肌上流連不去。

    “快放手!你再不放手——”她再甩一巴掌,還是被擋下。

    她氣息不穩,櫻唇緊抿,不甘心兩手被輕易制住,身軀被逼貼上他緊實胸膛,彷佛能感受他心律。

    她明明穿得極為厚實,可他瞧她的眼神,怎麼卻像、卻像沒有那些重重阻隔?

    “唯音,你聽清楚。朕,若不想放手,就算你哭喊求饒,朕也不放。”

    他故意施加手中握力,直至看見那張嬌俏小臉忍不住痛,眉眼都糾結成團了,他才放緩,壓抑心頭莫名憐惜,緊盯她眼角的晶瑩淚珠。

    又是矛盾。他確實不舍她受痛,可卻想不擇手段逼她臣服。為什麼?

    “……要想不弄疼自己,你就得早日習慣順從朕的脾氣,別逼朕用強。”

    她想頂撞回去,誰管它什麼東西放不放手,可一觸及他一反常態不帶笑意的專注凝視,她又很沒志氣地把那些頂撞言語都咽了回去。

    他對她……難道不僅僅是為了重華王的緣故,還有其它原因?

    她突然不想知道那答案。她得牢記,他是敵人,是侵略她城池的敵人!

    雖然現實令她挫敗,但男女天性有別,光比氣力她會輸。可是,她不能輸!閉上雙眸,再度睜開,眼神清明無比。不逃,不躲,不閃,不讓。

    她既不是男子,只能以女兒身與他周旋。語氣放軟:“我以為唯音是王上的座上賓客。既是賓客,不是該以禮相待嗎?還是,調戲民女,便是東丘的待客之道?”

    他略俯身,輕齧她圓潤耳垂,聲音壓低得不能再低,幾乎讓人聽不清他的耳語。

    “賓客嗎?難得你如此甘願依朕的安排行事。那朕若說,要你成為朕的寵姬,朕就能為所欲為了嗎?”恰如預料的,他看見那張絕色麗顏當真沒留半點血色。

    果然還是急不得哪……他咧嘴一笑,恢復一派輕鬆,乾脆地鬆開對她的箝制,擊掌召進隨從,替大殿兩側的暖爐添加炭火。

    “瞧你臉色發白,手還抖成這樣。會冷嗚?”

    “……不是冷,是疼。”

    伏雲卿還在詫異他怎麼突然放棄逼她,兩手不住交揉泛疼之處,兀自懷疑究竟是否自己聽錯,怎麼一會兒他便客氣起來,彷佛方才咄咄逼人的不是他。

    不過她能確定一事:擊不倒他,就只能先順他之意,看他想玩什麼把戲,再伺機找出他要害。她不動聲色,緩緩退離數步,拉開與他的間距。

    “看樣子,今年是得在安陽過冬了。”他一回頭,見身邊一空,不覺莞爾。她的反應太好捉摸,教他逗弄得都快成癮了。

    “這樣也好,咱們可以多點時間聊聊,也許你會察覺朕其實也挺好相處的。可惜的是,不能進山裡遊獵,也沒法子看到你漂亮的字畫了。”

    “無所謂,王上喜歡的話,字畫要幾張有幾張,唯音全部獻上。不過倘若能親見實景會畫得更好,尤其領軍大將斷頭那張希望能由本人來畫。”

    沒好氣地率直回應。威脅一解除,她便又開始挑戰他的耐性了。

    對她的衝撞,他似乎樂在其中。那對精靈美眸、朝氣十足的絕豔麗容,他百看不厭;柔弱無骨的她讓人不忍,但隱藏在纖荏嬌軀中的那份堅毅最是令人激賞。

    而若能得到這份甜美的獎賞……這挑戰,自始至終教他躍躍欲試。

    “那麼……朕允你日夜與朕寸步不離,或許你便能瞧見你想瞧的。”

    “我沒那麼卑鄙,會趁人睡著時瞧些不能瞧的。是個君子就該明白非禮勿視。”她難得笑顏燦燦,嬌美得教人忘了去細想她的語帶雙關,暗諷他是小人。

    她似乎慢慢摸透了他的作風。無論她言詞上怎麼挑釁,他都能容忍,甚至看戲似地等她出招;惟獨對他的碰觸,他不許她拒絕。他和九王兄……其實相差甚遠呢……

    “安陽並不富裕也無美景,王上留在此地毫無意義,若想奪得天下,憑王上的強兵快騎,早該翻過雲間關,何須留在安陽過冬?”

    她忍不住沖出而口,問了之後又惱。他怎麼可能回答她真心話!

    杭煜笑著擺手。“雲間關是出了名的易守難攻,遷是步步為營得好。”

    “可感覺王上似乎並不想取下大齊。”她隨口說說,卻換來一陣沉默。略覺詫異,轉頭看向他,那俊雅笑容依舊迷人,笑意卻不達眼底。莫非她……猜對了?

    “朕……確實不想。”

    “那麼,攻進安陽,圖的是什麼?”她問得直截了當。

    杭煜笑彎了眉眼,朝她走來,感覺卻極為危險。“依你的聰明,何不猜猜朕的用意。若猜得中,朕便賞你一個心願——任何事都行。”

    “任何事?”

    “朕承諾你一事,你說得出,朕便做得到。不過,你猜得出朕的用心嗎?”

    “不試試不知道。”她定定凝視他,沉吟片刻。“王上允諾,任何事都行?”

    “任何事都行。但若猜錯,就得受罰。如何?你遺敢猜嗎?或是要脅著尾巴逃跑也成。”

    “我猜!”她脾氣被激起。“那我要王上允諾,從今以後,不許再為我濫殺無辜。王上言出必行,是嗎?”

    她要解除那道唯一能牽制她行動的枷鎖。她就賭上杭煜引以為傲的守諾。

    杭煜先是一愣,繼而大笑。“哈哈哈……”

    “這有什麼好笑?難道王上想言而無信?”微微惱怒,他到底允是不允!

    “我只是笑你太過天真。”他環臂抱胸,提醒她:“你怎麼沒想過……要取走眹的性命?或是要朕放你走?”

    她答得直爽:“要討東西,也得討王上給得起的不是?性命,王上肯給嗎?”

    “說得極是。要眹放了你,除非……等到朕對你完全失去興致。或許,只是或許,那將會是在無數個、無數個漫漫長夜之後。”

    又來了!杭煜又用那種奇異的探索目光注視她,順著她的臉蛋、頸間、胸前、腰際直往下掃去;最駭人的是,明明她身子已好些了,怎麼讓他一瞧,又開始發熱?

    她得冷靜。冷靜找出杭煜的本意是什麼。“我猜王上攻進安陽——”

    話才出口,便引來杭煜再次逼近,教她步步後退,退到背脊抵上冰冷石牆。

    不妙。她應該等地方大些時再來打賭的。

    她發現,只要他稍稍有些詭譎舉止,便是接近答案之際。他故意用貼身的碰觸擾亂她思緒,教她看不透真相。

    她咽了咽唾沫。拐彎抹角不是她本性,一咬牙,傲然挺直身子迎向他。

    “我以為,王上是為了想見某人而來。”

    杭煜輕笑不語,僅只淡淡揚眉,站定她身前,用鐵箍般的臂膀將她圍困在牆面與他壯碩胸膛間,大掌卻再輕柔不過地撩起她頰邊垂下的鬈髮,在指間不住把玩;嗅著盈繞在馨軟身子上的花香,他勾了勾唇。

    他不是早知她不同於尋常女子?“……你繼續說。”

    “王上想見的那個人……身分極高,深居簡出,平日不輕易得見。”

    “或許你已經知道他是誰了?”大掌來到她纖頸,似揉似撫,最終覆住。

    “大齊重華王,伏雲卿。”才出口,她就讓他霎時轉冷的神情給震懾住。那凜冽眼神她見過,就像當初從井底捉住她、打算懲治刺客時的無情眼神。

    “你還知道些什麼,嗯?”宛若隨時要掐斷她細弱頸子,掌力轉瞬加重。

    “我什麼都不知道。不知王上為何執意追捕重華王,唯一知道的,是東丘大軍之前連下數城不斷猛攻,安陽城一落全變了樣。王上與伏雲卿究竟有何過節——”

    頓時,她所有聲音突然出不了喉間,他大掌緊緊扼住她,幾乎令她氣窒。

    “唯音,你不該逼朕出手的。”他略略俯首,在僅剩寸許的距離定住;再近,立時會貼上她粉嫩櫻唇。俊美笑容狀似無辜,打量她的眼神卻極為陰鷙。他手勁梢紱卻不放開。

    “你聰明,卻太過耿直,是朕平生所見最有趣的女子,要是不趕快在你身上落下繚銬,只怕夜長夢多,哪一天就讓你自朕手中溜走。”

    “所以我、我猜對了?”話不敢說多,因她唇瓣一動,就能感受他同樣柔軟熾熱之處。

    彼此氣息交纏著,分也分不開,心脈亂了,藏不住自己,擋不住對方。

    他沒給她答案,倒是看著她的手足無措笑了,語音嘶啞:“過去,從不曾有男人這麼碰過你,朕是第一個。”不是問話,而是肯定。

    “王上、王上打算對唯音……做什麼?”他的手……做什麼一直碰她?

    “你聰明,再猜。”粗礪指頭沿著她櫻唇撫弄,柔柔描繪唇形,頰上猶帶笑意。

    “唯音愚昧,不知道王上打算做什麼,只知道……只知道王上此刻不會對唯音胡來。”她咬牙轉過頭,任憑他燒灼的唇欺近,輕柔拂過她臉頰。

    “……何以如此認定?”伴隨一抹不易察覺的失落輕歎。

    “因為那絕對會讓王上失了樂趣;王上寧願欣賞困獸之鬥,遠勝一劍了結猛獸性命。”

    杭煜一怔,松了手,而後大笑退開。“哈哈哈……唯音,你還真是直言不諱,率直得可愛。瞧,朕沒說錯,聊一聊,你便知道如何與朕相處、逗朕開心了呢。”

    “若無要事,唯音告退!”趁他退後一瞬間,她匆忙繞過他,往外直奔。

    這次杭煜沒攔阻她,任她離去。他臉上笑容漸斂,眸光中有著惋惜。“不過啊……唯音,聰明如你,怎麼竟沒發現,犯下錯誤的,可不只蘭祈一個人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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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12-13 00:19:13 |只看該作者
第6章(1)

    自封井後,駐紮城內的東丘士兵突然增多,不分日夜,彌漫著緊張氣息。

    難得放晴,天氣稍暖,杭煜一早便到城下監督東門重建防禦工事。伏雲卿藉口吃膩伙食,任性地要兩名丫頭想辦法找些新奇美食,把人早早打發走。

    “終於只剩我一個了。”這陣子,她四處走走看看,並非無聊打發時間,而是將東丘士兵的作息打探清楚,例如哪些時候長廊會有無人空檔,她都悄悄記下了。

    她換上行動輕便的衣裳,忍著寒意離開暖和房間,趁士兵交班之際溜了出去,確定身後沒人跟著,這才小心翼翼遁入長廊盡頭某個房間,那是以前作為書庫之處。

    她走進內側,伸手推動裡頭看似牢靠的岩壁,頓時岩壁翻轉,出現僅容一人側身通過的狹長通道;往裡,深處一片漆黑,她卻毫無懼色地踏了進去。

    手中未持燈火,看不清前方路,她腳步卻未曾停歇。

    這安陽城是她授意監造,一切大小細瑣事項,她還不清楚嗎!

    “在安陽城中,哪怕你要藏任何東西,我都能找出來。進寶物庫也好,軍機庫也好,不是只有一道門。杭煜呀,你可也犯了個錯——這座城,可是我的地盤。”

    杭想執著要抓重華王,但伏雲卿弄不懂,自己到底哪裡得罪他?而重華王已死的現在,他便處處逼迫可能跟重華王有關係的她。這執著大有問題,根本像是深仇大恨了。

    不論如何,或許能從他由東丘國帶來的東西之中,找出丁點線索。

    城內有幾個房間派有重兵把守門外,就她所知,其中有寶物庫、軍機庫、兵械庫。“不過……寶物庫應該把守最嚴,先去那裡頭瞧瞧好了。”

    她雖不若幾名王兄承襲父王的威風魁梧、武藝拔尖,但她唯一還值得誇耀之處,就是強記;任何東西,不管她願不願意,都能钜細靡遺刻進腦海裡。

    所以,她喜歡學習,學水陸工事、學農桑工藝。王兄們領軍攘外,她便在內安邦;她與其他皇子們所學不同,跟不上大齊崇武風氣,卻能成為大齊治國的支柱。

    當初安陽城落之時,她命人燒毀所有軍機圖,包括她轄下東九州所有城池關卡的各式秘圖,沒讓東丘得到任何機要軍情;不過,她腦中早已清楚恪下一切。

    左彎右拐的,她來到了寶物庫。拿出打火石點燃牆上火炬,在搖曳火光中,她好奇地四處打量。東丘王視若珍寶的東西會是什麼?

    東西不多,四周架上沒全擺滿,但正中央鋪著綢緞的桌面上,有樣東西吸引了她的注意。“是……紫檀琴和……兩冊琴譜?!”

    她詫異往前,拿起桌上書物,飛快翻看。“這字跡……是歐陽先生!”

    還記得幼時母妃少笑,惟獨聽見琴仙歐陽望的曲子才會為之動容;父王便將琴仙請進宮中,封為大齊樂師首座;而後十年,她與七哥都跟著歐陽先生學琴,琴藝均由歐陽先生指點;不過歐陽先生從不肯收他們為弟子,所以不曾師徒相稱。

    父王駕崩前幾年臥病在床時,聽說先生要尋傳人,便辭官離宮,此後下落不明。

    想起過往,她不覺笑顏逐開。父王愛陪母妃一同聽琴,最早她開始練琴,只為搏得父王歡心;她領悟力不若七王兄,但記憶超群,加上肯下工夫苦練,倒也讓她練出點名堂……不過,她不是天賦異稟,只是肯學罷了。

    笑容倏忽黯淡。歐陽先生總掛在嘴邊的一句:天才易招忌。以前她不明白,直到因父王疼寵而引來其他人嫉妒,幾名皇兄陸續遭人暗算出事,琴藝超絕的七王兄甚至雙目成殘……

    一咬牙,她不再追憶過去。現在她該專注眼前的事才對。杭想……認識歐陽先生?

    “這曲子是歐陽先生離開後才譜的?先生從來擅描景,這一曲描的是……大齊?岩山峻嶺、溪壑飛瀑、沃野綠林、寂寥枯沙……像旅程風光,由西往東走?”

    她沉迷其中,指頭早已在身側挑撥起來,眸中滿是驚異。曲畢再換一冊。

    “這第二首曲子的風景……春華夏豔、鳥獸蟲鳴,好不熱鬧……感覺我沒見過……對了,譜的是東丘國的氣候!先生進了東丘,沒錯,定是如此!聽聞東丘夏、春、秋、四季暖和如畫,了不得,一切景物彷佛在眼前栩栩如生。絕妙,不愧是琴仙歐陽先生。”

    放下琴譜,她詫異得幾乎忘了身處何地,輕撫桌上木琴,還不住喃喃自語:“這琴身……乃上等紫檀,琴弦細韌,做工細緻,論音色,應為絕品名器,工匠如非出身大齊南方,便是南國。莫非是歐陽先生親手造的?但,記得先生平生只造過一把琴……”而那一把,早已獻給了她母妃。她多年前見過這工蓺。

    翻過琴身,她細細尋找上頭刻印。這第二把琴是歐陽先生為誰而造?

    “遠——”

    她陡然停下,只因身後掌聲乍響,回蕩在應絕無他人的寶物庫中,格外清晰。

    伏雲卿心驚回頭,俏顏刷白,背脊生寒,就見杭煜站定在秘道人口。

    “說得一分不差。好眼力啊,唯音。從不指使丫頭的你卻耍性子要她們忙東忙西,果然另有目的。如何,朕也猜中了你的心思呢。你是否也該給朕一個獎賞?”

    他以折磨人的徐緩步伐走向她,璀璨明眸中,閃爍著意味不明的笑意,卻也帶著讓人發毛的稟凜寒意。

    “打一開始,你總是處處令人驚異,沒料到你除了畫才,竟連琴學也如此精深。清楚本城結構秘道所在,顯見參與安陽防守軍機有你一份。論丹青琴曲都能稱得上乘,該說果然嗎……你若只是伏雲卿身邊一名小小奴婢,是他蹭蹋人才了。”

    一切辯解都是多餘,她雙腿不聽使喚地就想後撤,卻讓桌子抵住,已無退路。

    “你是他心腹親信?不,大齊男子從不託付重任給女人。或者,你是他愛妾?可也不曾聽說他有寵姬。那是他姊妹、王室中人?如此一來,你的高傲敢言都能說通了。你絕非出身低賤,否則早該玩掉小命。來吧,告訴朕這答案又有何妨?”

    她意圖往身側躲去,卻讓他旋風箭步搶前,揪住她右手猛一翻轉,大掌偏偏緊扣她傷處,教她一時間疼得打顫,動彈不得。逃不走躲不開,悶聲咬牙一言不發。

    “朕該說過,不准再違抗朕。朕曾下令,誰都不得接近此處。門口有守衛寸步不離,給你機會說說,你是如何避開其他人,找到路穿牆進來的?”

    他從秘道現身,明明是跟蹤了她,還要囉嗦什麼!“王上心底清楚不是?”

    “你不說,朕怎麼會清楚?要是怕被責罰,你不妨說是無意誤闖,朕……也能相信。不過,你得求朕饒你便是。朕的責罰或許就會輕些。”眼角眉梢猶帶戲謔。

    他笑得溫和無害,手勁卻完全不是這麼回事。

    他不過是想逼她親口認錯哀求他罷了。她揚起燦爛笑顏,眼底滿是譏諷。

    “王上若要開罰,悉聽尊便。”

    “當然要罰。門外那些不中用的士兵,把守不力,理當鞭笞兩百。”

    “兩百?!”她不覺惱怒提醒他一句:“那些可是你的士兵!”

    “無能之人,留他們何用?或是……你要為他們求情?他們可是你恨之入骨的東丘人呢。你不總是對本王不假辭色,恨極了東丘的一切嗎?”

    “他們聽命行事,即使有罪過,也是下令的那個罪魁禍首該承擔一切!”縱然手疼得厲害,她依舊沒服輸低頭,嫣唇咬出細細血痕。

    “看來朕在你心底應是罪大惡極了。”他笑得極冷,眸光轉瞬闇沉,隱隱透出嗜血陰狠。他鬆開捉握。“那麼,也不差這椿。一人兩百,一鞭不少——來人!”

    “慢著!真兩百下會出人命的!”她阻止他朝外頭叫人。看著他高傲嚴厲的神情,她懊惱撇過頭。她討厭這樣,總是一再一再地任他予取予求,無法反抗。

    “……我若求了,王上會答應?”聲音微顫,細若蚊蚋。

    劍眉輕挑,他略略退讓。“你若肯開口,朕就允。”

    “那便饒了他們。”

    “以此交換,朕有個小小的要求,而且,不許你拒絕。”

    她屏足氣息,心有不甘地迎向他視線,以為他會開出什麼極盡羞辱能事的條件,但等了許久,他只是靜靜地凝看她,不發一語。

    那雙黑瞳宛若一泓深不見底的幽潭,彷佛要將她整個人吞噬淹沒,從此再也不許別人窺見她蹤跡。雙眸對看,像是連魂魄心思都要看得清清楚楚,不許她藏。

    第一次知道,原來目光也能如此滾燙炙人,燒灼她的心,連同她的人。

    “你總是為了他人而拚命嗎?真傻。”溫一一語調猶帶幾分憐惜、幾分薄怒。

    其實,當杭煜不帶厲態霸氣、沒有絲毫威脅時,並不會讓她覺得他有多可恨。

    初相見那一次他給了她機會得到藥草,她就只以為他是個親切好心的東丘將領。他那隱藏在狠厲的表像下、如影隨形的容忍理解與體貼入微,一點一滴滲入她胸臆,教她幾乎要無法呼吸\'無法不在意。那張俊顏從來讓人難以生厭。從來啊,他就讓人難以生厭……她知道,只是她不願承認而已。

    意識到自己竟受他影響,盯他盯得太過專注,她不由自主頰染薄紅,匆匆撇過頭。“要說什麼就快說,別再淩遲折磨人了。”

    “唯音,若是你能,便彈奏此曲給朕聽吧。”

    他重歎,踏前一步站定她身側,不甚精練地撥了撥琴弦。“朕有些懷念這首描畫家鄉的曲子,可惜自三年前起宮中再無人能彈。憑你,應該辦得到,是嗎?”她不想讓他察覺自己心中那份莫名激蕩,只想趕快逃離此地,不再與他獨處。她連忙往前疾走數步,故作冷淡。

    “民女哪懂樂音,鄉間雜音只會汙了王上耳朵。”

    “……朕說過你不許拒絕。你不是還想救人嗎?一件換一件,你已承諾。”

    “即使唯音想答應也恕難從命。”她背對著他,舉起右掌。“這傷是王上所賜,王上總不會忘了吧?習琴之人若折了手,便與廢人無異。”

    “唯音,你是在怪朕嗎?”他語帶落寞。以為一瞬間兩人是親近的,是他的錯覺?

    “唯音不敢。”她只是疑惑他為何不挑個讓她氣惱的差事為難她,她寧願……

    讓她恨,好過讓她為他的溫情所迷惑。

    “等上幾日的耐性朕還有。朕會等到你傷好。畢竟,那才公允。”別有深意的目光彷佛帶著期待。“我已讓敕令從東丘京城急召御醫快馬前來,再幾日便進安陽。你讓御醫看看你指上的傷吧。廢了,著實太可惜了,朕不允許那事發生。”

    “自東丘急召……”她一時訝然。她不認為杭煜會是個輕率下詔的人,但他為她動用急使已非首次。頰上嫣紅仍不褪。

    “王上何須多此一舉,願為陛下獻藝的人多著,只要王上開口,其他人必定——”

    “朕不要別人。”杭煜來到她身後,溫柔的話語揪緊了她。“唯音,你聽清楚,放進心底——朕,想要的,就只有你。”

    嬌軀一震!蔥白玉手極緩極緩地交疊在身前,捏得死緊。他說的必是琴藝……沒別的意思、沒別的意思。

    “你若嫺熟此道,朕就想聽你彈。朕要知道你的一切,不准隱瞞。”

    她一咬牙,不想去揣測那意味著什麼,當作沒聽見,鼓足氣勢,就要往外奔。

    “唯音,真不願為朕彈琴也罷,至少與朕約定,我不為你傷任何人,你也不准亂來、不准逃,尤其不准再讓你自己受傷吃苦,聽明白了?”

    他明明抓緊了她弱處,大可予取予求的,卻提出了個像是萬分疼惜她的約定。

    她都糊塗了,他這麼擾亂她心思,彷佛不拿她當敵人,根本是……寵她了?

    她得離開!愈快愈好,愈快愈好!

    “唯音!”他再次厲聲喚住她,欲言又止。

    她頓住腳步,不知如何是好,默然等他下一句。她恨不得快走,卻又走不了。

    “唯音,當時……朕只當你是個圖謀不軌的刺客。”嗓音幾乎隱匿喉間。

    “……那與現在又有什麼不同呢……”她霎時噤聲,因為杭煜突然追上她、強硬地扳過她身子,逼她看向他灼灼的目光,讓她避無可避。

    “當時朕若早知是你,今日也無須召人來了。”

    她心跳如狂雷,紛亂不平。她不明白他為何要說一些令她難以理解的話語。“音……朕,從沒想過要傷你。”

    她推開他,不想聽他囉嗦,沖出寶物庫正門,急得差點被自己裙擺絆倒。

    那話中過分的疼惜究竟是怎麼回事?他說……他不想傷她?可又為何還要一再逼她呢?這傢伙,要作戲也別沖著她來!

    她不會相信他的。她不會相信他做的任何事、說的任何話。她、不、能!杭煜望著嬌荏身影急匆匆錯愕離去,留下他站在一片孤寂裡。

    “唯音,才誇你聰明就變傻了嗎?明明能將全天下男子玩弄於指掌間,卻不知善用己身……朕給了你多次機會,你卻始終不肯領情……真逼朕用強,你如此嬌弱,要怎麼承受得起朕的怒氣?可朕的耐心也是有限的。朕雖不想傷你……”

    他森冷笑著,握拳直撃向石牆,壁面印出深凹拳印同時,瞬間也染上怵目鮮血。“……卻不表示朕不會。”

    潘餮饕連日來,伏雲卿一直稱病待在房裡,不想與杭煜過於接近,拒絕他接見,畢竟那日潛進寶物庫的事,他沒再積極追問她什麼,反常的沉默更教她心驚膽跳。

    那日他明明就對她的身分諸多揣測,極感興致,現在卻隻字不提,難道說他已有答案?她心中猜疑更甚,不安到了極點。她不能留下,但還有其它出路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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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12-13 00:19:27 |只看該作者
第6章(2)

    終於到了這天,東丘王杭煜親自為大齊重華王伏雲卿舉行厚葬,讓安陽全城百姓群聚城中,為英年早逝的重華王哀悼。

    伏雲卿原以為按大齊儀典,女子不能出席,但杭煜執意要她同行,說她不去是對重華王大不敬、太過無情,她只好勉為其難在眾人側目中,一直待在他身邊。

    杭煜端坐五丈高的祭臺上,後頭分立兩列將領與親信,聽主司祭官姑在最前頭執掌儀式,先是歌功頌德,繼而指揮底下樂師與舞姬吟唱指路歌、跳著開路舞,過後接著奏出送魂調與送靈舞,最後蓋棺。

    歌舞結束時,送葬行列便準備出城,將重華王葬於城西二十裡外的小山丘上。

    受命跟在杭煜身後無法離開,伏雲卿只能強自忍淚,在心中默默祈求蘭礎將軍諒解。等她逃出這裡,一定會親自去見蘭襄,確認將軍的女兒安好無恙。

    儀樂祭曲進行時,杭煜始終慵懶地斜倚椅背,以手支頷,閉目凝神,不知思忖著什麼,但俊顏上總掛著一抹神秘微笑,像正等著什麼有趣的事發生。

    樂音一停,眾人陸陸續續步下高臺,但杭煜動也不動,連帶伏雲卿也不知道自己該不該跟著走。

    最後,他總算出聲。“唯音,重華王下葬之後,再無法相見,或許你想更近一些瞧你主子最後一面?那就快去送棺吧。”

    “理當如此。”她垂首稱謝,匆匆轉身要跟上其他舊日部將。

    他輕歎一聲。“你近來少笑,其實早該去看個究竟的。看看絕對會讓你開心些,畢竟,那裡頭不是伏雲卿的屍首。重華王尚在人世。”

    狂風大作,宛若落雷平地起,雷擊不偏不倚打在伏雲卿身上,驚得她腦中一片空白。心若連擊擂鼓,腳步乍停,她不敢回頭。為何……杭煜能說得如此斬釘截鐵?

    杭煜立起,緩步走向她,站定她身後,在她耳邊低語:“你不認為,其實伏雲卿……還活著?”

    “王上這問話未免不智,若否,眼前屍首又是誰?”

    “是誰,朕不清楚。但重華王還活著應毋庸置疑。眼下怕只是障眼法。傳聞重華王身長七尺,從留下的盔甲來看,身形更為纖瘦;聽聞他屢遭刺客,身負重傷久病虛弱,打第一眼,朕就認為眼前這副屍首太壯,不像傳聞之人。朕可有說錯?”

    他的手臂沒碰著她,卻自她腰際不偏不倚移到她手臂上方;她能感覺他指掌恰恰在她舊傷之處陡然停下。就聽見他嘀咕不停:

    “總覺得此事太巧,主子與奴僕啊……竟傷在同一處。不過……你與他,身長差了五寸之多呢。”

    她松了口氣。他應該料想不到她平日好面子,在尺寸上頭動過手腳,靴子都是特製的,裡頭一直墊得高些。

    “但,最讓朕起疑的,便是他所留下的慣用兵器。你知道嗎?尤其能從貼身長劍看出主人身長,近身武具太長行動不便,太短占不了先機。朕橫看豎看,都覺得那號稱七尺的伏雲卿……其實應該再矮上一截呢。”

    她氣息一窒,心音又急又亂,雙手緊緊交握。她不能抖,快停!

    “……就算重華王還活著又能如何?安陽已落入東丘之手,他再起不能,不會成為王上威脅。”

    “他若活著就是罪人。應允出降為不忠,既允卻逃是無信,守官棄城為不義,陣前逃亡是無勇,忠信義勇皆無者,不配讓朕為他開恩,赦免這安陽一城老小。”她聲音微顫:“莫非王上……又想為難城中百姓了?”

    “不。唯音,朕哪……只想為難你。朕想知道,伏雲卿究竟是怎樣的人,竟能令你如此死心塌地;眹想知道,背地裡城中還有多少大齊叛逆;朕想知道,你偷藏著的會是怎樣天大的秘密“朕說過,哪怕是你想給的、不想給的——朕都想知道。”

    若非她背對著杭煜,只怕他早已洞悉她臉色發青、無法再瞞。她其實身後冷汗直流,衣裳早已濕透,狂跳的心幾乎躍出喉間,深怕他靠得太近,會察覺她的異狀。

    “王上想聽唯音談心事,可在此之前,禮尚往來的王上不是該先談自己?比方說,重華王與王上究竟有何過節,讓王上如此緊追不捨,甚至不願相信他已死。”

    他笑得清淡,聽不出他心情好壞。“若說朕與他有何過節……不,不是過節。只是朕有一樣東西,要同那重華王討回來而已。”

    她皺眉,不解追問:“討東西?他欠了王上什麼?”

    “公、道。”

    她聽了反而更為糊塗。千里遠隔從無交誼,她如何欠他一個公道?“不可能。重華王潔身自好,素有仁德清譽,絕不負人,必定是你冤枉他——”

    “人若已死,你又何須為已死之人的名聲好壞打抱不平?反正他再不需要。”杭煜玩味著她的激動,“也或者如此在乎,是因你與他關係匪淺,情誼深切。”

    突然失笑,他扳過她身子,伸指勾起她姣美臉蛋。

    “朕有些好奇。如果,只是如果,伏雲卿還活著,他若知道你成為本王的人,他……可願為你現身?朕真的非常、非常想與他見上!面呢。”

    “微不足道的小小奴婢,王爺怎麼可能記掛在心。”

    他扯扯唇角,語帶譏諷:“是奴婢便不搭理?那他如何能稱得上仁德之人?”

    “重華王正要下葬,再不可能現身,王上你糊塗了嗎?”

    “套句你的話,不試試,怎會知道?”他玩笑似地聳了聳肩。“你今日在本王身邊跟進跟出,可也辛苦了呢。如何,高臺上的景色還看得稱心嗎?”

    他說話夾槍帶棍、虛實難辨,弄不懂他到底想跟她說些什麼。她也不遑多讓地開罵:“沒有人有心思在葬儀上看景色的,除非沒血沒淚。或許,王上除外。”

    “不看景色,看人也行。不過,你看不清楚是自然,台下五千軍民,每個都能認得出才叫了不起,反倒是臺上就這麼幾個人,底下人應該能瞧得清楚朕帶著眾將……與你。尤其是,你熟識的人,一定認得出來。”他伸出手,摟上她腰際。

    她踩退一步,嬌軀不由自主隱隱發顫。總算明白他等的是什麼。

    他根本不是大發善心讓她同來憑弔蘭將軍,他是想伺機誘出她還有哪些同夥。

    還好她身邊早已沒有半個人,不會再連累——

    不對!突然察覺一道擔憂的熟悉視線,她直覺轉頭便往下瞧,該死!是蘭襄!

    其他人都跟著送葬行列往城西移動,惟獨蘭襄一人反向朝著高臺前來!

    蘭襄沒事了就連慶倖她還活著的時間都沒有,伏雲卿腦中只回想起杭想說過的:“假若蘭襄沒逃出去,打算自投羅網、前來救你的話,你就別怪聯對她無情了。這裡還有多少大齊叛逆護著重華王,朕是非得一網打盡不可。”

    杭想這人城府太過深沉,卑劣地一次次設下陷講。什麼承諾,都是假的!

    不成!杭煜在她後頭盯著,肯定也會注意到蘭襄!她不能讓蘭襄再接近。

    “唯音,風涼了,也該回去了。還要送葬的話,就快動身吧。”他才想像平日一樣輕攬她肩頭,卻讓她了然一把推開。

    “別碰我!大齊女子除了夫婿以外,是不准其他人碰的!”她一把揮開杭煜,不顧身後空無一物,把心一橫往後一跳,理所當然地一腳踩空,跌下高臺!

    她武藝平平,但要如何護身還是懂得的;即使不成,她也覺悟到就算跌斷胳膊或腿、甚至送命也無妨,只要能引起騷動,讓人潮失序混亂,別讓杭煜發現蘭襄出現就好。

    可在那瞬間,閉上雙眼的她,不僅沒墜地摔慘,右手臂反而被天外飛來的長鞭卷住,身軀懸垂於半空中劇烈搖晃。

    事出太過突然,杭煜即時沖出仍來不及阻攔她、甚至跟著她跌下,但在前一瞬,他左手緊緊抓住高臺邊緣,右手甩出腰際長鞭纏上她,這才保住兩人倖免於摔落。

    “別碰我!誰都不許過來!我不需要……不需要別人幫忙!一個都不准來!”她被杭煜猛力拋回高臺上之時,仍兀自大喊。這下,蘭襄應該聽明白了她的暗示。

    蘭祈應該把話帶到了——別再盡心,她們主僕已經緣盡。

    飛空而落,伏雲卿摔得眼冒金星,讓她搞不懂杭想到底是要救她還是殺她。

    “混帳!”杭煜轉眼便回到祭臺上,站定她面前,居高臨下地瞪視趴伏在地的她。他以懸於半空的姿態、還將她拋回臺上的動作,因過於勉強以致扯傷右肩,他左手緊按著肩頭,屏著氣,俊顏彷佛凍結。

    她忍痛勉強抬頭,睜著單眼看他。好疼!疼到發暈了,否則她怎麼會覺得,他明明一臉寒意,眸中卻冒著熊熊怒火?他當真動怒了……為的是什麼呢?

    “我說過,你若活著才能救其他人,可你最後居然不守對我的承諾,甘願如此捨命,只為一個人、為他一個人——必是為了伏雲?他果然就在下頭嗎?說!”

    相識以來,她從沒見過杭煜如此清楚地將心思顯露于外,必定是她……暈到底……才會……看走眼……覺得他、覺得他那神情氣憤之餘,還有的是……惱恨?

    眼前一片黑,她……什麼都看不見了。

    “唯音!”杭煜不管底下如何騷動大亂,只是動作迅速地將昏迷的她橫身抱起,飛身沖下高臺,躍上坐騎,直奔內城,將百姓一片譁然聲遠拋在後。

    香氣繚繞,久久揮散不去。伏雲卿頭痛欲裂,眉頭深鎖。

    遠方,溫柔的歌聲回蕩,一曲四段,是大齊曲風。是十一哥唱的嗎?但,這曲子……聽來神似琴仙歐陽先生的風格……她不自覺地柔柔一笑。

    對了,是那首最、找到的新曲。歐陽先生的曲子總祥和得令人安心。

    她想見先生,想一到與世無爭的孩提時刻。

    前方背影,是歐陽先生!她奔上前招呼:“歐陽先生,還認得我嗎?咱們許久不見了呢,先生的新曲果然好聽,可惜……我已疏於琴藝多年,愧對先生指導。”

    話未完,她手腳像生了根,動彈不得。指頭手臂又開始抽痛起來。抬頭再瞧,先生消失無蹤,徒留孤寂黑暗。父王、母妃、王兄們……誰都不在了。

    她才疼得繳眉,遠方又傳來那首好聽的曲子。像是只要她一泛疼,就有人吟唱她喜歡的曲調哄著她。她記得這個聲音……不是初次聽見。

    不是十一哥。仔細聽,音質其實截然不同,那麼,到底是誰陪在她身邊?

    “大齊的曲子,我唯一清楚的,也只有這首。從前王妹還在宮中時,也喜歡學琴,偏愛異國曲風。琴仙先生來了,便纏他教她。假如你也愛琴,那麼琴仙先生的曲譜,一定能讓你喜歡。瞧你笑得眉目生春,足以讓全夭下男子瘋狂追逐呢……”

    她讓人扶起身半坐著,不知偎進誰的寬闊胸膛,一雙暖熱大掌撫上她額際,像呵護寶物一般小心翼翼攬著她,再以微溫濕布像羽毛般輕柔地拭去她額際不斷滲出的汗珠。

    濃郁的花香接近,她雖然還是昏沉,但她知道,身邊有人準備了藥湯。

    “……看樣子,你不僅是我平生所見最有意思的女子,也是最讓我惱恨的女子。你逼我別無選擇。我明明不想傷你分毫,可你卻總是一味護著他人,護著害我王妹的仇敵。是你……讓我為難啊……唉,喝藥吧,小心別燙著了。”

    那好聽至極的溫柔嗓音喃喃不停,語帶埋怨,可是,她雖聽不真切,心裡頭卻為著他所說的一字一句拉扯著,擰絞得隱隱泛疼。

    “唯音,伏雲卿在你心底,當真極具分量嗎?若是,我與重華王可真有過節了。原來,我竟也會有為了女人嘗遍嫉妒滋味的一夭嗎?你要我如何放手、如何放下!哪!這下子,等我逮到伏雲卿時,不將他碎屍萬段,怎能甘心!瞧你,又皺眉頭,又耍脾氣不吃藥了嗎?好好好,要聽曲子是吧?怪你哥哥,太寵你。”抱怨歸抱怨,歌聲依舊柔柔響起。

    她有些困惑。“你……是……”

    氣虛得猙不開眼,伏雲卿迷迷糊糊之際,忍著疼痛,擠出一絲苦笑。“你在唱曲子……你一直陪著我嗎……為什麼呢……”

    “唯音!怎麼又昏了?”那雙有力臂膀突然收緊。

    她認得這股力道、這個懷抱。時日不算久,但她確實認得。

    王兄們雖疼她,但她終究是假王弟,與兄長們再親昵,距離仍在;可是,身旁這人,幾次以來,總是張開雙臂全力護著身為女子的她,讓她能安心沉睡。只有他……知道她是女人,卻仍然與她平等相待,不曾看低她呢……

    她知道他是誰嗎?她應該知道的。她得快想起來。她不能領他的情,她不該再欠他……

    “御醫,她不過是摔了下,怎麼會昏迷高熱不斷?她舊傷復發又是怎麼回事?”

    “王上饒命!姑有身子虛弱得不尋常,似是中毒已深,並非最近的事。高熱能退,但得日日服藥。一日不服則高熱再起,三日不服必定喪命。至於她臂上這毒一時半刻恐解不開。王上開恩,再給微臣時間。”

    “無用之人不需留下!來人——”

    “杭……杭想……”伏雲卿迷蒙間知道自己在他懷裡,虛弱雙手使盡最後氣力,一手攀上他頸間,一手緊抓他衣襟。“你答應過……不再為我濫殺無辜……”

    “唯音,我承諾的事,我辦得到,可你卻違背了對我的承諾,不肯愛惜自己,再一次為了別人連命都不要……”長歎一聲,杭煜擺了擺手,示意所有人退下。

    “罷了,我允過你的。就我來看,你的心軟,還遠勝伏雲卿一籌呢。唯音,這樣下去不行,你得服藥消熱,否則高熱不退真會病死的。唯音?”

    一聽不會有人因她而受到處罰,伏雲卿像是完全放心了,撐不住清醒意識,又開始昏沉。

    “好熱……好疼……”自手臂舊傷處,像是野火燎原,高熱燒遍她全身。

    “唯音,要不要猜猜……我究竟是希望你一直病著,或是希望你早日好轉?”

    杭煜語帶譏諷,笑得極苦。他一手端起湯碗,另一手托起懷中佳人因高熱而顯得嫣紅可憐的臉蛋。“不管選哪一邊,你都不可能猜對。因為我所希望的是——”

    他張口就碗,含進湯藥,毫無預警地低下頭,攫住她丹唇,霸氣探進,直闖而入,強硬灌進那香氣馥鬱的湯藥。

    等她咽下,他非但沒退開,反而更饑渴地掠奪起未曾有人探訪過的甜美蜜津。她昏昏沉沉,任他糾纏吮吻,一口接著一口地咽下退熱湯藥。

    該是昏迷不醒的伏雲卿,不知徘徊在怎樣苦惱的夢境裡,緊閉的眼角中溢出淚珠,黯然落下,失去意識前,雙手依舊緊緊環在他頸間始終不曾放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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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12-13 00:19:41 |只看該作者
第7章(1)

    安陽城大雪初起的那幾日,東丘王杭煜在城內總是顯得益發冷冽,不輕易讓人接近;只因自重華王葬儀過後,東丘王身邊有名大齊姑娘跟著的消息,迅速在城內傳開。大齊降將與舊城官員平日都刻意避見東丘王,深怕惹怒這個嚴厲皇帝,惟獨這幾天紛紛求見。

    聽完眾臣輪番上奏,杭煜仍一派澹然,沒下達任何指示。

    杭煜忙著接見眾臣,抽不開空對她逼供,伏雲卿便趁隙領了丫頭離開內城。

    光是與他同處一室,都能令她不知所措;她索性上街,看看杭煜指導百姓們建造的防禦工事,好讓她分心。

    奇怪的是,往常她與百姓們攀談,大夥都還會開朗地與她聊上一聊,今日不知是否天冷,竟沒有人願意和她多做招呼,全匆匆走過不搭理她。

    她繞著繞著,從城西、城南、城東繞了半圈,最後來到東門。

    “東門還沒修繕完畢嗎?”她側身問丫頭們。

    “聽說來春以前應能完成。”

    “來春嗎……”伏雲卿眯眼,頰邊泛起安心淺笑。這裡的一切,到了來春,會不會變成她曾經最期待的樣子?

    朝氣蓬勃的百姓,在牢靠堅實的堡壘中,過著安和樂利的日子。

    這應該是她最後一次好好看著這座她一手興建的城池。她並不是無用的皇子,她至少留下了這幾座城,為百姓留下了足以自給自足的落腳處。

    她左手不自覺地扶上右臂。原來傷處不時泛疼,竟是臂上中了劇毒嗎……她不免譏諷地笑了。原來,她是這麼樣的惹人厭,傷她不夠,趕她出去不夠,還要致她於死地……九王兄,大齊王,自己的親兄弟,卻是最想取她性命的人。

    那就難怪始終等不到援兵了。

    她想起一件壓抑在心底數年的疑問。

    父王駕崩當日,六哥不讓她追究,但或許,那事正是起因。當時王叔在大殿之上拿出遺詔宣讀,讓九王兄順利登基,她一直覺得詭異。記得當下她便追問過。

    “六哥、父王這些曰子幾乎不曾清醒,要說有遺詔,是何時立下的?不對,那字跡雖然相像,但印信圖樣墨色……與父王印跡有出入。我要趨前看個仔細。”

    “十四,你懷疑遺詔真偽是自然。但不論真假,難道你打算要扯下老九,與他爭王位?你打算要殺了老九、殺了王叔?”

    “我不是要爭。但倘若遺詔是偽造,就不該拿來號令夭下。父王幾年前便下旨讓咱們成為輔政四王,卻沒宣佈新帝由何人繼承,顯見他無法輕易決斷此事。何況父王始終沒醒,如何倉促決定?既是錯誤之事就不該繼續。我相信我的眼睛,若細看定能辨出真偽。”

    “十四!別去、別去。咱們兄弟間傷得還不夠重嗎?若從此以後就能一切平安順遂,誰登帝位又有何妨?有咱們輔政,還怕老九做得不好?何況老九應不至於敢為了帝位動遺詔手腳。現下若無人能登基,皇子眾臣間必會再起爭執,只是平白動搖王朝根基。至少,我相信那遺詔是真的。我……相信。”

    “六哥……”

    “十四,兄弟之中,你素有奇才,不論太傅或宮中藝匠都誇你眼力極佳,或許你能輕易看透真偽、切中要害,但有時候……糊塗些,人生會較為快活。”

    最年長的六哥都這樣說了,身為嫡子的七哥、十一哥也不提抗辯,她又能說什麼?

    但,看這情勢,九王兄是害怕……有朝一日,對筆墨辨正從來就有鑽硏的她追究下去,才對她施毒?也就是說,她當初的疑惑雖不中亦不遠矣。

    九王兄並非聽了說書戲言起疑心,誤以為他們輔政四王手中另有遺詔才對他們施計相逼,而是……作賊心虛,才要先下手為強。

    所以,她要找到解藥怕不容易。即使東丘御醫醫術高明,但以九王兄這次鐵了心絕了情的狠毒手段看來,或許她再無生機。還剰多少時間她不知道,但是,就算要死,也要死得坦蕩無憾。

    九王兄之事,或許她是無能為力了;但東丘之事……假若杭煜的恨意是針對重華王而來,因她而起的戰事,她就一定要讓它平息。

    從杭煜的言談之間,她約莫有點頭緒。杭煜王妹的仇敵嗎——

    “無恥的女人!別玷污了咱們家門!”猛然一顆雪球從街旁民宅暗掩的窗戶中擲出,狠狠砸在她背上。

    伏雲卿兀自沉浸在思緒中,沒能立時躲開,訝異抬頭,淡淡掃視四周;但在第二顆雪球砸出來之前,她身邊的東丘侍衛們早已排成圓陣,圍護著她。

    “是誰如此大膽,敢襲擊姑娘!”兩個丫頭帶著幾名士兵沖進民宅押人出來。

    “誰派你們來的?”

    以為會是什麼刺客伏兵,結果拖出來的,只是兩名行動稱不上敏捷的老軀。“這女人,光天化日下,竟在重華王葬儀上和男人摟摟抱抱,太不知羞恥!”

    “能受盡東丘王寵愛,必定是用了什麼淫蕩手段,這下賤女人真是丟盡咱們大齊貞節婦女的面子!”

    “就是!砸她算是客氣了呢。你若真是重華王的侍妾,就該為他殉節才是!”讓人指責歷歷,伏雲卿不免錯愕萬分。難怪方才一路上百姓們看她的目光變得冷淡,和之前她出來街上時截然不同。

    她明明是不得已之下沒能即時身殉,卻被說得如此不堪!

    留在杭想身邊偷生求全,真是如此罪過?以大齊女子的嚴格規矩來說,她確實是……犯了大忌。

    她一向在乎別人眼光,打小便是如此,深怕一道小小流言蜚語會壞了她隱藏的身分。她潔身自好,扮演負責稱職、受人愛戴的皇子,被人如此鄙夷還是生平頭一遭。

    那犀利的話語、輕蔑的眼神,不知為何,彷佛千根刺狠銳紮進她心底。

    “咱們處罰蕩婦何罪之有?!”聽到老嫗拉開嗓門辯駁,兩旁民宅裡頭也有不少婦女們偷偷探出頭。

    “有罪的人是她!”

    第三發、第四發雪球又朝她丟了過來,不過礙于士兵在場,都沒直接丟中她,只砸在她想靠近看的前方路面上,表示她們對她的不歡迎,彷佛街道就算只是讓她踏過,都會被弄髒。

    “姑娘,這裡別待了,咱們還是早點回城。”丫頭們輕輕扯她衣袖。

    “沒關係。”她搖頭輕笑,彷佛不為所動。

    “但這樣下去,咱們沒法保證姑娘不受傷害離開。”丫頭們擔心地看著四周,總覺得街上打開窗的房屋愈來愈多。

    “沒關係,看夠了,我自然會回去。要是你們怕的話,先走無妨。”因為這是最後一眼了,她想把城裡每個角落都印刻在心上。

    她不是毫無用處之人。為了守護這個國家,她已盡心盡力,她無愧於心;但百姓們在乎的不是那些,沒有人看見她的委屈。沒有一個人。

    從來沒有一個人能看見“她”……除了……一個不該看到的人。

    “可是——姑娘!”丫頭哀嚎,就見一顆雪球神准砸在姑娘額上,本該無害的雪球,卻在姑娘額上砸出了個傷口。

    原來雪球中還藏了顆石頭。“當心!姑娘——呀!”

    不知是誰先動手的,街道兩旁的窗戶像是在一聲號令之下盡數打開,接二連三的東西拋了出來,往她身上擊去。

    六哥,假若連民心也離我遠去之時,我要守護的……究竟……剩下什麼?伏雲卿苦笑,連躲也不想躲,像是失了魂似地站在街上,成為極醒目的目標。

    此後,她真的是孑然一身了。

    想守護的人,一個個背離她而去;想守護的地方,也不再是她能安心待下之處。她……又該何去何從?天下之大,她竟無一處可容身。

    “姑娘!別光發愣啊!”丫頭們忙護住她,想找出一條平安的路回去。

    “唯音!”快馬狂奔,黑色駿騎風馳電掣般穿越大街,俊挺青年以絕佳的駕馭能力,讓坐騎穩穩在伏雲卿身前停下,揮手將朱色大氅一翻,替她擋下接二連三襲來的雪球。

    “你受傷了?來人!誰再敢對唯音姑娘妄動,一律嚴懲不饒!”

    青年厲聲一喝,隨著後方大批兵馬出現,連同不少高位將領來到城東街上。

    他眸光凜凜,掃視全場,立刻沒半個人敢再擅自羞辱她,街坊間只余一片寂然。

    他平靜說道:“朕是東丘王,自然不受大齊禮教約束。朕欣賞這位姑娘,才許她同進同出。不過,入境自該隨俗,先前朕不知情,如今既然知道,便不允姑娘清譽讓人誣衊。自即刻起,朕宣告天下,立她為妃,此後不許任何人非議!”

    愕然抬頭看向他的同時,伏雲卿眸中波光迷蒙,心跳愈烈,再也看不清前方。

    就算看不清楚,她也知道是誰為她而來。

    他策馬趕來護衛她,還替她挨上幾球,卻沒動輒發怒任意用刑。

    她其實早有預感,明白他總會出現。

    在她以為山窮水盡孤獨一人之時,在她支撐不住想找個溫暖依靠之時。

    他言出必行,卻當眾宣佈要立她為妃,不許別人議論欺負她。

    這只是權宜之計……或是……不論何者,此時……她卻想相信他。

    她靜靜地,緩緩地,凝睇著他朝她伸來的大手。

    其實……她沒那麼在乎的。身上的疼她全都能忍下。因為她沒做錯。

    任何人的指責,她也能不放心上。她敢大聲地說,她從沒有使用什麼下流手段勾引過東丘王;她身為大齊皇子的驕傲尊嚴仍在。

    可是,她最終仍是低垂下頭,泛起一抹淒絕豔麗的苦笑;而後,將手交付給他。

    她知道,她唯一無法申辯的錯事,只有一樁——

    她的心,不聽她使喚……偏偏為他悸動了。

    伏雲卿原本希望,當時杭煜說要立她為妃,僅是一時為了阻止私刑的場面話。

    畢竟皇帝納妃是何等大事,怎能讓杭煜一句話說了算;即使他執意獨斷,大臣們也該力阻他的荒唐行徑,聯表奏請他收回成命,反對他迎娶來路不明的異國女子。

    可才回到房裡,任侍女們替她包紮傷口之時,滿室的續羅綢緞、金銀珠寶沒一會工夫即一箱箱送了進來。她還沒找他問清楚,他卻先來見她了。

    “過去,朕只聽聞大齊對女子有種種非人約束,不料今日一見,果然驚人。什麼夫死守寡絕不再嫁、等著百年立牌坊;或是讓夫婿以外的人碰了就得斷臂斷腿;讓人掀了面紗就得自毀容貌與對方同歸於盡。這些蠢事,還真有人能遵守。”

    他捧著覆上紅色錦緞句託盤踏進房裡,摒退旁人,將東西擱上桌。“大齊規矩太委屈你。你也覺得沒道理吧?所以,不曾如實遵守,還能好好活到現在。”

    “……王上這是褒還是眨?”他不知道,她不是不遵守,而是過去毋需遵守。

    “朕是慶倖,慶倖還能遇著你。也虧得朕及時趕到。大齊民風私刑頗盛,過於野蠻,這點,還得想法子改善才行。一切以律法為准,不能無故傷人。”

    “所以王上不該跟著那些無知百姓起舞,隨口胡扯立妃也太過了。王上雖言出必行,但當時情非得已,其實不必勉強,做做樣子就好,無須認真。”伏雲卿坐落床沿,始終沒正眼看他,所以沒能察覺她每說一句,他眸光就更添厲色。

    “你……認為朕是隨便說說而已?朕說過,朕想要你。你總不會以為,朕從不曾把你看進眼裡?”

    “我知道東丘王室祖訓,避免爭嗣,不論後妃只有一人,除非亡故或無出、帶罪休離,否則絕不再立。您下次要找人允諾,可得先找個身分堪配的女子才好。”

    她並非不信,卻是不能答應。即使心動,也不允許這種事發生。

    只要他一日不從大齊退兵,她就一日視他為仇寇惡敵。

    “立你為妃後,不論東丘軍或安陽百姓,沒人敢再對你不敬。這是對你的補償。對你因為朕之故,失去家鄉、失去棲身處的補償。”

    失去家鄉……這句話像利刃刺進她心上最柔軟脆弱的那一塊。

    “額上的傷,還很疼嗎?”見她靜默不言,他嘶啞著聲音,滿懷憐惜地想趨前安撫她,卻遭她冷漠揮開,斜睨著他,翦水美眸隱隱含著冰,似有怨慰。

    “立妃,若是對我出賣大齊的補償,王上這條件,簡直優渥得教人無法承擔呢。”

    “你沒出賣任何人,這只是時勢所趨。你要想留在安陽,便不能拒絕。大齊舊臣那些老頑固,見不得大齊女子受朕疼寵,一個個上書勸朕留你不得。朕說過,此地私刑太盛,朕擔心你再有意外。”

    見她硬是不吭聲,杭煜雖能壓抑怒氣,卻不免語帶譏諷。

    “或者在你心底,以為眹娶你是另有打算?像是倘若伏雲卿還活著,不會坐視不管讓你嫁給朕,是嗎?也罷,隨你怎麼想,總之這婚事是非得儘快進行不可。”

    聞言,她嬌軀一僵。原來如此啊……她怎麼會忘了!

    虧她還以為、虧她還以為……以為他是真心對她,結果……是她太蠢。幸好,她還沒陷得太深……纖手微顫,撫上心窩。只有一點點疼,不要緊……

    是她厚顏無恥自作多情,才會換來難堪的答案,是她活該,是她活該。

    她力持平靜,不允許神色洩露絲毫難受情緒。要讓他察覺她曾一度動心,她還不如自盡當場算了。

    “王上是當真以為重華王還活著,或以為重華王會愚昧跌進陷阱?”

    “……朕以為的,是你與他交情極好,他若活著,定能逼他出面。”不想老聽她說些不中聽的,杭煜兀自轉開話題,轉身一把揭開桌面託盤上的錦緞。

    “唯音,你瞧瞧這色澤可還中意?朕命人趕了幾件新的東丘宮裝,你來試試。”

    她斂下美眸,粉頰顯得慘白,瞧也不瞧一眼桌上東西。繡有王室鳳印的新鞋、鳳紋宮裝可不是一日兩日趕得好,想來杭煜早有這打算。他要立妃其實預謀已久?

    或許他想得到她,是為貪圖|晌歡快。是啊,他也從沒掩飾過對她的興致。

    只是不免要想,假使他對她的心意若能更純粹,沒摻和利害關係該有多好;那麼她也願對自己坦白,若她只是普通的大齊民女,早就在他挺身而出時,為他傾心。

    或者,她若不是以皇子身分成長,也會輕易沉溺在他的眷寵中。

    可惜,他們相遇的方式太糟,時機太差、身分不對;所以,註定不可能。

    他見她毫無動靜,也不動氣,只是走到窗邊,往外推開窗扇,望著外頭風雪逐漸增強,隨即掩上。

    她總是對他冷淡,彷佛一顆心躲在誰都無法觸及的遙遠深處,要得到她絲毫反應,除了紮她痛處,似乎再沒別的法子。不免懊惱,她為何總要逼他弄疼她?

    “看情形,大雪還會再下個幾回。城裡的人出不去,外頭的人也進不來。伏雲卿若在城內,婚儀當天絕對會耐不住性子,想來見見天下間最美豔的新嫁娘。

    不過,從今往後,你只能成為朕的妃子,獨屬朕一人,再與他無關。”

    她努努唇角,不置可否。“難道王上以為……我會乖乖成婚?”

    “你會。”他微微揚眉,像是早等著她這一句,笑得無比溫和。“除非……你不想保住蘭襄。”

    美眸狠睜,陡然立起。“……王上何出此言?”

    “偷偷將傷藥給她,你以為朕當真都不知情?”杭煜略略側身,斜倚窗前,眸光定定鎖住她,將她俏顏上所有細微神情盡收眼底。生氣也好,什麼都行,就是不許對他不理不睬。

    “白玉露的香氣十分濃郁,就算是躲在地下三階四階底部的岩牢裡,獵犬也能準確無誤地找到人。可是,領朕找到她的功臣,是你。”

    她錯愕噤聲,震驚得退了一大步。再一次,她以為能救人,卻反倒害了人。

    “白玉露的香氣……是王上在唯音身上落下的鎖嗎?打一開始便是這主意?”在她身上用了白玉露,即便她想逃走,也能輕易被捉回去。伏雲卿跌回座上。”

    她早知應付不了他。他擅於算計,狡黠多謀,她贏不了。贏不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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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12-13 00:19:58 |只看該作者
第7章(2)

    “王上……打算對她如何?她不是什麼大齊叛逆,不會危害東丘軍。她只是擔心我而已。從她身上,王上問不出任何東西的。”

    “朕從沒認為她是誓忠於大齊之人。誓忠大齊的,是你。她唯一的罪名是偷竊。竊走朕苦尋的重華王隨身赤玉。不,還有一樁,竊用王室秘藥白玉露。那東西是朕特地取來給你延命用的,你卻隨意給了人,傷了朕一片苦心。”

    他哪有什麼苦心,根本又是個圈套!悲慘發現,最令她痛心的,不是無法對付他的高明手段,而是自始至終以為他的多少溫情、多少善意,只為了一個目的。他想拴住她,包括她的人、她的心,而後以她為餌,誘出伏雲卿。

    而她……卻傻呼呼地在他掌心聽命起舞,還無知地對他感激涕零。

    “朕說過,不會讓你輕易逃走;你該早點覺悟,朕,不可能放手。”

    “要是王上早知蘭襄身在何處,怎麼始終不捉拿她?”

    “她一舉一動全在朕眼皮底下,朕何須多此一舉,反正她成不了氣候;況且……你會為她不舍,朕看不慣你老為別人煩心。但現在不同。至今,她仍想救你,祭典上,她企圖接近你,那朕就饒她不得。”

    他來到她身前,長指挑起她下顎,逼她直視他。

    “朕承諾過你不殺任何人,不過,偷竊之人的罪刑,是削去雙腕——”

    “可王上明明清楚,不論白玉露或雙花紅玉,都是我給她的。”

    “紅玉也許是當初你盜來給她,但她現在腿上有傷行動不便,白玉露她又如何到手?誰是中間人?”

    她墨睫染淚不止。都到了這地步,他不可能不知情,卻還要她開口明說。

    他太過殘忍,非要將她的尊嚴驕傲狠狠撕毀踐踏才甘心?可她卻只能順著他的意,低聲下氣:“……饒過她。要我怎麼做,王上才肯答應放了她?”

    “瞭解朕若你,該心裡有數,要怎麼做,才能討朕歡心。”

    眸光黯然淡掃過桌面,而後她顫著系,緩緩取過宮裝。“……我會換上。”

    “你這模樣,彷佛朕真是十惡不赦的大壞人了。”他沉沉歎息,輕柔拂去她頰上教人疼進心坎的委屈淚珠。

    “雖然稍嫌倉促,不過婚儀是早早辦了的好,免得還有人老要說三道四。朕以為,簡單邀幾名親信將領前來赴宴即可。不過王室古禮之中有些繁瑣誓詞要記,朕會找人教你。記住,你別讓朕失了顏面。婚儀上,新娘愁容滿面可是大忌。”

    她捏緊手中名貴的織錦宮裝,許久之後才幽然開口:“唯音只問王上一事。”

    “你說。”劍眉輕挑,對她總算願意主動多說點什麼感到一絲欣喜。

    看著他神情柔和許多,像是不曾起過爭執,她提醒自己,不能再被假像矇騙。

    她一定得弄懂她到底欠了他什麼,才能合計下一步。她從不負人,那是她的義理。所以,若有欠他,她就還;若沒欠他,就要他為了進攻大齊給她個明白交代。

    在那之後,若還有以後……多可笑,他們之間,怎麼可能會有以後?

    “我要問的是,伏雲卿究竟哪裡開罪王上,讓您糾纏不休,非捉他不可?”

    他唇角掀了冷笑,退開一步,明顯在回避。“有些事,你無須知情。”

    “假若今後……今後咱們將成夫妻,就沒什麼好隱瞞的。”她側過臉,閃爍其詞。她深吸了口氣,賭上心底猜測道:“這件事,莫非與夏城公主的閨譽有關?”

    偷覷他一眼,見他眸光轉瞬闇沉,表情又變得莫測高深,她知道,方向對了。

    “王上說過,與重華王並無直接過節,那要討的公道是為了誰?能讓王上不惜出兵,定是王上心裡極為重要的人。那些丫頭們曾說過,不能再有第二次,她們害怕的是……再次弄丟了主子。而她們原先——是夏城公主身邊的人。”

    杭煜笑得清冷,隱含薄怒。“一群嘴巴不牢靠的長舌女,連東丘國的內事都敢提。朕下令封口,誰都不許外泄,露了口風便要剜去多嘴長舌,她們不怕?”

    “她們怕得很,只是她們沒察覺,光說那幾字便讓我記住了。”伏雲卿漠然搖首。“傳聞中,公主三年前便得重病,不曾露面隱居深宮,所以她已失蹤三年?”

    他沉默不語,負手轉身。“……你如何猜想?”

    “王上有意隱瞞此事,表示夏城公主並非光明正大出宮。東丘王室規矩不少,公主擅自離宮,有損閨譽,輕則禁足,重則撤去誥封,最重賜死,那就難怪王上不准人提。但,假使此次王上乃為公主開戰,那就表示公主出宮與大齊有關……”

    伏雲卿說著說著,突然停下話,尋思一陣。怎會與大齊有關?

    公主是讓人自境內擄走?不可能。那是自個兒偷溜?就算公主再喜愛大齊音律,心生好奇,也沒方便門路能讓她直通大齊境內……

    她不住喃喃自語:“可公主若想出宮,怎麼打點一路——”

    驀然想起,三年前,那個自東丘國來的使節列隊。假使公主因一時好奇,想一游大齊,從宮中便混進當年那來訪的使節列隊當中越過國境……大有可能!

    而那列隊——那列隊早已一人不剰,全死在九王兄手裡了!

    俏顏失色,慘白如紙,暴眼狠睜,死瞪杭煜背影。不會的!不會巧合至此……

    杭煜沒回頭,出聲替她解了惑:“明心……朕王妹,她對大齊樂音太過喜愛,便混進要往大齊的使節列隊之中,而後,列隊半途出了事,她從此下落不明。”她腦中一陣轟然,全身驟起寒顫,手掌緊扣桌邊,就怕自己癱軟倒下。當年為了不引起紛爭,王兄們對外宣稱使節在翻越境內山道時因天候之故失足,下落不明,而地點是在——大齊境內岩山酷嶺最險之處——重華王轄內雲間關下的安陽山道!

    這就難怪杭煜矛頭對準重華王而來。他認定重華王保護使節不力,以致憾事發生。攻進安陽後不再前進,正因安陽是重華王居城,他的目標自始至終確確實實就是伏雲卿一人。

    “唯音?”她突然不語,杭煜旋即回身,墨瞳中抹過冷光。“怎麼了?”

    “我曾聽說過……當年東丘使節列隊是因天候緣故……”柔媚嗓音異樣平靜。

    “天候?”杭煜讓她的天真給逗笑。“倘若你真跟在伏雲卿身邊,怎還會輕信這種謊言?為了讓王妹有朝一日回來後,不至於受宮規懲處,朕只能明查暗訪。可這三年來,得到的答案卻非如此。那列隊是在安陽山道出事沒錯,但,卻是遭人狙殺。”

    玉指幾乎捏碎木桌。她黯然垂首,不讓眼眸對上他的。她沒把握在他注視下還能不露破綻。“王上認為,是重華王指使此事,所以為了王妹要向他尋仇?”

    “不光是為了王妹。大齊一向自恃大國,威壓鄰近各國;新帝登基後,屢次強逼年貢,原就太沒道理。朕即位以來,有誠意修好,但大齊不僅不領情,還殘殺來使,這筆帳,早該做個清算。”注意她呼吸愈顯急喘,杭煜不免皺眉。

    “……很冷嗎?唯音?或者你……在害怕?”他來到她身前,取了新制的鳳凰大氅為她披上。“沒事的。即便尋仇,朕也只針對伏雲卿一個,畢竟是他主使。”

    “……什麼?”嗅到一絲不對勁,她驚愕抬眸,與他對視。她揣測不出他那表情代表何意。有著玩味,有著忖度,還有許多她無法參透的複雜情思。

    “朕手中握有鐵證,證明他絕對與此次殘殺使節有關。”

    “不可能——”櫻唇橫遭長指一按,再多爭辯也被壓下。

    “唯音,別惹我動怒,你將成為我的妃子,不准你再袒護別的男人。今夜我說得太多,興許是因為喜事將近,讓我樂得忘記分寸。這全是因你親口承諾我……今後咱們將成為夫妻,沒什麼好隱瞞,所以,我允你知曉這攸關王妹清譽的秘密。”

    注意到他不再自稱朕,這親昵改變教她登時心上一揪。這意思是他對她……有所不同?他是認真的,還是他不惜紆尊降貴,打算再次戲耍她?

    他搖首長歎,指尖勾勒著她姣美臉蛋,柔柔撫過她額際,語中猶帶憐惜。

    “今天這番話,不准外傳,只有內宮之人能聽。你應該知道,這代表什麼意思。我原諒你一次不守信,恣意尋死;但,若有第二次違背承諾,你得要有覺悟。”

    他表情恢復平日澹然,但字字句句恫嚇意味頗濃。

    她屏息咬唇,最後伸手握住他在她臉上貪戀不去的火熱長指,默默移開。

    “王上真以為唯音合適?您完全不清楚唯音出身為何,娶為妃不啻是個冒險。”

    “假若我沒看走眼,你十之八九是大齊王室近親。以身分而言,也堪配妃位了。或者,我若猜錯,那你或許願意坦承你真實姓氏?我洗耳恭聽。”

    他俯身欺向她,等著她的答案。“還是,你方才所允一切,全是應急謊言?”

    她才鬆開他的火熱大掌,卻讓他反手擒住。她從來是寧可靜默也不願說謊,尤其在杭煜面前,她就算隨口扯了太不像樣的謊,也會讓他輕易拆穿。

    他最終只能歎息著,執起她柔荑,在她柔軟掌心烙下一吻。

    “唯音,你的心,現在不在這兒也無妨,假以時日,我願意等。許多事你藏在心底,我就不多問,直到你願意說。但,惟獨一事,請你別瞞著朕。既然咱們將成為夫妻,還盼你念在我思妹心切上,告訴我,明心王妹的下落。”握緊她的手勁陡然遽增。

    “王上認為……王妹還活著吧。”她長睫幽幽斂下,眉眼間猶帶幾分哀切。

    “所以王上帶了公主列隊,準備將人接回去?”

    “生要見人,死要見屍。即便她容貌聲音遭毀,能彈出琴仙先生特地為她譜的曲子,我也會同她相認;縱使五指殘缺,只要她默得出樂譜,我便帶她回東丘。

    她是我自小疼愛的王妹,吉人天相,我不會輕信她已死。”

    看著他堅決的神情,伏雲卿忽然不再畏懼他。王兄們……也是如此擔心她吧?杭煜雖嚴厲,絕非不明事理,否則就不會在安陽降服之後,還花心思整頓此地。

    他的一切蠻橫行徑,也只是因太愛護自家妹子的關係。

    能讓他如此疼寵的夏城公主啊……若是地下有知,也該瞑目了。

    “我會的。我會幫王上打探她的下落。不過……已經三年,假若王上始終找不著,或許……”

    她感覺到他堅實大掌扣得死緊,幾乎將她捏疼了。可她仍執意問完:“王妹若是真出了事,王上打算如何?”

    “你早明白的不是?”那冷笑,令人以為墜人嚴冬冰河,凜冽寒意透骨沁心。

    “朕從不寬貸錯待朕之人。王妹假使尚在人間,或許還有轉圜餘地。王妹若當真枉死大齊人手,朕會以牙還牙、以血洗血,不滅大齊誓不甘休。”

    她無力地合上雙眼,喉間酸澀,再也無語。

    “你無須想太多。重華王之事,縱使你仍不說半字也罷,我會自己尋去。你有你的道義,我不怪你;我不想再次將你逼上絕路,惹我自己心煩。只求你允諾,最後一次,別袒護他,不干涉我與他作個了斷。”

    他輕撫她纖細肩頭,讓她枕上自己腰際,意外她不再掙扎,教他不免欣慰。

    “唯音,現在……你還認為我是薄情寡義之人嗎?”

    她微怔,隨即輕搖螓首。他要是真的冷血無情也罷,那樣她恨他會容易得多。

    今日既知前因後果,還要怨他嗎?她如何能再冠冕堂皇地指責他?

    “那麼,你還要認為重華王伏雲卿無辜嗎?”

    她一愣,同樣無法回答。杭煜所說的鐡證指的是什麼?若怪她保護不周,她認了;但若怪她下令劫殺,那她……難道要連九王兄的所作所為一起承擔?

    “你仔細想想你的愚忠是對是錯,你的犧牲是否值得。唉,你好好服藥,為我保重身子。中毒之事,我已延請名醫找尋解藥,你儘管安心。不過,是誰狠心想取你性命,你心裡可有數?你的仇家便是我的敵人,我會讓他們再也無法使壞。”

    她仍只能搖首,唇瓣閉得死緊。她即使不滿九王兄,也不能放任杭煜殺他。

    大齊之事,得由大齊人自理。

    “成婚之後,等重華王一事結束,你千萬別輕易殉節,別再惹我傷心。”

    嗓音變得低沉,大掌托起她下顎,看著她一臉心事重重、依舊不語,他笑得更為苦澀,近乎懇求了:

    “屆時……給我一次機會,也給你自己一次機會,咱們重新開始,沒有東丘與大齊,沒有國家輿百姓——再沒別人,就你和我。咱們試試能否和睦相處。唯音,一次就好,試試喜歡上我,試試讓我寵你,可好?”

    瞬間,她眼前視線變得模糊,再也看不見高傲自負的東丘王,也看不見狡詐多謀的杭煜,她看見的只是一個不知何時起對她生了情意,卑微求取她承諾的男子。

    眸間湧出熱暖水意,潤濕了雙頰,無法遏止,就像心頭交織著的欣喜與痛楚一樣,無法輕易平息。她眼眸垂得更低,不想直視他,忍住哽咽:“王上還說不逼我,明明就在逼我……這是要我如何回答?”

    為何她不能點頭?明明她動了心、動了情,為何就是說不出一句應允?

    “唯音?別哭……你這樣子,真是要逼我失去自製嗎?”沒料到總是倔強不肯透露半分心中情思的她,突然淚落,杭煜難得有些心慌。

    他單膝落了地,大掌捧起她小臉,像捧著無比心愛的稀世珍寶,瞧進她眼底。

    從來淩厲的眸光變得輕淺柔和,一字一句宛若春風拂過,撫慰她的心痛。

    “沒關係,無需急在一時。直到哪一天,你願意獻出為止,我都會等。我最想要的,不是你的委曲求全,是你的心甘情願啊……只是唯音,給我一個希望。”

    美眸噙淚,咬著字,幾乎含糊不清了。

    “要是我、我始終不願意呢?王上能否允諾,放唯音自由離去?王上說過,言出必行;王上也說過,不想放手的東西,絕不放手,那究竟——”

    “……你這可恨的傢伙,就非得要抓我的話柄惹惱我嗎?”他懊惱至極,猛然一把將她扯入懷中。她才想掙脫,卻讓他抱得更緊,教她幾乎岔了氣。

    “唯音,一會兒就好,只要再一會兒就好。以後,你若並非情願,我不會再強求於你。可是……我真不知道,屆時我能不能放開你。我說過,這是我第一次遇見如此教人難以捉摸的女子,我不想放手。若你拒絕到底,我……或許寧願殺了你也不願將你讓給任何人……所以,我無法回答你。”

    他大可虛假敷衍隨口哄她,但他沒有,卻坦承連他也迷惘。若非真心相對,也不用如此苦惱。

    偎進他胸膛,聽他懊惱地重重歎息,在他沒能瞧見之處,她止不住淚水,唇邊卻浮出淺淺笑意,只是,幾分苦澀、幾分心酸。如果,他倆真能有將來多好。

    這樣一個能呼風喚雨、統領萬軍的男子,卻如此費心呵護她,將她疼進心坎裡,就算又是一場騙局,這一回,她是被騙得甘願哪……

    可是,始終橫亙在他們間的鴻溝,如何才能跨越?他想血債血還,她不能允。

    她悄然說了:“要有將來,王上……可願為唯音放棄王妹,撤兵離開大齊?”

    他臉色一凝,身軀一僵,突地放開她,緩緩起身連退數步,笑得譏諷。

    “你的心裡……終究只記掛著那些嗎?”

    “記掛的人不是我,是王上。既然王上無法應允,那麼眼下我也無法相信王上心意是真,承諾王上半字……只是,還請王上答應,別追究身邊丫頭們的責任。”

    他轉過身,徐徐往門外走,沒再多看她一眼,只是落寞低語:

    “她們不過侍候你幾天,你就如此掛心;可朕自認待你不薄,你卻不曾將心放幾分在朕身上,未免……太不公道。”

    頰上淚痕依舊,她聲音卻已恢復平靜,彷佛自始至終不曾動搖過。

    “可王上也並非全心落在唯音身上,如何能與她們相比?”

    杭煜沒回頭,所以他不知道,她費了多大自製才能不沖上前,克制想投人他懷抱的衝動,告訴他,她也想找出那條能與他攜手走下去的路;但是……她不能。

    他有一個愛護至極的王妹,她也有三個自小敬仰的王兄,她不能讓杭煜傷了王兄們,也不想見到他敗在王兄們手裡。

    臨行前,杭煜停在門邊,黯然脫口而出:“朕確實不是因你而來,也無法為你停戰。但,若有一天,你讓人奪走,朕一樣會為你出兵。屆時,你就願意相信朕的心意了嗎?”

    目送他頹然離去,伏雲卿只能趴伏在桌前,細弱雙肩不住抽動。

    她緊咬牙關,任淚水奔流,涓滴淌落,浸濕大片衣衫。

    腦中回蕩著六哥當年所說:“不然你要讓東丘知道真相,對大齊開戰嗎?”

    “承受的不會是王上、不會是你我,卻會是咱們的百姓。你比誰都清楚。”

    六哥真知灼見,說得沒錯,百姓是讓王上連累了,這場戰事根本不該有!

    “皇子的要務是守護大齊……你出生就是大齊皇子——再難受,也是你無法逃避的責任。”

    她抱著頭,顫抖不停,就算蜷曲在厚實大氅裡,仍只覺冷得連心也凍結。“六哥,告訴我,我該怎麼做、我該怎麼做才好?我找不到法子讓人死而復生啊……”

    她阻止不了杭煜報復大齊。假若沒人出面平息他的震怒,此事無法輕易了結。

    但至少,她得想法子讓這場戰事在雲間關前結束,讓大齊不會再有損傷,不能讓杭煜追究下去。她絕不願見到杭煜與王兄們相繼開戰,死傷無數。

    在她找出大齊活路之前,她絕不能讓杭煜查清真相。

    絕不能讓他查出……他最寵愛的王妹,再也回不了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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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12-13 00:20:13 |只看該作者
第8章(1)

    東丘王大婚,雖說妃子並非出身名門貴胄,只是名來自降城安陽中的大齊女子;但接連十天,該行的祭禮儀典、該擺的筵席一樣沒少。城中百姓們能額外多領銀兩糧餉一同慶賀,甚至開了特赦減刑,有不少降將戰俘因此獲釋。

    人人誇讚杭煜有擔當,竟為保住弱女子清譽而迎娶該名姑娘,此舉讓他在大齊舊城中添了不少民心。

    儀式最後一日,丫頭們在新房裡外忙進忙出,將一碟碟精緻酒菜端上桌,就怕誤了之後的良辰吉時。

    偶爾,兩個丫頭會抬頭偷覷一眼喜榻上那位活像局外人似的主子。

    全城裡頭,最讓人感覺不到半分熱鬧喜氣的,恐怕只有端坐在新房床榻正中央那位動也不動、宛若一尊雕像、過分沉靜的新娘子了。

    她一身繡有鳳凰翔雲五彩紋的華貴黃綢皇袍,頭戴鑲滿透亮明珠的朝天鳳冠,滿身金玉無比耀眼,但最令人眼眸為之一亮的,卻是在喜帕底下她那絕豔麗容、迷人丰姿。

    可惜,她恍若未聞外頭嘈雜人聲、喧天鼓樂,卻是柳眉聚攏,櫻唇緊抿,像是心有難解愁絲,直到有道熟悉的聲音自她前方門口傳來,驚動了她,她才抬頭。

    “……姑娘?真是姑娘嗎?”來人聲息不穩,似乎難以置信。

    “蘭襄!”伏雲卿匆忙揭了喜帕甩落地,嚇得一旁丫頭們哇哇叫,想擋下新娘亂無規矩的不祥舉動,卻反遭喝退。“全部出去!一個也不准進來!”

    直到丫頭與護送蘭襄前來的士兵全退出門外,聽不見她們的談話,伏雲卿這才拉過蘭襄,坐至桌前,忐忑地細細打量她。

    親眼確認她身上完好無虞後,伏雲卿總算松了口氣,滿懷愧疚悠悠開口:“你怎會出現這兒?我明明讓杭煜放你走的,他不該食言才對。”

    面對主子如此柔美嬌態,蘭襄幾度看得出神。十四王爺……果然是皇女啊……

    “我無論如何都得見上姑娘一面,確定傳聞真假。有些話,我要告訴姑娘。”

    “傻瓜,為何有機會不逃,還要折返回來呢?”

    蘭襄一把握住伏雲卿冰冷的蔥白玉手。“我從地牢出來時,全聽東丘王說了。

    姑娘為救我而嫁他。您是要讓蘭襄歉疚一生嗎?姑娘何等身分,怎能委屈允婚!”

    “別多問了,我自有打算,不光只是為了你。蘭襄……在這世上還會尊我一聲皇女的,怕只有你與你爹了。我同蘭祈說過,若活下來,你就儘管過日子去,別擔心我。出葬那日,我對你爹立誓,我雖救不了他,可絕對要保下你。”

    蘭襄湊上前,問得極輕,幾乎是耳語。“莫非東丘王……知道姑娘身分?”

    伏雲卿苦澀搖頭。“杭煜處心積慮想取重華王性命,怎能讓他知道。”

    “那他是真對姑娘有意?但姑娘留下,豈不是往死路裡鑽?”

    “走一步是一步。蘭襄,你若逮著機會就得立刻離開。要讓杭煜得知你是伏雲卿貼身侍女,他早晚會對你不利,屆時我怕來不及擋下他。如今城內聯外水路已被封,無路可通外界,我想個方法護你出城,你走山道進雲間關吧。進了大齊境內,再沒人能拿你如何。”

    伏雲卿撇過頭,說得有些心虛:“至於聯繫十一哥之事,我自會再找辦法。”

    蘭襄眼眸一亮,笑顏透出欣喜。“姑娘無須再為十一王憂心。我正是為了向姑娘回訊才特意待下。那一夜,我並非沒成功逃出去,卻是在水路中見到救兵而折返。消息已傳給來人,他們會把姑娘的警告帶給六王轉達十一王。只是……雲間關再也去不得了。”

    伏雲卿聽得一頭霧水。“你何出此言?又是打哪兒來的救兵?”

    “上個月,六王爺總算平定西南蠻族亂事之後,打算派兵來救安陽。但雲間關以西、原屬重華王的另一半東九州領地早已在前幾天淪陷,全讓王上親軍佔領,落入九王手裡。六王與九王對峙不下,無法東進。”

    “……九王兄!”從一開始,他便有預謀了?

    “可雲間關老守將為人剛強正直,輔佐我多年,就算大敵當前,他也不可能屈從九王兄。”

    “是,他不願投降,所以遭到底下副將們反叛,已被誅殺。姑娘也清楚不少守關武將們的妻兒老小泰半留在家鄉,隻身赴任,九王一用家人要脅,那些將領們迫不得已聽令,背叛重華王。可即使他們開城迎進九王兵馬,九王卻……”

    伏雲卿神色一凜,眸中難掩痛楚。“難道全部都——”

    “姑娘也知道,九王登基以來,手段狠辣,從不留情。”

    伏雲卿撐著身子,雙肩顫得厲害,胸臆間燃起熊熊怒火,燒燙著心口。

    派來刺客,對她下毒,要取她性命,王上除去輔政四王的第一步便是除去她,而後搶走她封邑;但就算再恨再怨,她是絕不會反叛他的啊!為何要逼她到底呢?

    “掌權真那麼要緊?即使是我部將,也是你的臣民哪!”對九王兄而言,她不僅無用,還是絆腳石,她心底清楚。可是,王兄是大齊王,怎麼能、怎麼能傷害無辜百姓?!他到底還想毀了多少大齊子民才肯甘休?!

    “聽聞重華王死訊,六王悲痛逾恒,卻抱一線希望盼王弟尚在人世。他派親信副將領精兵五十人,冒雪翻山繞過雲間關,想潛進安陽營救王弟。我快走到水道出口便遇上六王副將試圖潛入。這有六王信物,他們要我轉交,請姑娘信得過他們,接受他們援助。”

    蘭襄掏出藏在袖中的樸實匕首,伏雲卿接了過來,確認是六哥隨身之物。

    低忖一會兒,她突然動手拆了匕首握柄,往中間空心處窺去,抽出一物。

    “裡頭有信?!”蘭襄瞪大眸子,看姑娘熟練展開,專注讀信。

    “六哥的信物……蘭襄,這東西不曽讓東丘王察覺?”聲音帶著一絲緊張。

    “是。蘭祈哥救下我之時我陷人昏迷,一直隨身帶著。我清醒之後,恰巧將匕首擱進我藏身的廢室牆角中,被抓時並未帶在身上。俟後,我才告訴蘭祈哥有這事,讓他代我取出東西。畢竟是傳話給姑娘,我連蘭祈哥那裡都沒多說什麼。”

    察覺姑娘沉默許久,蘭襄不安追問:“姑娘,六王信上怎麼說?”

    “……你自己看吧。”

    蘭襄接過密函,裡面並沒指名給誰,只是幾句簡單命令。

    安陽陷落,罪無可逭,戴罪立功,偷盜東丘軍機圖交付來人,擊退東丘奪回安陽,夾擊雲間關教訓伏玄浪。不能成事,人各兩方,生死不見。伏文秀。

    伏雲卿面色凝重,指尖晃顫,幾次吸氣也平復不了內心激蕩。“六哥他……要我偷盜東丘軍機圖交出去,他給我機會戴罪立功,擊退東丘與大齊王軍,若不能成,便是有失操守,此後人各兩方,他再也不認我。”

    “這、這辦得到嗎?姑娘。要以僅僅五千的精兵對抗兩萬東丘大軍,更別提是教訓九王……”這這、不等於對大齊王正面叛亂了嗎?

    “我不知道。但我總得給六哥一個交代。”伏雲卿緩緩立起,就著富麗的龍鳳燭一把火燒了信;她回身,展顏想安撫蘭襄,卻笑得極苦。

    “蘭襄,出了安陽城你改往北走,繞遠路去找十一哥,他認得你聲音,必然願意看我薄面收留你。雲間關即將掀起腥風血雨,我恐怕……再無法阻止了。”

    “但——”

    “愛妃,這感人至極的姊妹重逄可結束了嗎?良宵苦短,留點空給你夫婿可好?”貼著成對鳳凰喜字圖樣的新房門扉遭人大剌剌地推開,打斷她們的對談。

    一道偉岸身形邁步人房,清亮聲音中藏不住欣快笑意。

    杭煜幾分酒意微醺,俊顏難得薄紅,襯上一身貴氣皇袍,更為俊美惑人。

    “來人!把蘭姑娘請至前廳,與其他賓客一同飮宴慶賀。”眼見愛妃似有不安,杭煜笑道:“她與你情同姊妹,算是朕貴客,宴後要走要留,悉聽尊便。”

    伏雲卿先看著杭煜自然不過地坐上喜榻,再轉頭追著蘭襄讓人送走,等到侍女們人房準備,她仍獣然立於原地不動,直到察覺背上快讓那道熾熱目光給瞪出了大窟窿,才幽幽轉身。

    腳步有些僵硬,動作十分遲疑,伏雲卿雖想顯出若無其事的輕快,跟著他坐上床沿,但最後位置卻是與他相隔一大段,再來兩個人一塊兒坐也綽綽有餘。

    “……我沒料到,王上願意答應讓蘭襄見我。”

    “今兒個是你大喜日,卻沒親人陪伴身邊,我想,至少讓她陪你聊幾句也好。”

    杭煜扯扯唇角,像沒注意到她刻意留下的空隙,略一側身,拉過她猶帶寒意的手,滿不在乎地拽她入懷,拽落那頂顯然礙事的珍貴鳳冠。

    “王上!旁邊、旁邊還有人等著侍候呢!有吉祥菜肴要用——”

    “她們什麼也沒瞧見,”杭煜眼角餘光淡掃,睇見丫頭只敢一旁跪著,低垂的額都要敲上了地板,他冷嗤一聲。“否則別說今日,朕會教她們永遠瞧不見。”

    一時間,他回復平時狠勁。

    一雙強健臂膀從她身後環著,意識到她冷汗滿身,杭煜劍眉擰起,握住她柔荑的大掌覆得更緊,幾乎將她小手密密覆住,來回柔撫加溫,瞧向她的眼眸盈滿柔情。

    他垂下臉龐,貼上她芳頰,在她耳畔親昵笑道:“婚儀上的誓詞你說得極好,一字不差,難以想像只讓司祭官教你不過半天。我是該給你點獎賞。”

    她但笑不語,卻笑得無比生硬。背書這事,對她從來不是問題。她只消看上一眼聽過一次就足矣。但他不知道。

    他對視若仇敵的重華王……其實什麼都不知道呢。

    “唯一遺憾的,是直到最後,重華王仍沒現身。”

    杭煜有意無意地提起,臉上笑意未曾稍減,似是心情極好。“也說不定伏雲卿早已在此處候著了呢。你說,他會現身屋樑,或同你一樣愛從牆壁間穿出?”

    略濃的酒氣與他陽剛的氣息混在一塊兒,也跟著他的纏繞,繞上了伏雲卿。

    她撇開臉,小手微微推拒著他。她不擅飮,與味道好壞無關,純粹是酒香對她太過刺激,每每薰亂她心神。但他如此開心,她不忍拂逆他。

    “婚宴賓客,全是東丘拔尖武將,重華王哪敢現身。王上喝多,神智不清,醉昏頭了。王上別忘了曾說過,唯音若非情願,王上不會強求,那現在……”

    不曾見過他恣意飮酒亂無節制,今宵卻顯得反常。他笑得狂肆,霸道仍不失溫柔地扳回她俏顏,欣賞著她為他添色的黛眉,梭巡而下,掃過嫣頰,終是落定朱唇上。

    他幾度潤了潤喉,嘶啞道:“唯音,你沒察覺嗎?其實我早醉了。打第一眼見到你起,早就醉得無力清醒。所以……現在也是醉得忘了我曾說過什麼了呢。”

    “王上!這、這是借酒裝傻的新招術嗎?”

    杭煜說得直白,教她頰上好似染了絢麗彩霞,緋紅逼人。她噘起唇,又羞又惱地看向他;今夜他眼神不像往昔深沉,霧霧濛濛的,彷佛偷偷蘊了火燒著煙……

    不知怎地,她手勁一軟,沒那麼想掙開他了。她不得不承認,他胸膛精壯厚實,讓他穩穩擁著,總能使人安心;外頭明明落雪,他身上的暖熱卻令她忘了那陣陣寒意。

    杭煜埋首她頸間,貪戀地磨蹭柔軟玉膚,沉沉傳出帶抹苦澀的低語:“唉,我竟蠢得允你這事。不過,再一會兒就好……大喜之夜,你暫時縱容我一會兒吧。”

    她咽咽唾沫,掩在袖中的纖手緊握成拳。她……必須趁現在。他若醉了更好。

    “其它事就罷,可王上承諾過的得記清楚。蘭襄當真不會受罰受困吧?”他撇撇唇角,頗為無奈。

    “行了行了,我記得。不論蘭襄犯下何種罪名,我都不會傷她一根寒毛。要走要留隨她。你要討的是這句,還是你信不過我?”

    “王上從來一言九鼎,我信。那再請王上允諾,任她踏出安陽,無人尾隨。”

    “你真是要將我心思摸透底了。要不我乾脆讓你找個時候親自護送她出城,你才肯放心?”杭煜笑著,分不清楚他是試探,還是當真醉得過頭,有些嘮叨。

    “不過,我原以為她一出牢籠,會先伺機去見伏雲卿,將你成親訊息傳給他,沒料到她卻先要求見你一面。”

    她心頭微震,略略側臉一抬,粉唇恰恰掠過他的;兩人同時為這親近倒抽了氣,瞬也不瞬地對視。

    他酒意不淺,眼底仍有一絲清明;她力持理智,可眼間早已迷惘。

    心悸難平,她竟喘不過氣,忙退開催促他:“王上,您沒表示答不答應呢。”

    “成。留下蘭襄對我而言毫無意義。但……唯音,你的要求似乎愈來愈多。

    你該知道,要求總得付出代價——”杭煜話未完,唇橫遭堵住。

    “唯、唯音——”他難得錯愕瞠目,氣息不穩,勉強擠出數字,旋即爽快地放棄囉嗦,任憑她軟嫩芳唇幾乎是碰著撞著、笨拙地直沖過來,教他有些吃疼了。

    即使有再多疑問,都先吞回喉間,他大掌按下她隨即想撤開的後腦勺,無比耐心地好生教導,一面輕柔誘哄,一面卻野蠻掠奪藏在紅檀之中的那泓蜜津。

    她雙手揪緊他衣襟,丁香舌尖怯生生地隨他引領起舞,直到兩人幾欲窒息,才滿心不舍地分離。

    “這代價……夠嗎?還是不夠?”她氣息紊亂雙頰酡紅,櫻唇都有些紅腫了。

    “你真的是……太過聰明了。”杭煜喜不自勝,但朗朗笑意卻在下一瞬僵凝。

    他制止她再次逼近,擒下她纖手,十指與她交纏,眸光中燃起幽闇不明的火焰。“不過,你突作此舉,圖的是什麼?”

    “唯音只是想讓王上明白,今夜立下的決心。”

    “決心?”神色驟變,滿心喜悅的新郎官再不復見,揚手讓身邊侍女全退下。等周遭再無他人,伏雲卿退開床邊,單膝落了地,再次羞怯開口。

    “王上要唯音心甘情願,不是不行;但王上只要再答應唯音一件事……逮到伏雲卿之後——”

    “要朕饒過他?”他劍眉擰得厲害,酒意褪了泰半,唇邊覆上極淡的寒氣。

    “不,我知道要王上改變心意萬不可能,但至少從此不西進。”她直視他的目光不曾畏縮。

    六哥一派人來救她,她便無路可退。她苦思之後,只尋得一個計策。

    即使……即使這將讓她陷入萬劫不復的境地——她也非這麼做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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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12-13 00:20:28 |只看該作者
第8章(2)

    對於沒猜中她的提議,他顯得訝異,卻沒太大動搖。

    “伏雲卿果然沒死,城陷當日……是替身?”杭煜冷哼,頗有幾分輕視意味。

    “是,重華王沒死。”不懂為何要對他解釋,但她仍是說了:“他教心腹下藥被送走,並非出於自願;可是……活著是事實。若能擒伏他,便請王上不再西進。”

    “你以為這事朕能輕易答應?不提王妹,使節眾人全數犧牲,朕絕不退讓。”

    “因這場戰事而犧牲的,又豈止他們?王上,您已拿下雲間關以東六城,若捉了您所認定的主謀伏雲卿之後還硬要西進,就成了不講道義的侵略者了。”

    “朕只是想討一個真相、一個公道。大齊不肯給,朕就打到他應允為止。”

    “如此暴虐,跟大齊王有何兩樣?”

    “朕未曾說過自己是明君。朕只是個男人;一個有喜有怒的男人,會愛會恨的男人。為了王妹與臣民,朕不惜興兵向大齊討回公道;為了護住你,不論大臣們阻擋,朕也要娶你,誰敢非議多言,朕就斬誰。若說這算暴君,朕從來就無所謂。”

    “但我清楚王上講理重承諾,只是執法嚴厲,不是外界批評那樣的無道之人。”她幾度輕齧紅檀,最後鼓足勇氣開口:

    “唯音不會讓王上平白退讓,我會獻上王上最想要的東西作為交換。可以嗎?只取伏雲卿一人性命就好。公主和臣民的命,讓他償罪,放過大齊其他人。”杭煜玩味著她的提議,幾度掀了掀唇,眸中精光一度湧現,隨即隱去。

    “……這豈不違反了你的道義?等朕查清真相,或許朕會斷了重華王一命;也或許,朕會教他生不如死\'悔不當初。你難道不心疼?至今吃盡苦頭也要護住他,卻能輕易說變就變?不,朕不信。唯音,你的打算,絕不只如此。”

    “我的道義嗎……”她笑得極苦。“我自幼便認定,是非曲直該分個清清楚楚。王爺若真有罪,就得領罰;王爺若是無辜,也要讓他與王上當面對質說明白,不能拖遝下去牽連旁人。而且,王爺若知情,必然不會坐視有人再犧牲。”

    “所以你願意告訴朕,伏雲卿的落腳處,讓朕揪出他,換取朕停戰?”杭想大掌猛一拍在腿上,頰上笑意愈濃,但眼眸卻冷得駭人。

    “難道不夠?我沒要王上退兵,只求王上不再西進。”杭煜拿下的城池,領民安於現狀,就算如今歸還大齊,外界以為重華王已死的現在、東九州領地將被大齊王奪去,九王兄勢必不會善待他們。或許,她也只能這樣決定。

    見杭煜始終只笑不答,她柳眉打了幾褶,不免心急追問:

    “不然,王上還希望唯音怎麼做?唯音給的,不正是王上最渴望的嗎?”

    “你會不知道朕渴望什麼?”他就等著她問。笑中隱含強勢,杭煜拉她起身挨著自己坐下,先是挽起她右手,一點一點咬上她指尖在唇邊輕舐,帶著一絲貪戀,繼而大掌領著她右手輕輕按上她平坦腹間,教她氣息為之一窒。

    “東丘王室從來人丁單薄,王妹若不歸,朕已無血脈至親,最親近的,會是朕的王妃——你。若是朕要你為朕誕下皇子,替東丘王朝開枝散葉,你怎麼說?”

    該來的還是躲不掉。她顫顫伸出左手,跟著拉過他另一隻手一同覆在他手背上,四手交疊,俏顏染緋發燙。“那唯音……將謹遵王上旨意。”

    他輕柔撫弄那張令人難以拒絕的嬌容。“朕不願你有絲毫勉強,你想清楚。

    一旦允下,你是斷無回頭路了。若名實都成了朕的人,朕可沒那麼容易鬆開手。”

    “不是勉強。王上會知道,唯音不勉強。”不是勉強,那也是她唯一能給他的補償。他若真心想要,她會全部獻上。“那唯音的請求,王上允是不允?”

    “朕——准你一切。”他明明笑得燦爛,但在她沒能瞧見的眼神最深處,卻蕩漾著教人凜凜發寒的惱怒冷光。下一刻,他合上雙眸,無聲歎息。

    她不遲疑,立身將杭煜拉至桌前。“那我要王上立一份誓約書給我。”

    他不免搖頭苦笑,笑她的急切。“朕無法保證後世之事,但十年內,東丘絕不西進再犯雲間關,行嗎?”

    “可以。”十年夠了。三個哥哥們若肯聯手,十年內要重振大齊綽綽有餘。

    即使那一切,她已不可能看到了……

    “來人!去御覽閣中取朕筆墨與朱印。”杭煜撃掌,讓丫頭們取來文房四寶,研了墨,攤開紙卷,龍飛鳳舞的漂亮字跡轉眼便寫好了一張,旋即蓋上方印。

    自始至終,伏雲卿美眸睜圓,定定地將他所有細微動作收進眼底。

    “王上的承諾,唯音確實收下了。”她彷佛極為平靜地自他手中接過那張墨蹟未乾的詔書;其實她幾乎就要壓抑不住顫抖雙手了,而後將詔書還給杭煜。

    等了一會兒,他將那詔書小心卷起,縛上紅繩,封了蠟印,再次交付她手中。

    “唯音,接著該你了——說出伏雲卿人在何處。”

    “王爺他、他的下落我不清楚。”

    眼見杭煜臉色轉青,幾乎迸發殺意,伏雲卿才黯然開了口:“但……為了替身而亡的部將,在亡故後的百日深夜,依大齊習俗是送魂歸天日,魂魄從此不留人間,不論人躲在何處,王爺必定會趕到墳上祭拜,見將軍最後一面。王上記得嗎?您親自為重華王挑選的福地,城西二十裡的小丘上。”

    “是大後天。他的模樣裝扮呢?你可清楚?”

    她搖頭。“許久不見怎麼會知道他裝扮?但王爺素喜簡單白衣,現在應該也相去不遠。至於他的容貌……從來極顯眼,王上您一定一眼便認得出來。”

    他迫不及待,立身步上長廊,對左右厲聲下令:“克倫將軍何在!立刻召集兵馬,布下陣式——”

    “王上!”她咬了咬牙,從後頭喊住他。“不差一晚。追捕重華王之事,能否留待明日再議?今宵……應是咱們大喜之夜。”

    杭煜挑眉,像是想起了什麼,一言不發地揮手摒退上前待命的數名士兵,隨即回到房中,背對著外頭掩上房門,走近始終待在桌前不曾移動的她。

    “唯音同樣承諾過,會讓王上知道唯音的決心。既已決定不再隨侍重華王,今後,唯音也只有王上能依靠了。”

    她雙頰沸燙得幾乎生煙,動作輕緩卻俐落,纖手穩穩抽開系緊皇袍的珠玉腰帶飛甩落地,任憑衣裳敞開,而後抬頭迎向杭煜早已盈滿烈焰的熾熱瞳眸。

    “王上……肯讓唯音依靠一生嗎?”

    杭煜來到她面前,雙手扶住她左右衣襟,沒讓嫁裳墜落一地,聲音聽來竟有幾分輕顫:“唯音,但說實話無妨,你對我,可曾有過半分情意?”

    “王上呢?又是如何?”她不答反問,唇邊漾起前所未見的絕美笑顏,迷惑人心,像是要將她最美的模樣烙上他心版,教他的心從此只能懸掛著她。

    “我說過,我能等的。誰讓我早已為你著迷。”

    她偎進他溫暖堅實的胸膛,無可奈何地淚染俏睫。她也弄不懂,怎麼回答他?

    有情意也好,沒情意也罷,此時此刻,縱有萬千情意,也絕不能說出口。說了,屆時只會傷他更深而已。他只會誤以為一切都是騙局。

    她不能還他真心,至少可以給他一個痛快,好讓將來斷得徹底,以後永遠不會教他為難。“唯音”欠他的,就一次清算吧。

    “唯音不知道這算不算有情意,但唯音想試試王上所說的疼寵……一次就好,咱們試試,今夜,唯音會只看王上一人,只想著王上一人,絕無貳心。”

    她的坦白,每次都能讓他錯愕。她果然是直言到底了。

    “……要是讓你還有閒暇想著其它,就是我太過無能了。”他自嘲輕笑。

    粗礪長指輕滑過她光裸藕臂,探進她身後一挑,抖落層層外裳。他俯身,啟唇貼上她頸間,扯開她僅存的兜衣繫繩,任她身上最後遮掩無聲落地,將她打橫抱起,轉身走向一旁喜榻,讓她躺上柔軟的鳳凰錦被。

    在他除去一身貴氣裝束同時,闇黝墨瞳始終專注鎖緊她纖荏嬌軀,目光所及,讓她周身泛起無法自遏的狂浪熱潮,像燎原大火燒遍她每寸肌膚,焚毀的,不只是她的身子,連她的心也燒疼了。看著他愈走愈近,她忍不住脫口喊出:“王上……”

    如此俊美軒昂、霸氣柔情的尊貴男子對她有意,可她不能領,只能心痛愧疚。

    “別喚王上,此後要喚,就喚我名字。杭煜。記住,唯有你,能這樣喚我。”

    他順手解開喜帷,讓那一方與世隔絕的新天地之中,獨留他與她。

    欺身覆住她,他熨燙的啄吻起先緩慢綿密如細雨,紛紛亂亂灑落她一身,在她的飽滿柔軟盤旋不去;而後雨勢加劇,愈來愈急,未曾有過的快意似狂風暴雨朝她鋪天蓋地而來,她無處可逃,只能不知所措地閉緊美眸,咬牙忍住。

    見她試圖自製,教他黯黝瞳眸危險地生了火。他想教她失控,好想教她為他失控,他一時鐵了心,大掌更為狡猾地不住揉握姣美豐盈,順著腰際遊走她身下,時而輕淺,時而霸道,直到她不能自遏地輕顫起來。

    “王、王上……別……”她嬌喘一聲,慌亂地想制止他繼續。有些不明白,他明明將她弄得有些疼,她怎麼還會因他的觸碰漸升詭譎的愉悅快感,教她的心兒狂跳,幾乎喘不過氣,最後只能可憐兮兮地銜淚求他停下。

    “倔強丫頭,誰讓你總是不聽我的勸哪……我早說過,你沒有退路的。”他低嘎提醒,不准她逃躲,但她水汪汪的委屈淚眼揪疼了他心口,早已止住動作。

    他還是心軟了。看樣子,他竟比自己以為的還要在乎她嗎……喟歎一聲,他萬分憐惜地撥開她額際濕發,捧著她小臉,指頭輕輕沾去她頰上淚珠。

    “你啊……就是偏要逼我讓步到底就是了?男女歡愛,初次犯疼是必然。你要我停下,不肯給了嗎?”他承認自己太過急躁。誰讓他想望她許久才等到這天。他滿懷歉意地哄著她:“別哭,是我心急強求了?還是你想反悔了?”

    “我……”她咬緊唇,直勾勾地凝視他,全然不知所措。但稍一靜下,這才察覺自抵住他胸膛的小手傳來的,並非如他柔軟話語般平靜,他其實與她一樣脈搏狂跳、氣息狂亂,手臂肩膀胸膛,每一處都繃得好緊,但他為她忍下了。

    星眸看進他眼底,瞧見了他壓抑在最深處的兩團火簇。他真的想要她,是不?記得他好早好早之前就說過,他想要她;那不是圈套,更不是謊言。而她……其實也想將自己給他的呀……

    見她始終沒回應,他懊惱地撐起雙臂,側身就要坐起,苦笑猶帶無奈。

    “沒關係,我應允過的……絕不逼你。所以,我等你。”說完準備下榻,卻教她伸手攔下,白玉柔荑按著他手腕。他微眯了眼。“唯音,你這是……”

    她別開臉,俏臉緋紅宛若生火,不敢多看他一眼,吞吐道:“我不是反悔,我只是有點怕、我不知道、會有這麼駭人……”唇瓣咬得無辜,聲音小得幾乎聽不見。“我……沒有反悔。只要王上……別弄疼我……咱們可以繼續的……”

    “唯音,我盼著讓你歡喜,沒想讓你疼,可你這條件……也真是為難我啊。”他只能苦笑,托起她粉嫩小臉,再次俯身吻住醉人嬌檀,像春風落花一片一片飛舞空中,覆住她全身,細密輕柔地飄在她頸上胸前,遮了眼,迷了心,亂了神竅。

    她覺得恍恍惚惚,彷佛身子要飛了,她慌得想抓住他、不想與他分開,藕臂連忙伸出緊摟他頸項,仰著臉,任憑破碎呻吟逸出喉間:“王上……我……”

    她的聲音再細微,他也聽進去了。他緩下動作,擔心又傷了她。“唯音?”

    眼瞳迷蒙半睜,她看他一臉緊張,突然想笑。他在乎她。他在乎她的。

    他明明可以不管她有多疼的,可是,他在乎。

    “我……沒事。我……喜歡王上為我所做的一切……”最後一句在她抬頭主動迎上他時,也隨著她的細吻一同送進了他唇裡。

    他斷續的吻落在她柔軟胸脯上,彷佛面前的是稀世珍饈,要盡情品嘗,一分一寸都捨不得錯過。他瞧著那些獨屬於他的印記,在他賜下之處,自她玉肌雪膚上蔓延開來,宛若緋色花痕,一瓣瓣、一朵朵地為他狂熱盛開。

    大掌覆上她手背,牽引她指掌,帶著她一起探索她甜美動人的每一處,教她如花初綻,逐漸為他漾出芬芳氣息,盛開得嬌豔欲滴。

    他低頭磨蹭著她柔軟粉頰,萬分忍耐地在她耳邊嘶啞低吟:“唯音,知道嗎?我喜歡你,喜歡得無法自製……我不知道到底該拿你怎麼辦才好啊……”

    一句他喜歡她,教她理智瞬間崩毀,開心得近乎發狂,不管他怎麼為所欲為,她全可以忍,只盼能讓他感覺與她同樣的欣喜。

    她弓身顫慄不止,擋不住嬌吟逸出喉間,半睜半合星眸渙散,肌膚蘊染薄薄一層水一櫻色,隱隱透著懾魂的妖嬈嫵媚,最後在他身下無力地癱軟,哆嗦不停。

    任憑涔涔汗水早已濕透他全身,他仍抑下衝動,深怕傷她半分;托起她高熱的嫣頰,交頸廝磨,身軀密密貼實,感受他激狂脈動;他綿密吮吻著那張教人想狂吞噬的紅豔丹唇,一面喃喃低語:“唯音……告訴我吧,你的真名,我想喊你。”

    他無限遺憾的聲音彷佛來自遠方,她聽不真切,無法回應,所有意識早讓他的激越糾纏給攪和成一團混沌,身子只是熱切地攀附得更緊,就怕讓他拋下。

    只要他稍一停頓,她便感覺有些空虛與失落,不懂依舊強烈渴求著什麼;甚至面前隱隱約約有著什麼似曾相識的東西逐漸浮現,她看得再近,也看不進眼底。

    “唉……記住,我是你的夫君,你是我的妻子,此後,誰也無法再反對。”

    他耳語輕柔,猶帶不舍地再次吻住她,大掌穩穩定住她腰枝,悍然挺進。

    “唔!”她美目捽然睜圓,粉唇慘然咬緊,麗顏顯得蒼白,纖軀一時僵凝。

    “沒事的……唯音,疼一會兒而已。”即使停下是對他的淩遲,他仍緩住了急欲興風作浪的衝動,只是不停吻平她因激痛而深蹙的眉頭,舐去她不斷滑出眼眶的晶瑩淚水,一遍一遍在她耳邊柔柔誘哄,等她甘願接納他的存在為止。

    她委屈點頭,緊緊摟住他,忍著彷佛撕裂全身的激疼,清楚看見他的壓抑,她釋然地朝他擠出笑,但笑容卻在下一刻凍結,霎時清醒,腦子不再混沌。

    忘了置身何處,她只是愕然瞪視眼前不到一寸距離之處,那堵栗悍堅實的精壯胸膛。

    那是什麼?她她……看見了什麼——怎麼會有朱色鳳凰張翼而出,橫亙在她與他之中?而且她見過,她見過那圖樣,是在何時?

    “王、王上……有鳳凰、鳳凰在——”語不成句,她無法再問、無力多想,伴隨他逐漸加深的律動,只餘連綿泣吟。

    “唯音,別管那些,別想它了……你只要想著我就行了。我喜歡你,而你……一點點也好,你……可喜歡我嗎?”

    她依舊無法回應。她怎樣都不明白,頰上淚水不知不覺奔流而下,究竟是為了難忍的撕扯痛楚,或是因為渴求的快意陡然激增、教她承受不住;還是因為她總算能無愧於他,完成了她的承諾,獻出了全心全身?或是因為……

    她悔恨著自己明知故犯做了傻事——

    讓她真真正正屬於了眼前這個她不能、也不該喜歡上的男人?

    但是,他說他喜歡她呢……她不後悔,她不會後悔把自己交給他。

    不論如何,她知道,彷佛永恆這一瞬間,他在她身上刺進了痕,在她心底刻下了印,從此他與她,不再只是遠隔千里的陌生人,永永遠遠有了牽扯。

    她猜不透,也不想再猜了,她只想跟著他起舞,讓時間停佇在此刻。

    他也不讓她猜了,像是不知疲倦為何物,忘情地奔騰進犯,失了分寸,不再克制,無法壓抑。

    她眼前僅餘一片熾紅,只能隨他誘哄引領,一同沉淪激昂跌宕的狂烈一潮中,不斷翻騰墮落,忘了一切。

    那一夜,就如他所宣告,除他以外,她無法再思考任何事……

    直至黎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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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12-13 00:20:43 |只看該作者
第9章(1)

    新房裡,龍鳳燭,淚將盡,深濃的纏綿氣息仍然漫開一室,久久不散。

    不知何時起,房中每夜必點的寧神香氣又飄了起來,枕在杭煜臂彎之中半醒的伏雲卿像是想起什麼,連忙在睡意尚淺之際,輕扯著杭煜垂落在她身上的發。

    “王上,我……”

    “老是說不聽。”他似是不滿地勾起擱在她頸下的臂膀,張唇輕齧她耳後。

    “你該喚我什麼?”

    以往開罵都極為順口,現在倒是扭捏。伏雲卿抿著唇,要從他臂膀逃脫的唯一途徑便是往他胸膛貼近,她只好無奈偎過去。“我……杭、杭煜,我想問你……”

    “你說,我知無不答。但你知道的,要求總得要有代價。”聲音裡有著期待。她聞言遲疑了一會兒。許久,嬌嬌倦倦的聲音才自夫婿的啄吻下細聲掙脫出。

    “我說……你身上似乎有著鳳凰紋身?我怎麼前一刻沒見過,像是方才——呃,方才才會出現的?現在沒了?”

    “有嗎?”他一臉不解,輕笑回問:“方才……是指何時?”

    “何時?不就是、是方才你、我——”她咬著唇,吞吐半天,紅霞覆滿麗顏。

    “我全然不懂你所說的呢。或許你想再試一試,讓我弄清楚你想問的“方才”究竟是在何時?”他好無辜,無辜得讓人想開扁。

    她最後惱恨咬唇,瞪他一眼,知道他存心欺負她,她別開了頭,逕自繼續問:“一定有,我記性好,不可能看走眼。那個不是極疼的嗎?你怎麼會在身上刺了鳳凰圖樣?”他是王,如沒他同意,誰也傷不了他。

    在大齊,肌膚是否帶疤痕是身分尊貴的表示,只有犯刑才會被迫紋身黥面。他輕笑,知道她動氣,健臂攬住纖腰將她扯回,隨即眉間輕擰。不知是不是她覺得太涼,嬌軀寒顫始終未停,即使他沒再惹她後,仍能感覺她不同於平常。

    怪他不知節制嚇壞了她。他不免憐惜地將她環得更緊,覆上大紅喜被暖熱她。

    “那是東丘王室身分象徵。能吃得苦中苦,方能立於人之上。年滿十四歲的王族之人,身上某處必會紋上鳳凰圖樣。浴火鳳凰,不論多少次,都能自烈焰中複出,意味永生不絕。但這浮筋隱紋,唯有情緒激動至極時才會顯現,平日看不見。”

    察覺她粉唇突然失色,像在害怕什麼,他不免愛憐地笑了。

    “我紋在胸前,王妹則是刺在肩上……唯音,別怕,雖然嫁入王室的後妃也得添上圖樣,但你若怕疼,我不逼你。我真心喜歡你,你若不願意,我便不會讓你受痛。但我卻希望你能為我紋上它……我喜歡你,我會等,等你把心也給我。”

    他的甜膩耳語,幾乎又要讓她醉暈了。

    “不過,唯音哪,至今,見過它的女子,也只有你而已。這是我的秘密,今後,會是我與你共用的秘密。”

    “這種謊話沒人會信。王上……你身為東丘王,身邊不會沒有教養宮女。一般而論,至遲十五、六歲也該有過……對象了。何況你生得還、還算不差。”

    “你吃味了?”嗓音帶著幾分意外與欣喜。“唯音,別顧著躲,看著我。”

    他不准她總是回避他目光,長指扳過她俏臉與她對視。“可是,唯音,過去沒人能讓我失控。女子而言,確實只有你而已。”

    一聽,她驚得睜圓眼,表情錯愕古怪,欲言又止。“難道你其實是斷——”

    他長指輕彈她前額。“想哪兒去了!別的時候……是練武之時,或在戰場上,生死交關、奮力殺敵之時。不過,能見著的人也不多,畢竟大多時候都有鎧甲護身。你這丫頭,寵了你一夜,說了無數次的喜歡你,怎麼竟還懷疑你夫婿?真是!”

    想起什麼,他猛然翻身下床,自地上一片混亂衣物中拾起讓他奶在地上的玉飾,回到她身邊。他拿起平日隨身的鳳凰對玉,將金線編帶系上她頸間。

    “這鳳凰對玉,鳳玉、凰玉各一隻,對玉雙飛,是我東丘王室代代相傳之物,如今,交給你了,等你生了嫡子,就由你交給他。”

    她一愣,反射地想扯落。“但我——”

    “你沒拒絕餘地,咱們已成親了。”他依舊帶笑,但按下她反抗的手勁帶著霸氣寵溺。“假若不想麻煩戴著,你就爭氣些,早日誕下皇子,轉給他不就得了?”

    她無法反駁,紅著臉沉默,抓緊了比想像中沉重許多的玉佩。心,不住抽痛。

    有些感歎,他翻身平躺,依舊讓她枕在他臂上,眼神有些浮空,像是遙望遠方,大掌揉劃著,在她雪膩藕臂上流連不去,低沉嗓音帶著幾許困惑。

    “不過明心……究竟去了哪兒?我多盼望你也知道王妹下落,能告訴我。你也有哥哥,該能懂我如何思念王妹。明心……究竟怎麼了?也罷,先別提了。你快睡吧,再不睡,即將破曉,之後會十分忙碌……我也該歇了。”

    他半是自嘲,半是鬧她:“這回別說我沒告誡你,你如不趁我還能自製之時快睡,我就——”話還沒說完,她立刻翻身背對他,拉過被子蒙過頭頂,緊閉雙眸。

    “……唉,你這傢伙,果真是聰明得惹人氣惱呢。”怕她受寒,他長臂一攬,依舊從她身後愛憐地緊緊摟住她。

    不知又過了多久,直到身後傳來平穩的吐息,伏雲卿才忍不住難過得開始咬在自己手臂上,不讓自己絲毫哭泣聲逸出喉間,以痛楚避免自己沉睡。

    不管他給予多少情熱,她身上的寒意應該是一輩子都消退不了了。

    他喜歡她嗎?或許有那麼幾分;但是,他對她的喜歡,能抵得過他的王妹嗎?自然抵不過的。

    她總算能想起來,那眼熟的鳳凰圖樣在哪見過了。

    最初,讓九王兄擄走的三名女子之中,其中一人的肩頭便有這圖樣,當時她只道是九王兄太過殘忍,傷了姑娘們的冰肌雪膚,但是——

    她不敢想,那位姑娘,不,是夏城公主杭明心,到底遭遇了什麼可怕至極、攸關生死的事,才會讓鳳凰圖浮現。杭煜早說過,絕不原諒傷害他王妹的人。

    她不能再想了,只知道就算無論她怎麼道歉補償,這一生,她是註定得領受他的報復恨意,至死方休!

    不知過了多久,遠方,隱隱約約傳來雞鳴。伏雲卿心裡知道,該是時候了,抹了抹頰上未幹的淚痕,她小心翼翼地移開緊扣她腰間的結實臂膀,以肘支起身。

    錦被滑落時,她就著房裡餘光,才一低頭,便讓自己身上連串受他極盡寵愛的嫣紅花印給嚇得驚喘一聲,慌張又拉起被子;心口始終揪痛,一波波無法平息。

    拖著酸疼身子,她拾起衣裳默默穿戴整齊,除了長髮未束,用以遮掩頸間大片點點紅紫瘀痕,準備完畢後她才踏出房門,無聲搖醒蹲坐外頭一夜的待命丫頭們。

    “姑娘……不,王妃娘娘,今兒個怎麼起得特早?”丫頭揉著睡眼慌張站起。她們不約而同想探頭偷瞄房內香爐中的藥材。為了確保唯音姑娘睡得安穩,她們早受王上示意,每到中夜便要在房裡點起寧神香。昨夜放得太少了嗎?

    “藥湯還沒煎好,咱們馬上去催。娘娘稍等,洗臉水馬上送來。”

    “噓,沒關係,小聲些,別驚擾王上,他才睡下不久,難得今日無事,讓他好生歇憩吧。你們再多拿幾份寧神香過來點上也好。”

    她吩咐撤下桌上不曾動過的合歡菜看,貼心吩咐晚些再送溫水與內膳,也指定過後的穿著樣式,傳令部將王上今日拒絕一切覲見,王妃的派頭擺得再自然不過。

    等丫頭們匆忙送來寧神香與她每日必喝一次的續命藥湯,她習以為常地在桌前掀了湯蓋,漫不經心吹涼的同時,像是乍想起要事,突然放下碗,擊手說道:“對了,我等會兒還要送蘭襄姑娘出城,你們應記得王上曾親自允她離去。快去傳話蘭姑娘,半個時辰內備好,另外要兩匹上好馬匹幫她備在北門。還不快去!”

    丫頭銜命離開後,伏雲卿捧著藥湯走到窗邊,將窗戶往外推了一點縫,把藥湯倒在窗臺積雪上。回到床邊,素手掀起朱紅喜帷,注視著他毫無防備的睡顏。

    他好看的眉眼,屢屢盯得她心慌意亂;那溫熱的唇,能說出教她臉紅心跳的言語,卻也能唱出讓她心神安寧的歌謠。他睡得如此放心,是對她全然信任了嗎?

    他說,他喜歡她;而她,什麼都沒說。她什麼都不能說。

    可惜啊……

    她拔出腰間六哥的匕首,看著猶帶耀眼銀光的利刃,看著他頸項,幽然長歎。

    “我明明知道,要是狠心些,從此就能一了百了……我明明知道的呢。結果我還是……你可知道,出生至今,只有你教我破了例。我從不曾違背道義,要戰就光明正大;我討厭算計,討厭奸詐手段,但惟獨這次,我連自己也算計下去了。”

    將匕首收入鞘,藏回袖中,她走到桌前,拿起那三、四份的寧神香,將香木一古腦兒丟進角落香爐中;頓時爐煙冒得更盛,她按緊手傷,讓疼痛使自己清醒。

    “這應該……能讓你睡得夠沉了。最後這回,我要求不多,半天就好,夠我對得起六哥一切的費心就好。之後,你追不追來我都無話可說。不過,你若追不上也好,我既已答應給你伏雲卿的性命,就會守約的。讓咱們……在城西相會吧。”

    她想回頭再瞧他一眼,想將他溫柔模樣深深烙印心上,知之後一定再看不見他這神情了,即使能相見,他也必定會恨她到底,無法諒解的。

    可惜此刻她眼前早已水霧朦朧,什麼也看不清;而她心裡也有數,再貪戀拖延下去,必定會誤事走不了。

    所以……她不能看他了。不能再看了。她再不回頭了。

    取下頸上沉甸甸的對玉,擱上桌面,走了幾步,還沒出房門又繞回桌前,目光定定落在他初次以夫婿身分贈她的東西上頭。以為能輕易抽身,淚珠兒卻不聽使喚地狂墜。

    “我走後,你必會另娶後妃。三天后就算命喪你手中,我也絕不怨你怪你,縱然只剩一縷幽魂,九泉底下,我也會為你衷心祈福,祝你與新人白首偕老,東丘昌盛。但是我、我這一生,就只有你一人、只有你一人……只有……你一人……”

    明知東西不屬於自己,她卻仍衝動地拆了繫繩,只取走半邊鳳玉,緊緊握住。

    “可是……我其實不想、不想讓你轉贈其他女人。你說過的,你的妻子,你的王妃,你要的……是我才對!你說中了一件事,我過去不懂,現在才明白,這感覺就是嫉妒啊!原諒我,我沒有以後了,你讓我、讓我這三天……作個美夢也好。”

    她將鳳玉納入懷中,緊緊貼在心口,即使如此,還是止不住淚。

    “日後,你可以從我身上取回它,你的寶物不會折損半分;我帶走的對玉只有半邊,也不會讓人察覺是你的傳家寶物,未損你顏面……所以,你就借我三天吧。我知道這要求任性,也還不了你任何代價,所有欠你的,來世再還了!”

    她再不遲疑,奪門而出,淚水模糊了視線,就連前路……也看不清了……

    趁杭煜親信克倫帶著部將在城下操兵之時,伏雲卿換了素白衣裙披上鳳凰大氅,派下許多工作給丫頭,以王妃身分喝令士兵不准跟在她身後尾隨,像是閑來無事地在城中負手閒逛,等到研判沒任何人尾隨之時,她才再次通過秘道潛進軍機庫。

    軍機庫中擺了不少卷軸,她飛快地翻過一卷卷布兵圖,拿著筆墨畫了東西,即使她從來書畫神速,但帶著手傷耗去了將近兩刻半的時間,總算將她想要的東西全記進了腦中;而後她來到北門,蘭襄早已準備妥當,在那兒等著她。“姑娘!”

    她朝蘭襄點了點頭。“咱們一起走吧。”

    “娘娘請留步。”城門士兵盡責地攔下她。雖然王妃是大齊姑娘,半蒙著臉看不清楚真面目,但在安陽城中,能披著朱色鳳凰大氅的女子也就一人而已。

    她鳳眸一睨,高傲抬頭。“王上允我送姐妹一程,還是你們想抗命?”

    眼見士兵們面面相覷,似有動搖,她才嬌笑道:“我身上沒有任何遠行裝束,天寒地凍,我不會傻到讓自己冷死在外頭。五裡不遠,半個時辰,我去去就回。”

    她說辭合理,士兵們左右探看王妃娘娘坐騎上確實沒有任何行囊、沒禦寒裝備,也無乾糧,說要逃跑,未免太冒險。加上她才剛行完冊封大典,聖眷正隆,沒人敢冒犯。

    沒有多解釋什麼,伏雲卿只是讓蘭襄領頭,出了城門便往前直奔。

    安陽以北聯外道路雖然尚未受到戰火太大波及,但因遍地冬雪之故,不算好走。此時難得雪停放晴,視野清楚,走了沒多遠,確定安陽城內瞧不見她們身影之後,伏雲卿才停下,喚住前方的蘭襄。“你多保重,我只能送你到這兒了。”

    “姑娘,好不容易出城,您還要回去那險惡之處嗎?六王副將在半山腰的廢棄舊兵屯裡,等著要與您會合……還是您軍機圖未取,非得折返不可?”

    王爺身上看來什麼都沒帶,蘭襄總感覺不大對勁。

    伏雲卿搖頭但笑不語。她不想扯謊,卻也不願蘭襄再為她擔心。

    “我自有打算。你若見了十一哥,幫我帶給他一句話,就說肩上有鳳凰紋的姑娘是東丘國要人,大齊其實欠了東丘在先,這樣他就會明白了。然後……蘭襄,當皇子的這些年,謝謝你陪著我;可是往北這條路,我無法再護住你。記住,今後就算只餘你一人,你也得平安無憂過下去,連我那一份……自個兒多保重。”

    伏雲卿難得露出爽朗笑容,朝蘭襄揮了揮手,打算掉轉馬頭,改往西方前進。

    “姑娘!”蘭襄回頭追上她。“就算您要直接去見六王人馬,上到舊兵屯也要花上一日半,您身上一點裝束也沒有,冷了餓了怎麼辦?一半也好,您分些東西去吧。進了十一王領地,那裡向來富庶,要吃食,我身上還有銀兩能買。”

    “不用了,我用不著的。蘭襄……我當真用不上的。”

    伏雲卿制止蘭襄遞過東西,語帶欣慰:“你忘了,我餓個三天從來不是問題,何況只有一天半。我還要兼程趕路,不耽擱了。你快走,我的策略……拖延不了多久。杭煜一醒找不著我,必定會來追你回去。對不起,結果我還是又讓你冒險了。”

    “姑娘!留一半!”蘭襄強將部分行囊掛上伏雲卿馬鞍,雙眸微紅。

    “姑娘委身東丘王換我一命,我沒法回報;可我在姑娘身邊數年,也不是平白打混。姑娘的打算,我幫不上忙;可若姑娘還念著與蘭襄主僕一場,求你東西留下一半,別讓我牽掛。我不知道姑娘的盤算,但我希望姑娘好好活著!姑娘交代的話,我拚死也一定會帶給十一王。殿下,後會有期!”

    不讓伏雲卿再推辭,蘭襄俐落揚鞭厲聲一喝,策馬往北方狂奔而去。

    伏雲卿垂首,默默撫著裝著乾糧雜物的行囊,釋然笑了。

    終於找到答案了。一直以來,她想保護的不只有兄弟與國家,她最想守護的,是大齊裡頭千千萬萬個同蘭襄父女一樣,溫良純樸、情義深重的善良子民哪!她再不遲疑了。她巧妙扯著韁繩,雙腿一踢,便往險要的安陽山道轉進。

    當時她下藥不重,杭煜最多睡上半日;克倫將軍操兵回去後,一定會發現事情不對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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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12-13 00:20:57 |只看該作者
第9章(2)

    “一個時辰已過,我就只再領先一個時辰了……得再快些才行。”

    理應春意盎然、喜氣洋洋的東丘王新房裡,卻是寒意遍佈,彷佛與外頭一樣正刮著雪。東丘王親信副將克倫,早先時候便已撤下新房裡香爐,開了窗透風。

    讓克倫喚醒後的杭煜始終沉默不語,神情沉穩,穿戴好一身剽悍銀色連環甲。瞥見桌上留下的半邊雌凰玉,以為淡漠無波的眼眸突然迸射駭人冷光。

    “她……已經走了嗎?”向來好聽的嗓音,卻凜冽得像是地府閻王宣判。

    “是。正如王上早先預測,末將已讓探子悄悄跟上了。”克倫恭敬回覆。

    “她果然……還是走了嗎……急切得連幾天都不肯多待,接了密信說走就走……我到底還在盼望什麼呢?她……又怎麼可能回頭呢?”

    “既已決定不再隨侍重華王,今後,唯音也只有王上能依靠了。王上……肯讓唯音依靠一生嗎?”

    柔媚的誘哄不停回蕩在杭煜腦中,他忍不住喃喃低語:“我原以為……你接受了我的情意,我以為……你當真心甘情願的……”嗓音聽來竟有幾分哽咽。

    “不是勉強。王上會知道……唯音不勉強。”

    “不勉強……因為這是你布下的高明騙局?”想起她前所未見的溫順惑人,胸臆間轉瞬烈焰狂燒。“而我卻傻得一腳踩了進去,任你欺騙我——”

    “今夜,唯音會只看王上一人,只想著王上一人,絕無一一心。”

    “說謊!你連朕才贈的定情物都不願帶走,還敢說絕無二心、絕無二心、絕無二心!你竟敢如此——耍弄朕!”

    杭煜手中捏緊半玉猛然撃桌,怒火覆滿俊顏。最為氣惱的,不是自己竟然信了她的話,不是自己竟因相信她而失了警覺!是氣自己竟然蠢得以為他一再退讓,許她所有承諾要求,萬分憐惜親密交纏,將心雙手捧上,便能將她留下!他說過,他喜歡她;而她,卻什麼都沒說。她……從來不曾說過一字半語。多少惱羞成怒轉為憤恨,即使是現在,他一思及前夜她的溫婉嬌嗔、甜蜜迎合,他的身子竟還無法自製地為她發熱震顫!

    他,恨她竟有辦法如此影響他!影響他這個心高氣傲目空一切的東丘王!

    他恨,她太混帳!

    他——恨——她——

    “朕起的誓約書也被帶走。打一開始,她就算計好了。”當下他曾想過要嚴加提防的,卻因過於欣喜,刹那間仍是疏忽了。

    “說拿伏雲卿的命來換,根本是、根本是想藉機盜走東丘軍機!她該死!”

    幾乎無法克制高張狂怒,杭煜握緊的雙拳始終無法停止顫抖。許久之後,他才斂下難得怒容,唇邊緩緩揚起一抹自嘲冷笑。

    “……軍機庫那裡呢?”

    “是,確認王妃進去過,約莫待了兩刻。”

    “裡頭可有少了什麼?事前混入錯誤的重大軍情作為誘餌,可有被帶走?”

    “目前還在清查。但不只軍機庫,連兵械庫也被闖了。”

    杭煜的聲音不帶絲毫溫度:“……她往哪個方向去?”

    “西方安陽山。恐怕進了崎嶇的山道之中。來接應她們的人,應該就在那裡。”克倫躬身請示道:“王上打算活捉,還是無論生死?”

    “你不守信,就別怪我失約。不管有多少理由,與外人聯繫偷盜軍機,背信就是背信。我不會原諒任何想傷害東丘子民的人,包括你。”

    杭煜頰上綻開一笑,妖魅得極為詭譎,帶著極度嗜血的陰狠。

    他要她後悔莫及。他要她永遠牢記不忘,膽敢踐踏他心意的下場有多慘。

    “派出兩千人搜山,除她和伏雲卿以外全殺了!布下包圍陣勢將她逼到死角,朕要親自逮人。只要讓她跑不了太遠,傷了她也無妨,可是務必留她一口氣,朕有些話要問,問完話後……朕會教她求生不能、求死不得!”

    克倫才領命轉身,卻又讓杭煜厲聲喚住:“慢著!克倫,回來!”

    “王上還有吩咐?”未曾見過杭煜如此漫天震怒,克倫問得謹慎,怕再觸怒他。王上雖然治軍嚴厲,但對女子向來仍較為容忍,用刑還不曾過於兇殘。

    這唯音姑娘……真徹底踩著王上逆鱗了。她身為王妃,還有什麼不知足呢?

    “全部都先緩下,事情不大對勁……朕,疏漏了什麼地方?”

    壓抑心上滔天怒焰,杭想負手在房裡踱起方步。一圈、兩圈、三圈……不知幾圈之後,直到他神色放緩,怒氣稍退,平靜許多,才又想起什麼地開了口。

    “克倫,她……明明有機會對朕下手的。”

    始終不敢多吭聲的部將回答得小心翼翼:“是。她沒有刺殺王上。”

    “她為什麼不做?”杭煜自言自語。他不明白,這回他真弄不懂她的心思了。讓她氣得他無法冷靜細想。他猜不透,也懶得猜了,只要找到她,就能知道答案。

    在這種天象中逃走,她是瘋了嗎?士兵回報,她輕裝出城,那麼她還往嚴寒山上去,存心找死?

    好恨!她竟寧可一死,也不願留在他身邊嗎?可惡!

    他沉聲下令:“克倫,就說王妃迷了路,派人去找,叫士兵誰也不准傷她半分,朕一日沒休離她,她就仍是王妃,誰敢不敬就得死。聽清楚了?”

    “是。”克倫松了口氣,王上總算稍微恢復往昔冷靜。他跟隨王上多年,還是首次見到王上如此震怒到失去從容。若無理智一線區隔,嚴君可會成暴君的啊。不免想抱怨,這王妃無端出城亂逛,真是害死人了。

    杭煜看著手中半玉,神情帶著不曾有過的失落沉痛。

    “唯音,你以為我當真沒察覺一切嗎?就算你一次次讓我失望,我還是矛盾地想要你回來,我還是窩囊得狠不下心看別人傷了你……你知道嗎?就算再氣再惱,我還是想給你機會,但是你……做什麼……硬要逼我恨你呢?你明明知道……我喜歡你……”只是,他的喜歡,現在卻變成天大笑話。

    “我說過的,你不准尋死,也不准離開,你敢屢犯,就得有覺悟!”

    杭煜再不遲疑,出發往安陽山追去。

    積雪難行。進了安陽山道後,不消多時,伏雲卿便被逼得棄馬步行。

    她雖然熟稔安陽山所有路徑,但天寒地凍、細雪飄飛,即使身披厚實鳳凰大氅,只是裡頭衣裳單薄,足履輕便,硬闖山道雪地是過於勉強;倒是一天以來什麼都沒吃,饑餓感並沒太困擾她;這時候,她也確實沒那種心思。

    天色原先就有些灰蒙偏暗,才剛人夜,林地更是陰森恐怖,部分山道雪融成冰,地上濕滑,稍有不慎,便可能摔落山谷間粉身碎骨。

    大氅裡頭提著小小燈火,伏雲卿只能藉著微弱暖意勉強溫熱手腳,忍著寒風刺骨四肢疼凍,毫不遲疑地往會合之處前進;聽見身後山坡下騷動不斷,一回頭,驚覺黑暗之中竟有大批火光正往山上移動。

    看來,杭煜是鐵了心要捉回她,甚至毫不在意讓她瞧見有多少追兵趕來,遠遠便要威嚇她;想來遭她迷昏,應該徹底惹惱他了吧。

    照這情勢,也許不到一個時辰便會被他追上。她甩了甩頭,加緊步伐。

    所幸廢棄的舊兵屯原就離安陽城較近,離雲間關較遠,到達依傍山勢而建的隱密兵屯岩洞入口時,伏雲卿嬌顏早已慘白,幾無血色,唇瓣凍得青紫發顫。

    才一靠近,立刻讓人團團圍困住。“別動!報上名來!”一把長劍擱上了她頸間。

    “重華王伏雲卿在此!那德將軍,你不認得了?”她聽聲音認出對方,便壓低嗓音冷喝,揭了面紗,讓眼前數十名自黑暗中出現的彪形大漢看清楚她是誰。

    “十四爺!總算等到您了。”大齊南路元帥伏文秀麾下猛將那德,先是有些驚認面紗底下美得不似男子的那張熟悉容貌,隨即收了劍,屈膝下跪。身後眾將也跟著跪地。

    底下人面面相覷。以前大夥都見過重華王模樣,但王爺當時沒那麼適合女子裝束啊……

    “末將奉六爺之命前來迎接王爺,敢問侍女是否已經轉交了六爺的匕首?”

    她自袖中亮出匕首。“我收到了。六哥另外可有任何口訊要交代?”

    “口訊是有,但必須當面交給能證明真具皇子擔當的人。”那德抬頭,對於眼前之人似乎有些懷疑。“敢問……東丘軍機圖呢?王爺是否也已經擬好進攻安陽的策略?”

    伏雲卿只是輕搖螓首。“沒有軍機圖,沒有策略。我伏雲卿不想玩弄小人陰險手段再起無謂爭端,傷害無辜。六哥應該比誰都清楚。”

    “果然是王爺本人。”那德嚴峻神情總算咧開一笑。

    “六爺交代過,皇子若沒殉城,要逃出生天,或許會改扮成女子模樣,只是沒想到……現在局勢混亂,不知誰才能信任,又不確定皇子生死真假,六爺便想了這法子。萬一來人當真照信上所說交出軍機圖,必然是奸細偽裝的假皇子。”

    伏雲卿松了口氣。“我猜也是如此。只不過外人看來……應該不會明白我與六哥之間的默契吧。”一瞬間,胸口湧起一抹痛楚。“說吧,六哥交代了什麼?”

    “若皇子依舊男裝,六爺要咱們護送您回六爺領地;皇子若是女裝,就……任由王爺自己決定去留。”那德頓了頓,才又說道:“末將不懂這差別在哪。”

    “六哥他……”伏雲卿一時愕然。這意思是……六哥難道知道了些什麼?

    語帶落寞,她看向西南方,只看得見高聳山壁。“我讓安陽城落,丟盡皇子顏面,沒有殉死,六哥完全不怪我嗎?他……還願接納我這個弟弟嗎?”

    “六爺說了,他看十四爺出生,也與重華宮娘娘一起向先王為您爭取封號命名,他答應過已逝娘娘會照顧她的孩子。六爺說,重華意即雙花,雙朵花,裡一朵,外一朵,兩朵截然相反,卻同樣是無比珍貴的花兒……說是這樣您就會懂得。”

    伏雲卿心上一震,喃喃自語:“莫非六哥他……早察覺了嗎?”

    從小她與六哥極親,年紀雖然差上十六,但聽說六哥與母妃年輕時候就有交情,一直以來也格外關照她,難道說從她出生開始……六哥就幫忙瞞著一切?六哥不是說娘娘的兒子,而是說孩子啊,一心守住對故人的請托,果然像是六哥的作風。該不會其實與她交好的王兄都知情,三個哥哥都在背後幫著她隱瞞嗎?

    總算想通這麼多年來,不是她偽裝得好,是兄弟們護著她啊……不枉他們終歸是兄弟一場,不,兄妹一場了。只是,她現在知道,假皇子的身分終究不能長久,而且,她也沒時間可以翻山越嶺去見六哥了。這裡還有她必須完成的事。

    “那德,轉告六哥,說我謝謝他幫我解圍。不過,我恐怕得辜負他的好意了。

    我沒能克盡職責,早已不配大齊皇子之名。城落之時,我原想自盡,就算讓人救下,我也無顏再以皇子身分活著。”她看著眾人驚訝地聽著她的決定。

    “時間不多,我長話短說了。告訴六哥,雲間關以東,他無須再奪還。咱們確實負了東丘在先幷講恍藎只會讓百姓們失去好不容易得到的平和日子。再說與其給九王,不如交給東丘;我已取得杭想承諾,十年不西進,請六哥專心應付九王,重振大齊,別讓憾事重演。”她自懷中掏出杭煜的誓約書,遞給那德。

    “誓約書務必交給六哥。除非東丘王想在各國間丟失信譽,否則,他不能違背自己的承諾。最後,替我跟六哥說……對不起,我沒法子陪著兄弟們繼續同路了。”

    那德接過誓約書,謹慎揣人胸懷。“那之後……十四爺怎麼打算?”

    “我打算——”伏雲卿低垂著臉,自腰間取出蘭襄還她的雙花赤玉印,而後單膝跪地,將玉印放在地上,在眾人前舉起匕首,猛力朝玉印一擊!

    她將裂成兩半的紅玉拾起,交給瞪大眼睛的那德將軍。

    “城落之時,重華王自盡,赤玉已碎,世上再無大齊十四皇子。今後,就懇請六哥當我已死,別再掛心了。”

    “十四爺,這——”

    “那德將軍!”不遠處有士兵奔來,急匆匆地上前打斷他們的對談。“早先東丘軍發動大規模搜山行動,已經快來到這附近了,咱們不能再久留!”

    “快,收拾東西,準備翻山!”那德手高舉,下令撤退。“十四爺,您還是跟著咱們走吧,不回六爺身邊也無妨,但您留下,一定沒法應付東丘軍的。聽說東丘王莫名其妙地視您為仇敵不是?之前咱們曾在山中遇過東丘軍,極不好惹,折損不少夥伴。咱們人太少,絕不能硬碰。所以十四爺——”

    伏雲卿輕輕搖頭,抬手制止那德的勸告。

    “我知道東丘軍在找我。算來是我拖累你們。我來此,正因我不能讓六哥的愛將為了救我而不歸。未得我消息,你們不會走,早晚讓東丘軍抓到;但我若前來,又會引來追擊。唯一讓你們脫困的法子,就是我搶先一步,帶你們通過雲間關。”

    她轉身,示意所有人跟著她走進廢棄的兵屯岩洞。

    “那德,你聽好,從來只有守關主將與城主能知道秘道的路,雲間關也不例外。我今日告訴你之後,雲間關等於已是六哥囊中之物,一定能從九王手中奪還。自山下進雲間關的秘道共有四條,兩東兩西,在中間有交會點,所以不經雲間關也能通過安陽山;東西各一條水路一條旱路,水路冬季會冰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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