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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幻奇幻] 瞌睡魚游走 -【魚館幽話·1】《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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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12-17 09:42:41 |顯示全部樓層
第十一章 食肉嗜血的妖怪

那石柱很奇怪,像是被人凌空斜斜深插入地面,露出地面的部分也有一人高,表面早被雨水侵蝕得千瘡百孔。

“哎呀,什麼破石頭,好死不死地杵在這里,想撞死人啊。”明顏不悅地嘀咕道,順便重重踢了一腳,卻撞得腳丫生痛,那看似破敗的爛石頭更硬過銅牆鐵壁。

魚姬搖了搖頭,心想這丫頭的急性子大概是一輩子都改不了。“還是算了吧,要是妖王鼉刖的斷山锏這麼容易就讓你踹斷了,你也不會留在我這里。”

“妖王鼉刖?”明顏眨了眨眼睛,“什麼人啊?很厲害?”

魚姬笑道:“這里原來叫修羅澤,氣候陰濕,方圓五百里的妖魔精怪不計其數,能夠一方稱王的自然不差。”她移步繞石柱一周,伸手拍了拍那無比粗糙的礫石表面,“想不到過了一千年,斷山锏還屹立不倒,難怪一路行來方圓五百里還算太平。”

“這麼說來,那個叫鼉刖的是只好妖了。”明顏問道,“可是我怎麼從來沒有聽過他的名字啊?他去哪里了,得道成仙了?”

“成仙?……哈哈,成仙有什麼好?妖總想修成仙,殊不知天界冷清,哪里比得世間逍遙自在,那群高高在上的神仙也不見得就逍遙快活勝過芸芸眾生……”魚姬嘆了口氣,“也難怪,一千年前的事情,那時候你還不知道在什麼地方呢。”

明顏哪里明白魚姬話里有話,只是垂首道:“掌櫃的總說成仙不好,可誰又不想成仙?不用躲躲閃閃地做妖精,不用怕終有一天老死重墮輪回,還可以受世人尊重供奉……明顏只是只微不足道的小妖,成仙只是個可望而不可及的夢罷了……”

魚姬見她言語之間頗有些抑郁,伸手拍了拍她的肩膀,“路是自己走的,能否成仙並不重要。妖又如何?人間有句話叫英雄不問出處,只要所作所為光明磊落,就不比仙人卑微。便是妖王鼉刖也曾經只是個卑微的小妖而已,你也不用妄自菲薄。”

“小妖?”明顏聞言抬起頭來,面上盡是不可思議的神情。

“沒錯,小妖。”魚姬喃喃道,星光月色下那早已經石化的斷山锏似乎還在閃著熒熒白光……

他曾經只是五百里修羅澤里最普通的一只鼉。在他身形尚未長成之前,他每天都過得很小心,因為沼澤上盤旋的老鷹很中意他那並不堅固的皮下包裹的血肉,便是大一點的蝮蛇也可以輕松絞殺他,一飽口腹,甚至巨大的同類也是致命的威脅。他必須小心翼翼,用最快的速度獵取足以果腹的食物,再把自己深藏在泥漿之下,躲避無數天敵的獵殺……

這種戰戰兢兢的日子從他自蛋里爬出來的那一刻開始,就一直沒有停歇過,盡管此時他的体形和力量早勝過幼時百倍。從最初的捕食青蛙蟲豸果腹,到不眠不休潛伏在泥沼之下,用他銅锏一樣的巨尾將一頭强壯的花斑猛虎掃落泥沼,再一口咬碎猛虎的頭顱……

如果說有一樣沒變的,那就是弱肉强食的定律。

這樣不知道過了多少年,終于在一個月圓的夜晚,他突然發覺自己老樹似的皮甲開始發癢松動,忍耐著劇痛在岸邊的礫石上磨礪之后,他從一直跟隨自己的那層厚甲中爬了出去,甚至可以像曾經見過的人一樣站立起來!

那一刻,懵懂如他也知道自己不再是一頭普通的鱷魚,而是修形的妖怪。

這個世界本無公平可言,有人生來顯貴,有人生來貧寒,便是妖物精靈,也因出身分了三六九等。沒有顯赫的家族,沒有沾親帶故的仙家提攜,也並非什麼汲取天地靈氣、得天獨厚的靈獸,毫無疑問,他是最卑微的那一種,卑微到連名字都沒有……

他曾經見過修羅澤里的妖王蛟戮出游,如何前呼后擁招搖過市,如何勒令領地上的妖怪精靈將各自辛苦修行的妖力上供,稍有不如心意,就被蛟戮一口吞下肚去。

蛟戮可以這樣肆無忌憚,不光是因為他擁有强大的妖力,也因為他與龍王本是血親。有這層關系,眾妖就算不甘受他魚肉,也不敢相逆,要麼諂媚相侍,要麼遷居他處,剩下的多是深居簡出,戰戰兢兢,惶惶不可終日。所以他突然明白,在妖精的世界也一樣是弱肉强食。

他不要做別人口中的肉,也不屑趨炎附勢做妖王的走狗,所以他花在修行上的時間比其他妖怪多出一倍,除了覓食之外,他都藏身于巢穴中刻苦修行,讓自己變得足夠强大,不用仰人鼻息。

鼉刖,是一個記號,也是一種志向。他知道有朝一日,鼉刖的名字必然響徹妖界,不在蛟戮之下,盡管那時候他還不太懂什麼叫做抱負。

修行中根本覺察不出歲月的飛逝,几百年過去,鼉刖的苦修也有所回報,功力增長,一日千里,終于有一天,他用自己的鱷尾煉就了一件稱手的兵器——锏。

雖然來于自身,第一次使用的時候,他並不十分了解它的力量,舞到忘形,一锏砸向修羅澤邊的山崖,結果一聲巨響,將山崖一分為二,當真是無可匹敵。在最初的驚訝咋舌之后,鼉刖給自己的兵器取了個名字叫斷山锏,很是歡喜。

他並不知道那驚天動地的一锏不但砸斷了山崖,還驚動了蟄伏修羅澤深處的妖王蛟戮。

原本鼉刖一直深居簡出,蛟戮向來只知道享樂,也不知道有他這號人物,而今斷山锏一出,鼉刖的實力可見一斑。一山不容二虎,妖王蛟戮自然容他不下。

往來相斗几次,一面鼉刖刻苦日益精進,一面妖王蛟戮疏于修行,蛟戮雖略勝半籌,倒也傷鼉刖不得,任他全身而退……

如此一來鼉刖之名在妖界聲名鵲起,群妖私下都道鼉刖年紀尚輕,而妖王已日漸老邁,假以時日鼉刖必定能夠取蛟戮而代之,成為修羅澤的新妖王。此話傳到耳中,蛟戮更是恨之入骨,只是一時間也殺他不得,唯有變本加厲欺壓旗下的妖精,掠取妖力以供己用,等待時機誅殺鼉刖。

時有小妖不堪蛟戮肆虐,偷跑投奔鼉刖。然而鼉刖雖有揚名立万之心,卻無自擁為王之念,早年刻苦修行只為自立自保,一身傲骨自然看不起以奴才自居的妖精們,加上生性冷淡,對妖精們不予理睬,久而久之,群妖皆道其狂妄,無人敢去親近于他。

鼉刖也無他念,居于淺澤之中,不涉足蛟戮所居的深澤,每日仍是刻苦修行,閑暇在淺澤游弋,雖形只影單,煢煢孑立,日夜磨礪斷山锏,似乎多了個不說話的同伴一般,也自得其樂。他話也不多,一直以來,所見的活物不是他捕食的獵物,就是不同道的妖精,會不會說話也無關緊要。

他一心修行,不羈于外物,偶爾出游才發現不知道什麼時候,在深澤與淺澤交界處的水面上多出來一座水榭,枯竹搭建,紗簾低垂,也不知道住了什麼人在里面。只是在難得一見的晴天里可以看到擺在欄杆上的花盆里一株不知名的幽草,裹著晶瑩剔透的露水,在陽光下青翠欲滴。

像修羅澤這樣的窮山惡水,多的是瘴氣陰濕,能夠在這里住的自然不是常人。

鼉刖雖不感興趣,時常路過也免不了多看一眼。不過很奇怪,以他的眼力,居然無法穿透那簾細紗,看清里面的情形,只是知道離水榭越近,水越清,越冷……

水至清則無魚,更養不出青蛙蟲豸,實在不是覓食的好去處,況且這里離蛟戮的水宮比較近,即使他不太忌諱妖王,也不願惹上不必要的麻煩。要填飽肚子,淺澤中也有不少美味的食物。對他而言,更為中意的是岸上的血液有著溫度的獵物。

他喜歡和從前一樣,隱在岸邊的淺水中,靜靜等待耐不住干渴的獵物到來,再出其不意一口撕裂對方的皮肉……

或許有些凶殘,但對一只食肉嗜血的鱷魚而言,只是遵從天性罷了。

然而,這一天性近來卻少有成功的時候,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來他巢穴附近淺灘喝水的動物少了很多,到后來居然十天半個月也看不到一只。

鼉刖心中雖有疑惑,卻無人可解,這次一連等了三天才見到一頭花鹿,他心頭歡喜,只等它走得近了就將這送上門的鮮肉祭祀自己的五髒廟。

不料那花鹿還未靠近,旁邊蘆葦叢中突然射出几粒石彈,驚得那花鹿掉頭就跑!

到嘴的鮮肉任憑是誰也不會輕易丟棄,鼉刖心中著惱,現出人形,飛步直追,眼見那花鹿近在眼前,正要一把擒住,卻聽得背后有物破空而來!

鼉刖反手一抓,手里捉住一枚堅硬的石彈,猛地轉過身去,卻見一個綠衣少女正手執彈弓,隱在蘆葦叢中。在這光景,那花鹿早一路狂奔去得遠了。

“哪里來的野丫頭,為何驚走本大爺的花鹿?”鼉刖心頭氣惱,面露猙獰。

那少女也不答話,見勢不對,轉身就跑。

鼉刖也未多想,下意識地緊追不放,兩人一追一逃,不多時已出了淺灘的蘆葦叢,上了岸邊斜坡。

那少女眼見鼉刖越追越近,驚慌之中將足一頓,頓時化為一道輕煙潛入土中。

鼉刖一把抓了個空,挖地三尺也不見那少女蹤影,心知是遇上了的精怪,而今早已經土遁遠逃,哪里還抓得到?無端端讓人壞了口福也報復無門,鼉刖唯有自認倒霉。

自那之后,鼉刖便時常見到那少女在岸邊活動,每每有獵物到了淺灘,都被她使計驚走,鼉刖與她打過多次照面,每次都是眼看就要將她捉到卻被她險險逃脫,土遁而去,不知所終。

鼉刖一時也拿她無法,好在水中也有魚蝦螃蟹,倒不至于挨餓。

說來也是奇怪,這般追追逃逃,雖然沒了鮮美肉食,日子倒也不再似從前枯燥乏味。

到了后來,似乎形成了習慣,鼉刖一到清早就去那水邊候著,等那少女來攪局,象征性地動動手將她逐開,第二天那少女又會如期而至……

這樣的日子持續了几個月,當他在那少女的阻撓下依然捕食了一頭小鹿之后,第二天少女沒有出現,第三天、第四天也沒有出現。

無人攪局,鼉刖應該高興才是,只是不知道為什麼反倒悵然若失,坐立不安。終于在第五天他離開了沼澤,化為人形上了岸。

天性使然,向來少有遠離沼澤的時候,所以鼉刖對沼澤外的山地並不熟悉,走出三里地便見前面一森林,茂密非凡,只是在林邊立了一長排籬笆,蜿蜒而去,不見盡頭。

有這麼一長排籬笆,難怪這些時日到澤邊喝水的動物如此之少。

鼉刖了然于胸,順著籬笆前行,不多時,果然見那綠衣少女正在編葺籬笆,身邊還有一大堆山藤竹蔑。

鼉刖暗自好笑,心想要立一長排籬笆把整個林子都圍起來,只怕不用個十余載也不成,這等辦法夠笨,卻也要些毅力才能做到。明知不可而為之,倒和自己先前閉門苦修的傻勁有几分相似。

正考慮是否要現身嚇她一嚇,卻見一只獐子一路跳躍,直衝籬笆而來,鼉刖心想果真運氣,偶爾上岸也會碰到這樣的美味佳肴。

哪里知道沒等那頭冒失的獐子蹦出籬笆,就見那綠衣少女握著竹蔑一陣揮動,清叱一聲:“怎麼又是你這冒失鬼,上次才給你說過怎生又忘了?”

獐子哪里懂得人言,吃她一嚇,頓時掉頭跑回林中。那少女面露几分無奈,口里嘀咕道:“老是想往那邊跑,難道就不怕做了鱷魚妖怪的點心?要是被吃了,就沒人可憐你了……”

鼉刖心知她說的妖怪正是自己,弱肉强食本是天經地義,吃了就吃了,又有什麼好可憐的?原本平日對自己妖怪的身份不是如何在意,而今聽她口氣,倒覺著有些刺耳。

只見那少女十指如飛,片刻不停地綁扎竹蔑,想是鐵了心要斷了他的食路口福,鼉刖心頭頗為著惱,心想既然你認定本大爺是無惡不作的妖怪,索性便惡到底,待我先平了你這排破爛籬笆,再叫你好看!這廂打定主意正要出去,卻突然停了下來。

不是他突然改變了主意,而是覺察出四周妖氣森森,想是有不速之客來到。他素來不喜歡橫生事端,于是將身一閃,躲在一棵大樹之后,靜觀其變。

那少女也覺察出有些不對,放下手中的竹蔑四下張望,屏息片刻,突然臉色一變,發足狂奔!

剛邁出兩步便見前方地面浮動,似乎地下有什麼東西正直衝過來,快如閃電!

那少女驚呼一聲,縱身而起,想要躍到樹上躲避,不料那地面一聲轟鳴,一段黑黝黝的物事自地面彈射而出,轉眼間將那少女的腰身纏住!那少女掙扎不得,頓時被扯得摔向地面,跌得七葷八素!

一陣妖異的怪笑聲中,一個頗為冶艷的婦人出現在裂開的地縫上方,墨色紗裙拖弋數丈,裙腳牢牢縛在那綠衣少女腰際。

鼉刖認得那婦人正是妖王蛟戮身邊的寵妾媚十一娘,乃是條千年的黑蛇精,原居于東海之濱,性本奸猾,自打搬來這修羅澤跟了妖王蛟戮就越發凶殘,教唆蛟戮盤剝小妖也是她的主張。只是而今見她跑來與那黃毛丫頭為難,倒是有些奇怪。按理說妖王手下嘍羅甚多,便是要向小妖收常例,也用不著媚十一娘親自動手。

正在疑惑之間,聽媚十一娘嬌聲笑道:“小落妹子,自打你移居天界,咱們姐妹也有好几百年不見了,怎生一見面就如此匆忙?”

那綠衣少女也不答話,見媚十一娘妖妖嬈嬈漸漸走近,面色變得几分蒼白,身子微微發顫。

媚十一娘玩味著對方臉上的恐懼,慢悠悠繞著那名叫小落的少女轉了一圈,“嘖嘖,果然出落得一身靈氣……只是為何依舊如此不濟,全無半點仙家的能耐?”

鼉刖一旁聽得此言,心念一動,難怪總覺得那丫頭和一般精怪不同,莫非真如媚十一娘所言?但也不一定,若真是仙界中人,必定如傳聞中有靈珠護身,絕不可能讓一般妖怪欺近身來。先前與之相斗,確實也是十分不濟,只有逃生之技而無招架之力,哪里像是高高在上的仙家?

“你……你想怎樣?”小落顫聲問道,看著媚十一娘輕輕拈起自己的一束發絲閉目一嗅,更是驚得魂飛天外,“你……你……”

“千年碧雩草,食之可青春永駐,返老還童。”媚十一娘幽幽嘆了口氣,“何況妹子你還沾過天界的仙氣,沒准可以讓我家大王換鱗長角化身為真龍……也別怪姐姐狠心……”

“我呸!”小落啐了一口,怒目以對,“要吃就吃,少在這里惺惺作態!”

媚十一娘也不著惱,笑得甚是嫵媚,“既然妹子這麼說,我也省了客套。隨我去見大王,說不定大王一時高興,留你一段根須也不一定。”

笑聲仍在,媚十一娘臉上早換了凶狠模樣,手里現出一段手指粗的紅繩,將小落牢牢縛住,不耐煩地推搡了一把,“便是磨蹭也無用,走!”

那小落怒目以對,但肉在砧板,只有任人魚肉,被媚十一娘步步緊逼,向修羅澤水中走去……

媚十一娘心頭歡喜,近日妖王身邊多出几個年輕貌美的妖姬,極盡邀寵之能事,如何及得她今日這般造化?這仙草之精煞是難得,獻與妖王自然可博歡心,遠遠强過以往費力督促眾小妖交納常例。

這般盤算,自然喜不自勝,身在淺澤之中,心早飛回了深澤之下的妖宮。不料行到半路,突然覺得水面乍然渾濁,四周妖氣森森,卻是水下來了强敵!

媚十一娘暗叫聲大意,這修羅澤中妖魔沒有一千總有八百,個個都鉚足了氣力討好妖王,別叫個犯了紅眼病的將這寶貝劫了去,落得個為他人做嫁衣裳!

心念百轉之間,媚十一娘早一把抓緊小落肩頭,一面四下打量水域,只見四面泥水渾濁,哪里看得清楚,只是覺得水流漸平,似乎來人去得遠了。

媚十一娘正要舒一口氣,驀然聽得一片嘩啦水聲,轉過身去,只見水桶般粗細的一段枯木似的巨物正自頂門飛砸下來,表面棱刺戟張,無比犀利!

媚十一娘也不是好相與的人物,松開小落,將身一抖,亮出一把寒光閃閃的蛇形劍,揮劍直撩而上,誓要將來物揮作兩段!

那物原本直砸而下,行到半途突然變了方向,斜斜抽向一邊的小落,去勢不減。

小落早驚得面色慘白,又被紅繩五花大綁,哪里避得開去?心道此番休矣!

不料那物近得身來,卻只是擦身而過,勁風凌厲,小落頓覺身上一輕,原本緊縛在身的紅繩早被截作几段,自身上脫落下來。

小落心頭一喜,知道有高人相助,忙飛扑出去,展臂游向遠處的枯竹水榭。

媚十一娘哪里舍得到手的寶貝逃了去,一聲尖嘯,現出原形,身長數丈,遍体黑鱗覆蓋,巴斗大的頭上一張血盆大口,紅信急吐,直扎入泥水之中,只見水面波浪滾滾,直向小落扑去!

眼見便要一口將小落吞下,突然蛇身一掙,數丈長的身軀已飛身而起,直摔向岸邊的土地!

只聽得哀呼一聲,媚十一娘重重摔在堅實的地面上,跌得七葷八素,現出人形后發髻散亂,狼狽不堪。

媚十一娘咬牙切齒,張目一觀,只見泥漿中一道水線奔東南方而去,快如閃電,而遠處扑騰的小落已游至水榭,正攀著水中的竹梯而上。

媚十一娘識得那段剛猛無匹的“枯木”乃是一段鼉尾,自然猜到剛才出來攪局的就是盤踞這淺澤的鼉怪,以往聽傳聞,也知道那鼉怪的厲害,只是沒想到那鼉怪居然敢來壞妖王的好事。若是爭食那千年碧雩草,卻為何放她離去?而今那鼉怪去得遠了,那丫頭卻不知道為什麼不避走他處,反而躲進那破水榭?這五百里修羅澤是她蟄居之地,本就熟悉,不知道什麼時候多出這座簡陋的水榭來,若是有什麼厲害的人物在里面,應該感應得出來才是……

雖是處處透著古怪,媚十一娘自恃千年道行,也沒把那破水榭看在眼里,心想既然那攪局的鼉怪已去得遠了,也不必再避忌許多,索性鏟平那水榭,將那丫頭找出來。

媚十一娘先前在水里吃了虧,小心了許多,也不走水路,只化做一道黑煙灌將過去,不多時繞那枯竹水榭轉了一圈,化為人形,輕飄飄地落在水榭的露台上。

正如她先前感覺的一樣,沒有察覺到一絲氣息,最奇怪的是連先前逃進去的丫頭似乎也不在里面。那幅薄如蟬翼的絹紗不知為何無法看透,只在水面微風的吹拂下不時掀起一角,露出里面的家具擺設,全是枯竹造就,很是簡朴。

四周很靜,媚十一娘心頭卻莫名地感覺几分膽怯,正猶豫是否闖進去,就聽里面一陣咳嗽,卻是個蒼老的女聲,咳得聲嘶力竭,似乎是病入膏肓。

“既然來了,為何不進來?”那個聲音很是沙啞低沉,對媚十一娘而言既陌生又隱隱在哪里聽過,驀然覺得甚是不妥,心頭發顫,第一反應便是縱身而起,落在遠處的水域里,現出原形飛速游向遠處!

直到拼力逃出三十里,媚十一娘方才覺著渾身酸軟乏力,恍如大病一場……

而水榭四周依舊清明,唯有風吹微漪層層相疊。

“她逃遠了。”小落纖纖素手掀開紗簾,極目遠眺,片刻后轉身言道。

“咳……咳……罷了,罷了。”水榭內的人艱難地咳嗽一陣,氣息漸緩方才抬起頭來,卻是雞皮鶴發、滿臉皺紋的一個老嫗。許久方才緩聲道:“那蛇妖絕非善類,小落你下次出去可得多加小心……莫要遠離水榭,以免鞭長莫及……”

小落順手放下紗簾,微微一笑,“煩勞姐姐擔心,小落加倍小心在意便是……姐姐今天覺得如何?身子可有起色?”

那老嫗嘆了口氣,“比前些時日已好過許多,此地瘴氣極重,正可補缺失靈珠之虛……相信假以時日,終會恢復……只是而今還離不開這水榭,看到你遇險也無能為力……”

小落柔聲道:“姐姐切莫如此,只怪自己學藝不精……話又說回來,今天看到附近的清明水域比之先前更寬出許多,若非姐姐的結界向外擴張,我也難以這麼快脫險。”

那老嫗搖頭嘆息道:“你原本應該安居仙界修行,以期早日列入仙班,也不必跟著我來這險惡之地。”

小落淡淡一笑,“姐姐如此說話卻是見外了,你我姐妹數百年情誼豈是區區仙籍可比?小落本是跟隨姐姐寄居仙界,既然姐姐決心要走,小落也無留下之理。小落只是擔心……”

那老嫗拍了拍小落肩膀,揚聲道:“自毀靈珠詐死避世時便知道今日的結果,自輪回不轉之后這世間六道雖另立規則勉强維持,但種種跡象卻無法視而不見,更何況昔日故人一個個要麼行蹤成謎,要麼世間飄零,又如何心安理得地做那金漆玉鑲的應聲蟲?雖然現在辛苦一點,若是順利度過這些時日,至少以后不必縛手縛腳,違心行事,倒是你……”

說到這里,她風干橘皮也似的臉上露出几分憂色,“我算到你會有次大劫,可是而今法力缺失,卻算不出具体情形……近些時日如無必要,還是別再隨便出去涉險,等到我功力恢復也好保你周全。”言畢又是一陣咳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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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娶親

小落自桌上斟了杯茶水送到老嫗的手邊,語氣反倒輕松自在,“若是天數所定,那也只有坦然受之,姐姐不必為小落勞神。”

老嫗嘆了口氣,“雖然只在這里待了几個月,也知道周圍凶魔惡妖層出不窮。加上那妖王傾軋,群妖為求自保上行下效,層層剝削下去……此地雖僅五百里,但群妖的怨氣卻是大得驚人。你也知道自己的來歷,剛才走了那蛇妖,只怕此后多事,總之万事小心。”

小落點頭稱是,片刻突然言道:“姐姐,剛才危難之時幸好有只妖怪出手相救,可見這里的妖精也不全是那媚十一娘一般的惡妖。”

老嫗頷首道:“那頭鼉怪雖然道行尚淺,但根基頗厚,若是繼續修行下去,戒除殺念,相信前途一定不可限量。”

小落聞言望向簾外遠處灰蒙蒙的一片水霧,嘴角浮起一絲微笑……

對于鼉刖而言,記憶中的修羅澤少有水霧消散陽光普照的時候,而近日來修羅澤的天氣卻是一該改往日的陰霾,飽餐一頓之后攤在岸邊曬曬太陽,自然是愜意非常。

沙地暖洋洋的,就連風也是暖洋洋的,暖風中傳來一陣陣清哨聲,說不上什麼韻律,只是透著說不出的生機。

他知道是她在堤岸的樹梢上吹草葉,嗚哩嗚哩……

自從那日之后,再也沒有獵物靠近他的獵食圈,因為那個叫小落的丫頭每天都隱在那青翠的樹冠上吹著嗚哩嗚哩的曲子。

他枕著自己的雙臂,在陽光下眯縫著眼睛,可以看到她的綠色裙帶迎著暖風飄動。

也許他應該將她趕得遠遠的,免得因為她走失了有著溫暖血肉的獵物,可是不知道為什麼卻沒有半點怒意,只想在這草葉聲中曬著太陽暖暖地睡去……

暖暖的,就像從前還在那只埋在沙中的蛋里一樣。

悠悠的草葉聲漸漸消停,鼉刖意興闌珊地睜開眼睛,“天還沒黑,為什麼不吹了?”

小落立在枝頭,隨著清風上下浮動,“我在看東西。”

鼉刖縱身落在樹冠上,本以為這一舉動必定將她嚇個半死,不料小落依舊是頭也不回,只是遙指遠處的山道,娟秀的臉上帶著燦爛的笑容。

鼉刖與她並肩而立,順著她手指的方向看去,卻是那崎嶇的山道上走著一個青年男子,胸前佩戴著大紅花球,牽著的老馬上還馱著一個頭蓋大紅蓋頭的女人。女人低垂著頭,任男人小心地扶著,生怕這坎坷路將她顛下馬背……

“老馬的肉不好吃。”鼉刖回想起從前捕食過商隊的腳力,半晌評價道,“還是驢肉好點。”

小落嘆了口氣,“你怎麼只知道吃?難怪姐姐說你殺性重……”

“妖怪殺性自然是重的。”鼉刖仰天一笑,“你每天來壞我好事,難道就不怕我吃了你?”

小落抄手笑道:“要吃早就吃了,又怎麼會從媚十一娘手里救我?何況……”

鼉刖故意露出一口利齒,“何況什麼?”

“何況你又不吃素。”小落嘻嘻一笑,依舊轉頭看那山道上的男女。

鼉刖看她心無旁騖的樣子,沒有半點畏懼,順著她的目光看去,卻見一陣山風卷飛了那女人頭上的大紅蓋頭,那個男的慌慌張張伸手去抓,結果抓了個空,在山道上追出几步,神情頗為狼狽。

“有什麼好看的?”鼉刖平素少與人打交道,哪里知道人間的婚嫁禮節,一時間玩心大起,揮袖一卷,頓起一陣妖風,將那原本要飄落在地的蓋頭卷了起來,片刻之間已經納入掌中。“就一塊破布,有什麼稀罕?還這般頂在頭上。”說罷一展蓋頭,直接搭在自己頭上,左右晃動,好不得意。

小落又好氣又好笑,伸手想要扯將下來卻被鼉刖躲了開去,無奈頓足嗔道:“人家新娘子才頂的紅蓋頭,你跟著摻和什麼?還不快還給人家。”

鼉刖咧嘴笑道:“偏生她頂得,我就頂不得?”

小落几乎笑岔了氣,半晌才直起腰身,“女儿家出嫁才頂這紅蓋頭,你又不是女儿家,自然是頂不得。”

鼉刖認真思考了片刻,“原來頂塊破布騎匹老馬就叫出嫁……出嫁了卻又如何?”

小落歪著頭看了他半晌,心想也不知道是該誇他本性純良還是應該笑他沒見識,“想知道如何,何不把蓋頭還給人家跟去看看熱鬧?”

鼉刖聞言心說有理,手一揮,那蓋頭又飄飄搖搖乘風而去,落在遠處的山道上,只見那新郎倌快步奔了過去,拾將起來拍打灰塵,回到新娘身邊,小心翼翼蓋在嬌妻頭上,牽了馬匹繼續上路,絲毫不曾覺察后面跟了兩個不請自來的喜客。

到了目的地,天色已然盡黑,想來這對新人都是貧苦出身,新婚大喜也只得舊屋一間,偏居山中,連個道賀的賓客也沒有。

鼉刖心道鬼影都沒一個,哪得什麼熱鬧可看,卻見小落在窗邊招手,于是跟將過去看著兩人就著兩只紅燭叩拜天地,引頸交杯,偎在一起說著体己話儿,說不出的恩愛。想要繼續看下去,卻被小落紅著臉拉了離去,走出半里路方才聽小落搖頭嘆息道:“都道人世繁華,想不到也有如此孤寂的,好在現在是璧人一雙,不再各自孤零寂寞……”

聽得孤零寂寞四字,鼉刖心頭沒來由地一緊,原本以為世間就是如此,孤零零來,孤零零去,從前不覺得如何寂寞,而今卻覺著冷清非常,眼見月上樹梢,突然問道:“你可是要回去了?”

小落聞言心念一動,一時間也不知如何回答,驀然聽得身后几聲慘呼,雖然相隔甚遠,卻是自那對新人的茅屋傳來!

“好重的血腥味!”鼉刖目光一寒,轉頭見小落神色凝重,早快步奔將回去,于是將身一縱趕在前頭,片刻之間已到了茅屋之外,眼見屋內燭火全無,腥氣大盛!

鼉刖早知那對新人無幸,下手更無顧忌,鐵腕翻轉,亮出斷山锏,撩撥之間那間不甚牢固的茅屋頓時散作几片,泥灰草屑紛飛,沙塵中露出一個瑟瑟發抖的身影,頭頂長耳雙垂,紅眼板牙,卻是只道行低微尚未完全成形的兔精。

那兔精手里捏了把匕首,正扯開那新郎的衣襟准備剖取心肝,乍然見到鼉刖,早嚇得魂不附体。那新郎脖子上開了條口子,鮮血噴涌而出,地上早染紅了一,難怪血腥之氣甚重!

而那新娘倒在一邊,也不知道是死是活。

“……大王饒命……饒……”那兔精頗為伶俐,只道鼉刖為血食而來,慌忙扯過那新郎的身体,跪伏于地,“小的將這兩人獻給大王,只求大王念在小的修行不易,饒小的一條賤命……”

鼉刖聞得腥氣,也覺著腹中飢腸轆轆,他素以血食為生,原本不用忌諱,突然想起小落就在身后,知她不喜自己殺生,即便是捕食獐子、花鹿也要干涉,更何況是兩條人命。既然她覺得自己並非壞妖,終不能貪那口腹之欲,叫她小瞧了。

“休得胡言!”鼉刖沉聲喝道,“你這小小兔精何時開始開葷食肉,居然連害兩條人命?”

小落趕到近處,見鼉刖出手制住妖精,忙迎了上去,先檢驗那新娘,確認只是受驚過度昏厥過去,方才自兔精手里接過那新郎,點按穴位止住流血。饒是施救及時,也早已經失血過多,氣若游絲。

那兔精只是一味磕頭求饒,顫聲言道:“大王明鑒,小的茹素為生,本不敢傷及人命,奈何為狼妖所逼,不得以才殺生上供,換得一時苟延殘喘……求大王垂憐……”

鼉刖眉頭一皺,“可是沙堤南岸的狼妖?”

兔精伏地顫聲道:“……正是……大王聖明……”

小落聞言抬頭問道:“莫非那狼妖來頭不小?”

鼉刖冷笑一聲,“也不過是個不入流的小妖罷,被澤里的蛇妖逼得緊了,居然連這沒成形的兔精都拉來當狗腿用,當真是丟人。”說罷順手收起斷山锏,抄手而立,不屑中更帶几分隱怒。

“蛇精?可是那媚十一娘?”小落面色變了變,心道姐姐說這五百里修羅澤中的妖怪層層盤剝而下,怨氣極重,今日一見果真如此慘烈。妖精們人人自危,就連這原本人畜無傷的兔子也得做下這等凶殘之事,可見一斑。修羅澤有那惡蛟稱霸,只怕是無一日太平。

鼉刖微微頷首,轉頭看看那跪拜在地的兔精,心想這世間無不是弱肉强食,那新郎倌時運不濟,只得白白送了性命,倒是這傷人性命的兔精不知如何處置……

思慮之間突然聞得一陣清香,寥寥落落,沁人心脾。轉頭看去,只見小落一手托起那新郎的脖子,另一只手的手腕上早划開一道口子,碧綠的血液正一滴一滴順著白皙得几乎透明的手腕滴了下去,一滴一滴落在那新郎的傷口上。碧血所到之處創口生肌愈合,不多時那新郎原本蒼白的臉色恢復了几分紅潤,呼吸也轉為順暢有力,反倒是小落的臉色漸漸蒼白,憔悴不堪。

鼉刖心中不解,“你與他並無淵源,何必損耗自身真元救回他性命?當真是愚不可及!”言畢心頭沒來由地升起几分殺念,鐵掌一翻,扣住那兔精的兩只耳朵將它擰了起來,一側頭,咬向那兔精脖子!

“住手!你干什麼?”小落驚呼一聲,原本疲憊的臉上露出几分驚詫。

鼉刖的牙齒已經觸到兔精的皮毛,突然半空停住,轉過頭去,“這兔精既然作惡,吃了它也沒什麼好抱歉的。”

“不可……”小落吃力地站起身來,一把抓住鼉刖的手臂,“它也是逼不得已,好在沒傷人命,罪不至死……你若是吃了它,和那一干妖魔又有什麼區別?”

鼉刖目光灼灼,低頭看著小落亮如點漆的眸子,嘴邊浮起一絲譏誚的笑容,“我本來就是妖怪。”

“不一樣的。”小落臉上露出几分焦慮的神情,驀然眼前一黑,身子斜斜軟倒下去……

鼉刖下意識地伸手攬住她,眉頭微鎖,眼神更多几分耐人尋味,順手將兔精擲向一邊,牙縫里蹦出一個“滾”字。

小落再睜開眼睛的時候,天色已見魚白,四周也並非山間,而是在平日里逗留的澤邊,背靠那棵時常藏身的大樹,一抬頭就看到鼉刖仰臥在橫挑水面上的粗樹干上,頭枕雙臂,口里還叼著一段長長的蘆蒿。

“兔子和那兩個人呢?”小落扶著樹站起身來,雖然依舊有些腳步虛浮,但比之當時已經精神許多。

“我吃了。”鼉刖滿不在乎地拍拍肚子。

小落露出几分驚詫,片刻笑道:“你想騙人,可惜你的肚子很老實。”誠然,空空如也的肚子敲起來和鼓的聲音比較接近。

鼉刖哈哈大笑,“看來你也不是那麼笨,怎麼盡做蠢事?毫無關系的人你要救,原本就是給人吃的動物你也救,就連作惡的妖怪你也要放……”

“命都只有一次,所以殺生是大惡。”小落言道,“姐姐說你資質不錯,若是能夠修心養性戒除殺念,日后前途無量……”

“戒殺?”鼉刖猶如聽到最好笑的笑話一般長笑一聲,“鼉刖生來就以血食為生,結果在手中的生靈何止千万,就算吃齋念佛也消除不了以往的殺孽,還有什麼前途可言?難不成還可以修真練氣做神仙?”

小落一時語塞,片刻后說道:“佛家說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就如你趕走兔精,救了兩條性命,已是莫大的功德。雖然仙佛不同宗,但向善之意卻是相通的。你已經修形,可以不像從前一般必須以血食為生,戒殺並非不可。”

鼉刖沉吟片刻,“你說的也有几分道理。也罷,姑且應承你,不過有個條件。”

“什麼條件?”小落仰頭問道,眼中頗有喜色。

“只要你每天吹草葉給我聽,我就絕不在你眼前殺生。”鼉刖翻身躍下,眼神中盡是期許。

小落心念一動,唇邊浮起一絲喜悅,“君子一言……”

“駟馬難追!”鼉刖接口道,但見水澤盡頭晨曦絢爛,心知又是暖洋洋的一天。

和風,暖陽,草笛……

人生如此,還有什麼可求的?

山居歲月雖平淡,但彼此相伴不覺乏味,倏忽已過了數月。鼉刖果然依約戒殺,餐風食露,周圍的生靈也因此得以安寧。然而以水榭周圍十里為界,深域中的爭斗卻比之先前更加慘烈,妖王對眾小妖的盤剝變本加厲,致使不少小妖遷居淺域,托庇于鼉刖……

鼉刖自與小落相識,性情也平和不少,雖然對小妖們不理不睬,也不至于像從前一樣將之驅逐。

對妖王蛟戮而言,鼉刖無異于肉中刺眼中釘,畏其勢力坐大,恨不能拔之而后快,一面又忌于鼉刖斷山锏厲害,並無必勝把握,故而隱忍不發,只是更加不留余地地盤剝小妖,希望增强妖力。

其實妖王蛟戮日子有功,早已稱霸一方,本不用如此,只是心心念念想要化蛟為龍,得享仙緣。自從媚十一娘提過仙草小落之后,蛟戮更是時刻惦記,奈何小落從不離開那水榭十里范圍,就算每日離水上岸,也有鼉刖為伴,更是無從下手。

然而龍有龍道,蛇有蛇路,蛟戮有上進之心,自然也要在上面打主意。尤其在水族之首龍王面前更是獻足了殷勤,別說壽誕虛歲,就是尋常節氣也必備厚禮,以子侄相稱。

俗話說拿人手短,吃人嘴軟,龍王收了禮數,自然對之頗為看重,加上本有的血脈淵源,倘若招安蛟戮,五百里修羅澤也歸水族麾下,實為雙贏,于是將天地受封之事應承下來,代為打通關節……

他人營營,與小落和鼉刖無關,只是每日逍遙世外,好不快活。

一日適逢黃道吉日,只見祥云浩渺,仙樂飄飄,而后隱隱靈光自沼澤深處頻頻發出。

小落本約了鼉刖,見此異象忙中途折回水榭,“姐姐,外面……”

“是龍王。”老嫗移步窗邊,搖頭嘆息,“那妖王果然有些手段,可以求得龍王親臨,想來已經得了封號和靈珠。”躊躇之間,忽然聽得一聲呼嘯,只見一道金光自沼澤深處飛升而上,轉眼隱入天際霞靄。

小落吃了一驚,心想仙界靈珠怎麼可以交付給如此凶殘的妖怪,其行其性之惡,又豈會因為受了仙家的封號就變了秉性?

“妖王得了仙家靈珠,功力必增,只怕頃刻之間就會發難,”老嫗沉吟片刻,“是非之地,不宜久留。”

“真的要走?”小落心系鼉刖,知那妖王必定不會放過這眼中釘,正尋思如何示警,就聽老嫗言道:“那妖王雖得靈珠,但仍屬妖身,靈氣不純,想要完全吸納靈氣飛升仙界,一定要先長出角,化蛟為龍,小落你再留在這里,必然危險!”

小落自明白老嫗所指,昔日媚十一娘擒她就是為討好妖王,而今妖王要想成龍,惟一的捷徑就是自己,若被妖王吞噬,必定永不超生,慘不可言。

老嫗見她猶豫,心知其有所牽絆,“姐姐也知道你不舍得,奈何姐姐尚在重修真身,一步也離不開去,也不知道是否可以抵擋妖王之勢。速速帶上你的真身,走得越遠越好。”說罷枯指一拈,手中多了一盆青翠欲滴的仙草。

小落接過花盆,心頭慌亂無措,卻不離去。

老嫗嘆了口氣,捏了個驅風的口訣,片刻之間平地而起的一股旋風托起小落飛旋而去……

老嫗目送小落隨風而去,心中稍定,遠眺沼澤深處,果然濁浪滔天,料得妖王出洞。既然小落已去,也沒必要和那妖王硬拼,于是使了個障眼法,幻化出一個人形傀儡,容貌與小落一般無二,再念動真訣,驅使那傀儡現身水榭之外,駕一葉扁舟沿岸徐徐而行。

妖王蛟戮靈珠在手,肆無忌憚,尤其惦記那可以使自己化身成龍的仙草之精,方才送走龍王,轉身就點齊手下小妖,氣勢洶洶而來,本想先毀去那來歷不明的水榭,吞食仙草之后再順勢格斃盤踞淺域的鼉怪,從此一統修羅澤,不料遠遠見那仙草之精出逃,尋思正好可以省些力氣,于是乘浪直追過去……

老嫗見妖王中計,心中暗喜,作法驅使傀儡飛速逃逸,將群妖引向他處。

妖王蛟戮本以為唾手可得,不料到得近處,卻突然快如閃電,驅舟向岸邊飛馳,料想這仙草乃土木之精,若是逃上岸,必定土遁而去,難覓蹤影,于是將身一抖,手臂暴長數丈,指爪戟張,自小落頂門扣了下去!

眼見就要得手,突然旁邊乍現一柄黝黑的長锏,來勢既快又狠!

蛟戮心知來人必定是那眼中釘鼉怪,頓時惡向膽邊生,只想將鼉刖撕成碎片,一雪前恥。

兩人都是修行多年的異物,不差那通天徹地的本事,往來相斗,修羅澤中頓時滔擁浪疾,眾小妖雖在外圍觀戰助威,也被兩者的真氣相激震得顛三倒四,站立不穩。

二人本在伯仲之間,奈何妖王有仙家靈珠護体,鼉刖斷山锏之力雖猛,卻卸去了十之七八,時間越長,就越處劣勢,稍不留意,背心一寒,已被妖王利爪撕下一大塊皮肉,頓時鮮血噴涌而出……

妖王蛟戮得意非凡,正想好好折辱鼉刖一番,忽然一陣香風扑面,惟恐有詐,慌忙跳出戰團。只見一個嬌小的身影一閃落在鼉刖身旁,正是仙草小落。

妖王大吃一驚,眼前貿然多出一個仙草之精,一時間真假難辨,只見先前追趕的那個正快步上岸,心道那個才是真的,為免有失,也顧不了受傷的鼉刖,一聲尖嘯直取岸上的那個仙草小落!

眼見一擊得中,不料那仙草之精觸手而碎,手中只剩下巴掌大的一片鱗片,珠光流轉。

“糟糕!”妖王心知中計,轉過頭去,只見一道筆直的水線直射向遠處的枯竹水榭,卻是鼉刖現出原形,馱了小落突圍而出。

到嘴的鴨子飛了,任憑誰也咽不下這口氣,更何況是暴虐成性的妖王蛟戮,當下調遣小妖反扑而回,形成一個巨大的包圍圈,將水榭團團圍住!

說也奇怪,眾妖殺氣騰騰,奈何接近水榭周圍就覺得渾身不自在,似乎那至冷至清的水中有什麼無形的阻隔,非但衝不進去,反而越靠近越乏力。雖然對妖王蛟戮影響不大,而面對如此異象,也不敢等閑視之。

小落扶了鼉刖避入水榭,見老嫗盤坐竹榻之上,拈指閉目,似乎已睡去。

“她是……”鼉刖傷勢很重,心知情況危急,誰料這個時候還有人好整以暇地打坐休眠,實在是不合常理。

小落審視老嫗面龐,見其表情詳和,又見外面群妖為結界所阻不得入內,心中稍定,“這是我家姐姐,此時必定是用元神外化之术布下結界阻擋群妖。”言畢發現那垂老面龐似乎比自己離去之前豐潤不少,就連皺紋也淡化了許多。

小落心存疑竇,一時也沒頭緒,轉身檢查鼉刖背上的傷勢,只見一血肉模糊,深可見骨,心頭更是難受,“那妖王好生凶狠,居然下手這麼重……”

鼉刖勉力笑道:“也不是……什麼了不起的傷……”

“還在逞强。”小落咬咬嘴唇,眼圈有些紅了,“原本姐姐送我離開,再用傀儡术引開妖王,就是想避免不必要的傷亡,不料卻把你引了去……”

鼉刖心念一動,沉聲問道:“你不是已經走了,還回來干什麼?”

“我怕你……”小落見鼉刖眼中盡是期盼之色,臉上微微一紅,改口道:“我是……我是擔心姐姐會有危險,所以才……”

鼉刖如何不知道她言不由衷,若非惦記自己也不會甘冒奇險在妖王面前現身,心神激蕩之余居然忘了背后的傷,待到傷口抽搐,卻又痛楚万分,身痛而心快活,著實是人生非常滋味。

小落哪里忍心看他再受傷痛,也不顧他阻止,咬破中指,點滴青碧的血液落在鼉刖的創口之上。初時鼉刖唯恐此舉對小落有礙,尚有力氣反對,后來血液中的藥性發揮,生肌養血,人也很自然地枕著小落的膝蓋沉沉睡去……

小落流失不少血液,也覺疲憊虛弱,然姐姐元神外化,鼉刖昏睡養傷,她也不敢休息。唯有强打精神,關注外面的反應。

卻說妖王蛟戮不斷威逼麾下小妖逼近水榭,眾小妖懾于妖王暴虐,不得不拼死前行,奈何那水域中的無形之力絲絲侵入骨髓,微弱的妖力如同浸入水中的鹽塊一般,漸漸消逝……

眾小妖哀號四起,間雜慘叫數聲,被推在前面的几只小妖妖力盡喪,現出原形,卻是些魚蝦螃蟹,在水中扑騰連連。

妖王蛟戮見狀,不由得怒火中燒,非但無退兵之念,更起爭斗之心,越發高聲斥令眾妖進攻,不把眾妖的生死放在心上。

只可憐一干無辜小妖修行不易,而今被打回原形,再無妖力抵御長久歲月侵蝕,掙扎片刻,均一命嗚呼,一時間水面浮屍無數……

也有些個小妖不願無辜喪命的,心存僥幸,倉皇出逃,卻被妖王蛟戮巨口一張,吸進肚內……

進退俱是死路,小落在水榭見外面慘狀,只覺遍体冰涼,猶如身處殺伐地獄,觸目驚心。

懷中鼉刖重傷昏睡,榻上的老嫗已不知不覺間變了模樣,原本衰老干癟的面頰豐盈如玉,似乎這一個時辰時光倒流返老還童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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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12-17 09:43:11 |顯示全部樓層
第十三章 昆侖墨珈

小落自然知道緣由,姐姐先前選定這濕瘴之地,就是為逐步吸取瘴氣,修補元神,然瘴氣有毒,只能循序漸進,先淨化再加利用,所以進展緩慢。而今妖王逼迫小妖來犯,小妖的妖力也來自濕瘴之氣,這般大量吸納,只怕不妙。

思量之間果然見姐姐原本安詳的面龐露出几分痛楚,額頭的肌膚隱約出現絲絲裂縫,時開時合,卻是强弩之末,雖苦苦壓抑,卻不知還能夠支撐多久……

形勢凶險非常,小落心念此起彼伏,五內如焚,忽然聽一聲長嘯,只見遠處的妖王蛟戮仰首朝天,一顆渾圓光亮的金珠自口中升起。卻是妖王蛟戮一心取勝,祭出了適才受天界誥封所得的仙界靈珠!

靈珠一現,水澤中頓時波浪滔天,數十丈高的水牆遮天蔽日,席卷著無數小妖精怪向水榭直拍下來!

雖有結界庇護,這千鈞之力也壓得水榭嘎嘎作響,浪頭中的小妖哪里受得這無上神力,粉身碎骨,那小小水榭早被染成一片血紅!

一浪畢,一浪又起,自遠處席卷而來,而水榭下的水流卻飛快退去,居然露出泥濘的地面……

那浪頭越聚越高,似乎五百里修羅澤都積聚一路,來勢雖緩,卻殺機重重,剩余的小妖縱使再畏懼妖王蛟戮,也不敢立于危地,紛紛四散逃竄。妖王蛟戮也不阻攔,猶自手托靈珠,口中念動真訣,靈珠金光閃過,眾妖如同被施了定身咒一般動彈不得,一面感覺身体漸漸乏力,一面惶恐地看著浪頭越推越近……

媚十一娘原本立于妖王蛟戮身邊觀戰,此刻也癱倒在地,看著蛟戮滿臉的興奮狂喜,大肆吸納眾妖溢出的妖力,如顛似狂,心頭驀然一寒,暗道莫非大王連我也不想放過不成?一時間頓時万念俱灰,只覺早知如此何必當初,若非自己為博恩寵,打那小落的主意,也不會引來這五百里修羅澤的一場浩劫,更白送了自己性命……

就在媚十一娘悔不當初之際,那水榭帷幕一開,一個綠衫身影出現在露台之上,嬌顏慘白,步履無力,正是仙草之精小落!

妖王蛟戮眼見逼出仙草之精,不由哈哈大笑,收了神通,高聲喝問:“見識你家大王的霹靂手段,方知歸降否?”

小落面容憔悴,勉力提聲道:“我自知無幸,甘願歸降,但求大王開恩,莫要再作殺伐……”

妖王蛟戮大喜,心想那靈珠雖有無上神力,然而本王尚未化龍,駕馭之時方才需要大量吸收妖力,等吞了你下肚再對付水榭中人也好,免得滅光這修羅澤的妖怪,日后無人侍候,反而不美,于是靈珠入腹,高聲吼道:“你既然歸降,也免得本王勞心,自己過來,本王免你凌遲受苦!”

妖王收回靈珠,遠處巨浪平復,水面恢復如常,而周圍的小妖也得以苟延殘喘。眾妖死里逃生,眼見那綠衣小落步履蹣跚自水中蹚過,慢慢走向妖王,紛紛讓開道去,心中無不感念,見她慷慨赴死,或多或少有些不安……

卻說鼉刖傷重昏迷,恍忽之間聽得小落在耳邊輕喚,睜眼卻見布帳白牆,並非之前的水榭,仔細看看居然是多日前救起那對新人的新房,綠衣小落坐在床頭,頭頂喜帕,而他的角度只可以看到她含笑的菱角小嘴。

“小落……”他起身抓住小落的手,“你沒事了?……妖王呢?”

小落輕笑一聲,“真是傻蛋,我倆大喜的日子,哪來什麼妖王鬼王呢?”

鼉刖心頭一顫,雖然心中茫然,但也不由得欣喜若狂,“你……你肯嫁給我?”雖然無數次憧憬過與小落這般良辰美景,而今美夢成真,自然心中喜樂無限。

“那你願意麼?”小落悄聲問道。

“自然是一千個一万個願意。”鼉刖拉住小落的小手顫聲說道,“那你以后都會陪著我麼?”

小落蓋著喜帕的頭微微點了兩點,嬌嗔道:“蓋著這個玩意都悶死了,還不幫我揭了它?”

“哦……哦……”鼉刖笨拙地應著,發覺手心里全是汗,忙在腰上搽了搽,方才深深吸了口氣,緩緩揭開小落臉上的喜帕,四目相對,俱是溫馨歡喜。

鼉刖貪看自己新娘的容顏,任小落緩緩引至桌邊。桌上有兩杯酒,小落自己拈起一杯,把另一杯遞給了鼉刖,兩人合巹交杯,眼波交彙,說不出的旖旎纏綿。

鼉刖只覺酒水入口清甜,看似一小杯,卻綿綿不絕,許久方才飲盡,入腹之后說不出的受用,就連背上的傷痛似乎也沒有感覺了,只是胸膛發熱,頭頂卻不知為何瘙癢難耐!

“怪哉!”鼉刖驚詫非常,雙手按向頭顱,只覺得頭頂炙熱非常,似乎有一物要衝破頭皮鑽將出來一般!

他驚惶地抬頭看著面前的小落,正要詢問,卻只見鮮艷的喜帕翩然落地,微笑的小落如同煙霧一般消逝在眼前!

“小落!”鼉刖驚駭之下高聲呼叫,卻發現自己正躺在地上,四周哪里有什麼喜堂,有的還是那間簡朴的枯竹水榭,旖旎風光只是南柯一夢而已……

和夢里相同的唯有一點——小落已經不知去向。

而盤腿榻上閉目打坐的卻不再是雞皮鶴發的老嫗,而是個二十出頭的年輕女子,容顏如玉,不似真人,額頭上密布細碎裂紋,似乎隨時都會裂成千万微塵一般!

鼉刖面對眼前的變故,心頭驀然生出一絲難言的懼意,只是惶恐地四下環顧,尋找小落的蹤影,哪里還管妖王蛟戮是否盤踞在外,剛撩起水榭的帷幕,就覺得頭頂一陣劇痛,熱氣上衝,伸手一摸,卻發現頭頂多出一物,居然是一只鋒利尖銳的長角!

他居然會長角!

鼉刖不可置信地握住長角,下意識地撕開水榭的帷幕,眼前的一切如同鋼刀一樣插入他心頭!

他看到在漂浮著妖怪殘肢的水域中,身形龐大的妖王蛟戮張開血盆大口,將一個綠色的身影吸進腹中!

“小落!!!”鼉刖發瘋一般衝了出去,身形如電,激起十丈高的水花!

妖王蛟戮正為吞噬仙草之精狂喜不已,就見一道飛射而來的水牆中紅光大盛,到得近處才發覺那是一雙血紅的怒目!

仇敵見面分外眼紅,更何況鼉刖親眼目睹妖王蛟戮吞噬小落,此番生死相搏比之當日勢力之爭更加凶險,拳腳兵刃相斗,每每兵器相抗,火星四濺,遮天蔽日。

一個自恃靈珠庇護,下手狠辣;一個痛失所愛,如癲似狂。

數百回合下來,各有損傷,卻相持不下,到后來索性各自現出本相,糾纏撕咬。蛟戮日子有功,早化身巨蛟,身長百丈,力大無窮。鼉刖雖不及其龐大,但機敏矯健,更多出頭頂尖角相助,不落下風。

大澤之中濁浪滔天,呼嘯之聲震天動地,眾妖死里逃生,逃避岸邊,個個戰戰兢兢,唯恐殃及池魚。

蛟戮久戰不下,心中頗為焦躁,心想既然已吞噬仙草之精,本當化身成龍才對,非但無神跡出現,反而對戰那低微的鼉怪還倍感吃力,越是犯嘀咕,越覺得腹內如火如荼,難受非常!

稍有遲疑,頓時空門大開,被鼉刖頭頂長角直穿胸口!

蛟戮吃痛,掙扎之際力大無窮,長尾擺處勁風凄厲,鼉刖躲閃不及正中腰腹,被掃得飛摔出去,砸在澤畔的山崖之上!

此傷雖重,鼉刖也顧不了許多,只想擊殺蛟戮,可以來得及救出被吞的小落,翻身又要扑出,卻見那妖王蛟戮嘶吼呼嘯,在水中掙扎沉浮,似乎瀕臨死亡!

鼉刖搖身一變,恢復人形,手中多了一把威力無匹的斷山锏,雖腹背俱有重傷,渾身浴血,也無損胸中的殺戮之意。

蛟戮將鼉刖掃飛,正要合身扑出將其絞殺,卻覺得腹中難受異常,似乎五髒六腑都被熔為一爐,當真是五內如焚!狂嘯呼叫之余,一物自腹中射出,卻是那顆天界靈珠,此刻早化為血紅,掉入水中,頓時水面如沸,卷起一道龐大的水龍卷直飛天際,就連那水中的枯竹水榭也被刮得支離破碎。只聽一聲巨響,那靈珠發出一陣耀眼的血光,碎為微塵,在泥水中消逝無形……

妖王蛟戮痛失靈珠,自知無回天之力,已存玉石俱焚之念,將心一橫,張開血盆大口,直扑岸上的鼉刖。

鼉刖見其來勢凶猛,閃身躲過,手中斷山锏脫手而出,勢如閃電!

妖王蛟戮只覺喉頭一涼,鼉刖的斷山锏已穿喉而過,將他死死釘在山崖之上!

蛟戮發出最后一聲哀鳴,聲震九霄,龐大的身軀重重摔打地面,地動山搖,最后口中噴出一黑色血漿,終于不再動彈……

鼉刖眼見血漿中並無他物,又見先前靈珠的威力,自知小落不可能復生,一顆心不由得就此沉了下去,百骸之中再無力氣,腹背創口血如泉涌,身子晃了晃,單膝跪地方才穩住身形,心中悲痛,卻是欲哭無淚……

四周塵埃落定,眾小妖唯唯諾諾地靠將過來,遠遠拜服于地,七嘴八舌地奉承阿諛。嘈雜一片,鼉刖似乎沒有聽見一般,心中空無一物,保持那樣的姿勢怔怔發呆……

啪嗒,啪嗒……

一陣細碎的腳步聲響起,漸漸來到鼉刖面前。

鼉刖心里泛起一陣奇異的感覺,不自覺地抬起頭來,只見面前站著一個五六歲的女童,赤腳著地,手上抱著一個被布蒙著的事物,身上胡亂裹著一件不合身的衣衫,看圖案花色,正是那水榭中老嫗所著服飾。

水榭已碎,老嫗自然無幸,何以衣服會穿在這女童身上……

只是那又與他何干呢?

答應要永遠陪他的人不在了,再也聽不到她的笛聲了……

“你想活下去麼?”女童開了口,言語之中無半點孩童的天真爛漫。

鼉刖吸了吸鼻子,除了蛟戮屍身的血腥味外,只聞得到自己身上的血腥味,血還在汩汩向外流,大概過不了多久也就和蛟戮一般。其實那樣也不錯,至少可以不用再去爭斗求存了……

“你想活麼?”女童繼續問道,鼉刖本不想理會,卻不知道為什麼還是抬起頭來看了她一眼,繼而發現一件更為奇怪的事情。女童身上沒有妖氣,也沒有人的氣息,或者說什麼也沒有,只是聽得見她的呼吸聲,看得到她的人,卻根本感應不到她的存在。

“你……是什麼?”若是平日,鼉刖必然會對這樣未知之物有所忌諱,此刻已了無生念,也就直接開口問道。

“你可以叫我魚姬,至于我是什麼不重要,重要的是我有辦法讓你繼續活下去,不至于傷重喪命。”女童蹲下身來,把手里的事物小心放在地上,揭開包裹,卻是一盆白色的植株,雖然茂盛,卻無半點生機。“把這草吃下去,你就不會死。”

鼉刖的目光落在那盆白色的幽草上,片刻之間突然面露驚詫,雙手捧起那花盆,顫聲道:“小落……這是小落……”

自稱魚姬的女童稚氣面容微帶悲憫之色,“小落已經不在了,這只是她留下的法身,過不了多久也會枯萎,可以救你性命,相信她也會開心。”

“你胡說!”鼉雖早知小落無幸,從旁人口里說出來,卻難以接受。心神激蕩之下,創口更是血流如注……

魚姬見他這般傷心情狀,雖然不忍,還是以實相告:“若非小落預先服下‘天人五衰’這一仙家劇毒,再引得妖王吞噬,就此毀去妖王腹中的天界靈珠,以你重傷初愈的狀況,如何一舉擊殺妖王蛟戮?……”

鼉刖聞言心中悲涼,沉默片刻澀聲問道:“你既然知道得如此詳細,莫非……你就是水榭中那老婦人?”

魚姬默然頷首。不料鼉刖右臂一伸,扣在魚姬手腕,“我聽小落說你也曾服過‘天人五衰’,既然你可存活至今,為何不救她?”

魚姬面色凄然,低聲道:“非是我不救,而是當時元神外化,全力抵抗妖王來襲,已是强弩之末,小落知道妖王厲害,事先散去九成靈力助你煉就龍身,再服‘天人五衰’與妖王同歸于盡,靈力一散,元神即散,就算不服‘天人五衰’,也是救不回來……”

鼉刖腦海激蕩,如五雷轟頂,驀然想起夢境中那杯連綿不絕的清冽酒漿,而后所獲的神角居然是小落以性命相贈,心中更是悲痛,緩緩松開手掌跌坐于地,喃喃念道:“原來吞小落的不是蛟戮……而是我自己……”

魚姬默默搖頭,這般情狀確實難以寬慰,只得柔聲道:“事以至此,你再傷心難過也無補于事,不如先療傷,再完成小落留下的心願。”

鼉刖原本心中混沌難開,聽得魚姬的言語,突然抬起頭來,“小落的心願?”

魚姬見他悲慟之中稍有振作,心中寬慰,“以你二人的情誼,應當知道她的心願為何。”

鼉刖思索良久,豁然開朗,左臂環抱花盆,勉力站起身來,自地上拔出那血跡斑斑的斷山锏,步履蹣跚地走向澤畔那棵有著茂密樹冠的大樹。走過拜服于地的群妖身邊時,眾小妖誠惶誠恐地讓開道來,目送這五百里修羅澤的新妖王。

鼉刖走到樹下,深吸一口氣,大喝一聲,伴隨一陣地動山搖,碩長突兀的斷山锏已插入地面,眾妖為其氣勢所懾,紛紛拜服于地,鴉雀無聲。

鼉刖環顧四周,朗聲喝道:“從今以后,這五百里修羅澤不得再有恃强凌弱、層層傾軋之事,如有違背,本王的斷山锏絕不相饒!”

群妖面面相覷,沉默良久,驀然爆發出一陣歡呼之聲……

魚姬立于妖群之外,默默看著鼉刖抱著花盆,緩緩靠在樹下,滿布血污傷痕的臉上緩緩出現兩道白痕,卻是淚水洗滌而成,帶著些許暗紅,滴落懷中幽草上,隱隱染作粉色。

魚姬心知其生性倔强,事已至此,恐怕也無回天之力,看著周圍的群妖漸漸散去,也不忍心繼續看下去,唯有默默轉身離去……

鼉刖輕撫幽草,仰頭深深吸了口氣。大亂已定,和風送暖,耳畔似乎又聽到那熟悉的草笛聲……

明顏聽魚姬講完一千年前的舊事,轉頭看看那風化的斷山锏后流淌而出的幽泉,心想原來這就是妖王鼉刖的眼淚所化,心中不由感慨良多,“掌櫃的,那棵樹在哪里?我想去看看當年小落和鼉刖的那棵樹。”

魚姬心中悲戚,搖頭嘆道:“千年光陰,滄海桑田,哪里還會留下?倘若當年鼉刖肯生存下去,說不定還會留在這里守護那片修羅澤……”

明顏沉默片刻,突然說道:“掌櫃的,你有沒有想過……也許他們還在這里!”

“什麼?”魚姬不敢置信地轉過頭來,莽莽荒原之中只有她與明顏兩人,夜風撫動遍野幽草,星光寂寥。

“掌櫃的,你聽啊。”明顏將手圍在耳畔,面帶微笑。

魚姬屏息靜氣,强壓下心中傷楚,側耳傾聽,只聽得泉眼流水潺潺,茫然之際,忽而風起,隱隱傳來“嗚哩嗚哩”的草笛聲,和流水聲相應和。往日故地重游魚姬心中悲切,從未有這等心境,而今聽明顏一提,豁然開朗,顫聲道:“這是……”

“掌櫃的,你聽見了麼?”

“……聽見了……”魚姬含笑,面龐猶帶點點星光。

冬至。

汴京入夜,雖無朔雪風寒,然更深露重,街上早沒了行人。

魚姬待明顏放下門扉,關好店鋪,便吩咐她下去休息,自個儿移過櫃台燈籠,摘下紗籠,用銀簪子挑了挑燈芯,那火苗晃了晃,燃得越發旺盛,店堂里頓時亮了几分。

明顏知道魚姬還要撥動算盤清一清白天的賬目,于是伸伸懶腰穿過回廊,行到半路就聽得院中藏酒的角落窸窣作響,心想莫不是那痞懶狐狸又遁將回來打那酒水的主意?

正要高聲呼叫“抓賊”,卻聽后院外面一陣人聲噪雜腳步零碎,更夾雜咣咣作響的銅鑼之聲,寒夜之中分外刺耳,聽得仔細,喊的也是“抓賊”二字!

明顏不覺啞然失笑,心想這臭狐狸倒是越活越回去,正要開口奚落一番,就聽有人急促拍擊后院柴門,呼喝之聲很不耐煩。

“還不去開門?”魚姬不知何時已放下賬本立于她身后,卻是換了一襲睡裳,發絲披散肩頭,一副已然就寢的模樣。

“哦。”明顏心中嘀咕,一面回應,一面走到門口拉開門上的木栓,門剛開出一條縫,就擠進几條大漢,手持鋼刀火把,看那身打扮,卻是衙門的差人。

最先進門的那個衙差好生無理,口里喝斥:“閃開,閃開……”順手一推,明顏一時沒有防備,差點摔著,心頭驀然火起,正要上前質問,就見門外陸陸續續擁進來十來個衙差,都是鋼刀在手,舉高火把四處游走尋覓,似乎在找什麼人。

院落本不小,但一下子竄這麼多人進來,依然擁擠不堪,加上火把密集,鋼刀雪亮,晃得院內亮如白晝!

適才推搡明顏的衙差想來早習慣官爺的架子,見魚姬立于一邊未有舉動,就粗聲喝問道:“你倆半夜的不睡覺,在這里做什麼?”

明顏又好氣又好笑,一旁接口道:“這可是我們自家的院子,你們半夜三更闖進來,倒還理直氣壯了?!”

那衙差被搶白一番,好不著惱,高聲吼道:“好個牙尖嘴利的丫頭!我等乃是奉上命捉拿要犯,你二人在此諸多阻擾,可是想要包庇要犯?”言語呼喝之間似要上前動粗。

就在此時,一只大手在其背后拍了拍,衙差氣焰囂張,猛地轉過頭去,“拍你娘的——”誰知看清身后之人,頓時矮了三分,即將爆出口的渾話也立刻吞了下去,滿臉堆笑點頭哈腰道:“頭儿,您老這邊請吶……”

魚姬不覺啞然失笑,“好大的官威啊,龍捕頭。”

來人哈哈大笑,火光照出一張神采飛揚的臉來,正是這傾城魚館的常客,京城第一名捕龍涯。

龍涯帶笑抱拳,“見笑見笑……”一面走上前來,順便一腳踢在先前那衙差屁股上。

那衙差吃痛,識相地閃到一邊,滿腹委屈,心想不知為何馬屁總拍在馬蹄子上,討不了好處。

魚姬迎了上去,側身道了個万福,含笑問道:“不知有何大事,驚動了龍捕頭?”

言語之間聽得鄰家人聲鼎沸,響過几聲瓦罐碎裂之聲,想來這條巷子中的人家都讓衙差吵了個翻天覆地,雞犬不寧。

“適才丞相官邸鬧飛賊,有人見賊人逃到這片區就不見了蹤影,而今只是例行檢查。”龍涯見魚姬身著寢妝,青絲披散,渾然不似日間長袖善舞的精明模樣,在這深宵寒露中顯得溫婉羸弱,楚楚可憐,不由心生憐惜,柔聲道:“平日里都是在堂里留戀,不想魚館的后門開在這巷子里,都怪這班兄弟魯莽,驚擾了掌櫃的。這天寒地凍的,掌櫃的不妨先回房休息。”

魚姬何等伶俐的人儿,掩口一笑,“無妨無妨,不知道我等可以幫上什麼忙?”

龍涯轉頭問詢,適才閃到一邊的那個衙差慌忙貼上前去,“這院子里都看過,唯有那角落里那几口大缸……”

眾人目光均投向角落,果然那几口大缸口大肚圓,確實是藏身的好地方。

龍涯下意識地朝前走了几步,正想揭開上面的木蓋,明顏唯恐三皮躲在里面,慌忙上前一步攔住,“且慢……”

龍涯轉眼看了看明顏,捉狹一笑,“怎麼?莫非明顏妹子偷偷藏了個小情人在里面不成?”

明顏臉上一紅,一時間居然不知如何應對。

魚姬啞然失笑,徐步上前,“龍捕頭休要拿我這妹子尋開心,其實是因為那缸子里封存的是新窖的離喉燒,明日正午才到開封的時間,時辰不到走了酒氣,下次龍捕頭來可就拿不出好酒款待了……”

龍涯哈哈大笑,連聲稱是,四下看看,見手下眾人並無所獲,于是拱手道:“看來是無事,我等也要再去下條街查問,深夜相擾還請見諒,掌櫃的也請安歇,明日再來貴店叨擾。”說罷示意手下離去。

眾人紛紛退出院外,明顏松了口氣,聽眾人走得遠了,方才關上院門,走到缸邊拍拍木蓋,“人都走了,還不出來?”

木蓋應聲而開,只是鑽出來的並非三皮,而是一夜行裝扮的蒙面男子。

“你是何人?”明顏失望之余頗為惱怒,言語之間自然不會客氣。

那男子看看兩人,片刻之后摘下蒙面的黑布,雖是個二十四五的青年男子,眉宇之間卻有些滄桑。“在下風麒麟,多謝兩位代為隱瞞,后會有期!”說罷自缸中翻出,正要提氣躍出牆外,就聽耳邊風聲呼嘯,卻是一顆小石子擦臉而過,落在地上。

風麒麟立住身形,轉過身來,只見魚姬坐在酒缸之上,好整以暇地把玩著手中一件墨色玉佩,喃喃稱贊:“果然是塊寶玉。”

風麒麟大吃一驚,伸手探入懷中,頓時出了一身冷汗,貼身收藏之物果然已經落到對方手上!

“你是何人?”風麒麟眉頭微皺,心想自己縱橫江湖多年,少遇敵手,能夠片刻之間自懷中竊取寶玉的,自然不是一般人物。

魚姬淡淡一笑,“這塊寶玉甚是難得,拿來掛在店里倒也大方得体。明顏,送客。”

“啊,合著你還想黑吃黑啊?”那風麒麟面色不太好看,明顏在一邊早已經憋不住笑,心想此番這小賊可是倒了大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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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12-17 09:43:25 |顯示全部樓層
第十四章 詭異寶玉

“那倒不至于,你這玉何處得來?如實相告或許還可以考慮還給你。”魚姬仔細端詳手中寶玉,臉色卻漸漸凝重。

風麒麟別無他法,只得如實相告:“此玉乃是自奸相蔡京府中盜出,煩請姑娘歸還。”

魚姬冷笑一聲,“好個蔡京,凡夫俗子居然取得這等仙家靈物,也不知做了多少傷天害理之事!”

明顏聞言奇道:“不知這玉是何來歷?”

魚姬搖頭嘆息,“此玉色澤如墨,觸手生香,本是昆侖山上玉精血氣結晶,尋常便是只有米粒大小的一顆,長期佩戴也可益壽延年。此玉佩渾然一体,歷經雕琢,也足有巴掌大,可見玉胚更是難得,若是玉精被剝取如此厲害,只怕性命不保……”

風麒麟聽魚姬款款而談,說起這寶玉來歷,大有欷歔憐惜之意,心頭暫且一寬,上前抱拳道:“姑娘既知這寶玉來歷,煩請賜還,也好讓在下趕回昆侖,若是僥幸救得摯友性命,他日自當上門拜謝。”

“你那朋友就是這寶玉之精?”魚姬沉聲問道,雙目炯炯,卻見風麒麟面色坦然,並非信口胡謅。

那男子點頭稱是,面露悲戚之色,“他的名字叫墨珈……”

風麒麟本是江湖中名聲大噪的綠林大盜,走南闖北四處做下不少案子,由于對象多是權貴巨富,是以早驚動了官府,數年之間高居懸賞榜首位。

整件事情應當從去年暮春時分說起,那時風麒麟被京城第一名捕龍涯千里追緝,大戰數百回合未分勝負,但龍涯刑部令牌在手,可調動當地官衙協助,時間一長,風麒麟也覺難纏。

為了結束這樣的僵持局面,風麒麟取道西南,一味朝那密林之地出逃,終于在貴州的苗嶺地界甩開緊咬不放的龍涯。

雖已脫險,但風麒麟仍恐官府耳目眾多露了痕跡,索性遁跡西北邊陲,一路優哉游哉,全當游歷散心,等風聲不那麼緊了再作打算。

一路信馬由韁,不知不覺來到昆侖山地界。

昆侖乃是上古仙山,聚天地之靈氣,集乾坤之造化,山中頗多奇花異草、珍禽異獸、精靈神怪。

山中更是盛產寶玉,其中上上絕品玉色如墨,觸手生香,凡人若是有幸得之,貼身收藏,則可病邪不侵延年益壽。只是玉脈深藏山中,少有人取得,索得米粒大小的一顆,已是天大的運氣!

雖然只是細小如米粒,由山下專門收納玉石的玉商轉手而出,也值黃金万兩。然而寶玉難求,也只是有價無市而已。

不過昆侖山中寶玉尚有羊脂、青白、煙青、翠青、糖玉之類的上品,上佳玉胚得能工巧匠精心琢磨,制成的精雕美玉價值連城。

是以無數玉商玉販云集昆侖,只需出低微酬勞,就可雇得當地鄉民入山發掘。

然而寶玉往往深藏山腹,包裹于花崗岩壁之中,若非覓得玉脈,非人力可能挖掘。不少人入得山腹之中交織參差的溶洞,倘若運氣尚佳,也有可能取得岩壁淺藏的玉石。

只是万千溶洞峰回路轉,進去很容易迷失方向,再走得深入一些,空間狹窄,轉身不易,明明前方尚有甬道,卻無法深入。如若不慎,卡在石壁之間動彈不得,無外力相助,往往就此窒息而亡……

這采玉的行當自有風險,然民生艱難,也有不少人為一家老小鋌而走險,其中辛酸非旁人所能知曉。

入山采玉風險極大,倘若一家之中主要勞力折損山中,玉商賠付苦主的安家銀錢自然不少,因此精明的玉商更願意雇佣十余歲的孤儿入山采玉,孩童身形尚未長成,動作靈活,便是略為狹窄的洞穴也可以擠得進去。

待取得上好玉片,也可以欺其年幼,壓低價錢。

退一万步,就算出不來,孤儿無依無靠,也省下不少撫恤費用。

無良奸商的如意算盤昭然若揭,只可惜昆侖地處吐蕃、大宋交界,時有戰亂衝突,留下不少無父無母的孤儿,對他們來說世道艱難,謀生更為不易,也只得任由奸商差遣。

山腹之中地貌險峻,許多采玉孩童三餐不繼,体力虧損,稍有不慎就摔落深淵,枉自丟了性命,此舉猶如祭祀山神一般,所以世人也把這類采玉孩童稱作“玉貢子”。

雖時有玉貢子殞命深山不見回返,仍有不少無依無靠的孩童前仆后繼,際遇無奈也是時事造就……

卻說風麒麟在昆侖山下的小鎮覓了一客棧住下,傍晚時分正于店堂用飯,就聽外面敲鑼打鼓,好不熱鬧,于是走到門口去一看,只見外面的街上人潮擁擠,卻是簇擁著一個十二三歲的少年。

那少年衣衫襤褸,神情有些慌張,面對眾人熱情,不知所措。

風麒麟正覺蹊蹺,就聽得旁邊小二言道:“都說這小子死在山里了,居然毫發未傷地回來,真是命大……”

言語之間街口轉過十余人,大多是短打打扮的壯年漢子,為首的一人高鼻深目,絕非中土人士,看其服飾,倒有几分像是往來經商的波斯胡人。

一干人行色匆匆,行到近處,前面早被人群圍得水泄不通,那群短打漢子個個彪悍精壯,一上去就連連推搡,高聲呼喝,周圍的人好像很畏懼這幫人,慌忙閃開,讓出條道來。

那波斯胡人腳步急促,到了先前少年面前,大手抓住少年肩膀,神情甚是急切,“錢勒徳,你是如何出來的?東西呢?”語調雖有几分怪異,但發音清晰,看來也是久居中土。

那名叫錢勒徳的少年叫聲“湯老爺”,怯生生地攤開手掌,髒兮兮的掌心有米粒大小的一物,雖色濃如墨,卻閃爍別樣光華。此時夕陽仍在,余暉耀眼,竟不能奪那物之光華!

眾人皆是眼前一亮,風麒麟昔日做下不少大買賣,自然識貨,認得那少年手中之物正是昆侖山中絕品墨玉!

被稱作湯老爺的波斯胡人更是眉飛色舞,手腳發顫地接過玉粒,嘴角翕動,口中念念有詞,全是波斯語言,想是激動万分。不多時忽然想起什麼似的,伸手拉了少年就走。

胡人身邊的跟班打起精神,一面驅趕圍觀眾人,一面護著胡人和少年揚長而去,不多時已消失在街角。

風麒麟向來無寶不落,見得這種奇珍,焉有放過之理?于是若無其事地跟了過去,打算一探究竟。

眼見那群人進了一處庄園,不外乎就是些磚牆土堡,毫不講究,只是外牆高逾五丈,內外都是精悍漢子,往來巡邏守衛森嚴。

風麒麟暗罵一聲娘,只得閃在一邊,等到天色盡黑方才施展輕功,如同一只奔走牆頭的野貓一般,神不知鬼不覺地落在一處屋頂,一翻身,已經倒掛檐頭,正好可以窺視屋內的情形。

那屋子想必是胡人的賬房,格架、書桌、文房四寶、算盤具備,只見燈光下那波斯胡人正興高采烈地吩咐下屬准備工具,不多時又有手下來報,說又募集了三十名鄉勇壯丁,詢問湯老爺是否要去前院看看。

湯老爺不耐煩地揮揮手,讓人給新來的人手發放衣物工具,安排在護院大房住下,只等天一亮就和其他人一起,由那名叫錢勒徳的少年帶路進山采玉。眼看事情准備停當,湯老爺眉飛色舞,一副躊躇滿志的模樣。

錢勒德立在那里,神情頗為局促,不敢言語。

而賬房客位的座位上端坐著一個須眉皆黃的番僧,眼觀鼻鼻觀心般靜坐入定,等到那胡人的手下一一退了出去,方才抬眼和那胡人嘰里咕嚕地言語一陣,拿出一把匕首交給湯老爺。他們說的是異族言語,風麒麟自是不懂,心想怎生又冒出這麼個大和尚來,看樣貌,和那胡人倒是有几分相似,若不是光著頭,穿這身行頭,一時間也不好分辨。

說來也不奇怪,異族人的樣貌和漢不同,都是高鼻深目,看起來也沒多大分別,難怪會覺得看上去都差不多,反之亦是如此。

湯老爺聽得番僧言語,嘴角露出几絲笑意,起身走到錢勒德面前,將那匕首遞給錢勒德。風麒麟本想細聽,卻聽得腳步聲響,兩個巡夜的護院自廊下走過,風麒麟擔心被護院發現蹤跡,將身隱在檐下,等到那兩個護院走遠了,方才靠近窗邊繼續偷聽。

只聽湯老爺對錢勒德說道:“巴舍爾聖僧的話你都記好了?這次的事情要是辦得好,自然不會虧待于你,這麼多年來我一直到處經商,沒有子女,很需要一個機靈懂事的人來幫我打理生意,至于你是不是夠懂事,就要看你怎麼做了……”

錢勒德自然不會聽不出湯老爺弦外之音,拙于口齒不知如何應對,只是跪地便拜,湯老爺哈哈大笑,將錢勒德扶起身來,吩咐他下去休息。

風麒麟掛在檐頭,好容易等下面眾人各自回房安寢,方才輕輕落在地上,手中匕首挑開門閂,進了書房,一番翻箱倒櫃,沒找到先前那粒墨玉,反倒翻出一些銀票碎銀。

風麒麟暗罵一聲晦氣,本想就此卷走銀錢,轉念一想,明日這班肥羊要入山采玉,索性混在人群中,反正那新來的人也不少,不怕被人認出來。等采到寶玉,就來個黃雀在后,諒這班傻大個也不是自己對手。

打定主意,風麒麟也不去動那銀錢,不動聲色地將屋中一切復位,小心關上房門,悄悄來到護院大房。那三十名鄉勇壯丁這時已經睡下,風麒麟挨個看了看,悄無聲息地揪了個体型與他相仿的人出去,重重敲在那人太陽穴上,將其敲得昏厥過去!

風麒麟做慣這等行當,駕輕就熟,力道均准,尋常人挨得他這一下,只怕得昏睡個兩三天才醒過來。

風麒麟換了那人衣衫,又將那壯丁掩藏穩妥,回到大院安然睡下,一夜無話。

三更時分,就聽那湯老爺在院子呼喊催促,眾人聞聲而起,胡亂用了些糕點,就在湯老爺的帶領下魚貫而出,直奔昆侖山。

錢勒德睡眼惺忪,行動緩慢,湯老爺尋寶心切,恨不得生出翅膀直接上山去,時不時喝對其喝罵踢打,錢勒德只好强打精神領著眾人翻山越嶺。

風麒麟涂黑面孔混在一干新人之中,唯恐節外生枝,故意磨磨蹭蹭走在最后。

初時天色昏暗,還需火把引路,等到走到半山腰,天色漸亮,四周青綠蔥郁,鳥語花香,更隱隱見到流泉飛瀑,當真是美不勝收。

風麒麟心中暗嘆造化神奇,心想也只得這等風水寶地才養得出那絕品美玉。料想不用多久就可以取得寶玉,心情更是舒暢非凡。

誰料一行人在山中轉悠了好几個時辰,依舊沒找到錢勒德所說的藏寶地,看看日已過午,湯老爺早已焦躁不安,不斷追問錢勒德地點所在。

那少年也是困惑非常,明明下山之時沿路留下記號,可是帶來這麼多人來卻是蹤跡難尋。

無奈之下只好就地扎營,扯起帳篷,埋鍋造飯。湯老爺依舊不死心,一面斥責錢勒德沒記性,一面招呼護院四下尋找。几十人分頭在山中搜索,可惜山高林深,除了驚了山中飛鳥野兔,別無所獲。

風麒麟跟著周圍人走了一圈,回到營地又見湯老爺揪住錢勒德訓斥,偶爾聽到兩人說什麼玉精、烏有鄉、墨珈之類的字眼,卻不得要領。

初時尚且五人一隊,搜尋之余還時時防備山中猛獸,几天下來倒也太平,只是一無所獲,湯老爺的臉色也就越來越難看。

這麼折騰了數日,為擴大搜尋范圍,于是分工更為細化,改為兩人一組,向著深山逐步擴展范圍。

風麒麟眼見事無進展,心中焦慮,平日里和眾人一道搜尋也分外賣力。

這天風麒麟和一護院結伴而行,因搜尋目標較往日更為遙遠,回程之時已然天色漸晚。

臨近懸崖,山路本就崎嶇難行,雖然點上火把照明,只是山風凜冽,火炬搖曳不定,更顯得四野昏暗。那護院只是尋常壯漢,不像風麒麟自幼習武,耳聰目明,一路行來許久不見營地,心中早就忐忑不安,聽暮色中鴇鳥山獸怪叫几聲,行動愈見浮躁慌張,一腳踏空,失足墮下!

風麒麟原本走在前面,突然身体失衡,卻是那護院墮下之時一手抓住風麒麟右腳!

風麒麟未有防備,連帶摔了下去!只聽得耳畔風聲呼嘯,夾雜那護院的慘叫之聲,風麒麟心知凶險,雙手到處亂抓,只求可以夠著可攀之物保住性命!

天可憐見,風麒麟手臂果然夠到一些山間藤蔓,暫時穩住身形,黑暗之中聽得一聲沉悶的響聲,那護院的慘叫聲戛然而止,想是撞到谷底一命嗚呼!

風麒麟驚駭之下冷汗淋漓,只是緊緊抓住手里的蔓藤不放。那山藤原本就不十分粗韌,適才救得風麒麟性命已是强弩之末,只聽一聲脆響,山藤斷為兩節,風麒麟抓著手中半截藤條直摔下去,砸向地面!

未及慘呼,風麒麟只覺得右腿劇痛,半身酸麻,頓時天旋地轉,不省人事。

也不知道昏迷了多久,風麒麟悠悠醒來,天色已然全亮,四周都是雜草矮樹,那護院俯臥在不遠處,紅紅白白,血肉模糊,早就沒了性命。

風麒麟暗道僥幸,稍稍動彈就痛徹心扉,好不容易坐起身來,只見右腿褲腿烏紅一片,想來已經摔折,陣陣劇痛襲來,一身早已汗濕!

風麒麟抬頭仰望,這懸崖高逾百丈,先前墮落之處早隱在山間薄霧之中,此番大難不死,當真是天大的運氣。他喘息几聲,高聲呼喊,然而山谷空空,回聲激蕩,在這深山老林之中實在是微不足道,營地遠在十余里外,也不可能有人聽見他的呼叫。

風麒麟是見過風浪的人,求救不成當思自救,伸手在腰間一摸,匕首尚在,心中稍稍平靜,心想還是須得先行接好斷腿,再作打算。

他四下張望,眼見旁邊不遠的矮樹,勉力爬將過去,用匕首砍下三根杯口粗的枝干,撕下衣襟結成布條,忍痛將斷腿扶正接合,再用枝干夾穩,拿布條包裹纏定。

一番辛勞疼痛,總算處理停當,另砍了一段長樹干當做拐杖,總算勉力站了起來,然而斷腿疼痛難耐,就算拐杖在手,依舊行走困難,折騰了數個時辰方才走出數十丈,傷口扯動,血流不止……

風麒麟也知此時凶險,倘若多耗些時間,等到体力用盡,別說這條腿保不住,只怕性命也危險,這昆侖山如此巨大,定有不少豺狼虎豹,這個時候碰上,當真是避無可避。思慮及此,更是强打精神,一瘸一拐挪動腳步……

山中氣候原本就難以琢磨,適才還晴空,轉眼間就風雨大作,電閃雷鳴,瓢潑大雨澆得人寸步難行。

風麒麟本就受了重傷,哪里還經得如此暴雨摧殘,好不容易覓得一棵枝葉茂密,環抱粗的大樹,靠在樹下暫避。然而全身濕透,斷腿處被泥水一泡,越發痛楚難當,加上又累又餓,昏昏沉沉,性命已去了一大半!

雨一連下了好几個時辰,終于漸漸消停。風麒麟昏昏沉沉之間睜開眼來,只覺得身上乍冷乍熱,心里知曉是因為風寒借傷入体,凶險非常,卻無能為力。恍惚之間想起前事種種,不由悔不當初,若非動了貪念,來蹚這趟渾水,此刻在鎮中吃喝玩樂,風流快活,哪里至于落到如斯境地?

正在自怨自艾之間,突然聽得一陣哀鳴,似乎有什麼野物受了重創,正在垂死掙扎。

風麒麟知道自己避無可避,索性循聲望去,只見數丈開外的草叢中蜷著一團黝黑的物事,定睛一看,居然是一頭半大的長臂猿猴,一身毛色黑亮,只是右腿鮮血淋漓陷在一只鐵齒夾中動彈不得。鐵夾鏽跡斑斑,也不知道是多少年前留下的物事,想來安置鐵夾的獵戶也早已作古。卻是這畜生不走運,踩中陷阱脫不了身。

風麒麟重傷在身,流血過多,再加上久未進食,早已飢腸轆轆,而今見那猿猴中了陷阱動彈不得,不由得一喜,尋思上天待己不薄,這般絕境還送來果腹之物。于是抽出匕首,勉力挪了過去。

那猿猴見了風麒麟,越發驚恐,嗚咽哀鳴不絕,似有哀求之意,一雙圓溜溜的眼睛淚眼汪汪。

風麒麟見這般情狀,沒來由地動了惻隱之心,心想它也傷了右腿,這般畏懼乞憐,便如現在的自己一般。就算宰了這畜生來果腹,也依舊走不出這叢林莽莽,又何苦再傷條性命?

思慮至此,風麒麟趴在地上,將匕首插在一邊,伸手去扳那獸夾。那鏽跡斑斑的鐵夾長年累月置于荒野,日曬雨淋之下機簧早已鏽蝕,風麒麟重傷虛弱,哪里有力氣將其扳開?几番努力下來,早累得氣喘吁吁,頭暈眼花。

那黑猿甚通人性,知道風麒麟此舉是在救助自己,于是强忍疼痛,不再嘎嘎叫喊。

風麒麟趴在地上歇息片刻,突然想起旁邊的拐杖來,于是扯過拐杖,插在鐵夾中間,全力一撬,那鐵夾終于受不住外力,“啪嗒”一聲斷為兩塊。

風麒麟用力過猛,只覺得右腿鑽心之痛襲來,腦子里“嗡”的一響,又暈了過去!

待到風麒麟再次悠悠醒來,只見夜幕繁星,已是晚上了。

腿上的傷口似乎沒那麼疼痛,他動了動手指,突然發現一只毛茸茸的手掌在輕輕拍打他的臉!

一轉眼,只見一雙圓圓的眼睛,卻是先前陷在獸夾中的黑猿。

風麒麟先是一驚,然后釋然,想來這黑猿也無惡意,要不然在自己昏迷之時,早就折在它手上。

黑猿看到風麒麟醒來,似乎很是高興,兩只手掌啪啪對拍,叫聲清越歡快。

“你醒了?”一個甚是溫柔的聲音從身后傳來。風麒麟轉頭望去,只見星光下立著一個高約九尺的男子,皮膚黝黑發亮,一頭黑發卷曲盤旋,軀干上覆蓋著一層光滑纖長的黑色鳥羽,在星光下灼灼生輝,乍然一看,還以為是裹著寬大的袍子,裸露的腳踝各套了几個金環,右手戴著只白色手套,上面星星點點綴滿了閃亮的寶石。

若是平時風麒麟看到這樣一個人,一定會驚詫万分,甚至莫名地敬畏,可是此時此刻風麒麟卻覺得很平靜,因為那個人面上帶著讓人感覺很舒適的微笑。

“你是……”風麒麟緩緩站起身來,喃喃問道,此時此刻心中安詳,尤其是看到這個人的時候,似乎腿上的疼痛也漸漸消失。

“我叫墨珈。”那男子笑了,眼睛大而明亮,黑白分明,微微一笑露出几顆潔白的牙齒,整個人看起來既光芒万丈,卻又帶著些許孩童的羞澀。

“泡泡不慎遇險,幸虧有你相救,我等不勝感激,故而冒昧邀請你到我們烏有鄉做客……”墨珈戴著寶石手套的右手按在胸膛,微微彎了彎腰。風麒麟走南闖北見識過不少風土人情,知道這是某些西域部族對待上賓的禮儀,不由得有几分受寵若驚,慌忙抱拳還禮。

那黑猿咕咕歡叫几聲,伸出手來拉住風麒麟的手掌,殷勤地打著手勢,示意風麒麟和他們一起去。

風麒麟心想原來你叫泡泡,先前聽湯老爺和錢勒德那小鬼唧唧咕咕,難不成說的那個墨珈就是眼前這個神奇的男子?而那烏有鄉定然就是那傳說中的藏寶地。一面思前想后,一面已經攜著黑猿泡泡的手朝前走去。

墨珈看到他跟了上來,自然走在前面帶路,他們所到之處樹木像是有了生命一般紛紛讓開道來,走過之后則迅速恢復原狀。

一路行來,風麒麟驚奇地發現不光是自己的腿傷不再覺得疼痛,就連泡泡的腿也恢復了原狀,心中更是確定自己所見的一切皆是神奇的異象。

沒過多久,穿越樹林,眼前出現一片開闊的山谷平地。

只見那山谷綠蔭蔥蔥,繁花似錦,山石圓滑迥異。

種種不知名的植株藤蔓相互糾結,沉甸甸的果實壓彎枝頭,几乎垂到了地面。

谷中尚有飛泉流瀑,在星光下叮咚作響,万千水花飛濺開去,隱入瀑布下的小水潭,不時有游魚躍出水面,更激起水花陣陣。

許多野兔、山鹿、松鼠之類的小獸在林間悠然游走,見人來居然也不驚走,自有一番恬靜泰然。

風麒麟打小就在外闖蕩,嘗盡世間顛沛流離,而今遁入這化外仙境,聞到周圍馥郁花香果香,看到這絕美景色,几乎懷疑自己身處夢中。

行到近處,只聽歡呼陣陣,迎面跑來數十個孩童,見了墨珈和黑猿泡泡無不興高采烈。

這些孩童大的十四五歲,小的也不過歲,個個面目豐盈,精力旺盛,雖然衣衫殘破,卻全然不似山下的市井小童一般愁苦無依。

墨珈微笑一一擁抱每一個來迎接自己的孩童,臉上盡是寵溺,儼然一位慈愛的父親。

等到遣開所有孩童各自玩樂,墨珈方才轉過頭來招呼風麒麟,早有几個孩童捧上瓜果,風麒麟此時方覺飢腸轆轆,也顧不上許多,放開肚子吃了個飽。

這山中之物無不靈氣沛然,就連尋常的瓜果在此地生長也遠比外界的甘甜肥美。

風麒麟飽餐一頓,心中舒暢非常,與墨珈言語交談,方才知曉那一群孩童俱是被差遣入山尋玉遇險的玉貢子,墨珈見他們命不該絕,就將他們帶回這烏有鄉,慢慢治好傷勢。

玉貢子大多是孤苦無依的孤儿,身世堪憐,墨珈對他們視如己出,備加呵護,一大家子人避世在這烏有鄉中,以山間果實菌類為食,與林間飛鳥靈獸為伴,渴了可飲山間甘泉,困了自有山間溶洞遮風擋雨,日子過得逍遙自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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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12-17 09:43:43 |顯示全部樓層
第十五章 刀口舔血

山居歲月悠長,偶爾有一兩個思念山下的生活,離開烏有鄉,被救回的孩童數目也是有增無減,不知不覺已數十人之多。

平日里追逐游戲,快樂無憂,更以山中藤蔓植株造就游樂之所,可供攀爬娛樂。

終日只聽得到眾孩童的歡聲笑語,而無外界俗世的愁云慘霧。

風麒麟也欣然留下,與墨珈和眾孩童為伴,早將俗世之念拋在九霄云外。

誠然,有這等世外桃源,有誰願意再去回想那刀口舔血的亡命生涯?

墨珈生性內斂,言語溫柔且能歌善舞。

清音寥寥,如同天籟絕響,吟唱之間往往引得空中飛鳥群起盤旋翱翔,黑猿泡泡不時起舞助興,引得眾人鼓掌喝彩。

這般逍遙快活的日子過得很快,轉眼間風麒麟已在烏有鄉中盤桓十余日,與眾人相處得非常融洽,尤其是與墨珈和黑猿泡泡更是慰為知交,每日放歌游戲,或是談論以往見聞逸事,甚是愜意自在。

有時孩童頑劣,捉弄風麒麟、墨珈二人,二人也不以為忤,與眾孩童玩樂嬉戲更是無憂無慮。

一日,眾人在林間采摘野果,隱約聽到一陣啼哭之聲,風麒麟隨墨珈走出烏有鄉外層層屏蔽的密林查看,只見一個瘦弱單薄的少年趴在草叢之中,腳上夾著一只獸夾,傷處皮開肉綻,鮮血淋漓,身邊倒著一只竹簍,散出几枚草菇。

風麒麟識得這片樹林正是先前救得黑猿泡泡的那片林子,想來是這個少年采菇途中不慎碰到陷阱。

只是這片林子蒼莽幽深,人跡罕至,當日自己在此疲于奔命,許久不曾見得一個人影,若非僥幸遇到黑猿泡泡,只怕早就殞命于此!

那獸夾黑亮犀利,並非年代久遠之物,難道數日之間又有獵人入林新設陷阱不成?

風麒麟心中狐疑未有舉動,卻見墨珈嘆息連連,快步上前,雙手扳住鐵夾,想要將其扳開,救出那個被困少年。那少年見人來,越發哀哀乞憐,然而鐵夾堅固,居然紋絲不動。

風麒麟也不好袖手旁觀,走上前去,讓墨珈暫時讓在一邊,雙掌緊扣獸夾兩側,運氣雙臂,勁力急吐,斷喝一聲,鐵夾應聲而開!

一旁的墨珈面露驚嘆之色,又唯恐風麒麟支持不了多久,慌忙將少年的傷腿自鐵夾中拉了出去。

風麒麟雙手一松,將鐵夾拋到一邊,蹲下身去檢視少年傷處,卻發覺只是皮肉破損,未傷及骨頭。適才接觸那鐵夾,將其扳開煞費力氣,可見機簧甚緊,咬合力驚人,便是山中猛獸陷入其中也不免骨折,這少年年幼体弱,難道骨頭會比猛獸更硬不成?

風麒麟心中更是犯疑,轉身拾起那鐵夾正要仔細端詳,卻聽墨珈語氣甚是驚訝,“小錢,怎麼是你?”

風麒麟心中一凜,定睛一看,那少年正是當日為湯老爺引路入山尋玉的玉貢子錢勒德。

“小鬼!”風麒麟知曉墨珈與湯老爺所尋的寶玉淵源極深,而今在這里見到錢勒德,更覺得事有蹊蹺,揪住錢勒德的衣襟將其提了起來,“你不是和湯老爺尋玉麼?來這里作甚?”他久歷江湖,性情剛直,此刻疑慮重重,言語自然不客氣。

那錢勒德認得風麒麟身上的衣衫乃是湯老爺手下專用,更見風麒麟言語不善,面色難看,不由驚懼交加,顫聲道:“沒有……不是……”

墨珈見風麒麟突然變色,舉動粗魯,也是一驚,“風兄這是為何?有話好好說,別嚇著孩子。”

風麒麟見錢勒德閃爍其詞,疑心更盛,“墨兄有所不知,這小鬼與那專門販玉的波斯胡人為伍,勞師動眾耗在山里就是為了探尋烏有鄉中絕品墨玉,而今在此出現多半有詭計。”

墨珈聽得風麒麟言語,心中雖有不安,也不忍心看那錢勒德吃苦,于是柔聲討饒:“風兄也不必太過緊張,小錢只是個孩子,不妨先將他放下來,再好好詢問。”

那錢勒德見墨珈求情,慌忙哭泣告饒:“我早就沒有和湯老爺一起了,他老是打我罵我……我進山來是采蘑菇的……”

風麒麟也見過湯老爺打罵錢勒德,半信半疑地松開手來。

有墨珈在身邊,錢勒德傷腿雖未復原,卻已不覺疼痛。那錢勒德甚是伶俐,見墨珈待自己頗為親厚,便抱住傷腿在地上翻滾哭泣,那般可憐情狀便是鐵石心腸也看不下去,更何況是一向心善,見不得孩童悲苦的墨珈?

雖然從沒有選擇離開烏有鄉的人重新回到烏有鄉的先例,但在墨珈看來,錢勒德腿上帶傷行走不便,把他放在這里只怕會被山中野獸叼了去,唯有破例將他帶回去,治好傷再作打算。

風麒麟雖然不贊成,畢竟客隨主便,不好置喙。何況這小鬼雖處處透著詭異,到底年幼,當真扔他在這里自生自滅也是不合情理。

錢勒德一瘸一拐,墨珈本打算背他回去,風麒麟怕他耍花樣,主動上前言道:“兄弟皮糙肉厚,粗長一身蠻力,還是我來背比較穩當。”

錢勒德雖懼怕風麒麟,見墨珈首肯,也只得趴在風麒麟背上,只是不免渾身發顫,一顆心几乎從腔子里蹦跶出去。

風麒麟背著錢勒德,跟在墨珈身后穿越密林,回到烏有鄉。

一路上風麒麟聽錢勒德心跳如雷,想是万分懼怕自己,若非其心不正,也不至于如此。

事已至此,總不能再將這小鬼扔將出去,唯有日后多加小心,料這小鬼也玩不出什麼花樣來。

錢勒德的歸來倒是叫烏有鄉中眾孩童頗為意外,去而復返難免叫人心生芥蒂,大多有意無意疏遠于他,唯有墨珈不計前嫌對他悉心照顧,不多時已經恢復如常,可自行在烏有鄉中行走,只是偶爾瞟見風麒麟抄手立于遠處,目光森冷,不免有些惴惴不安,不敢直視。

是夜,眾人各自歇息,山野幽靜,只有流泉潺潺不絕。

月上中天,眾人的美夢卻被一陣狂暴的犬吠聲驚破,各自出洞查看,只見烏有鄉外密林中人影幢幢,點點火光搖曳,呼喊聲、腳步聲、犬吠聲響成一片!

風麒麟暗叫一聲不好,潛身入林,只見密林薄霧中一條幽幽閃亮的細線在地上蜿蜒,長不見頭,而線尾則直通烏有鄉!

他蹲下身去,伸手一捻,卻是些細碎粉末,對著月色一看,俱是青碧之光,卻是暗夜可見的磷粉!

風麒麟霍然驚醒,背心早出了一身冷汗,難怪日間那小鬼不停發顫,原來並非完全是驚懼不安,而是暗中將磷粉抖落在地。

想這密林蒼莽,白天固然會惑于樹叢植被密集難以通過,而到了漆黑夜晚,則只需要順著地面的磷光沿路砍伐,就可以進入這化外仙境!

那小鬼果然是包藏禍心,而今外面人聲鼎沸,想必是湯老爺的人馬到了!

風麒麟急中生智,取出腰間匕首,自地上挖掘松軟泥土,將沿途的磷光一一掩埋,約莫走出半里地,就見前面林木頹然傾倒,卻是被人砍伐。風麒麟隱在一邊,只見來者人數眾多,比之先前上山之時還要多出好几倍!

風麒麟暗罵一聲,卻也無可奈何,只得飛身趕回烏有鄉報信。

回去見得墨珈,只見墨珈眉頭深鎖,眾孩童無不驚恐万分,唯獨不見了那始作俑者錢勒德!

風麒麟心中憂慮,卻見墨珈寬慰幼童,方知烏有鄉外尚有一道屏障,卻是林間薄霧,若非有人引路,則須心如赤子,方才可以看到近在咫尺的烏有鄉。難怪那班人馬雖已到谷口,卻依舊原地踏步,無法入內。

不多時,只見寬闊的谷口已經站滿了人,火炬通明,粗略看來竟然有三四百人之眾,估計是湯老爺重金之下,將這鎮上的壯丁全都雇來,想來是對烏有鄉中的絕品墨玉志在必得!

烏有鄉中眾人見外間人群個個躊躇滿志的興奮表情,心驚肉跳,相互擁抱藏于墨珈和風麒麟身后,卻不敢哭喊,只是低低抽泣,唯恐被數丈之外的人聽見。

這山谷三面環山,只有密林一條出路,而今被湯老爺帶來的大隊人馬堵截,早成甕中之鱉!

山谷中雖有溶洞若干,棲身尚可,卻無法藏身。而今要想逃出生天,唯有寄望于谷后的懸崖峭壁,雖然有無數山藤垂下,可以攀爬而上,但是那懸崖高約五六十丈,谷中又都是小小孩童,哪來那麼好的身手体力?只怕稍一不慎,就釀成慘劇。

黑猿泡泡早已順著長藤爬到了崖上,揮舞雙臂示意眾人上去。

墨珈也知敵人近在咫尺,再不疏散,遲早被外面的敵人攻了進來,與風麒麟商議以后,唯有冒險攜帶眾孩童逃去山壁之上。墨珈雖有治愈傷患的過人之處,攀岩負重卻並非長項,一次僅能背負一人,雖艱辛勞累,依舊勉力向上。

風麒麟藝高人膽大,取長藤將兩小童綁在自己身上,前后各一,雙手緊握藤條,一路攀援而上,待到安全將小童送上懸崖,又拉住藤條飛身躍下……

如此往復七八次,已將較為幼小的孩童安全轉移到高處,谷中尚有十余個年紀較大的孩童,墨珈和風麒麟兩人精疲力竭,依舊强打精神苦苦支撐。

一陣山風吹來,風中卻帶一股難聞的味道。

風麒麟吸了吸鼻子,臉色陡變,“是火油!那群龜蛋想燒死咱們!”話剛出口,只見密林方向漫過一片黑色的液体,山谷勢低,那火油順著坡度蜿蜒而下,似乎有生命的魔物一般,不緊不慢地逼近眾人!

“快,快!”墨珈焦急呼叫,一面呼喚周圍孩童躲避,一面背負孩童奮力攀爬。

風麒麟再次送得兩個孩童上崖,正准備轉身下去,舉目一望,只見遠處一片火海鋪天蓋地而來,卻是那湯老爺下令點燃了火油,火遇風勢,一發不可收拾,就連漫過火油的水潭表面也烈焰熊熊!

原本嬌艷無匹的花叢也被火焰燒作一片焦土!

谷中的孩童驚懼交加,紛紛哭泣逃竄,墨珈一面要帶小童上崖,一面要護衛其余驚惶的孩童,正是顧得了頭顧不了尾。

好好一個世外桃源,如今竟然化作了烈焰地獄!

忽然之間一個孩童扑到墨珈懷中,似乎甚是恐懼。墨珈眼見長藤就在身邊,來不及再將孩童綁扎好,只是轉過身軀讓那孩子爬到背上,正要攀爬,驀然見到那孩童的臉,不由大驚!

他背上的孩子居然就是那不知所終的錢勒德!

錢勒德的神情古怪,興奮多于畏懼,右手一翻,手中多了一只竹筒,轉眼之間已經猛地將竹筒倒扣在墨珈頭頂!

墨珈只覺得一腥惡之物劈頭蓋臉潑將下來,全身頓時疼痛難當,百骸之中全無力氣!

“巴舍爾聖僧說過,澆了黑狗血,你這妖怪就跑不掉了。”錢勒德稚氣未脫的臉上帶著莫名的愉悅,“你不要怪我,湯老板答應我會收我做義子……”在他心中,似乎托庇于湯老板,就等于開啟了一扇通往幸福的門。

墨珈臉上露出悲憫無奈的神情,緩緩倒在地上,看著眼前這個他親手救回,曾經當做自己孩子般疼愛過的孩子從腰間抽出一把鋒利的刀柄雕刻著古怪咒語的小刀!

在所有孩子的驚呼聲中,錢勒德把那把刀狠狠捅進了墨珈的胸膛!

一切都發生得太快,錢勒德已經抓住刀柄猛地轉了一圈!

在墨珈痛苦的嘶吼聲中,一道血色的光自墨珈胸前創口噴射而出,滾落在地已凝結成一大塊閃著奇異光澤的墨色寶玉!

錢勒德欣喜若狂,顧不上一旁痛苦蜷縮的墨珈,扔下手中的小刀,飛奔過去拾起那塊無價寶玉,卻被寶玉炙熱的溫度燙了一下,于是扯下半幅衣襟,包裹住那塊還帶著墨珈体溫的寶玉。

轉過頭來卻看到墨珈的臉一塊一塊褪去顏色,原本黝黑的肌膚變得花花斑斑,修長的身軀蜷縮顫抖,就連一身黑亮的羽毛也在紛紛脫落……

錢勒德抱著那塊玉,看著墨珈痛苦而狼狽的蛻變,心里忽然涌出一股難言的恐懼,大叫一聲,轉身向谷口逃去!

谷口的迷霧不知何時已消逝無蹤,再也無所屏蔽,外圍的人群飛快進入到這個曾經的世外桃源。

在躊躇滿志的尋寶者眼中,只看到倒在焦土中的墨珈,和他身邊十余個驚惶的孩童,周圍燃燒的熊熊烈焰印出稚氣面頰上的悲痛神色。

“嘖嘖嘖,看看這個鬼怪!”湯老爺玩味地俯視著蜷縮在地上的墨珈,看著那因為羽毛大面積脫落而接近赤裸的孱弱脊背,看著那一身黑白不勻的皮膚。“你這個黑鬼,以為變形就可以逃得性命麼?鬼怪就是鬼怪,今天我湯姆斯奈登就要為民除害!”說罷手中皮鞭一揚,衝著那孱弱的身体抽了下去!

只聽一陣狂暴的嘶吼,一個黑影從天而降,揮舞著長臂向湯姆斯奈登扑了過去,鋒利指爪過處,湯姆斯奈登得臉頓時血肉模糊,卻是黑猿泡泡護主心切,奮不顧身地和湯姆斯奈登纏斗在一起!

事發突然,所有人都驚呆了,半晌才有人扑將過去幫忙,用鐵叉木棒將黑猿泡泡趕離湯姆斯奈登的身邊。湯姆斯奈登好不容易爬起身來,只覺得頭面火燒火燎一般疼痛,伸手一摸,赫然發覺臉上的面皮讓黑猿泡泡撕去了一大塊!

湯姆斯奈登又痛又怒,抓過一把長獵叉沒頭沒腦地向黑猿泡泡招呼過去,然而泡泡身形靈活,一一閃避開去,一個翻身落在一邊,張口怒吼,犬齒畢露,形貌凶暴非常!

墨珈身邊的孩童突然醒悟過來,一個個抓起地上的石頭擲向湯姆斯奈登和那些入侵烏有鄉的惡徒!

泡泡與孩童的反擊終于激怒了狡猾凶殘的湯姆斯奈登,他高呼道:“這些小鬼都是山里的精怪,和那個黑鬼是一路貨色!唯有殺光他們才可以還一方太平,才可以采得寶玉,才可以大家發財!”

入山尋寶也只為財,眾人聽得湯姆斯奈登呼喊都不由得眼前一亮,頓時鼓噪起來,一個個躍躍欲試!

忽然之間,一聲清越尖銳的嘯聲穿越人群的嘈雜,直衝上寥寥夜空,在這山谷中回響激蕩。

所有人看到原本倒在地上奄奄一息的墨珈勉力站了起來,所剩無几的十數片黑色羽毛飛射開去,迎風一展,居然變得寬大如席!

羽毛上下翻飛,各自飄至眾孩童腳下,將身陷絕境的孩子們一一托起!

羽毛隨風而起,托著孩子們飄上那高聳的懸崖,逃離眾人的魔掌!風麒麟原本要翻身躍下,前來接應墨珈,卻見孩童乘坐羽毛翩然而至,慌忙張臂相迎,一一接應平安降落……

眾人驚詫不已,卻墨珈臉上的肌膚越發慘白,面頰也變得瘦削不堪,轉瞬之間已無半點血色。

墨珈見孩子們都已經逃出生天,心中再無牽掛,釋然一笑,轉頭看著面前目瞪口呆的眾人,“這里不會再有寶玉了,再多的寶玉也填不滿你們貪婪的內心……你們因為我的膚色而認定我是妖怪,殊不知妖怪就在你們心里……”

話音剛落,墨珈瘦長孱弱的身軀頹然倒下,眾人下意識地圍了過去,發現墨珈的肌膚已經變成雪一樣的白色,閉目仰臥,再無半點生機!

黑猿泡泡發出陣陣咆哮,扑上前去,將圍觀的眾人一一驅趕,神情如癲似狂!

面對瘋狂的黑猿,眾人下意識地退避開去,生怕它狂性大發,暴起傷人。

黑猿泡泡趕開所有人,又飛快跳回墨珈身邊,伸出手指碰了碰墨珈毫無生氣的面容,忽然哀聲連連,如泣如訴……

“都愣著干什麼,還不上去看看這妖怪死透了沒有!”湯姆斯奈登早習慣了對周圍人頤指氣使,一轉頭就見錢勒德杵在一邊發呆,驀然心頭火起,衝著錢勒德就是一腳,“玉呢?”

錢勒德呆望著墨珈的身体,腦袋里一片空白。

湯姆斯奈登不耐煩地提起錢勒德的衣領,伸手自他懷中摸出那塊飽含余溫的墨玉。玉石隔著布料仍然溫潤非常,異香扑鼻。

“還不快去搜搜,看有沒有其他的寶貝!”湯姆斯奈登一面向手下呼喊,一面按捺不住心中的急切,手忙腳亂地扯開布料,只見那墨玉光澤絢麗,當真是稀世奇珍!他一邊把玩一邊贊嘆,完全折服于美玉的絢麗,忘記了周圍的一切!

突然,湯姆斯奈登背心一涼,一把尖利的獵叉自他背后穿胸而出!

一個彪形大漢嘿嘿冷笑道:“做你的春秋大夢!有了這玉,老子哪用聽你調遣?”

湯姆斯奈登認得這個刺了自己致命一叉的漢子只是手底下最尋常的一個跟班,他緩緩倒下,雙眼仍然不死心地盯著那塊寶玉,卻看到另一個利欲熏心的人將手里的鐵鎬狠狠敲在那使獵叉的漢子頭上!

湯姆斯奈登還沒斷氣,周圍的人群已騷亂一片。沒有一個人可以抵御寶玉的,沒有一個人不想將這無價之寶據為己有,頓時爭端四起,搶奪,殺戮,血腥……

此時的烏有鄉已經成為真正的地獄。

地獄中默默沉睡著瘦削慘白的墨珈,然而四周的一切丑惡都無法再驚醒他的沉睡。

群魔亂舞的地獄中,一個人穿越血腥的殺戮場來到墨珈身邊,彎腰抱起墨珈尚有余溫的身体,緩緩走向那片陡峭的懸崖,卻是一直在崖上接應孩童的風麒麟。

所有的孩童都已經平安護送離開了這個人間地獄,而他是回來接烏有鄉主人的。

慘白的墨珈輕如棉絮,似乎隨時都會隨風而去。風麒麟背負墨珈慢慢爬上懸崖,聽著一旁黑猿泡泡哀號之聲,不由得有几分哽咽。

在所有烏有鄉孩童的簇擁下,風麒麟輕輕放下墨珈,周圍早已哭聲一片……

這一夜分外黑暗,分外漫長,當黎明到來之時,原本凄厲喧囂的山谷已經再度恢復了安靜,燃燒的火焰已然熄滅。

漆黑的焦土中橫七豎八地躺著一具又一具屍体,有湯姆斯奈登,還有許多不知名的尋寶者……

風麒麟立在崖上,看著眼前的一切,猶如噩夢初醒。

“咦?”一個孩童揉揉早已哭得紅腫的眼睛,攤開手掌,只見掌上現出一顆米粒大小的墨色玉粒,在初升的太陽下光彩奪目!

“我這里也有!”孩童們七嘴八舌地言道,紛紛攤開手掌。

風麒麟心知必定是昨夜墨珈護送孩童的黑羽所化,突然心中出現一個念頭,如將墨玉回歸,墨珈說不定會有一線生機……

他連忙召集孩童,將所有玉粒聚集一處,果然有十余粒之多。

他走到墨珈身邊,嘗試著將玉粒放進墨珈胸前的創口,天可憐見,那玉粒一入墨珈体內頓時消逝無形,而墨珈的面色也恢復了一絲生氣!

風麒麟心中歡喜,慌忙將手里所有玉粒都放進墨珈胸前的創口,然而玉粒數量有限,墨珈雖然面色改善,卻一直沉睡未醒。風麒麟知道關鍵所在還是被錢勒德剜去的那一大塊墨玉!

可是昨晚那場浩劫過后,寶玉早已不知下落……

空蕩蕩的山谷中只剩一身血污的錢勒德呆坐在那里嘻嘻傻笑,單薄的身子無意識地前后晃動著……

魚姬聽風麒麟娓娓道來,不由嘆息連連,“世人無不貪圖世間奇珍,這般出賣、搶奪、殺伐,終究還是一場空而已。”

明顏轉身言道:“掌櫃的,咱們還是把玉還給他吧。”

風麒麟聽得明顏言語,面露期盼之色,卻聽魚姬說道:“你離開昆侖時尚是去年暮春,四處打聽尋覓到現在已經一年有半,墨珈身中吐蕃咒术被剜去血晶,身体就像是一個破了的酒壺,就算你現在快馬加鞭趕回去也得兩三個月行程,再多靈氣也耗盡了。”

風麒麟上前一步抱拳道:“姑娘既知道其中的關節,想必是有辦法。”

魚姬搖搖頭,“除非他與世間尚有牽絆,不忍離去,或許你現在趕回去還來得及。”她將墨玉交給風麒麟,轉身自身后的酒壇中舀出一勺酒漿,走到柴門前,右手食指在酒漿中蘸了蘸,食指如飛,在柴門上畫了一道符,口里一聲清叱:“開!”

柴門應聲而開,只見外面蒼野茫茫,夜色沉沉,哪里還是先前的尋常巷陌?

“這是……昆侖山?”風麒麟聽到門外遠遠傳來悠長的哀鳴,認得正是黑猿泡泡的聲音,自墨珈沉睡不醒,泡泡便夜夜哀泣,一心想喚得主人歸來。

“還不快去?”魚姬柔聲催促道。

風麒麟如夢初醒,一抱拳,快步走到門口,忽然轉過頭來,“姑娘如此相助,不知當如何報答?”

魚姬認真想了想,“要是以后每次我打開這扇門,都可以聽到烏有鄉中的天籟之音,于願足矣。”

“如此便借姑娘吉言了。”風麒麟再次拱手作揖,轉身大步離去,不多時已消逝在蒼茫夜色中。

魚姬含笑倚門而立,片刻之后揚聲說道:“聽了這麼久的戲文,也該下來了吧?”

只聽哈哈大笑,爽朗非常,一個人影自房頂上掠了下來,卻是先前的京城第一名捕龍涯。

“不知道龍捕頭是打算出門追捕要犯,還是留在我這傾城魚館共謀一醉呢?”魚姬微笑戲問。

龍涯做了個努力思考的表情,然后答道:“要犯什麼時候都可以抓,要是錯過這良辰美景倒是可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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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連蟬

明顏自是伶俐非常,不多時早移過酒案小凳,備酒盞小菜。

三人圍坐小酌,紅泥炭爐溫新酒,自有一番逍遙自在。

少時,門外的蒼莽山麓細雪飄飛,自院門吹入院中,淺淺覆蓋,非但不覺寒冷,還有几分溫潤之感。

細雪之中夾雜歡聲笑語,更有清音寥寥,響徹天際……

“可惜只能夠遠遠聽到,要是可以親眼一見豈不更美?”明顏嘆了口氣,無限神往。

龍涯淺酌一口酒漿,回味無窮,“既是烏有之鄉,定是子虛烏有之地,清音俗世原本就不相容,能夠得以聆聽已是有緣,苛求反而不美了。”

魚姬笑笑言道:“其實只需靜心聆聽,自然心領神會,種種只是因為每人心中都有個烏有鄉而已。”

驚蟄不久雨水充沛,此時春回大地,百花綻放,俗例定在二月十五,視為百花生日,便是花朝節。這一天,不管達官貴人,還是市井百姓,家家戶戶均祭拜花神,焚香祝禱之余更舉家至曠野游玩,挑食野菜,品嘗時鮮。

尤其是閨中女儿,攜點心祭品去那城郊的花神廟燒香祈福,更剪了五色彩箋,取了紅繩,把那彩箋結在花樹之上,謂之賞紅。

而午后花神廟后山的桃花林中更是佳麗云集,還有當地鄉紳舉辦的扑蝶會,誰家的女儿扑得的彩蝶最為絢麗,獎金豐厚。

這麼多閨中女儿人前亮相,一個個衣香鬢影,鶯聲燕語,自然惹得知好色則慕少艾的年輕男子競相圍觀。

文人墨客也在這個時候傾巢而出,或吟詩作對,或揮灑丹青,極盡風雅之能事。汴京城中的花匠商販則是看准了時機,四處的店面攤檔無不擺放繁盛花卉,可謂万紫千紅爭奇斗妍,一時間,偌大一個汴京城花如潮人如海,當真熱鬧非凡。

明顏小心護著頭,生怕人群擠掉了鬢上新買的彩花,拎著一籃子貢果香燭吃力地向前擠,好不容易從后門進了傾城魚館,卻見魚姬依舊坐在櫃台前撥弄算盤。

“掌櫃的,怎麼你還在算賬啊?”明顏有几分焦急,“我貢果香燭都買回來了,你還沒收拾停當,不知道什麼時候才出得了門。”

魚姬抬頭笑笑,“也不急在這會儿,等下到了花神廟,我包你上得頭炷香就是了。”說罷放下手里的賬本算盤,隨手整理了一下衣襟,“可以走了。”

“你就這麼去啊?”明顏看著魚姬沒有任何飾物的發髻嘀咕道。

魚姬恍然大悟,信步走到后院,隨手折了支牆角光禿禿的梅枝,在酒缸里浸了浸,片刻間禿枝乍現梅朵,繼而吐蕊,寥寥清香四溢,魚姬垂首就著缸中的倒影將梅枝插在發髻,小心整理一番。

“明顏啊,等會儿的扑蝶大會可大意不得,若拔得頭籌,獎金可有一百兩呢。”魚姬念叨道,一邊使出換景之法,推開后院柴門探出頭去看左右沒人,“就趁現在,快過去。”

明顏聞言,三步並作兩步,快步出門,轉眼間已然立于花神廟中,聽得外面人聲鼎沸,想來是趕來燒香的信眾迫不及待地在催促廟祝開門。

魚姬隨后跟上,柴門在身后關閉,頓時消逝無形。

“嘿嘿,掌櫃的,你平日老說不要隨便用法力,今個儿倒是不客氣啊。”明顏嬉笑道。

“先燒香的可以先選賞花地嘛……”魚姬聽得腳步聲響,忙拉了明顏躲在一邊,只見一個顫顫巍巍的老者從身邊走過,到了廟門后輕輕拉開門后的大門閂,人退在門邊,掏出一面銅鑼使勁一敲。

只聽“咣”的一聲,那兩扇沉重的廟門應聲而開,外面的人群如潮水一般擁將進來!

魚姬與明顏早有准備,自然跑在最前面,快步跨進花神廟的正殿,兩三下點燃香燭,擺上貢果。等到后面的人擁進來,兩人早禱告完畢,一人在神案前的大花籃里抓了只彩簽,快步奔向殿后。

殿后是一片桃花林,此時芳香吐蕊,開得好不繁密。

魚姬與明顏覓了棵花枝甚是婀娜的桃樹,將抽取的彩簽用紅繩綁扎在花枝之上,然后取出籃里的布毯鋪在樹下。

兩人席地而坐,稍歇片刻,周圍也陸陸續續有賞花客至,不多時這片桃林已熱鬧非常,株株桃樹桃花怒放,彩簽紅繩迎風輕擺,更有各家佳麗云集,一時間鶯鶯燕燕,人面桃花,可謂是相得益彰。

自有不少男儿漢在花間游弋,若是覓得可心的女子,便厚著臉皮上前搭訕,若是姻緣際會,結下金玉良緣也非難事。

明顏一臉新奇,左顧右盼,卻聽腳步聲響,兩個人走到魚姬、明顏面前,毫無征兆地坐了下來。這兩人一人身材清瘦,一身白色寬袍,三十左右年紀,士生打扮;另一個身材魁梧高大,裹在灰布大麾下,看起來風塵仆仆,只是一直埋著頭。

“你們……”明顏正要說話,忽然吸吸鼻子,眼光落在那個身材魁梧的人身上,片刻之間朝后挪了一步,神情甚是驚恐,“掌櫃的……他……”

魚姬也覺察到了異常,四下看看,只見原本繁茂的桃花居然頃刻之間開始萎縮,一陣風過,花瓣紛紛脫落!

那白衣士生微微一笑,向魚姬拱手施禮,“一別數甲子,魚姑娘更顯豐姿綽約。”

魚姬認得來人,微笑頷首還禮,“哪里哪里,柚兄才是風采不減當年。年前見得令高足,言道柚兄已歸隱世外,而今怎麼來這万丈紅塵廝混?”

“栩儿這孩子提過在這汴京城中見過魚姬姑娘,更得姑娘相助,解決難題,我便尋思要來探望姑娘,敘敘舊。”那白衣士生言語輕松,似乎對于周圍花朵凋散的異狀視而不見。

“他是何栩的,瀟湘上人?傳說中的柚子成——”明顏吃了一驚,一時間口不擇言,慌忙把后面那個“精”字停住,沒有脫口而出。

瀟湘上人呵呵一笑,上下打量明顏,轉眼對魚姬言道:“你這個小朋友心直口快,倒是可愛得很啊。”

魚姬淡淡一笑,“可是你帶的這個大朋友就不是那麼可愛了……”

那魁梧男子聞言抬起頭來看了看魚姬,又很快埋下頭去。明顏看得分明,那人居然有一雙血紅的眸子!

瀟湘上人嘆了口氣,“我也知道這等良辰美景,如此有些煞風景,只是別無他法。這位朋友搞成這樣你我都有責任……”

魚姬仔細看看那魁梧男子,心中疑惑,“不知上人所指為何?”

瀟湘上人面露難色,“還記得那個回紇三王子藥羅葛云亂麼?”

魚姬面露驚詫之色,不可置信地望向那個始終低著頭的魁梧男子,一時間百感交集!

唐開元二十三年。

玄宗在位,天下大治,四海升平,万國來朝。

藥羅葛云亂,為回紇王承宗之幼子,因回紇歸附大唐,更憧憬大唐文化,是以委派年方九歲的三王子云亂由使臣陪同留學長安,學習大唐禮教文化。

云亂寄居長安城安業坊外的驛館,雖年紀尚幼,然聰慧伶俐,為玄宗特許,每日入太學學習。

云亂雖為垂髫頑童,也知求學不易,縱是玩心大起,也知自我約束,時四更則聞雞起舞修習武藝,五更沐浴挑燈入太學習文……兢兢業業,風雨無阻。

冬去春來,云亂在長安已寄居經年,對大唐的語言已然通曉,只是少有機會外出游歷,困于驛館后院與太學之中,每日兩點一線,不時覺得枯燥乏味。

一日傍晚,云亂正在驛館讀書,突然聞得幽香陣陣,卻是館外薛苑的玉蕊花開,滿樹瓊枝,花香馥郁。

云亂知那薛苑本是唐昌公主夫婿光祿卿薛鏽的外邸,每逢陽春便舉家來此休閑,那苑中繁茂的玉蕊花樹正是當年公主下嫁之時親手所種。

云亂本想繼續讀書,突然聽得“啪”“啪”兩聲,似是有物破損,于是放下書本走到后院,只見牆頭露出一截長杆,正在牆頭亂戳,地上裂了几片青色琉璃瓦,卻是適才被那長杆自牆頭拂下。

云亂好奇心起,縱身飛躍,轉眼間已經攀上牆頭,只見牆外的薛苑中有一六歲左右的女童抓著一根長竹竿吃力地在牆角晃動,正用那長杆去夠牆邊花枝上的一只粉色紙鳶。

那女童雙髻連環,髻頂各飾一棗子般大小的玉蟬,高腰襦裙金絲繡邊,生得粉妝玉琢,只是兩眼含淚,委屈非常,明明身單力薄,還在勉力抓住那碩長的竹竿施為。

遠處的回廊上臥了一個七八歲的少年,正高蹺二郎腿,一臉的幸災樂禍,想來那紙鳶掛在樹梢,這位少年必是始作俑者。

云亂見紙鳶近在手邊,于是伸長手臂把紙鳶摘下,揚聲道:“別再捅了,紙鳶在這里。”

那女童破涕為笑,伸開雙手想接住紙鳶,正要道謝。

遠處的少年勃然大怒,奔上前來喝道:“你這胡仔,休要多管閑事!”說罷自地上拾起一塊小石頭向云亂砸去!

云亂自幼習武,昔日在西域之時就時常隨父王放鷹逐兔騎馬游獵,最是擅長這石頭打兔的手段,石塊飛至,已被他劈手借了過去,想都沒想就反擲回去。

只聽哭聲陣陣,那少年捂著破了的頭邊嚎邊跑了開去,想來是去尋大人哭訴告狀去了。

女童見少年吃了苦頭,心情更是歡暢,拍手笑道:“好也,好也,這個壞蛋竇鼎總算走了。謝謝你啊。”

云亂看她活潑親厚,也頗有好感,“下次他再敢欺負你,我還幫你揍他。”

女童喜笑顏開,連連點頭,“好啊。你叫什麼名字?”

云亂拍拍胸口,“藥羅葛云亂。”

女童眉頭微皺,“哇……你的名字好長啊。”

“我是回紇人,姓藥羅葛,你可以直接叫我云亂。”云亂微笑道。

女童指著自己道:“我叫薛連蟬,蟬儿的蟬。”

在云亂的記憶中,這是他第一次看到連蟬,唐昌公主與駙馬薛鏽的獨女。

不知為何薛府中人沒有像以往一樣立夏便回宮中,反而一直在這外邸盤桓。對云亂和連蟬而言,接下來的一年時間過得非常快樂。

每日相約出游,長安城的各個角落都遍布兩個孩童的足跡,兩小無猜,相見甚歡。

或許是因為連蟬的感染,身在異鄉的云亂不知不覺愛上了這個繁華錦繡的長安城。

直到第二年春天,薛苑的玉蕊花再次怒放的時候,薛苑中的嘈雜打破了陽春的靜美。

云亂爬上牆頭,卻見連蟬一人坐在樹下哭泣,遠遠望見回廊上兵士來回奔走,仆役四散,不時聽到器皿碎裂之聲。

云亂見連蟬哭得悲切,也顧不了許多,翻身自牆頭躍下,來到連蟬身邊,“你怎麼了?”

連蟬抬頭看看云亂,一時間泣不成聲,“皇爺爺下詔將爹爹流放,那些人是來抄家的……”

兩人都是孩童,哪里知道此時正身處于一場太子地位之爭?

是年武惠妃深得玄宗恩寵,一心想要廢除太子李瑛,改立自己的儿子李瑁為太子。駙馬薛鏽之妹是太子李瑛的正妃,擁護太子李瑛,自然被武惠妃視作眼中釘,于是指使人誣陷太子與駙馬等人圖謀不軌,太子固然被誅,駙馬薛鏽也被流放。唐昌雖為帝女,卻始終不得玄宗寵愛,百般告饒也無法免去駙馬罪責,唯有奉詔攜女回宮,從此與駙馬再無相干……

連蟬年幼,自不知其中的凶險,只知從此不得再見父面,也不能再來這薛苑見云亂。兩個孩童相擁大哭一場,卻是勢單力弱,別無他法。

連蟬臨行之時,摘下一枚髻上的玉蟬贈予云亂作為留念,依依惜別,更是淚化傾盆。

云亂心頭茫然酸楚,目送連蟬隨母出府,馬車揚長而去,耳邊似乎還聽得到連蟬的嗚咽聲,回頭看看原本顯赫的薛府,朱漆大門上貼著兩張大大的封條,上寫開元二十五年四月。

云亂捏著連蟬留下的玉蟬,心頭此起彼伏。回到驛館再爬上牆頭,只見薛苑一片死寂,唯有那棵玉蕊花樹開得正艷……

云亂也知宮闈深深,只怕從此再也無緣得見連蟬,于是將玉蟬隨身攜帶,從不離身,每每睹物思人,心頭都酸楚難當。

然而時間依然一天天過去,不知不覺十數載,中途回紇部族多有變動征戰,然云亂未得傳召回國,唯有留守長安,繼續深造。

云亂此時早已不再是昔日的回紇小儿,已長成一名長身玉立的英武青年。

天寶三年,云亂兄長骨力裴羅聯合葛邏祿部殺頡跌伊施可汗,自立為王,稱骨咄祿毗伽闕可汗,南居突厥故地,建立了包括鐵勒諸部的回紇汗國。

國之將立,急需治國良才,云亂與多名留學大唐的回紇士生被可汗召回,紛紛委以重任。

骨力裴羅見幼弟歸來,既秉承回紇驍勇善戰之血氣,又蘊含大唐謙和大氣之氣度,對之更是委以重任,封之為左葉護。

次年,云亂奉命領兵與突厥白眉可汗阿史那鶻隴匐白眉特勒作戰,不久勢如破竹,攻破突厥,擊殺白眉可汗,自此回紇汗國盡有突厥故地,東鄰室韋,西抵阿爾泰山,南控大漠!

云亂取得白眉可汗首級,獲得王兄封賞,不久受命為回紇使節,攜帶白眉可汗首級獻與大唐,並押運大批貢品入長安。

經過數月的行程,長安城已屹立眼前,還是那般繁華似錦。

卻是適逢花朝節,眾多仕女出游,長安街頭更是花團錦簇,熱鬧非凡。

回紇馬隊自長安城南面的明德門入,延綿十里之長。長安城中雖車水馬龍絡繹不絕,如此豪華的馬隊車隊也非易見,尤其是回紇使節云亂所乘的雪色駱駝,當真是眾人見所未見,是以寬道兩邊圍觀者眾。

舊地重游,云亂心中此起彼伏,胯下的極品雪駝似乎也知主人心事,一路慢行。

大唐民風開化,更何況適逢佳節,長安城民素有狂歡娛樂的俗例。

云亂本就年少俊朗,此時身著錦袍,跨乘雪駝,施施然而來,早引得長安城中不少妙齡少女傾心愛慕,紛紛將手中的花枝拋向云亂,一時間漫天花雨,飄搖而下。

云亂素知長安民俗,坦然自若,偏偏胯下的雪駝少見世面,受驚之下發足狂奔,沒頭沒腦地撞向右面的人群!

人群原本挨擠密集,哪里知道那身形龐大的雪駝會直衝過來,人人驚呼發喊,四下逃竄!

云亂心知出了亂子,慌忙力挽韁繩,那雪駝吃痛,硬生生停住了腳步!

然而人群受驚,如決堤之水一般沒了分寸!

人群鼓噪中只聽得馬嘶連連,一白馬人立而起,馬背上之人驚呼一聲倒摔下去,如此這般就算不被馬匹踩中,只怕也難逃四散奔走的人群踩踏!

說時遲那時快,一個高大的身影閃了出來,將墮馬之人攔腰抱住,方才免去這等慘事!

云亂原本已經翻身掠出,見已有人搶先救援,于是轉身一把抓住驚馬的韁繩。他本就擅騎术,知道如何安撫受驚馬匹,一拉一拽之間,白馬雖嘶叫連連,卻也不再狂跳,原地踏了兩步就安靜下來。

云亂暗自慶幸沒有釀成大禍,稍稍舒了口氣,轉過身來,卻見身后那個身材高大的男子大約與自己同年,青色錦衣,頭戴烏冠,足踏官靴,看其衣著打扮應該是四品以上的武官。

而他懷中那人身形嬌小,身著寬領胡服,面目姣好,驚魂未定,看似十六七歲的少年,任誰都看得出是個妙齡女郎。

大唐民風開化,時有女子著胡服男裝游歷市井街頭,眾人習以為常,只是那女郎身上的衣衫材料考究,料想也非尋常人家女儿。

那武官面露關切之色,言語溫柔貼己,“表妹受驚了,有我在此,無人能傷你分毫。”

女郎不多時已回過神來,面對那武官的噓寒問暖似乎頗為尷尬,掙脫那武官的懷抱,整了整衣冠,“我自無事,表哥不必擔心。”

云亂手牽白馬走上前去,“都怪在下一時疏忽,險些讓姑娘遇險……”

女郎轉過頭來,正好和云亂四目相對,只一瞬間,兩人心頭都浮起一絲似曾相識的感覺。

那青年武官見云亂目不轉睛地看著自己表妹,頗為不悅,伸手將女郎拉到身后,“表妹,咱們出來大半天了,也該早些回去,免得娘親惦念。”說罷劈手自云亂手中搶過韁繩,拉了白馬和女郎揚長而去。

女郎與那青年武官一道離去,一路頻頻回首,眼神卻帶几分疑惑。

云亂呆立原地半晌,心頭也是茫然一片,只覺得那女郎好生面熟。身后早有隨從上來,悄聲催促繼續前行,云亂于是轉身回到隊列,翻身騎上雪駝,浩浩蕩蕩的隊伍繼續朝前開進。

到得安業坊的驛站,安排手下各自照看馬匹貨物,驛站中早有回紇驛丞迎上前來,誠惶誠恐。

此時云亂官拜左葉護,更是以回紇王弟的身份出使大唐,遠非當日尚且稚嫩的小王子。而回紇的驛館也因為國力强盛而加以擴建修葺,昔日被查封的薛苑被划入驛館范圍,后院的玉蕊花樹仍在,蔥郁茂盛花團錦簇,依稀還是當年模樣。

云亂睹物思人,不免欷歔,旁邊的驛丞早將大唐天子宣見回紇使節的聖旨宣讀,告知云亂明日午時天子將于大明宮紫宸殿接見使節,隨后安排一干人等休息飲食。

晚宴之后,夜色漸沉,云亂遣開隨從,踱步花樹之下,花香馥郁,似乎深染心田。當年連蟬所贈的玉蟬一直貼身掛在頸項,早帶上他的体溫,時常把玩,更顯得溫潤通透。

云亂仰望樹冠,心中思量不知這些年她過得可還好……

正在心神恍惚之間,突然聽得回廊盡頭影壁外腳步細碎,轉頭看去,只見有人正伸手輕搖花窗,左右晃動之下將花窗取下,頓時洞口大開!隨后一只竹籃被人放上那鏤空花窗。

昔日云亂與連蟬就是搖下那花窗才可以偷跑出去游歷,不料長久以來居然沒有人發現這個秘密通道,是以沒有加以修繕,只是重新上過朱漆,反而更不容易讓人發現。

這等夜色中翻牆而進的自然不是什麼佳客,更何況此地已經安置了回紇使節和大量財帛貢品。

云亂冷笑一聲,飄然掠到影壁旁邊,只等來人一現身,就抓個正著。

不多時,一人翻過窗洞,動作頗為笨拙,身形更是矮小。那人攀住窗洞,小心落在地上,然后伸手自洞口取下那個竹籃。

云亂上前一步,伸手抓住那人肩膀,只聽到驚呼一聲,那人轉過頭來,神情慌亂,卻是日間在長安街頭看到的那個胡服女郎!

云亂背光而立,身材高大,那女郎更是惶恐,手一松,竹籃跌落在地,掉出几張彩簽。

院外侍衛早聽到響動,個個腰刀出鞘衝將進來!

云亂不動聲色轉身擋住那女郎,回手將侍衛們遣開,女郎方才稍稍鎮定。

“姑娘深夜潛入我驛館,不知為何?”云亂日間間接造成女郎遇險,本有歉意,這般近距離接觸,越發覺得女郎似曾相識。

那女郎借著廊下燈火,看清眼前之人正是回紇使臣,忙側身道了個万福,開口言道:“只因今日適逢花朝,這苑中玉蕊花樹尚無惜花之人相護,故而冒昧攜花簽而來……”

云亂聽她言語溫文爾雅,心中不由一動,“護花應節本是好事,為何姑娘不自正門而入,平白添了誤會?”

那女郎柔聲言道:“原本今日也曾來過,只是驛丞言道此地要招待使節大人,不肯放行,所以才會出此下策。”

“原來如此。”云亂微微頷首,只是心中尚有疑問,“這長安城中花樹甚多,姑娘為何偏偏對這棵玉蕊花如此眷顧?”

那女郎沉默片刻,方才柔聲說道:“這里本是我家故居,那玉蕊花樹乃家母親手所種。自前年家母仙游之后,每逢花朝,我都會來此看顧憑吊……”

女郎言語雖輕,在云亂聽來卻猶如初春驚雷,心神激蕩之下早忘了禮節大防,伸手握住女郎纖纖素手,顫聲問道:“你……可是連蟬麼?”

那女郎先是被云亂的舉動嚇到,本要掙扎,突然聽到云亂呼叫自己名字,心頭一顫,抬頭仔細打量云亂面容,只覺眉梢眼角像極了幼時玩伴,可是分別十余載,一朝重逢,總有几分虛幻之感,“云亂?”

云亂驚喜交加,連連點頭,伸手探入頸項,取出玉蟬,只見昏黃燈光之下玉蟬光潔剔透,灼灼生輝!

兩人闊別多年,雖同在一城,卻為宮牆所阻,一直無緣相見,而今重逢,都長大,亦非昔日小儿,說及別后之情,其中的感慨欷歔,恍如隔世。

原來當年連蟬隨母回宮,因駙馬薛鏽之事,唐昌與玄宗父女終有隔閡。何況玄宗子女甚多,對這個女儿素無恩寵,安排唐昌母女回唐昌未嫁時住處定居后就將這對苦命母女忘在腦后,雖有人伺候衣食起居,卻少有人問,除了唐昌同母胞妹常山公主不時前來探訪之外,基本上已被人遺忘在深宮禁苑之中……

唐昌命運坎坷,這般深陷深宮,更是抑郁成疾,于天寶三年病逝,臨終前將連蟬托付與常山公主。

唐昌早薨,玄宗方才想起這個女儿,頗為自責,于是應常山公主所求,讓常山將連蟬帶出大明宮,于宮外的常山駙馬竇繹府中撫養照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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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12-17 09:44:12 |顯示全部樓層
第十七章 吉祥之兆

云亂白日在長安街頭所見的青年武官就是常山公主之子竇鼎,前年駙馬竇繹病故,竇鼎便子承父職,官拜衛尉卿,執掌皇城軍衛。

連蟬依常山公主而居,方才結束宮幃樊籠一般的生活,有機會時常出府游玩。初時也曾回過這薛苑,可惜云亂奉詔回歸回紇,而薛苑也被撥為擴建回紇驛館所用,種種情狀都已是物是人非……

昔日兩人青梅竹馬相交,也只知姓名,不明身份,長大之后更是音容變化很大,所以云亂入城之時,連蟬並不知道那騎著雪駝的回紇使節就是時常掛念的云亂。

此番重逢對兩人而言,無疑是上天賜予的一段良緣。

兩人一同將花箋系在玉蕊花樹枝頭,攜手花下,互訴離愁,兩情繾綣。

直到月上中梢,云亂方送連蟬回常山公主府,一路共乘一騎。

駿馬緩步慢行,云亂心中卻只願路途更遠一點,可與佳人多聚片刻。

到了常山公主府外,云亂飛身下馬,將連蟬抱下馬背,府外早有公主府家奴上前掌燈引路。府門洞開,衛尉卿竇鼎立于門口,見連蟬歸來本欣喜若狂,又見云亂與連蟬神態親昵,心中不悅,忌諱云亂回紇使節的身份也不好當面發作,一張臉拉得老長,黑如鍋底。

云亂見得竇鼎神情,如何不知他心系連蟬,然今夜與連蟬重會,已知彼此心意,也不做他想。思慮竇鼎到底是連蟬兄長,于是和顏悅色報以微笑。

竇鼎心中氣惱,只當這回紇人以此示威,更是不悅,哪里還顧得上堂堂大唐衛尉卿的風度,鼻子里重重哼了一聲,轉身催促連蟬回府。

連蟬雖依依不舍,也不願在旁人面前表露,回頭對云亂莞爾一笑,便緩步走入府內。

云亂立于街頭,目視府門緩緩關閉,方才轉身上馬,一路策馬趕回驛館歇息。雖然明日還要入宮拜會大唐天子,但今宵得會佳人,心潮起伏,哪里還睡得著?啟窗外望,但見月色之中苑內那棵玉蕊花樹皎潔如玉,思前想后,覺著冥冥之中就是這花樹為媒,引出他與連蟬的十余載情緣,心懷謝意,于是翻身起來,喚驛丞取來絲絹彩帛將花樹妥善相護,唯恐夜來風疾,折損了嬌嫩花枝。

次日午時云亂奉詔入宮,朝拜大唐天子,獻上若干財帛馬匹和裝盛于檀木盒中已經硝制的白眉可汗頭顱。

玄宗龍顏大悅,加封回紇汗王骨力裴羅為懷仁可汗,賞賜金銀財帛,于含元殿中大宴群臣,云亂為首的回紇使節各有封賞。

云亂幼年之時初到長安,便得玄宗青睞,時隔十余載,曾經的伶俐孩童已成了一方使節,氣度非凡,更得玄宗喜愛,留于大明宮中數日,陪伴君王觀看樂舞對弈,或是一同馳騁校場馬球為娛。

云亂雖掛念連蟬,但也欣然陪伴玄宗,時有談論唐回兩地風土人情,盡力促成兩地友好聯系,這也是使節分內之事。

時過半月,適逢玄宗冊封貴妃楊玉環,宮闈大慶,有無雙美人相伴,每日鶯歌燕舞,漸漸疏于朝政,對云亂的傳召也不再那麼頻密。出得宮闈,云亂遣副使回國,將大唐天子的誥封賞賜押運回國,自己則暫留長安,一面等候大唐天子的傳召,一面也多出時間陪伴連蟬。

雖然每日去常山公主府外接送連蟬惹得竇鼎異常不快,但熱戀中的情人眼里通常只看得到彼此,而沒有其他。

結伴出行,或信馬由韁游歷近郊山水,或雙雙流連西市的胡姬酒肆,在胡旋樂舞中消磨時光……

這般朝夕相對,兩情繾綣,不覺已半年有余,兩人情意更深,訂下終身之約,然連蟬之母喪需守孝三年,終身之盟唯有等到來年開春守孝期滿才可諧。

云亂與連蟬約定守孝期滿便以回紇王弟的身份向大唐天子請求和親,既可鴛盟得諧,也可促成唐回兩地友好佳話一段。于是云亂修書一封,將詳情細數,招來驛丞,派人快馬加鞭送返回紇。

懷仁可汗得知王弟與大唐宗室出女相戀,自是有意玉成,昔日大唐與吐蕃、突厥都有和親先例,回紇汗國立國尚淺,倘若成就此等佳話便是開唐回聯姻先河,于大唐回紇都是百利而無一害。于是懷仁可汗下詔按唐例婚俗備上大批禮金財帛,交由專人押運前往長安。此時已到秋冬交替,沿路風沙頗大,比尋常季節入唐要多花許多時日,不過縱然如此,也可趕得上來年初春。

云亂身處長安城中,每日與連蟬相對,只怕時間過得太快,最恨天色漸晚,華燈初上之時又要送連蟬回常山公主府邸。

然而每日皆有驛馬帶來消息,告知婚使行程近況,日夜企盼之時,卻又嫌時間過得太慢。

這般患得患失卻是情人們心中最真實的寫照。

另一方面,竇鼎對連蟬也早有愛慕,昔日常山公主應唐昌之托將連蟬帶回府中照顧之時本就有表親聯姻之意,竇鼎也把這美貌的表妹當做未來妻子的最佳人選,平日里噓寒問暖自是不說,而今憑空跑出來云亂這號人物,心頭自然不舒服。云亂身為異邦使節,竇鼎終不能對他如何,對連蟬呼喝制止又怕傷了感情,這般左右為難,在云亂與連蟬攜手游歷,笑逐顏開之時,他卻酸楚難當,絞盡腦汁也想不出個万全之策來,唯有求助于母親常山公主。

常山公主如何不知儿子的心意,何況對連蟬非常喜愛,于是在儿子面前將此事應承下來,苦思良久,心中早有計較。

常山公主駙馬亡于秋末,于城郊大慈恩寺中列有牌位,早晚有僧人誦經供奉,每逢駙馬祭日,常山都會攜子女前往拜祭,盤桓寺中半月。以往常山都未强求連蟬同行,這次卻以病痛孤寂為由要連蟬陪伴遣懷。

連蟬素來對姨母甚是尊重,不好拒絕,欣然同往。因隨行大多是常山公主府中女眷,云亂雖知連蟬要離開几日,也不好跟去,唯有暫別連蟬,强忍相思。

常山公主一行人在大慈恩寺一住就是大半月,若是往年早已回府,偏偏這一年眼看冬至將近,依然沒有離去之意。

連蟬心中思念云亂,卻無法抽身,只得每日里陪伴常山公主賞花讀經對弈。竇鼎雖有公職在身,也時常抽時間來大慈恩寺小聚,對連蟬獻足了殷勤。

冬至乃是祭天祭祖之日,每年玄宗都會依例去近郊祭天,一路鳳輦華蓋相應,侍衛官宦妃嬪宮娥簇擁,隊伍延綿數十里。云亂得蒙聖寵,也在官員之列,旁證大唐天威浩蕩。

祭天完畢,果然天降瑞雪,吉祥之兆。

玄宗每年冬至祭天后都會尋近郊名勝游覽一番,此番更得貴妃楊玉環提議,擺駕大慈恩寺。

其實聖駕蒞臨大慈恩寺並非意外,常山公主常在宮中行走,自然知道玄宗最為寵幸貴妃楊玉環,事先奉上奇珍異寶,婉言相求。貴妃也是個伶俐人儿,何況現在三千寵愛集于一身,她提議要去大慈恩寺,玄宗自然言聽計從。

一行人到了大慈恩寺,寺內的僧人紛紛前往迎接,常山對于玄宗到來一點也不意外,攜竇鼎、連蟬一同前去接駕。

玄宗見常山公主也在,心想多日未見,正好閑話家常,于是吩咐眾臣在寺外等候,只攜了妃嬪皇子皇孫入內。云亂雖想見連蟬,也只好在外等候,不敢唐突天威。

皇族宗親跟隨玄宗入大殿禮佛,再登大雁塔游覽遠眺,而后被迎至花廳奉茶。

常山有意在玄宗面前提點竇鼎,提議由竇鼎在廳外做劍器之舞為娛,玄宗見外孫生得英武挺拔,心中歡喜,欣然應允。

貴妃與常山交換了一下眼色,心照不宣,提到有舞無樂,總覺有些遺憾。于是常山上前力薦連蟬,以琵琶伴奏。

玄宗擅長音律,眾多樂器中最愛琵琶羯鼓,此時身處佛門清幽地,羯鼓奏來頗煞風景,于是吩咐左近取來平日所用的紫檀琵琶。

連蟬頗為惶恐,手抱琵琶叩拜玄宗,移步廳外,拂弦三聲,只覺手中琵琶音色絕佳,果然是難尋的極品。隨后弦樂叮咚,或急或慢,万種變化皆在那雙纖纖素手。

聞得琵琶聲,竇鼎拔劍起舞,漫天飛雪之中往來翩飛,連綿不斷,如長虹游龍,首尾相繼,又如行云流水……

聖前獻技,竇鼎自然是鉚足了精神,姿勢優美雄健。

隨著連蟬琵琶聲由急漸緩,竇鼎收劍于身后,結束了這場精彩至極的劍舞。

一曲終了,連蟬起身與竇鼎一起叩拜聖鑒,飄搖細雪中男的豐神俊朗,女的溫婉秀麗,恍若一對璧人。

玄宗龍顏大悅,對連蟬更是贊賞,一問才知是已故唐昌公主之女,思及亡女,心中更是憐惜,見連蟬年已十七還是閨中裝扮,就尋思要為她覓一好夫婿作為補償。

一邊貴妃見得這個契機,哪里會放過,嬌聲言道:“皇上不見這眼前就是一段金玉良緣,卻還到哪里找去?”

皇族眾人都覺連蟬與竇鼎甚是相配,又見貴妃開口做媒,焉有反對之理,紛紛贊好。

玄宗也覺兩人般配,都是自家血脈,親上加親更是美事一樁,未等連蟬開口已傳旨賜婚,只待連蟬守孝期滿就大肆操辦此事。

連蟬立在當地,有苦難言,想要反對,但天威難犯,如何說的一個“不”字?垂首而立,點點珠淚全都咽進了肚子里。

常山公主與竇鼎心願得償,自然歡喜,拉了連蟬叩謝皇恩,全然沒看到連蟬低垂的臉上盡是悲切之情。

眾人各自回宮,常山公主也打道回府,云亂于寺廟外匆匆見得連蟬跟隨常山公主登上馬車,只覺得連蟬臉色慘白,素如縞灰,心頭更是不安,卻不明就里。而官員隊伍業已起步,跟隨聖駕回宮,唯有亦步亦趨……

自此之后,云亂再沒見過連蟬,每次去常山公主府邸拜會,都被家奴以抱恙搪塞,偶爾見得竇鼎,竇鼎一副躊躇滿志之態,言語之間處處透著優越之感。

不久便是年關,懷仁可汗派遣的求親使節也已經到了長安。

云亂著人安置隨隊而來的彩禮,更向大唐天子求見。

玄宗寵幸貴妃,疏于朝政,見得回紇使臣的拜帖,恍然想起許久沒見過回紇王弟云亂,于是欣然在宮中梨園接見。

云亂偕同求親使節到得梨園,只見玄宗皇帝正與貴妃歌舞為樂,上前行過君臣之禮,得聖上賜坐。

求親使節伶牙俐齒,先行歌頌稱贊大唐天子的不凡氣度,繼而委婉提出求娶宗室出女薛連蟬為回紇王弟之妻。

玄宗早忘了已將連蟬賜婚竇鼎之事,對唐回聯姻之事也頗有興趣,正要開口應允,貴妃一旁附耳過去輕聲說道:“莫非皇上忘了已把連蟬賜婚常山公主愛子竇鼎了麼?”

聲音雖輕,卻提醒了玄宗。

玄宗思索良久,面有難色,“唐回聯姻固然有助于邦交,只可惜連蟬已經賜婚常山公主府竇鼎。我大唐宗室之中尚有許多品貌端庄的女儿,都可為回紇王弟的良配。”

云亂聞得此言,只覺得世界紛紛繁繁,喧鬧一片,半晌回不過神來。

求親使節見云亂神情頹然,知道此事不成,忙婉言謝絕玄宗,高聲歌頌大唐天恩,和親之事就此作罷。

云亂心頭渾渾噩噩,與求親使節一起拜別玄宗出了大明宮。求親使節趕回驛館修書將求親被拒的情形告知懷仁可汗,而云亂則漫無目的地在長安街頭游走,不知不覺來到長安西市。

街邊酒肆依舊熱鬧非凡,美貌多情的胡姬在酒肆中跳著歡快的胡旋舞,隨著羯鼓胡笛的伴奏,旋動著婀娜的身軀,快得几乎讓人看不清……

物是人非,昔日與連蟬在此飲酒賦詩,旖旎情事歷歷在目,可惜大唐天子的一道詔書卻硬生生將連蟬變成了別人的未婚妻。此時此刻,如夢初醒,種種甜蜜俱已成空!

云亂走進酒肆,早有殷勤的胡姬上前侍候,三杯三勒漿下肚,眼前早迷蒙在水汽之中……

恍恍惚惚之間聽得一陣琵琶急奏,猶如春雷乍響,又如飛瀑驚泉,突然甩出一聲長長的空鳴之聲,原本喧鬧的酒肆突然間靜了下來。

云亂無意識地抬起頭來,只見酒肆東面的角落里坐著一個手抱琵琶的妙齡女子,旁邊半臥著一個白衣士生,手里捏著一雙筷子,輕輕叩擊酒盞邊緣,與那女子的琵琶聲相應和。

那女子見云亂看向這邊,也微微頷首報以一笑,手中琵琶輕拂,起了一個調子,卻是坊間傳唱甚廣的《長相思》。

《長相思》出自樂府篇章,調子均一,所配的詞卻不一,坊間歌女傳唱更是各有千秋。

只見那女子輕啟朱唇,曼聲唱道:

長相思,在長安。

燭盡漏殘闌干冷,玉宇瓊樓難成眠。

昔日垂髫牆頭現,瓊蕊枝頭弄紙鳶。

青梅竹馬花尤妍,豈料朔風掃舊園。

十載秋心托一物,廣寒深宮鎖嬋娟。

漠北鐵馬逐云亂,玉郎封侯踏雪還。

女郎聲音十分婉約,上闋唱罷,又連一陣清音伴奏,琵琶聲聲含情,旖旎到了極致。

云亂細細品味歌詞,覺得似乎在有意無意敘述自己與連蟬昔日之事,不覺心念一動,轉眼望向那個女子,心中百感交集。

那女子見云亂神情凄苦,微微搖了搖頭,琵琶調子已然到了下闋,接著唱道:

明德門開十里煙,綺羅袖舞万花鈿。

樊籠偶走金絲雀,故籬彩箋惜連蟬。

心曲且付青眼渡,情絲暫借笑顰傳。

只道鴛盟相諧好,

誰料錯配緣,淚染鴉巢遍。

泣問有心人,忍教對蟬一半遷?

歌聲由歡暢轉為幽怨,云亂聽到“樊籠偶走金絲雀,故籬彩箋惜連蟬”一句,心頭驀然一驚,手中杯盞“啪嗒”一聲掉落在地,心頭似乎有個聲音在不斷重復連蟬的名字!

那女子一曲終了,手中琵琶已停,清音仍在反復吟唱:“泣問有心人,忍教對蟬一半遷?”

云亂心中豁然清醒,起身將一錠紋銀扔在酒案,人早已狂奔而去……

那女子目送云亂的身影漸漸消逝在暮色漸濃的街角,輕輕放下琵琶,自酒案上掂起酒盞輕抿一口,轉頭對那白衣士生施施然言道:“他會帶那姑娘走,柚兄你輸了。”

白衣士生臉上依舊帶著笑容,頗有自信,“未必,未必。還未看到結局,魚姬姑娘此言未免說得太滿。”

那名叫魚姬的女子也不强辯,只是抬手整了整額角的秀發,“那便拭目以待吧,希望柚兄輸了可不要食言。”

白衣士生長嘆一聲,坐起身來正色道:“那是自然,我瀟湘柚子豈是食言而肥之輩?”

酒肆中依舊是鶯歌燕舞,喧鬧非凡,沒人察覺那女子和士生已然消失無蹤,就像從來沒有出現過一般……

長安雖大,自西市到北城的常山公主府也不過半個時辰的路程。云亂一路飛奔而去,只覺得天色越來越黑,到得公主府門前,只見大門緊閉,門前兩個朱紗燈籠在檐下隨風而擺,遠遠傳來更夫悠長的呼喊:“天干物燥,小心火燭……”

隨后梆子咣咣咣響了三聲,居然是在報三更的時辰!

云亂心中微驚,適才出酒肆才過午時,一路奔來並未停留,從午時到子時,中間相隔六個時辰,居然一晃而過!

事有蹊蹺,但對云亂而言,當下最重要的卻是連蟬。

眼見公主府外四個守門的衛士都靠在門廊邊的柱上,雖依舊站立警戒,但不時頭腦微點,半睡半醒,頗為疲憊。

云亂轉身閃進公主府旁邊的暗巷,雙足一點,已躍入府內,落在花園牆角。

夜闖公主府,本就有違禮法,若是失手被擒,自然逃不了圖謀不軌之罪。但云亂此刻心中只有連蟬,便是再凶險,也是非去不可。

常山公主府庭苑繁多,更夾雜許多花園水廊,云亂對府中地形不熟,一時間也不知道連蟬閨房在府中何處。

府中自有侍衛家奴挑燈巡視,云亂小心避過巡邏的侍衛,踮起腳尖,快速穿堂過府,直奔后苑。

剛轉過一個花廳,又見一隊侍衛過來,于是將身一縱,攀在回廊的梁下,看著眾侍衛家奴挑燈自廊下走過,一個個精神困頓,不過是按例走走形式而已。

此時突然風起,繼而大雨嘩嘩而下,眾侍衛見風雨大作,紛紛退避,皆道這等風雨之夜,不太可能有人潛入,不多時都走了個干淨,想必是濕了衣衫各自回房更換。

云亂輕輕落在地上,周圍早已無人,只有雨聲淅瀝。如此這般更方便行事,云亂快步前行,轉過几個回廊,只見一個小苑近在眼前,苑中細竹婆娑,在風雨中沙沙作響。

云亂心中浮起一分奇妙的感覺,快步走了過去,身上衣衫早已在風雨中淋得精濕也顧不了許多。

轉過影壁,只見花木掩映中一段開敞的圍欄,欄邊的珠簾紗幔都未落下,房中未嘗掌燈,一片幽暗中一個單薄的人影靠在圍欄邊的矮榻上,垂首靜坐。天際交織的雪亮雨絲映出那人的臉龐,不是連蟬是誰?

自從上次在大慈恩寺外匆匆一瞥,到現在還不到一個月,連蟬已清減了許多,默默靜坐在欄邊,臉上盡是悲切之色。這等寒冬夜雨,便是裹著被褥也覺寒冷,更何況這般門戶大開,衣衫單薄地靜坐深宵?

云亂心中憐惜,慢慢穿過花木遮蔽,走到圍欄邊,雨水掉在云亂身上,濺起更為細小的水花,染濕了連蟬蒼白憔悴的容顏。

連蟬緩緩抬起頭來,看到面前的云亂,隔著一道密集的雨簾,分不清是現實還是幻覺。

兩人近在咫尺,目光交彙,一時間百感交集,卻說不出一句話來……

“是你麼?”連蟬幽幽問道,臉上已濕成一片,分不清是雨水還是淚水。

云亂看著連蟬的眼睛,柔聲說道:“我是來帶你走的。”說著緩緩伸出手去。

連蟬喜極而泣,伸手抓住云亂的手掌,繼而被云亂拉進那早已被淋得濕透,卻依舊滾燙的懷抱!

兩人隔著一道圍欄緊緊擁抱,似乎天地之間只剩下了彼此。原本急驟的雨絲不知不覺也變得溫柔起來,淅淅瀝瀝,在他們沒有覺察的情況下已經停止……

苑中寂靜,只有偶爾枝葉上積聚的雨水掉落在花叢中發出簡短的啪嗒聲。

云亂與連蟬相擁于幽暗之中,身后的影壁邊不知什麼時候出現了一男一女,卻是白日酒肆中唱曲的魚姬和名為瀟湘柚子的白衣士生。

魚姬面露寬慰之色,轉臉看看身邊的瀟湘柚子,悄聲說道:“他二人情深意重,不久定會雙雙離去,回歸回紇,柚兄是否願賭服輸?”

瀟湘柚子嘆了口氣,“我等自然是希望他們鴛盟得諧,只可惜這老天未必會天從人願。”

魚姬聞言,左手微微掐算一番,眉頭微皺,卻不再言語,耳邊聽得遠處云亂低聲說道:“今日入宮向聖上求親,才知道已將你賜婚竇鼎,事到如今我只好冒昧前來,若你應允,我們立即連夜出城,回歸回紇,從此不再分離。”

連蟬聽得此言,心中歡喜,正要開口應允,突然身体微顫,愁眉深鎖,半晌輕聲言道:“我……不可以跟你走……”話語未畢,已然哽咽。

云亂心中茫然,連連追問為何不可,卻聽連蟬言道:“聖上賜婚詔書已下,你若帶我離開,則是抗旨欺君……”

云亂心頭血往上涌,雙手抓住連蟬肩膀,“我不在乎!只要我們離開長安,他們也不能拿我們怎樣。”

連蟬嘴角浮起一絲悲戚的笑容,“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就算聖上找不到我們,難道堂堂回紇部族也要和我們一起東躲麼?”

言語雖輕,卻如傾盆大雨,一下子將心神激蕩的云亂澆醒!

誠然,忤逆聖旨已是大不敬,更何況是拐帶宗室出女。若是攜連蟬私逃,必定觸怒龍顏,發兵追討回紇。

回紇汗國雖已立國,仍是大唐屬國,立國之初東征西討戰亂廝殺,才有如今的安定,豈能因為他一個云亂引發大唐和回紇的戰爭?

云亂心頭此起彼伏,原本緊握連蟬肩頭的手一點一點緩緩松開……

“不錯……的確不可因我二人之事引發兩國戰事……”云亂黯然言道,“不如……不如我再進宮面聖,請求聖上將你改賜于我……”

連蟬早已止不住淚水,顫聲道:“倘若可以,今日你求親之時早就應允,須知君無戲言……何況……”

“何況什麼?”云亂嘶聲追問道。

連蟬的臉色更是慘白,“何況賜婚之事是姨母與貴妃娘娘一手促成,就算你開了口去求聖上,她們也不會讓我們如願……”

云亂神情凄苦,瑟聲說道:“難道……真的讓你嫁給那個竇鼎不成……”

連蟬無言以對,淚水緩緩而下,滴落在云亂手背上,帶起一陣刺痛。

“只嘆天意弄人……”連蟬緩緩轉過身軀,不願讓云亂看到自己哭泣的容顏,“你走吧……天下之大,自然有比我更好的女子,莫要再牽念于我……”

云亂心中痛楚,眼見連蟬的背影微微發顫,想是悲泣不能自已,更是難受。“難道你真的可以放下我們的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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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12-17 09:44:26 |顯示全部樓層
第十八章 緣滅

連蟬緩緩點了點頭,“緣分已盡……不放又能如何?”

云亂心知事已至此,早成定局,悲苦難當,澀聲言道:“縱然想放,卻已刻骨銘心,注定糾纏終生了……”他轉身緩緩離去,行出數步立住身形,“你既然心意已定,云亂唯有祝福而已……”話語未畢,已快步離去。既然緣盡,多留也只能平添傷心。

連蟬聽他腳步聲漸遠,緩緩走向閨房深處,隱在一片幽暗之中。先前那對神秘的男女再次出現在小苑之中,臉上俱是惋惜。

那瀟湘柚子嘆息連連,轉頭對魚姬說道:“雖是鴛鴦離散的悲苦結局,但小生與姑娘的賭局已有了結局。姑娘所求之事,小生也自然不能從命了。”

魚姬沉默片刻,開口言道:“柚兄之言差矣,只要還未蓋棺論定,就有無限可能。反正尚未到皇氣東移之時,不知柚兄敢不敢將這賭期延長,看看到底誰贏誰輸?”

瀟湘柚子搖頭苦笑,“姑娘好生狡黠,使出這激將之法來,小生若不應允,豈不有失風度?”

魚姬笑而不語,兩人轉瞬而逝,這深苑沒了人跡,更是蕭殺非常。

冬去春來,又到花朝之日,連蟬與竇鼎的婚禮辦得甚是盛大,由玄宗與貴妃親自主持,在紫宸殿中大宴群臣,便如公主出嫁一般的排場。

云亂目送連蟬的八人花輦在人群簇擁中自大明宮移至常山公主府,心中仿若失落了一塊,交代了接替自己的回紇使臣后,跨上雪駝一個人離開了長安……

連蟬與竇鼎婚后還算和順。

竇鼎也知嬌妻得來不易,百般溫柔体貼,時常陪伴連蟬吟詩作賦,畫眉添妝。

連蟬既已為竇家婦,也不作他想,兢兢業業盡著自己為人妻子、儿媳的責任。唯有在獨自一人之時,總會想起前情種種,黯然淚下……

云亂在外游歷兩年之后,接到回紇傳來的消息,王兄骨力裴羅因病去世,長子磨延啜繼位,號稱葛勒可汗,于是結束了自我放逐的流浪生活回到回紇輔佐新王。

數年之后葛勒可汗在鄂爾渾山谷建立了新都回紇牙帳單于城,云亂自然隨駕遷入,除每日為朝政殫精竭慮外,每每在鷹飛草長的大漠中看到大唐來的商旅,總會想起在那遙遠的繁華城市中的那個溫婉女子……

天寶十年,恰巧連蟬與竇鼎成婚五載。

雖然連蟬一直努力克制對往事的追憶,但始終抑郁難遣,所以數年以來身体都不算康健。

最初兩年,竇鼎還對新婚妻子百般遷就,到了后來,也漸漸覺得厭煩,不再像先前一般噓寒問暖,溫柔体貼。

長安城中本就美女如云,以竇鼎衛尉卿的身份自然少不了路柳牆花的招惹。雖然礙于連蟬和母親常山公主的臉面,沒有娶納妾室進府,但也花錢在府外收了几個外房,若是對府內聲稱要在宮中當班,則十有是去了他處尋歡作樂。

久而久之,連蟬也知道自己的夫郎外面有人,只是心不在竇鼎身上,也不覺如何氣惱,反而竇鼎不回來的時候更為自在。

一天連蟬早起,突然覺得胸中作嘔,尋思前些時候就覺得頭暈乏力,只道是感染了風寒,待到請來宮中御醫診治,才發覺已有三月身孕。

連蟬有孕,竇鼎自然歡喜,那段時間倒是時常留在公主府中陪伴連蟬。

連蟬與竇鼎朝夕相對,雖然彼此心意不通,話不投機,也只有極力勉强自己迎合夫郎,加上孕中身体不適,更覺煩悶,如此抑郁度日,不免時常淚下。

她身体本就孱弱,孕中情緒不定,有几次心緒不安,差點造成小產,幸虧有御醫國手及時救治,方才保住胎儿。

御醫言道連蟬的症狀是為七情所傷,縱有湯藥調理,但心結不開也難根治。

竇鼎對連蟬與云亂的舊事本就心存芥蒂,一直隱忍不發,聽御醫診斷,更是無明火起,心想成婚五載,還記掛那胡人,不知將自己這個夫郎放在何地。

這麼一來,竇鼎怒由心生,言語之間自然是沒什麼好話,更是故態復萌,時常不回府中過夜,偶爾回來,也是冷言冷語,極盡譏諷之能事。

連蟬心中委屈,情緒起伏更為頻密,御醫傾盡心力,還是沒能保住腹中胎儿。小產之時胎儿已經有六個月大,這般受創對連蟬原本孱弱的身体更是雪上加霜,這一病就病了兩年。

兩年中,竇鼎很少回府,先前常山還在小兩口中間勸慰,到后來也頗為著惱。

常山雖有几個女儿,儿子卻只有竇鼎一個,自然把香火傳承看得很重,原本指望連蟬可以生下子嗣,事情搞成這樣也只有斷了念頭,唯有寄望于竇鼎的外室,所以睜只眼閉只眼,就算竇鼎在外面如何荒唐,也不再加以斥責。

既然連公主和衛尉卿都對這個竇夫人沒有什麼好臉色,府中的家奴丫鬟自然也趨炎附勢,沒將這衛尉卿夫人放在眼中。

連蟬身處常山公主府,處境每況愈下,唯有昔日與云亂的回憶可以遣懷,暫時忘卻現實中的悲苦。

連蟬的遭遇只是她一個人的坎坷,而整個大唐都沉陷在盛世的榮光中,持續著歌舞升平。

唐玄宗寵愛貴妃楊玉環,不理朝政,耽于逸樂,更愛屋及烏,對楊氏族加提拔。楊氏一族權傾天下,貴妃族兄楊國忠更是身居宰相之位,把持朝政,整個大唐朝堂不堪。

天寶十四年十一月,身兼范陽、平盧、河東三節度使的安祿山聯合同羅、奚、契丹、室韋、突厥等部族,集結二十万精兵,以“憂國之危”奉密詔討伐楊國忠為借口在范陽起兵。

國家安定已久,大唐軍民久疏戰陣,見得安祿山、史思明所率的叛軍,紛紛望風而遁。僅僅一個月時間,安祿山取下洛陽,而后盡是兵荒馬亂的亂世!

唐軍與叛軍的交戰持續了半年有余,不敵叛軍來勢凶猛,唯有退守潼關,指望靠著潼關地利抵抗叛軍。

玄宗聽信了楊國忠的建議,想要盡快結束戰事,下令鎮守潼關的將領哥舒翰出關作戰,結果被叛軍打敗!

潼關一失,安祿山的叛軍如入無人之境,直逼長安!

眼見長安即將失陷,玄宗逃離長安,一路西行。

長安城中的人尚在酣睡,卻不知道大明宮中的皇帝出逃,只帶了近身的妃嬪臣子和宮中的皇子皇孫逃走。

當夜竇鼎在宮中當值,是以隨駕而行,倉皇之間甚至沒有回府報信。而身處公主府中的常山公主做夢也沒想到自己的愛子居然將老母妻小一並拋下,一早就走得沒影了!

早起准備入宮議政的大臣們齊集宮門外等候許久,才看到宮門開啟,宮門一開,無數宮人倉皇出逃,整個長安城頓時亂成一片!

王孫貴族與平民百姓紛紛出逃,眾多盜匪流民涌進大明宮中大肆搜掠,就連國家庫府都慘遭焚毀。宮中尚且如此,何況長安城中的眾多官宦之家?

許多未來得及跟隨玄宗出逃的王孫公子在長安街頭流離失所,和更為落魄的流民夾雜在一起疲于奔命,稍不留神,就成為野盜的刀下亡魂。

常山公主府也是一樣!

最初是家奴席卷軟細而逃,繼而外面的土匪流氓也相繼光顧。

常山公主與連蟬藏身府中的地窖,方才暫時保住性命,雖隔著一層地板,還可以聽到外面的腳步散亂,呼喝慘叫,時有得得馬蹄之聲,卻是野盜們縱馬游弋,在昔日尊貴的公主府中大肆踐踏!

雖然地窖之中尚有一些干糧飲水,但也不知道還可以支撐多久……

安祿山的叛軍尚在百里之外,長安城中早無先前的繁華,宮闕民居被焚毀的十之,昔日亭台樓閣大都成了一片廢墟。

而此時地處于鄂爾渾山谷的回紇牙帳單于城卻是一片欣欣向榮。經過十年的積累發展,回紇國力日益强盛,與周邊各國往來通商頻密,可汗部下的軍隊更是兵强馬壯。

云亂貴為王叔,加上一直勤于政務,已受封特勒一職,身居高位。

自安史之亂爆發以來,回紇也陸續收到大唐戰事境況,由于地居偏遠,消息由驛馬傳來,已延誤了十余天,只知道兩軍尚在潼關僵持。

所以回紇葛勒可汗所面臨的既有大唐派遣來借兵平亂的使者,也有叛軍送來約為同盟的文書。

葛勒可汗雖有趁亂逐鹿中原之意,但得王叔云亂勸阻分析利害,方才打消了念頭,只是一時間還沒有拿定是否出兵助唐的主意。

大唐的使節已來了兩撥,攜來大量珍寶財帛歌舞樂伎和工匠,上表之中字肯意切。

葛勒可汗接見使臣之時,云亂也在君王之側,從旁疏導,可汗亦有助唐之意。

大唐使臣獻上珍寶樂伎,眾樂伎受命御前演練,一時間朝堂上鶯歌燕語,絲竹灌耳,舞影翩翩。

云亂端坐其位,見得眼前大唐樂舞,心中思緒万千,一曲樂舞剛罷,又有几名樂伎手抱琵琶上得殿來。

樂伎們向著回紇可汗盈盈下拜之后,便要開始演奏。

云亂的目光偶然瞟了過去,突然停留在中間那個樂伎臉上,手中的酒盞不由自主地落在酒案上!

這個樂伎正是當年在酒肆之中吟唱《長相思》的那名妙齡少女,最為詭異的是,時隔十年,居然容顏和當年一般無二,就像才從那時候的酒肆步入這朝堂一般!

云亂記得昔日之事,隱隱覺得這少女絕非常人,而此時出現在這里,恐怕與連蟬頗有淵源。思慮之下,早忘記了朝堂之上的禮儀,不自覺地站起身來,移步走到那少女面前,目光灼灼。

另外兩名樂伎見回紇重臣走到面前,有些惶恐,唯有中間那名少女盈盈淺笑,稍稍欠身施禮。

葛勒可汗雖說年紀比云亂還大上几歲,卻也頗為開通。這個小王叔年逾三十還未有妻室,難怪見得大唐來的美貌樂伎就如此失態,于是哈哈大笑,當場將那少女賜予云亂,遣人送至特勒府。

云亂哭笑不得,唯有叩謝王恩,尋思下朝之后再對那少女詳加盤問。

待到宴罷回府,早已是華燈初上。

身邊早有家奴上前伺候,並告知可汗送來的美女已送至云亂房中。

云亂遣開房門外的侍衛,伸手推開象牙雕飾的木門,只見那少女背對門口,跪坐在房中間的那張波斯地毯上,正埋頭在拾掇什麼。

走到近處,卻見地上扔著自己的驢皮馬鞍,鞍上包裹的皮革已被揭了下來,那少女手中一把剪刀正在修剪那塊驢皮,神情專注,似乎就連他推門而入都沒覺察。

想那膠合在木鞍上的驢皮何等堅固,就算是最專業的工匠也不見得可以輕易將皮革自馬鞍上整塊剝落下來,更何況這麼一個嬌滴滴的少女。

云亂雖覺得有几分蹊蹺,也未覺恐懼,走到少女面前開口問道:“你在做什麼?”

那少女抬起頭來微微一笑頷首為禮,“魚姬見過王叔,王叔有禮。”表情無比坦然。

“你叫魚姬?”云亂皺眉問道,“我是否曾在哪里見過你?”

“昔日長安一別,是否已忘了玉蕊花下的故人了?”魚姬對云亂的問話似乎充耳不聞,徑自言道,“虧得有人十載相思煎熬,難怪世人皆道男儿薄幸。”

“你……你……”云亂心驚,眼前這自稱魚姬的少女所指自然是遠在長安的連蟬。

云亂雖然驚訝,但還算鎮定,沉思片刻開口問道:“姑娘可是為連蟬而來?”

名為魚姬的少女淡淡一笑,開口問道:“王叔可知而今的長安成了何等模樣?”

云亂搖搖頭答道:“單于城地處邊遠,就算驛馬神駿,所收到的消息也延誤十余天,自然不知如今長安境況。”

魚姬微微點頭,“前夜黎明之時大唐國君已然棄城出逃,現在城中大亂,流寇橫行,待到明日叛軍入得長安,只怕死傷更重。”

云亂聞言更是心驚,“那……連蟬是否隨駕出逃?”

魚姬見云亂表情甚是緊張,也就不顧左右而言他,直接告知連蟬此時的處境,云亂得知連蟬身陷險境,心急如焚。然而單于城與長安相距將近,昔日出使之時,路上足足顛沛數月才到得長安,而今雖然知道連蟬的境況,卻是遠水救不了近火!

云亂神色不定,心中既憂慮,又万分追悔,心想當日若是下定決心帶連蟬離開,想必又是另一番造化。几番思慮,卻見眼前的少女仍在好整以暇地修剪手中的驢皮,心想這名叫魚姬的女子必定不是一般人,此番趕來預警,必有救人之法,于是開口言道:“而今形勢危急,不知道我當如何才可助連蟬脫困?”

“昔日你二人相約私逃,卻因擔憂國事而拆散鴛鴦,而今大唐即將傾覆,你可還會忌諱許多?”魚姬放下手中剪刀,站起身來。

云亂聽魚姬舊事重提,心情更是激蕩,“當日與連蟬分開並非我二人所願,而今若是可以救得連蟬,便是償得多年心願。只是天長水遠,我只是肉身凡胎,如何能夠臂生雙翼飛去長安?”

魚姬見他依舊惦念連蟬,心中也是歡喜,滿意地點點頭,“不怕飛不去,只怕你無心,既然你有心,自然另有法子。”說罷亮出手中修剪好的驢皮。

只見那驢皮不過一尺寬,正好被剪成一頭毛驢的形狀,雖然修剪時間甚短,卻惟妙惟肖。

魚姬對著驢皮吹了口氣,驢皮如同沒有重量一般飄出手掌,待到落在地上,頓時膨脹起來,伴隨强烈的風聲鼓噪,赫然變成了一頭活生生的毛驢!

那毛驢頭大耳朵長,四肢粗短,肌肉甚是强健!

云亂對眼前的異變頗為吃驚,轉頭見魚姬示意自己騎上毛驢趕去長安,心中更是確定遇上了仙家,于是欠身施禮,心中有些忐忑不安,“不知姑娘是何方神仙,如此相助在下,實在不知如何報答?”

魚姬聞言微微一笑,“我不是神仙,只不過是個好事女子罷了……”

待到云亂抬起頭來,眼前的魚姬已經如煙般飄散無蹤,冥冥之中聽得魚姬言語:“救得連蟬即離長安,万万不可朝東行!”

云亂知曉那名叫魚姬的少女已去得遠了,于是翻身跨上毛驢,叱令一聲,那毛驢發足狂奔,朝房門衝了過去!

木門尚且緊閉,眼看就要撞上,云亂大叫一聲,下意識閉上眼睛,只覺得耳邊風聲呼嘯,更夾雜各種雜音,偷偷睜開眼睛,只見眼前的景物飛快地扑面而來,或是鬧市,或是荒原,或是戰場……種種人與物都飛快擦身而過!

云亂知道是魚姬所施的法术,不敢多看,只是抱緊驢身,閉上雙眼,一路風馳電掣,早穿越万水千山!

不知道過了多久,耳邊風聲漸漸沒有那麼急切,等到他再次睜開眼睛,只見遠遠的一座城池矗立暗夜之中,正是長安!

毛驢進得長安,方才恢復平常的速度。

云亂騎著毛驢游走在夜色中的長安街道,只見到處都是破敗的民居,沒有一戶人家掌燈,可以照亮的竟然是几處起火的房屋。路上偶爾看到几個行人,都是手抱包袱軟細,扶老攜幼逃奔出城,一路上哭聲陣陣……

云亂何嘗見過繁華的長安變成這般形狀,心中更是擔憂連蟬的安全,催促胯下毛驢飛奔,趕去東市的常山公主府。路上遇到些許馬賊流寇,要麼是被云亂手中的佩刀砍下馬背,要麼是不敵云亂胯下毛驢的神駿,轉瞬就被遠遠拋在身后。

不到半炷香的時間,已奔到常山公主府外,只見門戶大開,一路上盡是殘敗之物。進得府內,更是慘不忍睹,從花園到大廳沿路倒著數具屍首,遍地血污,原本金雕玉砌的廳堂已然起火,昔日的白牆被煙熏得焦黑!

云亂翻身下驢,自廳中撿起一只桌腿,胡亂纏上些幔帳,于火中取得火種,沿路照明,在府中搜尋連蟬的蹤跡,一面高聲呼喚連蟬的名字。只是空空院落回聲激蕩,更顯得死寂……

云亂在公主府中四下搜尋,始終無所收獲,最后找到后院廚房,只見地面一個寬約一丈的方洞大開,一條石階直通地下,想來是昔日儲存米粟的地窖,于是小心地沿著石階而下,果然見得一個石室。

一個年逾五十的老婦人伏屍于地,身体尚且柔軟,估計死去不到十二個時辰,看其形貌,竟然是昔日尊貴的常山公主!

常山公主咽喉中刀,血染石室,身上的錦繡華服早被進來洗劫的匪人扒了去,猶自面帶驚恐,死不瞑目!

云亂心中更是驚惶,轉身繼續尋找連蟬,走到石階邊突然踩到一物,俯身就著火把一看,居然是一只染滿血污的玉蟬!

看到這個玉蟬,云亂只覺得眼前一黑,几乎暈了過去。這枚玉蟬雕工細膩,無比熟悉,與長久以來掛在他頸項的玉蟬本是一對!

玉蟬在此,自然連蟬也曾經在此,而今常山已死,連蟬只怕也遭不幸,如何教他不心驚膽戰?

云亂緊緊握住玉蟬,一面嘶聲呼喚連蟬,一面飛奔而出,跨上毛驢,在這廢城中飛奔尋覓,只盼天可憐見,可以來得及救下連蟬……

奔到大明宮前,眼見宮門大開,四處人影幢幢,卻是無數的流民野盜在宮中出沒,一個個都只顧著搜刮宮中的財物,便是欄杆上的白玉獅子也都教人撬將下來……

云亂騎著毛驢奔走于偌大的宮殿之中,一面四下環顧,一面高聲呼喚,到得后來早已聲音嘶啞難辨,咽喉腫痛難當,也是全然顧不得了……

時而有人看到云亂疾奔而過,在這茫茫深宮中苦苦尋覓,都道這人吃了驚嚇患上失心瘋,想這亂世之中,全身自保尚難,又如何找得到失散的人呢?

大明宮雖大,但毛驢神駿,兩個時辰的奔走早踏遍宮中的每一處角落,依舊沒有連蟬的蹤影……

云亂心中更覺失落,想這等兵荒馬亂,連蟬一個弱女子如何可以逃得性命,只怕早做了匪人刀下亡魂,然而即使如此,他依然無法停止尋覓。自宮中回到長安街頭,云亂突然心中靈光一閃,隱隱升起几絲希望,催促毛驢調轉方向,向安業坊奔去……

安業坊外的回紇使館也和長安城中其他地方一樣,就連大門都被拆了一半下來,館中驛丞隨從早已經逃得不知所終……

此時天已漸明,云亂疲憊的雙腳踏入驛館的門檻,一步一步穿過廳堂,所見之處也是牆壁污損、桌椅碎裂的殘敗之狀。然而此時,他的心頭卻涌起几分奇妙的感覺,就如十年前在茫茫繁復的公主府感知到連蟬所在一般!

云亂心中狂跳,加快腳步,轉過過廳的回廊,來到后院。

只見那棵已繁茂許多的玉蕊花樹下靠著一個女子,娥眉微顰,面色倉皇,正是他心頭思念過無數遍的連蟬!

闊別十年,兩人都各自滄桑許多,在這亂世之中終于相遇,四目相交,思慕感慨之情難以言喻。

苑中影壁的花窗外站了一人,正是昔日酒肆之中醉臥聽曲的瀟湘柚子,見這對好事多磨的有情人終于走到一起,心中也頗為安慰,突然覺得背后生風,知道是魚姬到了,于是轉身笑道:“你也來了。”

魚姬莞爾一笑,“柚兄果然大度,明知會輸,也還是出手相助弱女,高風亮節,佩服佩服。”

瀟湘柚子嘆了口氣,“小生當然是不想輸此賭局,只是當時形勢危急,若是袖手旁觀,讓匪人一刀殺了連蟬,實在于心不忍。”

魚姬見瀟湘柚子一臉無奈,也嘆了口氣,“柚兄此言倒顯得我不是那麼光明正大了,若非形勢所迫,我也不會驚擾柚兄的逍遙日子,非要拉柚兄下水……若是柚兄實在為難,你我賭約就此作罷,柚兄也不必為難。”

瀟湘柚子哈哈大笑,“我瀟湘柚子豈是食言而肥之輩?既然應了魚姬姑娘的賭約,自然要願賭服輸,別說魚姬姑娘只是要借我‘万載靈須’一用,就算剝了我這身老樹皮,也不會說半個不字。”

魚姬見瀟湘柚子信守承諾,心中感激,“多謝柚兄成全。只需柚兄助我避過地心烈焰,待我尋得阿鼻大城,柚兄即可全身而退,絕不敢煩勞柚兄深陷險境!”

此時兩人言語聲調頗為激越,只是苑中的云亂和連蟬都聽不見而已。

“阿鼻大城?”瀟湘柚子沉吟片刻開口問道,“小生雖痴長万載,卻沒聽過這阿鼻大城的說法。阿鼻地獄倒是聽過,據說是最深層的地獄,犯了重罪的人死后靈魂永遠受苦之所。”

魚姬神色凝重,思慮良久方才言道:“阿鼻大城雖與阿鼻地獄有些關聯,但世人所說的地獄並非真正的地獄道,不過是后來人為造成,用以締造新次序的產物而已。柚兄既然修行万載,數千年前是否見過有專司職務掌控世間万物輪回的滿天神佛?”

瀟湘柚子茫然搖頭,“當年的確沒有這等說法,万物天生天養,輪回自然。”

魚姬點點頭,“這就是了,自天地混沌初開,滋生天地万物,所存的只有六道依次輪回,其中分出天道、修羅道、人間道、畜生道、餓鬼道和地獄道六道,而非如今的滿天神佛等級森嚴。眾生皆要六道輪回,次序井然,種種福報惡報都會在所應之道時一一体現,不會因為一時的為善而減少應受的惡報,也不會因為一念為惡而被削減昔日的善業。絕不存在一生為惡,臨死之時放生若干鳥魚之類,或是日夜供奉神佛香火,就可抵消惡行,再修得一世人身的咄咄怪事,縱然應受的地獄業報如何之重,只要一直轉生為人,就不必領受,就因為成就如此投機的規則,這世間的惡才越來越多。柚兄不見現在世間越來越多寡廉鮮恥窮凶極惡之輩,就是輪回不轉,六道紊亂之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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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12-17 09:44:40 |顯示全部樓層
第十九章 阿鼻大城

瀟湘柚子聽得魚姬言語越發驚訝,“那魚姬姑娘所要尋覓的阿鼻大城究竟為何?”

魚姬嘆了口氣,“阿鼻大城乃是地獄道中最為殘酷的業報之城,與這人間道本屬不同的世界,只有在人間出現極大浩劫,也就是而今這般皇氣遷移之時才會比較接近人間,即便如此,也還隱于万丈地心烈焰之下。”

瀟湘柚子思索許久方才言道:“既是如此凶險之地,姑娘為什麼還要冒險前去?”

魚姬咬咬嘴唇,半晌方才回答:“只因心中有一疑難,唯一可能知情之人沒了蹤跡,我已尋遍六道,唯有這阿鼻大城尚未去過,所以甚是肯定那人就困于阿鼻大城之中。”

瀟湘柚子聞言微微頷首,“聽魚姬姑娘這番言語,想來必然有些淵源,小生既然應承了姑娘,一定會護送魚姬姑娘完成此行。”

魚姬神情寬慰,更是感激,“如此先行謝過柚兄。”言罷轉眼看看苑中的云亂與連蟬兩人,“他二人既已重逢,只需跨乘皮驢就可脫困,不必再為他們憂心。反倒是時辰將近,我等唯有趕去阿鼻大城現世之所,免得誤了時辰,又得等上數百年。”

言語之間兩人早已消逝無蹤,這片偌大的荒苑中又只剩下連蟬與云亂兩人。

云亂尋得連蟬,雖然有千言万語想要傾訴,也知這里並非久留之地,于是攜了連蟬走出回紇使館,才跨上皮驢,就隱隱聽得陣陣馬蹄之聲,更夾雜無數喊殺鼓噪,叛軍已然攻入長安!

云亂牢記那魚姬贈予皮驢時的叮囑,心知不可向東行,于是掉轉驢頭,向西奔去。

皮驢神駿,須臾之間已遠離長安,一路上風聲激烈,連蟬偎在云亂懷中,哪里敢睜眼細看?

也不知道奔出多少路程,突然聽得前方人聲鼎沸,似乎有千軍万馬齊聲呼喝一般。

云亂心驚,慌忙停住皮驢,仔細分辨,卻是無數人在呼喊:“國忠與胡虜謀反!”

云亂、連蟬兩人對望一眼,心想莫非這神驢的腳程趕上了數日前出逃的皇帝不成?

就在這時几支利箭破空而來,簌簌几聲,插在前方的地面,只見前方山麓轉過几匹駿馬,馬上乘客都是吐蕃人打扮,背后塵土飛揚,不知有多少追兵!

云亂見得這般情狀,慌忙驅驢躲在一邊。

那几個吐蕃人雖極力逃生,但都沒能夠逃過背后密如織網的箭雨,不多時都被一一射下馬背,恍如刺蝟一般,早就一命嗚呼!

云亂與連蟬躲在路邊的樹林之中,見得這等異變,心驚肉跳,不知前方出了何等狀況。

就在此時數十匹戰馬奔騰而過,馬上都是大唐的兵將,個個銅盔鐵甲戎裝在身,手中兵器犀利無匹,殺氣騰騰!

騎兵縱馬越過那几個吐蕃人的屍身,追逐前方吐蕃人走脫的几匹快馬,以確認黨羽都已伏誅。

而后許多步兵跟了上來,圍住那几個吐蕃人的屍身,突然之間有人看見云亂與連蟬隱于林中,放聲高呼:“那里還有兩人!”

片刻之間,無數手執兵刃的士兵直奔云亂、連蟬而來!

云亂見對方人多勢眾,慌忙催促皮驢奔走,然而在這林間,始終左右受阻,不得其路,好不容易甩開后面緊緊跟隨的追兵,重回大路,卻見得前方矗立數十騎駿馬,正是先前越過的一隊騎兵!

為首一人手執長槍,竟是棄連蟬而去的夫郎竇鼎!

云亂、連蟬、竇鼎在這樣的情況下見面,三人心中都是一驚!

適才前方的馬嵬驛發生兵變,楊國忠伏誅,竇鼎率兵到此本是為了格殺走落的余黨,不想在這里與云亂、連蟬狹路相逢。

數日前棄下老母妻小而逃,本以為連蟬已喪身于長安的兵禍之中,不料突然在此地見到,更與那回紇胡人共乘一驢,想來自然是做下了有違婦道的行徑,立刻從驚訝變為嫉恨,頓起殺心!

竇鼎高呼誅殺亂黨,一面挺槍便刺,云亂自然不能讓他傷到連蟬,慌忙催促皮驢閃避,掉轉驢頭狂奔,然而左近都被騎兵堵了個嚴實,稍有停頓,只聽“扑哧”一聲,竇鼎的長槍已扎進皮驢后腿尺許!

竇鼎原本以為傷了云亂的坐騎,云亂、連蟬兩人勢必會被吃痛的畜生摔下地來,不料槍一扎入皮驢体內,就如同扎進一大桶生膠,緊纏沾韌,哪里還扯得出來?

云亂見皮驢受創,也顧不了許多,高聲喝叱,那皮驢猶如離弦之箭一般射了出去,載著背上的云亂、連蟬從馬匹之間細微的空隙中穿了出去,轉眼間已經衝過騎兵的圍困!

而緊握長槍不放的竇鼎被挑離馬背,連帶飛速飄起,就如放上半空的紙鳶,被皮驢帶著飛躍崇山峻嶺!

竇鼎心中驚恐,想要呼喊卻只覺狂風猛灌入口,喊叫不得,唯有死死抓住長槍不放!

皮驢速度何其驚人,云亂只覺眼前的事物飛速閃現,什麼野地、城池……哪里看得清楚!

驀然眼前大亮,一輪紅日出現在地平線前方!

日出東方!

云亂大驚,正尋思此番逃避錯走了東方,心頭只覺不妙,胯下的皮驢已然“嚓”一聲碎響,在初升的朝陽光芒中裂為齏粉!

云亂、連蟬失去皮驢的承載,依然保持慣性向前衝去,片刻間摔落在地,向前滑出十余丈!

事發突然,但云亂及時翻身護住連蟬,地面的礫石將云亂后背划得血跡斑斑!忽然,云亂身体一震,頓失重心!

云亂緊抱連蟬,翻手一扣,胡亂抓住一物,勉强穩住身形,定睛一看,卻是斜靠在一處傾斜的山崖之上,若非抓住崖壁突出的石頭,兩人早已摔將下去!

那邊的竇鼎也是如此,好在有長槍在前穩住身形,雖摔得頭破血流,肢体尚無大礙,半晌爬起身來,只見四周荒蕪,處于一片高地之上,崖下一株巨樹生得甚是豐茂,樹冠延綿一里左右,雖然生于懸崖之下,但樹冠早已高過山崖,葉片碩大如船槳,蔥郁青翠。

此等奇樹當真是聞所未聞!

竇鼎見山崖不過在身邊十余丈外,不由暗自慶幸,心想若是沒有手中長槍,只怕已摔了下去!又見一條血跡斑斑的划痕直通懸崖,忙步履蹣跚地跑了過去,只見云亂懷抱連蟬靠在岩壁之上,不上不下,境況堪憂。

竇鼎死里逃生,本當慶幸釋懷,但見云亂與連蟬生死相擁,心頭更不是滋味,掄起手中長槍就向云亂沒頭沒腦捅了過去,所幸相距甚遠,一時間還夠不著。

連蟬睜眼見自己與云亂身懸岩壁之上,心頭驚駭,見崖上竇鼎正欲行凶,更怕竇鼎傷了云亂,于是高聲告饒,希望竇鼎看在多年夫妻情分上,莫在此時落井下石。

竇鼎見連蟬維護云亂,嫉恨更深,顧不上自身安危,攀住岩壁漸漸下滑,只待接近這對男女,就用手中長槍先行結果那個奪他妻子的回紇胡人!

云亂見竇鼎一手攀附岩壁,一手緊握長槍慢慢靠近,臉上盡是殺意,也知這般僵持岩壁不是辦法,自己一手抓住岩壁,一手要護衛連蟬,如何生出第三只手來對抗竇鼎?轉眼看看岩壁還算坡度平緩,若是兩人一起慢慢攀下去,也未嘗不可,于是將想法對連蟬說出。

連蟬雖蒲柳弱質,不擅攀爬,這時候只得這一條生路,縱然畏高,也顧不了許多。

云亂一手緊握連蟬手臂,一手探路,一步一步接應連蟬向下攀滑。連蟬不敢直視崖下,唯有緊貼岩壁,側臉看到云亂不時傳遞的鼓舞眼神,雖然依舊畏懼,卻不似先前一般驚慌失措,心中安定不少。

竇鼎見兩人緩緩攀下,哪有就此罷休之理,于是也小心貼附岩壁,跟了下去,只是手中握著長槍,反而不及攜帶連蟬的云亂輕快。約莫過了一個時辰,云亂與連蟬終于踏上了崖下的實地,而竇鼎還差十余丈,仍困在岩壁之上。

云亂拉著連蟬,方才走出几步,只覺得背心劇痛,伸手一摸才發現后背血肉模糊,卻是先前摔倒滑行所致,剛才身陷險境精神緊張,倒是不覺得,而今卻是痛徹心扉。轉頭看那岩壁上染出一片血色痕跡,想來失血不少,不由得開始頭暈乏力。

然而敵人近在咫尺,云亂卻沒有時間歇息,强打精神帶同連蟬逃走。跑出一段路途,只見前方矗立著一棵巨樹,樹身足有十余人合抱般粗細,樹皮斑駁,水缸般粗的根須糾結交錯深扎地下,也不知道多少年的歲月光陰才可以造就。

云亂、連蟬二人驚詫之余聽得腳步聲響,卻是竇鼎手持長槍快步追了上來,一聲喝叱,長槍快如游龍!

云亂慌忙推開連蟬,旋身自腰間拔出佩刀,倉促應戰!

若是平日,云亂武藝本勝一籌,而今身受重傷,武功大打折扣,手中腰刀翻飛,每每動彈,背心就如火燒一般。

連蟬見兩人斗在一起,險象環生,無奈身体孱弱,更不諳武藝,在一旁憂心如焚。

這山谷十分開闊,竇鼎施展長槍不受,正所謂一分長一分强,舞得潑水不入般向云亂招呼,招招狠辣無比。

云亂有傷在身,又失血過多,行動不如平時靈活機變,初時還有所保留,不想生死相搏,到后來見竇鼎苦苦相逼,也顧不了許多,下手不再留情!

兩戰數十回合,竇鼎依舊無法取云亂性命,轉眼見連蟬面露憂色,只是關注云亂一人,心頭不由大恨,心想你這婦人只顧著奸夫的死活,不將自家夫郎放在心頭,留你何用?!

殺心一起,竇鼎躍身來了個回馬槍,槍尖微顫,直取連蟬!

云亂發現竇鼎意在連蟬,慌忙快步搶在前頭,揮刀劈向槍身,只聽“啪”的一聲,那長槍一分為二,竇鼎手中只剩半截槍杆!

云亂阻斷竇鼎攻勢,心中釋然,卻聽一聲短暫的呼聲,身邊的連蟬頹然倒下,那半截斷開的槍頭已沒入連蟬腰腹,頓時血如泉涌,染濕了衣襟!

此變一生,云亂與竇鼎都是一驚,繼而竇鼎心生快意,哈哈大笑。

云亂只覺胸中血氣直衝頂門,心中痛楚難當,激怒悲憤之下更不留情,腰刀脫手而出,自竇鼎頸項而過!

竇鼎猶自快意狂笑,突然覺得喉頭一冷,只見四周景物天旋地轉一般,卻是頸項被云亂的腰刀削為兩段,頭顱滾落塵埃,鮮血噴濺三尺之高!

云亂知道竇鼎已死,心中再無其他,扑到連蟬身邊。只見連蟬身下早已彙成血泊,柔美的面頰而今也成一片慘白!

云亂抱起連蟬的身子,想要按住汩汩流出的鮮血,無奈槍頭插入很深,血水自云亂指縫間游弋而出,哪里還止得住?

見得連蟬傷勢,云亂如何不知連蟬難逃厄運,心中不由悲痛万分,想要哭號,卻像有什麼東西沉沉壓在心頭,痛得几乎窒息,唯有看著連蟬泣不成聲。

忽然間連蟬唇角微動,依稀是在呼喚云亂的名字,云亂忙將耳朵貼了過去,連蟬言語早已氣若游絲,“云亂……云亂……竇鼎可還在這里?……”

云亂心中悲苦,連忙答道:“他……已經不在這里了。”

連蟬慘白的臉上露出几分欣慰的笑容,“……好也……好也……這個壞蛋終于走了……他要是再欺負我……云亂還會不會幫我……”

云亂悠悠記得這言語正是幼時初見連蟬說過的話語,心中更是難過,哽咽道:“那是自然……下次他……他再敢欺負你,我還幫你揍他……”

連蟬臉上露出甜甜的微笑,如同回到了幼時的歲月,彌留之際喃喃言道:“看啊……玉蕊花又開了……雪白的……多美……”話音未落已然靠在云亂懷中安然逝去,任云亂如何嘶吼呼喚,都無法喚醒她的沉睡,她一生命運多舛,直到此時方才得到安寧……

云亂心中悲苦難當,輕輕把連蟬放在地上,只覺得世間空曠,似乎只剩他一人,思慮至此,只覺得喉頭一熱,一口鮮血噴涌而出,身子晃了晃,踉踉蹌蹌后退几步,仰天縱聲嘶吼,早已不聲……

恍惚之間聽得大地轟鳴震動,四周岩壁石塊簌簌落下,他也是視而不見充耳不聞。

大地震動,地面現出一條寬逾三丈的鴻溝!

云亂身下的土地也相繼裂開,云亂身無依憑,頓時摔進那條無底深溝!

這般飛速下落,身邊無數石塊泥沙滾落,突然,云亂撞上一段正在飛速上移的樹根樣的物事,那物事想是受不住拉扯,頓時撕裂開來,上面的碧綠汁液噴了他一身,數滴濺入云亂口中,只覺苦澀不堪!

就在這時,云亂只覺得腳下一緊,似有柔韌之物卷住雙腿,頓時渾身乏力,雙腿炙熱非常,仿若烈焰炙烤,痛楚非常!

連蟬已歿,云亂也無求生之念,四周沙石滾滾而下,更籠著厚厚的塵土,云亂呼吸困難,張嘴呼叫也不過是被填上一口泥沙而已。

此時,纏繞在他腿上的物事卻開始不斷上移,就像一條無形的巨蟒在他身上游走,觸及之處如洪爐之火,似乎在逐步吞噬他的身体。

云亂心中驚慌,伸手亂抓,卻毫無用處。那物事纏繞到云亂胸口時,猛地撞向他的胸膛,就像一只强而有力的巨手在云亂胸口掏挖!

云亂可以清晰地感覺到那物事穿破胸前的皮肉骨骼,硬生生擠入他的身体。這一刻,先前的焚身之苦乍然消逝,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虛無的撕裂感,不斷涌入自己身体,將五髒六腑統統擠壓為齏粉!

撕裂的痛苦中,一個閃現著詭異紅光的東西擠進他的胸膛,很快便全都擠了進去,一種莫名的悸動在他內心不斷衝撞,不由地長嘶連連,体內不知何處生出一股驚人的力道來,手腳並用地攀住岩壁飛速向上爬去,手指抓撓岩壁,就連頑石也拉出道道溝隅,指尖過處,火花四濺!

云亂心中驚懼,但身体全然不受控制,頂著崩塌而下的碎石泥沙不斷上移。眼看還有十來丈就可攀出地面,忽然云亂口一張,喉嚨里涌出那個閃現詭異紅光的物事,驀然拔高四五丈,直向地溝之上的青天衝去!

隨著那物事拔高,云亂只覺得難言的撕裂感在脖頸處爆發,似乎下一刻就會因為撕扯身首異處!

就在此時,頭頂上方的兩面岩壁開始劇烈抖動,像一雙正在合攏的巨手,飛快地壓在那正在努力逃出生天的紅光上,巨大的山石滾滾而下!

紅光受阻,再難向上攀升,帶著厚厚的泥石朝云亂壓了下來!

這等山崩地裂之勢何其可怕,轉瞬間云亂已深埋數十丈黃土之下,眼前漆黑一片。滾滾而下的沙石土塊越來越多,沉沉覆蓋,將這鴻溝填平,似乎這一切巨變都沒發生過……

魚姬聽瀟湘柚子說完陳年舊事,轉眼看看一邊端坐垂首之人,嘆了口氣,“冤孽,冤孽。倘若當日不是我硬闖阿鼻大城,也不會招來城中的怨毒之氣。倘若柚兄不是為了救我性命,也不會傷到‘万載靈須’。若非為了鎮住地下尾隨而出的怨毒之氣,我也不會啟用地陷之术,不料卻連云亂也一並鎮在厚土之下……”

瀟湘柚子也是神色黯然,“誰料在破土而出時碰巧云亂沾上我傷口溢出的血液,雖然亡故,卻肉身不腐,更令得魂魄困于肉身之中不得輪回,也就是成了世人所指的……僵屍。”

明顏聽得“僵屍”二字,身子不由又向后移了几寸,“不可能的,若是尋常僵屍,不可能這樣一身妖氣……”

魚姬面露愧色,“想來是被那股尾隨你我脫困而出的怨毒之氣所侵,再加上這數百年的地氣滋養,早已修成旱魃。難怪方才你二人才到,這里的桃花就開始凋敝……說到底,的確是為我所連累,十分對不住。”

聽到此言,那一直埋首之人終于抬起頭來,雖然容顏依舊,但血色眼眸之中盡是悲切之意。“姑娘一心成全我與連蟬,誰料世事無常,若非當日為避追兵,也不會誤走東方,撞上此等劫數。命數如此,怨不得別人……”

魚姬與瀟湘柚子交換了一下眼神,心頭憾然,不忍再揭他人瘡疤,但也不得不開口問道:“當日王叔既然被鎮于厚土之下,本當永世沉睡,如何會再臨人間?”

云亂面露茫然之色,也是不得要領,“種種情形我也不太清楚,只知蘇醒時是在一深洞之中,后來順著岩壁爬出去才發現外面世界早已滄海桑田,所到之處很快就樹木枯死,水源干涸……最要命的是,不知道為什麼難以抑制對血食的渴望……”

魚姬面露憂色,想那地陷封印之术從未失手,按理說云亂不可能再回人世,右手飛快掐算一番,一無所獲,心頭更是忐忑不安。

“你可有傷人性命?”明顏雖心頭不忍,卻不得不問。眼前的云亂已是旱魃之身,縱然心性本善,卻不見得可以克制妖性。

云亂搖了搖頭,“死而復生也知道自己和從前不一樣了,更不敢靠近世人居所,唯有躲在山中,獵取野獸獲取血食……可是很快山中樹木焚毀水源枯竭,野獸也逃離他處,逼于無奈才偶爾下山,到村落中盜取牲畜為食,得手就立即返回山中,不料還是被人撞見,當做妖物鬼怪般驅逐……”

魚姬聽得此言,心中惻然,想他本是王室貴胄,卻落得這般下場,其中的辛酸苦楚實在難以為人所知,這等境地還守心如一,不害人性命,足見云亂心性良善。

魚姬正尋思如何相助于他,就聽瀟湘柚子言道:“月前小栩游歷至東南群山正好碰上云亂,見他寧願自困荒山也不伐害人命,就飛劍傳書告知我此事。我自識得云亂,他落到如斯地步我也脫不了干系,就冒昧帶他來尋魚姬姑娘,希望可以想出個万全之策。”

云亂垂首言道:“而今已是妖孽之身,既不願為害人間,也無寸地容身,更無緣再與連蟬相會,是以懇求瀟湘上人用誅邪劍將我收服,從此不再受那無窮苦難,可上人……”

瀟湘柚子搖頭嗟嘆,“我本有負于你,如何下得手去?更何況你與那股從阿鼻大城逸出的怨毒之氣魂魄糾結,我也沒有十足的把握可以收服于你。”

魚姬面色凝重,看看云亂身上的破舊大麾,轉頭對瀟湘柚子說道:“而今他身上這件‘柚袈蘿衣’也是你給他的?”

瀟湘柚子苦笑道:“若無這‘柚袈蘿衣’,云亂身上的妖邪之氣早令得這方土地赤地千里,民不聊生了。而今來尋魚姬姑娘,不知道魚姬姑娘有什麼辦法。”

魚姬眉頭深鎖,也覺非常為難,轉向云亂問道:“而今你心中有何心願未了?”

云亂凄然一笑,只覺就此終結也未嘗不可,只是心中還惦念連蟬,于是開口言道:“我別無他求,只想再見連蟬一面,可是上人帶我赴陰司查訪,卻無連蟬輪回轉生的記錄。”

明顏聽魚姬言語,似乎有出手幫忙收服云亂之意,心中惻然,伸手拉住魚姬衣袖,“掌櫃的,他平白受了這麼多苦楚,你可不能真的收了他!”

魚姬見明顏誤會,連連搖頭,正色言道:“他落得這般境地,多少也因我之誤,我還不至于那麼厚顏,在這個時候置身事外。”說罷對云亂說道:“那是自然,這世間輪回早已不轉,万物轉生全靠陰司造冊人為操控。若以生死冊上記載,當日連蟬本應死于常山公主府的地窖之中,卻被我和柚兄從中阻擾,鬼差沒能及時勾走連蟬魂魄,而后安史之亂中死傷無數,大量的冤魂都沒能夠順利輪回,估計陰司早將這一大筆糊涂賬胡亂了結,連蟬不在冊上並不奇怪。”

“那……連蟬會在哪里?”云亂聞言心中此起彼伏,卻無半點頭緒。

魚姬右手微微掐算一番,面露喜色,“只要避開日光,魂魄可游歷三千世界,一時間雖難覓蹤跡,但如連蟬一般心有牽絆的,反而不難找。你可記得你二人定情之日?”

云亂心中豁然開朗,開口言道:“正是花朝之日。”

魚姬拍手笑道:“可就巧了,正是今天,看來也是天意。我曾兩次為你二人斡旋,可惜都事與願違,今日因緣際會,也應成就這段數百年的情緣。”

明顏在一邊也為這對苦命鴛鴦高興,聽魚姬言語不由接口道:“是也,是也,只不過你這位大媒好像從頭到尾都只有‘私奔’這一招啊……”

瀟湘柚子在一邊早憋不住笑,魚姬瞥了明顏一眼,暗罵一聲貧嘴,而后自竹籃里取出一個酒壺,揭開壺蓋朝天一傾,壺中酒水早直飛天際,霎時間化為傾盆大雨。

原本四周花朵凋零,已煞了不少游客的性子,再加上大雨傾盆,頓時四下散開,不一會儿這桃園中只剩下魚姬等四人。

魚姬在雨幕中念動真言,除了四人端坐的布毯之外,四周的景物如同走馬燈一般飛速轉換,更有風聲呼嘯不絕于耳。

不多時,風聲乍停,只見四周花團錦簇,卻是一個頗為雅致的庭院,苑中一棵高大的玉蕊花樹繁花似錦,此刻天色盡黑,月上中梢,樹上的潔白花朵更顯晶瑩剔透。

“這里是……”云亂見得眼前的景象,心潮起伏,不由自主站起身來。

魚姬放下手中的酒壺,微微一笑,“這里曾經叫薛苑,也曾經是驛館,不過現在是座道觀,觀名唐昌,得名于昔日種下玉蕊花樹的大唐公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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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12-17 09:44:55 |顯示全部樓層
第二十章 青鸞

云亂想要靠近那玉蕊花樹,又怕自己身上的妖氣折殺了這棵花樹,只是徘徊不定,“連蟬……真的會在這里麼?”

“倘若她如你惦記她一般難忘舊情,就一定會來。”魚姬言語非常肯定,言罷附在明顏耳邊低語几聲,明顏頓時了然于胸,臉上露出几分捉狹神色。

一邊的瀟湘柚子忽然輕噓了一聲,眾人凝神靜氣。

只見那花樹枝條隨夜風搖擺,抖落些許花瓣,在風中微微打旋,忽然間只見白紗一現,一個素色衣衫的美貌女子突然出現在玉蕊花下,面目依舊,正是云亂牽念多年的愛侶連蟬。

連蟬與云亂四目相對,雖然經歷數百年歲月,更穿越生死大限,眼中的柔情蜜意卻是一如當初,只是淚眼相望,無語凝噎。

魚姬掩口一笑,重重一掌拍在云亂背后,“發什麼呆啊,還不快過去?”

云亂只覺得背心一寒,原本抑郁苦痛的身体突然一輕,變得無比輕快,邁步之間已然來到連蟬身邊,握住那雙無比思戀的手掌。突然聽得“扑通”一聲,回頭一看,卻見一人倒在地上,看其形貌,正是自己!

魚姬早就手指如飛,凌空畫下几道咒符,將云亂肉身層層封印,方才徐徐舒了口氣,轉頭對云亂說道:“幸好得到連蟬的牽引,我才順利將你的魂魄和糾纏在你身上的怨毒之氣分離,從此你可以不受旱魃之身的禁錮,和連蟬永不分離了。”

瀟湘柚子拍手叫好,卻不防備明顏突然伸手自他頭上拔下一撮頭發,只痛得齜牙咧嘴。

明顏閃身躲到魚姬身后,將手中的頭發遞到魚姬手中,頭發一到魚姬手上,頓時變成兩片翠綠的柚葉。

魚姬對瀟湘柚子拱手笑道:“柚兄莫怪,我只是想代這對有情人再向柚兄討兩件‘柚袈蘿衣’而已。”

瀟湘柚子苦笑連連,“罷了,罷了,和姑娘打交道已然吃虧不少,而今就當做個順水人情罷了。”

魚姬莞爾一笑,將柚葉捏在手心一搓,早成一撮碧綠的粉末,對著連蟬、云亂兩人一吹,熏風過后不留半點痕跡。

連蟬與云亂對望一眼,頗為茫然,卻聽魚姬笑道:“這‘柚袈蘿衣’雖不能讓你們恢復人身,但從此也不必懼怕白日陽光,更可防鬼差拘魂。你們可如常人一般在世間度日,全當我這媒人送你們的賀禮。”

云亂、連蟬相視一笑,俱是溫情,一起轉身拜別眾人,轉瞬之間已化為青煙散于玉蕊花梢,一時間枝頭吐蕊,芳香四溢,那花樹綻放得比平日更加茂密喜人!

明顏見事情圓滿解決,心頭也是歡喜,轉頭看看地上橫著的云亂的軀殼,問道:“掌櫃的,這具旱魃之身怎麼辦?”

魚姬對著瀟湘柚子微微一笑,“煩請柚兄帶回辟妖谷鎮住,我想日后大概另有機緣。”

瀟湘柚子微微頷首,拈指念動口訣,那頗為魁梧的肉身頓時化為一顆龍眼大小的綠丸,收入瀟湘柚子袖中。

瀟湘柚子拱手向魚姬、明顏告辭,行出數步,忽然立足言道:“其實許久以來,小生一直有個疑問,不知道當日魚姬姑娘在阿鼻大城究竟找到要找的人沒有?”

云亂、連蟬有情人終成眷屬,魚姬本來頗為喜悅,聽瀟湘柚子所問,不由得心頭凝重,微微搖了搖頭,“城深如海,我根本就沒進得去……”

瀟湘柚子嘆了口氣,“魚姬姑娘在這汴京城中盤桓,想必另有所圖,若是日后用得著小生的地方,不妨開口。”

魚姬知他心意,心中感激,唯有輕輕道聲多謝,瀟湘柚子已乘風而去,翩然消失在夜色中。

常言道:“六月六,家家曬紅綠。”

每到這一天,上至皇室貴胄,下至平民百姓,都會把家中陳設衣被搬到向陽通風的地方曝曬,以防止物什受潮生霉、蟲蛀鼠咬。

所以這天,汴京城中顯得分外熱鬧,林林總總的店鋪外晾曬著各種商品,而尋常百姓家門口卻飄著五顏六色的各式衣裳。

明顏埋頭在閣樓翻了許久,把一樣樣需要晾曬的物事搬到后院,一一碼放整齊,漸漸地院子里也沒多少立腳的地儿了,可閣樓的大木箱里還有不少衣物,唯有在酒廊前的几根柱子上牽上繩索,作晾衣之用。

待到酒廊也被占據之后,唯有把剩下的事物朝大門口搬,魚姬手里拿個雞毛撣子,不時拍打,卻是為了去去灰塵。

明顏几次來回,加上天氣炎熱,難免有些疲累,等到再回到閣樓上,伸手在箱子里翻來翻去,卻翻出一樣棉布包裹的物事來。

那物事呈橢圓形,厚度不到一寸,隔著層層棉布,依然感覺得到里面的物事堅硬冰冷,似乎是金鐵之物。

明顏一時好奇,拆開包裹一看,卻是一面上好的銅鏡!

鏡寬約一尺,長不到兩尺,拿在手里卻不是很沉,鏡面光潔,不帶一點瑕疵,最為難得的是照出的人影很是清晰,渾然不似一般銅鏡昏黃模糊,想來鑄磨這面銅鏡的工匠手藝了得,這鏡子自然價格不菲。

鏡框的圖案只是很簡單的云紋,不太像女眷閨房之物,不過雕工圓潤,摸上去清涼入骨,沁人心脾。

明顏見得此物,心中莫名歡喜,心想要是開口向掌櫃的討了去,白天可以對著它梳妝打扮,這樣的酷暑,晚上現出原形躺在上面,一定非常涼快,那鏡面大小正合適,好似專為她而設一般,此后也就不覺得暑夏難熬了。

明顏心中打著小算盤,攜著銅鏡下了閣樓,轉到堂前,正要開口,門外原本忙碌的魚姬突然回過頭來,面露焦急之色,“你怎麼把這東西翻出來了,快快拿回去,不要曬著陽光!”

明顏雖不明就里,也趕快扯過袖子蓋在銅鏡之上,一面問道:“掌櫃的,怎麼了?”

魚姬走將過去,忽然心念一動,右手微微掐算一番,“難怪今年會被你翻出來,原來已是物歸原主的時候了。”

“啊?”明顏心中嘀咕,聽魚姬所言,自然是不必再開口索要了,于是意興闌珊地說道:“都不知道在閣樓上壓了多久的箱底了,還會有人來取這鏡子啊?”

魚姬笑笑,言道:“既然是有人會來,也就不必把它拿回去了,就暫時掛在這廳堂南牆上,不被陽光照射就成。”

明顏應了一聲,取過榔頭釘子,如魚姬所言將銅鏡掛好,卻又心中不舍,一直摩挲不肯收手。

就在此時,忽聽一陣爽朗非常的笑聲,“明顏妹子,爬這麼高去照鏡子,真是為難你了。”

魚姬、明顏自然認得來人,雙雙轉過頭去,只見名捕龍涯立于櫃台前,滿臉嬉笑。

“啊,啊,我道是誰,原來是大宋官家的蛀蟲到了。”明顏沒好氣地回嘴,“我說龍捕頭,你不用當差的麼?天天朝這酒館跑,對不對得起朝廷俸祿啊?”

龍涯也不動氣,擺了個無所謂的姿態,“灑家閑人一個,何況最近京城安定,並無大事,來掌櫃的這里坐坐,不是這麼快就要趕人吧?”

魚姬呵呵一笑,“龍捕頭說到哪里去了,小店營生全仗各位老主顧看顧,哪有趕客人之說。”一面將龍涯迎到酒座之上,轉身張羅菜肴酒漿。

龍涯高大的身形移動之后,方才露出后面一個七八歲的男童來,跟在龍涯身邊,爬上長凳坐定,卻是眼觀鼻,鼻觀心,全無幼童的浮躁。

明顏繞著桌子走了一圈,見那個男童面容清雋,一雙眸子清冷如兩點寒芒,而頭頂早早綰了發髻,並非尋常同齡孩童劉海附額耳際垂髫。

雖說年紀尚幼,眼神氣度卻甚是堅毅,小小腰身挺拔,坐在條凳上雙腳還不能沾地,自卻有一番從容威嚴。

男童腰上系了把僅兩尺長的木刀,白皙的小手一直按在刀柄之上,蓄勢待發。

“這個……不是你儿子吧?”明顏開口問道,不過很快搖頭言道:“想來也不可能,這孩子生得好生俊俏,和你啊沒半點相像。”

龍涯一時間哭笑不得,開口言道:“灑家雖非俊俏郎君,好歹也是相貌堂堂的男儿漢,怎麼從明顏妹子口里說出來就覺得上不了台面似的。你還別說,若非當年差了點緣分,還真可能有這麼個儿子也不一定。”

明顏那張嘴何時饒過人,哈哈干笑兩聲,“有便有,沒有便沒有,什麼叫差了點啊……”

魚姬早上來嗔道:“好了,好了,還真沒完沒了。”一面打發明顏去堂外曬家什,一邊壓酒,見得座邊的男童,又特地取出些蜜餞糖點。

那男童只是點頭道謝,卻沒有動點心,一雙眼睛只是望著店外的街面,似乎是在等什麼人。

龍涯嘻嘻一笑,拍拍那男童的肩膀,“不用這般眼巴巴望著,先吃點東西墊肚子,等你娘辦完公事自然會來接你。”

那男童聽得此言,方才拿起一塊紅豆糕送到嘴里。

“這是誰家的孩儿,小大人似的。”魚姬見男童吃得很香,又給他夾了一塊放在碗里,那男童微微羞澀,原本清冷的面容此時方帶一點孩童的稚氣。

龍涯仰頭暢飲一杯,開口言道:“這小鬼來頭可不小,系出名門,掌櫃的見多識廣,不知道有沒有聽過川西向家?”

魚姬微微一笑,“莫不是有神捕世家之稱的川西向家?傳說自大宋立國起到如今一百五十年間,每一代都是出類拔萃的金牌捕快。”

“沒錯了。”龍涯言道,“遠的就不提了,家中那塊御賜的‘神捕世家’的匾額還是他爺爺那輩時仁宗皇帝所賜。他爺爺、叔伯都是受皇帝嘉許的名捕,最了不得的還是這小鬼的娘親向紫煙,乃是我大宋立國以來第一個女神捕。”

“原來如此。”魚姬含笑看看南牆上懸掛的銅鏡,心想果然是時候物歸原主了。繼而言道:“確實是不易。對了,剛剛龍捕頭說差了點緣分,究竟是怎麼回事?”

龍涯嘆息連連,“多年前的糗事,說來逗樂也無妨。大約是十年前,灑家因為與向家長子玄鷲一道破得三起連環官宦滅門案,初得聖上嘉許,受封京城第一名捕,而后受玄鷲邀請去向家做客,后來才知道向老爺子覺得我年少有為,有心招我為婿。”

魚姬掩口一笑,“那倒也是門當戶對,甚是般配啊,為何沒能成就一樁佳話?”

龍涯臉上微微一紅,“說來慚愧,向老爺子膝下兩子一女,次子向青鸞和么女紫煙乃是孿生兄妹一胞所出,當日在廳堂見得向家二少爺向青鸞。——早年聽得傳聞,這二少爺也是名捕,只是在太湖追捕江洋大盜時不慎嗆入冰水,傷及肺腑,而后勞碌奔波緝拿悍匪未及時養息,雖建得功業光耀門楣,卻落下了病根,染上咯血之症,所以一直在家休養。當日一見,向青鸞卻是個俊秀文生,眉目之間英氣非凡,並非外間傳聞的病弱蒼白。相互認識擺談了几句,那向青鸞便提出要切磋武藝。”

外面的明顏早奔將過來,開口追問:“誰贏了啊?對方只是個病君,龍捕頭若是輸了,臉面上可不好看。”

龍涯一時間哭笑不得,“慚愧慚愧,那一戰灑家不但是輸了,還輸得很慘。先前一直以為向青鸞是個病君,不料向青鸞出手迅捷非常,灑家一時不察,被他點中穴道,僵立當場,被言語奚落一番后,就見向青鸞和長兄玄鷲以及向老爺子據理力爭,堅決不肯將妹子配給灑家。”

明顏搖頭嘆道:“難怪難怪,一定是那二少爺覺得你武功低微,看不上你這個未來妹夫。”

龍涯搖了搖頭,“非也,非也,當日堂上鬧得翻天覆地,而后內堂又轉出一人來,伸手拍開灑家身上的穴道,卻又是一個向家二少爺,只是這個二少爺真是滿面病容。”

“啊喲……”魚姬笑得打跌,“敢情和你動手的那位是西貝貨一件。”

龍涯訕笑道:“的確,后面出來這位是真的向青鸞,和我動手那位是如假包換的向家三小姐向紫煙,他兩人既是孿生,自然容貌相似,別說是我,就連身為父兄的至親,一時也認不出來。”

明顏哈哈大笑,“難怪你沒討成老婆。人家姑娘自是不答應,否則也不必變著法儿來折騰。”

龍涯苦笑道:“妹子這張嘴好不辛辣。當日自是不成事,那向三小姐被向老爺子一番訓斥勒令回房,玄鷲與向青鸞倒是一直向灑家致歉,留灑家在府中盤桓半月之久。”

“呵呵,吃癟還留下,想來還是不死心是吧?”明顏口無遮攔。這也難怪,每次龍涯來這魚館都會調笑戲弄于她,而今讓她逮到機會,還不有仇報仇,有怨報怨?

龍涯如何不知,也不以為忤,接著說道:“那倒不至于,只因交得玄鷲、向青鸞兩位好友,言談甚是投機。至于那樁親事,終究是勉强不得。其實說來那向三小姐也並非針對灑家一人,只不過是與老父斗氣而已。向老爺子生性執拗,說一不二,而向三小姐也是一樣,是以向老爺子說東,她決計往西,向老爺子要她不出閨閣修習女紅,她偏偏隨兩位兄長學得一身好武功,又時常隨兄長外出辦案,機智果斷不下須眉。”

魚姬微笑言道:“這位向三小姐倒非一般女儿,聽龍捕頭口氣,當年自有几分傾心了。”

龍涯哈哈大笑,“灑家行伍出身,自不懂那許多情情愛愛,不過向三小姐這樣的姑娘家卻也難得。據向青鸞言道,自及笄以來,向老爺子便多方張羅為愛女挑選乘龍快婿,無奈越是如此,越激得向三小姐反感,這一拖就拖到花信之期還未出閣。家中父兄皆為之憂慮,這位三小姐卻甚是灑脫,渾不放在心上。”

魚姬掩口一笑,“現在聽來,怕是不止几分了。龍捕頭為何不多花心思,讓向三小姐看到你的過人之處,說不定也可成就一段美滿姻緣。”

龍涯嘆了口氣,苦笑連連,“縱使有心,卻始終少了些許機緣。原本留在向府本有機會,不料向老爺子心中焦慮,時常念叨,那三小姐性格執拗,和老父吵了兩句就離府出走,只把向老爺子氣得吹胡子瞪眼,卻沒做手腳處。灑家見因自己引出這般風波,也不好再叨擾,加上刑部批准的假期將滿,也該回京就職,于是拜別向府眾人,回歸汴京。”

魚姬嘆息連連,“可惜可惜,這向老爺子也是太過頑固,雖說為人子女應聽從父母之命,但子女既已成人,自有想法考量,一味緊逼,也難怪向三小姐反應過激。”

龍涯面色漸漸沉痛,繼而言道:“誰料那日一別,卻成永訣。我回到汴京不久,就聽聞刑部接到成都府發來的加急公函,言道眉州眾巡捕一共六十八人,在大宋、吐蕃邊界的沫水之畔圍獵馬賊盡皆暴斃,就連神捕世家的向老爺子和大捕頭玄鷲也未能幸免。據仵作驗屍,眾捕快與馬賊一共一百五十三人,皆無明顯外傷!”

明顏聞言一驚,“一下子死了這麼多人,還都沒外傷,只怕蹊蹺得很。”

龍涯點頭言道:“確實蹊蹺。當時眉州巡捕傾巢而出無一生還,州內已無捕快可用,唯有暫時從鄰近州縣調集人手,緝拿凶嫌的擔子就落在了已經離任四載抱病在家的向家二少爺向青鸞身上。”

魚姬嘆了口氣言道:“病弱之軀,還要擔此重任,真是難為了他。”

明顏此刻早無戲謔之心,開口追問道:“后來如何?”

龍涯搖了搖頭,神色黯然……

川西向家的宅子本不小,雖非雕欄畫棟的財閥貴胄,也算家業殷實。

向老爺子德高望重,更有玄鷲、向青鸞兩個出類拔萃的好儿子繼承家聲,本當老懷安慰才是,只可惜有三件心病。

一是那性情執拗的小女儿紫煙,女儿家的柔順溫婉沒學會半點,整日里舞刀弄槍逞强好勝。

這些年來為她物色了不少登對的少年郎,全都被她變著法儿嚇得逃之夭夭。

好不容易遇到個沒被嚇跑的,她倒好,自個儿先跑了,而今天大地大,派出人手搜尋,偏偏她自幼就習得追蹤术的精髓,若非她良心發現自己回來,恐怕不太可能有人找到她的蹤跡。

這樣一來,婚事自然告吹了。

第二件,就是抱病在家的次子向青鸞。

四年前向青鸞染上咯血之症,多方求醫都不見好轉,無法在外奔波緝拿凶嫌,唯有長留家中靜養。

數年下來,所用的藥渣都可以堆成山,而向青鸞依舊漸漸消瘦下去,在所住的鸞苑中深居簡出,若是近得鸞苑,遠遠就可以聞到濃郁的藥味,聽到撕心裂肺的咳嗽聲。

直到半年前將祖上傳下來的護宅靈鏡從神樓移到鸞苑,向青鸞才不再憔悴惡化下去,只是病症頑固,依舊不見起色。

好在還有長子玄鷲,公門中事料理得井井有條,只是公務繁忙,老在外東奔西走,年屆三十還沒娶妻生子……

一想到這三件事情,向老爺子就焦頭爛額,全無辦法。平常人家到了他這歲數,也都三代同堂,含飴弄孫,可家中這三個子女,忙的忙,病的病,鬧別扭的鬧別扭,沒一個遂得他心願,怎叫他不心中郁悶。

這也難怪,常言到生儿一百歲長憂九十九,為人父母者,任他如何英雄蓋世,子女有事自然煩惱不已。

煩惱歸煩惱,公門中的事務也頗為煩心。

適才收到成都府發來的公函,言道近日眉州境內來了一伙馬賊,時常搶掠過路的商家行人,更有甚者大白天縱馬入市洗劫多家商鋪銀號,渾然不把眉州的官差放在眼里。故而成都府知府出具公函,調動他與玄鷲入眉州,率當地官差捕快一同剿滅馬賊。

這等跨州縣的公務也是常事,是以午后向老爺子就偕同長子玄鷲一道趕去眉州,臨行前吩咐向青鸞留在家中好生養病。

向青鸞送父兄出門,轉身吩咐管家安排家中大小事務,待回到鸞苑,早有仆人奉上煎好的藥湯。

雖說這藥湯沒多少作用,卻不能不喝,向青鸞皺眉將湯藥强灌進去,只覺得口里苦澀難當,心中卻是莫名煩躁,于是揮手讓仆人離去,一個人在書房偏廳的矮榻上閉目養神。

不多時,突然聞到一陣酸甜甘香之氣,一睜眼,只見一雙纖纖素手托了一碟蜜餞正在眼前,忽然間心情大好,“梓影,你來了。”

那個叫梓影的女孩子笑的時候,臉上有兩個很好看的酒窩,“是啊,剛剛看到來福端藥湯給你沒有帶送藥的蜜餞,反正現在不當曬,就去廚房給你拿蜜餞了。”

向青鸞微笑道:“那可不得了,廚房的張媽只怕又要焚香拜狐仙了。”

梓影笑得打跌,“還不至于,這次我只揭開罐子取了這一點,她不會發覺的。喏,給你。”

向青鸞坐起身來自碟子里掂了一顆放進嘴里,酸甜生津,也不覺得口中苦澀難當了,自梓影手里接過碟子放在茶几之上,順手拉住梓影的手,“不知道是不是大限快到了,現在看你的容貌越來越清晰了。”

梓影嘆了口氣,“又來胡說八道了,堂堂成都府二捕頭偏生如此油嘴滑舌沒有規矩,若是被向老爺子看到,非得大耳括子打你不可。還不松手?”雖是如此微嗔,卻也不把手收回,任由向青鸞握住。

向青鸞哈哈大笑,繼而言道:“爹爹若是看到,倒不會打我,反而會催我央媒下聘,他老人家早就想家里添上几口人,若是看見你,定然歡喜。”

梓影聽得此言,心中雖暖,卻也有几分失意,“你又不是不知道我的來歷,向老爺子怎會讓個鏡妖做自家儿媳?”

向青鸞搖搖頭,伸手將梓影拉入懷中,低聲言道:“你都不嫌我這將死之人,為何還如此介懷你的身世來歷?自你守護我向家以來,百多年中幫我向家擋去多少災難劫數,便是我這條性命,也是因你殘存至今,為何還要如此妄自菲薄?”

梓影淡淡一笑,眉頭微微舒展,“自我化生以來,便一直被封印在鎮幽潭中不見天日,直到百多年前魚姬姐姐將我從鎮幽潭底打撈起來便將我托付向家,那時曾言道我命中注定和向家淵源匪淺,本意便是讓我守護向家家宅,並順道了卻這段夙緣。可是歷經多代以來,這家中卻無人可以看到我,若非半年前將我從神樓移到你這鸞苑,也不知道原來你……”

向青鸞壞笑道:“原來我什麼?”

“原來你是個壞蛋!”梓影言語出口,臉上泛起一片紅暈,早招架不住向青鸞呵癢笑鬧連連告饒。

一對情人打打鬧鬧,旖旎非常,驚動了在門外伺候的來福,探頭探腦地在門外張望,卻只見到二少爺向青鸞一人在那里嘻嘻哈哈,心中疑惑,卻不敢進去打擾。

向青鸞一時忘形,引得咳嗽不已,甚是難受。

梓影伸手輕撫向青鸞背心,向青鸞頓覺胸中舒暢,漸漸停止了咳嗽,只覺得口里微熱,用手帕一抹,帕子已然紅了些許,卻是先前咳出的血塊。

梓影見向青鸞又咳出血來,心中難過,“終是我不好,不該和你鬧的。”

向青鸞滿不在乎地將粘血的手帕扔在一邊,“生死有命,怎能怪到你頭上?自己的事,自己知道,不過是遲早的事情,要去介懷,豈不浪費我后面的時間?何況這世上有誰是不死的?活著的時候認識你,已經是向青鸞莫大的福氣,苛求太多,只怕老天都不答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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