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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席絹 -【花龍戲鳳(戲鳳四部曲之二)】《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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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12-15 00:09:41 |只看該作者
第九章   

  秋末了,菊花開了滿庭粉嫩,也即將化為殘泥,搖曳生姿著最後一抹妖嬈,綻放竭盡所有的繽紛妍秀。

  十月初旬,寒意乍臨。這樣的微涼襲來,恰巧足以拂去酷暑所加身的餘熱燥悶,真正的好時光。

  秋天的夕陽總是吸引每一雙眷戀的眸光,火球的顏色明目張膽地燃燒過整片天空,暈印了漫天霞,而向西的火輪刺目地宣告它的征服,即使酷熱已不再。迷人的景致啊,如何能教騷人墨客大肆去做文章歌詠不已呢?

  柳寄悠坐在石椅上,將畫了滿絹紙的菊花下了落款,終究沒有把絢麗的天空加入畫紙中增色。這樣的麗景,怎能不升起「巧筆丹青畫描」之歎?想了老半天,她終究想不出把日光帶入畫中的好法子,顏料調不出來呵,索性別勉強了。

  世間無法描繪的,又豈止於日光?幼年不知從何聽來的斷句——「世間無限丹青手,一片傷心畫不成」,她震撼了好一晌,才知道世間不能描繪的何其多。當年不懂「傷心」,卻明白無形之物難以具體呈現;也之所以,任何一種技藝,習到了高段,便會覺得挫折抑鬱,濃濃的無力感於焉進駐。

  很多事物,是達不到頂端的。

  那,達到頂端又如何?

  是呀,那就是無力感的產生原由了。

  她不禁想,以生為人而言,當上了皇帝,已是「人」所能得到層級的頂點,有權、有錢、操萬民生死於指掌間,那麼,他會有什麼希望未達成的嗎?抑或,他什麼都可以得到、什麼都輕易被滿足,那麼他可否有過無力感,認為人生於世已沒有更多的追求?

  或許這並不能相提並論吧!九五之尊是人的極致點,但因手控天下,所以必須管理天下間層出不窮的種種事端。這種忙碌,大抵不會有時間讓他去想一些空泛的愁思吧?只有她這種成日東飄西湯過日子的人才會去思考這種事,想來也真的無聊。

  淡淡笑了聲,以紙鎮壓住畫紙,不讓秋風掃落,她踱步入菊花之中,想挑開一些枯花瓣,讓花朵的妍麗能更長久,也讓自己有事可做,那麼一來,她就不會有胡思亂想的時間了。

  然而她的安靜時光沒有享受太久,恍然襲上心的震動,令她不由自主地望向拱形門的方向。而那邊,背光的白衣男子已大步跨了過來,掃落一身風塵僕僕,白衣飄逸於秋風之中,沐在金光下,他猶如天神一般的走向她——

  她定身在菊花叢中,愕然又不信地瞪著眼,不請自來的淚光沾濡了眼眶,遲遲不肯落成珠淚。終是思念得償的淚,然而卻是不該流下的。

  不能飛奔而去迎接、不能投懷送抱的熱切,他與她,常是在淡然中品味雋永。何況,他的來意還未知呵,她不能自戀地認定他為思她而來。

  只足,他為何而來?

  龍天運站定在她面前,俯身與她相望。妍麗秋色中,她亦是嬌美的一朵。短暫的無語互視,正好傾盡相思意。

  她垂下眉睫,攀折了一朵白菊,看向他:

  「送皇上一朵君子花。」

  他接過,湊在鼻端嗅了下:

  「你栽種的?」

  「是的,開得很好。」她拍了拍裙子,起身將衣冠整好,才盈盈然屈膝相迎:「拜見皇上萬安。」

  龍天運扶著她手,輕一使勁,將她扣入懷中,小心將白菊簪入她髮髻中。

  「過得好嗎?」

  「挺好。」她低頭,不知能不能將這種親密舉止當成他是龍心大悅的?

  「是啊,你哪有可能不好?你根本是時時刻刻都能讓自己好。」他語氣有絲不悅與蕭索。

  「皇上——」她想開口,卻被他打斷。

  「朕想罰你,然而受罪的似乎只有朕一人而已。既然如此,放你在歧州已無任何義意了,不是嗎?」

  她輕聲問著:

  「這是給自己找台階下嗎?」

  他笑:

  「大膽女子,全天下只有你敢惹朕了。你不明白有些事,即使是事實,也不可在君王面前直言的嗎?」

  看來他心情不錯哩。那麼,她可以問他突兀的來意嗎?堂堂一名國君豈可任意便衣出門?而他風塵僕僕的模樣,看來倉卒成行,不像是正式出宮,而……他有可能專為她而出宮嗎?會不會是有什麼重大的事發生了?

  「皇上,您因何來歧州?」

  「朕來帶你回宮。」他直接說出來意。

  罷才一步入狂嘯山莊,他已吩咐燕虹等人準備上路。他沒有太多時間耽擱,其它種種安排善後事宜,自是交予燕奔去打理,他只須領著她上馬車便成了。

  「皇上!」她訝然低呼。

  「無論你心中怎麼想,朕就是要你,也要你待在宮中,讓朕隨時見到,就對你為貴妃,賜住「幽煦宮」,你休想反對,朕的旨意誰也不得違抗。」

  他拒絕再聽她種種反對的話,更不讓她有機會激他到又丟了她一人,只有先下手為強,再讓她兀自做困獸鬥,反正他絕不改變心意。多次交鋒,他再學不乖,就不配當一名國君了。

  又是要封妃!?

  柳寄悠雙手壓向他胸膛,拉開了些許彼此的距離。

  「皇上,我不要被封為貴妃。」

  「由不得你。走吧,可以上路了。」他摟住她腰身往外走。

  在拱形門處,正好遇著了聞消息而來的柯醉雪。

  「寄悠妹子,你……要走了呀?雲公子——」她沒料到會見到男子,忙垂下頭。

  柳寄悠扯出笑容:

  「唉,是的,我家老爺特地來找我,便是京城有事待辦。不好意思,這麼匆促地離去。」

  「那,以後你還會不會再來?」她早當柳寄悠是今生的良師益友兼知己。

  「呃,我想……有機會吧,咱們可以信件往返。」

  「那我去京城看你。」

  怎麼看?看皇宮的外牆嗎?

  「走了。」龍天運只想快快摟她上路,不想見她四處對他人好——獨獨對他不好!

  柳寄悠握住她雙手。

  「雪姊,咱們會再見的,回京城後,我會寫信給你。」

  柯醉雪點頭,突然鼓起所有勇氣去正視這威儀天生的男子:

  「雲公子,請您好好待她,寄悠是一個獨一無二的好女人,可別再任意撇下了。」

  話完,她垂低頭離去。

  龍天運揚著唇角,似笑非笑:

  「這女人在教訓朕嗎?」

  「皇上——」

  「若是她明白這種結果的始作俑者是你自己,不知會有怎生的反應?」這種「遺棄」向來是遂她所願的。

  她不再言語,任他摟出門,低首看著他摟住自己腰身的健臂,真實地感受到他的掌握,牢牢地宣誓佔有的氣息,似乎永生永世也不會放開。

  這男人喜歡她,可是,回宮常伴君側的榮寵加身又如何?她不會快樂的。

  尤其深深明白自己為這男人陷落芳心之後。

  要她為愛情而快樂,很難。

  ***

  即使對皇宮大內的規矩不甚瞭解,但柳寄悠仍然明白要將一名平凡女子冊封為貴妃不是那麼容易便可過關的事,休說大臣們之間的非議了,光是後宮便足以造成軒然大波。沒有人可以這樣連跳這麼多品級,由才人跳登貴妃寶座,那其他婕妤、昭儀的顏面何存?要是有了龍胎還算名正言順,但並不,她的肚子至今消息全無。

  要說皇帝有所偏寵,寵到日日不早朝又不像;事實上柳寄悠回宮之後依然獨居於勤織院,而皇上老爺夜夜點召的佳人並不止於她一人。柳寄悠只去過甘露殿一次。還是回宮後第二天的那麼一次,之後沒再去過了,半個月的日子過下來,皇上突然要行冊封大典,莫怪嚇傻了一大群人。

  當然,向來無人光臨的勤織院也熱鬧了起來,除了多了六名宮女服侍,再來就是各妃妾們前來攀結友好;這是後宮必然的生態,哪邊得寵哪邊靠。至於其他目前亦處於「受寵中」的妃妾,是不屑來巴結的,若不是前來示威,便是下巴高抬,王不見王,讓下邊的人哄抬得高高的,自成派別。

  目前極明顯的,皇上有「四寵」,張德妃、趙昭儀,以及北丹國兩位美人——參芝、參苓二昭儀,最後,就是柳寄悠這名貌不驚人的女子。

  惹來種種非議,沒什麼好驚訝,她早料到會有這種結果,所以才堅持不讓龍天運安排她住入掖庭宮中,與所有妃妾們相處終日,只是龍天運依然安排了她「貴妃」該有的排場,打理佈置了勤織院不說,送來一擔又一擔的珠寶絲織料,堆了滿屋教人目不暇給。

  唉,同樣偏僻的住所,已是兩樣心情。

  愛一個男人,只能依著那男人所認為最好的方式去任其安排度日,然後專心地愛他,也等他來愛憐——這何止是身為帝王的女人的悲哀?當愛人的身份與天齊高之時,心中那股子窒悶,永遠不會有法子去驅散。

  等待一名男人不叫苦,但等待自己心愛的男人在百花叢中流連而來,才叫椎心的痛楚。

  她知道自己漸漸不快樂,也漸漸尋不著悠然的心思吟詩賞景。這裡是後宮,身與心俱被困住,沒有人能在被囚困時還快樂自得。

  以往在歧川時,她至少可以眼不見為淨,過回自己的步調,將思念填滿心,就不會天天介意他的四處留情了。

  是吧!想思已是不曾閒。

  唉!他是個皇上呀!

  這事實令她落寞。

  終日的深居簡出,躲的,是眾多依附的巴結與不勝其擾的拜訪,然而,可以拒絕所有人,卻拒絕不了她的男人興之所致的蒞臨。他常是在深夜到來,不知他是否知道了她討厭那張擺在甘露殿供他尋歡的龍床?當她唯一一次躺在那上頭時,腦中翻湧著自己亦是他千萬女人中的一個,在此婉轉承歡,不能氣一名君主重色,只能不屑於自己亦是其中之一,深深明白「愛」用於他與她之間,突然可悲、可笑得讓人心酸,她嘔吐了出來,無法讓他更進一步地擁抱,然後,大病了三天;那時,她只覺得髒。

  爾後,他沒再召她侍寢,反而前來勤織院與她共眠至上早朝時刻,並且沒讓任何人去宣揚。

  一個女人再聰慧又如何?遇上了情事,終究學不來徹底的脫。

  「愛朕嗎?」許多夜裡,他這麼問。

  她只是笑。愛又如何?她說不出口,只能無力地笑著,然後摟住他頸項,吸取他陽剛體味的溫存,不讓他深索心靈上的面貌。

  當愛情只會苦多於樂,聰明的人就該學會割捨。而她,早已忘了聰慧的腦袋是怎生模樣,努力找尋,卻尋不回掛在他身上的心。

  因為他身上掛系的芳心如此之多,相形的,她的付出沒有珍貴的價值。對他而言,有心顯得如此廉價,何必問她愛不愛呢?「是」與「否」並不能給他多一絲喜悅,倒也無須讓他訴諸語言地招降她了。沒必要。

  池塘裡斑斕的錦鯉在初冬時節的水溫中漫遊,競相爭食她撒落的魚餌。

  早知為感情陷落會很慘,偏偏仍是走上這一遭,這大抵是佛家所說的業障吧?或是劫數?此番的紅唇劫,想修出什麼正果?

  唉……

  剎那芳華的瞬間,紅顏已老,何況她這般薄弱的姿色,哪有讓君王帶笑看的資格?

  「皇上駕到——」院門外傳來呼喊,由遠而近。

  丫鬟與宮女們皆快步跪列在大門邊恭迎,而她安坐在石橋上,輕撫著微微抽痛的額頭;莫約是冷風吹久了,才會有這種不適。

  龍天運一襲黃袍,英姿煥發地大步而來,將侍衛留在大門邊去恭候。

  「皇上——」她起身,正好被他摟住。

  他淺笑:

  「又在發呆嗎?」

  她低頭看他拇指上的五扳指:

  「皇上去狩獵嘛?」扳指上列的圖紋是一隻翔鷹擒獲臘物的驍勇姿態,精緻得栩栩如生。

  龍天運點頭,拔下五板指,改而套住她纖小的拇指,怕是有兩根拇指也套不滿呵,鬆垮垮地落在指根。

  她放回掌心,笑道:

  「可以用絲線串起,當項練。」

  「你開心就好。」他溫柔說著。

  柳寄悠揚了下眉:

  「這不像皇上會說的話呀。」

  「哦?朕不曾關心過自身以外的人嗎?這種體恤反而奇怪?」

  「皇上有義務要關心天下蒼生,但卻不見得要關心一群專門用來服侍您的人吧?您會在意我這等人的喜惡,倒也稀奇。」

  說的倒也是。他龍天運對后妃的態度向來只有寵與懲,喜歡時多加臨幸,賜金銀財寶;惹怒他時,施以小懲,十天半個月不召見,或遣送出宮,或打入冷宮。他只是依他的情緒下指令,可從不曾問過妃妾們高不高興的問題,這種事,應是服侍他的女人們所該掛心的,因為沒有人承受得起君王不高興的後果。

  因此,他從不被教授介意女人情緒的問題。然而,自然而然的,男人在一生當中,總有幾次會希望取悅他所在意的女人,看到她的喜悅便覺通體舒暢。即使社會型態上的父權大如天,女人賤如泥,男人與女人之間總自有一套平衡的標準法則,卻是怎麼也改變不去的。

  而此刻,他想要這女子快樂,因他的一切而展顏。強烈盼望的後果,自是一直做著迎合她的事,企圖尋出一條通往她快樂的路,所以不斷做著取悅她的嘗試;可怕的是,他本身亦樂在其中。

  可悲呀!堂堂一國之君。

  「你總有法子令朕反省。」他笑,但見清楚了她消瘦的容貌,臉色又沉了下。

  「你愈見清瘦了。朕沒派膳房送食來嗎?」

  「山珍海味,多得目不暇給,怎會沒有呢?我沒有變得肥胖,真該萬幸。」

  她淺笑,從他懷中走開,步下石橋,漫步於枯黃青草間。冬天,多麼適合尋愁附會己身的時節。

  對真情的渴求一旦逾越了道德所允許的界限,都算自己活該吧!誰叫女人這麼不知足呢?而且,活該她要愛上,咎由自取呵。

  她必須認命。

  他托起她面孔:

  「朕不愛看你不開心。」

  「皇上當真希望我會快樂?」她正視他。

  「當然。」

  「即使令我快樂的結果是送走我?」

  他低喝:

  「你仍是想走?」

  「皇上,愛上一個人,是不是理所當然會希冀那人也以只愛自己來回報?」

  他不語,仍緊緊鎖住她目光。

  她深吸口氣:

  「我愛您。然而這種愛會令我痛,我找不到讓自己寬心的方法,我也沒有太美麗的容顏令您眷戀。是的,您要我,為什麼不呢?我是您生命中唯一一個甘於平淡、不求君恩的女子呀,甚至不遜地頂撞您,這種女子留在身邊有何不好?您身邊的位置很多,多一個我,並不會少了一個其他美人。我不敢奢想您會愛我,更不敢去想只臨幸我,但,倘若您是在意我的,至少可以讓我不必看到、聽到,時時刻刻地明白您有如此多的妃妾,益加顯得我的真心微薄得可笑。皇上,我愛您,並且會因為心中有愛而抑鬱而終。」

  這是七出罪狀中的妒。然而古人真的把女人高估了,妄想創造出聖人地去苛刻婦人不能有癡愛怨,如果俱能做到,天下間的女人都能成佛了啊!

  「愛朕的不只你,為何她們能快樂,你卻不能?」

  那是因為她們的快樂來自愛情與外的榮寵啊!金銀財寶、兄長們的高官厚祿、眾人的巴結擁簇,虛榮心上有充分的滿足之後,女人便不會再妄想其它,可是她從來就不曾有處榮心待填補;但這能直言嗎?得他自己體會才成呀。

  他喜歡她的與眾不同,又希望她能與其他女人一樣,認命而快樂。他是多麼苛求啊!

  「如果你真的愛朕,就該乖乖的,不惹朕心煩才是,能為你做的,朕還做得不夠多嗎?」他動怒了。

  「夠多了。」她低喃,以一個皇上而言,她還能要求些什麼?

  他深吸了好幾口氣,才道:

  「朕是來告訴你,長安北郊有一處梅林,景色不錯,明日朕邀幾名妃妾一同游賞,你也去。朕想你也悶壞了,出去走走,心情會好一些。」

  「謝皇上恩典。」她行禮答謝。

  他由身後摟住她:

  「不要再說放走你的話了,朕不允許。」

  逃不掉了,多麼的遺憾呀!

  ***

  一群妃妾在一起,能做什麼?當然是巴著她們共同的丈夫爭寵了。

  初冬時節哪來的好景致,看冬初落光葉子的梅枝等它長花苞出來嗎?

  雖已盡量別讓自己表現得太與眾不同,但她仍學不來巴住男人的手段與力氣。乖乖地跟在最後頭,只想找個地方歇腳。

  春風得意的君王在眾美人中益加意氣風發,光采迫人;那是她的愛人,也是所有三宮六院女子的丈夫。她覺得悲涼而可笑,近日來總是苦笑不離唇。

  「小姐,你也不走快一些!」挽翠不甘心地抱怨。

  「是呀,皇上到現在都還沒看到你哩!」身為宮妃,就要懂得爭取注意力;落霞也低喃著。

  「看到又如何?笑一笑,拍一拍頭,然後丟給我一根肉骨頭作數嗎?」

  唉!說得像死忠的狗。

  「小姐!」丫鬟們不依地低斥著。

  「真不曉得她們哪來的體力,看來反而是我較弱不禁風了。」其實她是無意走快。

  「小姐,你真的很累嗎?」落霞擔心地問著。

  挽翠當然是以小姐的身體安康為首要大事:

  「不然……咱們在前方轉角處的樹蔭下休息一會如何?沒有人會發現的。」

  可真是烏鴉嘴了,才這麼說完,江喜公公已經走了過來,道:

  「柳才人,皇上有請。」

  「哦,我待會過去。」

  照她看,皇上的方圓百里沒有容她站立的地方,她大可不必過去湊熱鬧了吧。皇上一時想起她,也含在轉首間忘了個一乾二淨。

  不過她忘了,江喜公公卸命而來,向來是不達成指令不罷休的,所以,她仍是讓江喜給請了過去,跟著他身後,見他辟開人海辟路,倒也是蔚為奇觀。

  「朕還以為你沒出席。」

  龍天運一見到她,立即招呼她到身側。

  柳寄悠低首而笑,感受到眾多利刃的眼一一掃過她平凡的相貌,無聲地嗤叫著。

  走到擺野宴的草地上,龍天運逕自扶她到上座,要她隨侍在一旁,其餘妃妾則由宮女領到下方的位子落座。而身為德妃尊榮的張妃,自然也是坐在上座君側右方,嫵媚生姿的坐態,小扇半掩芙蓉面,將美麗淋漓揮,就待君王發現她的美麗足足超越那個平凡女一百倍以上。

  龍天運在太監擺上第一輪開胃小菜時,夾了一顆桂梅,咬了一小半後遞到柳寄悠唇邊:

  「醃得入味,酸甜正好,吃一口。」

  太過親,也太過紆尊降貴,看紅了每一雙紅顏眼。

  她含入口中,為那入口即化的酸甜交錯而擰了眉,吐出了核才道:

  「謝皇上。」

  「皇上,臣妾也要。」張德妃不依地嬌叫著。

  「江喜。」他揮手。

  江喜立即舀了一小碗到張德妃的小桌子上。

  「德妃請用。」

  「謝皇上恩典。」暗自咬牙,悶了一肚子氣,張德妃氣白了一張俏臉。

  「眾愛妃,等會酒過三巡,朕想瞧瞧各位的絕活,表現良好者,朕大大有賞,或舞姿,或琴棋詩歌,讓朕欣賞欣賞吧!」端起一杯酒,他與所有邀來共游的妃妾們乾了一杯。

  讓宮女們送上正餐,表演節目當然是吃了半飽以後開始。

  他真是一位懂得享受的男人呀!柳寄悠低頭吃著午膳,也明瞭這男人把女人間的明爭暗鬥看成有趣的表演:這些天下絕色,都是為了取悅他而生的,只要別陰毒到傷害對方,各種名目的競他相當允許。

  女人,只是他的玩具吧?自己也是其中之一。

  「常說京城第一才女是趙吟榕。你可有其它意見?」他低首附在她耳邊笑問。

  她看了他一眼:

  「她確實是啊!」

  「朕以為你更勝她一籌。」

  「皇上想看兩個女人互鬥嗎?」她低下頭,歎著氣。

  這男人多麼的風光得意啊!他要的各型各態女人都順其心地繞在身邊,他怎能不快樂呢?就連她這根「芒刺」都乖順了下來,他當然會以不同的方法來尋樂子呀,否則他的帝王生涯就無趣多了。

  「朕想讓所有妃妾明白朕偏寵你的理由。」他心中自是明瞭後宮所有女子對他要立妃的事不以為然,就連各個顧命大臣們亦是贊同者少,反對者多。「怎麼?你不開心?」

  她虛應淺笑:

  「如果要我開心,就別做為難我的事。」

  「為難?讓你展現才華叫為難?那是朕多事了?」他臉上的笑不見了。

  又生氣了。唉!

  「恕妾身才疏學淺,不敢獻曝。」

  「下去。」他坐正身子,冷冷下令。

  她盈盈起身:

  「謝皇上恩典——」

  「這不是恩典,你不必謝了!」他咬牙低語,最後用力打了下桌面,使原本熱鬧的場面霎時靜得沒一絲聲響。

  數十名妃妾皆慘白面孔以對,唯一仍然神態安詳的,只剩下柳寄悠了。

  她看了他怒容好一會,轉身步下他首座的高台,昂著頭如他所願地下去,離開,回宮——然後一切如自己所願,遠離這些寵妃、寵妾,別讓自己感到悲痛。

  寧願獨居深鎖重樓,亦不願是成群麗色之一;願意全然屈服,卻不太過堅持自己的心,他可以去疼愛天下美人。但不要讓她感到自己是其中之一,這種心痛,會令她因承受不住而尖銳,下意識要讓他不快樂,否則撫不平自己的椎痛。

  她不要當「最寵」,倒寧願當他「最厭」。好吧,就是最厭,然後老死不再相見。

  自私的男人呀,禁錮女人身心,卻又粗心大意地不能守護,但他是皇上呀,所以……所以……她連抱怨的權利也沒有,活該呀……

  走出場地五丈處,後方傳來轟然巨響,她沒有回頭,她的兩個丫鬟回頭看了下,低呼:

  「皇上砸了桌子!」落霞叫著。

  「皇上跨上他的坐騎……呀!奔過來了!」挽翠叫得更大聲。

  然後兩人同時大叫:

  「小姐,快閃!」連忙要把小姐拉到有樹的地方,免得皇駒馳過時,化為馬蹄下的肉泥。

  但她們閃得還不夠快,怎麼閃都是徒勞,因為龍天運的目標就是柳寄悠。

  在眾多抽氣驚呼聲中,柳寄悠被健臂一摟,撈上了馬背,而馬蹄奔騰的速度甚至沒有遲緩,直往皇宮的方向馳了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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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被關在一處閣樓上,而不是被斬立決,已算是皇恩浩湯了吧?

  封妃之事,沒有人再提,也沒人敢提。

  這一處閣樓,地處皇宮內院的極北處,好巧,位於與御書房相連的同一座建的最高處。

  除了不能任意出房門,衣物、食品簡單了些,並沒有什麼她不能忍受的;這叫軟禁,也叫薄懲,但她並不後悔,時間就這麼過一個月了,她反而過得比之前快樂。

  沒有君王、沒有成群的妃妾,在她而言,已能站在距離以外看這些人,而不是天天心碎泣血地想像在她身上的男人擁有更多在其他女人身上的機會。

  一旦少了肉體上的牽連,她自在多了,而不去看到,更容易寬心;這叫眼不見為淨,是吧?

  這閣樓應曾是御書房藏書的地方,所以有好幾櫃的書可供她取閱,許久不見的紅潤又回到她蒼白的臉上。每天早晨,她會把早膳留下的饅頭撕成碎片,放在手掌中探出唯一的窗口,細瘦的手臂得以穿過木條的空隙去等待麻雀,或其他不過冬的鳥兒來覓食。

  如果中午過後,下起了雪花,她也會開心地伸出雙手去承接,然後以那種清新的冰涼印在自己面孔上,開懷地感受冬天的氣息。

  看書、看窗外,成了她每日的消遣,只是被囚禁的人不該太過樂在其中,實在不怎麼應該。也許她該用更多的失意憔悴來點自己的悲苦,否則懲罰她的人怎麼會得到快樂呢?

  所以龍天運不快樂,非常不快樂,在那一天扛她回皇宮,丟她在閣樓之後就沒開懷過。

  除了每天能正常地上朝辦公之外,他幾乎不涉足後宮,甚至已半個月不讓女人侍寢了,大多時候自己一個人坐在御書房生悶氣。

  皇帝半個月不沾女色,這是何等的大事,都驚動到向來不問事的皇太后有心打探原由了。

  謝太后先是召來江喜與燕奔問明了原由,在今日,趁兒子上早朝公務纏身之時,來到了御書房,還沒步入裡頭往階梯走哩,抬頭便見到上頭的窗口伸出兩隻手,而且召來了不少鳥類吃她手上的食物。

  「那是……」謝太后問著。

  江喜連忙回答:

  「回太后的話,那是柳才人,她每日清晨都會探出手與鳥兒嬉戲。」

  「看來她頗自得其樂,不像被囚之人。」

  「柳才人一向特別。」江喜回應。

  「皇上關她在此有何目的?」

  江喜斗膽回應:

  「若奴才沒料銷,應是皇上在等柳才人求饒。」否則哪會夜夜守在下方,在深夜時潛到上頭去瞧她睡顏,然後每次都含怒地下來。

  皇太后真好奇了:

  「這柳才人據說相貌平庸?」為何有此本事,三番二次讓兒子大費周章,心神不寧?

  「柳才人確實平庸,但極聰慧。」

  「那哀家可得好好會一會了。」

  話落,她讓江喜帶路,只帶兩名貼身宮女登上搾小的木梯。

  「皇太后駕到——」江喜推開門,朝裡頭叫著。

  柳寄悠收回雙手,訝然地看向門口,連忙跪地迎接:

  「民女柳寄悠,參見太后。」

  「起身。」謝太后微擰眉頭,看著一室昏暗,滿屋子的光源只來自那一小方窗口。「來,讓哀家看看你。」

  柳寄悠起身,站在光源處讓皇太后打量,她也不甚好奇地看了皇太后一眼——雖已屆五旬的年歲,但仍掩不去年輕時必定貌美如花的事實,龍天運兄弟都神似其母,才有那般俊逸的容顏。

  「你何事惹怒了皇上?」

  「出言不遜。」

  「後悔嗎?」皇太后又問。

  柳寄悠微笑,淡然回答:

  「並不。」

  「想一輩子不出去了?寧願被囚禁,也不願對皇上低頭?如果皇上當真大怒,也許會抄家滅族哩。」

  「不會的。皇上在為人君上頭,是值得稱許的。」

  皇太后不客氣地問:

  「那是說,皇上在對妃妾上頭失職嘍?不值得你傾心順從?」

  柳寄悠仍是平心靜氣:

  「皇上沒有失職,失職的是民女,也之所以,民女才是被關的那一個。」

  「你不想出去?」皇太后好奇了。

  「無所謂了。」她看向明亮的窗外。沒有自由身,但有自由心,這樣就夠了;她可以這樣老去,終至死亡。

  皇太后揮手示意宮女與江喜退到門外,在沒第三者的情況下才問:

  「你可得告訴哀家了,皇上哪兒不值得你去愛,讓你寧願守在這兒過一生?」

  柳寄悠搖頭,坦然的眼中有無力的笑意:

  「不是的。我愛他,純粹地以一個女人身去愛一個男人,不知道怎麼用一個妃妾的心去愛一個皇上,所以眼前這種日子對我而言是最好的了。如果硬要我去看清自己的才人身份,認清他是皇上,那我會不斷地以惹怒他來讓自己不痛,因為,我好痛好痛,看他意氣風發、看他妃妾千萬難計……何苦呢?這種日子,他少了我不會如何,然而我愛他呀,少了他必定瘋狂致死,雖然不看、不聽,但我會思念我愛的男人,我很快樂。太后,不能要求我更多了,只能求皇上別太過貪心。能付出的,我不曾保留過一分一毫,終生不出閣樓、不出宮、不見其他男人、不自由、不給他人看見,再多些,我也只剩一條命而已。」她微笑,看著窗外,低喃:「我只懂得一點,不管境遇如何,我都能找到令自己平和快樂的方式,即使環境如此貧乏。」

  她並不在乎外人怎麼看她,而她唯一在乎的那名男子只能放在心中思念,再苦,也要讓自己快樂,只要他別再來翻攪她的心,讓各自過好一些的生活吧!

  「呀,又下雪了——」

  柳寄悠笑著將手伸出窗外,無視皇太后是否走了沒有。

  許久許久,身後傳來聲音:

  「也許,你是不適合待在宮中的。」

  她怔了怔,當真沒料到皇太后一直在看她。

  「你想出宮嗎?」

  柳寄悠閃動晶眸看著皇太后。

  「想嗎?」皇太后微笑地問。

  「是的,我想出宮。」她直言。

  「那麼,為皇上生下一個兒子,以換取你的自由。」

  ***

  向來一覺到天明的人,竟會在半夜裡轉醒。有人在看她,並且怒火勃發。

  柳寄悠眼皮眨了眨,還來不及清醒,就被一雙手掌箝制住雙肩,面孔上方傳來低吼聲:

  「你休想出宮!如果皇太后允許你生了兒子就可出宮,那我一輩子都不會讓你受孕!去他的真命天子!你休想離開我!」

  「皇……皇上……」

  他吻住她唇,雙手轉向她襟口,灼燙地燃燒她肌膚。

  她在喘息的當口,以雙手抵住他赤裸的胸膛:

  「皇上……您正在做著可以令我受孕的事呀!」

  可見他與皇太后之間必然有一場不愉快的對話,而他氣壞了,才會「我」與「朕」不分,忘了用那尊貴的自稱辭。

  然而那個不要她受孕的男人像是禁慾已久,終究停止不下進攻之勢,硬是與她燃燒了一回,才稍息了他的怒火與慾火。

  他沒有離開她身上,頭埋在她頸間,只下半身側開不讓她承受太多他的重量,低喃著:

  「寄悠,別叫朕放開你。朕已不許你再說那樣的話了,為何你永遠要抗旨,一說再說?」

  她臉側向外邊,看著有星光的窗口,雙手摟著他肩背,不想開口。一如她停止不了對自由的渴望,所以她不承諾。

  「說話。」他在她身邊命令。

  「皇上,其實是有方法兼顧到您的開懷與我的快樂,只是皇上不曾想過而已。」

  「你還愛朕嗎?」他將她的臉扳過來面對他。

  「我愛您。」她虔誠地低語,眼波柔似春水。

  「然而,愛一個人,不就是日夜隨侍一邊,隨時能相見最好嗎?你的愛反而令你更想躲開朕,這是什麼道理?」他低哼。

  柳寄悠抬起一手撫上他濃黑的劍眉。這樣剛毅的眉形,代表著怎樣不妥協的自負性格呢?

  這個二十八歲的男人,擁有天下一切的君王,太習慣理所當然的事物,而不曾去思考自身退讓的問題。他何必呢?國家不曾吃過敗仗,向來只有看別人搖尾乞憐;國庫一向豐盈,即使有一、兩年的天災人禍,他可會大開國庫賑災。事實上,他一帆風順的國君路子上,不曾有過真正稱得上挫折的東西,致使他去思考「退讓」及「失去」的意義。當然,這不得不歸功於他絕佳的統馭能力,用人得宜。堪稱一代明君。

  也許,待他年過五十以後,會變得可親一些。在此刻年輕氣焰正盛時,誰也無法叫他去退一步、去折損原本就屬於自己的利益,當然他也就不會理解她話中的意思。

  是她苛求了,提出了正常妃妾不會提出的要求,活該又要惹得他橫眉豎眼。

  「皇上——」她搖搖頭:「您就將我關在這兒一輩子吧,其實我已不再那麼想出去了。太后說的話,不見得是我所願,我是愛你的,就依您要的方式永生永世留在此,讓您日日可見著吧。」

  至於她自己對愛的看法,一向是不重要的。

  「你不想出去?你這是故意氣朕嗎?報復朕關你在此一個月?」

  「不,我是罪有應得!」她自嘲地笑,然後才正色道:「而且,我是真的喜歡這兒,因為這兒離後宮很遠。」

  龍天運深深看著她,怒氣突然消彌於無形。她一直在傳達一種暗示,似有若無,但並非難猜,只是與她在一起,他總是在喜怒之間游移,沒有費過太多心思去理會她的弦外之音。

  她在甘露殿侍寢時會嘔吐不止,在眾多妃妾中會益加疏離他、不惜惹怒他;她說她愛他,卻不曾快樂過,對他要封妃一事冷淡不已。

  以一個女人的心,去愛一個男人——那是太后轉達的,但她不會貪心地要他只恩寵她一人,然後廢了整座後宮吧?那她野心未免太大。

  「你希望朕只愛你一人嗎?」他問。

  看著他眉宇間所夾帶的嚴厲,她答:

  「不敢,也不曾希望過。您是個皇上,而我是平凡不已的女人。」

  她能看清事實最好,特別恩寵她已是他龍天運畢生的破例,他也許願意寵幸她十數年,但卻不願獨寵她一人。他對美麗的女人永遠不會放棄,他特愛她的聰慧,但也會愛其他女子身上獨特的美麗與才華,絕不會為了一個女人去放棄自己的樂趣。

  「朕不會放你走,一如朕不會放走所有朕欣賞及臨幸過的女人一般。你不是特別的,你只是特愛唱反調,讓朕生氣,事實上你的寵愛沒有凌駕其他妃妾,你別挾著恩寵向朕討不合宜的事。」

  「是,我知道了。」她閉上眼。

  事實不早擺在眼前了,他又何必急切地表明?氣話呵,也是維持他自身身段的宣告。當他這麼氣急敗壞時,早已漏他的欲蓋彌彰。他對她亦是有情呀,只是承不承認都無法改變他是帝王的事實,而且平庸如她,確實沒有談條件的本錢。

  她早就認了,在很久很久以前。

  ***

  不是特別的?

  騙鬼去吧!批閣一本又一本的奏摺,龍天運腦海中始終盤桓不去那句可笑且難自欺的話。只是……天殺的!她不會認為自己是特別的,而希望他為她破例,做盡種種破例的蠢事吧?對其他妃妾何其不公平?

  如果由她來開了例,那是否往後每一位寵極一時的妃子都能要求他破例,予取予求?那他後宮典制又被置於何地?不會的,他不容許。

  她的快樂,必須來自他願意給予的範圍,再多的不知足都是她咎由自取,不快樂是她活該。

  「啟稟皇上,三王爺求見。」江喜在門外稟報著。

  「宣。」他丟下筆,起身繞出書桌。

  不一會,龍天淖大步跨過重門抵達御書房內。

  「皇兄,您何事急召臣弟回京?」他快馬奔了兩天一夜,就是因為龍天運的密詔。

  「不是國事,你放寬心。」他變得有些難以啟口。

  身為一個君王,調派前線重將回京,不該只為那般輕率的理由,向來只有昏君才會做那種事呀!所以這幾天他有些後悔,但看到天淖回來,又感到釋然;至少天淖很懂寄悠的心思。

  龍天淖看了兄長良久,小心假設:

  「是為了……寄悠的事?」

  「是,她令朕相當心煩。」

  「聽說……她被關在閣樓已許久。」他指著上頭。聽說正是在御書房頂端。這消息來自燕奔,自是不會有錯。

  「她自得其樂得甚至不打算出閣樓。」真是令人氣悶難仰。

  「皇兄認為有臣弟可效勞的地方嗎?」

  「勸她妥協,勸她接受朕的封妃,也許日後生下太子,她會有機會登上皇后之位。」雖是氣話不給她受孕,但他依然期待她為他生下子嗣的那一刻。沒錯,他偏愛她,偏愛得不合常理,但還沒有神智不清到為她放棄整座後宮。

  「皇兄,您承認寄悠是特別的女子吧?」

  「是特別沒錯。」

  「那您就不該期望臣弟有法子扭轉她的思想,也許,在她為您所擁有後,已是她一生中最委屈的讓步了,她失去了自由、理想、一切。我一直認為女人都該有機會去愛一次,然而她必須為愛失去自己,就非我所樂見的了。皇兄,您不能兼得所有,只能選擇讓她在身邊,即使不快樂,但是愛您,那就成了,而不能要求她一如其他女子,帶笑相迎,為金銀上的賞賜而眉開眼笑,高呼皇恩浩湯,為了取悅您而存在。如果她成為哪樣的女子,恕我直言,皇兄早早棄若敝屣,不屑一顧了。」

  這道理誰都懂的,喜新厭舊不就是因這原由而來?

  「朕未曾這般牽念過一名女子。」

  「那是因為她特別。如今皇上卻要她失去這項特別之處,以迎合自己,臣弟斗膽以為不妥。」龍天淖暗自打量皇兄氣惱的面孔。那是一個為情所困的男人呀,誰叫他要愛上那名特別的女子!當初早讓他安排出宮不就沒事了,那他的皇兄自是可以風流快活一輩子,不會有被女人氣壞的一天……反過來說,卻也是一種遺憾。

  「母后允諾會讓她出宮……」龍天運背著雙手走到窗邊,想起了樓上那名常對窗外凝望的女子。「她說她愛朕,因愛朕而開心,這能定罪為妒婦嗎?不能的,朕反而在惱怒過後為她的難過而難過。」

  「皇兄,讓她出宮吧!別給她封什麼妃位,她需要的從來就不是世俗所認定的名銜,而是您的對待而已。即使日後她育下的兒子是未來的天子,她也不見得要皇后的寶座;她要的,是隔絕在後宮以外的世界,當您臨幸她時,讓她感覺到獨一無二,是妻子與丈夫之間的關係,即使短暫的片刻,她也滿足了。」龍天淖勸說著;這些,皇兄不會不知道,只是他願不願去做而已。「以男人與女人之間的愛意而言,皇兄不曾付出過任何犧牲,當然要一名君主去犧牲未免過分,所以,一切就這麼下去吧。臣弟沒有什麼話可說了,如果皇兄希望臣弟去與寄悠談,臣弟會努力達成皇兄旨意。」

  「不必了。你先回府休息吧!」他揮手,逕自沉思,讓龍天淖自行退下。

  他為柳寄悠做過太多破例的事;然而,得了身、得了心,喜新厭舊的感覺卻不肯蒞臨,讓他這些月以來掛心瑩懷,心中最最牽念的,始終是那名平庸卻聰慧的女子。

  認了、認了!在男與女的爭鬥中,他的無往不利,畢竟仍是輸了這一役。

  也許正是這一生唯一的一次吧!

  他還有什麼話說呢?誰叫他——愛她。

  ***

  「你看這邊風光如何?」

  策馬至長安西郊,塞雪嚴冬中,梅花獨傲霜雪逸清香。一大片的梅林,遙遙不見邊際,而未經人工修飾的情境,更有一股狂野氣息。

  狐毛披風中露出一張面孔,正是凍得鼻端通紅的柳寄悠。她愈來愈不明白她那喜怒無常的君王了,前些天還怒氣衝天,活似十天半個月以上不會再上閣樓理她,偏偏今日卻興匆匆地摟她上馬,直住皇城西郊而來。看風景?在大雪紛飛的十二月天?至少也要找個明媚的好天氣吧?老天爺?

  「這片梅林中,有一池水,清澈見底,朕年幼時常來此處嬉戲。」他驅馬走了幾步,指著結冰的湖面說著。

  她看著他,又看向陳列在他們身後那批禁軍。這樣的大雪日,出門懷舊不太好吧?龍體要顧,禁軍們亦可以趁機休息,免受風寒。

  「怎麼不說話?」他摟緊她,在她身邊問著。

  「我不明白皇上的用意。」她偎在他懷中。

  「在這兒建一座別業,讓你居住,有四時的美景、有滿屋的詩畫,給你任何取悅你的事物,也讓朕隨時可以看到你——這是朕最大的讓步了,你畢竟不同於其他女子啊,天曉得你對朕下了什麼蠱!」他歎息而笑,迎上她震驚的雙眸。

  「皇……上……」

  「如你所願呵,寄悠。」

  熱淚湧上眼眶,她緊緊摟住他。

  「您怎麼會願意?為什麼……我以為……」破碎語言難以成句,他這麼做,是下了多大的決心去為她妥協呵,他是一個皇上呀!

  「朕希望能讓你快樂,同時又能愛朕,而不要再去認為會因為愛朕而痛苦。」他輕吻她。

  「聖上……我好愛您,好愛您……如果我們不曾相遇、不曾有過交集,各自必定會過得比較好。然而,一切卻不是那麼回事……讓您為難、讓我痛苦,其實……」她哽咽著。

  「錯過了你這個奇特女子,會是朕的遺憾呀!也幸好世上就只有一個你,否則朕的顏面怕是沒得剩了。」他笑著自嘲。

  「謝謝皇上。」

  「謝什麼呢?也許你不是朕唯一心動的女人,往後依然會有其他女子來充裕朕的後宮,但你的存在,在朕心中,永遠無人能取代;朕的後位,將為你而虛懸終生。」間接的,他承認了自己濃烈的愛意;以一個君主而言,他退讓得相當徹底。

  這樣就夠了吧……她不能有更多的要求,滿盈的愛意在眼中閃動:

  「皇上,謝謝您,但我無法承諾永遠不會有惹怒您的一天。」

  「朕亦不敢做如是想呵!」他豪邁大笑!她是這般獨特,永遠不是他改變得了的呀!

  幸好,世上只生了一個柳寄悠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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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12-15 00:10:14 |只看該作者
尾聲   

  昶昭十年,龍天運三十五歲壽辰。

  「冬煦別業」內——

  「這是什麼?」龍天運指著面前鳳紋白玉碗裡的油面。

  柳寄悠為他倒了杯桂花釀:

  「壽麵哩。醉雪姊姊在來信中教我的,說是壽星要一口吃完麵條,不能咬斷,才能長長壽壽壽平安。」

  「當真?」他挑高一邊眉,撫著下巴的鬍鬚笑問。

  「好玩啊!」她細心為他撫開衣服上的落葉,微笑道;「沒想到今天這種大日子您會來這兒,只來得及做壽麵,沒別的東西,真難為您的胃口了。」

  他也笑了出來,探手撫著她五個月大的肚皮,正巧感受到不可思議的胎動:

  「不知是男是女?」

  「女的吧,與我作伴正好。」也省得王公貴族多到滿街皆是,但她可不敢說出口,只是沉靜地笑。

  「晏兒沒事時終日往這邊跑,你可曾感到寂寞了?」

  提起七歲的東宮太子——也是他們之間的第一個孩子,他不禁露出為人父的驕傲。就連比他年長的兄長都臣服於他的統馭,可以想見,這孩子已有青出於藍的架勢了,日後接掌帝位時必會得到眾兄弟們的助力,而不是他最不樂見的爭權互殘。有子如此,為人父者夫復何求?當然,有寄悠這個聰慧的母親在教育,其功更不可沒。

  柳寄悠提醒著:

  「您答應過,生女兒不封公主名號,讓她平凡長大成人的。」

  「是呀!否則你就不生了。」

  這一生,他必然還有更多與她互不相讓,直至一方折服、另一方妥協的事情發生,但他向來欣喜於挑戰的到來,尤其是與他這名聰慧愛侶的鬥智。

  七年來,他的宮中又進駐了不少佳麗美妾,尤其今日壽辰,各國進貢的絕世美人不計其數,他留下了三名,其他分封給有功的大臣。這些年,除了寄悠給他的孩子之外,他亦添了兩子三女。但奇特的,他永遠不會厭倦她,依舊每個月來別業數次。不是怕冷落她,而是思念來得那般猛烈,讓他延不了些許時日不見她,哪怕是政務繁忙得他日夜不得寢,也總會策馬前來,貪看她溫婉的容顏,來平定自己焦燥的心;喜悅與她機敏的對話,令他如沐春風,亦親密、亦知已地談論種種為人國君不足以對外人道的事,期待她再度孕育出孩子,幻想著卓絕的面貌。

  無異的,他相當偏心。

  正位為她而虛懸,不顧任何人反對地讓龍晏甫一出生就封為東宮太子,沒讓大臣們先去評估三、五年再作定奪,肯定他是否具有為人君王的特質。然而,他早已篤定寄悠會給他兒子,也必定是未來天子。

  那是深情吧?教他為她癡狂,因她存在而自在。平凡的相貌令天下人不解他何以單為她沉醉不願醒,但美麗豐盈的心,永遠珍貴而不會老去。癡迷於這般美好女子,只會愈陷愈深,難有終止的一天,曾經他以為會,但,難呵!下了這般深的情意,早已放不開了。

  「怎麼辦?倘若朕崩殂了,一定會下旨要你陪葬。」他玩笑著,也含蓄地示愛。

  「您何須下詔?您閣眼的那一刻。也正是我去會合您之時,但前提是您只欽點我一人。」

  「太多了朕還消受不起哩!」他大笑。

  柳寄悠依著他手勁靠入他懷中,聽著他沉穩的心跳。

  當他踏入別業中,就只是專屬她一人的丈夫,這種感覺令她安心且踏實,也只能做這樣的要求了。

  受寵又失寵的女人來來去去數不清,而她一直有著一方天地,在他心中擁有專屬的位置,那就夠了;他是真正地喜愛她。

  無論如何糟的情況,都要讓自己找到快樂的方法,是她一生奉行的宗旨,因此她沒有太多的渴求,只要他是愛她的便好。

  「前些日子,高賢妃要求朕賜給她一座別業,堅持也要坐落於梅林之中。」他平淡地陳述著。

  爆中無人不知他生命中最重要的女人正住在他欽賜的別業中,獨享他種種破例的恩寵;既是破例,當然不會再出現這種情況。

  而這半年來,高賢妃極度得寵,加上有三個月的身孕,便母憑子貴地以高傲姿態稱霸全後宮,得寸進尺地要求起她要不起的恩賜。

  「皇上沒答應?」她淡淡地回應。

  「當然。柳寄悠是天下間獨一無二的,沒有人能以你為目標,要求朕恩寵到這種地步。」

  「真無情呵!依然把女人當寵物把玩。」她歎息而笑。

  「真情來一次已太足夠,太多情只會招致亡國。所以朕常慶幸,當年只對你譏笑過醜怪,否則依天道運行,朕當真是報應不爽了。」

  「現世報?」她揚眉,嬌脆笑聲逸出櫻唇。

  「當然正是活生生的現世報,否則朕哪會淪落至此?」她低首細吻她粉頰,好不溫存蜜意。

  遠處許多位孩兒開心地嬉鬧而來,他們看了過去,一同招呼著玩得滿頭大汗的孩子們過來喝梅子茶。在這冬煦別院,不僅是柳寄悠的專有天地,更是每位皇子、皇女們可以恣意遊玩而不必受宮規限制的樂土。她目前只有一個兒子,但其他妃妾所出的子女們亦樂於親近這位娘娘。這是柳寄悠專屬的特色,讓人舒服且愉悅自在,不僅是抓住了眾皇子們的心,也讓她抓住了一名風流君主的真心,永結一生一世的深情。

  老天爺對凡人的眷寵沒有單獨的偏愛,平凡的女子亦能取得真心與幸福。

  請懷抱真誠自在的心等待。

  愛情,正在不遠的地方招手,向你走來——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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