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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幻奇幻] 瞌睡魚游走 -【魚館幽話·2】《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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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後由 發表回覆 於 2017-12-17 21:59 編輯

魚館幽話·2 作者: 瞌睡魚游走

《魚館幽話2》由四個中篇故事(鬼狼驛,天盲山,桃隱刀,羈云灘)組成,故事的背景放在北宋后期的汴京,言語刻薄卻古道熱腸的神秘少女魚姬開了一家叫做傾城魚館的酒棧,煮酒烹茶,結識了精明過人、鐵漢柔情的名捕龍涯,和單純可愛的貓妖明顏和疲懶搞笑的小潑皮狐狸三皮一起給友人講故事,每個故事是單獨的,但彼此之間相互有聯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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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12-17 09:48:57 |只看該作者
第一章 序

傳說盤古開天辟地之后,有金木水火土風六氣充斥在天地之間,彼此相融久而久之衍生無數生靈。生靈秉性各異强弱懸殊,有的祥和,有的凶殘,本無法共處天地之間。幸好,有六氣精髓所化生的六位上古神將加以守護約束,万物都各歸其道互不相擾,總算天下太平。

然而,一場蔓延六道的曠世浩劫毫無征兆的打破了天地之間的寧靜。千余年間無數部族覆滅,就連主掌万物生靈的金木水火土五位上古神將也相繼隕亡,只剩那位因風而生的風靈提桓。從此提桓集天地人三界大權于一身被尊為無上天君,並由他一手締造了天地之間一切生靈生死更替的新秩序。自此,原本平等的生靈有了高低貴賤之分,傾軋、相爭也由此而生……

時間過得很快,轉眼又是千年過去,于天界、地界眾生而言似乎只是一段短暫的歲月,而對人間而言,卻是改朝換代不計其數,繁華零落猶如潮漲潮退,往復更替之間不知不覺已到了大宋徽宗在位的政和年間。

大宋立國以來不斷有外族侵擾,只是少有內亂,所以可以維持多年的安穩。雖國力積弱,卻藏富于民,尤其是東京汴梁城中市列珠璣,戶盈羅綺,極競豪奢。

不知什麼時候開始,位于東京汴梁東市尾的一個很不起眼的角落里多出一間古朴的小酒館。當壚賣酒的是一位名喚魚姬的美貌女子,笑語嫣然,八面玲瓏,將這小酒館打理得井井有條。不久新添了兩名古靈精怪的小雜役,一個名喚眀顏,一個名喚三皮,這對冤家活寶的存在也使得這家小小的傾城魚館興旺之余多出几分教人哭笑不得的聒噪來,從此傾城魚館人來人往更為興旺。

店里的客人有來自五湖四海的過客,也有數年如一日盤桓不去的老酒客。對于汴京第一名捕龍涯而言,傾城魚館里彙聚的天南地北珍饈百味也罷,或濃烈或甘醇的各色美酒也罷,都不及老板娘魚姬的一抹淺笑醉人。尤其是聽她朱唇輕啟,講述那一個個或憂傷、或深情、或詭異的離奇故事的時候,儼然万丈紅塵皆浮于眼前,或喜或悲,遠比最濃烈的美酒更暢快淋漓。

時間一長,就算精明如他,也分不清究竟是喜歡那些故事,還是喜歡講故事的人,或者魚姬本身就是一個美麗而離奇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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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12-17 09:49:10 |只看該作者
第2章 鬼狼驛(1)

歲末朔寒。

一更天,夜有細雪。奈何汴京人氣旺盛,溫度也不算很低,飄飄搖搖的雪屑剛一落地,就融為雪水,染得街頭一片泥濘。街頭上行人已無,只有街邊的店鋪內還有些許晚歸的客人。

傾城魚館中燈影稀疏,唯大堂中央的大銅火盆炭火旺盛,印得堂里的人膚色紅艷。桌上自然是几味適宜下酒的菜肴,犖犖溫香,不時的挑逗著人的味覺,更有紅泥小爐上燙著的酒水,使得堂里的味道帶上几分醉人的馥郁。

龍涯面帶微醺,看著火盆里跳躍的火苗在對面魚姬溫潤的面頰上帶起的或明或暗的光影,不由得有些失神,許久微微的嘆了口氣:“時間過得真快,轉眼又是一年了。”

魚姬抬眼淺笑道:“今日龍捕頭怎生如此感慨?”

“嗯……嗯……吃錯藥了……”几聲迷迷糊糊的囈語很是煞風景的冒了出來。一到寒冬,明顏就不可避免的整日犯困,這會儿歪在火盆邊的座椅上,半合星眸微寐,也不知道又在夢中拿什麼人開涮。其實不能怪她泛懶,對于一只貓而言,這樣的寒天她沒有縮在溫暖的灶膛里昏睡不起,已經算相當不錯了。

“死丫頭。”龍涯表情甚是無可奈何:“這話接的真是時候,也不知道究竟是真睡假睡。”

魚姬啞然失笑:“龍捕頭休得和這丫頭一般見識,她睡著了都還不忘開罪的自是另有其人。”

話音剛落,酒廊后的廚房就傳來一聲脆響,想必是一早被打發去后面洗碗的三皮又出了紕漏。三皮是只狐狸,比起那些慣于以色相迷惑眾生的狐妖而言,他也算比較有品,除了偷吃偷懶愛咋呼之外,貌似也沒什麼大的毛病。

魚姬清清喉嚨:“三皮,做事呢就上心一點,別老是豎著耳朵東聽西聽。打碎的東西可是要從你工錢里扣的。”聽到這話,埋在成堆的杯盞碗碟中的三皮少不得喋喋不休的抱怨個沒完,直到魚姬慢悠悠的來了句:“強嘴是吧?雙倍賠付!對了,今冬正少一件御寒的狐尾圍脖……”此言一出,便如祭出了殺威棒一般,廚房里頓時安靜了下來,取而代之的是很是麻利的洗滌器物的水聲。三皮最好的本事就是知道什麼時候該低頭,碰巧魚姬惦記他那毛茸茸的大尾巴也不是一天兩天了,說不准什麼時候就尋個因由拔了去做成狐尾圍脖。這樣的處境委實險惡,由不得他不低頭。

龍涯在一邊笑得打跌:“真有你的,魚姬姑娘。三年前才遇上的時候,我倒不知道你這般厲害。”

魚姬側眼看看龍涯,掩口一笑:“龍捕頭又來取笑于我,好似我當真是個惡性惡相讓人生畏的母夜叉。”

龍涯搖頭正色道:“不敢不敢,便是有心取笑,可天下又上哪里去找這麼漂亮的母夜叉來?只不過當年多少是有些走眼就是了。”言至于此,端起手邊的酒杯一飲而盡,神情若有所思。

魚姬看看龍涯的面龐,順手又給他面前的空杯斟滿酒漿:“龍捕頭可又是想起那時候的事了?”

龍涯嘆了口氣,笑了笑道:“看來什麼事都瞞不了魚姬姑娘。一晃三年過去,也不知道他們現在怎樣了。其實想想,世間之事不如意者十常八九,要是過于執著,反而是作繭自縛。只是人往往是不走到最后那一步,也看不清楚前面的魔障……”言語未盡,目光卻落在街面飛舞的細雪上,難以釋懷。

他記得,三年前也是這樣的小雪天,只不過地點不是在繁華的汴京城,而是在邊塞苦寒之地雁門關外……

1.荒山野驛

對于作奸犯科的獨行大盜麻七來說,被汴京第一名捕盯上,不得已逃離宋境其實是明智,也是唯一的一個選擇。只是很可惜,對他而言,那是相當倒霉的一天。即使是出關百里,麻七到底還是沒能甩開追蹤而至的龍涯,在如困獸斗一般的生死相搏之后,麻七的血濺上了龍涯的寶刀,從此六扇門發出的通緝榜上,又少了這樣一號神憎鬼厭的人物,而千里追凶格斃凶頑的龍涯卻不得不踏上白雪皚皚的來時路,重入雁門關回京復命。單騎披風沐雪而行,難免有些冷清,直到他發現在這片廣漠雪原上居然還有同路人。

前方十丈開外,有一白衣女子,羅裙拽地,蓮步姍姍,右手挽了個竹籃,上面搭了塊淺色的花布,也不知道是蓋了些什麼要緊的物事。在荒郊野外,一個年輕貌美的單身女子出現已經有悖常理,更何況是在這遼人的地界做宋人打扮。然而最為奇怪的是,這樣的寒冬腊月,便是龍涯這般身体强健的習武之人尚且加了一件皮裘大麾御寒,而那個女子卻衣衫單薄,似乎全然不把這冰天雪地放在眼中。

龍涯心中奇怪,于是催馬前行,轉眼已經追上那名女子,定眼一看,卻是個年約二十五六的美貌女郎。只見肌膚勝雪,眉目如畫,青絲松松挽了個螺髻,卻不著任何頭飾。龍涯久歷江湖自然見過不少美貌女子,比眼前的女子更姣好的雖不多,卻也見過一兩個。只是叫他意外的是這女郎一雙黑色眸子映著遍地雪光顯得分外通透,猶如墨色琉璃一般虛幻不真。眉宇之間的那份淡然坦蕩,更是超然世外。若是尋常女子,在這荒野之地遇上陌生男子,多是因循男女大妨,埋首趕路或是避在一旁。而這女郎卻只是駐足抬眼微微一笑,菱角小嘴微微上揚,那雙美得不可思議的雙目霎時間眼波流轉活色生香。龍涯猶如被人重重的在胸膛上打了一拳,竟然愣在當場,一時間不知如何言語。待到龍涯回過神來,那女郎已然又走在了前面,于是慌忙促馬跟了上去開口問道:“這位姑娘,為何在這冰天雪地的荒野孤身行走?”

那女郎也停下腳步,抬頭看看他頭上的烏紗冠自是知曉他是公門中人,于是答道:“有勞官爺相問,小女子是取道雁門關回宋土。”說的卻是一口官話,正宗的汴京口音。

“原來姑娘也是汴京人氏。”龍涯翻身下馬抱拳言道:“我是京師刑部衙門中人,在這里遇到也算有緣。姑娘一介弱女孤身行走荒野,只怕有些不妥。這里離雁門關還有三四十里地,如果姑娘不介意,不妨與我同行一起過關,沿路也有個照應。”

那女郎聞言開口言謝:“多謝官爺好意。只是怕耽誤了官爺的行程。”

龍涯心想這姑娘想必是怕我是那圖謀不軌的輕薄之人,所以婉拒,只是此地苦寒,一個孤身女子長途跋涉終是不妥。反正這匹馬也是麻七所留。不如就將這馬儿與她代步自行回國,這樣助人之余也算避了嫌疑。于是龍涯開口言道:“姑娘到底不似我這般身体强健,不如騎了這馬早早入關,也免再受此間的寒氣。”言語間只聽一陣悉悉率率,那女郎的竹籃的花布下鑽出一個毛茸茸的小腦袋,卻是一只遍体黃毛的小貓。那貓也頗為奇怪,兩眼望定龍涯,不發喵咪之聲,而是嘴角上翹成一個甚是誇張的角度,便如在笑一般發出“咕咕”兩聲。

貓也會笑?真是怪事年年有,今天卻特變多。

那女郎還未開口說話,就聽得一陣車馬之聲,兩人轉身一看,只見身后遠遠的來了一隊人馬,約有百人左右。為首的是十余名手執旗幡開路的軍士,而后是三騎施施然而行。兩者並轡而行,看上去身形雄壯。一個看似文弱的中年文生則挽韁尾隨那兩人之后,神態甚是謙恭。這三騎之后是一輛顏色絢麗的包繡馬車,想來車里的定是那三人的家眷。馬車后數十名軍士護衛列隊而行。看著一行人的旗幟衣冠,俱是遼人打扮,出自官府之列,雖然多是十七八歲的弱冠少年,但遼人身材高大,加上身披厚夾,咋看一眼似乎比之龍涯的身型還要壯實許多,眉目粗豪,有几分嚇人。

龍涯心想來時路上人煙少見,這時候倒是熱鬧得有些過分。于是將手里的韁繩塞在那女郎手里:“姑娘還是快些入關的好,那隊遼人人數不少,雖貌似帶有家眷,不是那邊塞之上搶掠的游勇。但遼宋之爭時有,避一避也少些麻煩。”說罷便要轉身離去。

那女郎笑道:“你就這樣將馬儿借我,我便是上得馬背,也不見得拉得穩韁繩。不如還是和官爺一路的好,免得被這馬儿甩下鞍來。”

龍涯心想,得,開始還在忌諱男女之妨。現在見了契丹人,倒是不推遲了。這姑娘倒是心眼活絡。罷、罷、罷,既是同路,堂堂第一名捕給你做馬倌也權當是憐香惜玉,倒也不算丟人。于是伸手將她扶上馬背,牽馬而行,雖未回頭,又聽得那籃子里的貓儿“咕咕”兩聲,龍涯眉頭微揚吐了口氣,尤自納悶那小東西偏生這等古怪。

那隊遼人倒是沒有追趕,依舊是有條不紊的前行。龍涯轉頭回望,心想看來那班遼人也是取道雁門關,這等陣仗,也不像是押送商隊貨物,算算時間,也是歲末朝宋的時候,說不得那便是遼主派出的使臣。

自百年前神宗年間宋遼修訂檀淵之盟以來,雖邊境之上偶爾也有戰事衝突,但並無大規模的進犯兵戈。每年都有遼使受命至宋土朝拜,實際卻是索要錢幣財帛之物,若是給的少了,來年邊境之上自是不得太平,若是所得頗豐,也就相安無事,便如那專門訛人錢財的潑皮惡霸一般。

龍涯啐了一口,抬眼見馬上的女郎也在回頭觀望,若有所思。龍涯心想莫非你還識得這班遼人不成,正要開口相問,卻覺得路上朔風忽而緊了起來。風方向不定,原本細鹽般的雪屑片刻之間頓時大許多,被大風刮得旋個不停!他久歷江湖,自是聽過這雁門關外“旋毛風”的厲害,倘若這時節再加上暴雪,只怕是目不能視方向不明,運氣不好便迷失荒野葬身雪中。于是伸手揭下身上的皮裘大麾蓋在那女郎身上,沉聲道:“姑娘且抱緊馬脖,咱們得趕快找個地方避一避!”說罷勉力辨明方向,拉了馬匹前行。

那馬儿從來沒有見過這等陣仗,吃了驚嚇就裹足不前。奈何龍涯手臂千鈞之力,那畜生自也拗不過去,唯有亦步亦趨。大約走了半個時辰的樣子,地上的積雪早已沒過小腿!龍涯心中暗叫不好,尋思再不找個安全的所在,只怕要糟糕。忽而遠遠看到一點燈光,于是趕緊拉了馬匹直奔而去,到了近處卻是一處貌似寺廟的庄園。

龍涯將馬牽近門廊下避風之處,方才伸臂將那女郎扶下馬背,再抬眼看那庄園,只見房屋半舊,門上匾額上書“鬼狼驛”,上面一排遼文,下面稍小的字体卻是極為方正的宋体小楷。名儿挺怪,只是見得門前破損的石雕佛門靈獸,想來這所驛站本是由寺廟改建而成。慶幸的是這里雖是遼國的驛站,卻也可留宿與人方便。龍涯心頭一寬,伸手去拍那門上的銅環。只是拍了許久也沒人來應門,而門廊外風雪呼嘯,遮天蔽日,甚是怕人!他暗中尋思,遇上這等鬼天氣,只怕那班長居寒地的遼人也少不得要吃些苦頭,正在思索之間,果見那隊人馬東倒西歪而來,到了近處,卻發現人數少了小半,想必已然折在那風雪之中!

馬車自是不見了,就連原本騎馬的三人,現在也只有先前見過為首的兩人還牽著馬,那文生卻抓著一馬的鞍蹬,舉步維艱的跟在后面。另一匹馬上還伏著一個女人,一身白色狐裘蓋住全身頭面,想必是那牽馬之人的妻房。

這麼多人擠上前來,原本寬闊的門廊頓時水泄不通,外有寒風呼嘯好似怪獸狂吼,而進了門廊的遼人自不比得龍涯知禮叩門,少不得連踢帶打喝罵連連。很快,門外的吵鬧驚動了驛站里的人,大門扎扎扎的一陣悶響,總算開了半扇,眾人早一擁而入,把門后的那個廳堂填得滿滿的。

開門的人身著雜色狗毛皮襖,面上纏著一些灰色布條,只露出兩只眼睛和鼻孔嘴唇,背心微駝。即使如此,倒不覺如何矮挫,想來伸直了腰背,應與龍涯相去不遠才是,只是肩膀頗窄,顯得有些單薄。身后還跟著十來個打雜的小廝,大多也不過十二三歲年紀。

龍涯轉眼看看一同進來的那兩個為首的遼人,不由得暗嘆一聲。只見那兩人身形魁梧過人,比起他來還高出半個頭。一人只顧照顧妻房,另一個卻神情倨傲無禮,一路呼呼喝喝,說的是契丹語言。龍涯對契丹語雖是粗通,也聽明白那人在向另一人抱怨,說什麼要不是帶著那婆娘誤了行程,也不會遇上這“半月愁”云云。而被埋怨之人卻不理會,只是柔聲安撫妻子,說的竟是不甚地道的漢語。盡管腔調古怪,神情語態倒甚是溫柔。

龍涯見狀心想,這韃子對妻房倒是愛護有加,如此看來,莫非那身披白裘的女子是宋人不成?想到這里自是多看了兩眼,一轉頭卻見與他同來的女郎披著他的皮裘大麾,只露出半張臉來,神情頗為凝重,想是遇上這等天氣,吃了些驚嚇故而忐忑不安。龍涯正打算寬慰几句,卻見那面纏布帶之人迎上前來,對眾人施了一禮,開口便是頗為流利的契丹話:“小的是這‘鬼狼驛’的驛丞,喚作老曾。三日前已然接到通令,說南院樞密使耶律不魯耶律大人、燕京節度使蕭肅蕭大人以及禮部文書卓國棟等三位大人要經雁門關出使宋土,故而早做了安排。三位大人蒞臨小處,‘鬼狼驛’頓覺蓬蓽生輝。”只是聲音甚是嘶啞,想來已然上了年紀。

龍涯乍然聽到那三人的名字,心里一凜,雖然他一直在汴京當差,但也對這三人頗有耳聞,只因七年前那場宋遼之戰。七年前遼軍攻宋,領兵之人便是當今蕭太后親侄,受封平南大將軍的蕭肅。而隨同監軍的正是大遼皇室宗親耶律不魯。當時遼軍兵强馬壯,大有逐鹿中原之勢,不想雁門關前受阻,遇上了雁門關守軍拼死抵御。雙方對峙一天一夜,各有損傷。而雁門關守軍死傷殆盡,終難擋遼人鐵騎,雁門關一度失守,遼軍長驅直入,邊城一帶慘遭屠殺洗劫,就連負責監造防御工事的工部侍郎蘇念梅也被虐殺當場,屍身懸于城樓之上五天五夜,慘狀觸目驚心。然而這場浩劫之中,原本身居雁門關刺史之位的卓國棟卻不知去向。之后便有傳聞,說此人早投了遼國,如今一見足見傳聞不虛。龍涯眼角余光瞄了瞄先前那猶自驚魂未定的文生,心想那兩個遼人倒是罷了,畢竟兩國相爭,各為其主。但這等貪生怕死賣國求榮之輩,既然在此間亮了本相,便不能輕饒了。姑且等明日風雪停了,先將那姑娘送走,再趕在這般遼人入關之前,橫豎是要那廝吃些零碎苦頭,也算告慰那些陣前枉死的英靈。

那卓國棟不知此刻已有人盯上了自己的性命,好不容易逮到恭維那兩名大遼貴族的機會,自然把先前所受的驚嚇拋在一邊,忙自動上前哈腰引見:“這位便是南院樞密使耶律大人,那位是燕京節度使蕭大人和蕭夫人賢伉儷,你等可要小心伺候,万万不可怠慢!”

那耶律不魯鼻子里哼了一聲,算是應答。而一旁一直照顧妻子的蕭肅卻轉過頭來微微頷首,龍涯一眼望去,只覺蕭肅雖身形魁梧,眉目之間倒是一股英氣,形容不似那飛揚跋扈的耶律不魯一般粗蠻。尤其是對著妻子輕言軟語的情狀,更是顯得溫情脈脈。蕭夫人此刻已揭下蓋在頭上的皮裘帽檐露出臉來,只見二十五六年紀,生得俏麗清秀,絕非遼地異族女子可比,只是神情委頓,像是有病在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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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12-17 09:49:22 |只看該作者
第3章 鬼狼驛(2)

老曾見狀忙賠笑道:“卓大人放心便是,小的這里雖是粗鄙,但各位有什麼吩咐,相信也可辦到。要酒有上好的馬奶酒,要肉有現宰的肥羊羔,要歇息,大小廂房也有數十間,被褥炭爐一應俱全,包管各位稱心如意。”說罷轉眼看到龍涯和那女郎,于是又拱了拱手:“兩位看樣子是宋人,小的這里雖非宋土,倒也可作出宋土的菜肴,高粱渾酒也釀有一些。”這番言語,卻又是地道的宋語,只是其中隱隱帶有些蜀地口音。

龍涯正想誇他伶俐,驀然心念一動,心想蜀地離此間何止千里,這人莫非也是宋人不成。本要開口相問,便聽得那耶律不魯大聲喝道:“哪來那麼多廢話?有好酒好肉只管做出來,管得我等便可,不相干的宋狗又何必去理會?”

龍涯聽得那耶律不魯這般無禮言語,心中頗為不快,若是平日早已發作起來,然而此間乃是遼國的驛站,若非形勢所迫,也不必困在這里,倘若鬧僵起來,自己一人來去自如,若是連累了同來的那位姑娘,倒是不妥。尋思之間一轉頭,見那女郎眼帶几分感激,對自己微微一笑,一時間那一腔閑氣也不知消散到了何地,索性便當作沒聽見先前的無理言語一般。

老曾見狀只是賠笑,向龍涯告了一聲失陪,又招呼小廝准備茶點招待兩人,便親自引了一干遼人向廳后去了。

這驛站依山而建,層層遞升,前廳之后便是一長排石階,石階之上是一處院落,主要是驛站中人的住所和廚房、飯堂之類。飯堂頗寬,可容納百余人用膳,卻是原本的大雄寶殿改成。正中那尊大佛還在,只是早已斑駁了面上的金漆。飯堂后又是一長排石階,上去之后又是一片院落,便是平日里安排過往商賈或使節親隨留宿的客房。大大小小也有三四十間,素牆灰瓦,也算古朴整潔。遼使的一干隨從都被安置于此,自有小廝前來伺候。再后面又是一排石階,石階盡頭是一所兩層的“回”型四方閣樓,修得雕欄畫棟,頗為精致,和下面的房舍不可同日而語。閣樓臨淵而立,背后便是數十丈的山崖,而對面的几座山卻如屏障一般圍合。此地難以攀爬入侵,只有前面石階一條道路,端的是安全無憂,乃是專為上賓所設。

閣樓內有一正方天井,正中一個井口般大小的圓形池子砌得甚是光滑潤澤,池子里白氣蒸騰,溫湯動蕩,卻是一眼熱泉,是以任憑天井處如何雪花紛飛,那池子方圓兩丈之外都不見積雪。閣樓一樓東面進口是一處花廳,兩側各有一排通往樓上的木梯,南北兩方各是一間不太寬敞的客房,而正對花廳的西面的那間乃是專門供客人洗浴用的浴場,面積足有那客房的四倍大小,內設浴房若干,各自封閉並配有青銅鑲邊的浴池,自有暗渠接引那熱泉之水入池,衣架、浴巾、木勺、香爐、無患子等洗浴用具一應俱全。

而樓上四方回廊,則僅有四間上房,分居東南西北四個方位,無一不是兼帶書房套間,寬闊舒適。東廂房在兩個樓梯之間,是四間房中最為寬大的一間,南北兩廂次之,位于浴場樓上的西廂最小,背懸崖而立,遠離樓梯,且特意加設了三重暖簾,以防外界滋擾,卻是專為女眷而設。

老曾將耶律不魯、蕭肅夫婦、卓國棟以及一名喚做茗香的侍女引上閣樓,依言開了四間上房。那蕭夫人有病在身,忌諱許多,所以單獨要了那間西廂,只著落那茗香侍奉,方便靜養。蕭肅很是体諒妻房,特意吩咐老曾再多加上兩個炭爐取暖,而他的房間便是緊靠其右側的南廂,方便照應。耶律不魯選中最大的東廂。二樓只剩下北廂,那卓國棟也不挑剔,只顧在耶律不魯和蕭肅面前阿諛奉承。安排停當,眾人各自回房休息,只等晚膳時分去飯堂用膳。老曾也抽空回到前廳接待正在用茶的龍涯二人。

龍涯正等他來,于是便開門見山的問道:“適才聽你口音,似是出自蜀地,不知我可有猜錯?”

老曾一愣,繼而開口笑道:“客官猜得不錯,小的祖籍川東,只是來此地討生活,不知不覺已有好几年,沒想到還是鄉音未改。”

龍涯微微頷首:“既然你已在此地營營數載,想必甚是了解此間的天氣,不知道這場雪明日是否會停,我等也好上路。”

那老曾哈哈大笑:“不瞞客官,這風雪自是有些門道,入冬至開春數月間便有數場之多,當地人都稱之為‘半月愁’,顧名思義便是一旦開始不刮個十天半月的,也不會消停。客官想要明日上路,只怕是難以如願。”

龍涯心想真如此言,恐怕不得不困在此地,天天對著那班遼人豈不氣悶?繼而轉頭看看身邊的女郎,忽而放寬了心情。尋思大不了天天只對著這美貌姑娘,權當其他人是青菜蘿卜便可。先前那女郎本一直未有言語,此刻卻忽然對著他噗嗤一樂,眼中俱是促狹之意,便如親耳聽見他此刻心聲一般。龍涯驀地臉上一紅,頓覺窘迫,于是干咳一聲,轉頭對老曾問道:“適才你故意先行安頓那一干遼人,想必是沒打算讓我二人與之混住,不知是何安排?”

老曾忙賠笑道:“客官所言甚是,小的已然在前院安置了一間精舍給二位……”

“一間?”龍涯的表情就像是生生儿吞下一只雞蛋,忽而聽到那女郎籃子里的貓儿又是“咕”的一聲發笑。那女郎面有嗔意,伸手在蓋著貓儿的花布上拍了一記,抬頭對老曾道:“曾先生誤會了,我們要兩間客房。”

老曾訕笑道:“對不住,對不住。小的見兩位同行,就以為兩位是……對不住,小的馬上再開一間便是。”于是引了兩人朝內堂而去。一路上龍涯只覺面如火燒,所幸那女郎一直走在身后,倒不至于讓這般窘態又讓她看了去,多少留點顏面。尷尬之余抬頭觀望,只見風雪茫茫中隱隱可見山頂閣樓燈光。

前院的客房雖是與雜役小廝混住,但也收拾得干淨整齊,被褥簾帳俱新。那女郎的房間就在隔壁,老曾也殷勤的多加了一只火盆御寒,兩人各自回房歇息,只待晚膳准備停當,飯堂鐘響便前去用膳。

龍涯關上房門,心中稍定,將身朝床頭一靠,正欲閉目養神,卻聽得隔壁的女郎在說話:“偏生你這小蹄子這般作怪,早知如此,我也不會大老遠的去尋你。也不知道哪來這般好笑,我看早晚一天得撕了你的嘴……”云云,卻是女儿家嬌憨之言,想必是在嗔怪那頭會發笑的貓儿。龍涯低笑一聲,心想這姑娘倒是有趣,那貓儿的確有几分奇異,但到底也不通人言,這般言語調教,只怕與那對牛彈琴有異曲同工之妙。大約過了一個時辰,便聽得外面“鐺鐺”數聲,聲沉而悠長飛,想來必是晚膳的鐘聲。龍涯方才覺得肚中飢餓,于是一翻身自床上躍將起來到了門邊,剛一開門。就見那女郎正捧著自己那件大麾立在門前,面色溫和:“官爺,你的大麾。”

龍涯心想這姑娘果真是不怕冷,不然也不會這麼快就來歸還,于是順手接過拋在床頭:“這一路上姑娘你官爺長官爺短,總覺著有些怪,既然大家還要一同在這里待上好些天,總應互通姓名,方不負這一場相識。在下姓龍單名一個涯字,不知道姑娘怎麼稱呼?”

那女郎淺淺一笑:“小女子姓魚,龍捕頭叫我魚姬便可。”

龍涯微微頷首,心想世上姓魚的不多,再者以姬為名頗有點周武遺風,這姑娘的名儿倒是有些意思。忽而心念一動:“我記得只說過在京師刑部衙門當差,魚姬姑娘如何知道我是捕頭?”

魚姬掩口一笑:“汴京第一名捕龍涯,誰人不知,哪個不曉?魚姬雖無多少見識,倒是也聽過不少傳聞軼事。何況同在京師,也許早有一面之緣也未可知。”

龍涯干笑兩聲,心想這般美貌的姑娘若是見過豈會全無印象,未曾料到這點虛名流傳頗廣,就連這閨中女儿也知曉,不免小有一點自得之意:“汗顏,汗顏……剛才聽得鐘響,想是開了晚膳,咱們也該去飯堂了。”

魚姬點頭稱是,兩人一同離了房舍前往飯堂。一路上雖風雪呼嘯,但園中圍牆頗高,倒不難行。雖說之前已有人清掃過園中積雪,但片刻又鋪上厚厚一層,一腳下去便沒過了腳背。兩人進了飯堂尋了一副座頭坐定,一旁早有小廝送上碗筷杯盞。龍涯不經意的回望來時路,只見雪地之上只有自己的一排腳印,而魚姬走過之處只見裙角拖拽之痕,而無半個足印,心中不免有些奇怪。心想莫非這魚姬姑娘還會那踏雪無痕的輕身功夫不成?只是這許久來,也沒覺得她是深藏不露的練家子。倘若真有那般能耐,只怕早已飛步入關,無論如何也不會和自己一道困在此處……

2.胡漢相爭

飯堂中已有二十余個遼人,驛站的小廝們一個個來回奔走傳菜,忙得不亦樂乎,准備的多是遼人的菜肴,桌上整整齊齊碼著的大銅壺里盛著熱騰騰的馬奶酒,散發著獨有的氣息。而大堂外門廊的避風之處還架起了一堆火,火苗旺盛活跳,火上架著一只肥美的全羊,不時有油脂啪嗒啪嗒滴入火堆,帶起一陣膻氣的肉香。

一個小廝正手持片刀,專揀那烤的恰到好處的肥美部位下刀,片下巴掌般大小的肉來置于桌上的大銅盤中,不多時,銅盤里已然壘成一座小山,油光閃亮,叫人垂涎。而火堆之上只剩一只羊骨架,很快便被移了去,又架上了一只肥羊。銅盤里的肉食也逐步分發到個人的桌上,桌上早配有磨得細細的香料碎,用以佐餐,只是耶律不魯和蕭肅未到,眾隨從也不敢先動手。

龍涯雖是宋人,但久歷江湖四方闖蕩,對于各地的風物飲食都曾有接觸,對于肥美的羊肉倒是頗為喜歡。本打算也來上一份,卻見魚姬皺眉掩鼻,面有嫌惡之色,便尋思她定是不喜那羊膻味,既然同桌對食,總得顧及姑娘家的感受。于是强忍心癢打消了念頭,只吩咐上一些尋常的菜品。兩人同桌而食,對飲閑談,也不覺拘束。

忽而聽得腳步聲響,耶律不魯、蕭肅和卓國棟一起前來。眾隨從忙起身見禮,方才各自坐定。那三人便圍坐一桌,老曾手捧酒壺一旁侍候。周圍的隨從也開始吃喝鬧酒,那巴掌大小的羊肉塊也是徒手抓握,用各自隨身的小刀切割,配上桌上的香料調味,徒手進食,大口吃肉,大碗喝酒。此時一小廝手提錦盒到了蕭肅面前,老曾伸手揭開錦盒,卻是些清淡的宋土菜肴,待到蕭肅過目首肯,方才蓋上盒蓋,著落小廝送去閣樓,想來定是為那抱病在身的蕭夫人准備。

龍涯心想這等瑣碎之事也要親自過目,可見那姓蕭的韃子雖凶殘好殺,但對自己夫人倒是寵愛有加,倍加呵護。

那二十余個遼人親隨就著羊肉熱酒送下些許現蒸的饃饃,約莫半個多時辰,吃飽喝足之后便起身向蕭肅、耶律不魯見禮,而后紛紛離席,魚貫而出,半盞茶功夫又進來了二十名親隨。那原本杯盤狼藉的席面也早已被驛站的小廝們收拾停當,換上了干淨的杯盞,那架在火上的烤羊也足了火候,被分割裝盤呈上,遼人們自是大快朵頤,吃得淋漓盡致。

見得眼前的情形,龍涯心想這班契丹胡虜倒是行事小心,便是在本國的驛站里也是分批飲食,就算有人想在飲食里做手腳,也無法同時放倒所有人。目光停留之處,只見狼吞虎咽的饕餮之徒,隨后低笑一聲,取了桌上的高粱酒飲了一杯,抬頭看看那堂中的佛像,對魚姬輕聲笑道:“若是佛祖見得這班韃子在佛堂上烤羊大啖,呼喝鬧酒,只怕非氣得從那蓮花座上跳將起來不可。”

魚姬淺淺一笑,伸手攜起酒壺斟滿龍涯面前的空杯:“倘若世間真有佛祖,大概在其看來世事皆是不垢不淨,縱然是如何荒唐之事,也不必過于執著,大可拈花一笑俱釋然。”

龍涯笑道:“不想魚姬姑娘還會打禪機。”

魚姬咯咯笑道:“我哪里會打什麼禪機,不過是胡亂說了一氣,倒叫龍捕頭笑話。”

就在此刻,忽然聽得一聲呵斥,卻是那耶律不魯跳將起來,神情甚是不悅。原來是把盞的老曾一時走神,將酒水斟得過滿溢出,自桌面淌到了耶律不魯的腿上。

老曾猛的回過神來,忙點頭哈腰連連告罪,想是心神緊張,口齒有些不清。見得這般情狀,耶律不魯也不好再發作,只是責罵了老曾兩句。一轉頭見龍涯神情歡愉且正看著這邊,只道是這宋人幸災樂禍。不由得遷怒于他,有心要給這不知天高地厚的宋人几分顏色,于是轉身踱將過去,面帶挑釁之色。龍涯見他過來心知其不安好心,不過他向來藝高膽大,倒也不把這孔武有力的遼人放在眼中,只是與魚姬說笑。

耶律不魯本想一上來便發作,哪知走到桌邊見得魚姬笑語嫣然眉目如畫,便如眼前一亮,再也移不開眼去,倒把過來尋龍涯晦氣之事忘了。心中尋思宋土女子果然個個俊秀,在這鳥不生蛋的鬼地方居然也有如此艷遇,就算再被困上個一兩月,也不覺無趣。思慮之間,那抓食過羊肉,油膩膩的右手已然毫不客氣的朝魚姬肩上搭去,口里笑道:“好個美貌小娘,且過來與我吃酒。”

眼看那只油手便要觸到魚姬肩頭,旁邊忽然伸了雙筷子來夾住那只不規矩的祿山之爪,而后聽得龍涯慢條斯理的言道:“耶律大人還是放尊重些好,免得髒了我這朋友身上的衫子。”

那耶律不魯平日里飛揚跋扈慣了,豈會受這等閑氣?奈何那雙細細的筷子如鐵夾一般緊緊叼住左腕,全然無法抽出手手來。這般狼狽自是怒火中燒,右肘一沉,已然飛快的撞向龍涯頭部!

龍涯冷笑一聲,只是將頭一偏,左掌包住其右肘順勢一帶,耶律不魯龐大的身軀已然從桌上飛了過去,直扑上前方擺滿菜肴酒器的一張桌子。只聽“劈里啪啦”一陣亂響,桌上的器物早被撞倒地上摔個粉碎,菜肴沾了耶律不魯一臉一身,而桌子對面坐的那個遼使隨從卻目瞪口呆的呆坐當場,因為他手里握著的一大塊烤羊肉,此刻正被橫在桌面上的耶律不魯叼在嘴里!

眾人見狀俱是一驚,雖覺滑稽,但也無人敢笑,廳堂里只見魚姬笑的花枝亂顫,聲如銀鈴。耶律不魯從沒試過在這麼多人面前如此丟臉,一翻身自桌上躍將下來,氣勢洶洶要上前動武。龍涯只是將身一晃,離了桌邊,一手撩起袍子下擺別在腰間,一手朝飯堂外的院子做了個請的手勢。

耶律不魯自然經不住這般撩撥,大吼一聲朝龍涯扑了過去,鐵夾也似的雙手早扣住龍涯雙肩,一聲發喊使出十足的力氣要摔他個四腳朝天。哪里知道龍涯便如雙腳在地上生了根似地,任他如何搖撼,均紋絲不動!耶律不魯鋼牙咬碎,只顧施展蠻力,不覺察龍涯眼中閃過一絲狡黠,驀然手里一輕,龍涯的身軀已然順勢拔地而起,自他頭頂扑過,連帶他雙手關節也被反扳過頭頂,頓時痛楚難當,慌忙撒手,一時間身軀晃蕩,重心不穩。

龍涯已然雙手著地,足尖在耶律不魯腰后一頂,耶律不魯頓時連扑帶爬的朝前撞去,雙腳在飯堂的門檻上一絆,龐大的身軀直摔進院里,在雪地上蹭出大片的空地來。這一摔看似簡單,其實也有些門道,乃是一招借力打力的絕技。那耶律不魯雖是孔武有力,卻也只會尋常軍中的格斗技,硬橋硬馬倒是無所謂,遇上龍涯,也只有任憑擺布的份儿。這一跌早摔得他七葷八素,半天起身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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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12-17 09:49:34 |只看該作者
第4章 鬼狼驛(3)

卓國棟自不會放過這等溜須拍馬的機會,一面對龍涯呼喝恐嚇,一面飛奔過去攙起耶律不魯,卻被惱羞成怒的耶律不魯一把推開,摔了個四腳朝天。周圍的遼人見得這般情狀,自是不會坐視不理,紛紛發喊亮出兵器,朝龍涯圍將過來。耶律不魯憤憤不平想找回場子,卻又對龍涯的身手卻又几分忌諱,只是揚聲呼喊,招呼一干親隨上前!

龍涯將手一攤,對魚姬笑笑,滿臉的無了奈何:“在魚姬姑娘面前作了許久的斯文,想不到還是免不了要動手動腳,大煞風景。”隨后轉眼看看周圍的遼人:“要動手還是出去的好,免得唐突佳人有失風度。”那些遼人不理會龍涯的言語,一個個躍躍欲試!

龍涯心知這以一敵二十的陣仗也不容小覷,雖手無寸鐵徒手搏擊,卻專挑來人胸腹大穴下手。他身形矯健靈動,認穴奇准,兩個回合下來,十余人均被他一一放倒,雖不見傷處流血,卻一個個血氣阻滯,痛楚難當,紛紛倒地呻吟不起。其余几人見勢不對,也只是遠遠的呼喝壯膽,上串下跳,喊殺之聲不絕于耳,卻橫豎無一人膽敢近身。

飯堂中的小廝們早驚得呆若木雞,而蕭肅也只是坐在原位觀望,神情饒有興趣,倒是一直未有言語。那老曾與卓國棟只是攙定耶律不魯,苦苦相勸。一時間人聲嘈雜,鬧得不可開交。唯有魚姬尚在淺斟小酌,菱角小嘴微微上揚,一雙妙目落在戰團之中身形靈動又出手沉穩的龍涯身上,不知不覺浮起几絲笑意。

耶律不魯心中恨極,忽見龍涯正轉身應對几名侍衛的攻勢,背后空門大開。就覺得機會難得,于是用力甩開曾卓二人,劈手自身旁一名侍衛手中奪過一柄鋼刀,便向龍涯背心劈去。龍涯聽得背后風聲,也未回頭,只是伸臂一攬,將前方一侍衛的右臂扣住,拖拽之間已將那人連人帶刀操控于手,反手一帶,便迎上了耶律不魯的刀。

耶律不魯只覺得手臂一麻,那把刀已然脫手而出。龍涯哈哈大笑,驀然將手一松,那被擒住的侍衛原本手臂反折吃痛,而今一得自由,便很自然的刀身一彈。耶律不魯只覺得眼前白光一閃,那侍衛的刀已然朝他面門橫劈而來,當真是手起刀落,寒風襲面,全然避無可避!

眼看耶律不魯的腦袋就要一分為二,眾人皆是一聲驚呼。千鈞一發之際,耶律不魯忽而雙膝一軟,頓時跌跪于地,同時只覺額頭一涼,那鋼刀貼面而過,兩條眉毛已然被剃了下來。那持刀的侍衛早嚇得雙腿發顫,耶律不魯也愣在當場,只見面容青白,冷汗淋漓,全然作聲不得。

龍涯優哉游哉的負手而立,眼神卻帶几分玩味,盯著此刻正趴在地上,左臂緊抱耶律不魯雙腿的老曾。他很清楚剛才那假手于人的一刀有什麼樣的后果,若非這老曾及時讓耶律不魯跌摔于地,此刻這飯堂中只會多出一個死人來。然而老曾那一抱看似笨拙,卻非尋常。倘若他沒看錯的話,應是“沾衣十八跌”中的一式,只是原本應用腿腳抵壓對方關節的制敵之法被其用手臂完成,看似狼狽而實際卻頗為精妙。‘沾衣十八跌’乃是昌州阮家堡的獨門絕學,江湖上可以用得這般出神入化的,絕對不超過三個人,而其中一人,恰巧是龍涯昔日在刑部衙門中的至交好友,因時常在一起切磋技藝,所以他一眼便認得這招式。再看那耶律不魯額頭上光溜溜的狼狽模樣,不由得几分好笑,心想此人飛揚跋扈貪花好色,也活該有此一劫。

周圍的遼人初時還呆立不動,等緩個勁來又一個個呼喝叫罵,當真上來生事卻又不敢,端的是輸人不輸陣。忽然間聽得一聲斷喝,一直坐著的燕京節度使蕭肅開了口。

“都給我住手!”

原本鬧哄哄的飯堂頓時靜了下來,蕭肅穿過人群走到龍涯面前,上下打量一番:“你的功夫不錯。”

龍涯笑笑:“還成吧,用來恃强凌弱調戲民女什麼的還差了些火候。”

蕭肅原本臉色平靜,忽然咧嘴一笑:“兄台不用皮里秋陽指桑罵槐,此事原是耶律大人酒后唐突,雙方就此收手也少一番紛爭。”

龍涯微微一笑:“也好,如此也免得多費手腳。”說罷負手轉到桌邊坐下,開口對魚姬言道:“剛才一番胡鬧驚擾了姑娘,在下自罰三杯如何?”

魚姬掩口一笑:“龍捕頭說到哪里去了,一番風波也因魚姬而起,理應魚姬敬酒三杯,酬謝龍捕頭解圍之誼。”說罷舉杯相敬。兩人對飲三杯,全然不把一干遼人放在眼中。

遼人們雖氣憤難平,但既然蕭肅已然發了話,自然也不會再來生事,卓國棟早將耶律不魯扶了起來,朝后院山上的閣樓去了。

龍涯冷笑一聲目送那卓國棟架著耶律不魯消失在門外,心想此人果真是不放過任何一個向遼人獻殷勤的機會。如此狗腿本色,生生而百搭了一張人皮。而轉眼看看同樣點頭哈腰的老曾,心頭卻疑竇叢生,尋思那人既有如此好的功夫,又怎麼會留在此間做小伏低?

晚膳用得這般峰回路轉,這飯堂里也沒几個人再有心情大快朵頤,龍涯與魚姬自行回住地歇息。

一夜風雪交加,雖說房中已然加了炭爐,但外面天寒地凍滴水成冰,連帶那紅艷艷得炭火也不覺如何溫暖,龍涯早上起來洗漱完畢,信手推開窗戶,只見檐下垂掛著大大小小的冰掛,最長的已逾丈余,正好頂在窗戶外,使得窗扇也不可盡開。

外面院子里有几個小廝正在清掃積雪,以木車裝運運走,腳步挪移之處,只見積雪蓬松過膝,可見昨夜風雪何等肆虐無度。

龍涯心想這等寒天,隔壁的魚姬依舊是衣衫單薄,姑娘家身子骨單薄,若是受了風寒倒是不妥,正想過去探望,就聽得魚姬在外面輕喚:“明顏,明顏,你這小蹄子跑到哪里去了?”

龍涯拉開門,見魚姬正在走廊上四處尋覓,于是上前問道:“可是貓儿不見了?”

魚姬面露几分焦急:“正是,早上起來就不見蹤影,也不知道跑去哪里頑去了。”

龍涯笑道:“外面風雪交加,這小東西也不太可能跑到外面去,大概就在這些房舍之中,我且與你同去找便是。”

兩人一道沿著走廊而行,不時的推開兩邊的房門輕喚,只是一路行來也並無所獲,直到一間房門虛掩的屋舍前,便聽得里面有些動靜,推門一看,只見那貓儿正伏在房間一隅的花几上,猶自梳理毛發,全然一副好整以暇的悠閑模樣。

魚姬上前抱起明顏,伸指點點那貓儿的腦門嗔道:“原來你在此處,倒叫我好找!”

龍涯轉頭看看屋里的陳設,只見一應家具都收拾得干干淨淨,被褥也疊得整整齊齊,便是火盆的銅邊也被擦得發亮,半點碳渣都沒沾惹,想來這屋子的主人必定是個喜潔嚴謹之人。

那貓儿所伏的花几后面的牆上還懸有一副字畫,畫的一處花窗,花窗外海棠怒放,蜂蝶縈繞,春意盎然。而畫內的案几上羅列几許紙筆墨硯,還有一只瘦長花瓶,瓶里一支枯梅,花朵早已凋敝,但枝折嶙峋,頗見風骨,而那枯梅之上猶有一只墨色蝴蝶翩翩飛舞。左上角卻是几行小楷,字跡娟秀端麗,似是出自女子之手。那几行小楷卻是一闕名為《水調歌頭》的詞句。

天本饕餮徒,歲寒饌新鹽。

染得硯台墨韻,奈何禿筆難全。

昌州子弟猶在,誰記年少輕狂,棠香舊園事?

落拓雁門去,消愁借酒寒。

怎平怨,無明念,付流年。

狼煙未冷,碎夢驚心瓦礫難全。

惜慕西市腊梅,枝折蕊碾湮于塵,魂香亦如故。

何談新歲至,恨遺庚寅間。

魚姬見龍涯專注此畫,嫣然一笑:“看來龍捕頭對字畫丹青之道也頗有研究。”

龍涯哈哈大笑:“我不過是俗人一個,哪里懂得風雅之事,只是覺得這畫有些怪異,看那窗外景致,似是繁花似錦的春天,而房中又怎麼還會有早已枯敗的腊梅?”

魚姬搖了搖頭:“不是枯敗的腊梅,而是梅死香魂在,要不然,怎麼還會有蝴蝶流連不去?你看那詞的倒數第二句,不是把這思慕懷念之情寫得很是入骨麼?”

龍涯微微頷首:“經魚姬姑娘這般解讀,果然是有些意境。不過看那最后一句,似乎這字畫是出自庚寅辛卯交替之際,而字畫未嘗泛黃,也不可能是年代久遠之物,算算年時,應是出自七年前。遺恨二字,似乎寫這詞的人心有恨事難解。”話一出口,又見畫上的海棠春色,不經意的低吟那句“昌州子弟猶在,誰記年少輕狂,棠香舊園事?”忽然想起一事來。

以往常有文人哀嘆人生几大恨事,卻是鰣魚多刺、海棠無香、金橘多酸、蓴菜性冷等,那畫上的海棠蜂蝶縈繞,其意境分明是指有香海棠。這普天之下,唯有昌州海棠有香,是以自古以來便有海棠香國之稱。這畫卷中詞與畫的內容與昌州都有著關聯,而昌州地處川東,想來此地便是那老曾的臥房。加上昨日老曾露的那手功夫,足見其與昌州阮家堡淵源頗深!

魚姬見他皺眉思索,也只是會意一笑:“現在明顏也找到了,咱們還是出去吧,到底這也是別人的房間。”

龍涯點頭稱是,只是退出房外掩上房門之時,目光仍在那字畫上注視良久。兩人離了房舍,經院子前往飯堂用早膳,只見院中積雪已然清空,雖不時有鵝毛大雪自空中飄落,但也無法凝聚,不多時也化為雪水,自院中溝渠排盡。

魚姬伸足在地上一捻,隨即笑道:“我道他們使了什麼法术,原來是在院里的石板地上撒了粗鹽粒,所以雪化得特別快,難以像昨晚一樣堆積起來。”

龍涯笑道:“果然是個好辦法。”抬眼望去,見那飯堂中已有不少遼人,一個個見得他進來,面上都有些畏懼之色,想是昨晚一戰都吃了些驚嚇。龍涯嘆了口氣,心想那般胡鬧一場,居然搞得這些如虎似狼的遼人一個個成了見了貓的耗子,看來這世上還是拳頭出道理。隨后與魚姬仍選了昨晚的座頭坐定,招呼小廝,要了些包點面食,一同吃了。

外面風雪肆虐,而后院又是遼人聚居之地,更無什麼景致可看,除了回房外,也只有留在這飯堂聊天賞雪打發時間。這般笑語嫣然,天南地北無所不談,龍涯倒是頗為吃驚的發現眼前這個柔弱女子心中見識匪淺,旁征博引妙語連珠,卻非尋常人家的女儿可比。既言語甚歡,配上茶點溫酒,似乎這漫長的時間也不是那麼難以打發。

中途也見得蕭肅與卓國棟來飯堂用餐,卻始終不見那耶律不魯,必然是昨夜被剃去一雙眉毛,失了顏面所以無臉出來見人。不多時便見老曾左臂挽了兩只食盒行色匆匆而去,想來是送飯食與耶律不魯和病中的蕭夫人。

3.迷離詭案

不知不覺的又到了晚膳時刻,眾人齊集,便是那耶律不魯也悻悻而來,但見額上兩道黑痕,卻是以女子妝容所用的石黛描上,大概是他親手描繪,因為不諳畫眉之道,所以眉形粗糙,左上右下,說不出的滑稽。眾人見得這等模樣,雖覺好笑,但一個個也顧著耶律不魯的顏面,强自按捺。

龍涯低笑一聲,只是抬手對著魚姬點了點眉梢。魚姬自是知道他在取笑那無眉的耶律不魯,想想昨夜之事,也不由得忍俊不已笑出聲來。就連她懷里揣著的那頭貓儿,也跟著“咕咕咕”,甚是不甘寂寞。聲音雖輕,但對那灰頭土臉的耶律不魯而言,卻甚是刺耳,想要去尋晦氣,又忌諱龍涯功夫了得,唯有重重的哼了一聲,起身踢翻一只凳子泄憤,頭也不回的奔后院去了。

蕭肅本與那耶律不魯有些嫌隙,也懶得去理會,只顧就著桌上的酒水芸豆,等待小廝們上菜。老曾頗為伶俐,忙招呼小廝准備菜肴酒水,要親自與耶律不魯送去。蕭肅自是記掛著自家妻房,也點了几道菜肴要他一道送去,隨后還多說了一句:“適才夫人對我言道,說昨夜雖上了三只火盆,但外面風雪大作,寒氣逼人,一夜也未睡得踏實。今晚且再加上几個。”

那老曾點頭哈腰的應道:“這里夜間的確是非常冷,但房里火盆太多,只怕碳煙熏著夫人,不如小的且開了夫人樓下的房間,備上十余只大火盆,燒旺炭火,這樣隔著一層樓板,也可保夫人房中溫暖,又不必受那煙熏火燎。”

蕭肅滿意的點點頭,心想此人倒是想得周到,于是自懷中摸出一錠紋銀賞與那老曾。老曾歡天喜地的拜領了,口里自是千恩万謝。而后小廝們紛紛傳菜入堂,只因此時外間風向朝東,逆風雪而行無不鬢角眉毛泛白,胸前肩頭也積了不少雪屑。所幸早有准備,一應菜肴俱是以木蓋封合,不走一點熱氣,待到了桌上揭去木蓋,頓時熱氣騰騰,香氣四溢。

蕭肅自斟自飲,也不理會其他人,便是一旁的卓國棟舉杯相敬,也只是隨意虛應,不假辭色。那卓國棟看在眼里,心想這般變著方儿討好這蕭肅,蕭肅還是待自己甚是冷淡,比之那性情暴躁的耶律不魯,卻是更難親近。此番和這兩人一道出使,便是想趁機籠絡,為自己搏一個富貴前程。而今看來,要求富貴升遷,還是在耶律不魯方面下功夫比較划算。恰巧又有小廝將送予蕭夫人和耶律不魯的食盒奉上,便起身拜別蕭肅,親自拎了耶律不魯的食盒朝閣樓而去。

剛剛出門,忽而以手護頭退了回來:“怪哉,怪哉,這等風雪天怎生下起雨來?”而后自門廊的竹架上摘了一只斗笠罩在頭上,神色匆匆離去。

老曾聞言也到門外一看,卻不曾見得半點雨滴,依舊是漫天風雪,簌簌而下。過了一會儿,又有兩個小廝挑著擔子穿堂而過,卻是些木炭火盆之類的雜物,老曾對蕭肅言語了一陣,便左手攜了給蕭夫人的食盒,押著兩個小廝將木炭火盆朝閣樓而去。龍涯的目光落在老曾那彎腰駝背的卑微背影上,忍不住嘆了口氣,心想此人原本定是個人物,哪至于在遼人面前這般形狀?

不多時,晚膳的主菜上得堂來,小廝們送來一個個小銅爐子,每張桌子上放了一個。然后配上一只盛了湯水的銅鍋,鍋蓋一揭,只見湯水乳白,熱氣渺渺,香氣馥郁教人食指大動。湯中沉浮有不少肉食,面上飄著些紅棗枸杞之類的溫補藥材。另有備好的生鮮食材,可依個人喜好取來燙食。雖不比得昨夜烤羊一般誘惑張揚,卻令有一番滋味。配上桌上的高粱美酒慢慢品嘗,倒是驅寒暖胃的好法子。

眾人圍爐而坐,大快朵頤,一個個吃的大汗淋漓,熱氣騰騰。中途也有小廝上前添湯加炭,那一眼眼爐火騰騰,鍋中濃湯滾了又滾,整個堂里都是湯鍋的鮮香和淡淡的藥材味道,坐的越久,便越教人停不了口,一頓飯吃了一個半時辰,外面天色已然盡黑,居然還沒人離席。

忽而聽得腳步聲響,那老曾已然領著兩個小廝回來,只見空著兩副擔子,三人都是一身煤灰,兩肩積雪,看著甚是狼狽。那老曾到了蕭肅面前回話:“小的已在夫人樓下的房間點了十數只火盆,炭火旺盛,已將夫人房中焙暖,夫人便著落小的將房里原有的三只火盆撤了兩只去大人房里,而今已然燃得頗為旺盛。”

蕭肅微微一笑,心知他這是又來討賞,于是又給了他一錠紋銀打發了去,便起身離席回閣樓探訪妻子。

飯堂的晚膳已近尾聲,余下眾人也漸漸離席,各自回房,另換了一批人來,如此往復了三批,所有遼人都用過晚膳,方才見几個小廝開始收拾席面。倒是只有龍涯魚姬桌上的湯鍋一直在“啵啵啵”的沸騰,兩人談天說地,直到一更天方才熄了爐火回房歇息,而后自有小廝打掃殘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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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鬼狼驛(4)

約莫四更時分,外間風雪大作,風中隱隱傳來几聲悠長的怪叫聲,似是狼嚎,但卻透著尖銳。龍涯本未睡沉,加上素來警惕,自是翻身起來,心想這驛站地處山野,周圍有狼也不稀奇,只是這等風雪天,便是有狼,只怕也是縮在窩里,哪里可能這個時候回來這人煙密集之處轉悠?正在疑惑之間,忽然聽得外間腳步散碎,想要推窗觀望,哪里知道那窗扇早已被冰雪凍住,紋絲不動,而此刻門外腳步更是散亂,開門一看,卻是驛站的小廝們紛紛披衣而出,一個個神情緊張!

龍涯心想這又是鬧的哪一出?正要相問,便聽得風雪之中遠遠傳來一聲女人的尖叫,聲音凄厲非常!

龍涯不由一驚,尋思這驛站之中,總共也只有魚姬、蕭夫人和蕭夫人的侍女這三個女子,那尖叫聲隔得如此遠,自然不是隔壁的魚姬,難不成遠在閣樓之上的蕭夫人出了事?正在思慮之間,魚姬也披衣開門出來,手里還攬著那頭貓儿,神色茫然:“出什麼事了?”

老曾左手里提了個燈籠匆匆而過,也是披衣在身,發髻散亂,就連臉上的布條都松垮垮的勉强堆在臉上,見得龍涯魚姬二人,便開口言道:“二位還是和我們一起過去看看,千万不要單獨行動,須知性命攸關!”說罷與一眾小廝一起快步離去。

眾人手里不是拎著掃把鐵鏟,就是握著柴刀菜刀,甚至還有人操著擀面杖掌著燈籠火把,一個個如臨大敵!龍涯見狀也不敢怠慢,轉身自床頭取了隨身寶刀,對魚姬言道:“事出突然,我們也去看看。”

魚姬點頭稱是,兩人快步跟上驛站中人,等過了后院,一干遼人也被驚了起來,便是守夜之人,也一個個睡眼惺忪面面相覷,不知所措。

龍涯心想這一干遼人難不成全是酒囊飯袋,上面出了那麼大的動靜,居然還全無應變之策,倘若是大宋的使臣近隨,此刻只怕早到了那閣樓里。言語之間,那一干隨從也知事關重大,于是數十人一道奔最高處的閣樓而去,路經閣樓前的台階,原本白雪覆蓋無半點痕跡的階面頓時布滿眾人的腳印,積雪厚過小腿,加上風雪呼嘯,行走甚是吃力。

進得花廳,只見那閣樓的二樓上已然亮起几處燈火,蕭夫人門外的走廊上一個侍女打扮的女子正伏在欄杆上嘔吐不已!

龍涯見得這等情狀,心知必是那蕭夫人房里出了大事,情急之下將身一縱,攀在二樓欄杆上一翻身,已然上了二樓,掀開蕭夫人門外的房門內的門簾一看,只見蕭肅神色凝重,正摟著妻子柔聲寬慰,而那鐵塔似的耶律不魯此刻卻面容抽搐,雙眼發直,一臉驚怖之色死死盯著窗外!

龍涯順著他的眼光望去,只見那洞開的窗口所對應的是一片白皚皚的山壁,而那山壁之上越低于窗戶下沿之處有一黑影,龍涯定睛一看,不由倒抽一口冷氣!

這屋中懸了兩只燈籠,光線柔和,是以龍涯看得分明,那黑影竟是晚飯時才見過的卓國棟。只是此時,雙目圓瞪,面目扭曲,赤腳空懸,只著中衣,一只冰錐穿胸而過將其牢牢釘在山崖之上,遍体血肉模糊,也不知是被什麼尖利之物抓撓成這般慘狀,只見胸腹大開,腸肚內髒流了一身,下淌的血水早凝成一條長長的冰掛懸在腰腹,死狀甚是恐怖!

而最匪夷所思的卻是,那山壁與閣樓之間相隔十丈遠,之間並無任何相連之處,只有一片數十丈深的山谷,只見白雪皚皚,在這夜色中甚是醒目,窗外朔風席卷雪花飛舞,聲如鬼怪嚎叫,甚是怕人。

那卓國棟怎麼會這般慘狀死于那山壁之上?

龍涯心里打了一個突,心想那雜碎雖死不足惜,但這等情形也未免太匪夷所思。閣樓與山壁之間寬約十丈,世上斷然沒有人有這樣的輕身功夫可以凌空虛步而過,更何況還要背負那百余斤重的卓國棟。若是自山壁下方攀爬而上,也是絕無可能。那山壁陡峭積雪自是難以攀爬,更何況是在風雪大作的時侯。

然而屍身遠在山壁之上,自然也無法將其弄回此地詳加檢驗。縱然是等到風雪停止,將屍身弄下來,然此間苦寒,雖說可以保存屍身不腐,但早將屍身凍得青紫變色,也無法推測其具体死亡時間。晚飯時分卓國棟離席到現在,也有五六個時辰,也不知中間究竟還發生了什麼。

正在思慮之間,聽得腳步聲響,自是其余的人都陸續到了。老曾先行入內,下意識的朝洞開的窗戶一張,自是一聲驚叫,癱坐于地,神情甚是惶然,口里喃喃到:“是鬼狼……是鬼狼……鬼狼又回來了!”

龍涯心想此人按理說不會如此膽小不濟,卻不知道他所說的鬼狼是什麼,忽然心念一動尋思這等詭事血腥恐怖若是驚嚇到外面的魚姬可是大大不妥,于是揚聲道:“魚姬姑娘留步,切莫進來。”

“嗯”魚姬在門外輕輕的應了一聲,也不問緣由,果真留在外面不再入內。

龍涯轉眼看看房中眾人:“雖說此等慘事太過突然,大家都聚在這里也不是辦法,不如下去樓下的花廳,再從長計議。”

蕭肅看看懷中驚魂未定的妻子,也覺龍涯言之有理,于是開口言道:“也對,咱們先下去,且將這屋封閉,一切器物都不可移動。”說罷將妻子環抱于臂,走向門口,原本擠在門口的眾人自然讓出一條道來。耶律不魯好容易回過神來,開口招呼眾人出門。一干人等遇上這等凶險詭異之事,自然走得飛快。

龍涯見老曾還癱坐于地,于是伸手挽住他右臂想將他攙起來,誰料著手發硬,渾然不似生人的肢体,龍涯驀然一驚,遂回想起來這老曾一直以來都是以左手行事,而從未用過右手,莫非他的右臂早已廢了不成?思慮間已然將老曾扶了起來攙出門去,見魚姬仍留在門邊未曾離去,不由得心頭一熱,心想原來她還在此等我,于是柔聲道:“煩勞姑娘相候,適才不讓姑娘進去,也是不願驚嚇到姑娘,且先離了此處,再作打算。”

魚姬微微頷首面露一絲微笑:“多謝龍捕頭牽念,魚姬既是與龍捕頭同來,豈有先走之理?他們都在樓下,咱們也下去吧。”

龍涯點點頭,依舊攙了老曾與魚姬一路同行,到了樓下花廳,只見一干人一個個面色惶然,尤其是老曾、茗香和蕭夫人三人,更是惶惶不可終日。

龍涯轉眼看看茗香和蕭夫人,開口問道:“剛才就是二位最先發現屍体的?”

蕭肅聽得龍涯言語,自有几分不悅:“你這般說話,是否在盤問我夫人?”

龍涯搖頭道:“不敢,只是出了人命,照理也該問上一句,雖說這里是遼境,死的也是你們遼國的人,但是大家同在此處,問清楚狀況也不是壞事。”

那蕭夫人原本神色驚惶,歇了許久,總算緩過氣來,伸手拉住自家夫郎:“大人,這人的言語也有些道理,且不用計較,我說便是。”聲音雖還有些發顫,但言語溫婉。

蕭肅聽得夫人言語,臉色稍稍平和,微微點頭。

蕭夫人接著言道:“適才本在安睡,只是有些口渴,便叫醒茗香斟來茶水,忽然間就聽得一陣野獸嘶叫,接著一聲巨響,好像是什麼木什破了,緊接著見得窗外黑影一閃而過。”

龍涯微微頷首,心想又是那怪聲,而后轉頭對茗香問道:“如此說來,開窗發現屍体的便是這位姑娘了?”

茗香點點頭:“我把窗戶推開一點,不料外面風大,竟然將窗扇卷得大開大合,我好不容易拉住窗扇,就聽得夫人一聲驚叫,頓時倒地昏厥。我朝窗外一看,就看到卓大人他……然后隔壁的大人就聽得聲響闖了進來,見夫人倒在地上,忙上前探視。我實在忍不住,就衝到外面回廊上去吐了,然后耶律大人也自房里出來相問。”

魚姬聞言開口言道:“也就是說,第一個發現屍体的應該是蕭夫人,而這位姑娘是第二個。”

耶律不魯顫聲道:“說這些有什麼用?那卓國棟死的這般蹊蹺,只怕不是人為。”

龍涯面有譏誚之色:“不是人為又是怎麼回事?如果我沒記錯的話,最后看到那卓國棟,卻是提著食盒給你送飯去了。”

耶律不魯惱羞成怒道:“你這意思,好像是懷疑我殺了那廝?”

“我沒這麼說過,但是這閣樓里也沒住几個人,這位夫人和那侍女都是弱質女流,也沒那個氣力殺人移屍山崖之上。那位蕭大人離席回房之時都已是你離去個半時辰之后,況且還有妻房要照料,是以只會在他所住的南廂和夫人的西廂停留,姓卓的北廂門口靠近樓梯,離你住的東廂門口不過一步之遙,要是他自內廊而過去姓卓的房里,你是習武之人,自會有所覺察。”龍涯言道:“所以我有理由相信你是最后一個見過死者的人。”

耶律不魯不由語塞,片刻后悻悻言道:“那廝的確送食盒來我房里,不過我嫌他絮絮叨叨,打擾我用飯,恰好房里沒熱茶了,便讓他出去叫那老曾送茶來。我聽得姓卓的在樓下喝罵,而后是個小廝送來的,姓卓的自回了北廂。”

那茗香此刻開口道:“這個我和夫人也聽到了,卓大人在隔壁房里發脾氣,摔東西。”

“他發什麼脾氣?”蕭肅問道。

茗香搖搖頭:“他說的漢人言語,速度快,我沒聽懂。”

蕭夫人悄聲道:“妾身聽得卓大人在抱怨說什麼拍到馬蹄上了……”

“是馬屁拍到馬蹄上了吧?”龍涯哈哈大笑,一干遼人均對他怒目而視,他也權當沒看見:“接著呢?”

“接著……隔壁就一直有響動,想是卓大人心情煩躁來回踱步。本想過去看看,哪知那時候夫人頭痛的病儿又發了,只好寸步不離的一旁侍候。”茗香怯生生的言道。“直到老曾進來請賞,夫人便吩咐我給了一兩紋銀打發他走,之后大概又過了半盞茶的樣子,卓大人房里才安靜下來。而后大人便回來探望夫人了……”

蕭肅微微頷首:“不錯,我去西廂之時天色已晚,想來那時隔壁的卓國棟已然安歇,所以並沒有聽到什麼響動。”

“如此說來,很有必要去北廂看看了。”魚姬接口道。

“適才我已然前去看過,只見滿地木屑碎片,窗洞大開,床榻附近有少量血跡,很明顯是有什麼自窗口闖入,將正在安寢的卓國棟自這窗口掠了出去。”蕭肅皺眉道,“但是窗外卻是一片絕壁,離那山崖的距離比西廂離山崖的距離遠出一倍有余,夫人見到的黑影必定是凶手擒了卓國棟,自西廂窗外而過,再至對面山崖棄屍。只是這十丈之寬,又無什麼橋梁通道,而外間更風雪大作,視線模糊,這等行徑卻也非人力所及。”

“是鬼狼……是鬼狼,我們一起上來的時候,那雪地里一個腳印都沒有,而閣樓里只有蕭大人夫婦,耶律大人和茗香姑娘四人,只有鬼狼才可以這般來無影去無蹤,才可以將卓大人拖到對面的山壁之上!”老曾的聲音嘶啞而顫抖,雖然臉上蒙著布條,但神情卻甚是驚恐。

龍涯眉頭微皺:“你所說的鬼狼是誰?”

老曾顫聲道:“鬼狼不是誰,是怪物!”他的呼吸有些急促:“以前這里是座寺廟,飯堂那尊如來佛像就是專門用來鎮住鬼狼的。當初改建之時,本打算遷走佛像,誰料剛一移開,鬼狼就出來了,人身狼頭,嗜血如命,一上來就將十余個做工的伙夫撕咬成碎片!”說罷他的左手緊緊抱住右肢,眼神甚是悲苦:“我的右臂也被它一把撕了下來,要不是一個游方僧人來得及時,只怕早進了那怪物的腸胃。那僧人將佛像移回原位,將鬼狼重新鎮住,只是言道這般非長遠之計,這寺廟的靈光日漸消逝,鬼狼遲早也會從佛像下面再出來傷人害命,不想果真一語成真……”

龍涯注視老曾,目光移到他的右臂上:“你說你的手是被鬼狼廢掉的,那為何你還要留在這是非之地?”

老曾哀嘆一聲:“要是走得掉,小的早走了,只是接了官家的委任,豈可說走就走?小的家小俱在燕京近郊,委實走不得。”說罷伸手揭開臉上的布條氈帽,拉開身上的皮裘,露出木質的假肢來,只見頭發花白,臉上几處長而深的爪痕橫跨整張臉,傷處皮肉卷曲參差,面部扭曲,早看不出本來面目,尤其是那右臂的斷口齊肩,傷處斑駁不規則撕裂,著實叫人不忍再看!

龍涯也不由暗自心驚,心想難道世間真有這等怪物不成?這樣一來,似乎卓國棟之死也完全說得過去了。在場眾人皆是沉默不語,無不忐忑。

“事到如今,咱們最好還是多加防范,這閣樓獨處一隅,已然出了人命,自也住不得人了。”蕭肅沉吟片刻,轉頭對耶律不魯道:“這半月愁才過數天,還有十天左右光景。且搬到后院與眾人同住,也可守望相助。”

那耶律不魯雖不舍這高床軟枕,但說到底還是性命要緊,連連點頭稱是。

而龍涯卻依舊眉頭深鎖,雖說行走江湖多時,也聽過不少怪力亂神之說,但從未親遇,而眼前之事卻太過匪夷所思,更隱隱覺得此事並不簡單。轉眼見魚姬眼望老曾,頗有悲憫之色,不由心念一動,心想那許多平日里耀武揚威的契丹漢子遇得這等事尚且擔驚受怕自顧不暇,她這樣一個女儿家為何無半點懼色,反而另有所感?莫非她也不相信這鬼狼一說不成?

4.疑竇叢生

言語之間,一干侍從早已去蕭肅夫婦和耶律不魯房中取了隨身細軟,搬去眾人聚居的后院,耶律不魯在此間吃了驚嚇,自是走得比誰都快,而蕭肅自是扶了妻子,攜了茗香緊跟其后。

老曾小心張羅一切,眾人也紛紛離了閣樓,轉眼見龍涯仍杵在那里,于是上前言道:“這位客官,現在天還沒亮,形勢凶險,大家還是呆在一起比較安全一點。”

龍涯本就滿腹疑竇,聽得老曾言語,只是咧嘴一笑:“常言道最危險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真有什麼鬼狼妖怪,自是奔那人多的地方去。何況我皮糙肉厚,不中吃。”他本就有心要留下調查一番,豈會這個時候離去?言罷轉頭對魚姬笑笑:“不知姑娘如何打算?”

魚姬笑道:“自是與龍捕頭一並留下,想來有什麼風吹草動,也可保周全。”

龍涯心頭一熱,心想萍水相逢,她居然將自身安危交托我手上,得她這般信賴,別說是一頭鬼狼,就算是竄出來一群三頭六臂的羅剎惡鬼,橫豎也得一一打殺了。無論如何,也不容旁人傷她分毫……

老曾見兩人神情,也不多言,只是拱手一禮便退了出去,偌大的閣樓里只剩龍涯魚姬二人,而外間風雪呼嘯,也只是比先前更猛烈而已。龍涯自花廳的檐下取了一個燈籠,便與魚姬一起再至二樓西廂。

那西廂雖窗口大開,但依舊甚是溫暖,原本燈光柔和,而今加上這個燈籠,也亮出許多來,燈光過處可見窗外雪花紛飛,朔風漫卷,而那被固定在對面山崖只上的卓國棟的屍身此刻也大部分被席卷的雪花覆蓋,就像一個花花白白的破舊布偶,不似先前才見到一般凄厲嚇人。

“這山間的雪也下得太大了,從發現屍体到現在也不過兩盞茶時間,就被包裹成這樣。只怕得等到來年開春,冰雪消融才可把他弄下來。”龍涯沉吟道:“如此看來,他遇害的時間應該是在被發現之前不久,要不然以這等風雪,早就看不清面容了。只是要將他從閣樓移到對面的山崖,也確實頗為詭異。”

魚姬轉眼看看龍涯,開口問道:“難道龍捕頭真的相信鬼狼之說?”

龍涯搖頭道:“自是不信,若是信了,此刻我早和那群遼人一道躲后院去了。只是此事的確過于匪夷所思,這山谷足有數十丈高,距離對面山崖也有十丈之遠,要在頃刻之間將姓卓的背下谷去,再攀上半高的懸崖,這天下只怕沒人做得到。除非是在閣樓與山壁之間架一座肉眼不能見的橋梁,只是那等神跡比之鬼狼之說更為荒誕。”

魚姬笑笑道:“說不定真有這樣一座橋也不一定,聽過過河拆橋之說,過谷拆橋也不算如何誇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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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12-17 09:50:01 |只看該作者
第6章 鬼狼驛(5)

龍涯將燈籠遞出窗外一照:“要真有拆橋這回事,那能支撐兩人体重的橋拆起來動靜必定不小,下面山谷里也應該留有痕跡殘骸。可是剛才一到此處我便看過下面,只見白茫茫一片,不見半點雜色。”言語之間外間朔風飛卷,那燈籠一歪,里邊的燭火登時將燈籠紙皮點燃,龍涯惋惜的嘆了口氣,一松手,那燒著的燈籠已然化作火球墜落窗下,撞到樓下窗外一個黑黝黝的物事,而后滾落山谷,霎時熄滅。

“那是什麼?”龍涯奇道,兩人一道出了房門轉去樓下,推開西廂下方正對的房間,只覺得一股熱浪襲來,放眼望去,只見房內數門關閉,卻是閑置的浴房,其中正對樓上臥榻的那間浴房門卻開著,雖不曾掌燈,但內有紅光,仔細一看,只見浴房正中的包銅浴池里密密匝匝的排列著十余只大火盆,里面炭火旺盛,不時啪啪作響。

魚姬伸手在浴池的銅邊上一碰隨即飛快的收回手來:“好生燙手,只怕是打只雞蛋,頃刻也煎得熟透了。”

龍涯笑道:“看來那老曾為討好姓蕭的遼人,倒是花了些本錢,有這樣一只巨大的火盆烤著,無怪西廂如此暖和。”說罷走到窗邊推開窗戶朝下一看,只見窗下是一只兩尺寬三尺長的木雕龍頭,剛才燈籠撞上的正是此物,再左右看看,只見旁邊並排還有几只,分別對應那几間浴房,龍涯微微思索,豁然開朗,心想這里既然有几個浴池,必定也有各自的排水口,想必都設在龍頭里。于是蹲身巡視浴池。果然在正對龍頭的一邊發現杯口般大小的一個圓孔,在伸手一探,只覺同樣炙手,只是圓孔內另有填充之物,想必是封水的塞子。

“看這驛館雖不見得如何奢華,但這浴房的設施倒是比汴京最大的浴肆更為考究。”龍涯喃喃道,眼光放在窗外的龍頭上,而后看看對面山崖上正對此處的卓國棟的屍身,只見白茫茫一片,早蓋住了那一幕血腥場面,唯有一個模糊的人形輪廓。

“此人雖投敵賣國,死不足惜,但落得這般下場,也甚是可憐。”龍涯嘆了口氣:“想必那凶嫌必是對此人恨之入骨,要不然大可一刀結果了,而不是開膛破肚懸屍山崖之上。”

魚姬微微頷首:“確實如此,對了,樓上北廂應為案發之地,不如也去看看有沒有什麼蛛絲馬跡。”

龍涯笑道:“魚姬姑娘所言甚是,姑且上去看看。”說罷兩人先后上了樓,進入北廂。

時至五更,外間天色漸明,是以房中未掌燈,也可勉强看清,只見床榻邊的窗戶大開,外面的寒風夾著飛雪正往屋里灌,滿地的窗欞碎片。而床榻之上被褥凌亂,離床不遠的兩個火盆倒扣于地,傾出不少炭渣灰燼。

“看來確如那姓蕭的所說,這卓國棟果真是被來人自窗口掠出去的。”龍涯走到床頭,伸手拎起被褥中夾著的卓國棟的外袍,只見邊幅上破損了四條長長的痕路,正如猛獸的爪痕一般。而里襯的皮毛上早結了不少細碎的冰粒。

“此間的氣候果然惡劣,這袍子貼身穿過帶上點熱氣,被雪風一刮就成了這樣。”魚姬嘆了口氣。

龍涯搖搖頭,將那袍子扔在一邊,順手將被褥一揭,忽然奇道:“怪哉,那袍子不過隔著中衣穿過,就凍成那般。這被窩被人睡過,按理也會有濕熱之氣,這等寒氣侵蝕,為何沒有結冰?”

魚姬會意一笑:“看來這位卓大人根本就沒有進這個被窩,一直窩在床邊烤火。”

龍涯笑道:“這等天寒地凍,哪有舍了高床軟枕不睡,反而脫了袍子守著火盆熬更守夜的道理,這里的景象就這一點極不合理。如果不是姓卓的一直沒上床歇息,半夜自己偷偷溜了出去,就是這屋里的一切都是有人故意做出來的假象,只是真是有人布下此局,窗戶破損之時這麼大的動靜,自是將這樓里所有人驚將起來,蕭肅和耶律不魯兩人都從各自房里出來,豈有不會撞見之理?”

“就算他自己偷偷遛了出去,也不可能光著腳,只著內衣就出門吧,外面天寒地凍,不用一盞茶時間就可凍他個半死。”魚姬沉吟道:“假如有什麼法子可以讓窗子不用動手也可以自己碎掉,我倒比較相信后面這個假設。”

龍涯微微頷首:“看來魚姬姑娘是確實不信那怪力亂神之事了。”

“不是不信,而是真是什麼鬼狼的話,之前可以連續捕殺十余個伙夫,對付先前這樓里的几個人也不是什麼難事,方才我們和后院的侍衛一起上來的時候,說不得這樓里早沒活人了。”魚姬語氣甚是篤定。

“而今只發現這個疑點,看來還得去問問那几個關鍵人物才成。”龍涯言道,頓了頓有頗有些遲疑:“魚姬姑娘,你信不信世上有人會自殘一臂,毀壞容顏來編故事唬人的?”

魚姬轉眼看看龍涯:“你是說老曾?”

龍涯微微皺眉:“不過這也太過匪夷所思。古有壯士斷臂一說,卻是為保存性命不得已而為之,為了唬人而自殘身体到這個地步,除非是不覺疼痛的瘋子。我看老曾心眼活絡,既貪財又苟且,市儈得再正常不過。”

魚姬嘆了口氣:“這事確實有些摸不著頭腦。既然這樓里也都看過了,外面天色也亮了,咱們還是回去再從長計議。我總覺得這事還只是一個開始。”兩人心事重重,並肩離了閣樓,人去樓空,閣樓里燈火已燼,在黎明的曙光中顯得有些陰森。

對后院的遼人而言,昨晚的事所產生直接結果就是防守措施更為嚴謹,之前的三班輪換直接重編成兩撥,各三十余人,當值的固然是兢兢業業,就連不當值的也神情緊張,刀不離身。而以往都不露面的蕭夫人和茗香也和眾人一道,苦苦等待那長達半月的暴風雪過去,也好早日逃離這等不祥的是非之地。驛站中人也相應的多加提防,小廝們也是同出同入,從不放單,老曾更是弄來不少香燭紙錢在飯堂的佛像前焚燒禱告,誠惶誠恐的請求神靈庇佑。

自蕭肅等人搬離閣樓以來,也都不再如之前一般來前院飲食,一日三餐均由驛站中人送至后院,人人自危,也無什麼心思打理菜色,飲食上比之先前兩天自是簡朴不少,不外乎是些饅頭燒雞之類,酒也沒人再有心情喝,都是胡亂果腹。唯有御寒的火盆木炭比先前供應得更足,只因守夜的人頗多,院里回廊上縱有瓦遮頭,但外間風雪漫卷,少了火盆自是不成。

龍涯魚姬冷眼旁觀,注意得最多的還是那老曾,雖說那一系列思慮無根無據,但疑心一生便揮之不去。老曾的行為越符合常理,似乎也就越叫人起疑。

雖說人們警覺性很高,但第二天夜里,還是出了事情!

三更天時候,侍衛們依例換班,不想后院守在上閣樓的長石階旁的回廊里的六名侍衛不見了蹤影,只見遍地血痕,兵器盔甲扔了一地!

第三天,又失蹤了六個。

就這樣,四天、五天、六天……

到了第七天的時候,遼人包括耶律不魯、蕭肅夫婦在內,只剩下三十人,蕭肅常年帶兵,見過不少陣仗,損兵折將也只是尋常事,但無論如何慘烈的殺戮都不如這一回來的凶險,凶手是一頭傳說中怪物,來無影去無蹤,殺戮之后只剩遍地血腥,無聲無息,就連屍首也不知去向,這般詭異之事,難免心中惶然,隨著時間一天天過去,己方的人也越來越少,而身邊還有個病弱嬌妻牽掛,漸漸的也心浮氣躁起來。

一干侍衛多是少見市面的少年,面對這樣詭異恐怖的事物不免惶惶不可終日,一到入夜便人人自危,不知那無妄之災會落在何人的頭上。耶律不魯更是如驚弓之鳥,多日難以入寐,以往都是獨占一間上房悠哉游哉,而今是每晚叫上五六個侍衛進房守衛,便是如此得一刻安息,一閉眼也是噩夢不斷,几天下來熬得兩眼通紅,形容枯槁,哪里還是當初那飛揚跋扈的模樣。驛站中人也全都搬進飯堂,打上地鋪,一個個枕戈待旦,稍有風吹草低便一同起身。

龍涯魚姬自是不信那鬼狼之說,依舊回各自房中安歇,除了每晚聽得風中傳來一陣怪叫起身查看未果外,倒也無其他怪事。龍涯本就對老曾起疑,然而這段時間內從旁監視,卻依舊是再正常不過。每晚龍涯潛伏于飯堂之外,都只見得老曾焚香禱告,而后便與一干小廝睡在一處,一個個大被蒙頭,瑟瑟發抖。這也難怪,那飯堂里除了老曾全是十來歲的孩子,遇上這等凶險之事固然是怕得要命。見無異狀,外間天寒地凍滴水成冰,龍涯也不可能通宵達旦的監視下去,回來將所見說與魚姬,卻依舊是不得要領。然而后院遼人依舊是每晚都在折損,任憑如何嚴加防范,都在一陣怪叫之后,無聲無息的消失,只留下一地的血跡……

這般人心惶惶,自是猜忌心起,口角斗毆不斷。蕭肅雖一向治下甚嚴,但一干侍衛面臨此等來自未知事物的死亡威脅,平日里奉行的軍法軍令也早成過眼云煙,尤其是再要分派人手守夜警戒,都一個個不肯接令。那耶律不魯更是驚懼之余歇斯底里,搞得局勢越發混亂!

老曾循例往后院送木炭飲食之物時見得這般景象,于是上前向蕭肅進言道:“這些天來這后院的官爺如何堅守,都擋不住那鬼狼的侵襲,而小的們俱是手無縛雞之力的老弱,在飯堂暫住卻秋毫無犯,想來是因為那飯堂中有佛像庇護之故,大人若不嫌棄,不妨紆尊降貴與小的們暫留一處,只等躲過這几天,風雪住了,大伙儿也可一道逃生去也。”

蕭肅也覺言之有理,于是勒令一干侍衛將必需之物俱搬去前院飯堂。

龍涯見得這等景象,心想這伙韃子不明不白的折損過半,卻對鬼狼之說深信不疑,可見腦筋糊涂之至,最初分批行動尚可分擔風險,而今全聚在一處,若有什麼閃失,只怕是要被人一鍋端了。

老曾一面張羅安頓一干遼人,一面點了几個稍稍年長的小廝一道再去后院回收火盆,此時雖近黃昏但天色未黑,料想也沒什麼大礙。龍涯在一旁負手目送老曾等人離去,心想見他夜里怕得要死,現在倒是自告奮勇,轉頭對身后的魚姬悄聲言道:“此人這等行徑,也不知道葫蘆里賣的什麼藥。”

魚姬嘆了口氣:“只怕是催命藥吧。”

龍涯聞言眉頭微皺,轉眼看看正在飯堂用膳的一干遼人,只見一個個也不是先前那般惶恐模樣,想來是信了佛像可保平安的說法,放下心頭大石。

不多時,只聽得后院傳來几聲凄厲的慘叫!

龍涯心里一沉,人早已飛掠出去,蕭肅、耶律不魯領了手下侍衛緊跟其后。龍涯腳程頗快,几起几落已然進了后院,驀地回廊轉角處撞出一個人來,神情驚懼,渾身是血,卻是先前隨老曾一道來這后院的几個小廝中的一人!龍涯見狀自是將其一把拉住:“老曾何在?”

那小廝驚魂未定,聽得龍涯喝問几聲之后,方才顫聲道:“是鬼狼……是鬼狼……老曾他們都被吃掉了!”

剛剛趕來的遼人們聽得此言,不由得人人色變,拔刀四顧,唯恐那吃人的怪物從左近扑將出來。蕭肅沉聲道:“在何處?速速帶我等前去!”

那小廝眼見這許多人帶刀而來,也壯了膽氣,領著眾人轉過回廊,到了院中一處廂房前,只見門窗破損,朝里一看,只見屋內地上牆上赤紅雜亂,遍地家什的殘片,破損的窗欞還有半截耷拉在窗下,上面几個血紅的手印。就和以往的慘事一樣,這里沒有一具屍体,除了地上牆上殘留的已被朔風凍結的血痕冰渣之外,什麼也沒有!

“這是……這是……”耶律不魯嘴角抽搐,面色死灰:“這是本官先前的住處……”

蕭肅自是明白他的意思,倘若不是老曾進言讓所有人搬去飯堂,只怕此時被鬼狼所害的便是他自己。蕭肅雖心有惴惴,但依舊是沉聲道:“事已至此,而今天色已黑,這里也不安全,還是先回飯堂再作打算。”

“回個屁回!老子不要留在這鬼地方等死!老子現在就走!”耶律不魯歇斯底里的狂吼一聲,抓著手里的鋼刀頭也不回的奔門外而去,眾人皆是不防,轉眼間,他鐵塔也似的身形已然轉出院去。

蕭肅神情凝重,揚聲招呼下屬前去將其追回,自己也快步跟了過去,院里的人頃刻間走了個干淨,只剩龍涯一人仍立于房中,滿腹疑竇。

那耶律不魯一路狂吼飛奔而去,眾人自是緊跟其后,穿過飯堂、前廳,只見大門半開,門外風雪漫卷,前門門廊上一串腳印蜿蜒而去,直至遠離門廊數丈之外處,腳印便已然終斷,就像是耶律不魯一出門廊便飛天遁地了一番!

就在此時風里傳來一陣可怖的咆哮,蕭肅心知耶律不魯無幸,唯有考慮保全余下之人的性命,于是招呼眾人回來,緊閉大門,一干人撤回飯堂之中。約莫過了一盞茶時間,忽而聽得有人在拍打前門,聲音凌亂急促。

眾人不堪其擾,齊集門后,自門縫里望出去,卻沒看到任何人,一個個手持兵刃嚴陣以待,小心開得前門,只見那門廊頂上懸著几件裹雪的物事,再定眼一看,不由得齊聲驚呼,些個膽小的早癱倒在地,褲襠盡濕!

懸在梁上的自是先前失蹤的耶律不魯,只是此刻已然四肢分家,各自掛在梁上隨風搖擺,適才的敲門聲便是殘肢撞擊大門所發出的聲響!

一干遼人也是在戰場上摸爬滾打過來的人物,只是面對這等詭異恐怖的情形也不由得心生怯意,這等懸屍門前自有警告之意,所有人都不敢造次,慌忙手忙腳亂的關閉前門,退回飯堂,一個個渾身沐雪,只是更為慘白的而是是一張張絕望的面孔!尤其是聽到四下傳來怪叫咆哮之后,更是慌張無措。

蕭肅雖心中也生懼意,但此時卻不得不强自鎮定,一面招呼手下自柴房取來柴禾堆在飯堂前后門口,取來燈油澆潑其上,各自燃起一大堆火來。似乎這等驅趕野獸的老法子也頗為奏效,當火焰高漲的時候,那怪叫聲便在遠處徘徊,而火焰減小的時候,則聲聲在耳,教人心膽俱裂!于是遼人們只得不斷的在火力添加燈油,在高揚的火焰后求得一時安寧……

5.抽絲剝繭

龍涯獨自留在后院,自是不知前院的變故,只是看著那滿是鮮血的房間,心中疑竇叢生。忽而聽得腳步細碎,一轉身卻見魚姬立于破窗之外:“龍捕頭,可是又出事了?”

龍涯點點頭,只是蹲下身去撿起一塊窗欞的碎片,眉頭微皺:“看來又是那所謂的鬼狼撞窗而進,大肆屠戮,但是……”

“難道有什麼不妥?”魚姬開口問道,順手將耷拉在屋內窗下的半截窗欞扶了起來,露出背后牆面上的一片血痕。

龍涯見狀驀然心念一動:“不錯,確是不妥,大大的不妥!倘若真有鬼狼破窗而入,這窗下的牆壁被耷拉的這半塊窗欞所擋,斷無窗欞上不濺血,只有血手印,而牆壁上卻有飛濺的血痕的道理。你看這地上的窗欞碎片雖在血泊之中,朝上的一面卻是干干淨淨。唯一可能造成這等形狀的可能就是窗是后來撞破的,而屋內的血卻是先前就有!而且……”他仔細端詳手里的碎片,隨后將斷口朝魚姬扶住的窗欞上一印,只見斷口處紋絲相合。

“我想去一個地方,安全起見,魚姬姑娘還是不要離我身側為好。”說罷龍涯起身快步出門,偕同魚姬一起奔院落背后的閣樓而去。

一路行來,只覺風雪扑面而來,格外難行,就連那石階積雪,似乎也分外難行,抬腿攀登也比上次來時要艱難許多。龍涯一路走在前面擋住風雪,兩人好不容易上得石階盡頭,邁入閣樓,方才松了口氣。

龍涯伸手拂去兩肩積雪,順手自檐下取了個燈籠,在懷里取出火折子點上,有燈籠的光照亮,兩人便自樓梯而上,進了先前卓國棟所住的北廂。只見房里一切如故,只是窗前地上又堆了許多雪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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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鬼狼驛(6)

龍涯扯過半幅羅帳在手上包裹了几圈,便在那雪屑中翻看,掃出不少木塊碎片來,埋頭拼了許久,嘆了口氣:“我們果然被騙了。”

魚姬會意一笑:“看來這頭鬼狼果然聰明得緊。這里的窗欞碎片雖遍地都是,但根本就拼不回原形,斷口更是天差地遠,完全不契合。”

龍涯點點頭:“現在已然可以確定那姓卓的之死果真是有人故意設計,想來那窗扇自然不在里面,而是在外面什麼地方。”說罷探頭出去四下張望,卻也無果。“我們再去西廂看看。”

西廂的窗口依舊大開,由于此刻的風向,屋內窗下的積雪比北廂多出數倍,已然堆成一片雪丘,對面山崖上白茫茫的一片,先前被釘于山崖之上的卓國棟的屍身已然不知去向!

“屍体不見了?”龍涯吃了一驚,再仔細一看,卻見山崖上鼓出一塊,繼而松了口氣:“原來是被雪蓋住了。”

魚姬喃喃道:“這倒是方便,老天爺直接拿雪埋了,倒是免得曝屍現世了。”

龍涯若有所思,轉身下樓去到樓下的浴房,那浴房銅池里的火盆早已熄了數日。他把燈籠遞給魚姬,跳入池中將火盆一一挪開,伸手探了探那個杯口大小的排水孔,手指碰到孔內一只銅環,于是勾住一拉,只覺冷硬不動,似乎已然凍得嚴嚴實實。

他足下立了個一字馬,雙足抵住兩邊的池璧,運氣于指,一聲大喝,只聽咋咋數聲,那銅塞已然開始松動,而后勾住一扯,只見一支長約一丈的銅棍被他自排水孔中抽了出來,但見另一頭與孔徑一般無二!

“倘若是尋常塞子,哪用做得如此長大?看來看去,倒是更像軍中火龍管的鏜塞。”龍涯沉吟道。

火龍管乃是大宋軍中所獨有之物,乃是以打通關節的長竹裝盛火油,以碩長鏜塞加壓將火油噴射而出,噴頭左近備有火點,啟用之時可將噴出的火油點燃,將射程之內的敵軍焚燒擊潰。然而竹筒到底經不住多大的高壓,是以從十年前,工部兵部便設有專司管理改良。約七年前,龍涯便在皇城校場之類見過兵部演練,銅鑄的火龍管可將火油噴至十余丈外,堪稱神兵利器。而這浴池之中備下此等機關,自是別有用意!

龍涯越發覺得接近事情真相,先前的種種疑惑,也如一層層揭開的簾幕一般,逐漸清明。于是推開窗戶,一翻身輕飄飄的落在窗外的龍頭之上,雙腿夾住龍頭倒翻下去,只見龍頭下的峭壁上懸著一片寬約一尺,甚是碩長的物事,大約十丈之長,另一端吊了五六只麻袋,早和峭壁凍成一体。

他伸手拂拭面上的雪屑,用力一按,卻覺得空了一塊,再用手掏挖清理,卻是一片銅絲織就的網眼,網眼寬足三寸,十分稀疏,銅網下是數根嬰孩小指般粗細銅絲,交錯于銅網覆蓋的冰下。龍涯借著對面山崖反射的雪光數了數,竟有八根之多,而頂部與龍頭底座相接之處的排布成三角形,卻是上面四根,中間正對上面縫隙的地方平列了三根,最下面一排卻只有一根,只是俱已彎曲變形。

“原來如此……”龍涯心中豁然開朗,如此一來,一切謎底的關鍵已然成竹在胸,于是腰間一收,人已然回到龍頭之上,忽見房內光線微弱,而魚姬已然不知去向!

龍涯心中一驚,翻身落在房內,拔刀出鞘,卻見唯一的光源卻是立在門口的半截蠟燭,他為人謹慎,雖擔心魚姬的安全也只是徐步過去,轉出浴房門外,只見一長排蠟燭自浴房門口延伸至這浴場內廊盡頭那間浴房前。而沿路三間浴房都是門戶虛掩,隱在一片黑暗之中。他身后的窗戶不時有冷風灌入,將地上的蠟燭光吹得忽明忽暗,甚是詭異!

眼前景象擺明了是對方要引他去盡頭的浴房,雖明知有圈套,卻避無可避。龍涯藝高膽大,自是多加小心,徐步走了過去,地上的蠟燭燃燒,帶起一陣羊脂的膻味,這等羊脂燭在塞外很是常見,光線比一般蠟燭更亮,也更耐燒。

龍涯一步一步移過,每經一間浴房,便以刀尖點開房門,只是房中都空無一人,直到他來到最后一間房門前。門內有燈光,隱隱熱氣,更有水聲潺潺,然后他聽到一個聲音。

“游闐兄,近來可好?”

游闐乃是龍涯授業恩師所賜的字,非至交好友,也沒多少人知道,更枉論以字相稱。龍涯聽得此人聲音頗為熟悉,于是伸手推開門,只見房間中間也是一個包銅的浴池,池中溫湯微蕩,白氣渺渺,魚姬仰浮池中神情安詳,瀑布也似的黑發在溫水里如墨暈一般暈染開來,看上去只是昏睡,而無大礙。龍涯頓時舒了口氣,卻見靠窗的榻上坐著一人,一身白袍,頭上帶著一只碩大的狼頭面具,白毛叢生,看起來甚是猙獰!

“鬼狼?或者叫你老曾更為恰當。”龍涯冷笑一聲,立在門口,為防有詐也不急于進去:“為何你知道我的字?究竟是何許人?”

鬼狼輕輕一笑,伸手揭去頭上的狼頭面具,露出那張布滿傷痕,扭曲可怕的臉來,只是聲音頗為柔和,已非先前嘶啞的老者濁音:“游闐兄便是認不出我的樣貌,也應當記得七年前會仙樓一醉送別的故舊之情。”

“你是……阮墨翔,小阮?”龍涯大吃一驚,很難將眼前這個容貌可怖的冷血凶手和當年溫文爾雅少年俊朗的小阮聯系起來,只是那把柔柔的獨特嗓音卻是千真万確!

“游闐兄好記性啊。”阮墨翔嘆了口氣,甚是感慨。

“七年前你不是得罪了奸相蔡京被遣返原籍了嗎?怎會流落在此地?”龍涯神情凝重,開口問道:“我問你,為何布下這迷局殘殺這許多人命?”

阮墨翔搖了搖頭:“其實以游闐兄一向嫉惡如仇的秉性應該明白的,契丹狗賊手里無不沾滿了宋人的鮮血,小阮所做也只是為了四個字—國仇家恨而已。”他頓了頓,繼續柔聲說道:“昔日在京師三載頗受游闐兄看顧,本以為仕途通達,從此留在京師,不料因秉公辦理相府家奴仗勢當街傷人一事得罪奸相,幸得游闐兄上下奔走,未受重責,只是遣返原籍昌州,在昌州大營服役,從而得以再遇故交,並得其提拔近身。”說到此處他的聲音愈見溫和喜悅,似是回憶起前塵往事甚是醉心。

龍涯心想能夠自昌州大營提人的,少說也是通判一職,于是接著問道:“不知你那位故友是何人?”

“他的名字我想游闐兄也聽過,他叫蘇念梅。”阮墨翔低聲道。

“蘇念梅?可是七年前在雁門關帶領軍民抗擊遼軍,最后被遼人虐殺致死的蘇念梅蘇大人?”龍涯驀然臉色一變,忽的明白了阮墨翔做這許多事的用意,而后嘆道:“蘇大人以文儒之身抗遼殉國,高風亮節端的是可敬非常。可是你也不必為替他復仇將自己傷殘成這般模樣。”

阮墨翔悵然一笑:“倘若如今小阮四肢健全,也不必故弄玄虛布局殺人,以一對一,那蕭肅、耶律不魯等軍旅武夫,小阮也可料理停當。七年前念梅獲得舉薦,榮升工部侍郎,小阮很是為他開心,所以當他受命來這雁門關都建防御之時,小阮自是與他一同到來。念梅為加强關口的防御,親自繪制加裝火龍管的詳圖,希望那官居要位的卓國棟配合上書,不料那狗官居然置之不理,還故意壓住念梅的上書,而后被小阮發現他私通遼國。你說,這等狗官該不該死?”

龍涯微微頷首:“的確該死!可是蘇大人大可直接上書吏部彈劾于他,也不至于束手無策。”

阮墨翔眼神甚是悲涼:“游闐兄所言有理,念梅當日也確實如此,可是送信的驛馬半路被劫,卻是那姓卓的狗官做的好事,待到念梅知情之時,遼國已然發兵,那狗官也不知去向。”

龍涯默然,許久方才嘆了口氣:“以你的功夫,就算是到了万不得已的時候,也可將蘇大人救出重圍,為何會發展成那樣的慘況?”

阮墨翔眼角含淚:“在契丹狗一開始攻城之時,小阮就對念梅進言,想保他全身而退,可是念梅說此地已無坐鎮的官員,倘若他也苟且偷生逃之夭夭,只怕軍心渙散,不堪一擊。而城樓上已有几只新鑄好的火龍管,也絕非全無勝算。而之前收到念梅親妹棠儿的書信說要來邊城團聚,算算行程也在那几天內就會到。念梅父母早亡,只有這麼一個妹妹,邊城已是險地,無論如何也不會讓她來這兵荒馬亂之地,于是念梅便讓我趕緊去截住她,我自籌城中軍力應可支持几日,也就放心前去,誰料這一走,再回來的時候。念梅已然被虐殺致死,屍身懸于城樓之上!”說道此處,阮墨翔手指關節啪啪作響,滿腹忿恨遺憾。

龍涯嘆了口氣:“世事無常……”

“小阮回到邊城,見到這等慘狀自是恨透了自己,一心只想取回念梅的遺体入土為安,不料城樓下早設下了埋伏,為首的便是那耶律不魯,小阮苦戰半夜,殺傷四十余遼兵,終于体力不支,被那耶律不魯斬下一臂,傷重昏厥。契丹狗見我一時沒了氣息,便以為已死,于是也將小阮懸在城樓之上。”阮墨翔聲音漸低,“我和念梅就像兩條風干的咸魚一樣懸在那里,邊城風大,也就跟著隨風擺動。其實那時候,我完全感覺不到痛苦,只是偶爾睜開眼睛看到旁邊的念梅,覺得就這麼和他一起死了,也不是什麼痛苦的事……”

龍涯越聽越驚,起初以為他與那蘇念梅只是故舊知交,不想卻是這般情愫:“你們是……”

“我們是情人。”阮墨翔笑了笑,說得無比自然:“可能游闐兄你會覺得這很無稽,可是卻是千真万確,我自小便是阮家堡少主養尊處優,上面還有四個姐姐,一屋子都是女人,開始我還覺得沒什麼要緊,可是一天天長大,心里就越憎惡自己這個須眉皮囊。直到十歲進得昌州棠香書院,便結識了念梅。他品性純良,文思敏捷,與我引為知交,之后的七年便是這一輩子最為開心的時光,每日朝夕相對習文論道。念梅常戲言要將棠儿許配給我,可他那時候並不知道我中意的是他。直到有一天我終于說了出來,他當時的表情就和游闐兄你現在一樣。”他溫柔的嘆了口氣:“結果那次的秋試他考得很糟糕,我想我的話給他帶來了很大的困擾,而我家里也開始在為我物色妻房,母命難違,所以我借口進京謀職逃離了昌州,在外漂泊數年,又留在京師供職三載,然而一切冥冥之中似有主宰,過了那麼多年我到底還是又回去了,而他也還是孑然一身,之后的一切,你也就知道了。”

龍涯一時不知如何言語,半晌才開口問道:“你被吊在城樓之上,又是什麼人救了你?”

阮墨翔嘆了口氣:“我吊在上面,看到遼人撤兵,那蕭肅、耶律不魯和換了遼人官服的卓國棟騎著馬領著軍隊自下面走過,直到所有遼人都已撤走,才有些百姓把我和念梅放下來,那時候我已然奄奄一息,更一心求死,直到棠儿尋來邊城找到曾跟隨念梅拼死守城的傷殘老兵,我才知道原來兩軍對峙之時,全仗念梅登城督戰,那四只火龍管頗有奇效,使得遼人的騎兵無法衝過防線,然而在我離開的第二天晚上,那姓卓的狗賊便領了一群奸細混上城樓,暗算守軍,破壞火龍管,更打開城門將遼人放了進來!一路燒殺搶掠,念梅與剩余軍民力抗不下,重傷被俘,終被遼人凌虐致死!等我撿回一條命后,就在心里發誓,讓那三個虎狼之輩不得好死!游闐兄,你應該會体諒我才是。”

“如此說來,你這個時候才出現,想必那耶律不魯也已經死透了。”龍涯沉聲問道:“我且來問你,你可是事先以八根銅絲連接閣樓和山崖之間,然后以浴池里的銅鏜塞將池里的熱水壓將出去噴在那三角形排列的銅絲之上凍結成橋?”

“游闐兄果然是游闐兄,果然心思慎密。”阮墨翔拍手贊道:“這等冰天雪地,滴水成冰,更何況我用的還是比冷水更易結冰的熱水,不用多久流掛的水流就結成整体的冰掛,不斷噴射熱水加固也就形成一座連接閣樓和山崖的三角形冰橋,經過一天一夜的風雪,自是變得堅固非常。”

“果然精明,只是你也未免大膽了一點。”龍涯開口言道:“你便是算准了那蕭夫人体弱,不會開窗吹風,而這樓里只有西廂面向山崖,旁人根本就無法看到那要人命的冰橋。就算有人想開窗,那個時候窗戶早被冰雪凍住,也不可能開啟。所以你將卓國棟掠到山崖上殺掉,便在冰橋上加了一張系著重物的銅網。如果我沒有猜錯的話,你還在冰面上撒了大量的粗鹽粒,加速冰面融解。尤其是你以采暖為名,在西廂樓下的銅浴池里備上大量火盆,一來那銅池必定與外面的銅絲銅網相連,必會加速冰橋融化,二來這樣一烤,樓上的窗扇也解了凍,變得可以開啟。”

阮墨翔點點頭:“沒錯,面上的冰被逐漸溶解的鹽粒融化,混成不易結冰的鹽水,順著銅網滴落,這般不斷消融,銅網自然陷入冰層,終于勒在了下面負責構架的銅絲之上。尤其是對面山崖接口處,本是事先鑽孔填塞羊脂固定,羊脂冷凍之時固然是硬如堅石,拉緊銅絲,而外面的堅冰消融之后,自然也無法承重。所以銅絲松脫只是遲早的事。在重物懸垂之下,那已然消融殆盡的冰橋勢必緩緩下墜,無聲無息的貼近閣樓之下的山壁,有上面的龍頭遮擋,自然無人知曉龍頭下的玄機。為了此舉已然試驗了數十次,所以時間、尺寸、力道、分量都控制得很精確。”

龍涯目光灼灼,看著眼前這張破碎扭曲的臉:“真是用心良苦。我剛才就注意到此時的風向是朝東,想來這些時日來每到傍晚便是如此,只因對面的山崖高出閣樓許多,所以一旦風向朝東的時候,那山谷之中反倒無風無雪,所以就算卓國棟懸屍山崖之上几個時辰,身上也不曾積雪,待到屍身被發現時候,風向才變不久,所以屍身上才開始有雪屑,最初我也是因為這個而被誤導,以為姓卓的才遇害不久。而今想來,如果我沒猜錯,卓國棟房里的窗扇應該是事先弄松,固定在冰橋只上,你這橋一垮,自是將窗扇扯離閣樓,而你事先在卓國棟房里布下的局也只是在誤導我們認為卓國棟才遇害,實際上早在耶律不魯打發他下樓要茶要水的時候,你就已經殺了他,然后裝得若無其事的上樓請賞,順便在北廂故布疑陣。蕭夫人和茗香聽到隔壁房里的人聲,便下意識的認為是卓國棟,其實是正在做手腳的你。北廂地上的木碎便是那個時候布下,因為小廝挑的擔子不算大,若是放上大塊的窗欞碎片必定太過打眼,所以房里的全是拼不起來的雜碎。我只是不明白,你離去后北廂還有的響聲是怎麼回事?”

“是老鼠。”阮墨翔答得很誠懇:“我只是把一只老鼠的尾巴固定在床腳下然后將銅火盆將其抵住,火盆逐漸發熱,老鼠自然受不了,拼命掙扎,弄出動靜來,到后來為了逃生扯斷自己的尾巴,這個過程用不了多久,我看過撐得最久的也不過一盞茶時間,所以我得抓緊時間去討賞,然后讓茗香看到我何時離去。”

“那麼你可越過前院、后院自由出沒殺人,想必是這樣子之中尚有暗道之類可避人耳目之路了?”龍涯沉聲問道:“姓卓的被殺那晚,我就在疑惑,那后院之中尚有守夜的侍衛,閣樓出那麼大的動靜,那些人也渾然不覺,未免也過于遲鈍,想來是你在飲食之中做了手腳,讓他們一個個渾渾噩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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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12-17 09:50:25 |只看該作者
第8章 鬼狼驛(7)

阮墨翔嘆了口氣:“那班契丹狗防范甚嚴,分批進食,倘若直接在飲食中下毒,自然無法一次性放翻所有人。我只不過在頭一天晚上配烤羊肉的香料碎里加了些安神的棘仁粉和夜交藤,而當晚的藥膳湯頭里也添了合歡皮、遠志、柏子仁之類的養血安神的溫補藥材,那些契丹狗一個個体健如牛,血氣通順,如此溫補,加上外面天寒地凍,自然身感困倦嗜睡,不似平日一般警醒。”

龍涯微微點頭:“那麼后來那些遼人全聚在一處,飲食上已是簡單之極,你仍然可以每晚得手,想來是在別處做了手腳。”

“沒錯。”阮墨翔滿是傷痕的臉上露出几分得色:“飲食上自是沒法再下手,然而這寒天之中,卻是有另一樣東西不可少。”

龍涯心念一動:“是火盆!”

阮墨翔微微點頭:“游闐兄果然是聰明得緊,當年和游闐兄同在京師之時小阮若非早已心有所屬,少不得也對游闐兄甚是鐘意。”

龍涯聞言,不由得有几分面容抽搐,言語甚是生硬:“謝過抬愛,我自是無福消受。”而后岔開話題:“你必是在火盆下面的木炭中加入及其霸道的可致人麻痹的藥物,待到藥煙彌漫將在外守衛的侍衛放倒,你便自藏身的暗道中出來殺人藏屍,而后制造怪叫,讓后院眾人發覺侍衛失蹤,一個個人心惶惶。只是我不明白,每晚我都在之上見得你與一干小廝一道留宿飯堂之中,不見出去,究竟是怎麼離開潛去后院的?”

阮墨翔淡淡一笑:“每晚游闐兄冒雪匍匐屋頂,小阮豈會不知,只不過游闐兄所見的只是瑟瑟發抖的老曾,而不是一心復仇的小阮。有了毛裘繃帶氈帽,你可以是老曾,我也可以是老曾,他也可以是,從屋頂看下去也只能看一個大概而已,而后捂著被子,那麼多人擠在一處,也就更無法分辨真偽了。”

龍涯微微點頭:“看來我也被那些個黃毛小子瞞了過去。那麼每晚怪叫和那晚蕭夫人看到的黑影又是怎麼回事?為何你會選擇在此間守株待兔,你怎麼會知道這班遼人一定會在這個時候來到這里?”

阮墨翔無可奈何的搖搖頭:“游闐兄,還是給小弟留一點余地吧,要是什麼都被看透了,把戲也就不好玩了。對了,時間差不多了,我也該出去做事了,你且在此歇歇,小阮辦完事再回來相陪兄長。”

龍涯笑道:“事已至此,你覺得我還會放你出去殺人麼?”話已出口,忽然覺得胸口一悶,頓時腳步虛浮,勉力穩住身形,咬牙道:“你……你也在地上的蠟燭里下藥了?”

阮墨翔嘆了口氣:“只是一些聞了就腳軟的藥煙而已,如果沒有這東西,憑我這廢人和一群孩子,怎麼能一晚放倒六個契丹狗。小阮故意在前院詐死的屋內留下線索,便是要引游闐兄來此,免得誤了小阮的復仇大計。”說罷伸指徐徐點向龍涯胸前檀中穴:“游闐兄,你且先睡睡。”

“等一下!”龍涯勉力喝道:“最后一個問題,你把那些屍体都藏哪里去了?”

阮墨翔的手指微微停頓,面上露出一個荒誕的微笑:“耶律不魯現在斷了四肢掛在大門前,一個放干了血,在后院耶律不魯房里臥榻的暗格里。其余的……游闐兄,你和這位姑娘上來的時候不是覺得台階變得不好走了嗎?”

龍涯露出一個不可思議的表情,接著眼一黑,已然委頓在地。

阮墨翔目光溫和,伸臂將龍涯推進浴池的溫水之中。就如魚姬一般刻意墊高頭部,讓龍涯面部始終保持水面之上,便起身離去,步履過處將地上的蠟燭一一踏滅,整個閣樓又恢復了先前的死寂和陰森,只有池子里溫潤的水還在汩汩的流淌……

6.復仇盛宴

相對于閣樓的死寂而言,飯堂里的的惶恐更為叫人絕望。

雖然門外的火堆烈焰熊熊,但是黑夜甚是漫長,這等燒法,不到四更,驛站里的油便全部用盡,雖然外面火堆添有柴火不至于熄滅,但飯堂之中已然沒有照明之物。小廝們慌忙搬來許多羊脂蠟燭,在飯堂里四處點上,雖說燃燒時的味道古怪,也好過漆黑夜里的無邊恐懼。

眾人擠在一起彼此壯膽,雖說手里兵刃雪亮,但這等情狀下早已杯弓蛇影,心里都在念叨著期盼著天明的到來,可是越這般期盼,時間就過得越慢。與此同時,心神俱疲所帶來的種種困頓開始影響著遼人們。甚至有人開始握不住手里的鋼刀……

蕭肅也驚恐的發現自己的身体也開始酸軟無力,便是要在桌前坐穩身形,也覺得吃力非常,只有拼命的握住桌上的刀,左手握住趴伏在桌面的妻子的手,轉眼見隨侍身邊的茗香蹌然倒地,心中卻暗叫不好!

就在此時,外間的火堆黯然熄滅,飯堂內若干蠟燭的微光照出門外一個雪白的身影,只見寬大的袍子隨風起舞,碩大的狼頭猙獰無比!

蕭肅咬牙與之對視良久,只見那雪白的身影正一步一步的踱進門來,身后跟著几個矮小的身影,一個個手持鋼刀逼上前來。然而這飯堂之中卻無半個人有力氣站起來。等到借著燭光看清楚那几張帶著殺氣的少年的臉,蕭肅忽然覺得自己蠢得厲害,哪里有什麼鬼狼,從一開始,他們所對付的就只是一個殘疾以及一群孩子而已!

“你……夠狠……”蕭肅恨恨言道,然后看著對方揭下那只碩大的狼頭面具,露出一張扭曲而布滿傷痕的臉來。他嘆了口氣:“一開始你編出這鬼狼之說便是要讓我們驚慌失措打亂布防,再一個一個的謀害我等,先詐死驚走耶律不魯使其落單將之屠戮。而今在這里動了手腳讓我等無法動彈……我早該想到是你在搞鬼。”

“沒錯,不過你現在才回過神來,卻是遲了。”阮墨翔冷笑一聲,將手里的面具扔在一邊,自身后抽出一把鋒利的長刀來:“你還有什麼遺言?”

蕭肅嘆了口氣,自知無幸:“我與你素不相識,為何設下這等迷局在害我等?”

“因為三個字,蘇念梅。”阮墨翔答得簡明扼要。

蕭肅苦笑一聲,這個名字他並不陌生,隨后開口言道:“你是宋人?若是如此死在你手里也沒什麼好說的。只是希望你答應一件事情。”

“什麼事?”阮墨翔有些不耐煩。

“我夫人也是宋人,你等怨恨的只有我們這些遼人,我夫人一介女流,煩請閣下放她一條生路。蕭肅一生從不向人求肯,而今只有這個心願,煩請成全。”蕭肅的口吻很是低聲下氣,而今人為刀俎我為魚肉,想要逃出生天固然是不可能,若是哀聲求告可換來愛妻活命,便是天大的幸事。

阮墨翔聞言驀然一呆,忽而放聲大笑,笑聲未停忽然眼中凶光一現,大喝一聲:“動手!”

只見几道雪亮的刀光閃過,那几名少年手里的鋼刀已然如砍菜切瓜一般朝地上橫七豎八的倒著的遼人脖頸招呼過去,只聽得慘叫連連,鮮血橫飛,早結果了十余條人命!

“小牛,十三歲,七年前雁門關一役痛失雙親,淪為孤儿。”阮墨翔柔柔的預調如同嘆息一般,帶著壓抑的憤懣:“小文,十一歲,七年前雁門關破,全家上下俱被殘殺致死,唯有小文躲在水缸里逃得一命;大蠻子,十四歲,七年前的戰亂中抱著才三歲的妹妹燕儿躲在草堆里逃得性命,可是燕儿年幼体弱,几天后感染風寒死去,在此之前,他們兄妹倆都出自殷實之家,全家和睦……”他一面緩緩的報著孤儿們的家門,清清楚楚無一遺漏,一面長刀拖地,慢慢的朝蕭肅走去,刀尖在青石地面磕出點點火花。

蕭肅心知他們都是討債而來,只是憋住氣力大聲吼道:“我夫人是無辜的,你放了她!”

阮墨翔似是充耳不聞,自是尤自的一一念叨,當走到蕭肅面前之時,面帶譏誚之色:“蘇棠儿,二十五歲,本是大宋工部侍郎蘇念梅親妹,七年前于雁門關外痛失兄長,為報國仇家恨,委身仇敵蕭肅,營營七載……”

他滿眼快意的看著眼前這個自身難保還在拼死為妻子求肯的異族男人,既諷刺又悲憫,就連他自己都說不清這是一種什麼樣的復仇快感,而身后的几個復仇的孤儿也停下了殺戮,因為他們的仇人全都倒在了血泊之中,就連那侍婢茗香也一刀斃命,接下來便是將早已備好的解藥塞在與遼人們一道被迷倒的孩子口中,待到一個個蘇醒,便紛紛站起身來,走到蕭肅身邊,將其團團圍住,一雙雙原本應稚氣單純的雙眼,閃現的只有仇恨!

蕭肅的手雖然一直還在握著妻子的手,而此時卻是一股難言的悲涼自心頭浮起,漸漸走遍全身,絕望的雙眼看著自己心愛的妻子在服食了孩子手里的解藥后悠悠醒轉。而后那雙令他無比眷念的憂郁雙眸卻帶上了他從未見過的決絕和復雜眼神。

“原來你是蘇念梅的妹子。”蕭肅苦笑一聲,聲音甚是苦澀:“報應,報應,早知今日……”他言語哽咽,卻是再也說不下去了,只是滿臉悲苦的笑意。

“既然你已明白,也就可以安心上路了。”阮墨翔將手中的長刀放在蕭肅面前的桌上:“棠儿,第一刀是你的。”

蘇棠儿伸手自桌面拿起長刀,眉頭微顰,幽幽的嘆了口氣:“想不到這一天終于到了。”

蕭肅臉上依舊帶笑,看著眼前這個與自己做了七年夫妻的女子,“雖然有些意外,不過這樣也好,至少我知道他們不會危害到你的性命。”

“你以為這樣說,我就會放過你?”蘇棠儿的神情甚是無奈,手里的長刀已然抵在了蕭肅胸口。

“當然不會。”蕭肅嘆了口氣:“一直以來我只是感覺到你心中抑郁難解,不想這源頭卻是在我身上,既然是我欠你的,現在還給你也很公道。動手吧。”

蘇棠儿握刀的手有些微顫,緊咬的下唇閃過一抹胭脂紅:“難道到了這個時候,你就沒有什麼要問我的?”

“你希望我問你什麼?”蕭肅悵然一笑:“世上沒有那麼多如果,有些事情做下了,也就回不了頭。我倒是希望沒有七年前的那一戰,你我也就不會走到今天這個地步,不過細細一想,要是沒有那一戰,你也早已在故土尋得夫郎下嫁,自也沒有我倆天南地北這場姻緣。能有這七載之緣,我已死而無憾。只是沒想到讓你郁郁七載,難見歡顏的居然就是我自己。只能徒嘆一聲天意弄人……”

蘇棠儿眼圈驀地一紅,不由手一軟,長刀啪的落在了桌上,此時此刻,蕭肅也不知何處來的力氣,雙手扣住刀鋒朝自己胸膛一送,只覺得胸前一涼,那利刃已然穿胸而過!

蘇棠儿下意識的想要去奪,自是抓了個空,眼見蕭肅面露心滿意足之色氣絕而亡,只覺得一切盡是惘然,兩行清淚早漱漱而下,腳下一軟,人已然直挺挺的朝后仰倒!

阮墨翔見狀忙伸臂將她攬住,只見雙目緊閉,面容悲戚,早已昏厥過去。轉眼看看那蕭肅的屍身,心想原本是打算給他些零碎苦頭,而今既然蕭肅已亡,總算了了一樁心事,然而這七年來,處心積慮也只是為了報仇,而今仇人俱已伏誅,似乎全然不知以后的路應如何去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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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12-17 09:50:36 |只看該作者
第9章 鬼狼驛(8)

就在這彷徨之時,忽然聽得一個聲音:“而今你也求仁得仁了,為何看來神情比之報仇之前更為糟糕?”話音未落,龍涯高大的身形出現在門口,背后早已熄滅的火堆卻轟的復燃起來,就像有人在灰堆的殘余火星中加了一大桶火油,火光搖曳,卻看不清楚他的面容。

堂內之人俱是一驚,阮墨翔更是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你……怎麼……”

先前下的迷藥分量自是加重了的,就算龍涯得以醒轉,全身淨濕,別說不可能穿越外面的冰天雪地來到此處,就算是離了溫泉,也會被門廊上的冷風吹得全身凍結,所以他才會將龍涯魚姬二人放在浴池溫湯之中,誰料而今龍涯非但是來了,而且遍身的衣衫干爽,就算是用火烤,也不見得會干得這麼快!

龍涯搖了搖頭,看著這飯堂中的遍地死屍和面前聚在一起的始作俑者,一個殘廢,一名弱女和十余個稚嫩的孩童,哀嘆一聲沉聲言道:“魚姬姑娘,看來你說得很對,便是飛快的趕來,也扭轉不了那些遼人的命運。”

魚姬自龍涯身后轉了出來,也嘆了口氣:“正如那蕭肅所言,有些事情做下便是做下了,也就回不了頭,不然怎有果報一說。遼人征戰屠戮宋人,致使這許多孩童孤苦無依,而今命斷這些孩童手上,也是應有此報。只可惜以暴制暴,仇恨無盡,將來這些遼人的親人卻又去尋何人報仇?”

阮墨翔怔怔得聽著,微微抬頭看看堂中那尊破舊的佛像,慘然一笑:“那便來尋我便是,反正七年前念梅下葬之時,我這條命就算和他一起葬了,這般活著只為復仇,而今大仇得報,也沒什麼活下去的必要了。”

“當日我在你房中看到那副字畫很明顯是出自女子手筆,而適才在閣樓之中,我就在懷疑那蕭夫人在此案中究竟扮演的何等角色。你在這邊境的驛站中守株待兔,怎知何年何月何時仇家會落入圈套?你在山崖擊殺卓國棟后布下一系列迷局,布網、懸物、撒鹽,在卓國棟房中布局,便是有小廝在耶律不魯房中幫你打掩護,這距離山崖最近的西廂應是最為危險之地,若不是這里也有你的人,只怕那茗香要去卓國棟房里查看時就已然敗露,斷然不會如此順利。”龍涯低頭看看茗香倒臥在血泊之中的屍体:“這茗香不過只是名普通侍女,並未參與屠戮宋人的戰事,只是因為她是遼人,就稀里糊涂的被你等殺死在這里,還有那些枉死的遼人,一個個也不過十七八歲年紀,七年前也只是十歲左右的孩童,根本不可能參加當日的屠戮。你們胡亂砍殺一氣,這等所作所為,和當年進犯宋土的契丹惡賊何異?”他義正言辭,聲聲喝問,只叫阮墨翔面有愧色,半晌做聲不得。

魚姬搖搖頭:“你口口聲聲為蘇念梅報仇,不想再苟活于世,可曾想過他的想法?當年他讓你離開邊城去攔截他妹妹,難道真的只是為了保自己妹子一條性命?昌州至邊城的道路何止一條,他又怎會知道妹子何時從何方進城?”聲音雖輕,但在阮墨翔聽來卻如晴天霹靂一般,心頭驀然一痛!誠然,一直以來他只是心心念念要為愛人報仇,為了掩人耳目,甚至不惜自毀容顏,潛伏此間七年之久,眼前這不相干的女子之言確是他從未想過的事。

“念梅……念梅他是為了……”阮墨翔澀聲喃喃,只覺心中哀慟,難以言喻。

“我雖與蘇大人從未蒙面,但也感覺的出他的用意。”龍涯沉聲言道:“他是深知雁門關失守是遲早的事,又早已起了殉國之心,所以故意遣詞調開你,便是希望你可以自那浩劫兵禍中幸存下來。而讓你去尋他的妹妹棠儿,也有托孤之意,只是沒想到你們兩人卻無視他的良苦用心,一心之想著復仇之事,一個自殘身体,一個以身侍敵,所作所為雖得報大仇,但對自己的折損也是這般慘烈,難道九泉之下的人,也可以瞑目不成?”

阮墨翔身子微微發顫,低頭看看懷中神情悲苦昏迷不醒的的蘇棠儿,直覺腦海里一片空白!

“適才蘇棠儿的神情舉動,分明已然對那蕭肅有情,卻為了一個仇字,眼睜睜見著自家夫君在眼前自盡而亡,以后的歲月,叫她一介弱女如何自處?”龍涯皺眉道:“蘇大人將妹子托付與你,可是要你為了替他復仇,斷送妹子的一生幸福?小阮,小阮,你究竟對得起何人?”

阮墨翔面色慘白,將臂彎里的蘇棠儿緩緩放在地上,喃喃道:“不錯……不錯……是我害了棠儿一生,是我辜負念梅所托,失信不義,殺害無辜不仁……不仁不義之人留之無用!”說罷依然轉手抽出插在蕭肅胸膛的長刀,朝自己的脖頸抹去!

說時遲,那時快,龍涯箭步而出,伸手扳住那把雪亮的刀鋒,運氣一奪,那刀固然是再也無法砍將下去,几點飛濺的鮮血噴濺在阮墨翔滿是傷痕的臉上,如同炙人的火星一般,叫阮墨翔猛的一顫!

“游闐兄!”阮墨翔嘶聲吼道,淚眼朦朧之中見龍涯面容剛毅,毫無半點痛楚之色。

“鑄下大錯就想一死了之?”龍涯面有譏誚之色,冷笑道:“看來你今生空長了副男儿皮囊,當真是連娘們也不如。你就此尋了短見,你叫蘇棠儿怎麼辦?蘇大人托付與你的事你還沒做到,試問你死了有什麼面目去見他?”說罷手中勁力一發,早將那長刀劈手躲了去,“嗆”的一聲擲在那堂中的佛像蓮座之上,猶自微顫。而后重重的一拳落在阮墨翔臉上,將他揍得跌摔出去,半晌才默默從地上爬起身來。

周圍的孩童見得阮墨翔吃虧,一個個攔在龍涯前面,同仇敵愾,然而面對龍涯這般氣勢,卻不由得一個個膽戰心驚,手中刀刃微顫。

“你看看這群小鬼,几歲便跟了你走這復仇之路,愣是長成這般殺人不眨眼的性子,以后還怎麼應對外面的世界,你若就這麼死了,留下他們無依無靠,難不成要用那練就的鐵石心腸劫道為生不成?你又對得起何人?”龍涯大聲喝問,聲音在風雪夜中回響不絕。

阮墨翔埋首緩緩走上前來,分開圍在身前的孩童,走到龍涯面前,抬頭和龍涯對視片刻,抱拳言道:“游闐兄教訓得是,小弟知道該怎麼做了。”

龍涯露出一分欣慰之色:“如此甚好,你有什麼打算?”

阮墨翔沉默許久,眼神已不是先前的彷徨自責:“待‘半月愁’一過,我便帶他們入關,回歸昌州,我想那片平靜樂土才是他們最好的歸宿。”

魚姬見狀微微一笑,轉身出門,伸手在階上掬來一捧雪屑,雪屑入手不多時便化為一攤雪水,只見她揚手一拋,那水滴直飛天際,片刻之間外間風雪驟然停止,反而淅淅瀝瀝的下起小雨來!

眾人見得外間的變化俱是一驚,只見魚姬靠在門邊輕聲道:“現在風雪已經停了,你們還等什麼?”言語之間,那細雨已然穿透積雪深深的屋頂,滴落在堂里的眾人身上,卻不覺寒冷,反而透出几分暖意。待到落在這片滿是血腥的地上,雨滴過處只見血跡消散,那滿地的屍身似乎也如同被無形的容器裝盛的清水一般砰然散開化為烏有,青石地面上滿是水痕,唯有適才伏屍桌上的蕭肅仍在,血水依舊不斷的滴向地面,融入水痕之中,頃刻之間便熏染開去,不再那麼猩紅刺眼。眾人皆是一片愕然。

魚姬道:“三名元凶首惡業已伏誅,其余的遼人也未必參與當初的戰事,害得你們家破人亡。現在他們都在后院,如果你改變主意,大可再去后院重施故技,我絕不攔你。是放下仇恨重回故土,還是帶著這些孩子繼續以牙還牙,滿手血腥?一切關鍵在你。”

阮墨翔神情驚詫非常,轉頭看看昏厥的蘇棠儿和一干孤儿,心中猶如天人交戰,紛紛繁繁,許久方才長長的嘆了口氣,卻不再細問,只是俯身攙起昏迷之中的蘇棠儿,領著一群被血腥仇恨困惑的孩子,走向那片細雨潤澤。淅淅瀝瀝雨絲糾結中,遠遠的前方似有一個熟悉的身影,青衣油傘,嘴角含笑。那朝思暮想的容顏后面是那繁花盛開的海棠舊園!阮墨翔此刻眼前一片模糊,早已分不清是雨水還是淚水,只是亦步亦趨的向前而去……

龍涯雖在溫泉中被魚姬喚醒之時便見過她操縱浸潤在衣物上的泉水離開衣衫的小把戲,知道眼前的女郎乃是一名異人,卻不料她還有這等神通,不由得有些目瞪口呆。看著他們的身影在雨中漸行漸遠,似乎雨幕的傾瀉打破了這園中圍牆的圍困,就這般一直走著走著,漸漸遙不可及,終于消逝不見。雖然他已經看不到他們身影,但心中卻很明白他們所去的一定是有著馥郁芳香的海棠花的昌州。

“他們走了,我也得走了,不然也就來不及了。”魚姬抬眼望望天際,只聽得黑暗天際傳來隱隱雷聲,嘴角露出几分譏諷的微笑,而后張口清嘯,只見一團黃色的光自堂中彈跳而出,落在她的臂彎之上,正是那頭名叫明顏的怪貓。

“魚姬姑娘,你到底是……”龍涯本想開口相問,話到嘴邊卻欲言又止。

“神仙?妖怪?”魚姬淺淺一笑,微微搖頭:“都不是,只不過是個好管閑事的小女子,最多也就是會點障眼法之類的小把戲而已。龍捕頭,此時不走,難道還等著真的想與留在此間的那些遼人為伴麼?”說罷抱著那頭黃貓,緩步走向雨幕之中。

龍涯知她將走,心中忽然涌出几分不舍,揚聲對魚姬漸行漸遠的背影喊道:“魚姬姑娘,不知道以后是否還會有機會見面?”

“我來此間,只不過是為了還龍捕頭一個人情,至于以后……但願后會有期。”魚姬只是背對著他揮揮手,身影漸漸隱入細雨之中,消逝不見,隱隱傳來一陣貓儿咕咕咕的笑聲。

龍涯心想之前從未與這姑娘有什麼淵源,不知人情之說從何說起,眼見魚姬離去,也顧不上許多,快步追將出去,只見一片微亮的雨線交織眼前,哪里還有魚姬的蹤影?雨線之外不再是深夜中的老舊驛站的積雪院落和高牆,而是一片開闊的荒野之地,近處一座城池聳立眼前,正是雁門關!

龍涯驚訝的立在雨中,感覺那雨水溫潤,乍然而收,眼前又是一片白雪皚皚的塞外之地,而后朔風漫卷,便如十天前一般,又下起雪來。而手里卻不知何時多出一物來,卻是一條韁繩,身后立著那匹載過魚姬的馬匹。

忽而聽得一陣馬蹄聲聲,一轉頭,只見身后遠遠的一隊人馬絡繹北去,定眼一看,正是那隊本應死傷殆盡的遼人,一時間分不出究竟眼前的是現實還是幻想,直到那隊人馬遠遠消失,方才回過神來。眼前的景象與十天前和這般遼人偶遇之時一般無二,侍女茗香和一干侍衛一道步行,一個個失魂落魄,神情惶恐,唯獨少了蕭肅、耶律不魯、卓國棟三人和那輛載著仇恨的包繡馬車。若非掌心那道血跡未干的刀痕還在隱隱作痛,這十天來的種種波詭云譎,似乎都只是一場白日夢而已。

龍涯在風雪中矗立片刻,接著搖搖頭,長長的吐了一口氣,轉身大步流星的朝雁門關而去。雖然他還不太明白到底發生了什麼事,至少可以確定的是,阮墨翔、蘇棠儿以及那些孤儿們,都已然遠離了這一片浸潤著仇恨血腥的邊塞之地。

有的時候,放下仇恨並不等于遺忘,但盲目的以血還血,卻只會將悲劇延續,能及時抽身也未嘗不是一件好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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