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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席絹 -【花龍戲鳳(戲鳳四部曲之二)】《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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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12-15 00:05:57 |顯示全部樓層
席絹 - 花龍戲鳳(戲鳳四部曲之二)

人不風流枉少年,更何況他還是個皇帝呢!  
嬪妃佳麗三千算得了什??只怕還不夠調劑吧!  
皇城三宮六院誰又不巴望他的專寵呢?只有她……  
哼!不望他寵幸也就罷了,卻又三番兩次要求出宮為尼,  
難不成長伴青燈還比陪他這個皇上有趣嗎?  
這可惡的無顏女!真是氣人……  
還是,這是她以退為進的爭寵手段嗎?  
果真如此,那他真該……唉!他到底中了什?邪!?  
要出家就任她去吧!他做啥巴著她不放……  
難道,真是君無戲言!?  
就為了一句玩笑話,他竟得賠上他的龍顏,任她如此……  
不過,為了這樣一個女子,好像還滿值得的!  
也幸好,他只對她說過這?一句戲言,否則……茲事體大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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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12-15 00:06:20 |顯示全部樓層
前序   

  「鳳」者,古稱鳥中之王,為祥瑞的鳥,雄者謂鳳,雌者稱凰。

  是的,原本「鳳」是雄性代稱,但因為後來人們不斷以「龍鳳」去組合為另一新辭彙,用於男婚女配的祝辭上,久而久之「鳳」字已被假借為女性代名詞。

  假借者,《說文解字》中有交代,就是一借不復返的意思。就像「莫」原本是日落的表示,但被借去用於「不」字之後,後人只好再造一個「暮」字來替代。如果你們能諒解「莫」與「暮」,當然也能稍稍理解「鳳」與「凰」被視為一體的無奈吧?

  席絹在上國文課嗎?當然不是,只是想順便告訴你們《說文解字》是一本有趣至極的書,常常去翻一翻內文,會有意想不到的收穫。

  一直沒有對皇帝這個身份下筆著墨過。實在是三十六宮、七十二院的美女排場,注定了皇帝這身份必然享有坐懷天下美女的特權,這情形之下,我很難去描繪一個專情男人,自然也就會對不起我所創造的女主角了。所以,從未想過要用這身份來當男主角。

  當然你們也許會抗議,筆握在我手中,絕對可以把這名皇帝寫得專情、冷漠個半死,絕不會輕易去染指他那些嬪妃們,最好自遇見女主角那一天起就潔身自愛到老死……但我不會這麼做,絕不。

  我是個徹底的公平主義者。對主角公平之餘,也要憐惜那些被父兄們為了權勢所推送進宮的女子們著想。雖然寫來可悲,但她們被送進宮之後,青春華顏的流逝中。唯一能等候的就是皇帝老子的點召,然後她們去應召侍寢,渴盼在已無望的下半生中,至少曾受憐愛過,最後——送入冷宮,或長伴青燈古佛。

  如果要寫皇帝,就必須正視他的身份所伴來的必然情況,不然就不要寫,隨便再創一個「傲龍堡」不就可以了嗎?一夫一妻,專情至此,而且不必背負其它無路可逃、只能等寵幸的女子的傷心。

  你們一定很難想像去寫一個皇帝對我而言是多麼為難,因為歷代皇帝中,沒一個專情的,就連才氣橫逸、多情善感的李後主也是;先戀上大周後,再偷偷與小周後偷情,立後之後還有一些嬪妃來滿足他的新鮮感。大小周後可都是傾城名花呀!這樣絕美的女子,亦有才情內蘊,竟也守不住君主專情的心,那麼,我更沒有一個足以說服人的立足點去寫出那樣的男人——只愛一個女人到老死的皇帝。

  所以嘍,我只有說服自己的固執,去寫風流到死的男人了——先別急著為女主角抱不平,我會盡量寫出讓大家滿意的進展,不教大家以為女主角委曲求全,可以嗎?

  如果不是有「風流」這一項特質,大可不必去寫一個帝王了。反之,既然要為帝王,就要正視他必然會有的女人群,以及他永不專一的心。

  這是個挑戰,我這輩子唯一一次下筆去寫帝王的時刻,但願我寫得可以令人接受。而,不管能不能接受,反正沒下一次了,我還是討厭寫皇帝。

  對了。如果你們想看不同種類——尤其有別於花心皇帝種類的男主角,你們一定要去看看沈亞、林如是、於晴筆下的龍天運,包你們看得過癮。

  什麼!?你們還不知道「龍天運」這個皇帝被塑造成四種性格、四個故事嗎?

  看完了我的「龍天運」,請快快去看看另外三個故事,這可是首創的最新詮釋的寫法哩!我也要趕快去看了。

  不多談,下回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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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12-15 00:06:39 |顯示全部樓層
第一章   

  「金壁皇朝」,昶昭三年。

  美貌與才氣,總為人們所津津樂道地稱頌,但也總是難以並存。

  如果在轉世輪迴之前,你可以自由選擇一樣成為出生夾伴的特色,你會選哪一個?特別是,你是生為「女兒」身?

  問了一百人,沒有意外有九十九人絕對想要美貌,而不奢求那撈什子沒用處的「才氣」。因為才氣對女人根本派不上用場,而美貌卻有可能是幸福大半生的保障。

  誰能反駁這種說法呢?畢竟洛陽柳家千金,又再一度印證了這個事實。

  身為中書侍郎的柳時春大人,有兩名女兒;像被老天開玩笑似的,一個絕美而無才、一個才高而無貌。

  絕美的柳大千金柳寄月,在十四歲就名遠播,上門提親的世家子弟幾乎踩破了柳宅大門、爬塌了柳宅高牆,就為了一睹柳大千金的嬌容,以及娶得美人歸。

  這備受男子心儀的美女當然留不久,十五歲那年就被中書令的長公子唐中炫抱了美人歸,想來也真是扼腕。半年之後,皇太子選太子妃,慕名於柳大千金的絕世容姿,不想下詔入宮供太子挑選,才知道佳人早已羅敷有夫,不然今天柳時春早就是國舅爺了。

  皇太子選妃,通常都由皇親中的千金,以及三品以上官員的閨女中挑選出來。其中美貌遠播的千金可以直接入宮受選;至於其他的,便是先獻上相貌圖,慢慢被皇太子挑著看了。

  沒了柳大千金,倒還有一個剛滿十四歲的柳二千金。她的畫相不僅在預料中落選,甚至傳說皇太子在看到時,還譏笑了一句:「如此無顏女,也妄想飛枝頭麼?」

  不幸地,這句話教多事人傳了個人盡皆知,也讓柳二千金在及笄禮之後,直到二十歲,皆不曾有人上門提親過。

  柳二千金並非唯一落選的女子,也並不長了個恐怖臉,只是,一個被皇太子嫌棄到這般的女子,娶來了多麼不光!何況這些名門公子,未來可都是會與皇太子成君臣關係的人,別說面子上丟不起,要是哪天皇太子興致一起,問起百官們的眷屬,那將會是多麼屈辱的一件事,根本就成為笑柄了;老婆娶了來,不能幫夫也就算了,要是會妨礙到仕途,那就甭談其它啦,鬼才會娶!

  柳二千金天資聰穎,許多人都知道。但聰穎並不能為她尋來一個好婆家,也不能讓她飛黃騰達求功名,所以,沒有人在意她是個多麼聰慧的女子,沒有人會在意。

  十四歲到二十歲,中間有六年的時間,足以改變許多事,皇太子登基已有三年,初立為皇后的劉氏難產而亡,沒命享受母儀天下的尊榮,徒留下一名小太子。

  皇帝登基,大開後官之門,與先皇有過夫妻恩澤的,一律出家為尼;有夫妻恩並且生下王子、公主者,則送入冷宮或王爺宅邸,端看先皇遺詔如何訂立。反正到最後,只有生下皇太子的女人得以坐穩皇太后頭銜,享受美好的餘生待在皇宮中。

  空虛的後宮當然要為新王填滿美人,大量汰換去前朝老宮女,從民間挑來一些女子當宮女,再由文武百官眷屬子女中去挑選美人進宮來服侍皇上老爺。

  但由於新上任的皇帝政務繁忙,又加上皇后入殮沒多久,皇帝沒有心思大舉選妃,只草草挑了十名美人封為婕妤入宮伺候,待一切都穩定後,才打算慎重選秀。

  也就是在皇帝登基三年後,柳二千金已過嫁人年紀的二十歲這一年。

  ***

  「過雨看松色,隨山到水源。溪花與禪意,相對亦忘言。霞兒,眼前的美景,不正如劉長卿筆下所描繪的嗎?雨後青翠的松柏,在陽光映照下,可以使綠玉翡翠大大失色。人人所汲營的浮名虛利,怎麼也不及天地所滋長而出的美景如畫呀!」恬淡溫雅的女聲在一片翠林中輕揚起,來自一名青衣輕便打扮的女子口中,與滿山的松柏幾乎融成和諧的一體。

  苞在女子身後提著竹籃的,是一名相當美麗的女婢;無論是面孔上的明眸皓齒,抑或是身段上的玲瓏有致,皆輕易地將走在她身前的主子比了個遠遠的。

  那個被喚為霞兒的女婢,叫柳落霞。三歲被賣入柳家時,本名叫高來金,柳二千金堅持要她當貼身丫鬟後,馬上替她取了個名字,叫落霞;而當時,柳二千金也不過才四歲。

  主子實在是個奇怪透頂的女孩,即使服侍了她十六年,霞兒依然很難去理解主子心中在想什麼。不過這是可以被原諒的,誰能輕易去看透一名絕頂聰慧女子心中在計量些什麼呢?她花了四年時間才明白,小姐十四歲那年聲稱無顏在受了東宮大子奚落之後再活於世,給了老爺兩個選擇,讓她去死或讓她出家——其實想死是假,想出家是真;痛恨名譽受侮是假,想趁機出家才是真。

  小姐甚愛研習佛理,但從來就不曾癡狂到想要出家的地步,只不過,出家有一個好處,就是可以使她擺脫嫁人的命運。真是駭人聽聞的想法呀!

  小姐說在這種時代中,女人不管什麼身份,都很可憐,即使嫁到好男人也很可悲……霞兒實在不懂。為了這一句話,她與另一名貼身丫鬟挽翠討論了一整年,也沒有答案。

  她們主子的話,真的很難懂,但當今世上,她們最崇拜的人就只有主子了,所以她們很替小姐不平,也不知有多少個夜裡代小姐流了好多淚水。

  甚至在三年前,大公子邀好友來家中小聚,其中一人在看過柳二小姐後,背後笑鬧了一句:

  「柳宅中,連女婢都麗顏天生,也就休怪二小姐乏人問津了。娶她身邊兩個俏丫鬟,花個千金也不可惜,反是二小姐,恐怕柳大人要考慮多辦幾車嫁奩了。」

  當然,後來那人給大公子驅了出去,從此不再相交,但挽翠與她心中都不好過,想要請老爺派畿個姿色平庸的丫頭取代她們的工作。原本老爺與公子都是同意的,但小姐極力反對;她只是笑著說了幾句沒人聽得懂的話:

  「那很好呀!我就是要身邊的丫鬟出色無比,誰也不許調走我的人。」

  小姐不想嫁人,一直都不想,而沒有人能瞭解她為什麼會有那種念頭。

  老爺與公子只道小姐被皇上刺激到了,可是只有她與挽翠明白,小姐自幼就常這麼說了。

  唉!其實小姐很快樂。在外人憐憫她雙十年華已失去嫁人資格時,小姐也正為自己沒有機會出嫁為人婦而欣喜著。

  瞧,初夏乍臨,小姐便早早要她倆收拾細軟前來洛陽近郊的別業「臨夏園」避暑,打算每天奔跑在山林間飲酒作樂兼參禪,快樂得很,哪裡像老姑婆?

  「小姐,走了這麼久,休息一下吧?」收回神遊的心神,她找到一塊平滑大石,上了布巾,上頭擺了酒食小菜。

  柳寄悠攏了攏鬢旁散落的髮絲,接過丫鬟遞來的手中,輕輕拭去汗珠。

  「小姐,好不容易養白的肌膚,就別再去曬黑了吧,老爺有交代的。」

  「為了怕曬黑而放棄與天地親近的機會嗎?怎麼說也不划算!」溫雅悅耳的聲音大概是柳寄悠身上唯一出色的地方了。

  落霞不過是提醒一下,當然對小姐的接受便不抱期望,又問:

  「咱們待會要更往上走嗎?再上去的山林就不屬於我們的土地了。」

  柳寄悠抬頭望向更高處,緩緩啜飲桂花釀,沉吟了許久:

  「那邊是震西王爺的土地吧?聽說他秋天以前不會來此居住,稍微走進去一點無所謂的。」

  自得其樂沉浸在山林之美的柳寄悠,全身散發獨特的光芒與濃厚的書卷氣質。使她平凡至極的外表別有一股韻味。如果能發現她獨特一面的人,就不會認為她長得平凡了。

  但……世上很難尋得到這種人——尤其是男人。

  「小姐,皇上老爺要在六月中旬選秀女哩!五品以上的文武百官都呈上自家閨女的畫像入宮供皇上挑選,有十四歲到十七歲的年紀限制,其中侍中大人的千金是破格以十八歲芳齡列入選秀之中。聽說她很美,侍中大人留下她就是為了等皇上大開後官之門時送她入宮;那位趙家千金的姿色傳說比起當年大小姐是不相上下的,相信皇上必會欽點中,她將來一定可以穩坐妃位,再去爭取皇后的地位,到時再產下皇子,可就好玩了。小太子沒有母親在後護持,怕是坐不穩東宮太子的地位吧?小姐,你的看法呢?」身為官宦之家的丫鬟,所注意的小道消息當然也「高級」了不少,對皇宮動向更是密切注意中。

  柳寄悠懶得制止這個丫頭生活的唯一樂趣,只淡淡漫應道:

  「歷代的後宮軼事不都是這麼流傳的嗎?這種事還須要問我嗎?」

  她才搞不懂,為什麼女人把能入皇宮當秀女想成是至高無上的光榮?當成身為女人最了不起的成就?

  「小姐,你不擔心嗎?也許今年老爺又會送上你的畫像進宮哩。」

  「不可能。我超齡了,即使破格被允許,也仍是遭汰落的分,所以沒什麼好擔心。」她雙手大張,躺在大石上承接涼風拂面而來,逕自吟哦道:「散發乘夏涼,蔭下臥閒敞。荷風傳香氣,竹露滴清響。欲取鳴琴彈,愁無知音賞。感此倍闌珊,隨風獨自涼。」

  「好個隨風獨自涼!」一聲喝采打破閒散的氣息,渾厚的男音近距離地揚起,充滿了笑意,並且不帶任何歉意,彷彿打擾別人的清閒是再天經地義不過的事一般。

  落霞首先戒備地跳起來,看向來人:

  「你們是誰?咦,是統領大人燕大人!」她只認得三名男子之中的一個,但也已足夠了;燕大人可是有名的剛正人物,不會在荒山野地欺凌弱女子,要是其他品性惡劣的世家子弟就難說了。

  「這是柳大人的土地,想必你們是柳大人的家人了?」開口的不是禁軍統領燕奔大人,而是居中的一名男子,渾身散發威嚴迫人不說,那張俊美的容顏簡直可以讓天下女子為之失色。

  懾於威嚴,也懾於俊顏,落霞呆愣結舌不已,怎麼也開不了口,找不回自己的聲音。

  柳寄悠緩緩起身,只待眸光一掃便猜出這三名男子來頭不小,不是高官也會是皇族之人,何況他們是由震西王爺的領地而來。她微一揖身:

  「各位大人好。奴家二人正是柳大人的家人。」

  「是麼?那柳大人或柳公子可有在此?」男人們的眼光全落在賞心悅目的落霞身上;這麼俏麗的女婢,不愧如外頭所傳聞,丫頭們全比主子還美,亦有小家碧玉的氣韻。

  「他們並未在此。我等只是定期過來清掃別業罷了。」柳寄悠偷偷掩下一抹笑意,以僕的身份在應對;反正沒有人期望她有更高的身份,她也就別多此一舉了吧!

  俊美且懾人的男子終於瞄了她一眼,問:

  「沒料到柳大人的家人,亦有才高之人,連下人都能吟詩。」很平凡的女子,但看不出人的氣質。男子內心立即有了評估。

  「大人過獎了,隨口吟上一吟,不登大雅之堂。」

  「小——」落霞躲在主子身後,囁嚅地想開口說些什麼,但在主子眼光下住了口。

  「爺,請過來這邊休息。」

  不遠處,兩名男子已擺好酒食,好布墊,恭敬地報告俊美男子。

  想定是個皇親了,否則燕大人無須如此恭順。柳寄悠看了一眼,笑道:

  「三位大人既要在此欣賞美景,奴婢二人先行退下了,不打擾大人們的興致。」

  「無須退下,你們留下來服侍老爺吧!」那名看來三十歲左右、卻滿臉光滑一如女子的男子開口說著,聲音中下似男人的低啞,反而夾著清亢。

  「各位大人,我們——」

  落霞哪肯讓主人受委屈,再怎麼說也不能讓柳二小姐去服侍別人;雖然面對王公貴族們前來自家土地中,僕有任其支使的義務,但她的寶貝小姐——

  「霞兒,怎麼可以違逆大人們的旨意呢?」眼中閃過一抹興味,柳寄悠阻止丫鬟的反對:「我們家大人有交代,一旦有大人們前來作客,切記不能怠慢呢!」

  「看來柳大人把家人訓練得極有分寸。」男人拂著摺扇,微一頷首。

  當然接下來眾位大人們自是不會與她們這兩位奴說些什麼,逕自飲酒賞玩,談天說地。另兩名男子全以俊美男子為中心,附和他所有出口的話,神色間的恭謹出了上下之分;盡避服飾上雖已極力扮得相同質材,但肢體語言上卻難以瞞過明眼人的打量。

  北獻出自己的酒菜之後,她倆銜命去汲水。

  走出好一段距離,落霞才接過主子的水桶,不悅道:

  「小姐,你也真是的,又這麼著了。」

  也就是說她們已不只一次教人當成同身份之人而不予拆穿,不過這次受人支使去工作可是頭一遭。是不是人心都這樣呢?同樣被當成奴婢,比較美麗的就可以省去粗重的工作,平凡些的女子活該要接下所有吃力不討好的粗活?剛才那個江大人就是直接把水桶塞到主子手中,要她們去提水的。

  柳寄悠拍了拍裙上的草屑:

  「我這等布衣扮相,說出身份會辱沒爹爹,展示身份也得看合不合宜。」

  「但是我們可以拒絕他們的支使呀!那個燕奔大人的官銜還少上老爺二級哩,其他兩位頂多是沒有封官名的皇族子弟吧!」又不值得她們去誠惶誠恐。

  「別說了,他們不會待太久。」

  「小姐,真是不懂你!」

  「做人別太計較。」

  柳寄悠淺笑著看向天空,睛藍如洗,無邊無際的遼闊,點綴著幾朵棉絮似的白雲,看得高些,望得遠些,世間種種又哪值得令她掛懷?

  「乘風而去,不知是怎生心情?」迎過一陣涼風,她雙手大張地笑叫著。

  「賽神仙嘍,還會有什麼!」

  據落霞看,她的主子已離神仙的境界不遠了;容易快樂,在四時變化中感受天地遞嬗的神奇,將自己隔絕在世人閒語外,沒有什麼話可以傷到她。這種性格,除了要具有聰慧穎性外,也得要有豁達的胸襟吧?

  為什麼沒有人看得出來,她的主子是這麼美呢?

  提了一桶水回去,在走近他們時,柳寄悠又將水桶提了回來。

  「小姐——」

  「相信我,他們比較樂見我提著水桶。」

  那是當然,都是不長眼的公子哥兒嘛!落霞一肚子的氣,跟在主子身後沉著一張臉。

  「大人,水來了。」柳寄悠報告著。

  不出她所料,上前提過水桶的是那個滿臉光滑的江大人。就見他小心自包袱中拿出一隻玉盆子,汲了一盆水,恭謹地讓俊美男子淨手,再拿出手中沾濕,為他淨臉,一切做完後,才再躬身退下。

  這男子的身份漸漸讓柳寄悠篤定了。她與落霞默立一旁,冷淡地掃了一眼,便把眼光看向山的方向。

  可能是三人聊到沒話好談了。那男子竟然降貴紆尊地轉向她倆:

  「不知柳大人平時如何調教下人,竟使兩位姑娘氣韻不凡。」溫和含威的眼,當然落在美麗的落霞身上。

  「奴婢並無特殊之處。」無論怎麼說,被俊男人盯著,早已難以對視。何況這人有著威儀氣勢,讓人不敢抬頭瞻仰,並且備覺侷促無措,當然落霞的聲音也若蚊吟。

  這是正常僕會有的反應,但顯然有例外的。男子漸漸發現美婢身邊那名不起眼的婢女

  很平凡,比起美婢的麗澤明亮,她簡直黯然失色至極。不過他此時才記起初見時的清亮聲音便是出自這名少女口中,可見老天沒忘眷顧讓她擁有突出的地方,至少聲音挺好,而且氣韻卓立於身份之上。有閨秀的雅;這柳大人可真是訓奴有方。

  「柳大人可有讓你們習字?」他看著平凡的女婢。

  看來是要她回答,柳寄悠淡揚起柳眉:

  「稍微通曉。」

  柳的人們至少都可以寫出自己的姓名。

  「看你可不只是稍微通曉而已呀!」

  「大人過讚了,奴婢承擔不起。」

  男子淡淡一笑,玩味地發現這女子氣度雍容,不開口還不覺得,愈聽得她清悅的聲音,愈覺得這女子會散發一種迷人的光采;有如此平凡的外貌,卻有如此卓然的氣韻,真是算得上奇特了。

  「許人了嗎?」為區區一名奴婢起好奇,實在不合身份,但他仍脫口問著。這女子顯然已超過十八歲,但卻穿著少女服飾,梳女孩髻,而非婦人髻;沒有夫家嗎?

  「沒有。」她抬頭直視他,目光瑩然,並且充滿喜悅的神光采;拜此人所賜,她可以理直氣壯地獨身。

  「是嗎?柳大人不為下人婚配嗎?讓汝等坐愁紅顏老?」

  「大人非吾等,又豈知坐待紅顏褪去,伴與四時遞嬗,不是一種喜樂呢?」

  男子顯然不料有人頂撞,怔了一晌,大笑出聲。不以為意地揮開摺扇:

  「好!好!好一個巧婢,如此伶牙利舌,不知是何人所調教?聽說柳大人的公子亦承其父才高八斗之單,欲取今年狀元郎之名,如果柳府的奴婢們皆有此等學識,那吾等絕對相信狀元之第,必落在柳宅無疑。今日洛陽一遊,確是開了眼界。」

  接下來他沒有再與奴婢們調笑。

  夕照漸濃後,男子們收拾好物品,讓她們退回柳家別業,自己也往震西王爺的領地走回去,沿途欣賞夕照美景,談笑離開。

  落霞邊走邊回頭看:

  「小姐,他們三人不像朋友,都是那個好看的男人在談笑自若,另兩名都沒有相同的心情哩。」

  「是呀。」她笑了聲,癡望夕陽的方向,低歎道:「自古以來,即使被欽點入宮,也不是每一名女子都見得到君王的,更別說與他談笑了,怕是等到死了,君王也不見得知道那名紅顏的存在。他何必知道呢?多得是全天下的美人鵠候垂幸,他何必去在意是否有遺漏的美人等著他注目的一瞥?」

  「小姐,你又在感歎王昭君的命運了嗎?」落霞靈巧地問著。

  「不。」她低著頭。微微一笑:「我只是感覺到今天相當幸運,遇到了那三名大人物,得到了千萬佳麗夢寐以求的注目,而且尚不必投身入後宮,殷殷期盼。」

  「小姐,你又說人家聽不懂的話了!」落霞抱怨著。

  一陣晚風由樹梢間拂來,一主一僕穿梭於樹林間,愉悅地嬉戲而歸,林間抖落的沙沙聲,像在為她們的笑聲伴奏著。

  而滿天星子,悄悄睜開眼睛偷瞧……

  ***

  在中書省任職,又位居侍郎之位,除了中書令之外,就數侍郎職位最大,並且也代表才學上極受朝廷百官肯定,才能在中書省任居要職。因為中書省可是負責擬天子詔令之部門,並且書寫公文信函,以及收編史典之種種文書工作,能在中書省任命,皆是一流學士文人、在文壇上負盛名者;當然,柳時春侍郎大人也不例外。

  向來?他行事溫和有度,不趨近小人,也不輕易與人結怨,所以在朝野中享有良好的聲譽,與同僚皆有三分交情;加上從不藉交情去圖陞官發財的事,所以頗受敬重,讓人樂於結交,縱使他長年鑽營書堆之城,也不會令他一個朋友也沒有。

  當今尚書省的掌門長官康華頤便是他的至交好友,仕途比柳時春得意許多,屬大器晚成,三十五歲才中進士,還是柳時春解囊相助才致使他不會餓死在大考之前。中進士後,他立即受先帝重用,先後提過一些治國之策,成效頗佳;也治理過幾個州郡,皆廣受好評,所以先帝遺詔中,康華頤亦是三位顧命大臣之一。

  君子之交淡如水,淡於表相,義重於心;這是柳時春處世原則。所以當他必須厚著老臉前來乞求他人時,一顆心便忐忑了許多日,直到今日上門來,他依然坐立難安。

  「柳老弟,你有話就直說了吧!咱們二十多年的交情,還有什麼不能說的嗎?」康華頤撫著花白的鬍鬚,代老友開場白,希望能令他輕鬆一些。他達練的眼光怎會看不出來老友正有求於他,並且為此開不了口呢?

  柳時春歎了口氣:

  「我是在異想天開。」他不知道自己還必須為女兒操勞多少心、白去多少頭髮。

  「莫非……」康華頤心中一動:「是為了天子選秀的事?」

  柳時春漲紅老臉,只能愧疚地點頭:

  「我那女兒,已經二十歲了。全長安,沒一戶人家上門提親,我真的不知該如何是好呀!」他希冀地看著老友:「你是這次輔佐皇上選秀的大臣……是否……是否可以破格讓小女教皇上欽點入宮?」

  「這並不妥,老弟。除非一入宮立即能受眷寵,否則待在後宮無處可去的悲涼,反而是害了令千金,你又何苦怕她沒有夫家而執意送她入宮呢?」

  柳時春搖頭,起身走近老友,道:

  「你記不記得三年前皇上登基時,曾欽點了十來名官家千金?皇上臨幸了八名,分別封了從容與昭儀,另有四名皇上看不上眼的,後來也封給了戰有役功的將軍為妻為妾;我明白皇上並不會對小女多投注一眼,但……也許可以經由皇上的手代為嫁出小女,那小弟心願已足。倘若心願不能達成……也許皇上會看在老臣薄面上,遣送小女出宮吧!我記得高大人的千金就是被皇上遣出來的。」而且,再加上皇上最親信的康大人美言兩句,這並非不能達成的心願。

  「柳老弟行事向來恭謹,連這事想必也是再三思考出進退之路才來找愚兄的吧?」康華頤微歎:「這事,說起來皇上也有錯。那一句戲言脫口而出,誤了令千金的佳期。」

  「不敢、不敢。是小女太過平庸,比在群芳之中,原本就只會黯然失色,小弟斷然怨不得人的。」

  康華頤扶住他打揖的手,輕道:

  「把令千金的畫像送來吧,我會向皇上提一提。」

  幾句話,改寫了柳二小姐的一生,從此回不了無慾無愛的悠然歲月。

  ***

  柳宅上下,人人都知道柳二小姐是個不會生氣的好小姐;她情緒最不佳時,頂多將自己鎖在書院中對一牆又一牆的書又寫、又看,以各種文體將四書五經抄了個一遍。

  能入宮,算是天大的好事吧?就在所有人代為欣喜若狂時,那個即將要被送入宮、並且其命運可預期遭「冷藏」的柳二小姐,早已一臉冰霜地將自己鎖在書院中,對父兒的殷殷交代不回答半個字。她從不曾這麼無禮的,尤其在人前,所以她的舉動嚇到了父兄二人。

  「爹,小妹生氣了。」柳獻宏斯文的面孔有一絲著急,立在書齋外頭悄悄與父親訴說著。

  柳時春看著緊閉的書齋良久:

  「隨她去吧!她應會想通為父是為她好。當年皇上的戲言傷她太深,所以她才會生氣,但,盡避如此,她總不能不嫁人。這是一個機會呀,不求皇上寵幸,而想藉皇上之手代為作主,讓她尋得好夫家。瞧,六月選秀之後,再來就是七月的大考了,到時全國學子齊聚京師,出類拔萃著大試及第,多得是青年才俊,配上寄悠的文采也可以了。而且有康大人在一邊提醒,皇上心中自是有底,必會代為婚配的;若不,也會將她送回來,怎麼說咱們也沒有損失的。」

  「可是一旦進了宮,又被送出來,那妹妹怕是當真嫁不了人了。」

  「再差也不過如此了,我們已沒有什麼好指望的了。」柳時春又深看了房門良久,轉身走出書院,交代道:「大考快到了,你可也要努力才行。」

  「是的,爹。」柳獻宏跟著走出去,留下安靜的空間給小妹去思考。

  如果容貌可以交換,他多希望相貌平凡的人是自己,那麼妹妹早五、六年前就可以覓到一個好夫家了。可惜了寄悠的蕙質蘭心——

  書齋內踱步的柳寄悠並不是沒聽見父兄的談話,也不是看不出父親的苦心;她所煩惱的不是進不進宮的事,而是入宮後皇上必會因康大人的提醒而安排她嫁與別人之事。

  與其嫁人,倒不如入宮當一輩子受冷落的秀女。只不過後宮的爭權奪利,很難有一片清靜地供她清修閱讀,而且一入後宮深似海,永生封閉在一小方天地,不見天日,又是多麼嚇人的事。

  嫁人與入宮,都為她所敬謝不敏。

  她知道自己的思想不容於當今社會,在自我的世界中有這種想法尚可,但步出了閨閣,便不能不去理會大環境對女人的批判,以及世俗加諸於女人的桎梏,也不能不去體念父兄的難處。一個超齡未嫁的女兒,對他們面子上而言,也是難堪吧?何況他們根深柢固地認為女人只有嫁人才會快樂,那麼她的未嫁,在他們眼中必是萬般不幸了。

  不是說她對婚姻本身沒有任何憧憬,而是她不願為一個婚姻去改變自己的一生。也可以說是「懶」吧,她沒有太多精神去全心全意服侍一個男人。

  大戴《禮記》本命篇有雲,婦有七去:不孝順父母、無子、淫、妒、有惡疾、多言、竊盜——犯了以上七出之條,丈夫可以毫不客氣將這名女子丟出家門;這七出之條,是多麼籠統,又多麼輕易就能夠定下的罪呀!

  立足點就不公平的婚契,要叫女人如何安心去托付自己?不能生育,休掉!好淫,休掉!忌妒,休掉!生重病,休掉!抱怨多些,休掉!

  引申得更透徹一些。女人是娶來生子用的,沒生下一兒半女,留著何用!喜歡與丈夫親近、夜夜翻紅浪便是好淫,會虧空丈夫身子,休掉最好,然後再去娶新婦!丈夫要納妾,妻子不能反對,反對就是忌妒,休掉最好!包別說生病了,不能操持家務的女人形同廢物,當然要早早休掉,省得賠上一具棺木錢!

  唉……聽聞制禮作樂者是周公姬旦先生,是個男人,莫怪禮制之初,事事以男人便利為先了。後來又加上班昭夫人的《女誡》、長孫皇后的《女則》來警惕女人守分自律,女人更是大氣也難喘一聲了。

  這樣的憤世嫉俗是很糟糕的吧?柳寄悠坐在竹椅上淺笑。反過來說,男人賺錢養家、保疆衛土、流血流汗,她們這些女人不事生產,除了生子之外,當真看來沒什麼用處哩!如果今天她亦是扶持柳家生計的人,自是可以大聲說話,將男人臭罵了個灰頭土臉;可惜她不是,所以種種反判的思想,只能放在心中流轉,不能訴諸於言語了。

  只是……嫁人?她仍是抗拒。

  那個「害」她令人問津的皇上,到底說來也是個「恩人」呢!沒想到年輕俊逸得那般,也算得上英雄年少。即位三年,政治一片清明,以他二十當年歲,確是了不得的成就。

  依她猜測——而她的猜測極少有機會出錯——上個月在洛陽見到的那三名男子,其中有一名必定是當今聖上,而且就是話說得最多的那一個。

  能讓禁軍統領燕奔大人寸步不離護衛著的人,除了皇上,不作第二人想,更何況那名「江大人」。就是當今聖上最為信任的太監江喜公公,除了皇上,還會有其他人擔得起嗎?

  這兩個人除了服侍聖上,是不會服侍別人的。恐怕連皇太后也得不到這麼周到的服侍吧?

  這麼俊美的男人,又集天下權勢於一身,莫怪會眼高於頂,讓天下佳麗依附芳心也是理所當然的事了。他有絕對的資格去坐擁美人、享盡福,只是會愛上他的女人,就勢必要含淚過一生呀!

  幸好,她永遠不會被看上、永遠不會被寵幸,自然,也就不會有機會去領受心碎的滋味。

  這是幸運。別人永不會理解。

  如果情勢由不得她說要與不要,她就只能順著父兄的意思進宮去蟄伏一陣子了。何妨?就去吧,總有應對的法子讓自己免於嫁人的命運。

  皇宮內院雖是一隻金絲樊籠,去逛上一周也不錯,開開眼界以長見識。

  迸人有雲的,行萬里路,讀萬卷書。

  心情逐漸明朗,她起身打開書齋大門,亮晃晃的日光迎面照來。她對著門外枯立的兩位女婢道:

  「咱們回房休息吧,入宮之前,還有許多書要讀哩!翠兒、霞兒,到裡頭把我挑好的書搬回我的房間。」

  話完,她輕盈地步回自己的院落,留下面面相覷的俏丫鬟。

  「小姐看來心情不錯。」挽翠低語。

  「一定是心中有了想法。」落霞也低聲說著。

  「但是小姐仍是不願嫁人。」

  「所以她一定是想出了不嫁人的好法子。」

  同聲一歎,她們進房內搬書去了。哪有人入宮在即不搜購一些飾品、寶物,偏偏要鑽書堆呢?可見她把入宮當成不值重視的小事。

  全天下大概只有小姐會這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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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12-15 00:07:02 |顯示全部樓層
第二章   

  兩儀殿,皇帝內朝親信大臣之地,亦是皇上老爺批閱奏章之地。

  早朝過後,昶昭皇帝找了幾位親王大臣到兩儀殿共商七月科舉之事,並且一一批完了各州郡呈上來的政績奏文,總算辦完了大事,才有空閒與他的太傅兼尚書令大臣康華頤談論選秀事宜。

  「太傅,昨夜朕已流覽過這一百二十名秀女的圖像。其中卓絕出色者大有人在,可為朕的後宮增添不少麗色風光。趙大人的千金更是眾色中的上品,才貌兼俱,實為我朝之奇女子,朕可不能委屈她了,先封她為昭儀吧!除此之外,朕亦欽點出三十四名佳麗,勞太傅過目。」

  領康華頤至兩儀殿的偏廳,那兒正是置放佳麗圖像的地方。他給康華頤看的,正是他欲欽點的草詔,其中加注了決定封予的名銜,從才人,而婕妤,乃至從容,都是依才貌以及背景的考量所予以加封,皆是將來有機會封上妃座的封誥,在後宮三品九級中,已是中而上的地位了。

  「皇上此次不實地親閱嗎?」

  「不了。這些閨秀的畫像皆出自當代人物畫師傅元芳之手,不會有誤差。朕尚須為七月過後南巡做策畫,實無須為選秀一事費心神,何況請來一百多名閨秀入宮,未免勞師動眾。」

  康華頤撫著花百鬍鬚,斟酌著要如何啟口柳大人的要求。看著三十四名由皇上欽點的閨秀,皆是京師內有美貌之名的佳麗,想必對那些不具出眾容貌的千金,看也不看一眼吧!

  發現了他的遲疑,昶昭皇帝——龍天運微一打量,便笑道:

  「太傅,有話直說無妨。」

  「皇上,微臣亦呈上柳大人的三千金畫像,不知皇上過目了嗎?」

  龍天運濃眉揚了下,恍然道:

  「你是故意的!那柳家千金,已超齡了吧?太傅何以又呈上她的畫像?」

  「皇上——」康華頤深深一揖:「那柳二小姐至今二十高齡,卻仍婚配不到婆家,可以說是拜皇上戲言所賜。若臣斗膽直言,還望皇上諒解。」

  「朕的戲言?不會吧!太傅,倘若她有傲人美貌,即使朕有什麼戲言,也阻礙不了她覓婆家不是嗎?」

  龍天運沒有動氣,接過貼身太監江喜遞過來的桂花蓮子湯,啜了幾口,又交回江喜手上。年輕俊顏上充滿了興味,在不辦公事時,他的閒適自在,別有風流脫的不羈氣息,私底下的君主架子並不大,尤其在教授他十五年知識的顧命大臣面前,更保持著對年長者的敬意。

  康華頤直起身軀,看聖上情緒頗佳,也就直言了。

  「就是因為柳二小姐沒有傲人美貌,才擔不起皇上的戲言呀!六年前皇上選太子妃時,就是笑了柳家干金貌醜,致使如今年已二十的柳二小姐無人聞問。日前,柳大人上門來乞求老臣一件事——」他頓了一頓,察言觀色。

  龍天運起身走到畫軸前,江喜早已探知聖意,抽出寫有「柳侍郎之次女柳寄悠」之字體的卷軸,攤開呈現在君主面前。

  「說。」他不甚在意地打量畫中平凡得看不出特色的女子,催促身後康華頤繼續說下去。

  康華頤揖身道:

  「他乞求老臣代為求皇上讓柳二小姐進宮。當然不敢奢求會受到皇上的垂幸,只希望有合適的人才時,能經由皇上之手代為許配出去。」

  「想必柳大人打的,是七月大考那批舉人的主意了?倘若今年中舉的學子皆是青年才俊,朕又哪會欽賜平凡女子為妻?那對士子們不公平吧?」他微一抬手,讓江喜收起畫軸。

  「皇上,這柳二千金之文采不下趙侍中之女呀!」

  「哦!為何京師之內不曾聽聞?」

  這會兒龍天運有絲興趣了。想起上個月洛陽之行,遇到兩名柳宅婢女皆有文采,那麼柳家千金也應是有些墨水的。只是未曾見過柳家千金有文章詩詞流傳出來,反倒是趙侍中的千金趙吟榕小姐有不少膾炙人口的文章傳出來,成就了才貌絕佳的美名。

  「一來是因為柳大人行事較為低調守分,從不曾刻意去宣揚自身特色,對名利淡泊視之。所以極少,甚至可以說是不曾拿家眷文章出來任人品評;再者,柳二千金並不受士子注目,自是不會如趙家千金一般,天天有人上門求墨寶,大肆錦上添花了。」

  可見容貌好壞也能烘抬文采的評價。看來,這柳家千金的確需要他的幫助才嫁得出去了。龍天運不願花太多時間在討論一個平凡無奇的女子身上,略為思索,便道:

  「好吧!在秀女進宮那一天,也把柳家千金送進來吧,封她一個才人之名。但朕並不承諾會替她婚配舉人上子,只能說倘若有合適者。會徵詢其意見,而那名合適者不排斥,婚事才能成立;若遇不著,半年後送她出宮,別誤了她標梅之期,太傅,這決定。你可滿意?」

  「謝主皇恩。老臣代柳大人謝過。」

  接下來的話題自然又轉向皇上欽點的那些美人兒上頭。辛苦了三年多,他該好好地犒賞自己一下了

  ***

  五、六月是荷花盛季,也是宮城仕女共賞花順道爭奇斗的時節。

  「荷月宴」便是為名媛們所聞的一個聚會場所,地點位於「慈荷庵」一望無際的荷花池畔,每年五月中至六月中設有盛會,歷時一個月,是每年唯一一次讓名門淑媛出門交誼喘息的時日;當然,有女人的地方,就會有爭奇斗、互相較勁的情況。

  由於今年皇上欽點了三十六名佳麗入宮,並且已一一封了名號頭銜,自然而然,今年荷月宴上的焦點就是那三十六名即將入宮的女子。

  其中尤以魁冠花首趙吟榕最為受矚目;當之無愧。然後,又以排名最末、封銜最小的柳寄悠最為受批評;既超齡又平凡,居然依然中選,怎不氣煞了一群妙齡佳麗俱咬牙切齒地懷疑她們英俊扒世的聖上明君一雙眼到底長在哪裡?

  能入選秀女實在是老天的眷寵,因為當今聖上不僅英俊扒世,又是個年少皇帝,才二十八歲便已登基,早已有資格迷死全天下女子;再加上太子妃登上後座沒幾個月便已西歸九重天,目前後座空虛,佳麗們心中各有計較,對皇后之位勢在必得。

  有機會出現在眾人眼前,每個秀女莫不是志得意滿地接受其他女子的欣羨眼光,心下則幻想著有一天登上國母的尊榮情況。

  與這些女子共處並不會使人感到愉快,要不是大姊柳寄月喜歡這種熱鬧,柳寄悠寧願躲到洛陽別業,也不要被拖來這裡看花枝招展的美女們表演。

  出嫁已有六、七年的柳寄月,仍不減當年第一美人的風采。生了三名兒子,了卻了為人妻、為人媳的責任後,她就必須遵從七出之條中的告誡,不能淫,也不能妒,賢良地為丈夫覓了兩名小妾,不敢夜夜與丈夫同床,還得好聲好氣地叮嚀丈夫小心身體,千萬別被掏空了。

  博得美名,公婆疼、丈夫愛,柳寄月更沾沾自喜於自己的完美賢慧,讓丈夫的朋友羨慕有她這個好妻子。

  在柳寄悠看來,只能不形於外地憐憫她這大姊了。

  幸好唐中炫是個斯文人,為人也殷實,對妻子是真正的疼愛,又加上大姊相當美,外頭野鶯野燕少能匹敵,否則今日她這大姊哪能過著自以為幸福的日子?早下堂到邊疆去了,不然也被冷落到房門長青苔的地步。

  不能說她這大姊是奇異的特例,實在是在這種男尊女卑的教育之下,能有不同想法的人才是異類——比如她自己。父親有一妻一妾,大哥尚未娶妻,但已有兩、三名侍寢的美婢,在「紅美樓」亦有一名紅粉知己;對於這種情況,她只能不可思議地搖頭。

  如果這是男女之間永遠談不了公平的地方,也莫怪她敬而遠之了。

  柳寄月打發稚子到河邊玩,叫丫頭僕婦跟著。最小的兩歲兒子不肯走,乖巧地依偎在母親身側,柳寄月也就任他撒嬌了。

  「妹妹,我剛才由「步蓮橋」那邊過來,見到幾乎所有的女孩都圍在那邊聽趙家千金彈琴吟詩,你怎麼不過去湊興,順道做幾首詩讓人不敢小看呢?瞧,這些天外頭把你形容得像夜叉。」

  沏上一壺新茶,柳寄悠緩緩品啜,怡然道:

  「比起三十五名美人。我何止像個夜叉,還是個老夜叉哩!」

  「你老是這樣。」柳寄月低叱了聲,又道:「唉,這樣子進宮,也不知幸或不幸?你心底可要有主意,要怎樣抓住君王的心要有個計較。咱們沒有外貌,至少有才學,你一向聰明,別太早灰心放棄。」

  這種殷殷訓誡,已不知多少人說過了。進宮的實情,除了父兄與康大人之外,沒有再讓更多人知曉,怕會遭致批評,往後要是人人也要求皇上這麼做,可就麻煩了;所以柳寄悠更被告誡不可多言。

  「那趙家千金,也的確長得俊俏,就是神態冷了一點,不好親近。」

  「是呀,姊姊。」

  她漫應著,也難得一心遵守賢良教條的姊姊有機會道人長短、一吐為快,彌補了平日良家婦女被忌多言的抑制。柳寄悠當然會放任姊姊聊一些言不及義的瑣事了,拉過害羞的小甥兒逗弄,這種無聊時光,並不難挨。

  南門那邊突然傳來喧嘩聲,看來是有一批王孫子弟前來參與盛會,順道一起看盡京城名媛們的相貌,心下好作計量;難怪一下了那些吱吱喳喳的女子們皆改了性情,溫良恭順地垂低頭,無限嬌羞風情展現得快如閃電。

  定力比較差的挽翠低笑出一聲,讓柳大小姐投來告誡的眼光。

  柳寄悠學所有的閨秀執起織羅扇,半掩住自己的面孔。別人是欲遮還露,她是怕得到姊姊的大白眼,等會又來一套「做女人的道理」訓誡她,那可就叫無妄之災了。

  滿意地看到妹妹以及奴們端裝典雅如儀,柳寄月才又看向那些由南門踱過來的公子們,為首的——

  「咦,是三王爺!他北巡邊防回來了。」

  那氣宇不凡的神態,佐以威武的氣勢。充分展現出一名武將所該具備的條件;皇族出身掩去他身為武將之首本來會有的莽氣,反而散發出其特殊的陽剛貴氣。在一母所生而言,皇龍家族的兄弟皆儀表俊卓,真是老天厚愛,想必皇太后年輕時必是傾城之貌吧!

  柳寄悠看了一眼,沒多大興致,恰巧小甥兒要小解。她立即用這藉口溜了,反正她留下來也不會替荷月宴增色多少,溜開了反而好。呆坐在石椅上等王孫公子一一打量實在……像市井中的陳列貨物一般,低廉且沒尊嚴。

  「姨娘,花……花……」小解完的甥兒被池子中的荷花迷住了眼光,小手直指著不放。

  「光兒,美嗎?」

  「美。」小孩兒笑著百點頭。

  她點頭,抱高小男孩坐在大石上:

  「記住啊,娃兒,世間只有美景是金錢所買不到的,因此我們更應該珍惜,不應因它唾手可得就視為理所當然。」

  「我可不認為小娃兒能意會姑娘的語意。」帶笑的渾厚聲在林徑處揚來,正是那氣度磅礡的三王爺龍天淖。

  她怔了一下,輕輕斂身道:

  「三王爺。」這龍家的人都習慣先偷聽別人談話,再大刺剌地現身加入嗎?果真是親兄弟。

  「你知道本王?」

  「剛才王爺不已繞荷月宴一周,人盡皆知了嘛!」她輕笑,話中不掩揶揄。

  「好敏捷的口舌!不知姑娘是哪位大人的千金?」龍天淖率性地坐在大石旁的草地上,輕鬆而自在地展露本性,不再辛苦地端起架子。這女孩令他直覺可以完全放鬆自己;而且,重要的是,可以談天。

  柳寄悠側著臉,坐在大石上正好可平視這個揚威沙場、鎮守邊關的王爺;其碩大健壯的體格,在沙場上令人膽戰心驚,然而在此刻,著錦袍儒衫,卻不見戾氣,只給予人強大的信賴感,並且有一絲絲稚氣,挺可愛親切。

  所以柳寄悠也鬆了戒心,回道:

  「家父柳時春,官拜中書侍郎。」

  「那姑娘閨名為何?」

  「王爺,這樣直接的問法不妥吧?」她提醒他的逾矩。

  龍天淖搔了搔腦後根,歎道:

  「京城的閨秀就是矯枉過正地守禮,這種情況下,即使一天看盡了一百名佳麗,恐怕也很難記住一張面孔;全一個樣子,還不如北方女孩的直爽英颯。」

  「可您要明白,所謂「禮制」的傳授,全是男人訂定所有規則來強迫女子順從學習的,怎麼此刻又來嫌無趣呆板呢?」

  他看了她良久。才道:

  「說的也是,只不過我衷心希望能有不同於世俗的女子出現。」如果全天下的男人都有不同性格模樣,那女人也應該在矯揉做作、膚淺地爭風吃醋外,還有更引人入勝的心性吧?

  柳寄悠托首想了下:

  「聽說三王妃不僅美麗,才德俱佳,王府中的美婢、美妾,全以舞藝、音律、容貌見長,不知三王爺還有何可感歎?」

  「不,不同,本正並非妄想得到天下各色佳麗,會希望有不同的女子出現。並非欲娶來為妃、為妾,而只是純粹希望而已;最好可成為知已。」他對空中一笑,搖了搖頭:「我只是閒著無聊,亂想罷了。」

  「會這麼想,必然對女子心性有所不滿。王爺對賢良女子感到乏味嗎?或者,一旦男人娶到夢寐以求的女子之後,容易視若敝屣?」這是她好奇的問題,一向沒人可詢問。

  龍天淖回答道:

  「我欣賞賢良女子,但所謂的「賢良」怎麼界定?溫婉順從之外,要能善體人意,要有談天的本事,但,若要言之有物,則必須有豐富的學識,否則也只淪為虛應了事,各言不能意會的言辭罷了。我不以為女子安靜服從就是一個人人讚揚的賢德之婦。」

  「如果一個男人生就不夠完美、各方兼俱,又怎能挑剔成這般?當然,三王爺的地位、出身、武功、容貌全屬上乘,少人能企及,不過,以天下男子而論之,男人們並沒有資格要求女人全投其所好。」她柔雅的音調依然持平,但其中已難掩對這話題的興致,整張平凡的容貌泛出紅光,晶黑的雙眼炯炯灼人。

  看似平凡無奇的外貌,也能這般迷人,尤其在她興致勃勃時。龍天淖畢竟不是一般世俗男子,乍遇到巧辯女子,頓時興起惺惺相惜之心,突然覺得自己追求中的紅粉知己,已不再是虛妄的幻想而已。或許她在容貌上不能匹配上「紅顏」之名,但這不是更好嗎?沒有美貌,就不會輕易心旌神動,純粹與一個女人交朋友,而不沾染曖昧色彩,而且……他不得不承認,自己的好條件並沒有引發柳家千金眼中的光采。她的晶亮來自他說的話,以及他比世俗男子更願意去思考一些固有法規,以及願「降格」與女人談天;要讓天下男人知道了,怕不引起一陣非議。不過,能遇到博學機伶的女子,其它卻不重要了,管天下人說什麼!

  「你說的是,男人並不能無理地要求女人種種完美。不過,男人總有資格想像吧?一如女子,哪個不希冀自己覓得高官厚祿、年輕英俊的如意郎君?但真的都能如願嗎?並不是吧!」

  「倘若不能,至少娶來一名千依百順的女子,不就是男人們基本的要求嗎?在我朝,女子十四、五歲始婚配,其實也不過是半大不小的孩兒,可以教育的空間依然恁大,如果男人願意花心思去教導、去授予知識,那麼得到自己想要的妻子並不難。」

  「是,但男人並沒有太多機會沉浸閨房。」自古以來教育婦德之事,向來由家族中年高德劭的長輩來做,當然教出了一連串的三從四德,而男人也因禮法的約束,白天不進房;尤其他當年新婚初過二旬,立即披戰甲出征北蠻,要怎生地教育妻子?

  「三王爺真是奇特的偉男子。」柳寄悠笑著起身,天色過未時二刻,必須回去了。

  「你亦是奇特的聰慧女子,柳大人教的好。」

  將小甥兒抱入懷,她揖了一下:

  「我是柳寄悠。就此別過,三王爺。」

  他拱手回應:

  「還能再見面嗎?」

  「也許。」回眸不帶風情,只是純然的淺笑。柳寄悠娉婷起身,告別了一位初識的男性朋友。

  待柳寄悠走遠,龍天淖才對身後隱於樹梢間的兩人道:

  「下來吧,你們。」

  「見過三王爺。」

  帶笑的低沉男音輕鬆行參拜禮,正是禁軍統領燕奔與其妹燕虹;兩人皆是皇宮內的一級帶刀統領.只不過燕奔負責皇帝安全,而燕虹是負責公主們外出時的安全。

  「起來吧!你們兄妹倆沒事出宮作啥?」龍天淖揮了揮手。

  長年駐守邊關,加上生性的不拘小節,使他成為皇族子弟中最可親的一位王爺,尤其在自幼一同玩大的朋友間,絕不使人感到壓迫。

  「她就是柳二千金呀!」燕虹著迷地望著佳人已杳的方向;口才真好,思想真獨特。

  「你們認得?」龍天淖問完,接著恍然道:「不會是皇兄派你倆出宮來看一看他欽點的三十六位宮妃吧?」

  應該是,否則燕奔屬於全天候待命,一刻也離不得皇上身側的。

  燕奔點頭又搖頭:

  「皇上也來了,微服出巡,正在前方亭子中欣賞京城第一美人趙姑娘的琴藝。」

  由於皇上不願讓人猜出真實身份,只有打發掉名震京城的御前禁軍統領燕奔。所以他有空與扮男裝的妹妹四處走,但不離皇上方圓十里。

  「想必皇兄會滿意這次的秀女。」

  「柳二千金也在其中之列。」燕奔提醒著。

  「是嗎?」龍天淖當真是訝異了。他的皇兄向來不管才氣如何,首要就是外貌,如果沒有絕佳美貌,空有才氣亦是斷然進不了後宮的,這次……「他真的相中她嗎?」

  「應該沒有。皇上喚人打理宮妃們的住所,還差點忘了柳二小姐,最後索性讓她住在皇城中的南郊,以前織房所在地,最靠近冷宮之處。」燕虹道。她還幫宮女們扛了好幾件紡織機去丟哩!

  龍天淖笑了一會。這樣奇異又獨立的女子,被打入冷宮的話,也不會認為是不幸的事吧?

  他心中有這種感覺,想必往後進宮時,不會感到無聊了,倒想知道,對於進宮一事,柳二千金有何不凡的見解。他那皇兄呀……向來無福承受與聰且慧女子相處的樂趣,實在是繁雜公事之外,他只需要美麗的女人來慰藉疲憊。不過,依照慣例,美麗女子向來乏味得很,有才氣者又因兩者兼俱而自傲難親近。喏,那趙家千金不正是?聰敏自恃,開不得玩笑;戲謔不得的絕頂女子,哪有慧詰可言?

  ***

  扁看排場,與迎接先後次序,便也知道這三十六名秀女入宮後,誰會受寵、誰不被注意。宮女、太監們全看在眼內,心下各自有數。

  三十六隻大轎,由東側的「延喜門」入皇城,一一在「太廟」下轎,參見皇上以及祭祀後,被宮女們各自領行回安排好的住所中。

  一般而言,未受寵幸的宮妃只能先安置在「掖庭宮」、「永里巷」中分佈的三十多個院處,又因其銜等品級的不同,決定院落的大小與宮女配額;而已臨幸過的宮妃,會因皇上恩寵的程度而有不同的宮院分配。

  熬官的等級以皇后為最尊貴,以下又可立四位妃子,這兩級算是最為正統的正室與偏房;四妃以下的昭儀、從容、婕妤、才人等銜,尚不屬於正式名分。目前,皇后之位虛懸,四妃又只立一妃,便是三年前入宮,趁皇后初喪慰藉君主有功、又產下一女的張德妃。

  「德、貴、淑、賢」四妃之位,其名所訂,是依《女誡》等書中所訓之女人的四種德性所訂定,歷代以來,皆依循其名而立妃。

  後宮空虛,正位尚未有人,莫怪每位初進宮的秀女們皆喜上眉梢,已滿心企盼君王臨幸的萬般榮寵集一身;美女有作夢的權利。

  至於不是美女者——如才人柳寄悠,則是唯一排除在掖庭宮之外,被安排於皇城南郊「勤織院」;皇上甚至下令叫敬事房的太監不必裁製柳寄悠的牌子,因為沒必要。

  顯而易見,柳才人可是入了皇宮即被打入冷宮,沒指望了。但也奇怪,要說柳寄悠不受皇寵,又為何她是唯一被允許帶入兩名美婢的秀女?

  可能是為了省爆女的配額吧?宮內的人們只能這麼想了。眾宮女們可是鬆了一口氣,倘若被指派去服侍柳才人,那她們不是一輩子翻不了身了?誰要服侍永不會受寵的宮妃呀!

  瞧,只有勤織院沒有被打理過。一進宮,眾宮娥們只須打扮得美,等皇上召喚;柳寄悠則必須領著俏丫鬟清洗荒蕪宅邸。

  好個無絲竹之亂耳、無案牘之勞形。

  在這邊,是適合清修的地方。

  主僕三人俐落且快樂地打理了三天,總算讓院落像模像樣了。

  「小姐,這株老榕枝椏健碩,可以吊個鞦韆。」落霞提著水桶,抓著抹布插腰笑著,紅撲撲的臉蛋煞是迷人。

  「樹下可以放塊桌子,這樣小姐每天讀書寫字,也不會感到燥熱了。我記得東廂小房中有一張裁布桌,裂了一隻桌腳,明天我修一修,就可以用了。」挽翠向來對修理傢俱最有辦法,因為她的父親就是一個落拓工匠;別看她個頭小小的,其實力氣挺大。

  柳寄悠正忙著在拔光野草的空地上撒下花種,完事後,走入樹蔭下,讓落霞清洗她的雙手:

  「好呀!今天就暫時做到這兒。等會兒吃完午膳,我要彈琴,你們就歇著會吧!」

  「小姐,昨天在廚房端膳時,聽說皇上接連兩天寵幸了趙昭儀與梁從容呢,都是大美人兒。不過趙昭儀只侍寢了上半夜,是不是皇上不喜歡呢?」挽翠畢竟年輕,定性不夠,容易對這種小道消息好奇。

  柳寄悠拔起一根野草含在口中:

  「一般而言,只有皇后才有與皇上共寢一整夜的資格,四妃亦有,但名已不正;再來,就只是侍寢而已,一夜召喚兩、三名宮妃不足為奇。禮制上而言,這是正常的,而接連兩夜被點牌侍寢,可以看出趙小姐極受恩寵。」

  「聽說趙昭儀的琴藝讓皇上讚不絕口哩。」

  「咱們小姐才好呢!」洛霞嗤之以鼻。

  那趙小姐名冠京師,但也不過技巧好而已,並且常彈給人聽聞,哪比得上她們小姐既有高技,亦有豐沛的感情投入其中,只不過,主子不願彈給不相識的人聽罷了。

  柳寄悠笑著阻止:「好了,你們兩個。」恰好外頭的公公正打出午膳鑼聲,她又道:「你們去端膳吧!」

  「哇!又有消息可以聽了。」

  兩名小丫頭不約而同眉開眼笑跑出去。

  這兩個小丫頭!柳寄悠拆下包住秀髮的布巾,欲踱步回屋內,正巧見到挑膳食的四名公公往冷宮方向而去。

  她一時好奇:

  「諸位公公哪兒去?」

  四名年輕的小太監相當生嫩,亦尚未學會擺嘴臉那一套,其中一人憨實地回答:

  「回才人的話,咱正要給冷宮的人送飯去哩。」

  柳寄悠或許不美,但她平和的面貌使人容易親近而不感壓力。

  「那冷宮——平常不能進去嗎?」

  那名公公又回答:

  「裡頭的人不允許出來,外頭人壓根兒沒人想進去,所以就沒有特地下詔說不許進入了。但有誰會想進入那地方呢?」

  「謝謝公公的告知。」她躬身揖了下,見他們又挑起擔子走向側前方的冷宮。

  被打入冷宮的,都是先帝在位時犯了錯或惹聖顏不悅的失寵宮妃們,待先帝崩殂後,沒有下詔處置,便被遺忘在這兒了,無人聞問。

  柳寄悠遠記得三年前先帝大葬時,除皇后與四妃外,其餘皆詔令削髮為尼,不曾被寵幸者,有的發還本藉回家,有的當了女史負責打理後宮。四妃皆育有子女,全被皇子們接入王府;也就是說,縱然三宮六院的麗色有一時恩寵的風光,沒有擠上頂級的名分,待幾年光景就只能獨對淒涼唏噓了,尤其每五年選一次秀女,此時這批新嬌客,又能風光到幾時?

  冷宮……滿溢著幽怨悲涼,與破敗的建相映照……遲暮的女人,就只能這麼過日子嗎?

  她呆立於門邊深思,久久難息心中的憐惜,直到兩名俏丫鬟端膳回來,她才略為哀傷地笑著,一同進屋去了。

  ***

  皇太后育有四子二女。這些皇子、皇女們,自幼即玩在一起、睡在一起,親兄弟姊妹中,沒有傳出爭權奪利的事件,得歸功於皇太后教子有方。

  先帝直到五十六歲病亡時,共育有十三子、二十女。之中猜忌不和的當然有,但因皇太后本身育子甚多,在順位排名上,旁支難望其項背,加上四兄弟感情深厚,學有專精,新帝即位後,政治一片清明;這不單是龍天運知人善任,政策運用得宜,三名弟弟更是功不可沒,致使年輕君主穩坐龍椅。

  用人不疑、疑人不用,並且充分授權治事,適當於以嘉賞,是龍天運處世原則。

  難得三弟回京,龍天運特地派人擺宴「曲江池」,只邀自家皇親們共榮,並且從後宮召來他近來頗寵幸的美妾隨侍,尤其美名冠京師的趙吟榕彈琴助興。

  「半個月來,皇兄對這些新宮妃評價如何?」龍天淖環視眾美人,雖是各色皆俱,但總覺少了些什麼,倒是冰冷色的趙吟榕,還算有個性。

  「全比不上趙昭儀一個,這女子有味道。」龍天運接過江喜夾來的「紅羊枝杖烤」,吃了一小口,微一點頭,江喜立即又切來一小塊,他吃完道:「撤。」

  江喜立即端向王孫們的桌子上,又讓人端來一道「光明蝦炙」。

  「才貌兼俱?」龍天淖恭敬接過兄長夾來的蝦,一邊的宮女已忙不迭剝去殼。

  「她很泠,也許加上一點作態吧!你知道,聰明女子的手段向來高。朕近些日子賞賜她不少寶物,給她換了一座宮院,倒也博了她一笑。」龍天運難掩自得其樂;他向來縱容女人為了吸引他所做的小把戲。

  「皇兄有意封她為妃嗎?」

  「沒有理由讓我冊封她。」他微笑。

  或許趙吟榕是具有特色的,但還沒有讓他動情到封妃長伴一生的地步。想那張德妃不也熬了兩年,不僅育下一女,亦有令他傾心之處才封了妃嗎?一切還早得很。

  趙昭儀連彈數曲,終於在舞伎出來跳舞時得以休息,被宮女扶回君王身側。

  「皇上。」她輕一揖身。

  「辛苦了,愛妃。」他大手一伸,將美人扶坐在一邊,賜上一杯瓊漿玉露。

  「皇兄新納的宮妃全在此處了嗎?」龍天淖四下看了會。

  「朕確實傳喚她們全列席。怎麼,有事?」

  「不。只是好奇皇兄全臨幸過了嗎?」

  龍天運笑道:

  「大概吧!朕從不為此操心,不過可以確定最美的全在此了。」

  此時,一名侍從走至三王爺身畔稟事。

  龍天淖起身道:

  「容臣下稍退。」

  「去吧!別太久,等會有事相面。」

  「是。」

  待三王爺走遠,冰冷的趙美人兒才展現出依人的嬌柔,吐氣如蘭地偎向君王:

  「皇上——」

  「說。」他一手撐腮,側看著美人兒。

  酒肆之時,他一向縱容,不會端出君王嚴厲精銳的精神應對,所以此時看來慵懶而適意。即使威嚴天生,也不會太過嚇人。

  「今兒個遇見張德妃,她要我參拜宮禮。」她淡淡地陳述,不夾委屈,卻又恰當地表現出不滿。

  「她是妃,你是昭儀。自是該參拜。」想必這驕傲的冰美人是不屑跪在任何女人身前的。

  聰明如趙吟榕者,當然明白君王的意思;他沒有重視她到護持她的地步,不過,這句話,試探的成分多些。

  她銀牙緊了下,淡淡別開了去:

  「臣妾知道了。」

  我見猶憐的美人顰眉之姿,怎不教男人心動難上?龍天運摟她入懷,輕輕拍撫,但並不脫口任何承諾,只是微笑著。

  女人嘛——

  還不全一個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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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12-15 00:07:51 |顯示全部樓層
第三章   

  緊接著七月大考過後,中舉士子擺宴曲江池。今年素質普遍提高,令龍天運心情大好,放心交與吏部去考核能力,他便得忙著南巡的事了。

  歷時一個月的南巡,可馬虎不得。前些天前使大臣已領著一批人南下一一打理聖上落腳歇息處,並備齊皇上平日鍾愛吃食的點心食物與用具,趕了宮廷特別飼養的牛羊各五百頭南下,連同御膳房的名廚也撥了一半人手去部署各站。要不是龍天運倡行勤儉政風,怕不早建上一條黃金白銀的路以供聖駕行走,各地大興土木建行宮才怪;也就是說,眼下這種排場只是小意思。

  當然,這種部署工作是臣子們的事,而龍天運之所以忙,則是必須批完所有上奏的奏摺,審閱尚書六部的公文,以及找來暫代職的決策人。拉來了不幸正待在京城的三弟龍天淖為首,三位顧命大臣旁佐,在他出門期間代為決議一些緊急事件。

  「上次恣意在外面玩樂,似乎已是上輩子的事了。」待三位大臣退下後,龍大運才有些玩笑來自憐地說著。

  龍天淖瀏覽完兄長南巡的路線表,深思地問:

  「皇兄,您……不會是偷偷預藏了五天行程要微服去玩樂吧?」

  「怎麼看出來的?剛才太傅他們都認為這行程排得恰當,沒有疏漏之處。」他笑問,走近三弟一同看圖。

  「由歧川到江陵,只歇腳於江陵一處,但中間倘若快步行走,只須兩天即可抵達,卻打算用上七天。如果皇兄讓輦車緩慢行進,浩浩湯湯沿途受百姓參拜,而皇兄卻早已快馬奔向江陵,一天半的光景早五天抵達,那不就是偷到五日清閒了嗎?臣弟可不敢或忘七年前陪皇兄以東宮太子身份前往南紹國時,皇兄也曾金蟬脫殼了一次,還遇上了南紹「春暄樓」的花魁歡歡,來了一段韻事哩!」好不容易出宮一次,他這皇兄豈會浪費?工作不忘娛樂是這個年輕帝王的處世哲學,與他做兄弟那麼多年,還不清楚嗎?

  龍天運放聲大笑,記起七年前在南紹國領受過的美人恩,不提還真忘了。當年他還差一點將那女子帶回宮哩!不過,當年那花魁的冰冷神情,倒也有點像他現在的寵妾趙吟榕。

  真正才貌兼俱的美人,都有一副高傲的身段吧!但是,一旦收服了她,其千依百順、予取予求的柔媚則會盡數呈現。他向來享受這種過程,並且不局限於某人,而在於「每一次」的美人恩。

  「朕倒想領會水鄉江南的吳儂軟語,那股柔到骨子中的溫柔,亦是值得一嘗。上回天逵南下,對水鄉姑娘讚不絕口。」

  龍天運雖風流,但他的原則在於當他身處帝王之位時,唯一碰的,是他後宮的嬪妃;而當他微服外出時,絕對是以自身本事去追求中意女子,不管那女子是出身青樓,或是颯爽俠女。一律真心對待——不過「真心」時間可以維持多久,那就天曉得嘍!

  「那就預祝皇兄又可順利遇見心儀佳人了。」

  「謝了。」他回答得沒好氣,說得好像他南巡只是為了找女人似的。

  不過他這三弟對女人的興趣一向不大,除了一妃四妾納入王爺府,至今沒聽說他傳出任何韻事。當年那四位美妾還是他由進貢美女中特地排最美的往他那邊推,他才收下,因此三弟的揶揄可以原諒。

  龍天淖心下升起一分計畫:

  「皇兄,後宮之中的每一處,皇兄都去過了嗎?」

  「你當朕成天閒著沒事逛後宮賞玩呀?每晚哪一次不是在「甘露殿」點牌,叫江喜去後宮宣佈。」他哪來的空去消受後宮眾妃妾的媚眼嬌嗲。「你有什麼目的就直說了吧!」

  龍天淖直視兄長:

  「你所欽點的三十六名秀女,其中有一名柳寄悠,被安排在勤織院,皇兄可記得?」

  他倒是有了點印象:

  「你怎麼知道這件事?」

  「因為我認得柳家小姐呀,她是個機智聰慧的女子。」

  龍天運訝然笑道:

  「老弟,你不會是要討她做妾吧?那敢情好,朕差點忘了要代她婚配姻緣。今年的士子都相當出色,不該強迫他們接收平凡女子,你要的話,朕就——」

  他的喜悅很快被打斷:

  「皇兄,那女子若為我妾,是相當糟蹋她的。倘若臣弟今日未曾娶一妻半妾,必然以八抬大轎恭迎她入內,但如今一妻四妾的身份,已無須再沾惹更多紅顏了,柳家小姐只是臣弟的朋友罷了。」

  「朕就一直認為你是個怪胎。對於欣賞的女子,不就是娶入門當一生伴侶最好嗎?偏你硬是要當朋友。朕明白柳時春的千金相當平凡,但兄弟你既然覺得她尚有可取之處,應該不介意才是吧?」

  龍天淖再三搖頭。看來要撮合兄長與寄悠的好事是不可能了,皇兄根本是巴不得早日脫手。

  也好,以皇兄重視相貌高於一切的性情而言,即使臨幸了她,也不會受注目太久,這樣一來,反而害了她。

  「臣弟並不認為她平凡,只是不忍讓她居小,如果皇兄同意,請容臣弟在皇兄南巡期間,代柳小姐覓適婚男子。」

  好呀,怎麼不好?有人願代為處理,他也省得為這種芝麻小事操心。

  「那就交給你去做了,希望朕南巡迴來時,後宮妃冊中已少了柳千金這一號人物。」

  「臣遵旨。」

  ***

  女人偶爾使點性子,會撩撥男人的呵疼之心,但過與不及都會弄巧成拙,尤其如果她面對的是一個皇帝。連楊貴妃都曾惹怒唐玄宗被驅逐過好幾次,那麼,天下又有哪一個女人敢狂言說她的君主寵溺她到萬般包容的?

  沒有,是吧?

  所以在南巡之前,偏又無事可做之時,龍天運懶得聽張德妃與趙吟榕之間的是非與爭寵而做的小手段;通常妃妾太過分時,冷落一下是有必要的,讓她們明白

  一旦皇帝不再恩幸時,再多的手段都只有淪落冷宮的下場,記住她們入宮的責任是愉悅他這個君主。

  想到冷宮……不禁就想到勤織院那個柳家千金,一時之間,三弟的推崇、太傳的讚揚,都興上他無事可做的心頭。於是,他決定去會一會那個平凡的佳人。昨日天淖進宮時告知他已找到一名才識不錯的士子,亦是舉人之一,吏部考核過後,即將發派到江蘇當刺史,目前二十五歲,未娶妻,重賢、重才,不重色,而且在天淖遊說下,已漸漸仰慕上柳家千金,也許再過半個月,勤織院就可以空出來了。

  反正今兒個有空,昶昭皇帝一身常服晃到皇城的南邊,沒讓江喜通報,又叫隨侍太監留在外頭,逕自走了進去

  勤織院在一個多月的打理下,已不若當初的荒蕪,有花、有鞦韆、有乾淨的草地,並且有絲竹聲與笑聲。

  柳寄悠彈完數曲樂音之後,伸了下腰,午後時刻,熱風拂來的確有催人入眠的功效,她那兩個丫鬟早被周公召喚去了,但她向來少眠,趁著陽光正好,她得以多看幾本書;三王爺常常帶來一大堆少見的書籍,足夠她去消磨掉平日的無聊了。

  進宮一個多月以來,較為可喜的收穫是,她成功地得到那些冷宮女子的接受,也教授她們一些繪畫技巧與唸書、識字。

  她一向認為只要有知識得以吸收,任何情況下的人生都是豐盈的。與其坐困愁城天天哀悼自己的失寵境地,等待老天收回性命,還不如找些事做,然後豁然開朗明瞭自己犯不著為了一個男人放棄自己,哀愁未來的每一天。所以她努力讓她們注意力轉移,並且有事可做,那麼一來,她自己本身也不會在這皇宮內備感無聊。

  柳寄悠手上捧著書,原本看得入迷,卻在一種受窺視的感覺中回神,抬起頭直直望向眼光的方向——

  站在琴桌旁的。不正是當今皇上嗎?

  她愣了一下,挪開身上的草屑,起身拜見道:

  「柳寄悠拜見皇上。」

  「為什麼不叫「臣妾」?」龍天運又走近了幾步,感覺到這平凡女子也許不若他一直認為到毫無特色,尤其她的五官並沒有太大的缺失可挑剔。而認定她平凡無奇後,再次一看,又覺得尚稱清秀。

  柳寄悠低著頭:

  「奴家平凡,不敢妄稱「臣妾」。」

  「平身吧!」他抬手。

  「謝皇上。」

  龍天運深思地打量眼前半垂臉蛋的女子。有什麼地方是不同呢?他的妃妾,哪一個見了他不是欣喜若狂,就是害怕不已,對他這君主懷著對天神一般的敬畏,但這女孩的心情與面貌是平和且恭謹的;她不怕他!

  這就有點味兒了。

  瞄到桌上的琴,他道:

  「彈一首「太平調」給朕欣賞如何?」

  這不是問句,而是命令,只是客氣一些。

  柳寄悠輕道:

  「請容奴家獻醜。」

  其實哪有她不「獻醜」的餘地呢?她心下淡淡一笑。

  太平調曲在錚錚流律中逸出琴弦,平凡的琴因彈琴人的藝高而有絕俗之音,錚錚地流在夏日午後的勤織院,清脆抑揚地奏出昇平樂曲,慶著太平世間的歡暢——終至最後一抹音色,皆令人沉醉其中不可自拔。

  出乎龍天運自己所料,他竟拍了手,為這樣卓越的琴藝心動不已,這是以往從未有過的事情。

  「相當好。」但是,這女子值得他的破例。

  柳寄悠顯然不明白被一個君王拍手叫好是天大的榮幸,因為她只是含笑恭立一旁,並沒有跪著哭笑「謝主隆恩」,但龍天運好心情地不予計較。

  「再讓朕看看你這才女的才華吧!」他顯然意猶未盡。

  比起趙昭儀絕妙但冰冷的琴藝,這柳寄悠絕對更勝一籌。她的琴音有溫暖的感覺,並且溫和淡雅不夾一絲尖銳,是真正的悅耳宜人。也許與長相有關吧!平凡的女子向來沒有高傲的本錢,所以她只能溫和,不是嗎?

  「奴家並無其它可示人的才華,請皇上恕罪。」她接著問:「不知皇上來此有何指示?」

  「朕不能來嗎?」他問著,不怒而威。

  柳寄悠眉眼輕抬,看了他一眼,又忙低頭。聖顏不能瞻仰,她不該放肆!

  「不敢。只是皇上日理萬機,平日稍得空閒,不應浪費在這兒,掖庭宮那兒多得是貌美佳人。」

  他以摺扇托起她下巴:

  「你亦是朕的佳人,何能例外?」禁不住想仔細看她,她愈是躲,他硬是要看,即使早已明白她的平凡。

  從沒有一個女人會放棄對他賣弄風情,並且各有方式,她的表現倒是大不相同,所以才會讓他在此刻逗這個逾齡未嫁的老女人,平凡女人居然會引起他的注意?倒也新鮮?他挺自得其樂。

  「皇上,奴家沒有條件稱佳人,亦不能讓聖上寵幸,那只會污了皇上的……」她緊張的掙扎很快地被他以另一手摟住腰而噎住話尾。

  「你不知道,只要朕想要的女人,就可以成為朕所有嗎?」她的觸感還不錯。

  她力持鎮定:

  「人人都說皇上是個明君。」

  「如何?」他興味問著。

  「所以不會有戲言,也不會食言。」

  「如果朕碰了你就是昏君?」他俊朗的面孔沉了下去,威嚴而來怒;沒有人敢如此對他!

  「那就要看皇上的一念之間了。」她不懼地回應,面孔回復平和,沒有剛才的慌亂。

  他問:

  「你不怕朕一怒之下殺光你家人嗎?」

  「如果皇上是昏君,那我無話可說,但我知道,您是個有為的君主,不是嗎?」

  對望了許久,他忽然輕笑了,放開她道:

  「相當聰慧,你的話困住朕了,為了「明君」之名,朕說什麼也動不得你。」

  「謝皇上開恩。」她退開三大步,又垂下了頭。

  「罷了、罷了!今日暫且放過你的不遜,下次別再犯了,明白嗎?」不須與女人計較,他告誡後也就不放心上了。

  「奴家謹記於心。」

  笑了一笑,環視有花、有草的庭院,龍天運決定去掖庭宮走一走。她們那些美人雖無才,但美麗悅目。何須介懷於平凡女子的拒絕呢?

  於是他沒逗留多久就離開了。

  柳寄悠才深深吐出一口氣。她知道對一國之君必須千依百順,倘若輕易頂嘴,下一刻怕就腦袋落地了。只是,為什麼她敢回嘴呢?為什麼竟敢抵抗呢?

  也許……她在賭他「明君」成分有多少吧?他這個少年皇帝,是個度量能容的君主,年紀輕輕實屬難得,這是金壁皇朝的福氣;年輕一輩中少見的定力自持,他身上能見到,更是難得呀……

  只是在女色上而言,他也未免太……不挑了吧?

  輕撫自己平凡的容貌,她不可思議地邊笑邊搖頭

  ***

  轉眼間,夏天已隱去縱跡,褪去炎炙天候,秋老虎稍見威力,但西風拂來涼意,倒也不復見那股子悶人的狂熱之意。

  柳寄悠輕搖織羅扇,看著牆邊五株桂樹已結了花苞,秋意將近的風味濃厚,即使夏已末,天氣仍然燠熱,坐在廟前乘涼。想像深秋的模樣,心下倒也平和許多。幾乎是有些心不在焉地聽著三王爺龍天淖的興致勃勃。

  他們之間迅速成為朋友,重要的因素是「辯」。

  辯文章、辯詞詩歌賦、辯禪、辯種種看法。

  很難想像一介英武的將領,在軍術戰策精通外,亦也有辯才上的鑽研,並且興致不減。

  或許他那美麗賢慧的妻當真是不能與他有這方面的配合,致使他們夫妻之情有禮而不逾矩,沒有到傾心狂戀的地步。也許王妃會安於這種「正常」的狀況,但三王爺並不,他相當喜愛機伶巧言能辯的女子勝過無知且順從的女子。

  想來,當為人妻挺累,永遠滿足不了男人源源不絕的希望。

  「寄悠,你至少看一下未來夫婿的畫像吧!」他努力拉回柳寄悠的注意力。

  「我說過,我並不認為嫁為人妻是女人必經的路,好不容易挨到乏人問津的地步,您少給我找麻煩。」她柔聲說著粗魯話,奇異地協調。對於三王爺,她已不須戒慎怕失禮;他們之間是沒有身份、性別之分的朋友。

  「並不是說一定要有個丈夫,而是你一定要嘗一嘗感情。如果你終生錯過,那將會是遺憾。」

  「被剝奪這種清閒日子才會令我遺憾。」她瞄了他一眼:「我說三王爺,孔老夫子有云:「己所不欲,勿施於人。」。不知閣下是否錯過這條教誨?」

  龍天淖笑道:

  「放心,我選的是一個才德高尚的男子,他叫高遠,二十五歲,前景看好,家世足以與你匹配,無妻無妄,是個愛書成癡的人。」他忙將畫像高舉在柳寄悠面前。

  她不甚專心地掃了一眼,長相不錯,但烙印不進她無波無緒的心。說到婚事,那真是抱歉了,就是皇帝老子想娶她,她也敬謝不敏;當然——現今的皇上也不會看她上眼就是了。

  以女人的虛榮心而言,她不能否認在年少時曾為自己的容貌感到失望,但知識與歲月帶來豁達圓熟的思想,她日漸明白,平凡有時亦是福氣,端看由什麼角度去想了;也許,一旦容貌無法成為鍾情的理由後,才能輕易看出感情的真實度有多少。

  她相信,真正會愛上她、心儀她的男人,就必是真情真意了。因為少了外貌蠱惑出的意亂神迷,一切都簡單得多。

  但,這種人,就像鳳毛麟角一般的罕見。在十二歲那年,她已認清這必然的事實,因此未曾企盼過。能超然看待人間情事之後,一切種種,就雲淡風清,不足以介懷了。她是這麼喜愛這種悠然自得的日子,又怎會允許一切幡然改觀呢?

  「怎麼樣?不錯吧?」龍天淖迫不及待地邀功。

  「三王爺挑的人怎能不好?只是小女子無心婚事,您就別忙了吧!」

  「嘿!難不成你想在這裡老死一生?我掙取到在皇兄南巡時送你出宮,你居然不領情!」

  「我倒寧願三王爺送我入尼庵避一陣子風聲,然後讓我獨居在洛陽或江蘇一帶,隔絕了世人的流言,我的日子會過得更自在快活。」

  「那可不成,皇上既已答應康大人的托付,就不會讓你出宮為尼。你出宮的時刻就是嫁人那一天。」

  「這並不是協議的全部內容。」柳寄悠步下階梯,胸有成竹道:「倘若一直未有合適的婚配,皇上會遣我回家。當然,代價是被外人看成特別不受喜愛而被皇上逐出宮,結果是父兄必須送我入尼庵清修一陣子,並且永絕了將我嫁人之心。」

  熬在深宮之中,等的不就是那一天的到來嗎?細想至此,她愉悅而笑,看著龍天淖不悅的面孔,笑聲若銀鈴清脆地逸出唇畔,不能遏止。

  「如果你不去嫁一次,又怎能更深體會生為女人的天職呢?」

  「哦,不差我一個的。只要男人們皆有妻、有妾,天下間永遠不必怕會有絕種的一天。」

  龍天淖遙頭:

  「你這是什麼想法?倘若今日不是柳大人尚能保你,你這樣的孑然,又能被允許多久?日後兄嫂當家,是沒有你立足之地的。」理想與現實必須兼顧,有時他真的覺得她太超然到什麼世俗事也不想。

  她只是笑,不期然地吟唱出《詩經》中「斯干」的末段:

  乃生男子,載寢在床,載之衣裳,載弄之璋。其泣,朱市斯皇,室家君王。

  乃生女子,載寢之地,載衣之楊,載弄之瓦。無非無儀,唯酒食是議,無父母詒罹。

  見到三王爺一時不能意會,她笑了:

  「打一出生,男女便被不同的期許加身,造就出現今情況,如果我不能改變這種事,那我至少可以放棄這種女性的「天職」。」

  「但是,一切皆事在人為——」

  她搖頭:

  「至於將來兄嫂當家,無我立身之地,那就入尼庵又何妨?三王爺,如果您能讓我出宮,而非讓我出嫁,那我會相當感激您。」

  龍天淖顯然在這一次辯論中敗陣下來,歎道:

  「意思是本王不僅白忙一埸,又被人嫌了?」

  她伸手輕拍他肩,安慰之情不必言喻。

  「如果高遠真有您說的博學多才,那我倒是願意結交。」

  「我想其他男人沒有我分得這般清楚的。一如你所言,絕大多數的男人欣賞女人之後,就會想娶回家,你還是小心些吧,別惹來一身腥。」

  「是,受教了。」她斜睨他。

  「好了,我得走了,明日再一同對奕如何?」

  「當然好,恭候大駕。」

  他點頭而笑,走出勤織院。

  柳寄悠待他走遠,才想要回屋內繪圖,卻不料一轉身便撞見一雙威嚴的眼,嚇得她忘了該行大禮,只能撫住心口,退了一大步地低呼:

  「皇……皇上!」

  老天!他怎麼進來的?又幾時進來的?她剛才談話的地方正是面對大門,不見有人來呀?還是在她瞧桂花失神,而三王爺忙著推銷畫像中人之時,恰巧在那時進入?只是……為什麼沒有人通報呢?他又怎麼老是出人意表地出現呀?

  龍天運不介意她驚惶一時的失禮,反而趁機端詳她。為什麼有似曾見過的感覺?不是前日的印象,也不是初入宮時被拜見的那一次——老實說當時他壓根沒正眼看她。

  而這種普通的相貌又怎會令他日漸感到深刻呢?

  昨夜在張德妃那邊過夜,摟著柔媚入骨的美麗妃子,領受著她比往日更的伺候使媚,他竟滿腦子想著一張平凡的面孔。

  此時再看到三弟談笑風生的面孔,他可以肯定這個柳寄悠身上別有一股魅力讓人想親近。

  來自哪方面的魅力呢?是因為她對人事物的無慾無求嗎?可以讓任何男人放心地談笑,而不必應付其使小性子或有所求的時刻嗎?

  這是他要找的答案,所以他才會又蒞臨此處,是吧!?

  驚嚇過後,她連忙拜見:

  「柳寄悠拜見皇上萬安。」

  「起來吧!朕無意驚嚇你,你亦無須太過戒慎。」

  不知怎地,他希望這女子可以回復剛才談笑風生的面貌來面對他,而不要再三拘束於他這君主的身份戒慎不已。

  如果她可以對天淖平等看待,那麼對他也可以吧?

  他看了她一眼,走向榕樹蔭下:

  「這兒幾時裝上了鞦韆?」仔細一看,才發現由樹籐綸織成繩,而坐板來自廢棄紡織機的平台切割而成,粗拙的材料,卻實討喜,不染一絲俗鄙輕率。

  柳寄悠悄悄抬頭看他挺拔的背影,心中卻不清一個合理解釋皇上會再度出現的原因,一如前天相同的神出鬼沒,突如其來。

  「初搬進來時,恰巧有許多老舊不用的紡織機,木頭部分尚堪使用,便與丫鬟們打理了起來。」

  她這麼一說,龍天運才發現散落在廊下、樹下,更甚著花圃四周的低欄,都來自廢物品的再利用。沒有一番巧思,豈會有這種成果?

  但這同時也點明了他這皇宮的主人對外來客吝嗇到什麼程度,居然丟給她一間破屋子任其自生自滅,真是令他汗顏。一旦女人不是「美」人,就不該得到良好的對待嗎?以往他或許是順理成章地這麼以為,但一旦這平凡女子吸引住他的注意力後,他難得地自省了會。

  「看來,朕是虧待你了。」他看向她。

  「不敢,我以為在自己可以應付的範圍內,沒有什麼虧待可言。皇上言重了。」她訝然於堂堂一國之君會對區區一名女子說這種近似道歉的話。自古以來,以天神自居的君主,即使知道自己有錯,也無須低頭的,天子、天子,豈是叫假的?

  那麼,這位少年君王可取之處又多了一項。

  「你自己將桌子裁成這般嗎?」他指著放置的木桌問著,但眼光灼視在她的眉眼間不曾稍離。

  她習慣性要抬頭看著人回答,不料卻看入一雙深沉含威的眼眸中,忙別開了去:

  「我有兩個巧手的丫鬟。」

  他點頭,忽爾看到她布衣打扮,與一個平民女子差不到哪兒去,哪像官家小姐的派頭?

  「朕不會連衣物都沒派人送來吧?」

  「回皇上,有的。只是今日栽種花籽,不合適穿宮內革服,於是這等布皮舊服污皇上雙眼,是我的不對。」

  「不是吧!」龍天運欺近一大步,抬起她下巴:「上回朕看到的,似乎亦非宮服,沒有比這一套好到哪兒去。」

  這女人居然是不愛打扮的?天下有這種女人嗎?

  柳寄悠不得不直直看向面前那張俊美的臉孔,突然發覺他的長相好看到足以令人暈眩。太近了些,所以威勢迫人。生平與男人相處,也不曾有過這麼近的逾矩距離對視,實在……失禮又足以箝住人的呼吸。

  她輕咬了下唇瓣:

  「上回奴家正在繪畫,亦不能穿華服來弄髒。」

  「哦!」龍天運俊目閃亮,興味更濃:「那朕就好奇了,有什麼時刻是可以穿宮服,而不必怕弄髒的?」

  她悄悄地、不著痕跡地轉頭看著大門,脫離他手托住她下巴的姿勢。

  「如果皇上前來此,大老遠請公公們先行傳喚呼叫,那民女依禮恭迎時,當然就必須著宮服以對,不能馬虎,褻瀆聖顏。」

  「你不愛美嗎?」

  她轉身面對他,才發現自己紮成一條辮子的青絲末稍正被握在他的大掌中。她心窒了一窒,直覺地抽回自己的長髮辮,惹他威目以對。

  她深吸口氣,退了三大步下跪:

  「奴家並沒有多少姿色足以去點,倘若惹皇上不悅,日後奴家必會在外表上多加注意,不會再邋遢率性,請皇上恕罪。」

  龍天運壓下心中的不悅。這大膽的女子居然敢這麼無禮地對他?從沒有人敢這麼做?而她一語雙關地道歉,又教他發作不得。

  他絕不是氣量窄小的男人或君主,只是他活了二十八年以來,從沒有人敢從他手中抓走任何東西,而她居然做了,而且還是兩次!她就這麼討厭他去碰嗎?即使她不是他要的妃妾,但能被他的雙手碰觸。是何等的榮寵啊,而她竟不要,而且還敢嫌惡!?

  不!不!他不會為女人生氣,他這輩子頂多會厭倦某個女人,但絕不會生氣,當然也不會從這一個他不要的平凡女子開始破例。

  沒了興致,他拂袖而丟,決定去找他那些美麗又拚命央求他恩寵垂幸的妃妾們玩玩。

  留下吁了一口氣的柳寄悠,原本該惶恐、害怕的面孔,卻逸出了一抹笑,久久不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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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12-15 00:08:01 |顯示全部樓層
第四章   

  忿忿離開勤織院,皇上在「含元殿」召來舞伶、歌伎獻藝以愉龍顏,再傳喚目前最受寵的幾名妃妾伺候著。

  「皇上,請吃奴家特地為您制的葡萄。」張德妃柔若無骨地依偎在龍座的扶手旁,乞望聖顏的一笑。

  龍天運享受著美人恩,吃過水果,順道輕撫著張德妃以百花香精養護的秀髮,洋溢花香,沁人心脾。仔細看了會,他又側轉一邊,看端坐左側的趙昭儀;她在人前總是冷冰且不屑於同流合污,除非他特別待她親切,她才會揚起笑容回應,這種美人型態,當然也是迷人。他伸手握住她背後的青絲。得到冰美人嫣然淺笑,輕偎了過來。

  懊死的平凡女子,因那些微的抗拒,讓他心緒隨之浮動,竟四處注意起女人們的長髮。

  柳……叫柳寄悠是吧?以柳寄悠那頭不刻意養護的長髮而言,哪裡比得上眼前宮妃們的柔光亮澤、香氣逸散的風情?

  但……該死!不到半天光景,他氣消了之後,又想找她、看她,與她談話!

  她哪來這種撼人力量讓人一再一再地想接近她?無禮的女人,早該驅逐出宮才是,反正他又不要她!

  「皇上……」

  「什麼?」他懶洋洋地瞄向張德妃。

  張德妃吐氣如蘭,細聲細氣道:

  「皇上覺不覺得妾身新裁製的宮裝好看?」

  他掃了眼,確實華麗炫人,並且充分展露她身材上的優點……這倒令他想起柳寄悠老是粗衣寬袍的穿著,從未有機會得知她的身段如何。

  「挺好。」

  「皇上,但妾身並沒有合適的首飾搭配哩!」

  總而言之,就是討賞。

  他輕笑,叫著:

  「江喜。」

  「奴才在。」江喜立即跪在一邊。

  「將上個月南紹國進貢的金飾、玉器端出來,按她們的品級一一封賞。」他起身交代完。聽得妃子們大喜過望地跪地叩謝皇恩,他只是微笑,走出含元殿,擺手不讓人跟隨,逕自走向御花園。

  而原本想賞花的心思,卻控制不住雙腿的方向,硬是又走向皇城南端,往那勤織院而去。

  月上中天,秋涼時節,他心情又復愉悅,與往常相同沒有通報就走了進去。

  闐暗的庭院因皎亮的月光依稀可見,寂靜的空間只見到在廂窗口亮著的一盞燈光,溢滿溫暖。他自然而然地走了過去,走近後,便聽到談話聲,他忍不住停佇而聽——

  「小姐,我看三王爺挑的人不錯呀,為什麼你都不要?」

  「霞兒,別吵我。」柳寄悠正在畫荷;這是明日要教冷宮女子的東西,她得先做出教材。

  「先把衣服換了吧!省得袖子不小心掃到畫紙。」挽翠不由分說地剝下主子外衣。

  「你們去休息吧,別吵我。」

  「不行。不盯著你,搞不好又看書看到天大白,這樣對身體不好。冬天快到了,再瘦下去就沒有肉了。」落霞拿過寢衣要給主子套上,順帶挑剔地看她罩衣底下隱約可見的細瘦身段;以金壁皇朝重豐腴的審美觀而言,小姐簡直像是終年吃不飽的難民似的,找不到有肉的地方。

  柳寄悠調皮地在丫頭額上畫出一朵花,讓俏丫鬟低叫一聲,忙不迭去洗臉。

  「小姐!你好壞!」

  挽翠忙搶過主子的毛筆,放一邊:

  「快生穿整好吧,著涼了可不好。」

  落霞擦乾了臉,氣虎虎地回來,趁主子手中沒筆,立即為她梳頭、更衣。

  「只是叫你多吃一些、多睡一些就捉弄人。」

  柳寄悠眨眨眼,無辜道:

  「所謂頰生芙蓉,面泛桃花,不都是這麼來的嗎?我這是稱讚你們美麗無雙呀!」

  落霞嘟嘴:

  「都是小姐有理,咱們哪辯得過呀!人家也都是為小姐好。」

  「是,小女子知道錯了。姑奶奶們,回房休息吧,我保證再一刻就熄燈。」她舉手發誓告饒。

  任丫頭們又嘮叨了會,終於退回房休息去了,柳寄悠才得以耳根清靜地迅速畫完教材。

  貝勒完最後一筆,她將長髮全甩到身後,雙手小心拈起棉紙,移動到門口讓風吹晾。

  「畫得真好!」低沉的男音在寂夜中揚起。

  「呀!」她大受驚嚇,手中的畫紙離了手,讓近在咫尺的人接個正著。

  皇上!?他怎麼又來了?又是夜深時刻?

  她第一個動作是抓住睡衣襟口;這種不合宜的扮相,別說是面對九五之尊了,連任何一個外人都不許看到的。

  而……老天!她低叫:

  「您來多久了?」

  問得慌亂而無禮,但龍天運好心情地不予介意,並且邪笑了出來:

  「你瘦得很,但倒還算有模有樣。」

  不理會她的杏目圓瞪,他拎著半干的畫紙走入房內,移近燈火處,細細欣賞起荷花之美。品畫先神韻,賞詩重性情,其道理不會有錯的;而柳寄悠不僅將荷的神韻勾勒得十全十美,連畫工也精緻得無可挑剔。

  人人都說京城第一才女是趙吟榕,但此刻龍天運才明白容貌的好壞可以造成多少謬誤的傳言。太傅才是對的,這柳寄悠何止不下於趙吟榕,根本是才高一著了。

  「朕也來畫上一幅吧!」他將畫擺一邊,拿起未清洗的筆,沾著墨,直接揮於棉紙上頭。

  柳寄悠悄悄要退回內室著上正式的衣袍,卻被他叫住:

  「不許走。」

  「皇上,這是不合宜的。」

  「朕還看過完全沒著衣的,你這又算啥?」他笑著。

  「我並不是您的宮妃。」

  「只要朕願意,天下的女人都可以為朕所有。」他望向她:「包括你。」

  「皇上何須屈就至此?」

  「你不明白愈得不到會愈想要的道理嗎?」

  她收攝心神,盡量以持平的口吻道:

  「皇上真愛說笑。這個道理的前提是得不到之物必然是一位佳人,而不是貌平無奇的女子,古往今來,還未曾見過有例外的。」

  龍天運擱了筆,走近,伸手握住一束她垂在耳前的發,湊近鼻端輕嗅——散逸出一股暗香,不是來自香精所沾染,而是純粹常常洗滌自然而生的清淨氣味。

  「如果你存心要朕打消念頭,怕是白費工夫了。如果朕沒記錯,你是被封為才人吧?」

  他在宣告事實,而不打算理會曾答應康大人的事嗎?

  柳寄悠無路可退,輕道:

  「如果皇上當真記得,那麼柳寄悠會相當感激。」

  他淺笑,搖頭:

  「能受朕臨幸,相信令尊會更覺榮幸。這比出家為尼或嫁給平凡男人而言,是更好的歸宿。」

  「如果——會這麼認為的,只是皇上,而不是我呢?」她不再退卻,昂首直視君王。昏黃燭光閃動下,是兩張互視的面孔,與灼灼燃動的闐黑星眸。

  他伸手輕撫她觸感柔嫩的臉蛋:

  「女人想引朕注意的手段很多種,其中當然不乏以退為進,欲迎還拒。」

  「所以,皇上才會看不出來何謂「拒絕」嗎?」

  「無禮的女孩,你已惹怒朕許多次了?」

  她淡淡一笑:

  「請皇上恕罪。但,同理,倘若您不是皇上,那我根本是無須受這種侮辱的。」

  被了!他容忍她放肆太多了!堂堂一國之君,他何必縱容她的過分?那只會使她更得寸進尺罷了!女人不全都是一個樣嗎?

  「今晚到甘露殿侍寢!」他揮袖欲走。

  她在門口處抓住他衣袖:

  「皇上,您不能……」

  他冷冷一笑:

  「你很清楚我能!」手背滑過她臉頰:「而且你最好開始想怎麼取悅朕,讓朕忘了你的種種不謙遜!」

  她一直漏了計算男人天生的劣根性,因為她不以為平凡如她的抗拒,竟也可以令男人興起愈得不到愈會想要的心態;看來即使是兄弟,她亦不能把親切直率、不介意尊卑之分的三王爺與眼前的皇上相等看待。

  皇上是天之驕子,為所欲為的,只能曲意承歡,不能惹、不能抗拒,否則饒是明君一位,也隨時有殺頭之虞。她以為……他與三王爺本質是相同的,而顯然,她是看錯了一回。

  怎麼辦呢……

  「皇上——」她跪下身子,立即下了一個決定。

  龍天運原本想不予理會,但仍是冷聲應著:

  「說。」

  「倘若皇上要我的身子,那我給您,但不要以一般臣妾侍寢的方式,也不要讓女史去記載,只在這兒,也在此刻。」

  「為什麼?」他強健的手臂一把撈起她纖纖柳腰,一瞬間他們臉對著臉,近在咫尺!

  她懂不懂在甘露殿臨幸才能正式記載他寵幸過她,日後倘若有孕也才會被承認?她在想什麼?

  「皇上只是貪著一時新鮮,所以要我,但從未準備放更多的臨幸在我這平凡女子身上吧,自然,也不會有封銜上的、寶飾上的恩賜。而民女也不冀求其它,但求皇上讓我依然苟安於此,不要捲入妃妾間的爭寵中。」

  他只是瞪著她,久久不語。

  柳寄悠咬著蒼白的下唇,纖白柔荑微抖著,但仍堅定地拉住君王的手,移著步伐,緩緩往內房中退去。他沒有抗拒,任她拉著,感受到她的害怕與沁冷。

  她……究竟是怎麼樣的女子!?

  她要給他身子,就是為了不要他;要他斷了一切念頭,所以什麼都給他!這是什麼想法!?

  而……他更明白她當真是那麼想!

  進入她素的臥房,他伸手閂上門,在她吹熄燭火之前拉住她往床榻而去。

  「讓朕看你。」

  她不敢迎視他灼燙人的眼,抖著手伸向他的襟扣,吞下她的難堪與害怕,以及面對一個帝王臨幸時不該有的——屈辱,默默地為他寬衣、為他服侍……也許她還該感到榮幸。為了怕女人身上帶有不潔淨的東西傳染給皇上,一般女人受臨幸時還必須沐浴清洗。完全乾淨了才許侍寢;她倒是省了這一項。

  費了好久的時間,才將他的上衣脫掉,她不敢多看一眼上頭的男性軀體,纖手復又移往他腰帶上的布結……

  也許是他等得不耐了,以驚人的熟稔,一下子剝去她的寢衣與罩衣,粉綠色的抹胸映著雪肌玉膚,透出珍珠般的柔澤。

  情況已不容轉圜的明顯,今夜,她會成為帝王成千上萬擁有過的女子中的一個

  而且最為微不足道。

  當他邪惡的雙手滑上她頸項,挑動著抹胸脆弱的帶子時,她雙手驚慌地掩上,再也沒有勇氣去褪下他最後一件衣衫。

  「別怕朕。你不是一向膽大包天嗎?」

  他將她摟抱住,在欺吻住她紅唇時,亦將她扶上床榻,開始了他種種掠奪,也存著一種征服的蓄意。他要她為他癡狂、要她的身軀因他而火熱、要她收回種種不要他的話語!只要是他要過的女人、欽點入的宮妃,全要以他為天、為神,心中只能有他一人,不允許有排拒他的念頭。

  至少,柳寄悠不能有!

  她抬手摀住垂淚的雙眼,也掩住眼中驚惶漸升的火熱,軀體交纏,磨蹭著火般的狂炙烈焰……這就是書中說的雲雨之事嗎?

  她從不以為這輩子會領受這種事,更沒想過居然是由堂堂一國之君來侵佔她的身子!老天……這是怎麼一回事!?

  「看著朕!不許遮眼!」

  他將她雙手拉開,釘握在枕側,在眼眸相望的一刻,確確真實,他侵佔了她,摘下了這一朵空谷幽蘭,不再任其悠然綻放、自得閒趣不知世間愁——

  她的淚如雨下,望著他灼熱的眼,為著那其中的堅定而悲傷——無論日後他要不要她,她都回不了無波無緒的心思,再也尋不回天真不知愁的心境了……

  非關愛與不愛,而是他強迫她記住他的一切,他此刻掠奪的行為是勝利的宣告。一旦心湖印上了他,她的日子怎麼過回當初的空白無憂?

  怕是……無論如何,這張英俊而邪惡的面孔,會積壓在她心口,成為一生的夢魘了……

  好痛……

  這種事,只有男人才會感到歡快吧?

  閉上雙眼,疲憊與疼痛的不適搾乾了她的體力,而難止的淚始終未曾停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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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12-15 00:08:20 |顯示全部樓層
第五章   

  首先發現不對勁的,是一大早端熱水前來給柳寄悠洗臉的挽翠。向來不晏起的小姐,居然在天大白後沒有起身讀書?在推門入內室後,看到柳寄悠的衣物散了一地,而……貼身的抹胸居然也在地上——小姐只有在沐浴時才會脫下這種貼身物的!

  「小姐!」

  她放下臉盆,將床帳勾好,不待查看主子的面孔,首先瞄到的是被上已乾涸的血跡。

  她低叫出來:

  「小姐!怎麼了?」

  「翠兒……」柳寄悠睜開紅腫的眼,撐起身子時因扯動了疼的下體而無力輕喘著,跌靠在挽翠身上。

  看到主子被單下空無一物,不必細想,挽翠立即面如死灰:

  「是誰那麼大膽!?小姐,哦——老天爺!」氣憤的吼因真切看到柳寄悠身上滿佈的淤痕而哭了出來。

  「怎麼了?」落霞跑了進來,在看到柳寄悠的情況後,尖叫:「是誰?怎麼回事!?小姐!回去請老爺替你討回公道!沒想到皇宮內院也有採花賊敢——」

  然後,落霞住口了,圓瞠的大眼瞪著被單掀開後主子右腳踝上的金子。

  那是……那是只有皇帝老爺才能擁有的圖騰呀!一隻精雕成的九爪金龍環,正繫在她們主子纖白的足踝上,那麼就是說,昨夜侵佔她們主子的惡徒正是當今的聖上?怎麼可能會發生這種事?

  「小姐,是皇上嗎?」落霞低聲問著。

  柳寄悠低頭看著九爪金龍,無力地別開眼:

  「幫我沐浴淨身。」

  挽翠還想說些什麼,被落霞眼光阻止。兩人默默地扶柳寄悠到浴間,先用剛才那一盆熱水為主子洗去血跡,再去燒來一盆溫水,讓柳寄悠冰冷的身子得到徹底的溫暖與舒適。

  兩人趁柳寄悠沉思時,到外頭商量。

  「怎麼辦?小姐都不說話,看來好傷心。」挽翠低語,又不明白道:「皇上幾時來的,咱們怎麼都不知道呢?還有,皇上幾時注意咱們小姐的?」

  落霞揉著額角:

  「看來,是皇上強要了小姐,所以我們不能說受臨幸是小姐的幸運。要知道,人家眼中的那一套,並不是小姐所會看中的。」

  「可是,皇上寵幸小姐,那小姐日後就翻身了——」

  「看著冷宮那些女人吧!哪一個沒被臨幸過,挽翠?咱們小姐又有多少手段與人競爭後位?只要當不了皇后,一切都是假的。」

  挽翠憂心道:

  「那怎麼辦?小姐的清白——」

  「咱們還是早日讓三王爺安排出宮吧!小姐並不喜歡讓皇上……接近,管它清不清白,反正咱們早有出家的念頭了,又不是要出宮去嫁人。」

  「我去找些藥草來給小姐洗藥澡吧,她會舒服一點。真不明白皇上在想什麼,美人那麼多,偏又要來招惹咱們小姐。」

  外頭的丫鬟們在說些什麼,柳寄悠並沒有注意,雙手輕揉著的肌肉,盡量讓自己放鬆,什麼也不想,直到揉到足踝。碰觸到那金龍,她才頓住,無法不去想起昨夜——

  當一切結束後,他原穿戴好衣物,應該走了,而她也讓疼痛折騰得昏昏欲睡,但他卻是坐在床沿,將一清涼的東西套在她足踝,為她蓋好被單時,他似乎又說了些什麼話。她沒聽進去,只有最後一句敲入了她心湖。不斷地震湯——

  你是我的人。

  什麼意思呢?「我的人」?而不是「朕的女人」?

  自秦始皇嬴政以「朕」為天子自稱辭之後,這個自創字,便成為帝王的專用,無從分割起。

  「朕」的女人,代表后妃為其所有。

  「我」的女人,則是一個男人對女人的佔有用辭。

  他的用意是什麼呢?而自己又為何耿耿於懷?他——應該不會再來了吧?得到了他要的東西,再來幾次都嫌乏味。況且,她不僅沒有嬌聲呢語地曲意承歡,反而任淚如斷線珍珠般的垂落難抑,任何男人看了,只會倒足胃口。

  她該慶幸,他不會再來了。與其保有處子身,引他想佔有嘗鮮,還不如拾棄向來為女人所重視的第二生命,以換取怡然清閒的生活。

  她不會再為此傷神了,絕不。

  疼痛會消失,記憶也會遺忘,歲月的流轉向來不留情分,一切皆會淡淡褪顏色,再也不能自憐太久。

  將外頭的丫頭喚了進來,她準備吃完早膳立即過去冷宮。

  ***

  「皇上,您昨兒的事,應交代敬事房的女史記上一筆——」江喜伺候著君王更衣與早膳。

  下了早朝,等會還要在兩儀殿北書院接見諸位大臣,也只有趁此空檔,江喜才有機會提起這種事;身為當今聖上的貼身太監,沒有什麼事是他所不知道的。皇上可以隨時撤去所有隨從,卻不能撤開江喜於五里之外,一如外出或早朝時燕奔大人的職責一般,一內一外,皆以皇上的安危為首要工作。當然這種人,除了必要的忠心不二之外,也必須心思縝密,且深諳守口如瓶,言其所當言的道理,絕對不搬弄是非,不嚼弄舌根以圖自身利益。

  自然,昨夜守在勤織院到三更天的人,除了江喜,不作第二人想。

  龍天運低首瞧著上衣襟口,原本系結五扣間的綴飾九龍金的地方,如今綴上另一條翡翠珠。那條九龍金,是他出身時,父皇所贈的,也代表他命定是真命天子的宣告,其意義深遠到不該輕易離身,更別說轉贈他人。當年他的太子妃伸手向他求取都未曾得他應允,如今他卻在一時動情間,硬是將扣環在柳寄悠足踝上,絲毫沒有考慮其草率行事的後果。

  「江喜,這事,不必紀錄。」昨夜沒讓她在甘霞殿侍寢,就表示他應允她的央求,而他即使自鄙、自厭,也不會有所戲言。反正——反正那女人也不希罕,不是嗎?她獻出身子就是要他別再去煩她!

  「那奴才叫膳房熬藥汁送去勤織院。」

  「那——也不必了。」他揮手。

  「但倘若柳才人有孕——」

  「等朕南巡迴來再裁決。」他沒有想過要讓柳寄悠懷下他的皇子或皇女,但想到要賜她藥汁防孕,卻又直覺地排拒這念頭。

  一切,讓它順其自然吧!他不該為女人煩心太多,尤其在此時公事繁多的時刻。女色只是閒暇之時的娛樂;歷代君王為女色傾國的案例令他鄙棄厭惡,當然他不會讓這種事加諸在自己身上。

  「擺駕兩儀殿。」

  「是。」江喜招手要宮女撤下膳食,轉身又道:「皇上今夜要召哪位宮妃侍寢?」

  「三十六位秀女中,朕還未曾寵幸過誰?」

  「康婕妤等共七位,皆姿色中等,不若趙昭儀的美。」江喜中肯地報告著。

  龍天運想了一下:

  「就康婕妤吧!」

  他不要去為女人費心神了,當然,柳寄悠也不會是其中的一個。她想過清靜的生活,就遂了她的願吧!他不在乎。

  ***

  別花散發芬芳的氣息,秋意散落滿庭,彷彿一夜之間,秋天就造訪了。

  招呼著丫鬟們摘取別花,準備留著釀酒與醃酸梅;在這種深宮大院,唯一打發無聊的方式,就是不斷地勞動了。柳寄悠遠打算叫家人送來一些書冊,打算學著製造花的香精,以供冷宮女子們的需求。

  不受君王寵幸,或年華老去,都不代表要放棄自己;她總是一再灌輸她們這個觀念,也許一時之間扭轉不了她們的自暴自棄,但至少她們已看來有生氣多了,不再一逕地死氣沉沉。

  「小姐,還要搖包多下來嗎?」挽翠揮汗如雨地問著。她力氣最大,負責搖動桂樹,讓花飄下來。

  「不必了,撿完了這些,今天到此為止吧!」柳寄悠挽高袖子,將一裙兜的花放入簍子中。

  正在分開花萼與花瓣的落霞笑道:

  「昨日膳房的林公公聽說小姐是釀酒的高手,立即拜託我央求小姐代他釀一壺桂花甜酒哩!你沒瞧,今日的早膳多了兩道菜,午膳也多了一些好吃的雞肉哦!咱們今年多釀一些,巴結了後城門的差爺,往後要出門買東西就更方便了。」

  因為與膳房的管事公公交情好,平日要出門只須登記一下,就可以隨採買的公公們出門,趁機回柳宅搬書、拿物品,她們兩名丫鬟行動可自由了。

  「你們兩個呀,真是巧言令色。」柳寄悠玩笑地輕斥著。

  「小姐教的好呀!」兩名丫鬟異口同聲同道。

  比起一般身份低下的奴,這兩名美麗丫鬟不僅容貌出色,更被嚴謹地教育著,在應對進退方面有主子調教,再加上自身的靈巧,到哪兒都討人喜愛吃得開;一直以來,她們兩個還沒有被討厭混不開的紀錄。

  教育得太成功了,柳寄悠歎笑。

  三王爺龍天淖晃了進來,看她們主僕三人笑成一堆,走近時,忍不住道:

  「怎麼本王每次來,就是看到你們不停地工作?」

  柳寄悠領著兩名丫頭行禮:

  「拜見三王爺。」

  「免禮了吧,老來這一套。」龍天淖含笑揮著手。

  柳寄悠吩咐兩名女婢去沏茶,才領著三王爺坐到榕樹下的木椅上,笑問:

  「近日來不是正忙著。哪來的空過來茶?」

  「再三日,皇兄就要南巡,事情還會少得了嗎?我是趁這午間的空檔溜來這兒。你簡直是永遠有忙不完的事,沒見過這麼勤快的姑娘家。」

  柳寄悠低首看著裙子上的褶痕,淡淡一笑:

  「生活要過得完美,就該找點事做,好過成日地無病呻吟。」他……要出宮了……自那日之後,已有七日未曾再有交集,可以預見往後也不會有,那真是好,不是嗎?

  龍天淖沒有察覺她的異狀,笑道:

  「你要出宮的事有著落了。上回談完後,想還是依你好了,既然你無意婚配,那本王也不該勉強。只不過,我會介紹一些不錯的男子與你交友,要是哪天你改變心意了,知會我一下。」

  要出宮了?

  「要安排我回家嗎?」太早回家,只會為父兄蒙羞,她原本希望先到尼庵住一陣子的。

  龍天連搖頭:

  「不送你回家。先到我在京城北郊的別業住一陣子,在皇兄南巡那一天,我會叫燕虹領你們由「洪德門」出去。原本我還希望皇兄會欣賞你這種聰慧女子,偏偏他對外表太過重視,這皇宮再待也沒意思了,你說是不是?本王還想待皇兄回京、我利用回北防之便,帶你一覽大漠風光,沒人知曉,又可以玩得恣意,是本王安排你住別業的用心,你不會反對吧?」

  「難為三王爺這般用心了,真不好意思。」

  龍天淖豪爽大笑:

  「其實我也是不存好心的。因為在北方認得不少草莽英雄,想為你找門婆家嫁掉哩。朋友是交來做什麼的?當然是陷害用的嘍!」

  三王爺對於他認定的朋友一向推心置腹,也豪邁不拘,即使交往的友人是一介婦孺,也用哥兒們的眼光看待,並且略顯雞婆了起來。

  柳寄悠失笑道:

  「沒見過您這種不像樣的王爺!」

  「你還沒見過更不像樣的東宮太子哩!我那皇兄未登基前才叫不像樣!盡結交一些江湖人,可以與人坐在荒漠中飲酒三天三夜,可以為了博取一名美人的芳心而做了一百首情詩天天跑妓院,種種年少輕狂比起來,本王根本是遠遠不及。」

  她訝然低呼:

  「未曾聽過這種傳聞呀!」威貌迫人的皇上,也會有那樣狂放的歲月嗎?怎麼也無法想像的呀!

  「他能登上帝位,不是沒道理的。當他以太子身份外出時,一絲不苟,行事有度,不辱沒其身份;但當他微服以一介布衣外出時,可就狂傲不馴了。不過……近些年來,沉重的擔子壓身,他漸漸收斂,也漸漸成為一名「帝王」了……唉,怎麼說到這兒了,你根本不會想聽。」

  不一會,他的低歎立即轉為高亢有神,興致勃勃地談著他日後的安排。如此不凡的女子,怎麼可以浪費地任其出家為尼?是該有個至情至性的男子來珍惜她的。龍天淖暗自決定,無論如何,也要把柳寄悠嫁給一個會深愛她的男人;這是朋友之間的義氣。

  但……柳寄悠恍然的心神,卻兀自飄飄漫漫於不知名的遠方,看著三王爺俊卓的面孔,遙想著另一張相似而威迫易怒的帝王臉——

  唉,說好不再想的呀……

  ***

  皇帝南巡,京城一大盛事。

  文武百官恭候在「承天門」外,只待時辰一到,皇輦駕了出來,全跪拜恭送,一路送出長安城南出口。

  此刻皇宮內,要遠行的皇帝祭拜過太廟先祖,拜別皇太后之後,依然利用少許的時間最後與臣弟、大臣們商討國政事宜。

  「昨日曠勇將軍差人快馬捎來密函,汝等必得密切注意後續戰況,不能讓「北丹國」的內戰波及我朝邊關百姓,更須慎防他們假內戰之名,行侵犯之實。近年來北丹國有多起擾我子民事件,得多加注意才是。」

  「這事臣弟省得,該怎麼囑咐心中有數。」龍天淖胸有成竹地點頭;別的事他不敢打包票,戰爭一事沒有什麼難得倒他。

  「再有,上回山南一帶的蝗災,朕派了工部官員前去勘察損失情況,過些日子應當回來覆命。朕已命庫房準備十萬兩黃金、十萬石米糧,三弟可依情況輕重去發放濟助,順便草擬朕意。免去山南一帶災戶三年稅賦;還有,押送賑銀之人,務必找清廉官吏,再結合一些江湖俠士護糧,這批糧草、災銀損失不得。」

  「臣弟明白。」

  「合適人選可聽從康大人的建議。」

  在側書房內廳,龍天運在交代完大臣們之後,再抓了三弟入內深談,此刻大抵已無其它事可說,剩下的瑣碎事,他就不多說了,並不重要。

  「如果沒什麼事,朕要起程了。」連接三天三夜的商議,他並不認為還有什麼事未交代完,只是隨口問問而已。

  「沒什麼事了,若有突發大事,傳人快馬加鞭南下一日夜,便可由您裁決,我有什麼好擔心的?」龍天淖仔細想了想,突然笑道:「倒是代為掌政這一個月,臣弟第一件事就是安排柳家小姐出宮,省得您回來看了礙眼。皇兄看不上眼的醜女,留在宮中浪費米糧、衣料可不好。」他也不過是順口提了一下,不料卻看到兄長沉凝的臉色黑了一半正在瞪他。「皇兄?」

  「誰要你安排她出宮!?」他低吼了一聲。

  「咦!上回您說這事要交付臣弟負責的呀,皇兄忘了嗎?」

  龍天運壓下心中倏揚的激動,也趕忙收斂自己太過形於外的怒氣,沉聲道:

  「你要安排她去哪裡?」

  「待會皇兄起程後,臣弟就要安排她到臣弟的「含碧別院」住一陣子。」

  奇怪,皇兄哪來的興致知道這種事?龍天淖可不以為重美色的皇上會突然迷戀上相貌平凡的柳寄悠;那根本是大大不可能的事。

  丙然,他的皇兄沒有再追問些什麼,看來是默許了,所以他又多舌地說了一些:

  「待皇兄南巡迴來,也正是臣弟必須回北邊防時刻,順便可以帶柳家小姐到北方看一看;如果可以,為她婚配一門好對象,相信柳大人不會反對的。」

  龍天運神色深沉,盯著三弟好一晌,泛出一抹別有深意的笑;恐怕……天淖難能如願了。

  即使沒有正式紀錄下他臨幸柳寄悠的事實,但她已成為他名副其實的宮妃,則是不爭的事。沒有人!沒有人能娶走皇帝臨幸過的宮妃,即使他終生不再垂幸她也是一樣,何況——他不想再掙扎自己仍想要她的事實!未曾再涉足勤織院,只使慾望更熾烈而已;他仍是要她!

  「你退下吧!叫他們準備好,朕要起程了。」

  「遵旨。」龍天淖躬身退下。

  龍天運保持著不變的坐姿,收起摺扇,低喚了聲:

  「燕奔。」

  一抹黑影由窗外閃了進來,屈著一腿跪身候旨。

  「微臣在。」

  「朕登上輦車時,要看到柳寄悠。」

  「是。」

  黑影復又在一閃之間消失。

  龍天運微笑起身,讓一邊伺候著的江喜為他披上披風,穿整好衣冠,大步往外走出去——

  ***

  柳寄悠頭疼欲裂,全身無力地悠悠轉醒。

  她在哪兒呢?

  昏迷前的最後記憶是她與丫頭們正困好最後一堆書,才要叫兩個丫頭收拾衣物時,卻突然陷入黑甜鄉,一切人事不知。

  睜開眼,看到的是金黃色的八角形帳頂,上頭精繪著金龍圖騰,並綴滿了華麗的珠寶……而且晃動的感覺告訴她,她正在馬車上。

  「醒了?」低沉的嗓音由右側方傳來。

  「呀!?」

  她撐起身子,看到的是一身龍袍帝冠打扮的聖上;正式的衣冠又將他的王者氣勢烘托個十成十,讓人不敢瞻仰。

  「皇上……」柳寄悠直覺地將身子往後裡,抵住了轎身,與他在有限的空間內遙望著;她怎麼會在這兒呢?

  龍天運好心情地淺笑著,任她躲得再遠,到底也都在他輕易觸手可及的範圍,所以他笑得閒適自得,只須稍移個身,他們馬上又近在咫尺了。

  他輕托住她光潔的小下巴:

  「你該覺得榮幸,朕的輦車連死去的劉皇后也不曾搭過。」

  「為什麼我會在這兒?」

  「可人兒,因為朕突然覺得此番南下,單獨一人未免寂寞,何不找人來作伴呢?」

  君王出巡,不是沒有過攜妃妾同行的例子,但,其實如果可能,君主應是不甚喜愛有人同行,礙了他尋芳的樂趣吧!何況,是絕色佳人也罷,偏偏是她,那就不得不懷疑皇帝的居心了。

  「為什麼是我?原本今日是我出宮的日子呀……對了,我是被擄來的,那三王爺他們——」

  她漸漸串起所有的片段,較能思考更多,卻被龍天運打斷:

  「寄悠,朕的才人,你不明白一旦被君主寵幸過的女子,終生出宮不得嗎?至於要你伴駕南巡,則是朕以為那會有趣得多,順帶可以讓朕想一想該怎麼安排你才好。」

  這輩子她是休想逃開他身邊了,不管他往後會不會再臨幸她。他悠閒以待地看著她臉色微變,雖然頗傷人地不像在欣喜若狂,但能擒住她,抹去她凡事皆在掌握中的表情,看著她慌亂就頗快人心。是的,如果他第一千遍自問著為什麼要叫人挾持她同行,答案就是這個——他要這個不在乎他的女人慌亂、無助,然後終於臣服,以他為天地神,一如全天下的女人那般。

  那是任何男人野蠻天性中皆具備的狩獵本色,並且要求絕對的征服。

  所以,龍天運不認為自己對她有什麼喜愛之情,因為她的外貌還不足以讓他傾心。他眼光向來很高,一切,只是為了純男性的征服,也是他打發閒暇時間的遊戲,並且由他掌控所有情況;一旦完成了收服她的過程,柳寄悠對他而言,也不過是他眾多失寵的妃妾中的一個。這是他對自己行為的解釋,並且深信不疑。

  不讓她出宮?柳寄悠被這一句話嚇呆了。

  「皇上,您不是允諾過三王爺,要讓我出宮的嗎?」

  「朕反悔了。」他很輕快地回應,並且人也欺到她面前,與皇袍帝冠不相襯的,是那張賴皮兼頑皮的俊臉,他是篤定要耍賴了。

  她抽了口冷氣。如果不能以他的身份去牽制住他的行為,那她還能用什麼方式在對陣中佔上風,進而阻止他為所欲為到放肆的地步?

  「你要什麼?」她屏息低問。

  「朕要的——」他一指托起她下巴,微笑出邪惡的放肆:「待這一個月過完後。咱們再來看看你值得朕做怎樣的安排。」

  她深深吸了好幾口氣,極力冷靜,雙手撫住狂跳的心口,不讓自己的恐慌顯露太多:

  「好的安排如何?壞的安排又如何?怎樣去界定?」

  他瞇起眼,輕哼了聲:

  「也許朕該先問問你是怎麼界定才是。」差點忘了這女人向來表示不屑他賞賜的任何地位、榮寵。

  「民女不敢。」她輕喃,想要別開頭,閃掉他灼人的逼視,無奈他手指堅決而執著地捏住她下巴,不讓她有機可趁。「民女……只是……卑微地期望皇上的好安排代表著終究會放民女出宮——」

  他打斷她:

  「休想嫁與他人!」

  「不,不是為嫁人而出宮,而是出家為尼,或遣回家一輩子不再嫁人……如果皇上能夠做這種安排,那民女必會在這一個月內盡心服侍皇上,以期……他日的自由之身。」她抖瑟著大膽言辭,讓所有不敬顯得楚楚可憐。

  龍天運放開她,神色冷然。心情忽爾變壞:

  「那就讓朕看看你盡心的服侍可以做到什麼程度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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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12-15 00:08:33 |顯示全部樓層
第六章   

  皇帝南巡,第一夜落宿在春頤縣皇家別業中,在地方百官朝拜後,再聽幾位首長報告完政績,便已是休息時刻了。

  十數位精挑細選而來的美女侍婢,兩兩成列地守在皇帝寢室之外的小院落,從衣物到盥洗器皿一應俱全,而且——情況很明顯,由美婢的暴露衣著看來,如果皇上想要特別的服務,也絕對不會失望。

  可惜的是,龍天運沒有太多尋芳的心情,他目前想採的花,只有柳寄悠這一朵。

  「江喜,打發她們走。你也可以去休息了,今夜有柳才人服侍著。」

  「奴才遵旨。」江喜立即出去指揮著。

  偌大的寢房,只剩立在窗口的柳寄悠,與坐在床頭的龍天運。

  「皇上要辜負了地方官的美意嗎?」她其實是訝異的。「人不風流枉少年」,正是這少年皇帝的名言,如此視眾多美人於不見,實在是……浪費了。

  「為朕更衣。」他沒回答,只召喚著。

  她輕顫了下,緩緩走過去,這時江喜也讓一群美婢將器皿放在外頭,一陣腳步聲後,終歸於沉寂,代表人皆遠離。

  從沒服侍過男人,一時之間只能無措以對。先讓他洗臉吧!柳寄悠心中想著,便到外頭端了溫水與布巾進來,他已起身等她動手;她輕咬貝齒,有些笨拙地解他衣扣,卻不由自主地回想到上回……她也是這般害怕與拙劣,怎麼也解不開他的衣扣!

  不期然對上他睜然的笑眼,她忙躲開了去。

  「還是沒有進步哪!」他大手包住她的柔荑,往懷中一帶,她只能無助地任他抱摟滿懷。「朕今夜只要你。」

  「呀!」有美女可以挑選的情況下,他為何要屈就她?她以為……她只需要填補沒有美人在旁的空檔而已。

  雖然沒有服侍過人,但他的手顯然比她靈活上百倍不止,在她怔愣中,他已解開她上身的衣物,露出雪白的肌膚。她低呼著,但無力反抗,也不能反抗;上一回疼痛的記憶襲上心頭,微顫的她只能緊閉上雙眸,懷著忍受的心態去承受即將再度來襲的疼痛——

  她真是懂得讓男人備感挫折!

  龍天運湧起好笑復好氣的心情,無奈地看著她蒼白的表情。休說種種加諸在他身上的尊貴身份,致使天下女子莫不大獻嬌柔媚意,就以純粹男人與女人之間而言,他還不至於不堪到讓女人用「忍受」的心態去應付了事吧?

  他有這麼差勁嗎?從他十六歲開葷以來,可不曾聽過這方面的抱怨呵。即使他扮成平民公子哥,所嘗過的美人兒哪個不死心塌地的?

  看到她這個表情,不免也恰巧想起他佔有她時,她淚流不止的情景,心中有著些微的心疼,禁不住在她耳邊道:

  「第二次不會再疼了,相信朕。」

  她睜開眼,訝然地接收了他眼中的輕憐疼惜,而這種溫柔,又比上回強悍蠻占的霸氣更令人心顫上幾分。霸氣的男人攻佔的是女人的身體;溫柔的男人侵略的是女人的芳心,且後者顯然更容易使人萬劫不復。

  沒有給她太多思考的空間,他竟一把抱起她,往床榻而去

  「皇上,您尚未更衣、洗臉……」她著慌地低呼。

  他微笑:

  「出門在外,繁文縟節就稍省了吧!朕可不希望老被規矩牽絆著,那樣一來,人生豈不無趣得緊?」仔細去想,他已辛苦了這麼許多年,幾乎忘了放鬆君王的身段是什麼滋味了。

  而這小女子的提醒,可不是真的要他守禮規矩,而是要他分心,他哪有不明白的?

  他或許是個因權勢在手而稍忘了謙遜、把霸道行使得理所當然的男人,但可不是個笨蛋。之前數次的對陣,常是被她氣得拂袖而去,被她用各種方式提醒身為君主該有的泱泱大度而放過她的無禮,但幾次過後,也摸清了她慣用的伎倆,應對上而言,她恐怕得再找到別的方法來令他收斂了。與女人鬥智,其實挺有趣的,尤其是對她這麼一個才思敏捷的女子。

  看著向來冷靜自得的女子無措慌忙,真是一種無上的快意。

  「好了,你可以為朕更衣了。」揮下床帳,橫陳在床鋪上的玉體已盡數裸露:他半坐著,好整以暇地說著。

  柳寄悠雙眼再也不敢與他對視,抬著雙手解他衣扣。在這種無寸布蔽體的情況下,她什麼也不能想,整顆腦袋發脹、發熱,夾雜著懼意,明白地知曉自己處在徹底的劣勢;他存心逗著她的。

  幾乎像是花了地久天長時間,才讓他的衣物離開他雄健的體魄,她別開了眼,等著待宰的命運。

  然後,他灼燙的軀體輕輕壓住了她,猶如蓄意的征服、存心的掠取,他以驚人的溫柔對待她。

  曾有過的壞記憶一一被洗刷殆盡,不愉悅的肌膚相親,竟也漸漸襲來舒暢的感受……

  閉上雙眼,她怎麼也不明白這是怎麼一回事。而這個男人……這個堂堂一國之君……在無時無刻、任何事情上,都是要求絕對的臣服吧?否則哪會這麼待她?急切地要引得她神迷不已,屈服在他身下,萬劫不復——

  以著一個男人的自負而言,豈容得區區女子在他看中時沒有臣服;他要的,就是這個吧?

  為什麼呢?她不是美人,她的不屈服折損不了男人的自尊、自大呀!

  不明白啊——為什麼?

  由疲憊中轉醒,發現自己枕著一隻手臂,背後貼著一具溫熱雄健的軀體——

  四更天了吧?她緩緩坐起身,四下找著衣物。

  與皇帝共枕一宿是不合宜的,這是正宮娘娘才有的資格,何況,他與她之間,只有性的征服,而沒有情感的溫存。這個胸膛,尚不足以令她留戀,也永遠不會有留戀的一天;如果身體的清白已不是她所能保有,至少她可以保有她的一顆心,不去繫掛在擁有三千佳麗芳心的男子身上。

  他真是俊!她邊穿衣物邊看著他,全天下的女人大抵都希望嫁到這麼英俊的夫君吧?只是,太好的條件,又多麼容易使女人心碎!

  穿整好衣物,替他把錦被蓋妥,她無聲地走出去。

  前廳佇立著兩個人,自然是江喜與帶刀統領燕奔大人,他們正各自休憩著,但她的出現,立即令他們起身,馬上蓄足了最佳精神狀態。

  不愧是與皇帝同生共死的貼身衛士。

  「這兒有房間可以讓我休息嗎?」她低聲問著。

  江喜怔了一下,道:

  「尚有數間空房,請隨奴才來。」

  可不曾見過有女子不眷戀君王溫存的呀,尤其出門在外,莫不希望摒棄一切禮教,強佔君王身側,大作正宮娘娘的美夢到天大白。自然,也直到這時,江喜閱歷豐富的眼,才稍稍能明白此次會有她伴與南巡的道理。

  心性上而言,她確實是特殊的,莫怪皇上會破格臨幸這種姿色的女子。

  「朕沒要你走!」低沉且不悅的嗓音由內室的入口傳出。

  正走到大門口的柳寄悠還來不及跨出門檻,扶住門柱的手緊了下,轉過身,淡道:

  「皇上要更衣嗎?或是沐浴?」

  「那是天亮後的事,過來!」他向她伸出手,其命令無可違拗。

  「去吧,姑娘。」江喜在她背後輕促著。

  她能抗旨嗎?對自己苦笑了下,只能柔順地過去,將冷冷的手放入他溫熱的掌心,任他拉回內室,隔阻了外面兩人的目力所及,整個人被他牢牢摟抱住。

  「你已習慣與朕唱反調是嗎?」他著惱的語氣微噴著怒意。她是他的人,卻要他一再命令才肯順服,她明不明白「君主」所代表的意思?

  「我只是做我身份所該做的,皇上不能譴責。」她輕淺地笑了下。

  她不是天生好挑,亦不是生了一顆比人大的膽,只是生性中的淡泊隨意,讓她不會太重視權勢所代表的利害關係,即使是面對君主,若無所求、無圖什麼,那麼,君王對她而言,也不過是相同於其他尋常男人罷了。目前差別在於,她與他多了一層親密關係。

  但那又如何?與他有過這種關係的女人只怕是數不清了。可以料見的未來,只會更數不清下去。

  她沒有擁此自重的需要,永遠不必有。

  「你是朕的妃妾,亦是臣民。」

  「是。」

  「因此你有著完全順從的義務。」

  「當然。」她點頭。

  「那你為何總做著令朕不悅的事?」

  她笑了,目光炯炯地直視他,無法控制自己湧上的奚落,逞了口舌之快:

  「皇上,世間種種事件在對錯的評定,並不是界定在君主的喜怒之上。酒池肉林可以取悅商紂王;焚書坑儒可以令秦始皇大悅;諫諍之臣魏徵老是惹怒唐太宗,幾度差點人頭落地。歷史上可證,忠臣向來只會令國君惱怒,只有弄臣才會懂得迎逢君王大悅;而昏君屠殺敢直諍之人,明君即使震怒也會親近令他狂怒的忠臣能人。皇上,金壁皇朝訂定的宮規,明定正妃以下的女官,不得伴君側終宵,奴家只是順從而已。莫非皇上認為無視於宮規,才叫順從嗎?那麼皇上可得想一想,他日回朝後,快快更改宮規才行,那樣一來,奴家的「服從」就會符合皇上您的標準了。」

  這樣直言無諱又伶牙利齒的女人,讓她只是個女人真是個損失。

  懊震怒的龍天運反而笑了。柳寄悠該慶幸他生性較能容忍女人的放肆,尤其放肆的方式包裝於博學多才的口才中。他不自詡為明君聖主,但向來是講理且惜才的,所以這一番精采的奚落暗諷,他視為她平和性格的反撲;看來也是他逼急了,而且確實他有點蠻橫。

  畢竟這女子從未真心要許身於他。

  將她拉到床榻上:

  「你知道男人怎麼應付利舌的女人嗎?」他邪笑地問,鼻尖磨蹭於她耳畔。

  她怔愕地盯住他,只能搖頭,無言表示出她的不解;為什麼他不怒反笑?

  「封住她的嘴,直到征服那一日的到來……」

  ***

  他——真是瘋狂!

  看著皇輦隊伍自歧州出發,終至再也看不到,柳寄悠仍不敢相信皇上當真「逃」了!並且挾持著她,只留身手一流的燕奔守護一旁,任其大批禁軍擁著無人搭乘的皇輦直往江陵而去,讓天下所有人以為他一路「規矩」地南巡,沒有任何異狀,而他們當下成了平民。

  這樣置安危於不顧的任性行為,堂堂一國之君怎麼做得出來?而——他身邊的人居然任由他去玩?要知道,國君的安危足以動搖整個天下的和平或動亂,他……怎麼可以讓自己處在無人保護的境地,暗笑自己偷了五日清閒?

  柳寄悠久久無法收回自己不置信的眼光。龍天運身上一襲白衣儒衫,風采翩翩得讓路上行人頻頻注目,每個掩扇而行的姑娘們也頻頻拋來帶情的媚眼,可見少去九五之尊的威銜,這人依然天生是目光的焦點。

  「走了吧!原本打算快馬進江陵遊玩,但歧州風光尚可,不妨先待上兩天,再奔至江陵。你說如何。寄悠?」

  他當然不是真心在徵詢她的意見,只是在告知行程而已,願意開金口告訴她已是天大的施恩了。

  她低下頭:

  「老爺開心就好。」不然她還能說什麼?

  「燕奔。你說歧洲的「狂嘯山莊」可借咱們住上一宿,不會太打擾到人家吧?」

  燕奔恭敬回應:

  「不會的,爺。狂嘯山莊莊主葉放歌是江湖上有名的好客正義之士,亦是屬下有性命交情的好友。」

  「不打擾就好。」他點頭。

  柳寄悠猜測著他的用意,一時之間又看向他俊挺的側臉,卻被他逮個正著。

  「暫時充當在下的小娘子不介意吧?」他彬彬有禮地戲問著,同時已將她的小手抓繞在自己臂彎中。

  近日來他總是這樣的,不是惹得她退無可退之時用凌厲的口舌與他衝撞,便是以多情的姿態摟她、看她,只要她無措或動氣,都能令他大樂上好一會。

  他—真是奇怪的人,愈相處愈令她失了方寸。

  「不介意。」她低下頭,收不回手的情況下,只能任他牽扶著走。

  一路上,他們閒散地走著,龍天運興味十足地看著市井上的形形色色,一邊與燕奔聊著;而柳寄悠也漸漸尋回自己的平靜,努力忽略兩人親密的接觸與他的手指扣住自己手指的感覺。

  畢竟是第一次出遠門,並且置身於平凡人的世界中,全然不同的風貌煞是吸引人;她發現,自己身邊的兩名男子也是他人注目的重點。

  這沒什麼好奇怪的,不是嗎?

  粗獷豪放又不失銳利的燕大人,向來是宮女們談論的英俊男士;而皇上天生的俊美與王者風範,更是折服了天下眾人的心。

  這種情況而言,她其實該高高地昂超下巴,睥睨自得地擺出高傲,去氣煞一票美人少女的妒心,畢竟她正被一名天下少見的俊偉男子挽在手中呵。

  只是……為什麼她不會自得,只感到無奈的好笑呢?

  要說她不會對這麼俊美的男人動心,根本是不可能的,尤其近日來日夜不離地相處,看得到他帝王之外的各種面貌,要芳心棄甲太簡單不過了。她是喜歡這個男人的,只不過一再告誡自己到此就好,否則淪陷的下場絕非她承受得起的。

  她要的……如果她這輩子非要與一個男人相戀不可,她要的,是一對一的摯情,而不是分配過後偶爾的溫暖;更甚的,是永不再臨的皇恩。她不美,不是嗎?

  忡怔的雙眼,不自禁地膠著在天橋下一對賣杏仁茶的中年夫婦上——丈夫正揮汗如雨地招呼客人,而妻子一邊食稚兒吃飯,一邊拿著巾子要給丈夫抹去汗水,含蓄的舉止間,有濃烈的情深義重、互相扶持。忽地,一邊照顧火爐的六、七歲小女孩跌了一跤,丈夫連忙奔過去抱起正欲哭疼的女兒,笨拙地揉著女兒的痛處,夫妻倆以眼神交流了心疼與好笑……他們,一定是相愛的吧?那也是她一輩子希冀不到的天倫之樂。

  「想喝茶?」龍天運在她耳邊問著,因為他注意到她一直看著賣杏仁茶的攤子。

  她看了他一眼:

  「能喝一碗茶嗎?」除了這麼說,還能抒發其它感想嗎?她柔了笑顏,藉著低首掩去不該浮現的想望。

  龍天運沒有探索到她向來深藏的心思,只道:

  「你想要什麼就要開口說,渴了就要告訴找,否則吃苦的是你,內疚的是我哩。」

  她又泛開一抹笑,草率點頭了事。如果渴望的事經由開口就可以得到,那施與受之間就累人了。饒他是一國之君也會被「要」垮,他又哪來三千顆真心去分配給他的妃妾?

  不能索討他的感情,即使她已逐漸深陷。唉,近日來一再思考,依然肯定以朋友身份去自居,才會安適過日子,再親密的關係又能保證什麼?沒的。

  「喝茶。」他細心接過杏仁茶給她。

  「謝老爺恩典。」她淺笑接過,流轉眸光又看向那對夫妻,不料龍天運也在注意她的舉動。

  「你在想什麼?」

  她眼中的世界,總與他人大有出入,而她常泛著自得的笑,像是對事物有什麼領悟,會讓人禁不住想與她分享快樂,聆聽她的世界正在運轉著什麼。瞧她這種面貌,很難不神迷嚮往。

  「品味著他們的快樂。」她回應。

  他聽了好笑,掃了眼那對忙碌的夫妻——一身補丁的衣服,汗流浹背地工作著、招呼著客人,又不時要哄小孩,為了把一碗兩文錢的杏仁茶推銷出去而扯喉吆喝著,沒一刻能清閒,這叫快樂?恐怕他們本身也不覺得快樂吧!當人們生存在求溫飽的階段時,很難去思考他們快不快樂的問題,只能說是知足而已。

  柳寄悠只消一看,便明白她的聖上在想什麼,由他微聳的眉宇可明白看出他並不以為然。

  「老爺不認同?」

  「沒有理由同意。」

  他以為她又會發表精僻的見解,但她沒有,微點頭。喝完最後一口茶。

  這種事沒什麼好爭論,見仁見智而已。而男人與女人在看法上的差距向來頗大,他們又怎麼明白區區平凡女子對丈夫和子女仰望一生、投注一生所希冀得到的回報是什麼呢?無非是忠心的丈夫、聽話的孩子,然後再貧苦過日子也和樂無比的家;這是女人觀念上「快樂」的極致。

  但男人在妻賢子孝外,還有功名利祿、香車美人……種種更上層樓的追求。

  沒有什麼比較偉大的評定,只是男與女之間必然的不同,猶如權勢大如天的龍天運,永遠不會明白與妻兒在一起共患難算哪門子快樂一般。

  永遠不會有見解相同的時刻呵!他們是如此不同,是否天生注定了不適合相守、相戀成一對?

  天命如此,她就沒什麼好掙扎的了,回京以後,各分東西,好過再入宮當他的冷宮妃妾之一。

  懸著數日的心慌,給自己找到了方式去安定;她笑了。

  「你又笑成這樣子了,讓人捉摸不定,又想狠狠摟在懷中防止你飛走。」他低喃。

  而她,只是淺笑不語。

  終究到最後,他與她也只會是陌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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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12-15 00:08:57 |顯示全部樓層
第七章   

  狂嘯山莊是江湖上有名的武林泰斗世家,一脈單傳到第四代,卻出了個善經商、不重武學的傳人。但,除了武林泰斗之名不再之外,倒也不能說現任莊主葉放歌是個文弱無比的書生,畢竟家學淵源,武功也算是上乘了。

  好客博學的本性永遠難根除,也之所以讓葉放歌廣結善緣,即使落難亦有福星搭救。五年前經商途中遭惡匪搶劫,他所遇到的福星便是回家省親、路見不平的燕奔,也就結成了好友。

  江湖人物,是一般國法治理不到的,他們自有一套解決恩怨的方式。

  而龍天運未曾稍加干涉,除了江湖人物未惹出什麼禍國殃民的大亂子之外,也因為目前江湖上的黑白兩道勢力均等,消長之間互相挾制維持穩定的局面;再者。國運昌隆的太平治世,即使江湖人士起了小戰亂,也難以破壞和平的大環境,因此他相當縱容這一票法治之外自成規矩的江湖人士,無意招安或干涉。

  在葉放歌這些江湖人的眼中,看到燕奔對另外一名卓爾男子必恭必敬,只約略猜測到應是皇族之人,王爺、世子什麼的,很難去猜測他可能會是當今聖上的身份。

  「燕兄,你可輕鬆了,皇帝老爺南巡,你大約可偷到一個月的清閒,可得讓小弟招待一番了。」葉放歌豪邁笑著,為著故人前來而欣喜不已,斯文中夾江湖味的氣魄讓人一見即產生好感。

  當然,江湖兒女亦有別於京城那一套上流人家的規範,葉家的女眷們全大刺剌地站在門廳一邊直盯著來客看。除了英武年少的燕奔其外貌與高官階令人心動不已外,這一名來自京城的翩翩佳公子更是令人雙目一亮,芳心暗許;高貴的氣勢、俊美自如的外貌、錦衣精繡樣,一看便知是系出名門,風流倜儻得讓人昏眩迷戀。

  「燕大哥,介紹一下他吧!:」心急的葉家么妹葉浚芳不顧分寸地叫著。

  而其他幾位名門武功世家的千金亦是明作不在意、暗裡注意不已,心中頻呼:多麼俊美的貴公子呵,終於出現堪與我匹配的人兒了!

  柳寄悠暗裡感到好笑。相形之下,她都懷疑自己是否真的站在這大廳之中,否則怎麼沒人有空看到她呢?而她一隻手還吊在皇上的臂彎中哩!

  燕奔以眼神默問主子,龍天運含笑點頭,拱手道:

  「在下姓雲,叫雲天龍,打擾了。」他又摟來立在身後的柳寄悠:「這是拙荊。」

  抽氣聲響遍廳內,全發自五、六個女孩口中,可見他們的抗議是多麼嚴重。

  葉放歌不愧是見過世面的人,即使訝異也不會放在臉上去傷人。亦拱手道:

  「雲公子、雲夫人,你們能來敝山莊作客,是在下的榮幸。現下,讓在下派人引兩位前去廂房休息、梳洗一番,可以嗎?」不知為什麼,在這面貌俊美溫和的男人面前,他總不自禁地恭敬了起來,並且感到天經地義。

  龍天運回禮:

  「不好意思,打擾了。」

  不一會,他們便由總管帶領往後方而去,留下燕奔與好友敘舊,自然難免會有一大群女聲詢問關於俊美男子身家的種種。

  燕奔雖然天性豪爽,怛不該說的,休想自他口中套出一丁點消息。當然,眾女的心願是無法達成了,眼睜睜看他們哥倆好把酒言歡敘舊。

  而這廂的龍天運與柳寄悠,被安排在「嘉賓居」,是一個自成格局的小院落,相當的實潔淨,並且已有五、六名僕人守在一邊等著伺候來客了,可見狂嘯山莊果真相當好客,力圖做到讓人賓至如歸的地步。

  即使在宮中讓人伺候慣了,但面對要為他沐浴的兩名女,龍天運仍是揮手遣開了去,對總管道:

  「熱水留下就好,其餘的全帶走吧!」

  當然,這種重責大任又落在柳寄悠手中,她只好以她永難純熟的技巧去服侍她嬌貴的皇帝老爺;誰叫她千金小姐的教育中,沒教過替男人洗澡這檔子事,而她的「老爺」則命好到不知道什麼叫「自己動手洗」。

  「皇上不曾讓宮女服侍過嗎?」她一邊為他搓背,一邊問著。

  「極少。」沐浴是一種享受,但倘若讓人虎視眈眈地「欣賞」兼垂涎,那就不怎麼愉悅了。宮女之中亦不乏想趁機登上妃位之人,當年的衛子夫不就是這麼當上皇后的嗎?他恰巧不怎麼欣賞那種調情法。

  她看他表情,大抵也能意會。

  「皇上應當找一個才貌相當的美人同行才對。而寄悠認為,扮夫妻,倒不如扮主僕來得恰當。」

  他壓住她正扶他頸子的纖手:

  「除了容貌之外,她們的氣質、心性沒一個及你。」

  爆內或宮外?她點了下頭,將手抽出他的箝握,改抹他胸膛。

  「那又如何?皇上在為寄悠不平嗎?」

  他笑,趁她揉他腋下時傾近偷香了下她的櫻唇。

  「你何須朕的不平?你又不自卑自艾,只是,太過於不在意地自嘲,令朕不悅而已。」

  「有條件的人可以自傲、自負;沒條件的人只能為自己找一條出路,別讓自己的怒氣滿溢成災,顯得更加醜惡才是。皇上看中的,不正也是奴家自我安慰的本事嗎?」

  「但你可不曾表現出榮寵該有的狂喜呵,讓朕感到自己不是那般受仰望。」

  她悄撇了他一眼,看到他心情不錯,才坦白地回應:

  「少一、兩名仰慕的芳心,不至於折損到皇上的驕傲吧?何況,皇上也沒有太多時間一一垂幸每一顆傾來的芳心,又何必貪心太多?」

  「但,一旦朕有所垂幸,那顆芳心卻不肯傾過來,你說,朕如何能甘心呢?」

  「寄悠早已是皇上的人了。」她移到他身後,再加了些熱水,讓漸冷的水又回復舒服的溫度,避開這話題的心態相當明顯。

  「寄悠——」他拉她到身前,不讓她退開,雙眼直直望入她黑瞳中:「朕懷疑再這樣下去,會有放開你的一天,你必須讓朕厭倦,才能如願地讓朕放開你。你想出宮的對吧?」

  他能成為一國之君、能在眾多皇子中登基成正統,除了他是長子之外。當然也因為他是所有皇子中最聰明果斷、明察秋毫的人。從柳寄悠肢體間的表態,與近些日子來相處上所瞭解,這個女孩嚮往的,是淡泊的日子,無情無慾地過著半出家的生活;如果會嫁人,至少也不是困守在皇宮過一生。

  她對他沒有太多的眷戀,這是令他不悅、卻又否定不了的事實。

  柳寄悠不敢點頭,否則他的脾氣一旦被挑起,就不是那麼好說話了。她只低聲道:

  「皇上可以起身了。」

  他起身了,高大的身軀正好形成陰影完全地罩住了她的世界。

  「讓朕看看你愛上朕的光景吧。也許以感情換自由是值得嘗試。」男人不都是如此嗎?對得到的東西棄若敝屣。

  愛上他?不早就愛上了嗎?只是,必須有形於外的熱情相偎,才叫心儀嗎?她薄弱她笑著:

  「心碎了,怎麼辦呢?自由的代價未免太大。」

  「讓朕看看到最後會怎麼辦吧!」

  幾時容得女人來對他索問心碎之後的結局呢?身為皇帝,沒被教育過這方面的善後問題呀,否則冷宮從何而來?然而,他卻為她的話心悸了,只為她。

  ***

  「你家相公是做什麼的?」

  「是不是與王孫貴族有關係呀?」

  「對呀,我聽說長安有一名大戶人家正是姓雲,同時也是皇太后的表親呢!」

  「你們成親多久了?」

  直言不諱的問話,從一大早便盤旋在柳寄悠身邊,幾乎包圍成一圈惡形惡狀的夢魘。

  男人們倒好,早由好客的葉放歌領著出門賞玩了,而女眷們理所當然陪著她談些閒話。

  江湖女子果真是大方到不遮掩的,哪有人拚命問人家相公的種種私事,端差沒直說:他身邊尚缺妾位否?我也來擠一擠如何?擺明了絲毫沒有把平凡的柳寄悠看在眼內,那股子妒意可直接了,女人們都認為她不該嫁到這麼好條件的男人。

  饒是柳寄悠天生的好脾氣,可也受不了由早上一路被追問到午後的疲勞,讓她沒機會清閒;在好不容易不必伺候皇上的空檔,卻沒法子看書或看風景,心中湧著煩悶,不知該怎麼打發這些人才好。

  可見這些人昨天沒法子由燕奔身上挖出一個消息;當然,也沒有她胡謅的分。

  但人家可不饒她,尤其葉放歌的小妹葉浚芳問得最咄咄逼人。

  「雲夫人,你總該回答一下吧?我們問了這麼多。」

  她放下茶杯,直視面前容貌嬌美的女子:

  「知道了又如何呢?葉姑娘?」

  「哎呀,我們對京城人好奇嘛!」一個女子回應。

  葉浚芳更不客氣:

  「我們只想瞭解雲公子為什麼會娶你?」哼!一定是媒妁之言,不然這女人怎麼可能嫁到好丈夫。

  柳寄悠微笑以對:

  「你心中不早就給自己答案了。喏,我相公會娶我是門當戶對的媒妁之言,掀蓋頭那一刻要後悔也來不及,不是嗎?而且,我家相公一定是有錢的名門公子,在京城橫行揚威,無人不知、無人不曉;而我,唉……真是瞎貓走到死老鼠運,怎麼可能嫁到好丈夫,偏生你們這些大美人左等右等,就是等不到好男人出現呢?你們的問題,其實是不需要我提供答案的,你們心中早有了。」

  輕輕柔柔的嗓音裡,很難想像居然講的是含諷的話,目前她只求這些人快快走開,讓她安靜而已,顧不得禮貌問題了。

  「至於你們心中所圖謀的,我不會反對,但看你們的本事如何了。可以嗎?」

  滿臉青鐵色的少女們在這一句話中找回了生機,平息了羞惱的怒火。依然由葉浚芳發言:

  「此話當真?」她已開始幻想纖纖玉臂勾在俊男手中的美好遠景了。

  「當真。」反正也容不得她來為此置喙。

  女子們得到初步滿意的答案,開心地步出嘉賓居,終於善良地還給了她雙耳清靜的時刻,真是功德無量。

  不過清靜的光景並沒有維持太久,當她收回看向藍天的目光,再平視回前正門,已見著一名白衣美婦懷中抱著稚兒正沉靜地看她,眉宇間的愁懷益顯得身子骨的弱不禁風。

  被人打斷了寶貴的平靜,可以安慰的是這位不速之客看來值得深談,所以柳寄悠回以笑容,不見慍色。

  「很抱歉聽到剛才的談話。原本我只是來探問貴客是否住得舒適而已,可是……我想……也許咱們可以談一談。」柔美的白衣少婦神情中充滿愁色,分明是為情所困的模樣,有些無措地發現自己尚未表明身份,忙道:「我叫柯醉雪,葉放歌是我夫婿。」

  是莊主夫人?可是昨日宴會上所介紹的家眷不曾出現呵。倒是有一位美麗,並且看來充滿主母之風的婦人坐在莊主身側被稱為夫人。

  柳寄悠不動聲色,也沒有多事地探問,只道:

  「夫人敢情是要問我對夫婿納妾的看法?」

  柯醉雪訝然怔了下,沒料到來客居然如此聰穎,一眼便可看出她的愁結。

  「是的。我不明白……當你所愛的男人又有了其他心儀的人,為何你可以做到不在意?我一直在我,想找到可以平息妒火的方法,有位師太叫我修佛,可是……修了佛,修不去妒心,怎麼做方可以無動於衷呢?」

  柳寄悠柳眉一揚,訝異了:

  「修佛是一種心的修行,可不是用來逃避俗世的工具呀!移轉痛苦固然是好法子,但對問題置之不理,我不認為是好方法。你深愛葉莊主吧?」

  柯醉雪沉痛地點頭:

  「如果不愛他,哪會有那麼深的甬苦?你不能體會吧?如果你體會不了,除了他尚未納妾,就是你沒有放下感情去對待,否則你就該明白什麼叫心碎。」

  沒有深愛過,並不表示不明白痛苦所代表的情境。她不讓自己有執念,就是太明白她無法承受心痛的次數;也所以,她對皇上的「愛」,沒有到死去活來的地步。

  心碎了,怎麼辦呢?男人要求女人的心,卻又輕易棄若敝屣,不善加珍惜,活該女人要掏心,是不?

  「如果男人無情,那就學著不要讓自己受傷;心既然碎過一次,再痛也慘不過這一次。我不知道你的情況如何。但我依然不會反對丈夫納妾,因為當男人執意做什麼時,女人的聲音向來起不了作用。氣憤以對又如何?你的傷心若無人憐惜,愁腸百結也僅在消耗自己的青春與美麗而已。」

  柯醉雪怔然瞧她:

  「你一定沒愛上你的丈夫。」

  「是夫妻,但不見得非愛不可。」她走近,看她懷中六、七個月大的小女嬰:「好可愛的女娃兒。」

  柯醉雪溫婉而笑:

  「是呀,叫芙雅,如今是我唯一可以放心去愛的命根子了。我娘家叫我快快再生一名兒子,抓回丈夫的心,別讓二房的兒子搶先出生;昨日你應看得出來,她目前有幾個月的身孕了。兒子、女兒又如何?因為太愛那個男人,以至於不能原諒他對感情的背叛,我……沒打算再做卑微的乞憐了。一年以前,當我大著肚子跪地求他別娶側室,以淚洗臉都不能阻止他時,我的心已死一半。」

  只是,那哀愁的情懷,已成了她眉宇間終生揮不去的印記。愛與恨在心口煎熬,淚往肚中流,選擇眼不見為淨,漸漸遺忘,至少不會傷害別人,也讓自己平靜自若。

  柳寄悠看著她,突然道:

  「你很美。」

  讚美突兀得讓柯醉雪聽了羞怯,蒼白的嬌顏染了淺淺的紅暈,笑得牽強:

  「我……只是無知的女人罷了。當男人愛你時,那叫做純真可人;但不愛時,那叫無知愚蠢、不識大體,見不了大場面。所謂的美麗。要看情況的,如今我能體會。」

  「葉莊主對你不理睬了嗎?」就她看來,葉放歌或許多情了些,但斷然不會絕情。

  如她所料,柯醉雪搖頭:

  「半年以前,他還會來找我,而他的另一位妻室確實也是識大體的,相形之下,我不讓他進門,只會惹他更少來找。但我們母女被照顧得很好,他必定每三日來「映荷園」抱女兒,看看我們母女;我的痛苦來自他的多情,並且重感情,讓我恨不下心。怎麼會那麼快呢?那個要愛我一輩子的男人,不出兩年就找到他「真正」需要的女子,那我又被置於何地?沒學識、沒手腕、沒有英氣魄力,的確不是好客天下知、經商致富的男子該有的伴侶,但……當年他說他就是愛我的溫柔順和呀!不讓他進房門……也好,那種溫存……我不要……」

  柳寄悠坐在她身邊,沉吟道:

  「既然如此。離開這個男人不會太為難吧?」

  她被嚇住了!

  「離……離開?」女人怎麼可以做這種事?

  「為什麼不呢?你已不要這個分到一半的丈夫了。」

  「我能去哪裡?我娘家不會接受我的。」

  她歎息:

  「除了舔舐心痛,女人也要懂得安排自己呀!這輩子,除了丈夫有別人之外。你最遺憾的是什麼?」當然,不離開也成,但成日哀怨過日,並不是過生活的好方式。既然人家上門求助,她無法袖手旁觀。

  柯醉雪看著天空,輕道:

  「我想識字,那樣一來,學佛便更容易得多。」而且有事可做,她的怨恨會漸漸地忘掉吧?一年多來,她已恨得心力交瘁了。

  「我會留在這兒三天,就讓我教你一些吧,但日後,你可得找識字的人教你才行,短時間無法學成。」

  「我明白。」她點頭:「你看來很聰明、很有才學,想必就是因為讀了書,讓你懂得自處吧!」

  柳寄悠微笑,輕道:

  「那個男人,不是我在意得起的。在感情上,不聰明點不行,我不想為情吃苦。」

  迎上柯醉雪欣羨的眸光,她只是笑著,再一次警惕自己深情會招致的下場。

  男人呀,哪一個值得以生命去托付?

  ***

  「你去哪裡?」

  以為皇上睡了,才要起身穿衣,不料被有力的手臂勾住腰身,她的玉體又橫陳入健碩的懷中,灼人的唇瓣溫存地在她雪肩上盤桓著吻跡。

  「以為皇上睡了,才想起身看書。」

  背對著他,感受他雄健的身軀貼在背後,醇厚的溫暖氣味容易教人迷戀,但她總是一再提醒自己不要沉迷。這麼多的例子,夠她警惕再三了。如果她不能是唯一,那就不該失去理智地任性縱情;身體可以失去,心則不能。

  「晚上看書傷眼,白天還看不夠嗎?」他就是不能理解,她成天抱書本看的樂趣在哪裡?何況在他懷中亦作如是想就有點傷他自尊了。沒來由的,他吃起味來了,為幾本書!

  「皇上說的是。」她迎合地應著,沒有鬥嘴的心思。

  他手指在她絲發間穿梭。

  「你在冷淡朕嗎?」

  「不是的,皇上。」

  他將她翻轉過身。

  「不曲意承歡,亦不巧言善辯以對,不是冷落是什麼?」

  他口氣中的煩躁讓她失笑,纖手輕指他胸膛:

  「我一向不是熱情的人,皇上早已知曉,卻仍執意要我跟著南巡,這是皇上的失策,不是我的過錯。何況該做的本分,我絲毫不敢怠慢。」

  漸漸不動怒於她無禮的回應,龍天運不得不承認,自己只要求她開口與他談話,至於談什麼都無所謂。他愛極了她輕柔的嗓音,犀利又冷淡的應付方式,並且每當他以為佔了上風,惹她心動時,卻又立即感覺到她又退開了去,一次又一次冷淡了面貌。

  如果,這樣的心性才華,再佐以一張曠世美顏,那當真足以傾城、傾國、傾江山了。不可諱言,他心目中——甚至全天下男子心中完美女子的樣貌,都是勾畫著相同、真正的才色雙全,教男人傾心相守一生亦無悔。

  可惜她少了容貌,若不是他無意中與她談話了數次,怕是日日相見十數次,也難教他停步看上一眼吧!

  才、貌無法雙全的情形下,他向以貌為取決條件,所以至今他們不停自問,為什麼一再想親近她?想藉由一次又一次的臨幸讓她臣服身側,不再逕自轉身而去?

  他忍受不了的,是她的不屈服、不沉迷。還是全天下唯一不懾於他種種好條件,逕自淡然以對一如所有尋常男子。

  今日他若不是一名君主,怕是她連虛應也不會有吧?

  抱她入懷是這麼迷人的溫暖自在,超越於肉慾之外,是他從未體驗過的安心感受。

  很奇怪是不?裸袒以對的男女,居然在純感官的悸動之外有了不同的意義,那種更接近雋永的感覺。深刻在心中擺湯……那會是……什麼?

  無論如何,他都放不開她了。這個女人要命地惹他專注,甚至無理地教他想命令她只看他、只想他,其它都不許去做、去想。

  像中邪!對了,就像中邪那般。不可思議地將目光膠著在她平凡面孔上,久了,他驚詫地發現,這張聰穎的面孔饒是平凡,卻也是獨一無二的。

  他是帝王、他是天下的主宰,所以他要她,她就得留下,這是他辛苦治理天下應得的獎賞,再也不會讓她走開了。放縱自己的蠻橫,他也要霸道到底。

  即使她一輩子不愛他!

  「皇上,您讓我喘不過氣了。」他突然加重的手勁讓她不適,忍不住低聲叫著。

  「朕要封你為妃。」他摟她一同坐起來,將她圈在雙手的空間中,意料地看到她愕然的慘白容顏,雖是早已料到,但隨之跌宕的心情仍然克制不了持平的原樣。

  柳寄悠下意識想掙開他的箝制,但她的力道終究不如他,反而讓他趁機又擁緊到體膚相親的地步。

  「皇上……皇上……您不能……我只是個才人,無妊又無功,沒有封妃的資格。何況,我從來就不是您欽點的妃妾,這是康大人安排的權宜之計,皇上,您明白的!」

  「朕不明白!」他理直氣壯地耍賴:「朕只明白在臨幸過後,你已沒資格要求出宮;更甚者,如天淖那小子所計量,帶你去北方,找個男人嫁了!你不明白皇帝的女人不容第二個男人覬覦的嗎?」

  「我不會嫁人!我從來就不曾想過要與男人共度一生——」她輕聲解釋,怕他一意孤行的念頭更堅定。如果她不能在這一個月中趁著日夜相處的機會動搖他的想法,怕是日後真的必須老死在宮中了。

  但他沒有被說服:

  「是啊,你想出家為尼!」

  她搖頭:

  「世間容不得獨居不嫁的女人,只有出家得以光明正大地存活在蜚短流長之外,但,進了皇宮一遭,就不必擔心了,沒有人敢動您的女人,所以我就是不出家,也不怕遭人打擾指點了。皇上……我以命發誓,我不會再委身於任何男人,世間……眼光奇特如您者,並不多見。」如果他只想宣佔她的身體主權,那還不好辦嗎?這輩子她是不會再有第二個男人了。

  龍天運橫了心,不管她容易折服人的口才,硬是不肯軟下心腸思及讓她出宮的情景。

  「朕並不打算過著日後再也見不到你的生活,而你,居然一再地排斥朕為你安排的種種事宜!皇宮是牢籠嗎?讓你無時無刻地想逃?」賜封妃位,已是後宮眾妾中最至高無上的尊榮,而她居然連眼也不眨,不去好生計量當妃子可以得到的好處,反而視若蛇蠍地嫌惡著。

  她愈排斥,他愈動怒!

  他龍天運是長得像惡鬼?還是生就是一名暴君?他既年輕又力壯,治國雖不敢稱明君,但向來秉持公正無私的心去用人、去善待人民如子女;純粹以男人、女人的眼光來看,他亦是人中龍鳳,何故她竟是抵死不從?

  「您要的,是伸手一招立即隨侍在旁的女子,容不得例外是嗎?」她咬著泛白的唇瓣,心中顫抖計量著如何應對。

  「只要是朕的女人,便例外不得。」

  「皇上,您只是在爭一口氣而已,何苦絆住我的一生呢?尤其可預期回宮後,美女如雲,您是沒空再睬我的。不要輕易去決定,尤其床第之間更是。」

  然而,說好說歹,也說服不了他的決心。她不明白,為什麼當男人執意蠻橫時,千匹駿馬也拖不動他去改變念頭?

  所以氣怒難平的龍天運在這樣的境地下,面對乞求的嬌顏,只有再度將她壓回床榻,抵死纏綿。至少在她失魂的呻吟中,他可以確定他有過征服她的時候;多可悲,只是「至少」而已。

  懊死!他要她!即使是死亡,也容不得她逃開。

  ***

  從龍天運有過第一個女人之後,雖然嘗遍各色胭脂,亦嗜好以風流之事作為嚴肅公事外的調劑,但他並不會讓自己的龍種輕易播給女人受孕,以至於今日他只有一兒兩女,並且除了正宮已亡故的劉皇后生下的皇子外,另兩名都來自張德妃的肚子所出;也就是說,他不會讓正宮以外的女人受孕,即使是目前聖眷正隆的趙吟榕,每次寵幸前後,都要交由敬事房去督其喝防孕藥汁。而以前常跑在外面遊逛山水,不能叫別的女子喝藥汁,但男性本身亦有藥可吃,因此他可以肯定不會有自己的種流落在外卻完全不知的事發生。

  這次,理所當然,江喜一再囑咐要他給柳寄悠喝藥汁,但打一開始,他便不曾應允過。初次那回他不以為意。是認定她應不會受孕,可是日後一回又一回,他亦沒有;也許,他是存心要在她體內播下龍種的。

  他——竟然是以雀躍的心去期待。

  為什麼不呢?她本質上是這般聰慧敏捷,天性平和優雅,氣質清淨得令人舒適,讓人樂於接近——比較在才學上頭,那位趙昭儀自是不差,但恃才而傲物,目高於頂,就略顯令人不自在,更休說樂於接近攀談了。

  是了,這就是柳寄悠最傲人的本事。至少,她牢牢繫住了龍天運的心與目光,癡癡跟隨,隨著時間愈久,不見冷卻,反見濃烈。

  這是柳寄悠始料未及的事,亦是一種悲哀。

  女人一旦有了孩兒,心就會安定下來,不再作其它妄想了吧?何況,這樣的母親所育下的孩子,絕對是人間龍鳳的了,倘若資質上佳,拔擢為東宮太子亦是未來萬民之福。目前他唯一的兒子看來敦厚善良,但聰穎伶俐上而言,是令人憂心的。三國時代的劉禪不善良嗎?但他亦是個亡國君。以一個帝王而言,善良而無魄力,敦厚卻看不出人才、庸才之別,都是足以亡國的致命傷。數十年後,他要交出帝位,是要青出於藍才行呀!不為千秋萬代——正史上從沒有這種神話,只為了在他尚能看見之時,百姓都確保有衣暖食豐的太平日可過便成了。

  所以他需要一個更出色的兒子,而未來的君主,也許正在她的肚子中成長……

  滿滿充盈感脹了滿心胸,龍天運平熄了一切積鬱的怒火,在今日清晨起身,便是一身的神清氣爽,比起蒼白且憔悴的柳寄悠,那可真是天壤之別了;她休想逃開他身邊,有了皇子之後,她再也不會有機會出宮,她再過不久就會明白這個事實。

  「今日葉莊主約了一批江湖人士舉辦「飲酒試劍」大會,朕正好可以看個分明什麼叫高手,你一同去看。」

  她為他更衣,眨著疲的眼,眼下的青眼窩可看出明顯的睡眠不足,根本沒聽分明他說了什麼,反倒是為他更衣扣扣子時一頭靠在他胸膛上打起盹來。

  龍天運發現了,及時圈住她下滑的身子,憐惜她笑了起來;看來昨夜的索求無度是累壞她了。

  「好吧!朕留下你休息,讓你安心沉睡一晌午,午膳來看你是否精神好些再去。」

  她迷迷糊糊地在他懷中點頭,任他抱回床榻安睡。他輕吻了下,和好剩下的衣扣,輕手輕腳地出去了。

  向來不重睡眠的她,即使疲累也不會放任自己去沉睡太多光陰,過了一個時辰,她整個人的精神已恢復了八成。浴房放置了微溫的熱水,她讓自己好好沐浴打理了一番,順便回想昨夜到今晨的事。

  情況是愈來愈難由她來推想控制了,主要是她那聖上明君出爾反爾,原本願意如她所願地放她出宮,但怎會在愈相處之後,益加想留下她?其實一開始情況便已顯示出不對勁,只是她以為像她這樣姿色的女人,根本不必擔心有意料外的事會發生,皇上在好勝心、好奇心一過之後,便會對她感到索然無味。但倘若她再在那麼以為,就天真得過分;也許,如果她能學著無時不刻去癡迷,那麼她獨身的希望還可以早些日去完成。只是呀只是,她連「學著」都不必了,對皇上早已傾心,卻無法有太過狂放的熱情去呈現,那麼,怎麼學呢?

  她的心儀方式,亦是平和而悠淡地去付出、去品味,不知怎生叫驚濤駭浪,卻教她那好勝心強的帝王當成刻意的無心、無感。多好笑,事情就是這般發展下來了,而他要她。

  她會有孩子嗎?

  包好衣裳,雙手平放腹部,柳寄悠不自禁地想著;太頻繁的臨幸,讓她不能不去想必然會釀造出來的結果。

  愁眉鎖上心頭,她只能命令自己不要去想那麼遠。她已二十歲了,超過了婚齡雖不代表不會受孕,但總不至於如那些年輕少女那般輕易有妊吧?

  當然,這只是自我安慰,因為她不知道她還能由哪方面理性的看法去衡量這件事的樂觀點。沒了,她一點把握也沒有了,真是糟糕。

  畢竟,她是太輕忽她那皇上異於常人的心性了。原本她以為事情都是可以推想的,但……唉!

  外邊的門板被敲了兩聲,柳寄悠才猛然記起今日葉夫人會來找她,看看時辰,她晏起了好一段時間,想必教她等久了吧!

  連忙束好髮髻,半跑了出去開門。

  「對不起,我睡晚了。」

  門外的柯醉雪包容地微笑,依然雙手抱著孩子,不過手臂上放著幾本書。

  「不好意思,剛才我去書房找來幾本字帖,與一本《三字經》。以前我記得娘家的兄長都是由這些開始學字的,是嗎?」

  「一般而言,是的。來,進來坐。」

  「你還沒用早膳吧?」柯醉雪看到桌上擺了幾盤食物,都涼了。「我叫下人們再端去熱過——」

  「不必了,才剛起來,沒胃口的。」柳寄悠將餐點端到一邊的架子上。

  「聽丫頭們說,你們夫妻明日就要走了。」柯醉雪低聲問著,語氣中有濃濃的失落。

  「是的,江陵那邊有事必須去。」

  「那麼,我又只能跟孩兒說話了。」

  柳寄悠代她抱過孩兒,放在一邊的床榻上:

  「我相信葉莊主並不是保守之人,你大可多出門去走一走,與親友們多來住。否則悶窒在臥房只會使心情更沉重。」

  她低首:

  「我沒有二房的俐落手腕,可以與任何人都成為朋友。我不習慣面對外人,自小就這樣,三年前要不是他與朋友到我娘家作客,在後花園見到了我,那麼我是沒機會在出嫁前看到外邊的人的;那時,他可是花了好多心思讓我不再怕他,進而傾心不已。而你身上有一種詳和的氣質,讓人覺得很親切,接近了你絕不會受到傷害;你眼中流露的快樂與聰明,在在地令人嚮往,尤其我能安心地明白,你不會用你的聰明去讓人感到自慚形穢。有很多聰明的人常常會讓不如他的人感到自己是笨蛋,什麼都不如人,他們並不是存心,只是天生的氣質就是有那種讓人退卻的感受。」

  認識三王爺時,似乎也是這麼聽他說的,柳寄悠可從來不知道,自己長得平凡反而會成為他人樂於親近的原因。當然。從小到大,家中老小都疼她,人們見到了她也不會緊張、不自在,反而有問題就找她解惑,也通常很快樂滿意地離去,但那是親近過她、與她共同生活過的人,不曾認識她的人反而嘲笑她。「丑」名天下知,完全拜她那聖上所賜,致使她沒人可嫁,不過她從沒介意過,只知道自己有自己快樂悠閒的生活步子去踩完上天賜與的一生。

  她慶幸自己有足夠的智慧去讓自己快樂。

  但,她可從來沒想過她的快樂會吸引他人的接近。是這樣嗎?她並不是太熱情的人,不會主動去與人攀談結交,唯一一次就是有心憐那些冷宮女子的無助無依,才去做一些事,其它就沒有了,頂多是別人靠過來時,她會含笑以對,倘若看到了那人眼中有什麼茫然,加以提醒一下而已,沒有太過多事地去插手別人什麼事;她只能做到讓與她談話的人感到愉悅、寬心、不必設防,再多就沒有了。通常她只給忠告,但不出意見,不妄自插手別人的事,不主導別人的觀點,其實算起來頗獨善自身,這樣反而令人安心嗎?或者沒有明媚迫人的長相亦是一種助力?

  大概也稱得上吧!

  而,眼前的葉夫人,也不過是想找個安心的對象傾吐心事而已,並且想為自己找些事做,可惜時間太匆促,明日她就要與皇上起程了,她能幫的,相當有限。

  「來吧!咱們先練字,待會我教你畫圖,那比學字好玩許多。」

  一整個早晨,柳寄悠便在字墨中度過,沒空再去深想自己與皇上未來的事情,也——不願去想。

  可以肯定的,是她獨身游天下的心願會落空。那個人不會允的,除非他決定要厭倦她,徹徹底底地厭倦後,若不是打入冷宮,就會——自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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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12-15 00:09:19 |顯示全部樓層
第八章   

  龍天運中午並沒有回山莊,反而是到了下午結束第一天的試劍大會時才與燕奔等人回來,並且多了一位江湖第一美女來作客。

  那位大美女叫衣環鈴,是江湖豪傑競相呵護追逐的玉人兒,父母皆是頗富盛名的大俠士,今兒個上山時被幾名不長眼的小賊調戲,幸而葉放歌一行人路過,救了佳人,之後,佳人理所當然地跟著他們一塊走了,並且很明顯的,佳人心儀的正是貴氣出凡、英俊瀟的龍天運。

  一般的江湖少女,倘若心儀的不是武林第一高手豪傑,便會是不見江湖渾味的世家俊鮑子。不必太精明也可以料想,龍天運那樣的威儀氣度必定出自上流巨富世家,更上層樓,連王孫貴族的身份也有可能,何況放眼望去,再也找不到比他更具出色儀表的人了,要女人們不心儀他,比叫女人不要愛美更困難。

  先前早已有一群葉家女眷的糾纏,如今又跟回一名大美人,其女人間戰況之激烈可見一斑。

  美人誰能不愛看,龍天運一照面便被震懾了好一晌,尤其他這個風流皇帝總會對不同氣質的美人動心。說得好轉點是懂得欣賞各類美人的優點,至於難聽一些就叫生冷不忌了;凡是美人一切好辦,不過可得要上上之選才行。葉家這些中等姿色略為美麗的女人通常是當宮女的分,他怎麼可能看上眼?

  也之所以,會中意柳寄悠實在是不可思議的事。

  說到那些葉家女眷們,也好玩了。出門在外吸引不了心上人的注意,姿色又差了競爭者十萬八千里,氣怒之下,只好回來告狀,至少也要讓雲夫人傷心一下,順便代為以正妻身份去出頭才甘心。

  當然,柳寄悠就是如此這般地聽到了今天最新消息;不過,她心中充滿抱歉,為著無法如這些女子們所願而唏噓著。即使今天她是皇后,也不敢去阻止皇帝尋歡,搞不好還得派宮女熬藥汁補他沉迷女色的身體哩,更別說她只是宮妃級數中最微不足道的小才人而已。她哪來的膽子去興師問罪呀?何況……她偷笑地暗想,如果皇上迷上了那美人,必然會漸漸忘了她,那她想自由的願望又可實現了。當然會有一點點介意於自己的「失寵」,不過比起那短暫的情緒起伏,她知道自己最先該爭取的是自己的自由,而不是必然在其一天會恩絕的寵幸。

  這個有著帝王身份的男人,會永遠為著美麗無比的女人傾心,她哪有不明白的。

  比起來,該心碎的是趙吟榕——那個才被專寵一個多月的美人,她柳寄悠就不必太哭天搶地了,她的損失絕對沒有其他女人多,哀愁個什麼勁?

  「你為什麼不去趕開那只騷狐狸?你不敢嗎?即使你醜,雲公子總也是你的丈夫,你怕什麼!?」葉浚芳帶頭激她出頭,勸得臉都黑一半了。

  可惜柳寄悠立志師法不動明王——不為所動到底。

  一邊端坐的柯醉雪真心擔憂道:

  「妹妹,你真的不去看一看嗎?」雖然她本身姻緣路崎嶇,但她依然希望世間男女都因有愛而圓滿,何況柳寄悠是身心這般美好的女子。

  「柯姊姊,你別擔心了,我家相公在京城家中早已有諸多寵妾,如果那位衣美人不介意,我也不好說什麼的。」

  「什麼!?那他娶幾個了?」葉浚芳介意地大吼。

  真不知道她以什麼身份在吼?又介意什麼?

  柳寄悠以衣袖風納涼:

  「多得數不清呢!其實我也只是小妾而已,還是由侍妾身份起家,不過如果你們還想入雲家門也是可以,因為我們的主母三年前就過身了,目前人人都有機會當正室。」

  「原來你出身卑賤呀,還只是個妾!」葉浚芳揮手:「走走走!看來她是不敢出頭的,咱們再去與那妖女斗三百回合!笑死人了,明明有功夫還故意讓別人救,出手救她的是燕大哥,她幹嘛倒在雲大哥的懷中?扮弱?誰不會!」

  一行人正要走,但另一票人早已湧過來,正是葉放歌等人;正中央的,便是金童玉女一般的龍天運與那名江湖第一美人了。

  「哼!人家上門示威了。」葉浚芳撇撇嘴角,存心看好戲,心中始終認定柳寄悠怕事膽小。

  「咦!怎麼如此多人?」葉放歌怔然而笑:「今晚正要在此擺宴哩,大家可別走開——」他的大嗓門在看到正室而凝住。他從沒看過妻子走出她住的「醉心居」以外的地方。

  柯醉雪在看到那麼多人早就心慌,忙不迭抱緊女兒往側門走開退下,目光當然不敢直視丈夫以及正被丈夫摟在懷中的二房紀如雙,轉身已遁出這方天地。

  三人之問的波濤暗湧並沒有引起他人的注意,因為此時最精采的是龍天運這一邊,看美麗佳人如何對比得丑妻自慚欲死。

  「寄悠,這是衣姑娘,她堅持要來與你認識,見識你這才女的文采。」龍天運含笑說著,語氣中夾著莫測高深,灼灼盯視著她面孔任何一個變化。

  「好美麗的姑娘,連我一介女流看了也會心動不止哩。」柳寄悠起身,微微一福:「我是柳氏。」

  衣環鈴的訝異是可想而知的。如此平凡女子,怎配與身邊玉樹臨風的男子共諧琴瑟?她淺笑以對:

  「姊姊好,奴家衣環鈴,你可以叫我小鈴。」

  柳寄悠點點頭,並沒有露出了點難堪不安,讓看好戲的人好生失望,至少葉浚芳等人就忍不住了。

  「如果你想搶人丈夫,找她是沒用的,她只是一個卑下的侍妾,家中還有很多美人兒守著哩,就算你嫁過去了也是排名排到天邊去。」

  「放肆!」葉放歌怒喝一聲,哪容小妹對客人使刁。

  無須他開口指責更多,他身邊那位八面玲瓏的二房已得體地開口了:

  「浚芳,上回我派人去京城買了一塊紗羅織料,正想送你製成裙子,要不要去挑一下顏色?」不由分說勾住她的手臂便退下了。

  「小嫂,我不——」葉浚芳的抗議很快消失於門後,也保全了葉放歌的顏面;有這種不識大體的妹妹真是教人歎息。

  「李全,叫人擺宴了。」

  「是,莊主。」

  葉放歌趁機將閒雜人等遣到一邊去談天,留下安靜的空間任三人去打發窘況,不讓外人打擾。

  衣環鈴首先試探地問:

  「雲公子家中已有許多妾室?」京城世家子弟都妻妾成群的嗎?

  但龍天運沒心思理會,只眼光危險地盯視柳寄悠:

  「你是侍妾?我怎麼不知道?」

  「老爺,您在生氣嗎?」她抬頭輕問,心中突然有了領悟,不自禁淺笑以對。

  她的笑讓龍天運備顯狼狽,口氣開始有些橫:

  「你笑什麼?」

  「老爺原本想看我哭嗎?」

  「哼!」龍天運動怒了,拂袖而去,為自己的被看透而惱羞成怒,也為了她的亳不在乎。

  燕奔當然要寸步不離地跟去,只不過臨走前不悅地道:

  「夫人,你不該這麼做。」

  「言重了,燕公子。您淨可告訴老爺,下次要看什麼表情,拜託提早三天通知,讓小女子準備周全。」她有禮地躬身一福,巧笑倩兮地揮動手絹歡送兩人離去。

  衣環鈴沒有跟過去,反而深深打量眼前這位表現奇特的女子;原來她並不若外表看來的平凡無奇。

  柳寄悠收起一邊的兩本書,沒興趣留下來任人參觀,有禮地微笑,退開,回房去也。

  在沒人看到之時,她才偷偷地吐出舌尖,暗自偷笑了起來;莫名其妙的,她扳回了一成。

  ***

  龍天運沒有回來過夜,這倒是南巡數日來頭一遭。

  昨夜外頭擺宴,客人們喧囂到三更,柳寄悠只草草用膳完便回房休息了,並沒有與龍天運碰面;不是他沒出席,而是女人多到圍成人牆,但求俊男輕輕一撇也甘心,龍天運團團被困在中心點,要見面也難。

  之前說過今日要起程趕往江陵的,此時午時已過,那些去觀賞試劍會的人卻沒半個回來,看來是要趁夜遠行了。所以柳寄悠花了大半時光教葉夫人繪畫與識字,沒有贅言其它感情方面錯綜複雜的事,頂多語重心長地含蓄開導。

  遺忘仇恨,就是放過自己。

  能不能理解,就看她的心胸如何了。她只是短暫的過客,能幫助的有限,當然不能多事地代出主意。

  在葉夫人離去後,她收拾好包袱,給自己幾個時辰睡眠,以防晚上精神不濟。

  她把自己打理得很好,卻也又勾上龍天運的一波怒氣。無論他期望見到什麼面貌,卻絕不會是更加安適恬然、好吃好睡模樣的柳寄悠。

  懊死!她是他的女人,但她卻不在意他!

  在宮中,即使他的趙昭儀專寵,但每當他稍有不悅,連著兩天不臨幸,到了第三天,冰山似的人兒也會化為一汪春水,但求君顏和悅,使盡渾身解數也要令他承諾往後更多的恩寵,而她……

  「碰」的巨響,他伸手捶向床柱,結實木製的床榻也為之震動不已!

  「老爺!」房外傳來燕奔的叫喚。

  「沒事,別進來。」他沉聲交代,又讓燕奔返到門外去候著。

  當然,在這一聲巨響下,柳寄悠就算得到睡仙陳摶的真傳,也得被嚇醒了。

  她撫著心口,眨開惺忪的眼,低叫著:

  「皇上?」

  「哼!」他背著她,坐在床沿。

  她坐起身,小心問著:

  「有人給您氣受了?」

  他瞪了她一眼,又別開。

  她可以由那一眼肯定他惱的人正是自己,沉吟了會,小心又問道:

  「咱們……該起程了吧?」

  「住口!」他沉喝。

  「是。」她暗自吐舌尖,抓開被單下床,坐在梳台前整理自己的儀容,非常聽話地住了口。也不去自尋晦氣等他開口找罵挨;因為做不來誠惶誠恐的表情,所以無法讓她的君主消太多氣,真是罪過。

  「朕不會讓你出宮,一輩子都不會。」他隱忍許久,終於還是發火了。

  沒有驚慌失措的表情,她點頭:

  「如果皇上決意如此,那我也無話可說。」

  「你什麼那能隨遇而安是嗎?你就沒有一點自主與希望嗎?那你與行走肉有何兩樣?」

  「通常,在不允許我自主時,我只能隨遇而安,倘若皇上願意降恩施德,給予我選擇的機會,那我體內的自主與希望就會出來橫行了。我,只是依皇上的意念在過日子罷了,就算是行走肉,也是皇上賜與。」

  「放肆!」他大步走到她面前。抓住她雙肩:「你分明是存心惹怒朕,存心要朕遣走你或殺了你!只要是離開朕,就是死也願意,對不對?你就是不想待在朕身邊,就算再受恩幸也當成痛苦地虛應!」

  他這輩子活到二十八歲,從不曾對女人怨言相向,甚至可以說不曾形於外地發那麼大的火過,通常只消冷冷一眼就足以代表他的不悅,接下來就是所有人跪地乞求他的原諒!

  從沒有人能惹他惹到這種瀕臨爆發的地步,而她——柳寄悠輕易地做到了,也不須什麼手段,就只要永遠擺著微笑而冷淡的面孔以對,他就會狂怒不止。

  她不愛他!她不會交付她的愛與心給他!

  永——遠——不——會!

  他受夠了!包受夠了自己著魔於這個平凡女子的魅力中,即使用卑劣手段也要強奪她的惡形惡狀!在男女之間,他從不須花費這種心思,去博取女子一顆真心以對。

  他龍天運要什麼女人沒有?他身上繫了成千上萬的芳心,正殷殷等他垂幸,他再也不要為一名平凡女子費盡心思了;尤其可悲的是,他明白自己永遠不會有得到她心的一天。

  既然如此,他至少可以選擇不見她、遺忘她!一如過往他輕易遺忘了每一個令他心動過的女人一般。

  老天爺,他甚至蠢得以為可以用別的女人來試探她的心,卻只換來笑弄,燒熄了他的期待,也讓他原本有心與美人調笑的心沉到谷底,怎麼也提不起勁來!

  他不會為了一個女人,放棄全天下的女子,自然不會允許柳寄悠身上帶有能讓他排斥其他女人的特質。

  他會放開她,但絕不會讓她如意!如果他得不到她的心,那麼全天下的男人亦休想得到!

  柳寄悠也必須明白惹怒君王必須受到懲罰。

  他決定了。

  冷冷放開呆若木雞的她,他很快整理好自己的情緒:

  「跪下!」

  她依言跪下,看著他一臉絕然,似乎下了一個重大決定,悠關於她未來生活的決定,她垂下頭。

  「再一個時辰,朕就起程,但你沒有跟隨的必要,你就留下來吧!除非由京城傳來旨諭,否則你終生不得跨出歧州一步,聽到了嗎?」

  她雙眸訝然閃動,連忙道:

  「是,遵旨。」

  她一時不能理解他前言與後語間南轅北轍的突兀之處,基於各種好強、好勝、好奇心,他都沒有理由放下她——也許該說放逐外郡,怎麼……此時轉變得如此快呢?

  「朕會叫燕虹五日後來此陪你,若是有妊,產下後不論男女,一律送回宮。」

  「是。」

  他冷笑:

  「沒話說嗎?」

  還能說什麼?何況她也不是一定會受孕,尤其在乍然明白自己有機會永遠自由之後……其它的種種,反而不是眼前會令她重視的事了。

  「可以懇求皇上一件事嗎?」

  「說。」他以為她開始要乞求了。

  「民女有兩名小婢,自小一同成長,請皇上同意囑咐燕虹大人一同帶領前來。寄悠在這兒,總不好支使人家的家僕。」

  「一輩子不回長安、不回家也無妨了?」他盯視她平和如一的面容,心中有怒、有難捨,卻也矛盾地喜於她從不同於一般世俗女子,即使在此刻這種境地亦不改初衷。她永遠都是奇特的,這也才夠資格讓他喜歡、讓他為之狂怒。

  「民女沒有太長遠的打算。」

  他應允。

  「罷!留你在歧州,等朕怒消之後,你依然有機會回京。」

  「謝皇上恩典。」

  似歡心,又似失落,被丟棄在歧州的柳寄悠,原本該表現出棄婦狀,反省自己的無狀失禮,但她僅是目送她生命中唯一的男人遠去,讓酸甜難分的滋味在心中滲透夾雜,沒讓祥和的面孔傾太多情緒。

  也許是一輩子再也不會相見的認知,讓她對馭馬而去的背影深深望著,烙印在心底。

  終於,狂濤駭浪的時日沒有度過太久,又趨於平淡,她又找回了自己的生活。

  淡淡微笑,在眾外人的悲憫眼光中,她踱回自己的小天地,彈起了久違的琴音,唱出清平調。

  ***

  愛情的動人處,就在纏綿悱惻的溫存。如果一個人的愛情,構在平淡雋永中的品嚐,反而一如清水,無味而稀薄,別說外人看不出濃情深意,就連當事人亦會質疑不已,甚至不認為自己得到一分愛情吧!

  柳寄悠正為臨秋的花草澆水,期望今年遇著了豐美的菊月時刻。

  自從龍天運走後的第七天,落霞、挽翠與燕虹前來狂嘯山莊陪她之後,時間又往前推進了一個月。想來,那位南巡考察政績的帝王也該回到長安皇宮中。坐擁三千佳麗了吧?

  一個男人能多快遺忘掉他曾深深在意的女人?通常在背過身之後便忘得一乾二淨了吧?就她親眼所看,數個月前甫入宮時,皇上曾臨幸過一名婕妤,事後那名婕妤四處張揚皇上直叫她是小美人,恩愛不已,但,自那一次後,她卻沒再受點召,皇帝老爺根本記不住他口中美人兒分別姓啥名誰。在一次宴會中,他只記得他偏愛的數名妃妾,其他每個「美人兒」都只是沒印象的代稱,還須公公們一再提醒,才會勉強記起曾臨幸過這麼一名女子。

  所以,柳寄悠壓根兒不曾幻想過她還會有被「想起」,然後召回長安的一天,因此她把嘉賓居佈置得很用心,住上個三、五年也有可能。

  如果三、五年後,皇帝再也徹底記不起她這個人,她還可以請燕虹代為覓屋,通知她父親來歧州購地,好搬去休生養息;既然皇帝爺有令不得出歧州,那她也樂得天高皇帝遠的日子。

  在證明自己沒有身孕之後,她心中更有這層篤定。不是她不愛孩子,而是一旦孩子的血統中有來自父系的帝王血液,就難免要在派系林立、陰險詭譎的皇宮中戰鬥求生存,為了權與利,成者為王,敗者則亡。

  人生於世,大可不必過得這般辛苦,所以她肚子內沒有龍種,是上天的恩德。

  但是關於愛情呀,她的心又哪裡回得了純淨一如當初呢?沾了塵世情懷,就一輩子飄飄忽忽了,為著失落的一顆心歎息哀鳴。

  怎麼也忘不掉他臨走前狂吼的那抹絕望,來自挫敗於征服不了她的心。

  他真是高估她呀,除了學不會癡心該有的行為外,她的一顆芳心不早也成了他眾多掛繫於身的一顆了嗎?可惜他不懂。

  這種細緻的感情,他不能領會也罷。反正若有珍惜,也不會有太多的關注,她就別產生太多不切實際的期望了吧。

  「寄悠,我要上戲園子看戲,你也一道去好嗎?」近來日漸寬心的柯醉雪踏入嘉賓居,揚著泛紅的笑臉問著。

  「今日有什麼劇碼?」

  「木蘭從軍。」這故事她從寄悠口中聽過一次,印象深刻不已,聽下人說正在上戲,她湧起前所未有的渴望想要去看。

  「小娃兒睡了?」

  「嗯,而且有奶娘在,我現在已不必日夜抱著不放了。要不要去?」

  「好呀,等我一會,我換件衣裳。」她轉身回屋內更衣;住在這兒,對葉夫人有所幫助是最令人開心的事。

  「小姐,要出門呀?」落霞在一旁服侍。

  「你們也一同去看戲如何?」

  「皇上不會樂見柳姑娘如此拋頭露面。」燕虹盡職地提醒。她從不隱藏自己的工作是來約束兼監視柳寄悠,因此每次睜一隻眼、閉一隻時都會提一下,然後順便跟出去。

  「你不會以為皇上還記得我這個人吧?」柳寄悠束好腰帶,好笑地回答。

  燕虹點頭:

  「要忘掉你很難,除非從不曾發現過你的美好。」

  是嗎?美好?在哪?

  「多謝盛讚,咱們可以出發了吧?眾女子們!」

  柳寄悠由著丫鬟們擁著出門,含笑的眼睫下,是一種微微自嘲的落寞。

  他會不會記得她?她不知道,但要從心中根除那個曾經強行佔領她一切的男子的記憶,卻是要努力好久好久。

  唉,所以她早知道感情是沾不得的呀!瞧,眼下不就遭報了,再也尋不回全然愉悅瀟的自在心。

  他——不會再想到她這麼一個忤逆他的女人了吧?然後,由著她在歧州終老一生。

  懊滿意的,歧州風光景致尚稱宜人,她早已打算這麼過的,所以,她必須再尋回自己的心,面對自己另一個起點的人生。

  情呀!愛呵!終究會在歲月的流轉中,灰——飛——煙——滅!然後,一切都不再是稱得上重要的事了。

  就從他遺忘了她開始。

  ***

  一個月前,北丹國獻來十名美人進貢,加上一千張皮裘、一百匹良駒,作為三個月而被允許入關通商的感激。因為打十年前爭戰之後,野心勃勃的前任國君便不斷地侵犯邊關,讓金壁皇朝不勝其擾,五年前三王爺龍天淖徹底率大軍攻打入北丹國內,殺死了國王,卻沒有滅其國收為己有,反而退回大軍,一切任其好自為之;經過五年的整頓,北丹國新任國君不但不再侵犯滋事,反而有心派青年學子來中原學漢文、禮制,並且央求通商。

  龍天運自是應允了,多一個盟友,少一名敵邦,何樂而不為?

  而,十名大美人除了賞賜功臣之外,他自己留下了兩名,也就是這兩名充滿異國風情的邊塞佳麗讓龍天運南巡迴來後好生欣喜了一陣子。

  在國事之外的空餘時間,這兩名佳麗將他服侍得開懷不已,幾乎沒多餘的閒暇去想其它事情;當然,也包括了那名令他生平唯一挫敗萬分的女子。刻意地,他相信自己沒有必要去想她。

  著魔似的沉迷會在時光流轉中漸漸清醒,他認為自己已有足夠的清醒去對當初的著迷嗤之以鼻;不過是一名平凡女子而已,不是嗎?

  但那偶爾襲上心的愁悵,因何而來?

  當他與臣屬同歡時,在歡笑的片刻停歇中,他會隱隱感到失落。他還有什麼不滿足的呢?當他為著全國各地傳來秋收豐盛、百姓安樂的消息而謝天祭祀時,為何他會希望跪拜在一邊的,還會有一個他想見的人兒,讓萬般虔誠的心陷了一角陰暗?

  而此刻,美人正在為他著秋涼,遞來香茗,讓他沉醉溫柔鄉,他想起的,卻是淡雅悠然的面孔、妙語如珠的那一個。

  是真的不想她,只是會不由得兩相比較。

  當真是不想她的,只是懊悔曾以為自己真的能放下他要的那一個。

  他是皇帝,他可以要盡天下他想要的女人!

  即使——她不愛他!

  如果當初的遺離是氣憤於她的不交心,那麼,他可以退而求其次;他可以不要她的心,但他依然要她的人。

  他可以不臨幸她,但擺脫不了見不到她的悵然。

  他不要這種蝕人心的悵然,他要她。

  重承諾是一個國君必遵守的特質,他這一輩子不曾有過出爾反爾的例子,但為了一名平凡女子,他反反覆覆地由著情緒主導自己的旨意,一再一再地做著這樣的事。那個女子呀,必須負上所有責任。

  因為佔不了上風,掌控不了情況,所以他對她有過多次拂袖而去,氣急敗壞。

  但她不怕,她眼中充滿了想笑而不敢笑的自制。

  如果身為一名國君也威嚇不了一個小女子,那他還能逞什麼威風讓她害怕、順服?暴力嗎?那是身為男人最下流的手段,他龍天運不屑去做,亦是不捨。

  他想動搖她平和的外貌,並非存心看到恐懼害怕,而是想看她嬌羞憐人的模樣。

  耙那樣與他說話的人,全天下找不到第二個了。那個雖然平凡,卻無比穎慧的女子呀——

  「啟稟皇上,三王爺求見。」江喜在門外稟報著。

  天淖?他北巡邊防回來了?

  「領他到御書房候見。」他起身下坐榻。

  「是。」

  江喜交代了出去,立即領兩名公公來為君王更衣。

  「你們退下。」他揮手指示著。

  邊塞美人之一嗲聲道:

  「皇上,那今晚——」

  「下去。」他冷淡以對。

  又來四名宮女很快扶走兩名大美人。

  到底是野蠻國的女人,連臉色也不會看。饒是千恩萬寵,當皇上要辦公時,任何女人也無立足之地,更別說想趁機撒嬌得到一夜的侍寢機會。江喜明白、皇宮大內的任何人都明白,可惜新寵的蠻女搞不清楚,可以料見會有半個月以上的失寵了。

  喜好女色而不沉迷喪志,所以他可以當個不太差的君王,但是一切都破例在柳寄悠身上了,這樣的事實不知道她會不會感到榮幸?

  微微一笑,他步出了「含涼殿」。

  除了例行報告各鄰國動態之外,龍天淖尚有一個要求,這要求是從燕奔處得知柳寄悠下落之後所擬定的。

  他怎麼也沒料到當初寄悠的失蹤,是兄長擄走所致,還當是遇見惡匪,竟放在天子腳下橫行,花了好久時間去找,卻徒勞無功;更沒料到皇兄會沒風度地把佳人流放在歧州,命其終生不得出歧州一步。可以料見,寄悠的不在意氣煞心高氣傲的皇兄,讓他用了下下之策來個眼不見為淨,但人家好歹也是個侍郎千金呀,哪能這樣處置的?

  北防花了近兩個月的時間,他心想,以兄長的記憶而言,大抵早忘了柳寄悠這女子,那麼眼下他提出來,相信可以輕易地獲得應允。

  他想得相當樂觀,因為皇兄的好記性,向來不曾用在女子身上,上個月寵幸過的女子,在這個月就不復記憶,這是這位少年君主的「專長」。

  龍天淖便認定了自己樂觀得很有道理所以,報告完公事後,他道:

  「皇兄,聽說柳侍郎的千金被降旨終生留在歧州,不得出歧州一步,皇兄可還記得?」

  「嗯。」

  龍天運低首看著邊防的佈陣圖,若無其事地應著,但眼中卻銳然閃過一道光芒。

  「皇兄從不曾對犯錯的妃妾下如此重的懲罰,臣弟以為,兩個月的刑罰,夠彌補她的不遜行為了,皇兄以為如何?」龍天淖小心斟字酌辭。

  不動聲色,他問:

  「你有何看法?」

  「不妨召她回京,遣回柳宅,抑或是命其出家。」

  「只有這兩種方法嗎?」他冷哼。

  「那,不知王兄的看法為何?」

  「朕不會放過她,亦不會稱她的心,你就別費心思在她身上了吧!她是朕的女人,你最好避嫌!」

  龍天運不善的口氣令龍天淖訝然不已。這是什麼情況呢?他的皇兄幾曾介意過別人談論他的妃妾了,怎麼對寄悠特別制止呢?

  這是否可以推想出兩點看法——若不是皇兄太生氣,就是皇兄太在意,會是哪一種?

  「那皇兄是不打算對她有別的安排了?真的任她在歧州終老一生?」

  「天連,那不關你的事,沒事的話,退下吧!」他背過身,不願讓三弟看到自己藏不住的情緒。

  龍天淖忽爾暗笑,躬身道:

  「遵旨,臣弟退下了。對了,特地向皇兄告假,臣弟將休息十日再回北防,皇兄同意嗎?」

  「那是當然,你辛苦奔波,盤桓一個月再走也不遲,朕豈會在意,你這麼說見外了。」

  「多謝皇兄,給臣弟有空暇下歧州探望柳姑娘,告退了——」

  他正欲往外走,冷不妨被一把揪住衣領。

  「朕沒有同意你去看她。」

  「皇兄,這沒道理——」

  龍天運將他推入椅子中:

  「不管有無道理,反正你給朕好生待在長安,不許去歧州!」

  ***

  隨意挑的結果是,龍天淖又被抓入宮中出公差,以掩飾龍天運密南下三天的事實,讓文武百官認為皇帝身體微恙,三日不早朝,有重要大事暫稟三王爺去定奪。

  他這個「小恙」生得還真及時,專挑三王爺在京時病發,此際龍天淖悠哉游哉地在昭陽宮花園內與母親謝太后弈棋。

  由謝太后所生的三名皇子,以繼承的次序來講,又分別佔了前三者,所以她享盡一生尊榮,從不曾憂心過地位有動搖的一天,即使先王先後寵幸專愛過數名大美人,種種的內宮鬥爭卻從不曾波及到謝太后身上。她聰明地站在超然立場,一派尊雅地秉持國母身份中肯地旁觀,適時地排解妃妾間的明爭暗鬥,從不會因先王特別寵愛誰而露出妒意,施予毒手。

  她只是坐在一邊觀看,不去介入。所以她不僅得到後宮女子的敬重,也得到先王無比的重視,每當國事不順,必定會與皇后同宿,更加確保了她永不動搖的地位,否則依她漸漸遲暮的容顏,哪裡還會受到注目?即使貴為皇后,歷代以來也不乏被冷落數十年的例子;漢朝的趙飛燕甚至在貌美時就失寵了,她也是一個皇后哩,在在都是殷鑒。

  有智慧的女人才能得到最後的勝利,並且嘉惠了自己所出的子女。

  謝太后正是其中翹楚,也之所以她不會看不出來兒子的不對勁,只是一直不動聲色。

  「淖兒,皇上去哪了?」下了一著棋,她淡然問著。

  「去歧州。」龍天淖回答得也乾脆,然後順便報告二哥的消息:「對了,這次北防回來,在燕州遇見二哥,他又排了不少兵陣圖,要我參考。」

  「上回不是封他在革州當逍遙王侯嗎?怎麼會在燕州?」謝太后搖了搖頭。

  「二哥如果坐得住,皇兄又何必將他封到那麼遠的地方省得引人非議?」

  二王爺龍天逵是個天生的發明高手,畢生以拜訪名士、研發新事物為大志,每當有各種新發明,都會派人帶回宮中,交予龍天運。通常醉心於名利以外事物的人,都不會有太多心思去介意身份、地位的事,也因此,人人以為二王爺是因為威脅到皇上地位,才被流放遠地,殊不知只是為了成全龍天逵的興趣,讓他在沒人打擾的環境中去創造。

  謝太后的心思可沒有如龍天淖所願地被引開,啜了口茶,她微笑問道:

  「我知道了。那,皇上去歧州有什麼重要大事嗎?」

  「母后,反正近來天下承平,讓皇兄稍微去為女人費心思也不過分吧?」

  「真的是為了一女子?難不成此次南巡,又欠下了風流債?記得他即位後,不再做這種荒唐事了。」她的兒子一向知輕重的,難道依然有不理智的時候?

  龍天淖笑著,不答反而突兀地問:

  「母后,您看皇兄目前唯一的兒子曜兒如何?」

  「多愁善感,心慈手軟。」雖然國舅爺不斷催促著早日立龍躍為東宮儲君,但那種心性,不是當帝王的料,所以謝太后未曾對兒子提過。「為什麼問?」

  「皇兄追去歧州要見的女子,可不是來路不明的江湖煙花女子。她哪,叫柳寄悠,是柳侍郎的掌上明珠、皇兄的才人,雖無出凡美貌,卻是無人可及的聰慧,性格冷靜恬淡,才學極高。母后,她才有可能生得出皇族真正的繼承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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