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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官不聊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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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它小說] [溪畔茶]王女韶華(全書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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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12-22 09:07:30 |只看該作者
第90章

  沐元瑜到十王府的時候,巧又不巧。

  正趕上李百草在噴火。

  王太醫滿頭汗地拉著他:「師兄,你快別說了,這不是你以前看的那些病家,你收著些——」

  「你有臉拉我!」李百草掉轉槍口就噴他,「你開的藥,別人吃沒吃都看不出來!你在太醫院這些年在幹什麼,醫術毫無寸進,光顧著跟人勾心鬥角把腦子斗傻了是不是!」

  他這把年歲,老而彌辣,無慾則剛,想說什麼說什麼,王太醫也無法,只能連連苦笑:「是,是,是我學藝不精,師兄罵得對。」

  李百草並不就此消氣:「你要早點發現,何至於拖到如今人還不好,帶累得我被抓來給你收拾這爛攤子!」

  王太醫簡直恨不得捂他的嘴:「師兄,你罵我就好,可別——」

  那「爛攤子」可是當朝的皇子殿下,是能叫人這麼數落嗎?

  他都不敢去看坐在一旁的朱謹深的臉色,只是拉著李百草苦勸。

  沐元瑜的腳步放輕了,繞過了拉拉扯扯的這兩人,走到朱謹深旁邊,悄聲道:「殿下,你不吃藥的事讓看出來了?」

  朱謹深面無表情地、微不可見地點了下頭。

  沐元瑜好奇地道:「怎麼看出來的?」

  「他拿著王太醫的脈案研究了一下,」朱謹深動了動嘴唇,「就看出來了。」

  沐元瑜就小小地「哇」了一聲。

  朱謹深知道她「哇」什麼,沒有說話。

  沐元瑜扯扯他的胳膊,略激動地跟他道:「殿下,真是盛名之下無虛士啊!王太醫主治你到今日,他親手診的脈開的方子,他不知道你沒吃藥,李老先生看脈案就看出來了!」

  該吃的藥沒有吃,在身體上一定多少會反應出來,該痊癒到哪個度了,可是沒有,那就是不對——但這種本事不是誰都有,具體到朱謹深身上,他是沉痾,常年處於一個病懨懨的狀態,更難看出來,所以王太醫都不知道。

  但李百草就有這份眼力,同時有這份自信,不懷疑自己,而懷疑病家沒遵醫囑。

  朱謹深還是不說話。

  他才讓李百草毫不留情地噴了一頓,連皇帝都沒這麼數落過他,偏偏這事確實是他幹的理虧,反駁不出什麼。

  「殿下,你別跟他生氣嘛,」沐元瑜知道他叫人當面揭穿,大概有點下不來台,勸道,「本事大的人,脾氣大些也尋常,他醫術這樣神妙,肯定能治好你了。」

  她說著禁不住笑,「我可高興啦。」

  她之前對李百草有再多期望,畢竟沒落到實處,如今才算是定了心了,李百草還有心思和師弟吵架而不是甩手就走,顯然是有辦法的。

  朱謹深被她毫不作偽的喜悅感染到,表情終於舒緩了一點下來。

  「我沒生氣,」他道,「你過去坐下罷。」

  總站他面前,那雙亮晶晶的笑眼晃得他眼暈。

  就這麼高興,比他還激動似的。

  「哦。」

  沐元瑜到炕桌的另一邊坐下,見李百草和王太醫那對師兄弟還沒吵清白,出聲道:「老先生,都是過去的事了,別計較了,你再抓著不放,浪費的可都是你的時間,還是早些斟酌個方子出來,治好了殿下,你就可以照舊雲遊天下去了。」

  「你說的輕巧。」李百草扭頭冷哼了一聲,「世子,你可知道二殿下不遵醫囑,吃藥不定時,有一頓沒一頓給我現在多添了多少麻煩?」

  「我知道。」沐元瑜道,「不過老先生行醫多年,見過無數病家,當知道一個人頑疾不愈的絕望,老先生不要以為這是殿下任性,實則這也是病的一種,只是其症不在體表,在心而已。」

  守在旁邊的林安瞪大了眼看向她——媽呀,這種話是怎麼扯出來的!

  他旁觀這一會功夫可糾結死了,既不想讓他家殿下挨訓,又不敢狠攔李百草,這老頭脾氣太壞,只怕他記恨了以後不用心給他家殿下治病,急得心裡要冒煙。

  結果世子爺一來,聽聽她扯的這一番話,護殿下護得多妥當,一對比他簡直不稱職。

  此時沒有明確的心理疾病的概念,但「心病」是有的——所謂心病還須心藥醫,又或者相思成疾一類也是心病的一種。

  所以沐元瑜的話聽到李百草耳裡不是如林安以為的胡扯,而是確有其醫理所在,他的火氣就熄滅了一點。

  又有點意外:「世子倒是會想,這麼說也不錯。」

  他脾氣雖辣,在道理上並不固執,就終於放開了王太醫,走過來道,「過去的事不提也罷,但需請殿下答應,一旦草民接手了殿下的診治,殿下再不能像糊弄師弟一樣糊弄草民。草民雖已老眼昏花,心卻還不盲,假使殿下自作主張,仍舊不肯吃藥,那草民留下也不過浪費時間,不如現在就告辭了。」

  朱謹深沒有遲疑,點頭道:「我聽先生的。」

  他比任何人都想要一個健康的身體,只是一直求而不得,才心灰意懶了而已,如今希望又放在了眼前,他怎可能放過。

  他這樣乾脆,眾人都鬆了口氣。

  屋裡眼看撥雲見日,氣氛重新和樂起來,從簾外忽然傳出了一個沉沉的話音。

  「不肯吃藥?」

  這聲音不大,然而極壓抑極震怒,好似一個悶雷隔簾炸了進來。

  沐元瑜心裡一突,頓時變了顏色,失措地站了起來。

  這聲音她很耳熟,因為早上才剛剛聽過。

  軟簾掀開,露出了皇帝那一張森冷的面容。

  龍顏盛怒。

  屋裡的人不論什麼心情,第一時間都伏倒了下去。

  皇帝並不理別人,他望著朱謹深,從牙關裡擠出聲音來:「二郎,你抬起頭來。」

  朱謹深頓了一下,抬起了頭。

  父子倆的目光一高一低,對上。

  皇帝眼中閃著非常複雜的光芒,是憤怒,但又不只是憤怒,有痛心,但又仍不只於此。他道:「二郎,你恨朕是不是?」

  朱謹深淡色的嘴唇輕動了一下,沒有說出話來,默然無聲。

  「你恨朕是不是?!」皇帝的情緒卻已經控制不住,這第二遍幾乎是咆哮出來,「你不吃藥,你瞞著朕,你拿自己的命報復朕是不是?!」

  屋裡的人沒有一個敢出聲,王太醫和林安抖抖索索地埋著頭,恨不得連氣都不要出,直接從這屋子裡消失。

  沐元瑜還沒見過皇帝發怒,也有點肝顫,只有李百草置身事外,還算淡定。

  朱謹深終於回答了一句:「沒有。」

  但皇帝已經聽不進去,他垂在身側的手都氣得顫抖著,要握拳都握不成,蜷起又無力地鬆開,伸指指向他,叫了他的全名:「朱謹深,朕今日才知你是個沒有心肝的人,你太叫朕失望了,朕——」

  他閉了下眼,覺得再說什麼都沒意思了,音量一下降了下來,慢慢道,「罷了,朕管不了你,你好自為之罷。」

  「你活都不想活了,再叫你做別的,不過是為難你。朕成全你,從今往後,你哪都不必再去了,也不會再有人來煩擾你。」

  他始終沒有進來,轉身就往外走,一句話飄了回來:「汪懷忠,叫郝連英調人來,封門。」

  沐元瑜臉色大變——這是要圈禁?!

  事情怎麼就急轉直下成了這個樣子!

  她跪在朱謹深側後方的位置上,焦急地跳起來拉他朱紅的衣袖:「殿下,你快追上去——」

  雖然不知道朱謹深跟皇帝間到底發生過什麼,但明顯朱謹深不是愚蠢到會拿自己的命去報復什麼的人,他懶怠吃藥更多的是因為從這漫無止境的征途中看不到亮光。

  朱謹深由她拉扯,只是不動,一張臉孔無悲無喜,如同巨匠雕出的精妙雕塑。

  他這幅樣子令沐元瑜有點恐懼,她不由停下了手。

  片刻後,朱謹深終於有動靜了,他不耐久跪,這一會功夫,他起來時膝蓋已經有點打顫,但他拒絕了沐元瑜的攙扶,自己慢慢站了起來,啟唇:「都出去。」

  李百草最先走了,王太醫跟在後面,林安頂著一副如喪考妣的表情,磨蹭著,走到門前還回頭看,跟朱謹深冰冷的眼神對上,一縮頭,嚇走了。

  沐元瑜沒動。

  朱謹深看著她,重複了一句:「出去。」

  「我不走。」

  沐元瑜說出這句話的時候很猶豫,她覺得這個關口不能放朱謹深獨處,但也怕自己判斷失誤,真的惹煩了他。小心翼翼地補充道,「我不勸殿下了,我就陪殿下坐一會。」

  朱謹深不說話了,走了兩步,坐了下來。

  沐元瑜鬆了口氣,也坐回自己的位置上。皇帝出現得太突然了,她真有點嚇著,緊張過後就覺得口乾舌燥,自己提了小茶壺倒了兩盅茶,一盅輕輕推到朱謹深那邊。

  然後她咕咚咕咚把自己的一盅喝了,喝完順手又加滿了。

  朱謹深:「……」

  他很難說清心頭是什麼感覺,那種無語無奈,令他忍不住主動問了一句:「你還喝得下茶?」

  沐元瑜眨了下眼:「我渴了啊。」

  朱謹深又無話了。他很費解,她的神經是什麼做的,怎麼就堅韌粗大成這樣。

  「殿下,你也喝嘛。別想那麼多,門封就封了,封起來正好治病,什麼也耽誤不了——呃,」沐元瑜及時打住,自己豎手指往唇邊噓了一下,「我不勸,我不說話了。」

  她閉了嘴,朱謹深叫她鬧的,不知怎麼反而願意說兩句了,他伸手拿了白瓷茶盅,並不喝,只是摩挲著,道:「你是不是一肚子納悶,奇怪為什麼皇爺說我恨他?」

  他現在的情緒是非常態,沐元瑜摸不太準,頭遲疑著要點不點:「有——也沒有那麼納悶。」

  她保證道,「殿下,我真不勸的,也不問,我站在殿下這邊,殿下想做什麼就是什麼。」

  勸也不是現在,情緒都在頂端上,何必跟他對著來呢。

  朱謹深瞥她一眼:「那我要說,你聽不聽?」

  沐元瑜:「——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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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12-22 09:07:37 |只看該作者
第91章

  「我身體為什麼這樣,你是知道的。」

  沐元瑜點頭。

  早產嘛——難道這裡面有什麼?

  朱謹深望向手裡的茶盅,茶水碧清,隨著他的動作晃出輕微的漣漪,他有點出神,但話語沒有停:「皇爺妻宮有克,許多年前,剛剛登基就沒了元後,之後繼娶了我母后。」

  沐元瑜安靜地聽著。這一段也是眾人皆知的。

  「我母后進宮時,大哥剛滿週歲,皇爺登基不久,國事纏身,無暇照顧一個幼兒,大哥自然是放在了我母后宮中撫養。」

  朱謹深說話非常有重點,這一句話,已將當年宮闈中的那段隱秘揭開了最重要的一塊圖景。沐元瑜微微睜大眼,她不知道朱謹治還在先繼後手裡養過,她聽到的,是皇帝非常寵愛自己的第一個孩子,一直都是親自帶在身邊。

  她當即猜測到了什麼,朱謹治腦有疾,而在他最有可能被發現的那段時間——

  朱謹深接下來的話證實了她的猜測:「我母后初進宮時不過十六歲,既沒有養育孩子的經驗,也不大懂宮裡的規矩,大哥說是讓她養著,其實主要都由皇爺撥下來的奶娘宮人照顧,我母后不過是起一個督導的職責而已。大哥漸漸長大,顯出了與一般孩童的不尋常之處,他的奶娘覺得不對,悄悄告訴了我母后。」

  「母后當時已經有孕,她很害怕,怕她自己說不清楚。」

  沐元瑜理解而同情地點頭。

  先繼後太倒霉了,嫡長子在她宮裡養著,給養成了傻子,她自己這時候還有了孕,天底下的後娘傳說實在太多了,瓜田李下,她焉得不怕?

  朱謹深抬了眼,望向她:「你覺得可是我母妃做了什麼?」

  沐元瑜毫不猶豫地搖頭:「不。我見過小孩子,如果智力上有什麼不對,週歲左右學說話時必定可以看出來了。殿下說,那時候先後剛進宮,就是說大殿下到了先皇后膝下沒多久就顯露出來了。若說先後這麼快就能將大殿下養傻,是不可能的。」

  這道理太淺顯:一則先繼後來不及培養出這個勢力,二則她自己作為一個小家碧玉,從哪裡來這個知識面,這可不是將成人引誘養廢之類,幼兒他該是什麼樣,就是什麼樣,想培養成神童難,養出智力殘缺一樣難。

  朱謹深點了點頭:「我母后若是有你這份鎮定——」他止住,這種話終究早已無用,又何必再說。他素未謀面的母親就是一個膽怯柔軟的小婦人,既沒有過人的膽識,也不懂得保護自己,最終糊塗葬送了自己。

  「我母后害怕之下,做出了一個逃避的決定,她沒有馬上去告訴皇爺,而是試圖拖一段時間,想著也許大哥只是晚慧,拖一拖,他也許能慢慢跟上來。」

  這是一個很不聰明的做法,在民間也許說得過去,因為說話晚的孩子確實有,男孩子一般又比女孩子更晚一些,從朱謹治現在的相貌及言行看,他不是那種嚴重到臉都不對稱一眼就能看出來是傻的樣子,他出問題的只是智力上的遲緩,小時候他應該還是個挺可愛的幼兒。所以先繼後有這個天真的盼望。

  但他是皇帝的嫡長子,哪怕不過一歲多,他的身份也貴重無比,他身上的任何問題都是拖不得的。

  「大哥的奶娘們也很害怕,大哥在她們手裡養成這樣,她們比我母后所要承擔的責任更重,沒有人能逃得過皇爺的怒火。她們配合了我母后,先把這件事隱瞞了下來。」

  「但這時間不長,因為所要承受的壓力太大了。就算皇爺初為人父,不懂這些,定期來請平安脈的太醫就是壓在頭頂的一塊大石,所以不過三個多月後,就有一個奶娘承受不住,跟皇爺首告了一切。」

  沐元瑜心內歎息。這可糟了,若發現的第一時刻就稟告皇帝,或者即使拖延了,也不要把這一段告訴皇帝,那皇帝或許只是震驚傷怒,不至於多想。

  但這個奶娘被壓垮了,居然全招了。

  這就完了。

  先繼後其實等於是被朱謹治身邊的這些人坑了,拖一拖這個主意到底是先繼後本人的,還是她被誘導之後說出來的,恐怕都是未知數,她要不拖,朱謹治的事根本怪不到她頭上。服侍朱謹治的這些人不敢跟皇帝坦白,欺負先繼後才進宮,摸不清宮內情況,推出了她頂缸。

  屋裡十分安靜,只有朱謹深沒什麼情緒的清冷聲音響著:「皇爺不能接受自己寄予厚望的嫡長子居然可能是個傻子,跟母后大吵了一架,把母后宮裡的人全部提走審問,母后受了驚嚇——」

  沐元瑜不忍地打斷了他:「殿下,別說了,我都明白了。」

  先繼後因此驚悸難產而亡,留下一個先天體弱的孩子。

  這是一筆很難確切算清楚誰對誰錯的賬。

  先繼後處事不夠明白果斷,皇帝過於衝動莽撞。

  但要說大錯,兩人又都算不上——先繼後只是膽怯,而皇帝再憤怒疑心,不至於到要害死懷孕妻子的地步,他只是怒火上頭,沒考慮到那麼多。

  只是對朱謹深來說,他是全然無辜的,他的體弱,他母親的逝世,全都拜皇帝所賜。所以皇帝會覺得兒子恨他。

  沐元瑜現在再回想起來朱謹深為什麼總和皇帝別著一股勁就覺恍然了。

  朱謹深看她的表情已知她在想什麼,道:「我確實恨過皇爺,不但皇爺,大哥我都恨過。我母后宮中的人在那一場動盪中幾乎損失殆盡,查成這樣,也沒查出我母后的問題。當時的太醫令同時日夜守了大哥一個月,最終確定他不是為人所害,就是在娘胎裡憋久了,才憋出了不好。」

  所以先繼後就是倒霉躺槍了。

  沐元瑜不知該對這段往事說什麼好。這不是三兩句輕淺安慰能帶過去的傷痛,這種痛,只有當事人自己才最知道,而朱謹深悲劇的是,他身上還有著當年的遺毒,每病倒一次,就是在提醒他一次。

  或者,同時也是在提醒皇帝。所以他剛才的反應那麼大,乃至認為朱謹深在報復他。

  朱謹深正好也不需要她的安慰,她不出聲,不把氣氛往悲愴裡帶,他才有興致繼續說下去。

  他甚至還勾了下嘴角,露出個有點嘲諷的笑容:「我小時候和大哥一處養,皇爺很要面子,既不能忍受外界知道大哥是個傻子,也怕我知道他為此坑了我和我母后,所以很長一段時間裡,我能見到的人很少。」

  「但我仍然很早就知道了皇爺不願意我知道的事,你猜為什麼?」

  沐元瑜道:「是沈皇后的手筆?」

  皇帝五年換三個皇后,再拿朱謹深長到能聽閒話能知事的年紀做個參照,她那時肯定已經入主坤寧宮了。

  「不知道。」朱謹深卻道,「我午睡時,兩個人在我窗子外面說的,後來因為我打了大哥,事情爆出來,那兩個人都被處置了,沒審出來主使,不知是無意,還是受了人指使。」

  沐元瑜的關注點頓時歪了:「殿下——打了大殿下?」

  朱謹深道:「怎麼?你覺得我不該打他?」

  「不是,」沐元瑜的心情很有點哭笑不得,「殿下小時候的身子應該更弱罷?怎麼打得過大殿下?」

  朱謹治腦子有問題,身體可健康,一般傻子因為不懂輕重,打人時的力道還特別大,病歪歪的小朱謹深去打他——

  雖然知道很不應該,她還是暗戳戳地覺得這畫面略萌怎麼辦。

  朱謹深現在一副不染塵俗的樣子,不想居然也有跟兄弟打成一團的時候。

  「當然是想法子打的。」朱謹深奇怪瞥她一眼,「我那時候聽了閒話,很不想相信,可是又忍不住一直琢磨,越琢磨越覺得真,我不敢去問皇爺,怕他哄騙我,心裡悶著,就看大哥很不順眼。他小時候是真的傻得什麼都不懂,我說跟他玩遊戲,輸了就要挨打,他怎麼可能贏我。一直輸,就一直挨打了。」

  沐元瑜:「……」

  她想美好了,這位皇子殿下真是從小就壞,惹不起。

  「打了一陣,我自己覺得沒意思了,欺負個什麼都不知道的傻子,我打他,他還笑嘻嘻的,我圖什麼呢。」

  朱謹深說了這一會的話,終於口渴了,喝了口茶,才繼續道,「我就不想理他了,但是他不願意了。」他的臉色不太好看起來,「他去跟皇爺告狀,說我不和他玩了,皇爺問他玩什麼,他學給了皇爺看。」

  沐元瑜:「……」

  她努力憋著笑,傻子坑起人來真是別有一套。

  「皇爺當然知道實則是什麼意思,很生氣,來質問我,我也不想再忍了,全部說了出來。」

  朱謹深輕輕皺著眉頭,這一段當然是很不太平的,他不想細說,直接跳過去,接下去道,「最後的結果是,我從此和大哥隔開住了。而皇爺之前原本準備將我和大哥送到皇后那裡撫養,也不提了,單獨給我分了宮。」

  沐元瑜忽然注意到一點她此前一直忽視的:「殿下,你小時候也是在皇爺那裡養著的?」

  朱謹深頜首:「大約是對我愧疚罷。另外,可能是因為先前出過一回岔子的緣故,他也不放心將我和大哥交到別人那裡。」

  沐元瑜懂,兩個娃娃一個傻一個弱,尤其是朱謹深,照顧稍微疏忽一點,恐怕他就夭折了,都不用怎麼刻意下手。

  皇帝吃過一回虧,二回其實很謹慎了,把兩個嫡子交到嬪妃那樣養不太像樣,但他是一國之君,沒有精力一直帶孩子,於是不得不很快再續娶。沈皇后進宮後,應該是又觀察了她一段時間,覺得她能撐起來,才決定將孩子交給她。

  結果在這當口,就出了朱謹深聽到閒言的事,哪怕說的全是真話,這也毫無疑問是在挑撥朱謹深和父子長兄的感情。

  朱謹深先前說「不知道」誰動了手腳,但從這後續看,就算沒抓到切實的把柄,皇帝心裡一定多少是有懷疑,乃至打消了將孩子交出去的念頭。

  朱謹深望著她,露出一個意味不明的笑意:「我還可以告訴你,沈皇后,當時有孕。」

  沐元瑜悚然而驚——這簡直是一個輪迴!

  皇帝手握錦衣衛,真興起大獄,將所有可能的相關人等拉去拷打,未必查不出來,可是他手軟了,他不敢往下查——他怕牽涉到沈皇后,沈皇后變成又一個先繼後。

  皇帝也是人,也有情感的極限。

  已經冤死一個皇后了,他承受不了再冤死第二個。

  「我懂了。」沐元瑜點頭,她這回是真的全懂了,懂朱謹深為何是這樣的性情,他壓抑的暴戾都從何而來。

  「皇爺對不起先皇后,可是他這份情,照顧殿下的同時,也移了一些在沈皇后身上,殿下覺得不公平,對嗎?」

  「對。」朱謹深字句清晰地道,「我覺得,她不配。」

  「如果要說我恨皇爺,在這一點上,我確實恨他。」

  他目光深深地凝視沐元瑜,這樣隱秘而扭曲的心思,他從未和任何人說過,也不覺得別人能理解,可是她這麼斷斷續續地聽著,居然都能明白。

  這少年今年不過十四歲,他哪來的閱歷這樣理解別人——或者,只是理解他?

  「皇爺說我沒有心肝,是說錯了,我不是沒有,只是生歪了,越大,可能還越不對了。」朱謹深放任了自己目光中的熾烈,「你總是離我太近,恐怕有一日要後悔的。」

  對沐元瑜來說,面前這位殿下雖然身份貴重,然而身世稱得上畸零,他才又從家庭關係裡受到了傷害,現在說這種話,咳,簡直和撒嬌差不多好嗎?

  這時候不表忠心什麼時候表?

  她當即就接了話:「誰說的!我看殿下是最好的人了,只怕哪日我不留神得罪了殿下,殿下不理我,我才後悔。」

  朱謹深垂下了眼,慢吞吞地:「哦。」

  他果然是歪了。

  這樣哄出來兩句好聽話也覺得很有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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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12-22 09:08:20 |只看該作者
第92章

  林安在簾子外探頭探腦。

  朱謹深背對著他,順著沐元瑜的目光轉頭看到,斥了一句:「在外面鬼鬼祟祟的幹什麼。」

  林安聽他口氣不像先前那樣冰冷,才小心掀開半邊簾子,把腦袋探進賠笑道:「殿下坐了這半日,不知餓了沒有?午膳已經好了,我先前來,見殿下說著話,沒敢問。」

  朱謹深全無胃口,但因沐元瑜在,還是道:「擺過來吧。」又想起問,「李先生那邊呢?不要怠慢了。」

  林安忙道:「殿下放心,這就著人送去。那位李神醫做事可真有譜,王太醫跟他過去,原來還有些害怕惶然的,讓李神醫敲著腦袋又訓了一通,然後壓著研究脈案去了。真是一刻工夫都不耽誤。」

  沖這態度,再大的脾氣他也願意伺候著。

  豐盛的午膳很快擺了上來,碧玉箸擺在一邊,朱謹深只是看著,都懶得拿起來。

  過一會,他覺得不對,抬眼:「怎麼不吃?你也沒有胃口?」

  「我有。」沐元瑜含蓄地看他,「可是殿下不動,我做客的怎麼好先動呢。」

  「又沒別人,誰還說你不成。」

  說是這麼說,畢竟禮儀所在,朱謹深還是拿起了碧玉箸,隨意用了一點。

  沐元瑜挺想表現得憂他之憂,但飯桌上一共就兩個人,對著都不吃飯,那氣氛也太悲慘了。

  朱謹深大概並不需要一個人來和他比慘。

  她這麼想著,就正常吃自己的了。

  朱謹深這裡的膳食因為他身體的原因,口味都偏淡,沐元瑜其實吃不太慣,但餓起來就顧不上挑了,她頭也不抬,一口接一口吃得香甜。

  朱謹深再不動,她也不勸了,他一個皇子,想吃廚房那邊隨時預備著,餓不著他,不用現在沒胃口還硬勸他往裡塞,吃下去存在心裡也不舒服。

  倒是朱謹深自己,見她吃得這麼起勁,不知不覺也跟著又動了幾筷子。

  沐元瑜的筷子偶爾能跟他的搭在同一盤菜裡,有兩回後,她低著頭悶聲笑了起來。

  朱謹深真是奇了——他們餐桌禮儀都好,吃飯時都不說話,這樣他也能一個人樂起來?

  他少有地開了口:「你笑什麼?」

  「我笑殿下用飯像個大家姑娘,」沐元瑜捂著嘴,怕噴飯,「一點一點的,可矜貴了。」

  她對比之下倒像個真漢子。

  朱謹深嘴角抽了抽,自己回想了下,好像也無可辯駁,只有瞪她一眼:「慣的你,什麼都敢說。」

  沐元瑜只是笑,一時停不下來。

  朱謹深無奈得很,這麼個人,跟他怎麼生氣得起來。

  反嘲了一句:「你生的那樣,好意思說別人像姑娘。」

  沐元瑜摸摸臉:「我父王給我的,我也沒有辦法。我倒是願意像我母妃。」

  她要像滇寧王妃那樣艷麗,早早就能展露風情出來,滇寧王也不敢叫她一直冒充著了,早想法把她換了下來——唔,那也不見得是件好事,她可能又該為別的事煩惱了,人生這條路,大概就是沒有坦途的罷。

  朱謹深沒見過滇寧王,沒法評價,只道:「你還想像你母妃?豈不是更女氣了,別人只怕要以為你投錯了胎。」

  又不由心中一動,他若真的是個姑娘——

  他望一眼沐元瑜的臉,很快掐斷了這個妄念。想這些有什麼用,無非害自己越陷越深而已。

  現在想來,他都不知怎麼就到了這一步,不過是起初時不經意踏錯了一步,他都沒有很當回事,然而一腳居然真摔進坑裡去了。

  沐元瑜這個身份,她就算長得秀氣,敢當面嘲笑她的人也不多,不過她應付這種場面仍然很自如:「我要投成了個姑娘,別的倒沒什麼,只怕沒機會來到京裡,認識殿下了。」

  朱謹深:「……」

  他幸虧吃得少,此時也停下了筷子,不然得把自己噎著。

  他向來高傲,不但對人,也對己,他若是那等只圖享樂的浪蕩公子哥們,早倚仗身份強取豪奪了,什麼性別身份,都不在顧忌範圍之內。

  但饒是他絕不屑於幹此等下流事體,此時也覺得自己心中那層屬於君子貴德的束縛越來越弱了——他甚至忍不住想,哪天他要真幹出點什麼,一定不是全怪他。

  他勉強掩飾著去端茶盅,強行轉移了話題:「你討人喜歡的本事這樣強,怎麼在你父王那裡,倒是跟我在皇爺面前一個樣。」

  「偏心沒藥醫唄。」沐元瑜提起這事已經看得淡了,「我跟我父王的父子緣分就這麼多吧,不如他跟他的寶貝小兒子強。人力不可扭轉的事,也不必強求了。」

  回答完了覺得朱謹深的句式有異,登時興致勃勃去問他,「殿下覺得我討人喜歡嗎?」

  朱謹深板著臉道:「——食不言。」

  沐元瑜忍不住又笑了,她覺得朱謹深這麼堵她一句比直接回答她「是」或「不是」都更有趣,不過她從來懂得適可而止,也就老實低頭吃飯去了。

  一時用完,沐元瑜今日不去學堂,回去老宅也無非和丫頭們呆著,見朱謹深不攆她,她就繼續留了下來。

  朱謹深精神弱,晚上有時候睡不到整覺,他因此養成了白日午睡的習慣,沐元瑜在自家時睡不睡都無所謂,在別人府邸是一定不會睡的,就溜躂到隔壁去看李百草和王太醫辯證醫理。

  王太醫醫術及不上李百草,但這麼多年畢竟是他給朱謹深主治,李百草要接手少不了他的輔助,兩個人的氣氛已經漸漸平和了下來,只是就著脈案分析商量,不再爭吵了。

  沐元瑜認真安靜地旁聽著——聽了半個多時辰,什麼頭緒都沒聽出來,兩個專業人士在一起,飆的全是術語,她平常從觀棋的念叨裡知道的一些不足以應付這種高難度對話,實在堅持不下去,不好打擾兩個大夫,只得又默默走了出來。

  林安苦著臉從門前路過,沐元瑜無聊,順手拉住他:「怎麼了?」

  「錦衣衛真來把門封了,人都不許出去了。」林安垂頭喪氣地回答她,「我還以為皇爺只是氣話——這下怎麼辦啊,殿下要生氣死了,我也不知是個什麼下場。」

  朱謹深不吃藥,他這些身邊的人瞞而不報,都有罪責,皇帝先前是憤怒過頭沒想起來,等怒氣下去了,會不會找他們算賬就難說了。

  沐元瑜皺起了眉,她原來覺得不必勸朱謹深,可現在看,真一句都不提好像不成,皇帝下一步若直接讓錦衣衛破門進來拿人,那時再應對可就被動了。

  「我們去跟殿下說一聲吧。」

  「算了,殿下現在心情一定很糟,何必再去煩他呢。」

  「你被抓走了,殿下心情就好了?」

  沐元瑜駁他一句,推他往隔壁去,「你去看看,殿下睡醒了沒?」

  林安自己當然也惜命,讓一勸,就禁不住過去了,偷偷一看,扭頭掩唇小聲道:「殿下起來了,在寫字。」

  朱謹深實則就沒睡著,他心裡存了太多事,合眼靜了一會,靜不下來,索性打起腹稿來,想的差不多了,就趿拉著鞋起來落筆。

  沐元瑜進來的時候,他已經快寫到尾聲了。

  沐元瑜禮貌地在幾步外停下,但又心生好奇,忍不住隔著點距離望去——因為朱謹深用的不是普通的箋紙,蜀錦做底,一卷攤開,邊飾錦紋,是奏本的用式。

  朱謹深寫完,擱下了筆,自己捏了捏手腕叫林安:「過來用印。」

  林安答應著忙上前,從桌角的玉盒裡拿出朱謹深的印章,沾了硃砂印泥,小心翼翼地蓋下去。

  朱謹深又望向沐元瑜:「錦衣衛封了門,我這裡的人應該都不許出去了,你等會走的時候,替我跑個腿,把這奏本交給皇爺。」

  沐元瑜微微有些發愣,回過神來謹慎地問道:「殿下這是——」

  以朱謹深的脾氣,不會越想越生氣,趕在被皇帝氣死之前,先去把皇帝懟一頓吧。這可真是火上澆油了。

  「我還能做什麼,」朱謹深坐下去穿鞋,低著頭道,「認個錯罷了。」

  沐元瑜:「……!」

  她不太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咚」一聲,是那邊林安把印章掉玉盒裡了,幸虧章已經蓋完,倒是無妨,他手忙腳亂地忙把收拾好,轉頭已然眼淚汪汪:「殿下,奴才一條賤命,不值得殿下如此,嗚嗚——」

  他家殿下是怕被關的人嗎,去年被關到慶壽寺去也沒服過軟,還是皇帝先低了頭,現在——嗚嗚。

  「你是不大值錢,」朱謹深皺眉道,「不過還算忠心,把你們這一撥人弄走了,再給我派來的誰知道是哪路的魑魅魍魎,我懶得跟他們打交道——行了,別哭了,醜死了。」

  他不說還好,一說林安聽見自己被蓋了個「忠心」的定語,頓時覺得自己所有的付出都有了回報,嗚嗚嗚地更停不下來了,又怕朱謹深煩,直接掩面淚奔出門了。

  沐元瑜也是感歎,她知道她為什麼抱朱謹深的大腿抱得毫無障礙,而對別人就不行了,在該靠譜的時候,朱謹深從來不掉鏈子。輕重二字,他拿捏得妙到巔峰。

  朱謹深穿好了鞋,直起身看向她:「這回我不知要關多久,管不了你了,你自己在外面老實些,別惹事。但是別人欺負了你,也不要一味委屈,該和皇爺說的,就去說,看在你父王的份上,皇爺也不會坐視。」

  他三兩句話,不知怎麼弄的,居然把氣氛搞出了一種離情惜別的意味,沐元瑜的心情也有點低落了:「我都沒什麼,平白也沒人敢欺負我。倒是殿下,你這回一定要好好吃藥呀。」

  朱謹深「嗯」了一聲。

  屋裡靜了一會,沐元瑜想想又安慰他:「沒事的,皇爺只是一時氣急,現在殿下都認了錯,還能真把殿下再關下去不成。」

  「那可難說。」朱謹深吐槽了一句,「你沒聽過君心難測嗎?」

  沐元瑜當然也不敢跟他打這個保票,又隨意閒扯了兩句,候到奏本上的字跡干了,沐元瑜也著急想早點替他遞上去,就過去抱起來跟他告了辭,走了。

  到了大門前,正中朱門和兩邊角門都關了,她要開門,開不開,外面反有人斷喝:「皇上有命,擅出此門著殺無赦!裡面的是誰,不要命了嗎?!」

  沐元瑜提高點聲音報了名姓,她以為她又不是二皇子府上的人,不過湊巧被關了進來,一說就該放她出去了。

  不料外面沉默片刻,似乎有人在商量的竊竊私語聲過後,一個聲音粗聲道:「聖命已下,我等不敢擅自開門,世子爺等等,待我先命人去稟報了皇上。」

  沐元瑜無奈,知道再爭爭不出個結果,她也不是會耍橫的性子,就退到了旁邊的門房裡等。

  十王府據皇城不遠,去稟報的人最多半個時辰就該回來了,沐元瑜就這麼等著,等著——

  她先等到了朱謹深。

  朱謹深是接到了林安傳話過來的,皺著眉問她:「連你也不許出去?」

  沐元瑜攤一攤手:「說要去稟報皇爺才行。去了有一陣功夫了,應該快回來了。」

  朱謹深道:「先回去罷,既不許出去,在這裡傻坐什麼。」

  沐元瑜也等得快打哈欠了,就跟他回去了正堂,隨意找了本書看,時間一點點過去,又是將近大半個時辰,眼看天色都快近黃昏了,林安來回跑著催了幾遍,又一回過來,歎著氣道:「世子爺,還是沒信,據說是皇爺那邊召集了閣老們在議事,錦衣衛不好為小事進去打擾。我才再去問,門口的大爺們直接說就請您住一晚罷,今天是肯定來不及稟報了。」

  沐元瑜傻了眼:住、住下?

  朱謹深坐在那邊打棋譜,一顆棋子捏在指間,也是頓住。

  他是該頭疼,還是——感謝一下皇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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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12-22 09:08:32 |只看該作者
第93章

  林安倒是沒什麼心理障礙,歎完氣後就顛顛地主動安排屋子去了,還跟沐元瑜道:「昨天就以為世子爺要住下的,客房都收拾好了,不想世子爺又走了。這可好,今日又派上了用場,我再去看看有什麼不妥當的,世子爺別見外,您和我們殿下這麼好,就多住兩天有什麼呢。」

  沐元瑜在心中叫苦,豈止是有什麼——她是有大問題才對!

  但這時候堅持要走反顯得她不對勁了,只得很是糾結地繼續坐著。她手裡還拿著書,卻是一個字也看不進去,腦子裡只在轉悠著,怎麼能出去。

  窗外日頭漸沉下去,絢麗的彩霞映照了半邊天,晚春時節天色黑得還快,不多一會功夫,連晚霞也沒了,只剩一片暮色。

  前面仍是沒有信報過來,顯見得她是真走不脫了。

  沐元瑜終於死了心,已經到了這步,橫豎沒有指盼,她不得不放開了心懷,總是獨自住的客房,尋個借口把伺候的人推掉,再警醒些,想來也出不了什麼岔子。

  然後她方注意到,朱謹深坐在窗下,也是小半天沒有說話了。

  他面前黑白棋子錯雜,擺佈出一副無聲廝殺圖景——雖然她看不太懂,但是就是覺得似乎很厲害的樣子。

  她不由回想了一下,從認識至今,好像就沒看他有過別的消閒一點的娛樂,不是看書就是下棋,這腦子能不越用越靈光嘛。他的時間都用在了哪兒,可是太明確了。

  炕桌邊上已點起了宮燈,但比起白日這燈光自然是不如,沐元瑜放下了只是裝樣子的書,走過去道:「殿下,歇一會吧?晚上還總看書對眼睛不好。」

  朱謹深正對著手裡的棋譜出神,讓她一說,微微驚醒過來,伸手就拂亂了棋盤。

  沐元瑜沒當回事,以為是他的習慣,坐下來幫他往棋罐裡收拾棋子。

  朱謹深見她面色如常,悄悄在心內鬆了口氣——幸虧她不通棋藝,看不出他這小半天完全是隨手亂放,根本沒跟著譜走。

  又有點詫異地多看了她兩眼,他一直知道她生得清秀,不想晚間燈下看來,她半垂著的臉龐五官更顯柔和,居然還能透出兩分秀美來。

  「你接下來一陣自己在學堂進學,離老三遠些。」

  沐元瑜不知他為何突然冒出這句話來,愣了下:「啊?」

  旋即自以為反應過來,「我都投靠了殿下,還理他幹嘛呀,無非保持個面子情而已。不用殿下說,我也不會挨近他的。」

  雖然跟他說的並不是一層意思,但這爽直不帶拐彎的表態一下讓他心中舒展了開來。朱謹深信手拈了一顆棋子往棋罐裡放,嘴上道:「哦?你幾時投靠的我,我怎麼不知道?」

  「殿下不承認也不行,」沐元瑜笑道,「我父王在雲南都聽說了,我和殿下好的滿京城都知道,我要出了什麼事,只怕都得第一個來問殿下,殿下現在撇清可是晚了。」

  朱謹深翹了嘴角:「惹不得你,你還真打算賴上我了,出事都要來找我。」

  他多少清楚皇帝的性情,錦衣衛都調了來,恐怕這回是動真格的了,但不知是他已經習慣了和皇帝鬧翻,還是一直有個人在這裡打著岔,他居然並不覺得值得為此大驚失色,除了最起初的悶痛之外,心情很快回復到了一個較為從容的點上。

  關就關罷,從最壞的打算出發,也不能為這點事關他一輩子,總有放他出去封王就藩的一天。

  只是他不能出去,到底對沐元瑜有些不放心。

  他傻乎乎的,朱謹淵真對他動了什麼歪心眼,恐怕他沒個防備,著了道就糟了。朱謹淵畢竟是皇子,他一個人在京裡,勢單力薄,吃了這種見不得人的虧也是有苦沒處說。

  朱謹深為此沉吟了一會,到底還是把話給她點明了:「我不是那個意思——老三看你,有些不對頭,不管他找什麼理由,你別和他單獨到什麼生地方去。」

  沐元瑜:「……」

  話到這個份上,她有什麼聽不出的,不可思議地伸手指了自己,「不會吧?我可是——三殿下好男色?!」

  「不知道。」朱謹深倒也不是會污蔑別人的人,照實道,「總之他看你不對,你年紀還小些,不懂這些,才看不出來。」

  她其實不小——

  只是她長久以來只專注在不要叫人拆穿,沒想到連男裝都能招來蜂蝶而已。她有感覺朱謹淵在湊近她,但她只以為他是看中了她背後滇寧王府的勢力。

  沐元瑜鄭重地點了點頭:「好,多謝殿下提醒。」

  她仍覺荒誕,但朱謹深不會信口開河,她寧信其有,不可信無,因為一旦真讓人算計了什麼,她能損失的可不止是貞潔,屆時只有弄死朱謹淵才能自保了,這善後就太麻煩了。

  朱謹深並不知她心裡已經轉悠上了什麼凶殘的念頭,他其實也有點心虛,因為他看沐元瑜,也並不怎麼對頭。

  這樣情況下,還告別人黑狀,總顯得他不夠光明磊落。

  不過這種情緒很快就過去了,朱謹深對自己仍抱有一絲樂觀的想望,他覺得沐元瑜不會總是這個模樣,等他再大兩歲,再長開些,臉龐的稜角出來,長成跟許泰嘉那樣,分明地是個男子了,他就能漸漸把自己拉回來了,他對許泰嘉可絕生不出來什麼——嘔。

  想一想都渾身發毛。

  朱謹深自己心裡想過了數個念頭,沐元瑜是毫無所覺,在她看來,這位殿下就是高潔的代名詞,幾乎快餐風飲露了,他跟這些凡俗的濃膩念頭,都不搭邊的。

  他最有煙火氣的時候,就是年前跟許泰嘉討論成人那一回了,但之後既沒見他身邊多出什麼人來,也沒對別的姑娘表示過什麼特別態度。

  他就一直是這個孤傲禁慾的樣子。

  不過再一個時辰之後,她略微改變了一下看法。

  這時候他們已經用過了晚飯,撥給她的內侍要給她備水沐浴,沐元瑜堅決推辭了:「我昨晚才洗的澡,今日不洗沒事,我也沒帶換洗的衣衫。給我打盆水泡個腳就行了。」

  內侍勸了一句:「殿下這裡有以前的衣裳,殿下應當不介意借兩件,不如世子爺湊合一下穿。」

  沐元瑜只是搖頭,內侍便也不勉強了,心道他們這樣的貴族小公子,長這麼大肯定都從未穿過別人的舊衣裳,不願意也是尋常。

  他就讓人打水去了,沐元瑜此時人在客房,想起她忘了把朱謹深的奏本拿過來,這奏本明日最好是一早就遞上去,頭低得越快,才越有助於消彌皇帝的怒氣。若忘了,就耽誤功夫了。

  她就趁這空檔走回了正堂那邊,林安剛伺候著朱謹深從湯池沐浴完畢出來,朱謹深衣衫沒怎麼穿好,中衣的帶子鬆鬆地扣著,身上殘留著一層特有的剛出浴後的薄薄水氣。

  沐元瑜:「……」

  她望著朱謹深露出的小半邊胸膛有點直眼,他的胸膛很白,且薄,如一片白玉,她忽然發現,高雅跟誘惑是毫不衝突的。

  並且因為這反差,那種視覺上的衝擊力還特別強,明明他也沒露什麼,該遮的都嚴實著,但就這一點衣衫不整的隨意,居然令她不敢直視。

  她就望了一眼,居然有點想臉紅。

  她可不是沒見過世面的人,夏日裡她的護衛們打赤膊的時候多著,那肌肉虯結,可比朱謹深的厲害多了,但她也許是司空見慣,什麼感想都沒有。

  朱謹深沒想到她過來,有點愣住。

  「殿下,我、我來拿個奏本。」

  沐元瑜真是不好意思看他,感覺跟自己佔了他便宜似的,摸到奏本就逃也似地跑了。

  朱謹深莫名地看她來去匆匆,轉頭問林安:「他怎麼回事?」

  林安更莫名:「不知道啊。」

  這點事,也犯不著把人拎回來問,朱謹深只得罷了。

  他仍在控制自己離他遠些,知道人留下來的那一刻,他心中是有許多妄念,但也不過是妄念罷了,埋藏掙扎在他的心底,至少目前為止,他還管得住。

  **

  沐元瑜以怕吵為由拒絕了內侍的貼身服侍,自己獨個在客房呆了一夜,她心裡一根弦繃著,沒敢睡得很熟,總算沒發生什麼意外,熬到天亮後爬起來去跟朱謹深告辭。

  她沒要內侍服侍,早早自己起身,把髮髻衣飾都弄好了,但到底在家時叫丫頭們照管慣了,她的圓袍領口稍微理得有一點歪,自己對鏡子看不出來,落在朱謹深這等講究性子的人眼裡就醒目了。

  白日裡人的自持力總是強些,朱謹深也不迴避她了,叫她過來,伸手替她把領口捋平了。

  「好了,去罷。」

  沐元瑜有點犯困地揉著眼:「殿下,你等我的好消息——嗯?」

  她臉頰被捏了一把。

  朱謹深是被她睡眼惺忪的模樣招得沒忍住,嘴上淡淡道:「給你醒醒神。」

  「——哦。」

  沐元瑜轉而揉著臉頰應了,別說,痛了一下,她還真清醒了一點,抱著奏本轉頭走了。

  門前的錦衣衛已經得到了聖諭,這回總算沒有攔她,她順利地直奔皇城而去。

  **

  一大早,皇帝已經在跟臣子議事。

  宮殿裡外都有人,沐元瑜在台階前等了一會,聽他們小聲議論,才知殿裡議的好像是大皇子的婚事。

  事太多,她剛回京,一時都還沒想起這一茬,兩個多月過去了,算來是該出結果了。

  她豎起耳朵聽了聽,人選似乎已經定下了,他們說話隱晦,她聽不出具體定了誰,但應該不是韋二姑娘。

  這倒也不稀奇,韋二姑娘只是人選之一,沒被選上很正常。

  沐元瑜沒多想,韋瑤當日自己就很遲疑不決,現在落選,大概也算中她的意吧。

  殿裡又商議了大約小半個時辰,不知商量出個什麼結果,只見大臣們魚貫而出。

  然後皇帝叫沐元瑜進去。

  沐元瑜心裡有了點數,她是加塞在了好幾個先來的臣子前面,看來皇帝震怒過後,對朱謹深那邊也不是真的就撂手不管了。

  沐元瑜進到殿裡,沒二話,直接把朱謹深的奏本遞了上去。

  皇帝很意外地接到了手裡。

  等看完了,他就更意外了。

  他往下看了看沐元瑜,幾乎要懷疑是有人代筆。

  居然是封很誠懇的認錯書。

  皇帝忍不住又看了一遍,才確定裡面也沒有夾帶私貨譏諷他。

  「朕知道了,你下去吧。」

  沐元瑜一肚子話頓時都憋住了——她沒說朱謹深的情況,也沒來得及敲敲邊鼓求個情,這就叫她走了?

  但皇帝發了話,她也不能賴著,只好磨磨蹭蹭地行了禮倒退出去,指望著皇帝能改了主意再叫住她。

  她沒等到皇帝發話,先等到了外面內侍的傳報聲:「啟稟皇爺,皇后娘娘求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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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12-22 09:08:43 |只看該作者
第94章

  沐元瑜是頭一回見到這位中宮皇后,她雖已是第三任皇后,但因前兩任走得都急,所以她的年紀與皇帝相差並不大,只是保養得好,皇帝看上去已是個中年人的模樣,她卻既貴氣逼人,又明艷動人。

  沐元瑜一瞥之後,就垂下眼行禮,沈皇后來了,她就更不適合在殿裡呆著了,拱手後就要繼續往外退。

  沈皇后腳步一頓,卻啟唇叫住了她:「沐世子?你略站一站,本宮正有話問你。」

  沐元瑜心裡有數,肯定跟二皇子府被封的事脫不了關係,她就應聲站住。

  沈皇后逕自向前,到金階下福了身,道:「妾身打攪皇上了。只是聽說二郎出了事,那孩子身子一向弱,妾身心裡著急,所以不得不緊著來一趟。」

  皇帝淡道:「沒有什麼事,皇后不必多想。」

  沈皇后道:「皇上還要瞞著我,我聽說把二郎的門都封了,這還叫做沒事?二郎那個性子,皇上一向知道的,多包容他一些就是了,何必跟他生氣。他心又細,皇上這麼把他關著,他面子上下不來,別出什麼事才好。」

  皇帝就冷哼了一聲:「他還有臉要面子?這些年幾乎不曾把朕磨死!往後由他去罷,朕是管不起了,皇后也不要替他說話,說也是白說,他哪裡記得人的好。」

  這話真是非常之重了,完全出乎了沈皇后的意料,她一時都滯住——二皇子府外圍了一圈鮮衣挎刀的錦衣衛,大門且叫人在外面用鐵鏈纏了起來,這麼大動靜再瞞不了人,她人在後宮也很快聽說了,按捺著心情硬忍了一夜,撒了錢出去買了大略確實的消息回來,自覺做好了準備才過來了。

  在她的想法裡,皇帝當然是該很生氣的,不然不會就地把二皇子府封了,這一封人人都看得見,對朱謹深的名聲大大不利。

  但仍沒想到會有這麼生氣。

  沈皇后壓抑著心中的激動,果然,就朱謹深那個脾性,遲早自己就能把自己送進坑裡,她先前實在不該操之過急,輕舉妄動。

  「皇上不要說這樣的氣話,傳到二郎耳朵裡,他豈不傷心。」沈皇后微嗔著勸了一句,轉而望向沐元瑜,「我恍惚聽說著,是為什麼吃藥的事?這也不是大事,沐世子,你當時在場,也該幫著勸兩句。」

  沐元瑜微笑道:「回娘娘話,當時那個情景,實在沒有臣插話的份。」

  沈皇后實則想聽一聽細則,知道從皇帝那裡未必問得出來,才把她留下來,以為她年紀小,總能套出兩句來,不想這一句回話出來,徒自把她的心思撩了起來,卻是一點乾貨都沒有。

  那個情景?

  到底是什麼情景。

  皇帝在上面坐著,她不好追著問下去,沐元瑜不是「姑娘」,沒個由頭,也不便把她召後宮裡去單獨探問。

  沈皇后只得暫且放棄了她這邊,繼續按照自己的原定計劃向皇帝道:「依臣妾說,這都是底下人伺候不周全的緣故,二郎這孩子本是好的,只是早早搬了出去,他身邊那些奴才秧子缺人管束,不知道規勸主子,都只由著二郎的性子來,才動不動釀出事來,把二郎照管壞了。如今該都好好敲打一番,該罰的罰,該攆的攆,才能叫他們日後有個懼怕。」

  沐元瑜聽著,在心裡給朱謹深點了個贊——真是運籌帷幄,料敵先機。

  皇帝想不起來為難他身邊的人不要緊,有的是人提醒,慢一慢,就受制於人了。

  現在不管皇帝如何決定,起碼朱謹深先把認錯的態度做在了前頭,顯得是誠心如此,而不是被壓迫之後才服軟。

  她現在也才好出聲辯解:「皇后娘娘,臣剛自十王府過來,倒不以為是二殿下身邊人的錯。二殿下向來堅持己見,他拿定的主意,豈是幾個下人可以動搖的?再者,也是許久前的事了,二殿下一時任性,確實有錯,如今已經改過了。再去動他身邊的人,臣以為似乎沒有這個必要。」

  沈皇后正容道:「這是孩子話了,二郎犯了糊塗,下人們正該規勸才是,勸不了,也該來告訴皇上,怎可不知輕重就一味幫著隱瞞?你們這樣的少年人,都以為只管捧著順著你們的奴才才是好奴才,這可是大謬。」

  「臣如果有錯,錯在臣自己身上,不會推下人頂缸。」沐元瑜拱了拱手,「二殿下比臣長了四歲,心性該更為成熟穩重,他還犯糊塗,傷皇爺的心,要罰,更該罰他。只罰到下人身上,二殿下又怎會有懼怕呢,再換一批,仍舊是這個樣子罷了。」

  這個場面看上去是有點搞笑的——沈皇后似乎在為朱謹深說話,替他轉圜,錯都在下人身上,沐元瑜反倒堅持該罰朱謹深本人,要保沒什麼份量的下人,乍一看,她倒像是要搞倒朱謹深的那一派。

  但兩人心裡當然都非常明白:朱謹深被封門,已經受了重罰,裡子面子都沒了,再要罰他,實在也罰不出什麼,總不能傳頓板子把他打一頓罷;下人們可做的文章就多了。

  沈皇后聽到的時候其實心中悚然,因為這是有點可怕的馭下能力,朱謹深能管得下人們把這樣的事都替他隱瞞下來,他身邊那些人等於都是提著腦袋在跟他混了,難怪二皇子府多年如鐵餅一塊,她總伸不進手去。

  她心裡非常遺憾朱謹深這麼任性妄為,拿自己身體當兒戲,居然還病懨懨地撐了下來,他要是把自己坑到病重不治,那得省了她多少工夫——

  想這些就有點太遠了,沈皇后拉回了自己的思緒,她現在的目的就是把朱謹深身邊的下人都換走,能藉機安插進自己的人手最好,安不進去,只要能換掉幾個,對於朱謹深一樣是很大的打擊。

  他保不住自己人,從此他身邊的人再跟著他,就得掂量掂量了。

  而人心一旦散了,再想往裡伸手也容易多了。

  這是很順理成章的一條線。看上去完成難度也不高——如果沒有人一直跟她頂著來的話。

  沈皇后再出口的話變得不那麼客氣起來:「依你說,難道就此輕輕放過了不成?這也太便宜那些奴才了!下回再出事,這責任誰擔著?你嗎?!」

  她最末一句聲色俱厲,沐元瑜並不考慮,直接就回:「二殿下擔。」

  沈皇后:「……」

  要不是很確定這小子跟朱謹深幾乎混成了一個人,她真要狐疑了,他到底是哪邊的?

  沐元瑜可坦然了,她本來的三觀就是這樣,上位者不光享福,也該擔責,光想好事壞事就推別人去,這福氣得來也不長久。

  沈皇后堵得只能擠出來一句:「你這樣說話,不怕二郎知道了怪罪你嗎?」

  沐元瑜誠懇道:「二殿下不同意,臣也不敢在外胡說呀。」

  她沒有和朱謹深就此事商量到這麼細,因為也不需要,朱謹深的認錯給得這麼快,勸都沒用她勸一句,本身就是很明確的表態。

  林安等人必須保下來,哪怕拗不過皇帝的天威,實在不能如願,也得盡過最大的努力再說。這麼輕輕就把人推了出去,明面看幾個奴才是不值什麼,但無形中損失掉的威信很難再彌補回來。

  皇帝終於在御座上發了話:「都別爭了。這件事,既然二郎還知道錯的是他自己,給朕的奏本裡,也一力承擔了,那朕就成全了他,讓他在十王府裡好好反省去。」

  轉目向一旁侍立的汪懷忠:「他府裡那些人,每人二十大板——輪換著打,別一下全打趴下了,還得挑人進去填補。朕是懶得再煩這個神了。」

  沐元瑜鬆口氣,二十板子的懲罰不輕也不重,府裡有個神醫在,完全不需畏懼。受點皮肉苦,總是被提出去好得多了。

  沈皇后卻是噎著氣——她不知道朱謹深的奏本已經呈了上來,撲滅了些皇帝的怒火,以為十拿九穩滿占情理的事,居然都沒如願,她心裡很是過不去。

  好在似乎要安慰她似的,沐元瑜接下來就勢試探著要給朱謹深求情的時候,被皇帝一口拒絕了:「此事休提,朕現在不想看到他,叫他老實呆著,免得成日跟朕鬥氣。」

  沐元瑜只得罷了,皇帝關朱謹深一陣的心看來很堅決,但聽他的口氣,倒不似先前那麼直接把人圈禁一般的嚇人了,看來朱謹深的認錯奏本還是起到了一些作用。這樣她再糾纏也沒用,反容易招皇帝的厭煩。

  朱謹深目前只是個閒人,出不出門都那麼回事,他在學堂都是混日子,他兄弟們根本跟不上他的進度,他就在自己府邸裡呆著,靜心養一段時間的病,也不見得是件壞事。

  她就識趣地提出了告退,末了說了一句:「臣知道皇爺是一片愛子之心,請皇爺放心,二殿下真的知錯了,往後會用心聽李老先生的醫囑,不會再犯糊塗了。」

  沈皇后不由看她——李老先生是什麼人?一直給朱謹深主治的不是個姓王的太醫嗎?

  只這一眼沐元瑜意會到了沈皇后打聽的消息不全,李百草到京當日就被她直接送到了十王府,稟報給皇帝也才是昨日的事,所以沈皇后還沒來得及知曉。

  所以她還有閒心來跟朱謹深的下人較勁。

  沐元瑜按下了笑意,低頭出去。

  沈皇后顧不得理她,有點迫不及待地問皇帝:「皇上,沐世子說的李老先生是?」

  「李百草。」皇帝淡淡跟她道,「皇后,朕這裡還有許多國事。二郎這孩子很難管教,朕許多時候都拿他沒有辦法,皇后也不要替他操無謂的心了,往後,就好好照管著洵兒罷。」

  李百草?

  人的名,樹的影,李百草都活成了傳說的程度,不知道他的人實在沒幾個。

  沈皇后頭腦都是嗡嗡的,站在原地沒動。

  汪懷忠下來賠笑催促了一句:「娘娘?老奴送娘娘出去,皇爺這裡忙著,娘娘有什麼不解的,老奴給娘娘解惑。」

  沈皇后真是用盡了平生最大的自制力,才面帶著很為朱謹深開心的驚喜笑容擠出了一個「好」字。

  **

  沐元瑜往外走,她出宮的路上,不時能看見一排排裝束齊整精神的衛士們,其間也有錦衣衛,他們的服侍更為光耀,十分醒目。

  沐元瑜與一隊錦衣衛迎面而過之際,忽覺得其中一人有些眼熟,她轉頭盯著他的側面望了一眼——

  韋啟峰?!

  這韋家長兄可真是有本事,不知是抱上了誰的粗腿,不但能帶著妹妹出入新樂長公主的宴席,更直接混到了錦衣衛裡。

  韋啟峰也發現了她,他人在隊列裡,不能擅動出聲,就陰陰地拿眼角刮了她一眼。

  這大混混除非是混成了錦衣衛指揮使,否則沐元瑜還不把他放在眼裡,看也不再看他,按下心中的詫異,就繼續往外走了。

  她心裡還琢磨著過多久再來給朱謹深求個情比較合適,皇帝也是需要顏面和台階的,為顏面,不能這麼剛大動干戈地把二皇子府封了又撤掉;而台階,就得別人有眼色地主動遞上去了。

  估計再過去一個來月應該差不多罷,或者至多兩個月。

  沐元瑜沒有想到的是,這一天的實際到來,居然是在過了兩年之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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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12-22 09:08:57 |只看該作者
第95章

  二皇子府剛被封的時候,誰都沒以為會封多久。

  這位皇子殿下雖然很少與人來往,但在朝中的存在感一直不弱,既因為他僅次於元嫡子的身份,也因為他三不五時地總要和皇帝弄一場不對付,臣子們拱佐皇帝,對能牽動皇帝心緒的人事物自然也忽視不了。

  這回又鬧上了,沒聽說有什麼事,朱謹深性子是乖僻,但他門都少出,想惹禍也難,無非是在什麼問題上逆了君父的意而已,要不了幾日,等皇帝氣消了,就該放他出來了。

  這幾日很快變成了十幾日。

  漸漸有人按捺不住,就此去關注打聽,有關係硬的打聽到一點的,也有一點沒打聽著的——兩者差別不大,因為不管打沒打聽到,總之是分析不出怎麼就直接把朱謹深圈禁起來了。

  到這個份上,怎麼也得惹出點天怒人怨的民憤來罷。

  真出了這種事,京城地面上不可能一點風聲沒有,早該傳得沸沸揚揚了。

  所以,這到底是為什麼啊?

  這所有的疑問,最終匯聚到了沐元瑜那裡,讓她迎來了一大波各式各樣的打探,堪稱是她來到京城以後最熱鬧的一段日子。

  二皇子府已經封了,一般人沒這個臉面問到皇帝面前去,聽說她還在場,可不就找上她了。

  平白無故不會有人去查她的行蹤,皇帝也沒必要洩露她當時在場的事,沐元瑜很懷疑是沈皇后記恨她,把她推出來填坑了。

  學堂的皇子及伴讀同窗們是離她最近的,第一波把她包圍了,然後文國公,宣山侯,這是能跟她扯上關係的,第二波來了;非親眷但也有過來往身份夠的,比如新樂長公主、李國舅這樣的第三波跟上了;再之後的,沐元瑜算都算不清了。

  她感覺自己也需要閉門被封一下。

  她一點沒跟這些人透露,但她心裡漸漸跟著有些沉不住氣起來。

  因為在她頂著層出不窮的被打探的壓力,終於撐到一個月去跟皇帝求情的時候,皇帝沒有應她。

  她退一步,請求進去看望一下朱謹深,皇帝同樣沒有答應她。

  這就令人淡定不了了。

  她一個月沒見到朱謹深,都不知道他的病進度怎麼樣了。

  沐元瑜無奈又無力,她可算體會到「君心難測」是什麼意思了,她倒沒覺得皇帝真有這麼大的怨氣,能跟兒子往死裡較勁,說真的,皇帝真對朱謹深厭煩到了這種地步,看都不想看他,給他封個王撿塊封地踢出去得了,何必圈在京裡,還得浪費錦衣衛看守。

  沒叫他走路,那就是還有戲。

  而沐元瑜覺得,她怎麼也跟朱謹深混了這麼久,不怕臉紅地說,在朱謹深那邊混的堪稱是獨一份的臉面,都這樣近乎了,在皇帝那裡也不算過關,還是跟路人甲乙一個待遇。

  她當初不去抱皇帝大腿真是十分正確的決定,這樣一個完全成熟理智的男人根本是無法輕易打動的,再怎麼也是白費勁。不比朱謹深,他可好多了。

  就是現在見都見不到了。

  據沐元瑜所知,不只她一人去求情,腦袋不太靈光的朱謹治,紈褲國舅李飛章這對歲數差不多的甥舅倆還聯袂去了,一樣鎩羽而歸。

  很快又是一個月過去。

  皇帝雖然不許她進去二皇子府,對她的賞賜倒還記得,給滇寧王妃的首飾衣裳已經賞了下去,滇寧王妃接到,十分感念女兒的用心,此時正逢第一批早熟荔枝上市,沐元瑜在家時挺愛吃,如今到了京裡,荔枝鮮甜而易腐敗,很難運輸,北方市面上是見不到這樣水果的,不過豪貴人家不惜物力,真要運送也有辦法。

  雲南物產豐富,竹子多,滇寧王妃想起女兒獨自在京心疼,就命人劈了粗大毛竹的竹節,將荔枝封藏其中,再用黃泥密密封起,外面再用冰鎮著,命人快馬飛馳送了兩簍來與她。

  沐元瑜不意享受了一把楊貴妃的待遇,她從學堂回來時,丫頭們把荔枝從竹節裡挖出來,正挨個清洗,洗好了放到兩個蝶繞海棠大盤子裡,她對著還冒著寒氣的荔枝跟丫頭們感歎:「世上只有親娘好。」

  總見不到朱謹深,她並不會把他忘掉,反而因為不知他的近況,而時不時地總要惦記著,這時又想起來了,就指了指其中一盤荔枝道:「我們分一盤,另外這個不動,找個食盒裝起來,明天正好不進學,我帶給二殿下去。」

  鳴琴道:「世子不是見不著他嗎?」

  「不許我進去,沒說不讓捎東西。不過——」沐元瑜想了想,「那些錦衣衛是難打交道,又得要去稟報皇爺,又未必馬上能見著,來回折騰著把我的荔枝耽擱壞了就白搭了。這樣罷,讓刀三哥去削根長竹竿,明日找個沒人看守的地方,連盒子挑進去。」

  二皇子府被封的主要是前後兩處出入門道,兩側高聳的府牆有人來回巡視,並不固定看守,想找個短暫的空檔還是可以找出的。

  就是要跟裡面的人聯絡上,必得製造出點動靜,那就很難不被發現了,不過也無妨,只要她人不進去,就不算違旨,就算報到皇帝那裡,無非訓她兩句罷了。

  沐元瑜想著,繼續把這主意完善了一下:「再讓人去買點書,時間緊,不要挑了,問掌櫃要盡量新出的,湊個五六十本,明天就一本本往裡砸,砸到人來,就可以把荔枝送進去了。」

  此時出去買書還來得及,鳴琴答應著,匆忙出去安排了。

  竹竿和書本都易得,隔日一早,沐元瑜帶著齊全的裝備出發。

  馬車目標大,停在了遠一點的地方,沐元瑜先去探路,尋著了一個巡視的空檔,就回頭打手勢,兩個護衛抱著書飛奔過來。

  啪、啪、啪。

  一本本丟進去,護衛們手勁大,盡量往院牆進去遠一點的地方飛,落在草地上的聲響弱些,落到條石板道上的就響亮許多,扔到第二十本時,巡視的一隊錦衣衛過來了。

  這些人眼神都利,人也靈醒,都認得沐元瑜,為首的小旗過來行禮:「世子爺,您在這做什麼?您知道的,二殿下府邸已封,沒有聖命,任何人不得出入。」

  沐元瑜一邊示意護衛們繼續扔不要停,一邊笑道:「我知道,我不進去,就是想著二殿下關兩個月了,哪都去不了,在裡面豈不無聊。我買點書和水果,送進去給二殿下打發打發時間。」

  小旗有點遲疑住:「這,可能也不行的——」

  他要示意人把護衛攔住,刀三先一把攬了他的肩膀,從懷裡掏出本書塞給他:「哥,我們世子爺沒壞心,就是讓二殿下多看點書,看書是壞事嗎?這可是天下最正的理!來,給你一本,你閒了也看看,人要好學,才能上進。」

  他手粗,掏書的動作莽莽撞撞的,書頁在小旗面前不經意似地閃過,露出裡面的金光。

  小旗在心裡不著痕跡地倒抽了口涼氣。

  都說雲南來的土霸王世子豪奢,出門買東西都是整間店包圓,果然!

  這麼粗略一掃,塞到他手裡的這本書裡夾的金葉子少說也有二三十張,這手筆真是——

  讓人很難不被打動。

  人也沒要進去,就丟兩本書進去,通融一下,也是可以的罷。

  小旗就乾咳了一聲:「世子爺,末將倒想為您行這個方便,可,不能不報到皇爺面前去——」

  「你報。」沐元瑜爽快地道,「皇爺罵我,我受著就是了。」

  敞亮。

  小旗心裡豎了大拇指,不吭氣了,領著人往後退了退,隔遠一點假裝為難地看著。

  又不買他封口,只是現場拖延一會,有什麼不行,他的時間還沒有這麼值錢過。

  護衛就繼續往裡扔,手邊的扔完了回馬車抱來繼續扔。

  又扔了十來本時,裡面終於傳來了一個小內侍疑問的聲音:「什麼人?」

  沐元瑜精神一振,湊到牆邊報了身份,道:「林安現在閒著嗎?去叫他來。」

  她是少有的在二皇子府出入無忌的人,小內侍自然知道她,忙答應一聲跑走了。

  沐元瑜數數自己這邊還剩了二十來本書,就叫人繼續往裡扔,扔完了方安靜下來,又等一刻,裡面傳來了腳踩過草地的窸窣聲。

  腳步聲在牆邊停下,沐元瑜拍拍牆壁:「林安嗎?我來給殿下送點東西。殿下現在怎麼樣了?老先生的藥起效沒有?」

  「又不是仙丹,哪來這麼快。」

  裡面傳來了清冷平靜的聲音。

  「殿下?!」

  沐元瑜一下激動起來,跳了兩下——牆太高了,跳起來看見的還是青灰的長磚。

  裡面聽到了她蹦噠的動靜,再傳出的聲音中帶了一絲笑意:「別跳了,跳不進來。」

  沐元瑜自然也知道,冷靜了一點趴到牆上:「殿下,皇爺不許我進去,你現在怎麼樣啊?都還好嗎?」

  「就那樣。」

  府牆裡面,朱謹深從身邊的草地上撿起了一本書,隨手翻了翻,道:「不許你來,你不來就是了,胡鬧什麼。仔細回頭挨板子。」

  站在一邊沒出聲的林安側目——殿下嘿,不帶這麼口是心非的,才剛人去報了,誰站起來就走了,他都險些沒攆上。

  不過外頭這位世子爺也是太會暖人的心,來這麼一招,他都覺得心裡暖呼呼的,怨不得他家殿下高興。

  「沒事,我就給殿下送點書,皇爺知道了也不至於怎麼罰我——對了,還有水果,我母妃才從雲南讓人捎來的。殿下,你往旁邊站站,我這裡用竹竿挑進去,別打著你。」

  朱謹深應了一聲,走開了點,林安仰起脖子看著,預備著要接。

  刀三拿了竹竿,竹竿梢頭上掛著紫檀三層圓食盒,他踩到另一個護衛的肩上,但還是摸不到府牆頂上,只能摸索著把竹竿往裡送。

  那錦衣衛小旗得了厚賞,見底下的護衛有點晃悠,很有眼色地走過來扶了把。

  一通忙活後,終於順利把食盒送了進去。

  朱謹深揭開最上層一看,有點詫異:「荔枝?」

  這東西他見得也少,皇家挑選貢品也是有限制的,不能想什麼就要什麼,像荔枝這樣的水果,運輸起來勞民傷財,途中損耗也大,若定為常例,很容易招惹御史上諫。

  沐元瑜在牆外道:「荔枝本身味甘性平,不過外面有用冰鎮著過來,寒性可能進去了一點。我不大懂這些,殿下,你吃之前問一問老先生看,我不知跟你的藥性沖不衝突。」

  朱謹深:「……」

  他十分煩惱,關都關不住人來招他。

  「這東西難得,你母妃運來不容易,你自己留著就是了,我又不是小孩子,還饞嘴不成。」

  沐元瑜笑道:「我家還有呢,這不值什麼,我就是想來看一看殿下,沒個由頭,我不好來呀。」

  「這就算由頭了?」朱謹深拿他沒辦法,「皇爺可不一定認。」

  怕他回頭挨罰,他抑住了心裡的留戀,催道:「好了,東西我收到了,你快走吧。下回沒皇爺允准,可別就這麼來了,惹怒了皇爺,我也救不得你。」

  沐元瑜聽他說話口氣沒多大變化,不像被關得陰鬱暴躁的樣子,也放了點心,她在這裡確實不能停留太久,動靜大了總是麻煩。

  就道:「那我走啦,殿下,你安心養病,有機會了我再來。」

  朱謹深聽著外面的聲響漸漸消失遠去,在裡面站著沒有動彈,目光從府牆落到手裡的書上,漾著微光。

  林安去找了兩個內侍過來撿書,回來一看朱謹深還站著,他彎腰把食盒提起來,有點好奇地道:「殿下,這書這樣好看?還是回去看吧,這裡站久了腿酸。」

  朱謹深垂著眼應了一聲,跟他慢慢走回了石道上。

  **

  沐元瑜往二皇子府裡砸書和荔枝的事很快報到了皇帝案頭。

  皇帝很是發怔了一會,才搖著頭道:「沐顯道這兒子怎麼養的,他再這麼下去,快把朕的兒子拐跑了。」

  汪懷忠在一旁湊了個趣:「二殿下要是個姑娘,還真保不準。」

  皇帝失笑:「唉——」

  汪懷忠道:「皇爺,這事怎麼辦呢?要不要把沐世子叫來誡飭一下?」

  皇帝想了想:「算了罷,不是什麼大事。少年人心性不定,想一出是一出,這會子和二郎好,再過一陣,總是見不著面,也就淡了。由他去罷。」

  汪懷忠應道:「是。沐世子脾性好,老奴瞧著,他人緣挺不錯的,肯跟他一處的人不少,就是他倒謹慎,不大在外面跟人混鬧。」

  又有點遲疑地道,「二殿下那邊,仍舊封著嗎?其實也過去不少時候了。」

  皇帝道:「封著。他清淨,朕也清淨。」

  對身邊人,他到底又還是多解釋了一句,「出來難免又要生事,他自己心不靜,旁人也不會叫他靜,事太多了。在裡面呆著,只怕還好一些。」

  皇帝主意已經拿定,汪懷忠是不會反駁的,就閉口不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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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6章

  沐元瑜送完東西後提著心過了兩天,發現風平浪靜,什麼事也沒有。

  可能皇帝國事纏身,沒空跟她這樣的小花招計較?

  她就漸漸寬心下來,照常每日往學堂去。

  只是見不到朱謹深的日子有些無聊,朱謹深在,她有個明確的目標,只管往他身上刷好感,跟他湊一起本身也是件有意思的事;他不在,她對著剩下的一屋子人,都不大提得起勁說話,聽著那唸經般的十遍又十遍,時常神遊物外。

  大概是她站隊站得太明確了,朱謹洵知道她爭取不過來,現在基本也很少跟她說話,朱謹淵不知出於什麼目的,倒是還常常同她聊兩句,沐元瑜記得朱謹深的話,維持在一個客氣有禮的分寸,既不有意得罪他,也絕不釋放出任何示好的信息。

  朱謹淵好似沒有感覺,仍舊態度親善地對她,這沐元瑜就管不著了,由他去了。

  不多久,她收到了一封來自沐芷靜的帖子。

  帖子裡說,十日後是她一個小姑子跟許泰嘉的定親宴,宣山侯知道她跟許泰嘉在一起唸書,算是跟定親的兩家子都有些關係,希望她屆時能出席,做個陪客。

  沐元瑜十分稀奇,隔日去學堂把許泰嘉拉出來問:「許兄,你要定親了?你也太沉得住氣了,日子這樣近了,瞞得一點口風不漏。」

  許泰嘉沒精打采地:「有什麼好說的。定個親罷了,誰不要走這一遭。」

  這口氣,也太滄桑了。

  沐元瑜瞄他一眼:「你還喜歡著韋二姑娘呢?你不開心和宣山侯家的姑娘定親,為何不乘早說。」

  「你以為我沒說?」許泰嘉垮著臉,「我在家裡鬧翻了天,我爹娘都不肯答應我,連我祖母這回都不站在我這一邊——我有什麼辦法,殿下又不在,不然還能問殿下討個主意。」

  沐元瑜無語:「殿下被關在府裡,自顧不暇,你不說幫著殿下想法子脫困,倒還想殿下管你的閒事。」

  許泰嘉不過是實在沒辦法了,才順口的一句,讓沐元瑜一說,他自己也知道自己無理,就不說話了,只是耷拉著頭,一副飽受情傷的樣子。

  「許兄,你可別覺得自己委屈,依我看,宣山侯家那姑娘才倒霉呢。」

  朱謹深不在的這陣子,沐元瑜跟許泰嘉兩個二皇子派倒抱團走得近一些了,所以她才直說了這話。

  許泰嘉鬱悶地回道:「就你是好人,你以為我就是人渣嗎?我都去找莊姑娘說過了,結果她說,不在乎我心裡有誰,只要世子夫人的位置是她就夠了。」

  「呀,」沐元瑜揚眉,「女中豪傑。」

  「喂!」許泰嘉心塞叫道,「這叫什麼話,難道是我願意心裡有一個再娶另一個的嗎?這樣的事何曾能由著我做主。」

  「不然呢?你想她捧心暈倒一個給你看?」

  許泰嘉:「……」

  他設想了一下那個場面,不由把自己驚嚇了一下,那也太難收拾了。

  沐元瑜搖搖頭,她其實不以為許泰嘉對韋瑤有多麼深情不移,他跟韋瑤只是見過幾次面,所謂愛情處在一個美好的淺薄的想像中,他這樣眾星拱月般長大的公子哥,生平沒有過挫折,想什麼就得到什麼,一朝得不到了,就覺得自己受到了多大傷害。

  別人的家事終究她插手不著,沐元瑜想過也就罷了,到了吉日那一天,作為雙方親友去應酬了一下就完了。

  時間往前走,沒過多久又一樁喜事出來。

  是大皇子朱謹治大婚。

  滿朝文武盼這一天可盼了好幾年了,總算如了願。大皇子妃是禮部一個員外郎之女,聽說十分的賢良淑德,品貌端莊。皇子成親禮儀繁瑣,但朱謹治本身年紀不小了,於是從選定人選起,到實際成禮大約經過了半年多一些的時間。

  沐元瑜聽說後,心裡有了譜,不再著急去找皇帝給朱謹深求情了——兄長大婚,總不能還不放他出來吧?

  她就數著日子往前過,怕自己行事高調讓皇帝不悅,中間這段時日也沒敢再去找朱謹深,眼瞧著時令從夏到秋,朱謹治大婚的吉日一天天逼近,皇帝那邊竟就是沒有一點動靜。

  不是沒有人提過該把朱謹深放出來,連沈首輔都去求過情了,好好的兒子,又沒犯大錯,總關著算怎麼回事呢?

  這一年半載地關下來,跟外面的世事都脫了節,這可是個皇子,且是有資格角逐太子的皇子,難道皇帝就此打算把他關廢了不成?

  皇帝的態度只是堅決:「朕心裡有數。二郎現在養著病,需要清靜,等病好了,朕會放他出來的。」

  這病好是哪一天啊?

  說實話,沈首輔對此是不抱持多樂觀的態度的,朱謹深病秧子的形象太深入人心了,他每年都要病幾場,臣子們都習慣了,若有哪年病得少了一點,臣子們反要奇怪了。

  要不是為他這個身體,太子之位也不會至今懸而不決。

  不管立哪個,總該吵嚷出個結果了。

  話到這個份上,沈首輔無法再追下去,總不能說他覺得朱謹深好不了罷。遂轉了個彎,委婉地從另一個角度問道:「皇上,大殿下展眼就將大婚,二殿下的年紀也不小了,這選妃之事,是否也該準備起來了?」

  朱謹治大婚,說到底用不著朱謹深幹什麼,他不出來就不出來罷,可給他本人選妃,總不能還把他關著吧?

  沈首輔這一問,也算用心良苦了,既不會因急迫觸怒皇帝,也讓皇帝無法迴避掉這個問題。

  皇帝卻仍舊搖頭:「沈卿,你是朕身邊的老臣了,朕也就與你明說,二郎現在那個身體,朕連宮女都不敢往他身邊派,哪裡挨得住娶妻?只怕是催他的命。再說,他那樣孤拐,朕也不知該給他選個什麼樣的,不中他的意了,將來有的是官司打。」

  沈首輔這個無語,他是老臣不錯,多年在皇帝與百官之間找平衡,上要哄下要壓,可他也搞不太懂皇帝與朱謹深這對父子間的關係,他是正統儒家出身,在他心中,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天經地義,中間哪有這麼多彎繞?

  忍不住道:「皇上,難道為著怕二殿下不中意,就不給他娶妻了不成?」

  皇帝道:「並不是,不過二郎年歲也不算大,大郎弱冠才選的妃,他再等兩年也無妨。」

  沈首輔心好累,皇帝這話聽上去不錯,可那是朱謹治本身就有問題好嗎?尋常百姓有幾個婚姻拖到這麼晚的,拿一個有問題的,跟另一個有問題的比,這比出來的結果怎麼會正常。

  「皇上——」

  他試圖努力一把再勸,皇帝擺了擺手,「沈卿,不必說了,」他的話音慢了下來,有點意味深長地道,「這操之過急的苦,朕是已經吃過了。如今寧可緩些,慢些,總比錯了的好。朕如今還算壯年,等得起,你們,也不要著急。」

  沈首輔愣了一下,他不知皇家秘事,但多少明白皇帝為何會出此言——兩個居長的皇子一個傻一個弱,這是比較罕見的現象,裡面若有什麼不可言說的事,實在也是常情。

  就只好繞了回去:「不提選妃的事,二殿下也是不能長久關著,皇上就不怕他心裡生怨嗎?下面的臣子們也難免要有疑慮。」

  皇帝不以為然:「愛卿這就多慮了,二郎脾性不佳,腦子還是夠使的,朕能為這點小事關他一輩子不成?遲早總要放出來的,這一點他都想不通,也太傻了。」

  沈首輔:「……」

  把兒子關了還要人自動領會他的深意,領會不了就是自己傻,這什麼亂七八糟的?

  這父子關係好不了,真是該。

  沈首輔在心裡大逆不道地吐槽了一句,退了一步:「那皇上能給老臣一個期限嗎?可是兩年以後?」

  天子家事就是國事,他作為首輔,是有資格過問到這個程度的。

  皇帝想了想:「說不準,看二郎身體養的怎樣罷。」

  沈首輔心中一動:「皇上的意思,可是太子之位——」

  「這個話還是早了。」皇帝卻搖頭,「社稷最重,朕需對天下臣民負責,必得慎之又慎。」

  「可儲位一日不定,臣心一日不安——」

  「等二郎出來後,各自給他們派了差試試。」皇帝終於鬆了口,「看過幾件事,再說。」

  雖然又被皇帝一桿子支到了好幾年開外去,但總算也不能說是全無收穫,沈首輔得了這個話音,多少是能給底下的人交待,遂帶著幾分無奈地去了。

  沐元瑜失望地迎過了朱謹治的大婚,再接下去也沒閒多久,因為皇帝的四十聖壽跟著來了。

  她便又升起希望來,老實窩著,然而只是又等來了另一次失望。

  連著兩次大事,朱謹深都未能露面,普通人的忘性是很大的,他在冠禮及元宵宴上的出彩漸漸在人們的記憶中消失,而人心向背,此消彼長,朱瑾淵卻是更進入了大眾視野,他的名聲本來也不錯,底下的朱瑾洵畢竟年歲還小,一段時間內,他甚至呈現出了一枝獨秀的態勢。

  原來不看好他的人也禁不住把目光投注了一些過去。

  隨著又一年的元宵宴過去,沈首輔回想去年,連他這樣的近臣心中都生出了疑惑來:皇帝預料到了這個局勢嗎?朱謹深不知哪天才能出來,等他出來,面對這個被後來者居上的劣勢,他還能翻盤?

  眾意滔滔中,沐元瑜算是逆潮而行的那個。

  既然親爹大壽這樣的日子朱謹深都出不來,顯見得不關到皇帝滿意,他就是出不來了,她也沒必要縮著了,隔一陣子,就去二皇子府牆外去找著朱謹深說話,給他帶些書本或別的小玩意兒。

  她心裡其實不服氣,朱瑾淵那樣的貨,怎麼比得上她擇定的大腿?朱謹深是被關著而已,她就不信,他一旦出來,還能有朱瑾淵出頭的份!

  沐元瑜頭回去找朱謹深沒人知道,但後來漸漸風聲就出去了,但是皇帝一直不管,別人也管不著,只是對她有些側目。

  這土霸王世子是真不懂事,還是明知而為之?

  當然不是所有人都倒到朱瑾淵那邊去了,有嫡子存在的情況下,他庶出是極大劣勢,大部分人還是處於一個觀望的狀態。其他三位皇子也仍然各有護擁。

  但別人即便支持朱謹深,不會在聖意未明的情況下去跟圈禁中的朱謹深來往,太招眼了,等於把自己跟這位二殿下死死捆在了一起,絕了投奔別人的路。

  沐元瑜為此甚至收到了一封滇寧王寄來的告誡信。

  她看完就撕了,她覺得滇寧王才是傻,都知道她選擇投靠朱謹深了,還警告她形勢不好,不要跟朱謹深走太近?

  雪中不送炭,等到成錦再添花,那時哪裡還缺了她這一朵。

  她雖然見不著朱謹深,但她始終對他抱持信心,因為他在圈禁中並沒有顯出任何崩潰的意思,她去找他聊天,想安慰他,他一句說自己不好的話也沒有,反而越來越是關心她,怕她在外面受沒受了誰欺負。

  說真的,沐元瑜感覺就這麼下去,不出意外的話,等到朱謹深有一天登位,她做個奸臣都會得到朱謹深的縱容了,她哪怕是暴露了自己最深層的秘密,恐怕都能從他那裡換一條命回來。

  春去秋來,又是一年過去。

  沐元瑜已經習慣了以兩個月為限,保持著這個不長不短、皇帝似乎能容忍的頻率去看望朱謹深——隔著牆。

  滇寧王妃又給她捎了荔枝來,一年就吃這一回,給她解個饞。

  沐元瑜照例分了一半,裝食盒抱了去,她現在不需要扔書了,繞到早已熟悉的那邊府牆去,那裡面會有人守著,知道她來就去通知朱謹深。

  結果正碰上巡視的錦衣衛收隊,她跟換班來巡視的這兩隊錦衣衛都很熟悉了,笑著還打了個招呼。

  那小旗很遺憾地跟她道:「世子爺,您怎麼還過來這邊呢?前面府門開啦,皇爺才下了令,二殿下的封禁,解了。我們以後也不用來了。」

  唉,好大一門財路以後就沒有了。不過這位世子爺實在也是夠意思,所以他沒有糊弄,馬上就告訴了她。

  沐元瑜:「……!」

  她沒從府門過,不知道這事,掉頭就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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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7章

  正門上的鎖鏈確實已經取走了。

  沐元瑜飛一般進去,兩旁準備撤走的錦衣衛沒有人攔她,有人望著她的背影還生出了點敬意來——疾風知勁草,板蕩識忠臣啊。

  二殿下被封禁的日子著實算不上短了,敢不避嫌疑冒著風險一直過來的也就這一位了,臉雖長得娘們了點,這秉性可堅毅,不愧是戰王沐氏的繼承人。

  正堂裡,朱謹深也才剛得知這個消息。

  外面的人撤走的無聲無息,並沒個人進來給他宣讀個聖旨什麼的,還是例行去門前取菜蔬的廚房下人發現了,才飛奔回來語無倫次地稟報。

  朱謹深端著藥碗,愣了一下。

  他一時找不到真實感。

  旁邊的李百草催促了一句:「殿下,發什麼愣,這藥的冷熱對藥性可都是有影響的。」

  朱謹深心裡油然地有點羨慕他,這稱得上一位醫癡了,外界的風雲變幻完全影響不到他的心緒,他滿心滿意裡專注的只有自己熱愛的這一件事。

  人能這樣活一輩子,也算不枉了。

  而他終究是沒辦法,生在這個位置,許多事不能隨心所欲,這道大門一開,從此那些紛繁蕪雜又要纏上身了。

  當然,並不全部都惹他厭煩。

  朱謹深放下藥碗時,就見到了風一般捲過來的蒼青色身影。

  自然而然地,他的眼底漾出了微笑。

  那笑意從眼底如漣漪般擴散,到沐元瑜進門時,已飛揚至他整張臉,恍若被什麼點亮般閃耀。

  「殿下!」

  正門到這裡的距離不算短,沐元瑜又是從府牆那邊繞過來的,跑出了一頭汗,臉頰紅通通的,她扶著門框,一邊喘氣,一邊打量了一下朱謹深。

  第一感覺是有點陌生。

  不過兩年多一點的功夫,朱謹深不至於形容大改,最主要的原因,是他氣質上的不同。

  別人都是越圈越廢,中二少年果然與眾不同,居然圈得內斂溫和了起來——不對,現在不是少年了,朱謹深站在堂中,此時正值夏日,他穿著單衣,雖被關著不見人,襟口週身和從前一樣打理得一絲不亂,但有一個很明顯的區別,他不那麼單薄了。

  他不再是個清瘦少年的模樣,舉步走過來的時候,分明蘊含了一點屬於男人的力量。

  至於身高倒是沒大變化,他關起來的時候已經十八,變的是沐元瑜,她從十四長到十六歲,是抽條最厲害的一段時間,她現在看朱謹深,仍然需要抬一點下巴,但不需要把臉仰出很大的幅度了。

  這可能也是她感覺陌生的原因之一。

  朱謹深微笑著越走越近,沐元瑜向他伸了手,他遲疑了下,也伸出一隻手來——

  兩手相握。

  沐元瑜用力一拉一甩。

  朱謹深目中的笑意變成愕然,他踉蹌了一下,險些被甩到門外去,所幸及時伸出只手撐住了門框,才穩住了身形。

  「殿下,你真的好多啦。」

  沐元瑜表情很開心地望一眼他的胸膛,「沒有被我撂倒,可見藥沒有白吃,肉也沒有白長。」

  朱謹深:「……」

  他現在的姿勢等於是將沐元瑜圈在了他的手臂和門框之間。

  沐元瑜的眼睛還笑彎彎的,好像隨時可能伸出手摸一把他胸口,以驗證是不是貨真價實的結實。

  朱謹深用力閉了一下眼,努力克制著自己收回了手。

  門口看守的錦衣衛都知道她不離不棄的可貴,他又如何不知道,假如原來他還有點放任妄念的意思的話,這兩年下來,他已決定將這念頭藏到心底最深處,永不拿出來褻瀆他。

  人生得一知交,可遇而不可求,他願將這份交情一直延續下去,而不是因私慾毀掉。

  他往後退去。

  沐元瑜也鬆了口氣。

  咳,大門解禁的消息來得太突然,她是一時高興過頭才玩了這手,真把人扯過來,他修長結實的身軀籠罩下來,她瞬間感受到了這是個成年的男人,那種男女有別的感覺分外明顯。

  只能發揮一把演技,假裝若無其事。但也只敢望著他襟前的部位,不敢抬頭。

  李百草走過來瞪了她一眼,打破了這略微妙的氣氛:「世子,你可手下留點情,老頭子把人治到今天不容易。」

  沐元瑜恢復了心神,笑道:「我有數,不會真摔著殿下的。我在外面時問殿下,殿下總是都說好,我沒有底麼,所以才想試一試。」

  又躬身向他一揖:「這兩年多勞老先生了,您真是聖手。」

  李百草捋了捋整齊的花白鬍子:「也還好,我從前倒是沒機會這樣專心地治胎裡弱的病症,如今也得了些心得,不算白耽誤我的功夫——你看什麼?」

  沐元瑜疑惑地盯著他的鬍子:「老先生,這鬍子不是你自己打理的罷?」

  她當初跟李百草從雲南一路到京,相處過好一段時日,也不是沒有撥護衛照顧他,可從來沒見他的鬍子整齊成這樣,好似精心修剪梳理過的一般。

  這實在不像是李百草本人的風格,以至於她一見之下很覺違和。

  「你這位殿下的傑作。」李百草聞言,悻悻地道,「從來沒見病家管到大夫頭上的,真是。」

  「哈!」

  沐元瑜忍俊不住一下笑了出來,她轉目看朱謹深,這潔癖,連大夫的裝扮都管!

  她那種熟悉感頓時回來了不少,適才的尷尬也飛了,低頭看看自己,笑向朱謹深道:「殿下,我沒有什麼有礙尊目的地方吧?」

  朱謹深笑了笑:「沒有。」

  心裡歎息著吐了實話:有,全身都是。

  兩年的時光除了讓沐元瑜長高了不少之外,別的也沒什麼大變化,只是因為一直在往上長,她顯得更瘦了一些,五官的清秀更為明顯,眼睛燦然有神,同他想像的幾乎沒有差別——他希望他長得更像男人一些,但隔著牆在心裡模擬的時候,卻又總是還將他按照記憶中延伸了。

  於是當現在發現想像成真,他這樣言笑晏晏的時候,向李百草姿態優美一彎腰的時候,以及——剛才將他拉近,他幾乎將他壓倒的時候。

  每一刻,都像他的魔咒,將他纏繞,在他心底留下微甜微澀微疼的刻痕。

  罷了,就這樣也很好。

  他放棄掙扎,就在坑裡,如此只需控制自己不要將他拉下來就是。

  「進來坐罷,一頭一臉的汗,還只是胡鬧。」朱謹深轉身邊往裡走,邊吩咐林安,「叫個人去打盆水來。」

  林安響亮地應了一聲,笑呵呵地道:「世子一來,整個都熱鬧起來了。」

  他要往外走,沐元瑜想起來叫住他,「我還帶了荔枝,在車上沒來得及取來,你順便去跟我的護衛拿一下。」

  林安應著走了,沐元瑜則跟著朱謹深進到裡間,打量了一下,諸般陳設幾乎跟兩年前沒有差別,她在炕邊坐下,摸了一把坐褥:「顏色都舊了,該換新的了。」

  皇帝也是夠狠的,說關人真的關的一隻蚊子都飛不進來,只在衣食上沒有苛刻兒子,別的就都不管了。

  抬頭問朱謹深:「對了,殿下,你該進宮一趟吧?「她一想,眉眼就飛揚起來,「這一出去,可該嚇到一片人了。」

  朱謹深卻沒什麼將要打臉誰的痛快神情,只是簡單應道:「嗯。」

  沐元瑜望他一眼,覺得他的氣度好像是真的平和下來了,這一點隔牆的時候還不明顯,她只覺得他在那樣的境況下,沒有出口過什麼抱怨之語,算是學會了很大的忍耐,而如今真見了面,這種沉靜具象化了在她面前,這感覺就很明確了。

  這倒也不奇怪,他原來的尖銳很大一部分是因多病的緣故,而如今他的好轉是肉眼可見的事,身體好了,吃飯睡覺都香了,自然看什麼都順眼許多了。

  就是她不由自主變得有點縮手縮腳的。

  她原來跟朱謹深沒有顧忌,想扯他袖子就扯他袖子,想給他捂手就給他捂手,是就沒把他當個凡俗的少年看,他現在那種高潔磊落的氣度仍在,但確實地是個男子氣息明確的青年了。

  她有點找不準新形勢下的定位。

  好在不多一會,奉命去打水內侍的來了,沐元瑜就著水擦了把臉,而等她擦過,林安也回來了,還帶了個客人。

  朱謹淵。

  他同住十王府,離著二皇子府最近,很快知道了這裡的動靜,今日是學堂休沐,他也不上學,所以一知道就急忙走來了。

  林安悶壞,路上被問時,有意不說朱謹深的真實情況,只是苦著臉,朱謹淵一看他這樣,心裡定了不少,還安慰了他兩句,結果等簾子一掀,他見到兄長時,眼珠子剎時瞪圓了。

  沐元瑜雖然見不到面吧,時常隔牆說個話,對朱謹深在心境上的變化還是有些感知的,他就確確實實地與朱謹深隔離開了,這一下被衝擊的,呆在門口招呼都想不起來打。

  林安鼓腮憋笑,抱著食盒從他身邊溜了進去。

  直到沐元瑜站起了身行禮:「三殿下。」

  朱謹淵方如夢初醒,然後就覺心中如被一潑滾油澆下。

  火燒火燎的痛。

  居然——病秧子居然還真有轉好的一天!

  朱謹淵對自己真的不能說沒有信心,不然他也不敢在這兩年裡極力表現,跳那麼高,可他從前總被賢妃推著來拿兄長襯托自己,他那時年紀小,心理素質不夠,往往被毒舌打擊得膽寒,這份陰影藏在他心裡,令他在重見成年版朱謹深的第一眼,那陰影立時加重加深捲土重來了。

  「三弟來了。」朱謹深掃他一眼,吩咐林安看座上茶。

  朱謹淵於嫉痛中又生出一層戰兢——朱謹深從來沒對他這麼溫和地說過話,他進來時的表情恐怕並沒有掩飾好,他還這樣,一副寬厚包容的樣子,真真像個兄長。

  可他這個弟弟,並不覺得受寵若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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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12-22 09:09:34 |只看該作者
第98章

  他兄弟兩個久別說話,沐元瑜沒什麼興趣插嘴,就在一旁聽著,朱謹淵三句不離兄長的身體,朱謹深一句句不疾不徐地回著他。

  兩人對答過了十句後,居然還客客氣氣的,朱謹深也沒有露出不耐煩的樣子。

  但沐元瑜看出來了,風平浪靜下,其實還是熟悉的配方熟悉的味道——朱謹深根本用不著刻意諷刺他,他只要如實將自己的病癒告知出來,就夠把弟弟的心紮成個篩子了。

  偏偏朱謹淵當局者迷,沒有察覺。他心下只在往外嘩嘩淌血:這個孤拐二哥兩大劣勢,一個體弱,一個性戾,如今都好了,他往後要怎麼辦?!

  朱謹深還沒有往外正式亮一回相,已經壓得他有點喘不過氣來了。

  他從前覺得總挨朱謹深的譏刺很鬱悶,現在才發現,一旦他不如此了,才是真的可怕。

  他終於懂了賢妃的用心良苦。

  沐元瑜漸漸聽得無聊起來,朱謹淵來,她讓了位,坐到了旁邊的椅子上,此時摸到林安擱在桌上的食盒,偷偷掀開來,從裡面摸了兩個荔枝出來剝著吃。

  她覺得自己動作很小,但朱謹深仍是很快一眼掃了過來。

  沐元瑜就把剝好的一顆遞過去:「殿下,給你?」

  朱謹深搖搖頭,溫和地道:「我才吃了藥。你自己吃吧。」

  沐元瑜又意思意思地讓了下朱謹淵,朱謹淵伸手要接,朱謹深忽然起身,把那顆晶瑩雪白的荔枝攔回了她手裡,微責道:「你以為三弟是我,這樣不講究,不怕人家嫌棄你。」

  食盒共有三層,他把最上面一層取下來,擺到了朱謹淵面前:「不要客氣,吃吧。」

  朱謹淵:「……」

  他不嫌棄好嗎?不然他也不會想接。

  然而攔都叫攔回去了,他也不好說什麼,只好捏了一顆荔枝在手裡滾著,沒什麼心情剝,倒是想起來先前聽見的話。

  「二哥,你如今還在吃藥?」

  朱謹深道:「一些補氣益元的藥,還要再吃一陣子。」

  「原來如此。」朱謹淵勉強笑著打趣道,「我瞧二哥的臉色這樣好,說不準今年秋獵上都能大展身手了。」

  他這是暗藏機鋒了,離著秋獵不過兩三個月了,朱謹深從前不參加武課,箭都沒摸過的一個病秧子,有什麼身手可大展?

  「三弟取笑我了,我哪有這個本事。」朱謹深悠悠道,「不過,倒是可以去看個熱鬧。三弟,兄弟裡唯你騎射最佳,到時候,你可要好好表現。」

  這還真是一點不錯,再上面一個傻子大哥,再下面一個短腿嫡弟,都不足為慮。朱謹淵待要自傲地應下,忽又覺得不對——什麼叫「看個熱鬧」?他是演雜耍的嗎?

  但又不能說不對,每年的秋獵是君臣同樂的重要儀式之一,自然是極熱鬧的。

  憋著氣草草說了個是,預備好的一腔炫耀是都沒有興趣說了。

  腦子裡轉了一圈,另換了個話題:「二哥,你這回出來,要忙的事可多了,這兩年間,大臣們有不少都去找過皇爺,急著要替二哥選妃了——二哥自己,也該著急了吧?」

  在大多臣子心中,圈禁也好,治病也罷,跟娶妻都是不衝突的,正為有病,早日娶個妻子來才更好照顧不是。所以打朱謹治的婚事終於塵埃落定後,大臣們很快又操心上了朱謹深的,只是第一把交椅沈首輔因跟皇帝達成了一點共識,在臣子和皇帝間做了一點轉圜壓制,所以這起聲音雖然一直不絕,但還不算迫切,只是斷斷續續地一直有人提起。

  朱謹深定期跟沐元瑜有聯絡,舉凡外面的一些大事,沐元瑜都有留心告訴他,這樁她也打趣著說過,所以朱謹深聽見並不覺意外。

  他垂下了眼,道:「急的是三弟吧?我被這身體所困,拖累得你也至今打著光棍。說起來,倒是我對不住你了。」

  朱謹淵心裡不禁打了個寒顫——他還更和氣了!

  他真的不習慣這樣的朱謹深。

  「二、二哥說哪裡話,長幼有序,我自然該等著的。」朱謹淵定了定神,道,「我告訴給二哥聽,二哥有個準備,若有什麼心儀的姑娘,可不要錯過了。」

  心裡則是陰暗:這病秧子二哥,長這麼大身邊連個像樣的女人都沒有過,還不知道行不行呢——傻子大哥都選過妃了,順理成章接下來就該輪著他,結果皇爺不知怎麼想的,卻只是往後壓。

  朱謹深一日不成親,他就只好也跟著單身,他的母妃賢妃其實有點替他著急起來了,朱謹淵自己倒不覺得,他不便跟母妃討論這種男人間的事,心裡卻漸漸生出了這個猜測,並且很盼望這猜測成真,他就再跟著打幾年光棍也樂意。

  祖制在那裡放著,就正經選妃選來的也不過是個小門小戶的女兒,幫不上他什麼,早一日晚一日,都無所謂,橫豎他又不缺女人。

  不但女人,就是男人——

  朱謹淵想著,禁不住瞥了一眼坐在那邊桌旁的沐元瑜,見她微低著頭,纖長的手指靈活地剝著荔枝,半邊臉頰圓鼓鼓的,顯見得裡面還塞了一顆,嘴唇紅潤剔透,沾著一點荔枝晶瑩的汁水。

  他不知怎麼,覺得那顆荔枝一定很甜。

  心下燥熱著生出了遺憾來,可惜他身份有些高了,他以皇子之尊也不敢勉強哄騙,恐怕鬧出事來收不了場,不然的話——

  「我沒有心儀的姑娘,暫時也不打算選妃。」

  朱謹淵一下回過神來——被凍的,朱謹深的語氣一下子低了八十度,說話的同時簡直像在往下掉冰碴子。

  他心臟一邊被凍得收縮,一邊又生出了驚喜來:這麼生氣,難道是被他戳中痛處了?!

  朱謹深現在外面看著是好了,裡面還是虛得不行?

  他忙試探著問道:「為什麼?二哥如今能出門了,這事眼瞧著就要到面前了。二哥害臊也迴避不掉的。」

  朱謹深冷道:「我自然有話與皇爺交待。你還有別的事嗎?若沒有,改日再敘罷,我也該收拾一下,進宮去了。」

  這逐客令很明確了,朱謹淵就是十分想再打探打探,也無法再留下來,只好站起來道:「是,正該如此,是愚弟聽說二哥這裡解封了,一時激動,多說了兩句,打攪二哥的正事了。」

  他起身告辭離去。

  人一走,朱謹深就問沐元瑜:「這兩年裡,他當真沒對你做什麼?」

  劈頭得了一句,沐元瑜含糊又莫名道:「什麼做什麼?」

  她嚥下了嘴裡殘餘的荔枝肉,反應過來,帶點好奇地道,「沒有。殿下,你真覺得他對我有奇怪的心思啊?我沒感覺出來。」

  朱謹深無語地瞥過去一眼——他是不相信他在這方面的所謂感覺的,這傻子,連自己的這份都毫無所覺,覺不出來別人的太正常了。

  沐元瑜見他這樣,她對朱謹深的智商還是有很大信任的,遂道:「我記著殿下的話呢,他有時找我出去玩,我都說有事回絕掉了。」

  朱謹深立時皺了眉:「他找你去哪裡?」

  「我不大記得了,什麼誰家的宴席又是什麼消暑的荷花蕩之類,反正我不會去,所以聽過就忘了。」

  朱謹深的臉色才好了點:「不要理他就對了。他從小從根子上就歪了,正途不走,總琢磨些歪門邪道。」

  沐元瑜懂他為何這麼說,朱謹淵要表現自己沒有什麼,卻總來找著朱謹深做個襯托,朱謹深又不傻,怎麼看不出他那點小心思,自然對他沒有好臉色。

  要說朱謹淵這小心思也不算無理,可實在找錯了人,她曾說過李百草「本事大的人,脾氣可以大一點」,這話換到朱謹深身上一樣成立,他秉性再不親和,一旦出手,就是能輕易壓得朱謹淵動彈不得,算是另一種層次上的一力降十會,朱謹淵不服也不行。

  「好啦。不說不愉快的事了,殿下還是快進宮吧。」沐元瑜站起身來,把手裡的一塊荔枝殼放下,她此時才發現,因為朱謹淵逗留的時間有點長,人又無趣,她懶得聽他說話,原只打算吃兩顆荔枝的,不知不覺在面前剝出了一小堆荔枝殼。

  她有點不好意思:「殿下,原是給你帶的,我沒留神,吃多了。」

  「你就都吃了又有什麼。」朱謹深不在意地道。

  他心裡記得剛才朱謹淵的眼神,還是十分膈應,不過也不想再提起來壞心情。

  他現在出來了,以後有他看著,更不可能給朱謹淵機會,總是可以放心了。

  **

  朱謹深換大衣裳預備進宮,朱謹淵按捺不住,出了二皇子府後,先一步奔去了永和宮。

  賢妃體態略豐,有些懼熱,殿裡角落已經擺上了冰鑒。

  朱謹淵走得一頭汗,進去就站到冰鑒前,再喊個宮女來給他打扇子。

  賢妃不贊同地道:「三郎,那冰寒性太重,取一點涼意也罷了,你不能直站在那裡,對身子不好。」

  「我又不是二哥,連點冰都受不住。」

  說是這麼說,朱謹淵站了一會後,還是走了回來,到賢妃面前坐下道:「母妃,二哥放出來了,你知道嗎?」

  賢妃深處後宮,又不比沈皇后執掌鳳印,對宮外的事沒有這麼快聽聞,聞言很是訝異,但很快又平復了下來,道:「也該差不多了,能關這麼久,給你騰出這麼多的時間來,已算是我們的運氣了。」

  朱謹淵左右望了望,把宮女們都攆遠了,壓低了聲音道:「母妃,我才去看了二哥,拿選妃的事與他說了,二哥居然說他還沒有這個打算——他可都二十了,您說,古怪不古怪?」

  他從前沒有和賢妃說起過這件事,是覺得不好說,可如今他心裡的好奇實是壓不住了,朱謹深若真的有暗疾,那他簡直不戰而屈人之兵!

  賢妃眉頭一動,領會了他的意思,但也不便與兒子深入探討,就含蓄著道:「這確實不同尋常,你可有什麼證據嗎?」

  朱謹淵搖頭:「這哪裡有,二哥關到現在才放出來,他身邊又插不進人手,誰能知道。不過他說,他不選妃,自有理由跟皇爺交待。什麼理由,能令皇爺同意他如此?依我看,皇爺再拿他沒有辦法,至多允他挑一個自己中意的罷了,不選是萬萬不可能的。」

  賢妃沉思著點了點頭:「我兒說得有理——」

  朱謹深為什麼拒絕選妃?

  他又何以來說服皇帝?

  這兩者湊在一起,理由似乎呼之欲出。

  饒是賢妃向來沉穩有度,心裡都不禁跳了跳,努力壓住想了想,道:「三郎,若真的如此,必定秘而不宣,恐怕不是你我可以打聽出來的。先不要管二郎,他鬧著不選,正是你的機會來了,你可不能再陪著他拖下去了,母妃這裡,已替你擇定了一個不錯的人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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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12-22 09:09:48 |只看該作者
第99章

  賢妃想錯了。

  朱謹深貫徹了他從來不與世人同的行止。

  他進宮的時候,正逢著午門內大朝散去,百官三三兩兩地自文武兩門分道而出,見到他忽然出現,都大吃了一驚。

  朱謹深並不管一下子聚焦到他身上的各色目光,跟走在最前面上來問候的九卿重臣說了兩句話後,就繼續往裡走。

  官員們望著他熟悉又陌生的背影,都仍有些回不過神來。

  左都御史宋總憲搖了搖頭,意味深長地說了一句:「這風向,該變了。」

  他旁邊的大理寺卿順口接了句:「往哪變?」

  「或東或西,或南或北。」

  宋總憲說罷甩著袖子往前走,大理寺卿追上他:「你這是廢話!」

  「你才是明知故問罷。黯星缺的那一角已經補齊,光芒還能為人所奪?」宋總憲頭也不回,「只怕要不了多久,滿朝文武的這塊心病,就該跟著痊癒了。」

  「我看不見得。你說的這顆星,他自己的風向才真是讓人捉摸不透,其間變數如何,難說得很——」

  朱謹深來到了乾清宮。

  夏日烈陽照在身上,龐大宮殿上的明黃琉璃瓦反射出金燦的亮光,幾乎能刺傷人的眼睛。

  這是天下至尊之居所的威嚴。

  朱謹深瞇起眼看了一眼,很快垂下了眼睫,沿著漢白玉欄杆緩步上去。

  大朝會結束,皇帝會著內閣的幾位閣臣移駕到了這邊殿裡,繼續開著小朝,商量陝甘報上來有旱災的事情。

  聽說朱謹深求見,他停了一停,道:「叫他進來。」

  汪懷忠答應一聲,親自出去傳話。

  一見到朱衣玉冠的朱謹深,汪懷忠混濁的眼睛亮了一瞬:「二殿下——您這是大好了!」

  朱謹深笑了笑:「汪公公。」

  「殿下快請進去,皇爺等著呢。哎喲,瞧瞧您如今這精氣神,老奴真是——皇爺見到一定安慰極了。」

  汪懷忠極親熱地小聲和他絮叨著,在旁引著他進入殿內,走過金磚漫鋪的地面,到達金漆木質的台座下,朱謹深拂衣下跪行禮。

  皇帝長久地打量著他,頓了好一會,才道:「起來吧。」

  他沒有問朱謹深的身體休養得怎麼樣了,封禁的這兩年裡,別人不知道朱謹深的近況,他自然是得著回報的,為著有了明顯的起色,才將人放出來了。

  分立兩旁的閣臣們細細地將朱謹深望著,心中各有思量,嘴上是都紛紛恭賀著。

  朱謹深沒有說話。

  他和皇帝原來關係就一般,一下兩年未見,更不知可以說什麼,等到閣臣們的聲音停下來時,殿裡一時就靜了一刻。

  還是皇帝打破了沉默,幾個兒子裡,若說形貌,朱謹深是最出色的,他病懨懨的時候都夠在兄弟間脫穎而出了,而今面色健康,目光湛然,更是不用提了。

  皇帝看著這樣的兒子,面上不大顯,心裡是舒暢,出口就也和顏悅色:「看著是長進了些,不那麼毛毛躁躁的了。」

  沈首輔記得兩年前的約定,趁熱打鐵地當即就道:「皇上,二殿下病體大愈,選妃的事宜,正該操辦起來了。」

  打朱謹治大婚後,皇帝就一直被這樣的聲音煩擾著,如今再無障礙,便也意動,笑著點了點頭:「准,擬旨,先叫京畿地區將婚嫁停下來罷——」

  「皇爺,兒臣現今不便成親。」

  皇帝被打斷,愣了一愣:「為何?」

  「兒臣問過李先生,據他所說,兒臣外面看著是好了,但天生缺損的元氣沒有這麼快養回來,此時娶妻無妨,可若生子的話,子嗣很可能將如我過去一般體弱。」

  閣臣們面面相覷,神色都轉為凝重。

  在這些催婚的臣子們心中,娶妻為的是什麼,就是綿延子嗣,後者遠重於前者,因為這很可能關係到國祚的延續。

  朱謹深一個病秧子都夠攪合得君意臣心至今不定了,後代再來一個,這刺激誰受得了?

  他這句「不便」,份量可是太重了。

  重到根本不該當著臣子的面說出來。

  誅心一點地說,他連皇帝都不該告知——因為這實在與他是一個很大的減分項。

  皇帝都控制不住變了一點顏色,他沒有過問到這麼細,並不知道此事。

  「你——」他伸指指了下朱謹深,說不出話來。

  侍立在旁的汪懷忠心下直歎氣,這位殿下真是,這樣的隱秘,要說也該私下告訴皇帝才是,居然當著閣臣們就捅出來了,這要怎麼收場!

  沈首輔勉強笑道:「只是可能而已——」

  「我冒不起這個風險。」朱謹深向他微微點頭致意,「我纏綿病榻多年,最是清楚個中苦楚,決不希望我的子嗣遭受與我一樣的困苦,也不忍令皇爺再為我操心另一個二十年。」

  這話還算中聽。

  汪懷忠悄悄鬆了口氣,語氣雖然淺淡,但從朱謹深嘴裡能說得出這種話來,捎帶著體諒了一下皇帝的苦心,也算極難得了。

  沈首輔卻是為難:「殿下,莫怪老臣直言,殿下總不能為此就不娶妻不要子嗣了罷?」

  「五年。」朱謹深給了他一個期限,「李先生說,我並不是不會好了,只是仍需要時間,緩緩養之,才能避免將這體質遺毒給子嗣。」

  皇帝的眉間終於鬆動了一點:「他可敢確實這麼說?」

  朱謹深搖頭:「五年以後的事,便是神醫也不能預測那麼準。但兒臣由他診治至今,很欽服他的醫術,也相信他的判斷。」

  這倒是真的。

  朱謹深站在殿中,他的變化有目共睹,說一句神醫妙手,實在一點也不為過。

  一旁的楊閣老試圖再勸一勸,但是皇帝阻止了他,道:「先生們先下去,將陝甘賑災的事擬旨下發罷——二郎的話,暫時不要外傳。」

  閣臣們知道他此刻心情必定不好,便不在這關口再爭執了,都諾諾應了,依次退出。

  汪懷忠很有眼色地把殿裡的內侍們也叫走,帶到殿外去小聲給他們下了封口令,勒令剛才的事一字不許外傳。

  殿裡,皇帝揉著額頭:「——二郎,你到底在想什麼?朕坐的這個位置,你是一點也不稀罕是嗎?」

  他實在無法理解,眼看著這兒子痊癒出關了,還沒來得及高興過一刻鐘,他反手給自己刷地又扣了一截分。

  從前他古怪歸古怪,不曾幹過這樣的蠢事啊。

  以至於他只能將這最直白最戳心的一句問出來了。

  朱謹深並不覺得自己說了什麼了不得的事,不答反問:「難道皇爺還願意承擔一個病弱的孫兒嗎?」

  皇帝喝道:「你別和朕打馬虎眼——朕什麼意思,你知道!」

  說當然是該說的,可難道不能私下告訴他,何必當著閣臣的面。

  這幸虧是小朝上召他見了,要是大朝,他是不是也就這麼直言不諱了!

  朱謹深垂下了眼:「兒臣不說,皇爺打算何以應對朝臣們的催促呢?沒個說得過去的理由,遲遲不給兒臣娶親,下臣焉得不生疑懼?千言萬言,不如據實以告。」

  皇帝剛攢出的怒氣下去了一點。

  朱謹深此舉看似魯莽,實則是以自曝其短的方式,將壓力承接到了自己身上。

  皇帝的耳根子要清靜不少,明知朱謹深現在生育出來的子嗣可能有問題,還敢緊逼著催促的臣子沒有多少,誰也承擔不起這個後果。

  但朱謹深自己的臉面就不大好看了——皇帝有點深思地打量著他,這個兒子是不是至今未經人事,所以也不懂得要男人在這方面的顏面?

  普通男人有這種問題,真是藏著掖著都來不及,他倒好,公告天下都無所謂,一點不見異色。

  皇帝覺得有必要給他點明一下,免得他不懂,過後受不了別人眼色,又要鬧出事來。

  遂道:「難為你有這點孝心。可若旁人譏諷與你,你當何以應對呢?世人的白眼,可不是那麼好受的。」

  朱謹深:「嗤。」

  皇帝:「……」

  他懂了,這兒子不是不明白自己將要面對什麼,他是根本不在乎!

  準確地說,在世人看不起他之前,他早早將世人鄙視了一遍,這天下,恐怕就沒幾個入他眼的!

  猛虎不會在意螻蟻的心思。

  皇帝生出頭痛來,早知他傲,不知傲到了這種程度。

  但他是天子血脈,天下至貴,這份尊貴驕傲,他本也正配擁有。

  從另一個角度看,這樣的心如磐石,不受外物紛擾,也是難得的品質。

  「你堅持要如此?」皇帝跟他確認,「朕替你煩心了這麼多年,再多煩幾年,也不是多要緊了。」

  他有此問,其實也等於同意朱謹深暫緩選妃了,拉拔著一個傻兒子一個弱兒子到如今,苦在誰身誰最知道,便是臣子們再勸,他也不敢去賭這個可能性。

  他將長子拖到弱冠,實在拖不下去才替他選了妃,內心深處何嘗不是怕朱謹治的智弱再遺傳了下去,如今他心裡都懸著,再替朱謹深這裡懸一根,實在也有點不堪重負了。

  朱謹深給了他肯定的回應:「是。皇爺不必多慮。」

  皇帝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好,那朕就如你所願。」

  空口說的未必作數,這份壓力他到底能不能扛得起,試一試才知道。

  若是扛得過去,他就確實不必多慮了。

  皇帝解除了閣臣們的封口令,這個消息便如野火般迅速肆虐了開來。

  沐元瑜嚇了一大跳,二皇子府大門才開,府裡有不少事務需要收拾修整,朱謹深沒這麼快重新到學堂來,她在外面聽說了此事後,急忙跑了過來。

  「殿下,你就這麼跟皇爺說啦?」

  朱謹深坐在廊下,有一下沒一下地自己揮著把折扇:「嗯。」

  他這樣姿態是十分好看的,天生自帶一股風流寫意,沐元瑜禁不住多看了兩眼,才想起自己要說什麼:「這、這不大妥當吧?」

  她雖然是個假男人,但也知道男人在這上面的自尊極為濃烈,就算只是子嗣可能孱弱,沒到本人不行那麼嚴重吧,一般人也是斷斷不願提起的。

  「有什麼不妥。我不說,他們不會消停,不是去煩皇爺,就是來煩我,煩一次,我要想起一次,不如直說了,總不會有哪個沒眼色的敢當著我的面再提起來。」

  這聽上去似乎也有些道理,五年的時限實在過久了,沐元瑜都想不出除了實話實說以外,還有什麼別的能蒙過去的理由。

  但她仍是很糾結——因為她當然是該安慰一下朱謹深的,可這個話,真的很難措辭。

  怎麼說才能只是鼓勵他而不刺傷呢。

  李百草端著個放著草藥的竹篩從階前路過,呵呵冷笑了一聲。

  沐元瑜茫然看他。

  這老先生除了脾氣大之外,幾時又添了樁陰陽怪氣的毛病?

  李百草的目光在她和朱謹深的面上掃過,含著看穿一切的神醫之蔑視。

  天家居然還能出這種情種,呵。

  被個西貝貨迷得正經娶親都不想了,三分毛病要吹出七分去,把世人都哄了一遍。

  什麼五年才能好,是五年之後,他著迷的這西貝貨世子怎麼也該返回南疆去了吧。

  揭穿嗎?

  他當然不會,三分毛病也是毛病,做大夫的,最忌說個滿話,不然真生出個小病秧子來,他得把自己填進去。

  朱謹深已經允了他,今年底就放他走,為這個承諾,他也知道該閉好嘴。

  這些亂七八糟的貴人,他一個也招惹不起,還是離遠些才保平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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