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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玖拾陸]棠錦(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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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12-19 00:45:44 |顯示全部樓層
本帖最後由 發表回覆 於 2017-12-22 22:52 編輯

棠錦 作者:玖拾陸

內容簡介】:

  謝箏死了。

  一場大火,四條人命。

  衙門蓋棺定論,鎮江知府之女謝箏不滿婚約,與情郎殉情,亦害死了父母。

  可謝箏還活著。

  孤身入京,隱姓埋名,只為尋求真相。老天有眼!終於讓她發現奸人的端倪!

  只是……

  偷摸盜搶陸毓衍,欺上瞞下陸毓衍,殺人放火陸毓衍。

  未婚夫自帶背鍋俠屬性,謝箏表示,人在做天在看,誰叫你玩兒我來著。

  夫君,你不覺得你臉有點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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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12-19 00:46:04 |顯示全部樓層
第一章 入京

  七月過半,盛夏酷暑。

  正是一天裡最熱的時候,官道上往來的客商百姓不多,只偶有一兩輛馬車經過,速度並不快,能聽見馬兒哼哧哼哧的喘氣聲。

  謝箏走得搖搖晃晃的,本該出一身大汗,但似乎是中暑了,不僅不出汗,還悶得慌。

  這般下去,還沒入京畿,就已經要倒在半途上了吧?

  謝箏迷迷糊糊想著。

  前頭不遠是一處茶攤,去討一碗茶水吧

  她身上一個銅板都沒有了,也不知道店家肯不肯施捨。

  謝箏努力抬手揉了揉臉,視線好不容易才聚起來,落在自個兒的手上。

  那是一雙與乞兒差不多的手了,劃了好些口子,髒兮兮的,指甲縫裡全是泥土。

  豈止是手,她現在全身從頭到下,又有哪兒不似乞兒?

  又髒又破,穿著不合季節的少年兒郎衣衫,腳上的鞋子開了口,走路越發艱難。

  正經做生意的店家,指不定會把她轟走。

  謝箏用力咬著乾裂的下唇,痛感讓她一瞬間清醒了些,她告訴自己,斷不能倒在路途,就算是爬,也要爬進京城裡去,父母死得不明不白的,她僥倖活下來,就不能把命廢在了這裡!

  離茶攤還有幾十步路,要是店家不肯,就給他跪下吧,只求一碗水。

  她連乞兒都能當,還不能給不相識的人下跪嗎?

  謝箏提著一口氣往前走。

  茶攤外停了兩輛馬車,謝箏腳下發軟,一不小心撞在了車廂上,嘭的一聲,痛得她一屁股就癱坐在了地上。

  「哪個不長眼的!」一個婆子粗著嗓子從茶攤裡出來,見了謝箏,她眉頭緊鎖,啐道,「哪裡來的叫花子,年紀倒小,算了,我們主子心善人,不與你計較,你快走開!」

  謝箏掙扎著想站起來,卻半點使不上勁兒。

  綃紗簾窗掀開了一個角,露出半張臉兒,車裡人帶著帷帽,謝箏抬眸看去,偏偏迷糊得看不真切,只覺得那隻挑著簾窗的手素白素白的。

  「我不是故意……」見車裡的人在望著她,謝箏出聲解釋,嗓音乾澀,啞得厲害。

  話沒有說完,卻見那人驚呼一聲,一把掀了帷帽,顧不上備腳踏,直接從車上跳下來。

  腳下踉蹌兩步,她半跪在謝箏跟前,絲毫不理會婆子的大呼小叫,青蔥般的手指捏住了謝箏的下顎,深深望著她的眼楮。

  比在車裡看得更加真切。

  五年不見,容貌已然變化,耳垂上有泥污,細看能發現打過耳洞,這就是個姑娘。

  而這雙鳳眼,與印象中格外相似。

  「阿箏?」聲音顫著,幾乎是用勁了全力,才試探著問出了口,「可是阿箏?」

  熟悉的稱呼讓謝箏怔住了,她眨了眨眼楮,面前的人的容顏慢慢和記憶中的一人重疊。

  眼淚倏然落下,幾乎是本能的,謝箏喚道︰「救我!蕭姐姐救我!」

  許是突然有了依托,屏著的氣洩了,謝箏一頭扎在了蕭嫻懷裡,暈過去了。

  再醒來時,屋裡點著昏黃的蠟燭,外頭已經黑了。

  謝箏猛得坐起來,視線迅速掃了一周。

  這是一間廂房,除了桌椅榻子,顯得有些空蕩,斜角上掛了竹簾,從外頭傳進來低低的說話聲,而她正是躺在了榻子上。

  沒有精緻的擺設裝飾,簡潔不似居家院落,大抵是在驛站之中了。

  再低頭一看,她換上了一身輕紗襖裙,雙手擦拭過了,露出原本白皙的膚色,傷口塗了藥膏,微微清涼,烏髮披在腦後,亦是梳洗打理乾淨。

  有那麼一瞬,謝箏有點兒分不清今夕何夕,彷彿她依舊是父母健在的官家閨中女子一般。

  「蕭姐姐?」謝箏抬聲喚道。

  聽見動靜,外間的蕭嫻快步進來,在榻子邊坐下,柔聲道︰「醒了?醫婆來瞧過了,你怎麼把自己弄成那副模樣了?不對,我經過鎮江的時候,城裡都說你死了……還有你父母……我去府衙瞧過,我……」

  蕭嫻有點兒急,越說越不知道從哪裡問起。

  謝箏聽聞蕭嫻去鎮江府衙看過,心裡突突跳,鼻子一酸,眼淚又落下來。

  她與蕭嫻閨中親密,但仔細算起來,自從謝箏五年前隨著父親外放離京,就沒有再見過蕭嫻了。

  這些時日突遭巨變,又顛沛流離,謝箏對蕭嫻沒有半點兒生疏,反倒是親切和依賴。

  她抱著蕭嫻大哭。

  蕭嫻見她哭了,也忍不住掉眼淚,兩人依著哭了一場,才讓丫鬟打水進來。

  淺朱放下水盆,絞了帕子替兩人收綴,嘴上道︰「箏姑娘您不知道,我們姑娘途經鎮江,聽聞噩耗,險些就背過氣去了」

  蕭嫻衝淺朱搖了搖頭,止住了她的話,又與謝箏道︰「祖母身子骨不大好,我是隨父親回京探望她老人家的,原想著路過鎮江就去看你,哪裡知道……」

  謝箏聞言,問道︰「伯父也在?」

  蕭嫻頷首︰「父親就在隔壁廂房。」

  於情於理,謝箏都要過去問了安,剛站起來,眼前又是一片白光,跌回到榻子上。

  蕭嫻連連搖頭︰「你看我,一急起來什麼都忘了,醫婆說你幾天都沒好好吃東西了,我給你備了粥。」

  謝箏擠出個笑容來,她豈止是沒有好好吃東西,她根本是沒吃上什麼東西,沒有銀子銅板,前兩日,饑腸轆轆的,偷了個烙餅被追了整條街,餅沒吃成,還差點挨了打。

  可那些苦楚,與突然家破人亡相比,又算得了什麼?

  淺禾提了食盒來,謝箏餓得久了,不敢多吃,稍稍填了肚子,便讓淺禾幫著梳頭,隨蕭嫻去見她的父親蕭柏。

  蕭柏過了而立之年,氣質沉穩,目光炯炯,他背手而立,待謝箏行禮後,開門見山道︰「阿箏,整個鎮江城都說你死了,跟謝慕錦還有你娘一起死在府衙裡,而你偏偏還活著,你告訴我,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謝箏長睫顫顫,深吸了一口氣。

  鎮江城裡的傳言,她一清二楚。

  差不多半個月前的七夕夜裡,她的父親鎮江知府謝慕錦和妻子顧氏死在了府衙後院,一把火燒得面目皆非,一起燒死的還有一位少年、一位姑娘,衙門裡說,那是謝箏與她的情郎。

  真真是荒唐又可笑!更叫人毛骨悚然!

  謝箏明明還活著,她還活著,卻成了死人,害了父母的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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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12-19 00:46:17 |顯示全部樓層
第二章 罪名

  謝家原也是名門望族,三代往上時沒落了,書香的底蘊依舊在,謝慕錦弱冠之年金榜題名,謀了缺,做了大理寺平事。

  踏踏實實為官七八年,仗著一身斷案的本事,升任正六品寺正,是個做實事的官職。

  五年前,外放出京任鎮江知府,旁人都說,這就是去鍍一層金,再回京時,就能平調大理寺左右少卿,將來做大理寺卿

  平步青雲,光耀門楣。

  只是,謝慕錦終是等不到回京之日了。

  七夕那夜,謝箏偷溜出城去放花燈,錯過了關城門的時間,就在趙家嫂子家裡宿了一夜。

  她難得睡得沉,醒來時已經正午,念著回家少不得挨罵,乾脆破罐子破摔,貪吃了嫂子的一隻母雞。

  正啃著雞腿,趙捕頭急匆匆回來,臉色難看。

  那時候,謝箏才知道,她的父母都沒了,她就算回去了,也沒有人會罵她一通了,晴天霹靂一般。

  更讓謝箏詫異的是那不知何處冒出來的情郎,她幾年前就定親了,那人在京中,這鎮江城裡,哪兒來的情郎?

  「趙捕頭告訴我,四更天的時候,是從我的屋子先燒起來的,等衙役們發現走水了,趕過來救火時已經來不及了,撲滅了之後,發現裡頭燒死了四個人,趙捕頭是天亮後進城當值的,剛到衙門裡,就已經定了說法了。」謝箏說得冷靜,唯有她自己知道,每一個字出口,心都在滴血。

  那是她的父母,是她的親人,他們不僅死了,還死得那般慘,連謝家的名聲都被謝箏的罪名給污了。

  「說我有個情郎,又受婚約所苦,因而在七夕夜裡,與情郎兩人在房內殉情,結果被父母發現了,推挪之間打翻了火燭,自個兒死了不算,還連累了父母……」謝箏咬緊了後槽牙,鳳眼裡氤氳一片,「太可笑了,這世上怎麼會有這麼荒唐的事情!」

  蕭嫻站在一旁,靜靜聽謝箏說著,下意識地,攥緊了垂在身側的手。

  她與謝箏雖多年未見,卻一直沒有斷了書信往來,蕭嫻可以拍著胸脯保證,謝箏絕不可能會有一個情郎,且不說謝箏早已定親,本身也不是個不知輕重之人,怎麼會做出那般自損名節之事?

  可整個鎮江城都傳得有板有眼的,蕭嫻再不信,也無法證明謝箏的清白。

  直到在官道遇見謝箏,蕭嫻就知道,她沒有信錯謝箏。

  蕭柏在屋裡來回踱步,良久嘆道︰「你是個通透的,虧得是沒有站出去。」

  謝箏苦苦笑了笑。

  她不是沒有想過要站出去,只要露了面,殉情一說不攻自破,她的父母死於非命,定要查到底,為父母伸冤。

  是趙捕頭不讓她衝動行事,攔住了她,反問她「不是殉情,那又是為何?」

  這句話,如當頭棒喝,謝箏霎時間醒悟過來,淚水簌簌落下,她也一眨不眨。

  尋常雞鳴狗盜之輩,斷不敢入府衙後院為非作歹,那歹人分明就是衝著他們一家而來的,要置他們於死地。

  謝慕錦是朝廷命官,若死於凶案,必要徹查,少不得費些時日,歹人才能把事情抹乾淨,而「殉情」害死父母,則是家中事情,人都死完了,簡簡單單就能結案。

  這個法子是最好的。

  眼下敵在暗,謝箏若站到明處去,還未弄明白其中關節,恐怕就會遭人暗算。

  她只是一介女流,偷學了些拳腳,卻都是花拳繡腿,真遇到了凶狠之徒,連自保都不成。

  連自個兒的命都填進去了,還能有人能替他們一家報仇嗎?

  她必須活下去。

  蕭柏在大案邊站定,指尖敲打案面,沉聲道︰「你一路從鎮江來,是打算進京?打算去尋陸家?」

  謝箏抿唇。

  陸家是她定了親的夫家,也是蕭家的姻親。

  謝家早已敗落,謝箏幾乎是孑然一身,若說依靠仰仗,就唯有陸家了,蕭柏如此猜測,也是在情理之中的。

  只是他猜得不對。

  謝箏想入京,並非是為了尋求陸家庇護,而是為了弄清楚父母的死因。

  無憑無據,沒有線索,靠著直覺,謝箏唯一能入手的地方便是京城寧國寺。

  兩年前,謝慕錦曾回過一趟京城,帶回來了一塊溫潤玉佩,環狀的,沒有任何雕刻,顧氏串了繩子,給謝箏掛在了脖子上。

  謝慕錦說過,這東西來自寧國寺,是他對一位故人的承諾,也是故人對他的托付,至死不能相忘。

  父親斷案無數,見過多少生死,以至於他從不把「死」字掛在嘴上,那偶然提及的一句,深深刻在謝箏心底。

  謝箏想,既然無從下手,不如就去往寧國寺,興許會有收獲,再往後的時候,就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出發之前,謝箏裝扮成趙家嫂子的模樣,去府衙後院看了一眼,她住的廂房燒空了,父母的正屋損害不大,只是被翻亂了。

  當天夜裡,她就離開了鎮江,揣著趙捕頭給她的銀子,獨自入京。

  這一路並不好走,那點兒銀錢不夠雇車,即便換了少年裝扮,也必須千萬分小心。

  小心賊盜,也小心隱在暗處的敵人。

  死了的是她的丫鬟,若敵人縝密,早晚會發現本該活著的小丫鬟不見了,再一想,大抵就想轉過來了。

  謝箏走了七八天,身心俱疲,再是謹慎,也還是遭了賊——錢袋子沒了。

  身無分文,虧得是遇見了蕭嫻。

  謝箏感激地看了蕭嫻一眼,琢磨片刻,沒有說出玉佩一事,而是道︰「鎮江城是不能待了,我沒去過其他地方,打小在京城長大,就想著還是回京城吧,許是能有一條活路,再者,天子腳下,我站出來擊鼓鳴冤,也不像在鎮江,會被人徹底拿捏住。煩請伯父帶我入京。」

  「你不說,我和嫻兒也不會扔下你,」蕭柏寬慰謝箏,思索一番,道,「入京之後,你先在蕭家住著,陸家那兒,我會去跟你公爹說,你父母的案子,少不得要你公爹出力。」

  謝箏一怔,搖了搖頭︰「留在蕭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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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12-19 00:46:28 |顯示全部樓層
第三章 阿黛

  「怎麼?怕給我們添麻煩?」蕭柏顯然並不在乎,「女大十八變,嫻兒與你相熟,才能認出你,其餘誰能曉得?你既然德行無虧,陸家不會棄你於不顧,蕭家與陸家是姻親,我若不管你,又如何向陸家交代?阿箏,你一路來,沒有路憑、沒有信物,陸家又要怎麼確定你的身份?」

  謝箏沉默了,她知道蕭柏是對的,即便她沒有立刻向陸家求助的念頭,但也沒有天真到以為只靠著一張嘴就能在京城活下去,就能替父母報仇的地步。

  雖然,謝箏不想那樣「利用」陸家,她只遙遙見過那人一面而已,她也不想「利用」蕭家,她在乎蕭嫻,怕蕭家牽扯其中,帶來災禍。

  不想牽連旁人,又不能只靠自己,如此無力,真真是左右都不是了。

  蕭嫻看在眼裡,上前握住了謝箏的手,勸道︰「阿箏,世上沒有那麼多面面周到的事情,你就聽父親的吧。」

  蕭柏仔細想了想,摩挲著玉扳指,道︰「在暗處總比在明處方便,你莫要露出本名,就以嫻兒的丫鬟阿黛的身份入京吧。就算哪天真的叫人認出來了,那也不用怕,害人性命的不是你,有我們蕭家老太太在,誰敢動你?」

  這話不假。

  蕭家老太太傅氏是先皇后的嫡親胞姐,頗受聖上看重,此番身體不適,外放的蕭柏就被召回京城探望。

  若不是傅老太太執拗,要讓蕭柏在外多多歷練,只要開一個口,就能讓蕭柏回京任職了。

  話說到了這個份上,謝箏再做推諉就不合適了,她點了點頭,向蕭柏道謝,與蕭嫻一道退了出來。

  廡廊下,蟲聲陣陣,吵得厲害,謝箏卻覺得踏實了些。

  這小半個月,她擔驚受怕,不曾有過這般平靜的時候,此刻回想起來,甚至有那麼一丁點不真實。

  可惜,那些都不是一場夢。

  「蕭姐姐,」謝箏出聲喚蕭嫻,疑惑道,「我成了阿黛,那阿黛呢?」

  謝箏幼年在京中時去過蕭家小住,除了蕭嫻身邊的丫鬟,長輩還撥了與她年紀相仿的阿黛過來伺候,謝箏印象裡,那是個整日裡樂呵呵的小丫鬟。

  提起阿黛,蕭嫻有些低落,道︰「我隨父親去明州時,母親把阿黛撥給了我,這次回京,除了許媽媽和淺朱,也帶了阿黛,沒想到半途阿黛突染惡疾,沒熬過去……」

  謝箏聞言怔了怔,生死一事,總是刺耳的。

  蕭嫻見她沉默,以為她介意,趕忙道︰「以阿黛的身份妥當些,她的事兒,除了路上這幾個隨行的,其餘各處都還不知道,便是有心人往明州去問,阿黛也是跟著我歸京的,再者都過了五年,阿黛沒有父母兄弟,京裡也認不得她的模樣。」

  謝箏一聽就知道蕭嫻想岔了,搖頭道︰「瞧姐姐說的,我怎麼會介意呢,話說回來,我本身就是個死人。」

  「莫說那些,」蕭嫻抱了抱謝箏,輕輕拍著她的背,「我還有一事不明,就算是有心人急於結案,殉情一說怎會如此順利?你行得正站得直……」

  謝箏垂眸,避開了蕭嫻的視線。

  那般急著結案,便是謝慕錦的上峰怕壞了自家名聲,趕緊和稀泥抹平了,但也不至於在短短兩三個時辰裡就拍板定案,鎮江衙門裡的同知、通判,肯定有人牽扯在內。

  這些人作為謝慕錦的下屬,家中女眷亦與顧氏和謝箏往來,很清楚謝箏的狀況,要定為殉情,必然要佐證。

  如蕭嫻所說,謝箏行得正站得直,只憑空口白話的抹黑,未免站不住腳。

  當時用作蓋棺定論的是從謝慕錦和顧氏的屋裡搜出來的一封信。

  信是蕭嫻寫給謝箏的,上頭有一句話︰相逢已晚,你又何必惦念。

  也正是這句話,被解讀為謝箏在定親之後認識了放不下的情郎。

  謝箏沒有與蕭嫻提,是怕蕭嫻自責,可蕭嫻問起來了,她一時半會兒也想不出什麼推托之詞,乾脆實話實說了。

  果不其然,蕭嫻眼底全是後悔,她深吸了一口氣,喃喃道︰「阿箏,你說是我救了你,可分明是我害了你啊……」

  「總是要給我安上這種罪名的,沒有蕭姐姐的信,也會有別的,」謝箏擠出笑容來,「但今日你若沒有認出我來,我可能就真的要丟了性命了。」

  理是這麼個理,可蕭嫻依舊覺得愧疚。

  心有所屬的其實是她,她在明州遇見了名滿江南的世家兒郎,那人已有婚約,蕭嫻便把心思都埋了,只在信裡告訴了謝箏。

  謝箏在鎮江五年,不似京中拘得緊,性子也跳脫些,回信裡連連為蕭嫻可惜,倒叫蕭嫻哭笑不得,在信裡寫了那麼一句。

  只是沒想到,被斷章取義,成了謝箏殉情的證據。

  當真諷刺!

  蕭嫻抬眸看向謝箏。

  謝箏有一雙好看的鳳眼,眼尾挑起,透著幾分俏麗,卻不會給人輕佻之感,偏偏那雙眸子似有水霧,如同浮著一湖面的晶瑩星光,讓注視著的人不禁心神平靜。

  蕭嫻也慢慢靜了下來,道︰「不說我了,還是說你,陸家那兒你到底是怎麼想的?其實父親說得對,真要給伯父伯母翻案,少不得陸家伯父出力。」

  敢向朝廷命官下手之人,又豈是沒有半點兒背景的?只怕那買凶之人亦是官身。

  翻案不僅要真憑實據,還要上下有人打點。

  朝中有人好辦事,半點兒不假。

  謝箏苦笑,陸家也是「倒楣」,案子埋下了,要被人笑話沒過門的媳婦寧死也不嫁,案子想要翻,又要費心費力動用關係去走門路。

  「陸家伯父……」謝箏喃了喃,「我記得我那個公爹升官了吧?」

  「是,」蕭嫻答道,「前兩年升任都察院左都御史。」

  正二品的大員,在京城裡頭還不夠橫著走,但到底是在都察院,各處都要賣個面子。

  如蕭柏和蕭嫻所言,謝家要翻案,得他相助,勢必順暢許多。

  謝箏倚著廡廊柱子,垂著眸子沉默。

  蕭嫻琢磨了一番,試探著又問了一句︰「不說陸家伯父,衍表哥那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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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初遇

  話才說了一半,謝箏猛得就抬起了頭,對上蕭嫻關切目光,她又抿唇低下頭去。

  對於未婚夫陸毓衍,謝箏是相當陌生的。

  五年前,謝慕錦還未外放,謝箏去蕭家做客,恰逢陸毓衍跟著父母來看望傅老太太,兩撥人隔著半個園子匆匆一眼。

  陸毓衍的母親講究眼緣,向蕭家打聽了兩句,陸毓衍的父親陸培元聽聞是謝慕錦家的姑娘,頓時生出了結親的念頭。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陸家和謝家興高采烈要做親家,這婚事在謝箏還稀里糊涂的時候就定下來了。

  陸毓衍的事情,謝箏知道的不多。

  他比她大兩歲,生辰是十一月初七,兩家合八字時,謝箏聽顧氏念叨了一句,她記性好,聽過的看過的輕易不忘,這才一直記住了。

  要再說別的,都是蕭嫻半打趣半揭底似的說出來的。

  等謝箏和蕭嫻先後離京,蕭嫻不知陸毓衍的狀況了,也就不能與謝箏說了。

  因而,謝箏對陸毓衍的印象還停留在五年前。

  「遇上了再說吧……」謝箏嘆道,「一切要看陸伯父決斷,畢竟是大事,本就不由他做主。」

  蕭嫻牽了謝箏的手,安慰道︰「也是,先不說那些了,早些睡吧。」

  謝箏頷首應了。

  這一夜,她睡得倒也平靜。

  有了馬車,速度遠勝之前,入京的前一夜,許是「近鄉情怯」,謝箏睡不著了,翻來覆去直到天蒙蒙亮才閉眼。

  蕭嫻起來的時候,謝箏也不能再躺著,麻利起身梳洗,又去廚房裡領吃食。

  提著食盒回來,淺朱正好替蕭嫻梳完了頭。

  把食盒放在桌上,打開蓋子,取出了一碗綠豆羹,一碟米糕,謝箏道︰「驛館裡沒什麼好吃的,姑娘將就將就,等回到府裡,再讓廚房裡備些姑娘喜歡的。」

  蕭嫻轉著眸子笑了︰「這一路都將就過來了,我又不似你,最貪口福之歡。」

  謝箏愛吃,但那都是閨中事情了,不想過了五年,還叫蕭嫻記著,她苦笑道︰「姑娘快別笑話奴婢了。」

  一聲奴婢,讓蕭嫻臉上的笑意淡了,她起身走過來,扶住謝箏的手,語氣裡幾分難過幾分別扭︰「阿箏,我還是習慣你喚我姐姐,姐姐順耳多了。」

  謝箏垂眸,道︰「姑娘,奴婢是阿黛。」

  蕭嫻嘆了一口氣,想著今日要進城了,不管她習慣不習慣,都要改過口來,便狠著心點了點頭,在桌邊落座,讓謝箏伺候她用早飯。

  從此處驛館到京城門外,馬車只需行半日。

  離城門越近,車廂外的人聲就越清晰,熱熱鬧鬧的,馬車慢了下來。

  一等就是兩刻鐘,還不見馬車前行多少,許嬤嬤心說奇怪,探出頭去問了車把式一聲,才又退回車廂內。

  「姑娘,」許嬤嬤稟道,「京裡這些天不曉得出了個什麼案子,衙門裡正在查,不說出入城的百姓,連官家馬車都要查驗,所以要費些工夫,咱們且等等。」

  淺朱瞪大了眼楮,奇道︰「什麼天大的案子?連官家馬車都查驗,衝撞了女眷,就守城的這些官兵,哪個擔待得起?」

  「就是說啊,」許嬤嬤咋舌,「也不知道是哪個衙門攬的事兒。」

  謝箏並不擔心,京里不管查什麼案子都查不到她頭上來,她又是在蕭家的馬車上,有合適的身份。

  又等了一刻鐘,才輪到了蕭家。

  前頭馬車上的蕭柏使人來傳話,隔著車簾子道︰「姑娘,今兒個帶人查驗的是衍二爺,老爺說了,都是自家親戚,只是在城門口多有不便,您帶上帷帽,由衍二爺來查,合了衙門規矩,也免得衝撞。」

  衍二爺?

  陸毓衍?

  蕭嫻扭頭看向謝箏,謝箏亦是詫異不已,進京遲早會遇見陸毓衍,只是謝箏壓根沒料到,竟然在城門口就要遇上了。

  這叫什麼?冤家路窄?

  蕭嫻戴上了帷帽,謝箏是丫鬟裝扮,自然不能用帷帽遮擋,只好深吸了一口氣,規矩坐在車上。

  車簾子被撩開,七月正午的陽光刺目,霎時間撒了進來。

  一人站在外頭,頎長身影擋住了半側光線,陰影斜落,正好蓋在謝箏身上。

  謝箏下意識地看了他一眼,迅速挪開了目光,低眉順目。

  只一眼,饒是她看東西快,記得也快,亦看不清那背著光的人的模樣,但謝箏曉得,那正是陸毓衍,是她五年多不曾見過的未婚夫。

  比那年在蕭家園子裡瞥見的少年要高了許多。

  許嬤嬤和淺朱給陸毓衍請安,謝箏也趕忙跟上,喚了聲「衍二爺」。

  陸毓衍撩著車簾子,靜靜看向車廂內,一雙桃花眼細長,眸底平靜,看著四人。

  蕭嫻隔著帷帽看他,見他目光似是停在了謝箏身上,她趕緊清了清嗓子,道︰「什麼時候表哥也管起了城門協查的活了?」

  陸毓衍的視線移到了蕭嫻面上︰「公務在身,見諒。」

  他的聲音清冽,如春日化雪,絲絲涼意繞過心頭,一掃酷夏炎熱,謝箏本能地又要抬眸,虧的是捏著帕子,生生止住了自己的動作。

  車簾子被放下,隔絕了陸毓衍的目光,也隔絕了陽光,謝箏提著的心驟然落了地。

  馬車入城,不疾不徐前行。

  蕭嫻掀了帷帽,附耳與謝箏道︰「我覺得他看你的時候怪怪的,會不會認出來?」

  謝箏搖頭,就那麼幾眼的工夫,有什麼怪不怪的,只是因為她們心虛,才會有這樣的感覺︰「半個多月了,消息早傳到京裡了,攤上個與情郎殉情的未婚妻,他定然顏面盡失。我猜他恨死我了,若是認出來了,可不會放過我,最少也要拿眼刀子狠狠扎我。」

  蕭嫻摸了摸鼻尖︰「未婚妻呢,便是從前只遙遙見過一面,他大抵也能記住。」

  「他不似我,我過目不忘,他麼,怕是記不住的。」謝箏道。

  蕭家的園子說小也不小,那時還不知道兩家會定親,陸毓衍即便看清楚了她,也不會放在心上的,何況那又是五年之前,她還是個九歲的小丫頭片子

  蕭嫻歪著腦袋,嘀咕道︰「誰知道呢,便是從前不記得,出了這等事情,他顏面掃地,日日咬牙切齒地想,說不定也想起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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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蕭家

  許嬤嬤在一旁重重咳嗽兩聲。

  蕭嫻猛得醒過神來,知道自己說錯話了,趕忙道︰「我不是那個意思,他還不知真相,即便誤會了,等過幾日說明白了就好了。」

  見蕭嫻緊張,謝箏反倒是笑了。

  陸毓衍惱了就惱了吧。

  這事兒換過來,陸毓衍在京中冒出個非卿不娶的心上人來,消息傳到鎮江,謝箏叫人看笑話,定然也會惱的。

  馬車入了蕭家院落。

  蕭家是百年望族,祖宅在舊都,坐鎮京中的是傅老太太,作為聖上器重的大姨子,幾十年風光無限。

  傅老太太生了一女一兒,幼子就是蕭柏,而長女蕭玟嫁給陸毓衍的大伯父陸培故。

  陸家亦在舊都,蕭玟常年在舊都生活,隔幾年才入京小住數月,探望傅老太太。

  為怕老太太孤寂,蕭柏外放時只帶了蕭嫻赴任,妻子沈氏與兒子蕭臨留京侍奉老太太。

  而陸家那兒,除了入宮的婕妤娘娘陸培靜,就只有陸毓衍與他父母在京中了,這些年,一家子逢年過節都會來蕭家,也算是替陸培故和蕭玟盡孝心。

  陸毓衍與蕭臨同歲,兩人一道長大,在傅老太太跟前,陸毓衍反倒是比蕭玟生養的陸毓嵐還像嫡親外孫兒。

  人口少,蕭家宅院並不小。

  沈氏等在二門上,見蕭嫻踩著腳踏下上,一把摟在懷裡,仔仔細細地看,嘴裡不住念著「心肝」。

  謝箏看在眼裡,想起母親顧氏,心裡酸溜溜的,忍不住偏過頭去。

  「安語軒裡都收拾妥當了,備了熱水,嫻兒趕緊梳洗一番,老太太那兒也是翹首盼著。」沈氏一面說,一面引著蕭嫻回屋裡。

  謝箏和淺朱緊緊跟上,留下許嬤嬤一人,指揮著人手抬箱籠。

  傅老太太還等著回話,沈氏交代了一圈,便先走了。

  待蕭嫻梳洗妥當,道︰「阿碧隨我去祖母那兒,阿黛和淺朱一路上也累了,回去擦洗擦洗。」

  謝箏和淺朱福身應了,蕭家上下人多,不如留在安語軒裡清淨。

  兩人住的東廂靠北的那一間,收綴好了,謝箏進正屋裡整理箱籠,淺朱立在廡廊下,催著小丫鬟們做事。

  窗戶啟著,露出裡頭謝箏身影,穿戴體面的婆子時不時往裡頭張望,想來想去,還是湊上前與淺朱道︰「我怎麼瞧著,阿黛與從前不同了呀,那眉眼……」

  淺朱心裡直跳。

  蕭家有不少老僕是見過真正的阿黛的,有人記性好,看出些端倪來,也是意料之中。

  她照著之前設想好的答案,抬手撫了撫耳後的絹花,嘻嘻笑道︰「都說女大十八變,趙媽媽,你看看我變了沒有呀?」

  趙媽媽哈哈大笑︰「變了變了,變成大姑娘了!」

  這一打岔,饒是趙媽媽覺得阿黛五官變化大,也沒再往心裡去了。

  五年光景,正是姑娘們長身子的時候,與以前不同也不稀罕。

  另一廂,蕭嫻入了傅老太太的延年堂。

  蕭柏已經在裡頭了,陪著老太太說了會子話,老太太本就在病中,數年不見幼子,情緒起伏,頗感疲憊,躺下歇了,讓蕭嫻候在西次間裡,等她睡醒了再說話。

  蕭嫻左右無事,也就不急著走。

  蕭柏退出來,低聲與蕭嫻交代︰「老太太禁不起大喜大悲,謝家的事兒先不與她說了,等她身子骨舒坦些再提。」

  「那陸家那兒……」蕭嫻問道。

  蕭柏神色一凝,沉聲道︰「我問了潛兒,培元兄一旬之前奉旨巡察西蜀,這一去少說兩個月,毓衍倒是在京裡,但官場裡的事情,他也幫不上忙,你讓阿黛莫要心急,先等一等。」

  蕭柏自有一番打算,謝家的案子無從入手,但案卷是清清楚楚的,就算是作假和稀泥,也能曉得哪些官員經手過。

  陸培元不在,陸毓衍的身份和立場調案卷不方便,少不得另想辦法。

  時機不巧,也是沒有辦法的事兒,蕭嫻頷首應了。

  一整個下午,蕭嫻在延年堂沒有回來,謝箏與淺朱一起,總算理好了幾個大箱籠。

  正坐下歇口氣,就聽見外頭腳步聲,淺朱當是蕭嫻回來了,起身迎出去。

  來的是個眼生的小丫鬟。

  她脆生生道︰「阿黛姐姐在嗎?老太太請姐姐過去說話。」

  淺朱扭頭去看落後幾步的謝箏。

  謝箏亦是詫異︰「老太太喚我?」

  那小丫鬟點頭。

  既是傅老太太有請,斷沒有推脫的道理,謝箏隨著過去,心中多少有些忐忑,她不知道老太太為何尋她,是不是蕭嫻已經和老太太交了底……

  她要在蕭家生活,要靠蕭家庇佑,事情就不能瞞著傅老太太,只是謝箏沒想到會這般急。

  入了延年堂,繞到內室裡,傅老太太靠坐在床頭,抬眼看謝箏。

  謝箏恭謹行禮,目光往蕭嫻身上瞥,蕭嫻衝她打眼色,意思是還不到說的時候。

  謝箏心裡有數了。

  傅老太太喚謝箏到近前,眯著眼楮端詳她︰「從前在我院子裡做事的時候還是個沒留頭的小娃兒,幾年不見,長開了,我記得你伺候過謝家阿箏的,老婆子瞧著,這眼楮倒是像阿箏,一個樣的。」

  謝箏和蕭嫻兩個人的心都提了起來。

  這個歲數的姑娘,臉盤子長開了會變化,只有眼楮不會變,偏偏謝箏與小時候最像的也就是眼楮。

  蕭嫻當日就靠眼楮認出了謝箏,不曉得傅老太太……

  邊上伺候的李媽媽亦是一個頭兩個大,京裡的傳言她是聽說了的,不說老太太挺喜歡謝箏,只說她是陸毓衍的未婚妻,出了那等事,李媽媽也不敢讓病中的傅老太太知道,整個延年堂裡都被她耳提面命了一番。

  提起了謝箏,傅老太太偏頭去問蕭嫻︰「你與阿箏親厚,這些時日有跟她寫信嗎?提起來我還怪想的。」

  李媽媽背著老太太,一個勁兒衝蕭嫻搖頭。

  蕭嫻硬著頭皮笑道︰「她呀,她好著呢,我經過鎮江的時候還去看過她。」

  「那就好,」傅老太太笑道,「算起來她來年春天就要及笄了吧?早些辦了喜事,我也好了卻一樁心事。」

  李媽媽賠笑著道︰「這事兒您催大姑娘沒用。老太太,時候不早了,該吃藥了。」

  傅老太太一聽吃藥就腦殼痛,又怕藥味衝著蕭嫻,就讓她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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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12-19 00:47:04 |顯示全部樓層
第六章 紅玉

  謝箏跟著蕭嫻出了正屋,這才略略鬆了一口氣。

  蕭嫻也是如釋重負,示意謝箏跟上,趁著僕婦丫鬟們沒有近前,附耳與謝箏說了蕭柏的交代。

  陸培元不在京中,這一點讓謝箏意外,好在她原本入京就不是為了投奔陸家,趁著這一兩個月去了寧國寺,若玉佩來歷真的與父母的死有關,那請陸家施援手的時候,眾人也不至於沒有查詢的方向。

  而傅老太太的身體欠妥,謝箏亦不願心急火燎地給她老人家添煩心事。

  沿著廡廊,還未走出延年堂,一個婆子匆匆從外頭進來,見了蕭嫻,略有些驚訝。

  「哎呦大姑娘回京了,您看奴婢這還沒去您院子裡請安呢。」那婆子道。

  蕭嫻一眼認出了她,道︰「媽媽是大忙人,辦事兒要緊。」

  這牛婆子是沈氏跟前的紅人,素來體面,胖乎乎的身子笑得一抖一抖的︰「奴婢是來給老太太傳信的,衍二爺過府來請安了。」

  謝箏心裡咯噔一聲。

  蕭柏回京,陸毓衍是該過來請安,既然來了,少不得來內院裡陪老太太說說話。

  白日裡已經冤家路窄了,這會兒莫不是又要撞上?

  既然定下了由蕭柏告知、引見陸培元,那她還是先不與陸毓衍說了。

  原本,她也不曉得該怎麼說……

  名義上是未婚夫妻,兩人卻是一句話都沒說話,一開口難道就是「我是你的未婚妻謝箏,我沒死,我也沒情郎,沒跟別人殉情」,饒是謝箏膽子不小,這樣的話還是很難說的。

  蕭嫻亦想避開,可才剛出了院子們,就見陸毓衍迎面過來了,只好頓了腳步在一旁候著。

  謝箏抬眸看了一眼來人,這一回光線合適,她看得一清二楚。

  與城門口不同,陸毓衍換了身牙白袍子,腰間束帶,顯得身形修長,比之五年前,五官更顯俊逸,一雙桃花眼給清冷的氣質添了幾分溫和。

  謝箏想,這個人若是笑起來,只靠這雙眼楮,都會給人春風拂面一般的感覺。

  而真正讓謝箏挪不開眼的是陸毓衍掛在束帶上的一塊艷如雞冠的紅玉。

  紅玉稀缺,素來是宮廷之物。

  謝家祖上風光時,曾得宮中貴人賞賜,傳到謝慕錦這兒,只有謝箏一個姑娘,沒有兒子。

  兩家定親之時,謝慕錦就把紅玉做信物給了陸毓衍,即便大禮未成,他對這個女婿已經是一萬個滿意了。

  這事兒京中官宦之中都有流傳。

  謝箏認得家中祖傳之玉,自然看得出陸毓衍身上這塊就是謝慕錦給他的。

  心酸、感慨之餘,更多的還是不解。

  京中已知鎮江事情,陸毓衍肯定受了不少風言風語,他為何還要掛著這塊紅玉?還要彰顯他謝家女婿身份?

  謝箏死了,死得那般丟人,陸家就算立刻與謝家劃清界限也不突兀,可偏偏他……

  還不急再細想,陸毓衍已經在幾步外站住了。

  蕭嫻喚了「表哥」,謝箏福身喚「衍二爺」。

  陸毓衍道︰「我去看看老太太。」

  只這麼一句話,就抬步進去了。

  蕭嫻暗暗啐他,性子比幾年前愈發冷了,以後有哪個姑娘受得了……

  哦,不是哪個姑娘,是阿箏,要是阿箏都受不了,就讓他自個兒把自個兒凍死吧!

  蕭嫻轉頭去看謝箏,卻見謝箏依舊望著陸毓衍的背影,一副若有所思模樣。

  左右還有人,蕭嫻沒有多說什麼,只是喚了謝箏一聲,一道回安語軒去了。

  陸毓衍入了傅老太太屋子。

  傅老太太剛用了藥,搖著頭道︰「別叫藥味衝著,等裡頭透透風再進來。」

  「不妨事的。」陸毓衍在一旁坐下,仔細問老太太身子。

  「不是大病,卻勞師動眾的,不說把柏兒叫回來,前幾日連聖上都來探望,老婆子心有不安!」傅老太太含著蜜煎,道,「嫻兒剛走,遇見沒有?」

  陸毓衍點頭。

  傅老太太笑了起來︰「她說經過鎮江的時候去看了阿箏,說起來阿箏來年就及笄了,打算什麼時候完婚?老婆子能吃酒了沒有?你這孩子,成天就掛著這紅玉,有給阿箏寫過信、送過東西沒有?」

  陸毓衍清了清嗓子,延年堂裡都瞞著傅老太太,他更是說不得,只能含糊應著。

  「這事兒還是要你母親出面,她去年就回舊都了,京裡留下個姨娘能抵什麼事情,你不好開口,我給玟兒去信,讓她跟你母親說去,」傅老太太越說越來了興致,「老太婆保的媒,盼了這些年了,就盼著吃酒了。阿箏打小就水靈靈的,現在肯定越發好看了,唉,我還說呢,嫻兒身邊那個阿黛,一雙眼楮像極了阿箏。」

  陸毓衍聞言,微微抿了抿唇︰「說得是,還是您老人家眼神好。」

  傅老太太抬手,指尖指著陸毓衍,大笑道︰「就你會哄我!你就見過阿箏一回,還隔著老遠,能看清她眼楮是圓是長嗎?」

  老太太開心,屋裡人人都陪著笑。

  陸毓衍並不反駁,也不解釋,掌心托著紅玉,指腹有一下沒一下地撫著,動作輕柔。

  桃花眼似是蘊了水,浮著一層淺淺的光,眼底更是彌漫著若有似無的笑意,只那麼一瞬,笑意消逝,再也看不出來端倪。

  陸毓衍坐了一刻鐘,起身退了出來。

  他有公務在身,此刻是抽空過來的,出了蕭府,又往順天府去。

  夏日裡天暗得遲,剛剛日薄西山,街上依舊熱鬧。

  順天府大堂裡,或是站、或是坐,已然到了不少人了,不僅是順天府的官員,還有刑部、大理寺的官員,各個都是神色凝重。

  順天府尹擦了額上汗水,苦著臉道,「這幾日還是沒有進展,我是夜不能寐啊!」

  「本來就是你們順天府的活,拖拖拉拉的,好嘛!叫聖上知道了,大發雷霆,我們這些但凡沾得上一點兒邊的,都來給你們擦屁股。」

  「擦屁股也就算了,連烏紗帽都掛在腰上了,這案子辦不好,大家都完蛋!」

  抱怨的話一出,更是沒完沒了起來。

  陸毓衍遠遠的就聽見了,繃著臉邁進大堂,裡頭的人一見他來了,頓時歇了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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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12-19 00:47:16 |顯示全部樓層
第七章 倒楣

  陸毓衍年輕,在一眾官員老爺們之中,愈發顯得與眾不同。

  不卑不亢行了禮,有人不以官餃壓人拱手回禮,有人依仗輩分慈愛言語,亦有人瞧不上他,嗤笑一聲回應。

  自從陸毓衍牽扯進了這案子裡頭,這也算是常態了。

  他耳力不錯,眾位大人的聲音都熟悉,也辨得出嗤笑之人的身份,是刑部左侍郎田大人。

  說到底,田大人也不是衝著他來的,而是與他父親陸培元政見不同,不是一路人罷了。

  田大人的眼珠子在陸毓衍腰間的紅玉上轉了轉︰「流年不利,是不是啊賢侄?」

  陸毓衍抬眸,桃花眼淡淡從那位面上略過,沒有絲毫停留,就這麼漫不經心地掃過,最終落在了大堂正中的大案上。

  「我不曾步入官場,家父亦不在京中,原本這案子輪不到我置喙,與眾位大人們相比,我是半點兒也沾不上邊的,皇恩浩蕩,我幫著殿下跑跑腿,來與大人們一道處置案子,是聖上和殿下器重,給我歷練的機會,怎能說是流年不利呢?」

  陸毓衍聲音清朗,說出來的話卻絕不動聽,正如這夏日夜裡迎面而來的風,吹散了沉悶,又裹著熱氣,自在又特別不自在。

  堂中之人皆面面相窺,一時堵得慌。

  在場的都是聰明人,「流年不利」指的是陸毓衍的未婚妻殉情都不願與他完婚的醜事,可叫陸毓衍四兩撥千斤,倒說成了他牽扯進案子裡頭的事兒了。

  五殿下挑的人,聖上點的頭,在場的誰敢說這是「流年不利」?

  傳到那群整日裡等著挑刺的言官耳朵裡,大不敬的帽子就扣下來了。

  陸毓衍這幾句話是真真要人命,剛剛出言尋事的田大人臉上青一陣白一陣,心裡連連唾棄。

  真不愧是陸培元教出來的兒子,嘴上功夫倒是厲害。

  順天府尹與陸培元熟悉,對陸毓衍很是關照,聽他一番話,就曉得剛剛大堂裡的那些推三推四的話語全叫陸毓衍聽見了。

  說什麼「但凡沾著一點兒邊的都來擦屁股了」,案子成了今日這局面,分明是那賊人太刁鑽,怎麼能說是他們順天府上下不做事呢?

  比起那一個個端著架子的老狐狸,陸毓衍的確是半點兒也沾不上邊的,純屬「倒楣催的」攪和進來的。

  兩個月前,城外一座香火不興的尼姑庵裡,死了一個四十歲出頭的村婦。

  村婦是去拜佛的,就跪在菩薩跟前,叫人從背後用布條絞了脖子,當場斃命。

  雖說是人命案子,但也不是驚天大案。

  庵堂怕壞了名聲,一直遮遮掩掩的,只配合著那村婦出身的村子的里正調查。

  里正稀里糊涂的,沒往衙門裡頭報,事情就耽擱了。

  哪裡想得到,兩個月內,不同的庵堂寺院,陸陸續續死了幾個婦人,都是拜菩薩的時候叫人勒了脖子。

  其中有一個村子死了兩個人,里正趕忙報到了順天府,府尹往細裡一查,又揪出來了幾處瞞報的。

  加在一塊,竟然有七八個。

  說多不多,說少,也足夠人心惶惶的了。

  尤其是人都死在菩薩前面,各種說法的都有,不僅僅是死過人的村子,京郊各處、甚至是皇城腳下,都有說道的。

  隔了一兩個月了,順天府即便去查,也要費些心思。

  前幾日,蕭家傅老太太臥病,聖上微服出宮,親自前往探望,回宮途中,聽了百姓傳言,轉頭就往順天府裡來,正街上遇到五皇子李昀,也被聖上一並喚來。

  順天府尹抬頭在自個兒地盤上瞧見兩尊大佛,當時險些沒五體投地。

  看了案卷,聖上發了通脾氣,不說順天府,刑部和大理寺的官員,誰也沒逃過,一溜兒罵了一通。

  聖上日理萬機,就讓李昀主事,盯著這三個衙門,務必早日破案。

  而陸毓衍,則是被李昀推出來辦事兒的。

  順天府尹聽說,那是淑妃娘娘的主意。

  淑妃娘娘擔心李昀沒處置過衙門案子,不能讓聖上滿意,正頭痛呢,轉身在御花園遇見了陸婕妤。

  陸婕妤是陸培元的嫡親妹妹。

  陸培元在調任都察院之前,曾在刑部任職多年,耳語目染之下,陸毓衍不說精通,皮毛總歸是懂些的吧?

  淑妃娘娘一拍腦袋,與李昀一塊推舉了陸毓衍。

  皇子畢竟是皇子,沒有跟衙役們一起追凶的道理,多個陸毓衍做先鋒,正正好。

  聖上聽了在理,對陸毓衍的印象又素來不錯,想給年輕人多一些機會,就允了這事兒。

  思及此處,順天府尹摸了摸下巴,深深看了陸毓衍一眼。

  什麼「機會」,莫名其妙牽扯進來,辦好了是應該的,辦不好損了陸家顏面,偏偏陸培元還不在京裡,指點不了兒子,連順天府尹都覺得,陸毓衍純屬倒楣。

  腹誹歸腹誹,這種話他是不敢說的,只好堆著笑,湊過來道︰「五殿下那兒怎麼說?我們底下人做事是應該的,叫殿下跟我們一塊犯愁,嘖嘖,惶恐惶恐吶……」

  陸毓衍勾了勾唇角。

  李昀的意思麼……

  這幾日衙門裡辦事兒的樣子,李昀連看一眼都嫌煩,拉著陸毓衍連連說「瞎折騰」。

  豈不就是瞎折騰嘛!

  案子沒有多少進展,去村裡廟裡查案的衙役亦沒有帶回能用的線索,連兇手是男是女、高矮胖瘦都不曉得,一個個查出入城的百姓有什麼用處?

  兇手的臉上又沒有寫兇手二字。

  可幾個衙門也是沒有辦法,聖上要的結果暫時拿不出來,只能想方設法地弄些「過程」來撐場面。

  城門巡查,好歹是在查。

  反正做事的都是底下人,主事的官員們只要在衙門裡坐著便好,不費半點力氣。

  別人省事兒,陸毓衍卻不行。

  他是被李昀挑出來做事的,李昀端坐書房,他就只好跑腿了。

  即便知道城門巡查無用,也要去露個臉做點事兒。

  也因此,正好遇見了回京的蕭柏和蕭嫻。

  指腹劃過紅玉,陸毓衍低聲與順天府尹道︰「殿下不滿,趁著城門還沒關,我先去靜心庵看看。大人,我先走一步了。」

  靜心庵是最新報上來的案發之處。

  順天府尹心裡透亮,點點頭,道︰「賢侄快些去吧,我陪他們在這裡打嘴仗,你自做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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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上山

  晚上是謝箏值夜。

  白天說話不方便,從延年堂回來後,蕭嫻沒急著開口。

  此刻夜深人靜,蕭嫻躺在千工拔步床上,枕著手臂歪著腦袋看謝箏︰「才回來頭一日,就遇見了兩回。」

  謝箏拿著剪子撥燈芯,聞言頭也沒抬,嘴上道︰「正是回來頭一日,才少不得過來請安。以後大抵要十天半個月才過來,奴婢又不往老太太跟前去,姑娘且放心,輕易遇不著。」

  「不就是不放心嘛,」蕭嫻嘆氣,「我擔心他認出你來,又擔心他不認得你……」

  謝箏一怔,琢磨著這話,沒忍住笑了。

  真真是瞎操心。

  五年前遠遠的、那麼匆忙的一眼,不認得也是尋常,等蕭柏與陸培元說透了,陸毓衍也就知道她的身份了,不想認得她,也只能認。

  思及此處,謝箏猛得又想起陸毓衍腰間的那塊紅玉來。

  風口浪尖還戴著紅玉,又是個什麼意思……

  蕭嫻良久沒等到謝箏開口,抬起眼簾望去,見她出神去了,心中有些惴惴。

  下午,她分明是瞧見了謝箏望著陸毓衍的背影若有所思的。

  許媽媽說得對,她就是管不住她這張嘴。

  在江南時,她也曾愛慕過俊朗少年人,品味過心情起起伏伏的滋味,謝箏與陸毓衍再是陌生,也是五年的未婚夫妻,成了今日這般局面,又怎會心如止水?

  偏她就是喜歡說道……

  蕭嫻一面自責,一面把話題帶開了︰「祖母的身子不好,我想著去寺中拜一拜,晚上與母親提起,母親卻不大願意。」

  「畢竟人心惶惶的。」謝箏回過神來接了一句。

  謝箏的目的地是城外山上的寧國寺,她如今出入要跟著蕭嫻,琢磨著尋個時機與蕭嫻說一說禮佛祈福的事兒,傍晚時聽了幾個婆子說道案子,立刻止了心思了。

  蕭家好心幫她,她怎麼能為了私心,在這個當口上讓蕭嫻去寺中?

  「你聽說了?」蕭嫻詫異,「我尋思著問題不大,我聽哥哥說,幾處事發之地都是香火不盛的庵堂寺廟,我們就去香客不斷的大寺,僧人多、香客多、大殿裡也全是人,兇手不易下手。」

  謝箏只曉得是菩薩跟前出了幾宗人命案子,多的事情並不清楚,聽蕭嫻一說,也覺得在理。

  蕭嫻讓她在床沿邊坐下,仔仔細細說了從蕭臨那兒問來的狀況。

  說了兩刻鐘,連謝箏也認為去大寺裡並無危險,便建言去寧國寺一趟。

  寧國寺是皇家敕造,百余年間,經過幾番修整擴建,儼然成了京畿一帶最大的廟宇。

  雖說菩薩跟前眾生平等,但去寧國寺中禮佛的多是京中勛貴簪纓,不少人家還在寺裡點了長明燈,一年到頭,供奉不斷。

  案子裡遇害的女人都是平民百姓,沒有一個是官家女子。

  一來,官家女眷出門前呼後擁,二來,她們不去小廟小庵。

  像寧國寺這樣的地方,想來是妥當的。

  翌日一早,蕭嫻去了素芳苑給父母請安,又與沈氏說了上香祈福。

  幾年不見女兒,沈氏正是耳根子軟的時候,拗不過蕭嫻,只好去看蕭柏。

  蕭柏任明州知府,聖上讓他回京探望傅老太太,他也放心不下那一城事務,最多留京兩月,等秋天時就要往江南去。

  去佛前拜一拜,求個心安也是好的。

  再說了,那是寧國寺。

  蕭柏放下茶盞,道︰「讓臨兒與你一道去。」

  禮佛的日子定了三天後。

  傅老太太病中,延年堂裡的丫鬟婆子整日裡只與她說些高興事兒,因而不知案子。

  曉得蕭臨與蕭嫻要去寧國寺,傅老太太笑了起來︰「都是孝順孩子,上山辛苦,寧國寺乾淨齊整,你們不如住上一夜再回來,也聽師父們講講早課。先皇后還在的時候,我陪她一道聽住持大師講過佛理,頗有感悟,你們若能參悟一二,也是福報。」

  沈氏在一旁聽得心急,讓蕭嫻去上香已經讓她擔憂了,再住一夜,她這幾日是不能心安了。

  可偏偏在老太太跟前,又什麼都不能說破,只能順著應了。

  蕭柏在外幾年,好不容易回京,官場上要有一番打點,他又要悄悄了解謝慕錦的案子,這幾日都在外頭走動。

  蕭嫻兄妹去寧國寺,沈氏就必須留在府裡伺候傅老太太,脫不開身,她只能是叮囑又叮囑,耳提面命,又點了幾個得力的婆子丫鬟。

  蕭嫻帶上了謝箏。

  從北城門出去,馬車上了山,行至半山腰,山路不易行車,又換了小轎。

  山道上都是進香的人群,也有不少官家女眷,謝箏做丫鬟打扮,在其中並不打眼。

  到了山門外,設了讓女眷梳洗整理的帷幔,謝箏扶蕭嫻下轎,進去淨手淨面。

  「今日人多,看著越發安心。」蕭嫻笑著道。

  謝箏點頭,比起她提心吊膽離開鎮江時的那幾日,今天這段路走得極其心安,雖不著男裝掩飾,也沒有戴帷帽,但她只要規矩不出挑就好,畢竟,誰能想到,那個傳言裡已經死在大火中的鎮江知府之女,搖身一變,會成了蕭家姑娘身邊的丫鬟呢。

  進到幔帳裡,迎面遇見一位婦人。

  那婦人半百模樣,頭髮有些銀白,一身素淨,但料子卻不差,手上戴著一隻水頭極好的玉鐲,看著模樣,也是官家女眷。

  蕭嫻和謝箏沒料到裡頭有人,一時微微怔了。

  「怪我,」那婦人先笑了起來,「我年紀大了,不愛身邊圍著一群人,帶出來的人手少,外頭就沒讓人守著,沒想到驚了姑娘。」

  蕭嫻趕忙搖頭,福身道︰「是我衝撞了夫人。」

  婦人從衣著裝扮看出蕭嫻絕非普通官家女,身份遠在她之上,她沒有套近乎的心思,便沒有自報家門,又衝蕭嫻笑了笑,先一步出去了。

  謝箏與蕭嫻收拾好,兩人出了帷幔,隨著蕭臨進了山門。

  只他們兄妹出行,蕭家沒有大張旗鼓,只提前定好了宿夜的廂房。

  蕭嫻不覺疲憊,便先去了大殿拜佛。

  觀音殿中,香客極多,各自自矜身份,只管低頭拜菩薩,沒有人貿然打量攀談。

  蕭嫻跪在蒲團上,合掌低低替家人祈福,待睜開眼楮時,身邊的謝箏依舊是一副虔誠模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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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12-19 00:47:54 |顯示全部樓層
第九章 字跡

  謝箏低垂著頭。

  夏日陽光從大殿外撒入,在佛前落下斜長的光影。

  謝箏就跪在陽光裡,可蕭嫻覺得心裡冷冰冰的,仿若一下子到了三九寒冬,連日光都不添絲毫暖意。

  畢竟是一夜家破人亡,謝箏比她還小幾個月,對父母的思念都深深壓在了心底裡吧……

  思及此處,蕭嫻眼眶微紅,沒有出聲催促,陪著謝箏又跪了一炷香。

  兩人從大殿出來,誰也沒有說話。

  蕭臨疑惑,低聲道︰「嫻兒什麼時候這般誠心了?」

  蕭嫻嗔他︰「為祖母祈福,怎能不誠心?我在明州數年,那裡佛寺興盛,多得是誠心人,我看得多了聽得多了,也就信了。」

  兄妹兩人絮絮說話,隨著知客僧往廂房去。

  左右四間,除了兄妹兩人的,另有兩間給了隨行的僕從僕婦。

  蕭嫻不歇午覺,用過了午飯,與謝箏一道在寺中行走。

  未免蕭臨擔憂,兩人也不去遠處,就在舍利殿西側的碑廊裡走動消食。

  碑廊不長不短,石碑上是百餘年間書法大家們的墨寶篆刻,蕭嫻喜好這些,一碑一碑看過去,格外仔細。

  謝箏的字是母親顧氏教的,幼年時,一筆一劃扶著寫,偏她性子跳脫,根本耐不住,剛起筆時還拘著,等過了兩年,龍飛鳳舞起來。

  顧氏無可奈何,請了謝慕錦來。

  謝慕錦看著謝箏的字哈哈大笑,說隨心之中自有風骨,雖不似閨中女子刻板規矩,但也獨具風味,隨她便好。

  從此謝箏寫字,愈發隨意,謝慕錦還給她尋過不少大家字帖,行書草書,只叫她看風韻,不叫她習外形。

  因而她看得懂,卻從不會寫那些。

  再後來,那些字帖也隨著那一場大火燒成了灰燼……

  謝箏心中澀澀,看碑銘也不上心,隨意撇兩眼,直到她站在了一塊石碑跟前。

  那石碑在這一眾碑刻中顯得有些新,謝箏估摸它頂多二三十年,她看東西極快,即便是匆匆一眼,也能留下記憶。

  她下意識抬手,指腹擦在石碑上,用勁沿著刻印描畫。

  蕭嫻詫異,低聲問她︰「你喜歡這字?」

  「喜歡的,」謝箏笑了,眉眼彎彎,掩了其中落寞,「父親的字,應當是臨的這一位吧……」

  謝家敗落得早,銀子家底都沒了,徒留書山,謝慕錦幼年開蒙,都是從祖上留下來的書山裡翻出來的三字經、百家姓。

  練字的時候,祖父挑的是舊都大儒柳澤的舊帖子。

  謝慕錦自始至終練的都是柳澤的字。

  等謝箏開始看字帖的時候,她說謝慕錦學了八九成。

  謝慕錦搖頭,他道︰「這是柳先生年輕時的字帖,他如今的筆力,父親連皮毛都不及。」

  謝箏彼時不信,偏又無處尋找柳澤年老之後的墨寶,只能把這事兒放下了。

  現在,看著這碑銘,她想,父親果真沒有誆她,也不是自謙,是真的不及柳先生的皮毛。

  她看向碑銘的落款︰「正恩?」

  怎麼跟個法號似的?

  蕭嫻想了想,道︰「寧國寺的住持大師法號正遠,這位正恩,許是住持大師的師兄弟?」

  謝箏心思一動。

  她為了玉佩來寧國寺,可到底來了之後要找誰,要問誰,她並沒有底。

  謝慕錦說,玉佩是一故人所留,而正恩的這一手字,分明就是柳大儒的筆跡,進步不少,但其中脈絡韻味是相同的。

  莫非所謂的故人,是柳大儒?

  若是寺中高僧,問一問僧人就能知道了。
 
  謝箏想著,偏過頭去,另碑廊的另一頭,一位婦人帶著個小丫鬟過來,細細一看,正是在山門外帷幔裡遇見過的那一位。

  兩廂一照面,彼此皆怔了怔,復又笑著問安。

  「您也來看碑?」蕭嫻問道。

  婦人頷首︰「我就愛好書寫,時不時來寺中小住,看一看石碑。」

  依著身份,婦人原本不想與蕭嫻攀話套近乎,但兩人都喜歡書畫,不由就聊到一塊去了,亦提起自家夫家姓鄭,在國子監裡做個五經博士。

  鄭夫人已經半百,鄭博士的年紀自然也不輕了,如今還做著從八品博士,可見學問不缺、官途不濟。

  蕭嫻怕家中身份唬住鄭夫人,便只說父親在地方做官,外放有幾年了。

  鄭夫人的心思不在拉攏上,也就不多問,兩人只談書畫,倒也其樂融融,直談到了蕭臨讓婆子來尋,這才不捨地一道往回走。

  待走到廂房外頭,鄭夫人不禁笑了,道︰「我就住在最前頭,沿著廡廊走,到盡頭拐個彎兒,後頭第一間廂房。」

  如此看來,也就沒幾步路,實在是有緣了。

  到傍晚時,寺中響起晚課的鐘鼓聲,遙遙的,能聽見大殿裡僧人們誦經的聲音。

  謝箏站在廡廊下,聽著迎風吹來的聲音,心慢慢的就靜下來了。

  沈氏準備了不少素點心讓他們帶來,蕭嫻用了些,道︰「你裝一些給鄭夫人送去。」

  謝箏應了,她有事情打聽,正好出去走動走動,便沒有讓婆子動手,各式點心都取了些,裝入盒子裡,親自提著去。

  鄭夫人的廂房裡點了香,味道並不濃郁,清雅宜人。

  小丫鬟低聲道謝︰「我們夫人在裡頭誦經。」

  謝箏抬眼看去,只瞧見落地罩後頭跪在地上的鄭夫人的背影。

  廂房的布置大同小異,謝箏曉得,被落地罩擋住的位置擺的是尊觀音像。

  誦經之人講究,沒有念完迴向文不好打斷起身,謝箏壓著聲兒,比劃道︰「就一些點心,不要打攪夫人,我先走了。」

  小丫鬟連連點頭。

  謝箏出來,沒有回蕭嫻那兒,而是往前殿去。

  正是做晚課的時候,僧人多在大雄寶殿,離廂房最近的舍利殿附近沒什麼人。

  謝箏轉了一圈,才尋到一個六七歲的小和尚。

  「正恩大師如今在寺中修行嗎?」

  小和尚摸了摸光光的腦袋︰「施主是說正恩師叔祖?師叔祖不在這裡,喏,沿著這裡往東邊走,從藏經閣後頭上去,他在上塔院。來回要半個多時辰,你現在去,天都要黑了。」

  正是日薄西山時,餘暉映在飛檐翹角上,如佛光萬丈。

  謝箏與小和尚確定碑廊裡的碑銘為正恩大師筆跡後,也沒有急著去上塔院。

  天色漸晚,只在幾座大殿之中也就罷了,去後山上塔院,她不熟悉路,天黑行走不便。

  反正夏日裡天亮得早,明天早早起來過去,比夜裡安心。

  「我能參拜佛舍利嗎?」謝箏又問那小和尚。

  小和尚合掌道︰「可以進去大殿,能不能參拜佛舍利,要看緣分。」

  謝箏淺淺笑了。

  仔細算起來,今夜應當是謝慕錦和顧氏的三七夜裡,父母突遭劫難,謝箏自顧不暇,這一路來,別說做七,她連替父母入殮都做不了。

  不能燒些紙錢,便在佛前拜一拜,以求超度。

  謝箏入了舍利殿,大殿之奉舍利塔。

  她不知道自己是否有機緣,只口誦六字大明咒,轉塔而行。

  繞了幾圈,終是在塔前跪下,合掌替父母祈求。

  日光只餘幾縷,殿內漸漸暗了下來,謝箏正欲起身,突然聽見輕輕腳步聲停在了她的身後。

  謝箏心裡一驚,正要扭頭,眼前卻是一條白綾,橫在了她的脖子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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