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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官不聊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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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它小說] [溪畔茶]王女韶華(全書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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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12-23 08:52:55 |只看該作者
第110章

  監舍內無人應答。

  但門既沒鎖,裡面應當是有人的。

  沐元瑜伸手輕輕一推,一點殘陽的餘暉斜照在門檻上,只見裡面擺設很為簡單,兩張木床相對而放,靠牆立著箱櫃,窗下擺著書桌,桌上散放著筆墨書本等物。

  沐元瑜一眼掃過就知是沐元茂的房間,他性情跟長相截然相反,是個不折不扣的糙漢子,在家時有丫頭們收拾,屋子裡花草瓶罐等才擺設得像模像樣,出來自己住,就一概不要那些物件了,能滿足日常起居就夠。

  一個護衛上前低聲道:「世子,左邊那床上好像躺著個人。」

  沐元瑜也見著了,那張床上被褥凌亂,中間微微隆起。

  這監捨放著兩張床,本身是二人間,但如今監生不比全盛之時,有不少監捨空餘著,有那家裡寬綽不缺錢的,不願跟人合住,便花錢打點一下學正,帶上小廝或書僮獨佔上一間,旁人也說不出什麼來。

  沐元茂就是這樣。

  而他是不會這個點就上床高臥的。

  沐元瑜手放在身側,向內一揮,兩名護衛直撲進去。

  「啊——咳、呃——」

  床上的人發出短促的三個音節,旋即被護衛死死鎖住向下壓制,一點動靜也發不出了。

  其中一個護衛迅捷地出手往他的左臂上捏了一圈,又往下探了一遍他週身筋骨,然後意外地道:「世子,不是他。這小子手臂沒傷,而且軟如散綿,手上別說箭繭了,連個寫字的薄繭都沒,肯定沒練過功夫。」

  一個純書生與一個武人在身體形貌上一定有所差別,以沐元瑜自小之養尊處優,她手上都有磨出來的繭子,這不是拿草藥水泡去可以解決的,便一時消去,仍會再生,除非從此後再不高強度地使用生繭的部位,這也就意味著放棄了這項技能。

  沐元瑜見他那麼容易被制住,心中已有預料,把門掩上,走過去道:「把他翻過來。」

  護衛依令行事,拎起那人如烙餅般翻了個面,露出他一張睡眼惺忪又驚恐著還不大回得過神來的面容。

  沐元瑜道:「你不要叫喊,就鬆開你。我們還不至於在國子監裡傷你的性命,我想你明白?」

  那人連連點頭。

  護衛便略微放鬆了一點扼住他咽喉的手勁,但仍防備著隨時準備勒回去。

  那人卻十分識趣,果真不曾叫喊,只是哀求道:「你們是哪一路的?勾魚賭坊?彩繡樓?還是城南鬥雞社?是不是從哪聽到了我要走的消息?誤會,這都是誤會!我絕不會賴賬跑路的,我在京裡耍也不是一兩年了,就算你們信不過我,還信不過滇寧王世子嗎?我才找了他,他已經答應借我錢了,我很快就可以還給你們,真的——一分不少!」

  沐元瑜聽完了他這一長串求饒,索然無味地問他:「你是盧永誌?」

  那人連忙點頭,又詫道:「——不對,你們不認得我?」

  「你也不見得認識我啊。」沐元瑜歎口氣,「我幾時答應的借你錢,我怎麼不知道?」

  盧永誌把嘴巴張成了個橢圓,從床上半彈起來:「你、你是沐元瑜?!」

  沐元瑜沒什麼心情再搭理他,這很顯然是個從裡到外不折不扣的敗家子,要走了還欠了一屁股債,以至於把她當成了討債的。

  說來倒難怪他要跑,這還不跑,被賭場的逮住了該剁手指了。

  她心裡只是不甘地仍在轉悠,要說她對朱謹深判斷的信任,那已差不多勝過了她自己的。他說有問題,那就一定應該有。

  「嘿,嚇死我了。」盧永誌一下子整個人都鬆弛下來,畏懼神色一掃而空,換成了討好,「世子爺,算起來我們也沾親帶故的,不是外人,您跟我玩這一出做什麼呢。有什麼事使得著我的,直說就是了,我一定沒二話!」

  沐元瑜不置可否,掃了他兩眼,正想著要怎麼從這敗家子身上打開突破口,外面忽傳來了熟悉的少年叫嚷聲。

  「快把你們家這大爺弄走,求我的事我也幫忙了,還賴在我這算怎麼回事,居然還睡著了——太過分了!」

  另一個小廝腔調的幫腔道:「就是,少爺都仁至義盡了,你家這爺再不走,我們就直接把他丟出去了!」

  說著話人已到了門前,沐元瑜無聲站到門邊,忽然一把拉開了門。

  她沒有看沐元茂,眼神直接跟他旁邊的一個穿灰衣的老僕對上,說是老僕,也不太準確,他的頭髮花白,背佝僂著,但精瘦的臉孔上並沒有那麼多皺紋,度其年紀,像是四十多,但說是五十開外也可以。

  說不清瞬間是什麼感覺,只見那老僕的腰背仍佝僂著,似乎龍鍾模樣,但就在沐元瑜出現在門內的一瞬之間,他彎曲的腰背如一張滿弓,逼人的氣勢一隱而沒,已夠給護衛們答案。

  不用沐元瑜招呼,護衛自四面包撲而來,老僕見勢不妙,下意識反手便要去抓離他最近的沐元茂,沐元瑜袖中匕首滑出,甩手迎面擲出,阻住了他一下。

  就這分毫之差,護衛們已經撲上,他再沒有機會接觸到沐元茂,被迫陷入近身激烈的纏鬥中,很快敗下陣來,讓護衛們反扭住壓在牆上,一隻臭襪子第一時間塞進了他嘴裡。

  另一個護衛則直接撕開了他左臂的袖子,而後對著裡面的綁著的一圈白布興奮叫道:「世子,就是他,我就覺得他動手時這邊手臂不太靈活,果然是有傷!」

  情況到此已經分明,但為確定起見,沐元瑜仍是讓人解去他纏裹的布條,露出裡面的傷口來。此人行刺之前應當是做好了可能受傷的準備,提前備好了傷藥,所以他傷口上黑糊糊地散發著藥味,看上去情形還不壞。

  但仍可以認出是箭傷沒有錯。

  這場戰鬥發生得快,結束得也快,差點做了人質的沐元茂尤沒怎麼回過神來:「——瑜弟,你怎麼來了?怎麼了這是?他、他會功夫?」

  沐元瑜不及跟他詳細解釋,匆匆道:「三堂哥,這是刺殺我的刺客,我要帶他回去審問,個中細情,我回頭再跟你說。」

  沐元茂呆怔怔點頭。

  沐元瑜所以抓到了人還這麼趕,因為圍場上出的案子,這刺客是必要交給錦衣衛的,而她想把人弄回老宅去,先於錦衣衛審一遍。

  這就要求她速戰速決,趕在錦衣衛知道信之前就做完這件事,若不是沐氏本身有秘密,她怕萬一讓別人聽見什麼不該聽見的,她直接就地借沐元茂的監捨開審了。

  盧永誌不是刺客,但他既然是刺客老僕的主人,那當然也逃不脫關係,被同老僕一般捆成個粽子樣,由護衛們拖著往外走。

  這趟抓捕刺客如此順利,己方一個都沒受傷,沐元瑜繃緊的心弦鬆開,躍起輕鬆之意,周圍看到這一幕的一些監生上來質問理論,她也和顏悅色地解釋:「我是捉拿刺客,二殿下與我同來,此刻正在繩衍廳裡與張監丞說明,我現在也會前去,沒有你們監裡大人的同意,我不會私自帶人走的。你們若不信,可與我同去見張監丞。」

  當下圍觀人等散去了幾個,但仍有好些警惕不信的,好奇想看熱鬧的,便都圍在她左右去往繩衍廳。

  沐元瑜也省了問路的功夫,直接順著他們走。

  她腦子裡沒有閒著,一路還在思索著這老僕刺客到底是多年潛伏在盧永誌身邊,他不知情,還是只是做作,他本人就是主謀,與沐二老爺府牽扯又有多深——

  繩衍廳離著敬一亭不遠,過了六堂就到,但還隔著好一段距離時,已先見到熙攘的人潮將那門前堵得水洩不通,粗略一望,足有兩三百號人。

  沐元瑜先還以為是路過了飯堂一類的建築,但見跟著她走的這些監生都加快了腳步,交頭接耳著逕自往跟前去,再走得幾步,她瞇眼看清了那門楣上掛著的匾額,正是「繩衍廳」三個肅殺大字。

  她覺出不對,越過護衛,拉住一個離她最近的監生問:「你們這裡出什麼事了?」

  那監生莫名其妙地道:「我不知道啊,正要去看呢。」

  其他七八個原圍著她的監生也顧不得她了,都直奔進了人潮,打聽詢問去了。

  一個護衛跟著上前,片刻後回來,有點搞不清楚情況地回報道:「世子,他們好像是嫌監生的待遇太差了?讀書人講話羅裡吧嗦的,我聽不太懂,就聽他們抱怨不公,又說學正偏私一些有錢有勢的蔭監,又說現在監生不值錢,比舉人都差遠了,肄業以後候缺候上多少年也候不到什麼的。現在把司業和監丞堵在裡面不許回家,要說法呢。」

  這已足夠沐元瑜明白到發生了什麼,她心下一突,手心瞬時出了一層冷汗。

  她以為朱謹深在張楨這裡怎麼也比她安全多了,萬沒想到她跟刺客正面迎戰都沒事,他好好來說個話,反而遇上了監生暴動!

  這時也運也,真非人力所能算盡。

  「你,快出去報信!宮門若關了,九卿內閣不拘哪個大人家,撿最近的去!」

  沐元瑜壓低聲音吩咐護衛,被她望住的那個飛快向外便跑。

  就這說話的片刻功夫,前方聚集的監生更多了,不斷有人聞訊前來加入。這些人未必全是要參與,但看熱鬧是人的天性,學子除了讀書別無它事,又比別的群體天真熱血,更容易受氣氛煽動,這情形再發展下去,就不好說了。

  更糟的是,出去報信的護衛很快回來,喘著氣道:「世子,大門也被堵了,幾十個監生在那裡看守,不許人出入,我能動手嗎?」

  「別!」

  沐元瑜斷然道,監生人太多了,護衛就算能衝破門口的人牆,但這一動手,等於往一口悶住的油鍋裡扔進一粒火星,頃刻間就能引爆。

  「你到別的地方看看,有沒有後門,或是哪裡的牆頭矮一些,能攀出去的——」

  「瑜弟,我帶他去吧,這裡我熟。」

  沐元茂打斷了她,親戚忽然成了刺客,朝夕相對的同窗又把師長圍了,就這一會發生的事著實是讓他的腦袋超負荷運轉,以至於他到此刻才終於回了神。

  然後他馬上提出了要幫忙。

  「好。三堂哥,你注意安全,這時候千萬別和人起衝突。」

  「放心吧!」沐元茂找著了自己能幹的事,這可比琢磨親戚變刺客這種事容易多了,他緊張又元氣滿滿地領著護衛跑走了。

  沐元瑜目送他離去,焦心地轉頭看回了

  繩衍廳,監生們鼓噪著,最前方已有人挺身而出在進行宣講。

  「我等一般苦讀多年——」

  而廳內的人不知是不敢出來陷入監生的圍攻之中,還是正在商量對策,並無一絲動靜。

  暮氣沉沉中,只見到那為首監生揮舞著的激昂手臂,醒目無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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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12-23 08:54:02 |只看該作者
第111章

  繩衍廳裡。

  朱謹深端坐在上首左側主位。

  他右手邊的座位空著,除此外,下首兩邊還各分排一溜座椅,張楨與才進門不久的李司業原已被賜了座,但此刻兩人俱都垂手立著,一個也不敢再沾著椅面。

  廳門緊閉著,但關不住外面監生的喧鬧聲,隨侍張楨被一起堵在裡面的兩個書吏緊張地站在門邊,護住門的同時透過門板上的格縫緊張地向外觀望著。

  桌上放著青瓷燈台,有一會未剪,爆出了個燈花,燭光一陣閃爍,明暗不定,如廳內諸人的心情。

  朱謹深抬了眼:「說說吧,怎麼回事。還等我問嗎?」

  李司業與張楨忙都躬身,口稱「不敢」。

  「殿下容稟,監生們心有怨氣,不是一兩天的事了。」李司業沉思片刻,徐徐道來。

  如今的監生大致分為三類,一類貢監與舉監,即是來自舉國各地的優秀學子,由當地官府選貢上來,在皇子學堂裡伴讀的兩名監生就是此種來歷,這類監生家世可能普通,但自身素質過硬,將來都是衝著金榜題名去的,兩者有一點差別在於貢監是生員,而舉監是以舉人入監,離金榜只差一道關卡;一類蔭監,走這條途徑入監的必是官宦子弟,如沐元茂這樣的;再有第三類捐監,是既沒讀書本事也沒好家世但是有錢的,花錢來買個出身。

  「這怨氣的核心,在於前途二字。」李司業道,「請殿下放眼京中,以監生入仕者還有幾人?大小九卿中可有任一位是監生出身?」

  朱謹深淡淡道:「沒有。京裡空缺本就難尋,考得取進士也不見得能留京中,二甲以下,一樣是外放得多,監生有何不平?」

  李司業苦笑道:「殿下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便是三甲進士,觀政結束後到吏部去立時就能選得官做,國子監裡修滿肄業的監生卻只能碰運氣,運氣不好,候個三五八年的都有。下官試舉一例,殿下就明白了,前年我監裡共有肄業監生兩百八十二人,至今全在各分協衙門裡歷事,無一人入仕。」

  「歷事監生若不得跟隨的主官青眼,一個不慎還會被退回去,殿下可曾聽說進士觀政會被所分的閣部遣退的嗎?下官不是將監生與進士比,二者出身自然相差許多,但監生也是讀書人,如此與跑腿小吏無異,斯文掃地,難免心生不忿。」

  進士觀政與監生歷事從表面上來說是一檔事,國朝選官有一定規制,金榜題名後並不馬上就能風光得官,而是先分入六部寺院等部門觀政,時間從一年到三年不等;監生也是,這一段時間算是實習期,若是做得好,歷事時限內就直接轉官身了,不過從「觀政」和「歷事」這兩個名頭能看出來差別,一個是學做官去的,一個是學做事去的,其實清濁分明。

  朱謹深道:「選官難之事,也不只監生吧?舉人不是一般如此?」

  李司業只知道他深居簡出,以為他應當不通庶務,不想他還能找出點來反問,一愣之後道:「殿下所言不錯,不過舉人比監生的待遇,又總好上那麼一些。事實上正因為監生被墊在了最底下,怨氣才日漸深重。下官等多次訓誡安撫,只是不大奏效。」

  「諸類監生中,也只有舉監才安分一些,其餘諸類都有不平,其中又以一部分屢試不第的貢監生為最。蔭監與捐監各有各的門道,有好缺,他們總是最先聞聲而去,便一時選不到官,耽擱個幾年,家中富足,也還耽擱得起。而貢生科考不順,原已存了鬱憤,想走監生出仕,僅有的缺又早叫蔭監與捐監提前搶完,這其中的關竅,下官等雖然知道,但實在也無能無力——據下官所聽,外面這個領頭在宣講的就正是一個貢生。」

  他解釋得實在是很詳盡了,連蔭監與捐監仗著權錢行使的一些潛規則也說得清清楚楚。聽上去,這確實也不是他能解決的問題,別說國子監的祭酒都不過從四品官職,就算沈首輔在此,也一樣無法給監生們許諾前程。

  這不是一日之積,而是多年的國朝機制自然地發展到了這個地步,立國初年時監生所以吃香,很大的原因是當時許多地方打了個稀巴爛,人才奇缺,所以太祖建國子監不拘一格以求才,而隨著時日流轉,科舉日漸昌盛,從科舉出身的進士漸漸壓倒監生,把持住了各個要害官位,從他們的立場說,屁股決定腦袋,自然只會把進士的地位更往高處抬,相對應地,監生一點點失去了高處的話語權,此消彼長,落到今天這個尷尬境地,算是順理成章之事。

  朱謹深一時默然,他站起身來,負手走到門邊,側耳去聽外面的動靜。

  那個貢生大約是早有準備,嗓門洪亮,吐字清晰,一篇不平文做得極富煽動力,他站在繩衍廳前的台階上,說幾句,底下就啪啪鼓掌,應和不斷。

  李司業和張楨也跟著往門邊走了幾步,聽著這過年般的熱鬧動靜,臉色都不好看。

  李司業歎道:「這成何體統,唉——總是下官等無能,偏偏又趕上梅老大人不在。」

  朱謹深沒回頭,問道:「梅祭酒做什麼去了?」

  「如今天氣轉涼,老大人的右腿有痺症,支持不住,所以在家休息幾日。」李司業忙回道。

  他眼皮下耷,掩去了眼中一閃而逝的得意之色——梅祭酒身為國子監的主官,監生發生暴動,他原來就該負責,而在這麼要緊的關頭,他居然還缺席,除非是死了老子娘,否則一頂「懈怠」的帽子是妥妥的。

  真是天來佑他,還給他降了個二殿下來。二殿下被一起堵在了裡面,受了這番驚嚇,豈有不惱的,他一向的脾性又不好,這一下還不往皇帝那裡狠告一狀。

  而他作為副手,力挽狂瀾,喝退監生,解決暴動,有這一番無可辯駁的功績,犒賞他個連升兩級應當算應有之義罷。

  「殿下不必憂慮,這些監生是衝著臣等來的,與殿下無關。待臣出去,將他們好生勸解理論,他們便有氣,也都衝著臣來,臣斷不會讓他們傷及殿下的——殿下?!」

  朱謹深伸手抽了門閂,推開了門。

  站在台階上慷慨宣講的貢生聽到門響,神情一振,停下了話音轉頭大聲道:「李司業,您總算肯出來見一見——呃?」

  他眼神一轉為驚愕,與在門檻裡失態地正要伸手去抓朱謹深後背的李司業來了個相映成趣。

  「你下去。」

  貢生呆愣著,跟朱謹深對視片刻,心內無聲吶喊。

  這跟說好的不一樣!

  這種貴人不是應當惜命無比的嗎,他怎麼敢出來!

  他拿到的劇本應該是跟李司業對戲,現在忽然換了人,他沒有準備不知道該怎麼辦啊。

  他見過最大的官就是他們祭酒,也只是見過,還沒有榮幸跟他說過一句話,現在忽然一個皇子站他面前,叫他下去——

  貢生糊里糊塗的,等他醒過神來的時候,發現自己已經聽話地下去了。

  朱謹深站到了台階正中,任由晚風拂過袍角,面對階下不過幾步之遙,熙攘挨擠的各色人頭,鎮靜開口:「爾等嫌棄監生待遇不堪,為何不去考科舉?」

  追在他後面出來的李司業眼前一黑,差點暈過去:真是深宮皇子,這種「何不食肉糜」的話也問得出來!

  能從科舉出身,還會聚在這裡鬧事嗎?哪個進士會吃飽了撐的站在這?還不是沒這個本事麼!

  他暗中指揮出來的這場事端,他能控制得了,可叫這不懂事的皇子亂說一通,真激起監生們的憤怒來,那可就說不好會往什麼方向發展了!

  底下已經騷動起來,有人仗著天色昏黑,有人群掩護,大聲叫道:「殿下這樣說話,是瞧不起我等嗎?每年金榜不過三百餘人,三百人之外的近萬學子,皆是無能者嗎?學生以為不見得!」

  也有客氣點的:「科舉難於蜀道,學生多年不第,已然認命,不去想了。但監生這條路也越來越窄,學生等苦讀多年,難道最終就如小吏般由人呼來喝去嗎?」

  還有人純為趁亂髮洩嘲笑:「殿下說得輕巧,殿下考一個去!」

  「都安靜些,不得對殿下無禮!」李司業慌忙舉手往下壓,試圖維持著秩序。

  張楨也緊張地站到朱謹深身側,伸手阻攔,防著有情緒激動的監生衝上來,但其實有些徒勞無功。

  他是新官上任,監生們尋常時候怕他,趕上這種時候,他還沒有真正建立起威信,無法壓住場面。

  「誰叫我考一個的?站出來。」

  漸起的混亂中,朱謹深重新開了口。

  可能是他的身份對比監生們畢竟優勢太大,也可能是他出奇的沉著,總之,他一說話,底下不由就安靜了一點下來。

  但沒有人站出來。渾水摸魚還行,真要第一個站出來挑釁皇子,監生們還是有些猶豫。

  李司業總算鬆了口氣,忙道:「殿下,您快回去吧,下官在這裡和他們說。」

  他心裡憋著一句狠狠地:可別再添亂了!

  壞了他的事還罷,真叫監生們打一頓,惹來錦衣衛徹查,到時把他的佈置暴露出去,別說陞官了,他這個六品都別想保住。

  早知如此,還不如按原計劃明日一早發動了,現在撞上個愣頭青,簡直把他搞得騎虎難下。

  朱謹深並不理他,道:「怎麼,我敢考,爾等不敢出題嗎?舉試無非制藝,你們既然自稱苦讀多年,考不取還罷了,不見得連個題目都不會出?」

  這激將法就太狠了。

  被貶成這樣,誰嚥得下這口氣。

  何況一個高高在上的皇子,還真能對八比制藝有多大研究不成。他自己跳出來,就丟了臉,也怪不得誰。

  前排當即有人大膽擠出來,亢聲道:「題曰:民可使由之。請殿下破題!」

  朱謹深不假思索:「論君子之教,有不能盡行於民焉。」

  監生再被煽動鬧事,本質是讀書人,逢著這樣場面,不用人再勸,大部分都自發地住了口,聽起這番較量來。

  當下有人提出異議:「殿下才思雖敏,但學生以為破題不夠圓滿。難道不當是『論君子之教,有能行於民者,亦有不能』嗎?」

  朱謹深向那監生看去:「你何處看到的『能』?」

  「那位同窗所出的題目出自『論語』,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

  另一個監生眼前一亮,脫口打斷道:「不對,題目中沒有後半句!」

  這一句是個整句,一般用時是連用,所以很容易讓人下意識就聯想過去,但科舉破題非常講究,必須緊扣題目來破,多一個字少一個字都為不美,沒個對比還好,一對比,就落入下乘。

  那個提出異議的監生啞住,片刻後,發出恍然大悟地一聲喟歎,及啪的一聲拍大腿的動靜:「這是我五年前鄉試上的一題,我自覺當時都答得很好,卻落榜了,我灰心之下,兩年前的那次都沒有再去考。」

  「你落榜就落榜,打我幹什麼!」

  原來他那一巴掌卻拍到了旁邊人,那人不滿地還擊了他一下。

  「殿下,聽我的!」又一個墊起了腳跟叫道,「題曰:我亦欲正人心!」

  朱謹深在階上踱了兩步,從容道:「大賢自發其衛道之心,其所任者重矣。」

  這人便懊惱道:「我當初破的是大賢欲明道以繼往聖,而其言不容已矣。太直白了,怪不得不討考官喜歡。」

  原來他出的也是他考過的題目。

  「殿下,我這裡也有——與人達巷!」

  這是個比較古怪的題目了,朱謹深凝思了一會,階下的監生們跟著苦思冥想起來,還有人悄悄訓那監生:「你從哪找出的這種怪題,考場上遇著你這種考官,可算鬼見愁了!」

  又過片刻後,還是朱謹深最先答了出來。

  那監生抱拳後退:「學生受教。」

  晚風中,朱謹深靜靜立在台階之上,袍角拂動。

  沐元瑜要看守刺客,也不敢擅自擠進監生群裡引發眾怒,她此刻站在監生的最後列,從她的位置,夜色下完全看不清朱謹深的相貌與神色。

  但不知為何,她心中莫名激盪,覺得高台上的青年有種驚心動魄的英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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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2章

  眼睜睜看著局勢重心從圍攻師長轉移到斗文上,李司業的感覺就不很愉快了,他害怕事情鬧得不可收拾不錯,可他還沒撈著出場機會,畫風就歪了更不對啊!

  他乘梅祭酒不在,冒偌大風險編排出這場戲來,難道是為了給他人做嫁衣麼?

  撿著個空檔,試圖上前勸說:「殿下,此處危險,您快進去,這些作反的監生交由下官即可。」

  「李司業此言差矣。」朱謹深此時一說話,底下已不由便靜下來,他清冷的聲音響在晚風中,隨風擴散送入每個監生的耳中,「國子監是朝廷之下第一學府,監生縱有郁氣不服,並非亂黨,有何危險之處?我不認同他們的見解,但他們要說話,就讓他們說,我聽一聽又有何妨?」

  李司業心頭頓時一沉:他小看了人,這看似愣頭青的皇子不是不會說話,他不但會說,還很會掐准了時機說!

  他若一出來便如此給監生們戴高帽,那監生只會以為他為求脫身,膽怯服軟,不會將他放在眼裡,但他反其道行之,先聲奪人,將監生們的情緒激起來,再亮一手懾服住人,而後才將這番話說出來,這一套連消帶打,說句將人心玩弄於股掌之中也不為過。

  而最終效果如何,看一看底下監生們如遇知音般的表情就明白了。

  「正是!」人群中當即傳出贊同應和之聲,「我等學子,讀聖賢書,赤手站於此處,難道會行造反之事嗎?不過心中不平,欲尋個說法,至不濟,也一抒胸臆而已!」

  「爾等大膽!」李司業面向眾人喝道,再不出頭,他就徹底淪為陪襯了。「你們明知二殿下在此,還不立即知罪離去,狂妄犯上,這難道是聖賢書教給你們的道理嗎?」

  「況且,」他不等監生們回神,緊跟著道,「爾等諸多抱怨,又是二殿下可以解決的嗎?將二殿下圍困於此,對爾等有何裨益?還不速速散開,讓二殿下出監,若還有何不滿,衝著本官來便是!」

  從人群的最後面遙遙傳來一道清亮嗓音:「二殿下解決不了,想來李司業有妙策?何不快說出來,我等洗耳恭聽!」

  朱謹深眼神微微一動,循聲望去,但此時天色已經全黑,剛爬上來的一彎弦月不足以提供多少光亮,他什麼也瞧不清。

  但他當然知道說話的人是誰。

  「世子,」沐元瑜身側的一個護衛小聲道,「那官不是叫放人了?我們趁便快走得了,為何還找他茬。」

  「監生們若聽他的,也不會有今日這一出了。」沐元瑜同樣以小聲回他,「殿下剛才把主動權都握到手裡了,這司業腦袋不清楚,又給攪合亂了。他有本事攪合,就叫他自己收拾去。」

  李司業的話明面上聽去沒有任何問題,但出現在這個情形之下,就十分地不合時宜,他攔腰打亂了朱謹深的節奏,活脫是一個豬隊友。

  李司業:「……」

  他狠狠瞪向前排先前出來宣講的那個貢生,進一步感覺到了局勢的不受控。他站出來攬事,此時應當這領頭的貢生與他對答才對,那時一套套做好的環扣下去,才是正理。怎會讓一個不知名的「監生」先接了話,反將了他的軍。

  貢生被瞪得一慌,反應過來,但此時再要說話也晚了,沐元瑜那句話補得很及時,監生們也不辨是誰說的,只以為是己方陣營的猛士,已經都很順應地齊刷刷望向李司業。

  這個時候他再要轉移話題,只可能把自己暴露了。

  按說眾人的注意力都回到了李司業身上,他也算得償所願,為何會覺得被將軍呢——因為監生的訴求本身是無解,官位就那麼多,照顧了監生,舉人和進士就要吃虧,這是不可調和的利益矛盾,他一個六品官要能把解決了,早高昇進內閣去了,還至於耽在國子監這清水衙門。

  倘若及時接話的是那個貢生,當然不會劈頭就給他這麼一句。

  文人相爭不見刀槍,勝負只在這話術之間。

  「要什麼妙策?」李司業只能喝道,「爾等領國家祿米,卻以為朝廷不公,聚眾惑亂,圍困皇子,我倒要先問問你們的報國之道!」

  貢生想開口,但人群裡已先有憤然聲音把他壓了下去:「我等倒想報國,奈何朝廷不予機會!」

  「就是,我們想報國!但是肄業後卻只能汲汲營營於各衙門之間做些雜事,朝廷若只是打算將我們做小吏使用,又何必設立這國子監!」

  更多的聲音牢騷滿腹地附和著:「可不是,進士一登皇榜從此一片坦途,反觀我們呢,我看這國子監是一日比一日沒用——」

  李司業聽得臉上很是掛不住。他相當於國子監的二把手,結果學生們紛紛說他管轄的衙門沒用,這無異於打臉。

  「既然對監生有諸多不滿,爾等學子,前方不只一條道路,為何不去走你們認為的那一條坦途呢?」朱謹深忽然出了聲。

  他把話題又繞回去,但這回監生們的態度好上許多,前排有人老實道:「考不過啊,太難了。」

  「難在何處?」

  「規定太死板了。」

  「題出得太偏。」

  「摸不到考官的心意。」

  眾人七嘴八舌地說著。

  「也就是說,爾等皆認同,考科舉比從監生肄業要難上許多了?」

  ——那不是當然的嗎?

  眾人紛紛點頭,就是有的不好意思,有的就很坦蕩,點頭的幅度有不同。

  「那科舉出身勝過監生,又有何不妥之處呢?」朱謹深問底下,「爾等向朝廷要公平,真達成了你們的公平,恐怕才是真正的不公平吧?」

  底下頓時靜默片刻。

  而後有人急道:「殿下,話不是這樣說——」

  再要說理由,就說不出來。他們中大部分只是湊熱鬧來的,逢著對心意的時候跟著喊兩聲,要說怨氣,人人都能吐出一籮筐來,真說到明晰的規劃與謀策,那是沒有的。而有串聯的那一部分人,他們的目的是給李司業配戲,也不是真給自己出頭,說到底,這是一群臨時聚起來的烏合之眾,沒有真正領軍的人物。

  他們沒話說,朱謹深有話說,繼續道:「再有,誰說進士從此一片坦途?」

  這沒什麼不好承認的,烏壓壓的人群裡就豎起一隻胳膊來:「學生說的,難道不是嗎?」

  「是與不是,可問一問你們的張監丞。」

  朱謹深抬手點了點緊挨著他側立的張楨:「二十三歲中進士,二甲第八,第一份官職是都察院監察御史。」

  監生們瞪大眼聽著。張楨是從外地空降回來,監生們不怎麼熟悉他,這個當口雖然不是介紹的時候,但能聽一聽他的來歷也挺不錯。

  聽上去,這是一份很典型的少年得志的進士履歷,御史是清流官職,能選到這個官職,就是在進士中也是佼佼者了。

  「一年之後,觸怒君上,貶鏑雲南,降為九品主簿。」

  這個轉折太大了,相當於從青雲直墜下來,監生們有人發出小小的驚呼聲。

  監察御史是七品,主簿是九品,看上去是降了兩級,似乎還好,但跟前面的「貶鏑雲南」聯繫起來,那簡直都非一個「慘」字所能形容了。

  「張監丞在雲南呆了三年,因在主簿的職位上做出了一些成績,考績得了甲等,終於調回京來,來到了你們的國子監。」朱謹深道,「他現在所任何職,不用我再細說了吧?」

  這個大家當然都知道,監丞嘛。

  「你們可以算一算,張監丞自中榜後,中間耗費過七八年時光,從七品至九品,而到如今的八品,這是爾等以為的坦途嗎?」

  朱謹深向下面問道,「你們一朝選到官職,不一般從八九品做起?他比你們高在哪裡?倘若他被貶鏑後一蹶不振,那麼恐怕至今還在雲南蹉跎,甚有可能一生送在那裡,比你們還不如。你們說國子監無用,他的進士,又很有用嗎?」

  「這、還是很有用的——」

  底下有聲音小小地回道。

  監生再眼氣科舉出身的人,也不敢將人家一筆勾倒,上過皇榜的就是牛,這一條還是得到公認的。

  不過,看到進士這麼倒霉,做了這麼多年官才只是個八品,大家心裡多少也是得到點安慰的嘛。

  「再有你們李司業——李司業今年貴庚?」

  李司業眼看風頭又被搶走,心裡油煎也似,但也不敢不答,躬身道:「不敢,下官今年四十有二。」

  朱謹深點點頭:「李司業也是正經科考出身,今年已過不惑,不過六品,這也算不得是坦途罷?爾等圍攻於他,又是何道理?」

  李司業:「……」

  他、想、吐、血!

  太——他簡直不知該怎麼形容,朱謹深這番話糊弄糊弄監生還罷了,別以為他也是不懂行的!

  那張楨至今只是個八品不錯,可他背後是有人的,他當年跟著楊閣老一起進諫才被貶出去,出去了三年就回來,一回來就進國子監這樣的清流學府,這要不是楊閣老在背後替他使勁,他憑什麼有這接連的好運氣?

  八品根本制約不了他什麼,回都回來了,又年輕,有人扶著,要不了幾年就上去了,跟他這個六品監丞可不是一回事!

  三十歲的八品,跟四十歲的六品,不用懷疑,同一起跑線上,前者的前程才更好——何況他們還不站在一條線上,他背後沒人啊!

  哦,也不全是,但他背後的那個人,身份上也許更高,可論在官場的能量,跟楊閣老可差遠了,要不然,背後的貴人直接提拔他就是了,哪還用他費勁巴拉地自己想轍——

  「噗嗤。」

  「世子,你笑什麼?」沐元瑜旁邊的護衛好奇地問她。

  「殿下太壞了。」沐元瑜想跟他解釋,但又覺三言兩語解釋不清楚,便只是搖搖頭罷了。

  朱謹深應該是之前過問了一下張楨的履歷,這時候就拿出來用了,他用也罷,但同時把李司業也扯上了,看似是順便,但李司業可不會希望被這麼說。

  大概朱謹深也是不高興被亂打岔罷,這位殿下可真是招惹不起,誰欠了他的,隨手就討回來了。

  「不過,」台階上,朱謹深話鋒一轉,「爾等既知進士有用,可見心裡仍舊清明。朝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科舉是對天下所有學子敞開,最公平無欺的一條青雲路。而坦途與否,最終取決在人,不在出身。」

  有張楨和李司業兩個活例子在兩旁立著,這話聽上去好像,也是有些道理?

  監生們就面面相覷起來,道理他們其實並非不懂,不過沒人敢拿師長給他們這麼形象地打過比方,這都是眼跟前的人,說服力可比朝堂上那些虛無縹緲的大佬們強多了。

  監生們還怔愣中帶點不甘時,朱謹深話鋒再轉:「你們將我與李司業等圍困在此,當知何罪?」

  監生中立時起了一陣慌亂,也有惱火——大家不是談的好好的嗎?也沒人動手,這殿下說起話來也肯講道理,似乎是個好人,可現在這話音聽著怎忽地要翻臉了?

  「天色已經這樣黑——」朱謹深的語氣中卻奇異地帶上了一絲笑意,「我看不清你們任何一個人,你們現在走,我也記不得有誰曾站在這裡,便是過後算賬,似乎也不知道該找誰——」

  「等什麼,還不快走!」

  一道清亮嗓音招呼著,落後似乎有幾個人匆匆跑走,如同聚集起來時的從眾效應一般,監生們意識到朱謹深說了什麼,再一見有人跑,下意識跟著便向後退。

  其間有幾道粗豪嗓音「好心」地維持著秩序:「別亂,別踩著人,一個個走,不用急,反正他看不見我們是誰!」

  這話說的也是。

  監生們就嘻嘻哈哈地,互相攙扶著往各個方向散去。

  雖然沒達成什麼訴求,可居然能把一位皇子堵了這麼長時間,跟他鬥文,最後還全身而退,這一個夜晚,簡直像一個奇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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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4
發表於 2017-12-23 08:54:30 |只看該作者
第113章

  弦月高懸。

  乾清宮裡燈火通明,皇帝、內閣六閣臣、錦衣衛指揮使,各重臣漏夜齊聚,聽——沐元瑜講故事。

  不是她想出這個風頭,最重要的當事人朱謹深對著眾監生時揮灑自如,不等救兵到,已然憑一己之力說退眾人,成功脫困。但等到了被驚起的皇帝跟前,他卻不肯多話了,乾巴巴三言兩語就算交待完了。

  不得已,沐元瑜接過了話頭,重頭細說起來。

  她的心情還沒有從那場橫生的動亂中平復下來,說起來便不免也帶上了一些個人的情緒進去,將整件事說得那是一個驚心動魄,峰迴路轉,連老於世故、慣常從不對外洩露心緒的汪懷忠都立在一旁聽住了。

  「……最後,那些監生跑了,臣和二殿下脫了身,趕緊出來了。」

  「皇爺,這可真是太險了,太險了。」汪懷忠向著皇帝感歎,「這些監生好大的膽子,若不是二殿下聰明機變,今日之事,是個什麼了局,老奴簡直不敢深想。」

  閣臣們自持身份,一時沒有多說什麼,但也由沈首輔作為代表表了句態:「二殿下的處事極穩妥,換了任何人在場,應當都做不到更好了。此事能如此收尾,實在大出老臣意料。」

  皇帝深深地注視著朱謹深,緩緩道:「朕也是沒有想到。」

  ——沒有想到什麼?

  沐元瑜揣摩了一下聖意,估摸著是朱謹深平常總犯中二,皇帝沒想著他真遇上事是靠譜的。

  她沒來由有點與有榮焉,也是興奮勁沒有過去,得意頭上,不覺順嘴跟著誇道:「可不是呢,皇上沒有在場,是不知道二殿下當時多麼有氣勢,又魅力非凡,傾倒一片那是不費吹灰之力。臣若是個姑娘,都一定想盡辦法讓二殿下來跟我求親。」

  皇帝聽她說了半天沒想起喝一口茶,此時剛舉起茶盅,頓時一口茶險些噴出來。

  雖忍住了,到底嗆了一口,汪懷忠忙上來替他收拾著。

  「好,好,」皇帝平了氣息,忍不住笑地伸手點她,「你還怪矜持的,還知道要二郎去跟你求親!」

  閣臣們也有些忍俊不禁。

  到底是邊疆世子,什麼異想天開的話都說得出來。但倒也符合他的身份。

  沐元瑜:「呵呵……」

  她話出口其實就後悔了,從前跟朱謹深直抒胸臆慣了,秘密暴露以後,她平時是很留神了,但激動時就顧不得,故態復萌了。

  只好硬著頭皮笑,卻是連眼角也不敢去瞄朱謹深,不知他是什麼神色。

  不料,她卻聽到身邊傳來一句:「我不要。沐世子這相貌若是女子,委實平常了些。」

  沐元瑜:「……」

  這扎心。

  她一下扭頭。

  朱謹深先是面無表情,被她望過來,方動了下眉頭。

  那意思:難道不是?

  於是沐元瑜想起來了:他從前還說過她又矮又胖來著——

  雖然知道她完全沒有立場生氣什麼——但是,還是好生氣啊!

  誇他那麼多,就換回了一句「相貌平常」!

  還不如像之前一樣不搭理她呢。

  她不高興,殿裡眾人聽他們這一來一去倒是挺有趣,再見她臉板下來,居然還挺在意,那就更有趣了,都又笑了幾聲。

  玩笑過兩句,氣氛重新凝重起來。

  這不是一件小事,不可能以監生四散作為結局,是一定要有後續追究的。

  從哪追究,怎麼追究,追究到什麼程度,就是重臣們連夜趕來商討的議題了。

  「二郎,依你看呢?」

  照常理,皇帝應該先徵詢沈首輔的意見,但朱謹深將此事解決得如此之漂亮,此刻先問他,眾人也沒覺得有什麼不對。

  朱謹深頓了一下,道:「——追查主謀,餘者不論。」

  他心裡很有點奇怪,之前說了那麼多狠話,都不見她有多少反應,說一句她相貌,明眼可見地生氣起來了。

  倒是——難得地有了點姑娘樣。

  眾人以為他是思考如何處置才頓住的,都沒留心,皇帝跟著問道:「主謀?這樣說,你認為這是早有預謀,而非臨時起意了?」

  「如此大事,怎會是臨時起意能興得起的。」朱謹深淡淡道,「依兒臣看,此事非但有主謀,主謀的目的,還很有些可疑。」

  「疑在何處?」

  「疑在不純。」朱謹深答道,「若真為監生前途舉事,怎會選擇去圍攻李司業?一個六品官,能對朝廷制度起到什麼干涉?該來宮門外叩闕才是。」

  眾臣子齊齊啞然側目。

  不是他說得沒道理,而是——這也太直接了!

  所謂叩闕就是叩擊宮門。

  宮門裡住的是誰?皇帝。

  說監生們不該去找李司業,而應該來直接堵他親爹——這種話,就算臣子們心裡也是這樣想的,可也不好就這麼說出來呀。

  楊閣老先乾咳一聲,方提出了異議:「也許是監生們膽量不足呢?叩闕的後果,比圍困國子監司業要嚴重得多了。」

  監生叩闕這種事史上不是沒有發生過,但都是在國有昏君奸臣或世有奇冤忍無可忍的時候,不是隨隨便便就可以聚起來的。

  「若是膽量不足,那在知道連我一起圍住的時候,就該退去了,或者至少放我離去。」

  確實是這個理。皇子比皇帝的份量為輕,但將皇子圍在國子監裡,對比只是在宮門外叩闕又來得不善多了。

  朱謹深若傷著一點,這幫監生都得以圖謀不軌論處,便算最低限度的懲罰,功名也要統統完蛋。

  眾人都默然認同了他的判斷。

  皇帝想了想,道:「二郎,你也大了,此事是你親歷,朕若交由你措置,你可敢應嗎?」

  這有何不敢。

  朱謹深躬身:「兒臣盡力為之。」

  閣臣看到眼裡,心中各有思量。

  皇帝聽著是隨口一句,但是是正式地在交付差事予二皇子了。

  「戒驕戒躁,若有拿不準之處,多詢老臣,不要擅作主張。」皇帝面色仍是尋常,只是又叮囑一句。

  朱謹深道:「是。」

  皇帝看向底下眾人:「好了,時候這麼晚了,今日就先議到此處罷。郝連英,你送先生們出去,刺客那裡,加緊訊問。」

  「是,臣遵旨。」

  閣臣們一一告退,郝連英跟在後面往外走。

  沐元瑜準備要跟著告退,她才出了國子監門,就遇上了趕來救人的錦衣衛們,直接又被帶到了宮裡,耽擱到現在,人已有些睏倦了。

  不料皇帝道:「你們兩個,就不要出宮了,免得來來回回地奔波折騰。二郎原來的宮室還空著,讓人收拾一下,將就一晚上罷。」

  朱謹深一怔。

  沐元瑜大驚,脫口道:「臣不敢,臣是外臣——」

  「你是顯道之子,跟朕的子侄輩一般,不需有普通外臣那麼些講究。」皇帝和顏悅色地道,「今日之事,也有虧你之處,就不要推辭了。」

  汪懷忠下了金階笑道:「老奴領著殿下和世子爺去。」

  **

  外面月色正好。

  沐元瑜卻很頭痛。

  皇帝把話說到那個份上,她再拒絕就是不識抬舉,可謝恩答應了下來——等下怎麼辦啊。

  她偷抬眼望向走在她前面的朱謹深,只望得一個背影,當然什麼也看不出來。

  他住的舊處裡總不至於只有一間屋子一張床罷,想來也還好。

  她只能在心裡這麼安慰自己。

  汪懷忠陪在旁邊笑道:「殿下和世子爺放心,殿下原住的端本宮一直都有人收拾打理,取副新鋪蓋來,就足可入住了。」

  端本宮是外六宮之一,沐元瑜心下胡亂算了算,朱謹深在這裡應該住了不短的一段時日,她記得他曾說過,他小時是和朱謹治一起跟著皇帝住在乾清宮的偏殿裡,後來因欺負朱謹治,才被移了出來。

  端本宮並不只有一處宮殿,其內依方位還分有四宮,朱謹深住的是其中一處的昭儉宮,看守此處的宮人接到了信,已紛紛忙碌起來。

  朱謹深踏入久違的舊居,在門前停頓了片刻,方轉頭道:「有勞公公了,你也回去歇著罷。」

  汪懷忠滿臉笑地應著:「殿下說哪裡話,不過殿下這是回了家,萬事自然自便。若有什麼需要,只管吩咐這些奴婢們。」

  他離去了,宮人們擁來門前下跪行禮。

  朱謹深沒和他們多話,只是命準備些吃食來。

  他被困在國子監至今,滴米未沾,如今飯點早過,自是餓了。

  沐元瑜不好亂走,揣度了一下宮內佈局,應當有暖閣之類,再悄悄往能看見的內室裡張望了一下,見靠牆砌著炕,窗下則擺著羅漢床,應當怎麼都住得開。方鬆了口氣。

  一時飯食上來,她也是餓得狠了,便與朱謹深對面坐著,一門心思先吃起來。

  用罷後,宮人上來問是否要備水沐浴。

  朱謹深先搖了頭,他雖然好潔,但離宮已久,此處沒有他合適的換洗衣裳,別人的他斷不會穿,沐浴過後又換回舊衣,一般不舒服,不如忍耐一晚。

  「我也不要。」沐元瑜跟著自然拒絕,「忙到這會兒,太累了,給我打盆水來洗把臉就好。」

  宮人應諾而去,沐元瑜動作快,也不要人伺候,自己洗過後,忍著哈欠把一直憋著的話問出來:「殿下,讓個人領我去暖閣睡罷,我好睏了。」

  她畢竟是外臣,不好直接吩咐宮人。

  朱謹深沒看她,他洗臉也是一絲不苟,將布巾展得整整齊齊地在臉上擦過,方道:「睡什麼暖閣,我當年走時,一些不用的東西都堆在了那裡頭,早成了雜物間。」

  沐元瑜傻眼——那不早說!

  這會兒再讓宮人去收拾雜物間很顯然是沒事找事,不合情理,她鬱悶過後,只好退而求其次地道:「那我睡羅漢床上去。」

  羅漢床上本新換了陳設鋪蓋,倒是不用麻煩,她就要走過去,朱謹深卻道:「那是下人睡的地方。」

  沐元瑜這回可不理他了,一般是床,下人睡得,她有什麼睡不得,難道——難道還能跟他去抵足而眠不成。

  朱謹深終於洗好了臉,宮人換了盆水來,他又接著洗腳。

  並招呼她:「你出來。不沐浴還罷了,腳都不洗就上床,什麼習性。」

  「我還能熏著殿下不成。」

  沐元瑜嘀咕,但不被人說她還能裝個糊塗,都被指出來了,再賴著不洗,她自己也覺得太不講究,只好出來,慢吞吞坐下,又慢吞吞脫了鞋襪。

  負責給她打水的是個小宮女,她在這裡守著空殿,不到主子跟前伺候,規矩便也沒有那麼嚴明,活潑性子仍在,一望之下不由驚訝地笑道:「世子爺的腳——」

  沐元瑜向她挑眉一笑:「是不是很好看?」

  她的腳趾在盆裡舒展開來,別說,這水微燙,泡個腳是舒服得很。

  小宮女面色微紅,咬唇笑道:「好、好看,」她見沐元瑜一副很好說話的樣子,就大膽跟著說了句實話,「就是小了些。」

  沐元瑜歎了口氣:「這沒法子,我父王就把我生得這樣。他腳也小得很——噓。」

  她一副自知失言的樣子,豎一根手指在唇中,「你可不要告訴別人,我父王知道我在外面說他的閒話,要不喜歡了。」

  小宮女望著她一張清秀和善的臉龐,面色更紅了,連連點頭:「我不說。」

  男人腳這麼小,是要不願意別人知道的,小宮女覺得她很理解。

  朱謹深坐在旁邊,目光在沐元瑜的腳上一掠而過,再向上掃過她的臉,默然無語。

  他叫她出來洗腳時,是真出於好潔的念頭,他絕不能忍一個跑了一天還不洗腳的人跟他同床,他沒有考慮到她腳的某些問題。

  女人的腳是什麼樣,他其實不太有概念,也許小時候見過,但早已沒印象了。

  假如知道這麼小,這麼白,這麼細弱——他不會叫她出來。

  他壓下了心底升上來的一絲熱意。

  睡前的清洗終於都做完了,朱謹深拒絕了宮人的值夜,走進內室。

  沐元瑜磨蹭著跟進來,站在桌邊道:「殿下,你先去睡罷,我來吹燈。」

  朱謹深卻沒應,而是轉了身,走回兩步來,到她跟前才道:「你跟那小宮女說得火熱,看不出來我都不認識她?」

  沐元瑜眨眼:「啊?」

  她哪裡說的火熱?又要從哪裡看出什麼呀?

  「我的人手,當初出宮時,都帶走了。」朱謹深皺眉低頭看她,「現在這裡的人,我一個都不認識,也控制不了,如果出了什麼事,直接就會報到皇爺那裡,你還不懂嗎?」

  她——懂了。

  沐元瑜恍然大悟地發著愣。

  朱謹深嘲道:「你還要睡暖閣去,半夜有人慇勤去給你蓋個被,發現什麼不該發現的,你打算怎麼解釋?」

  沐元瑜:「呃……」

  她解釋不了,只能把脖子洗洗乾淨。

  她先還暗地埋怨不早說暖閣的事,現在一想,簡直慚愧。

  連忙道歉:「對不起,殿下,是我笨了。」

  「你笨也不是一兩日的事。」朱謹深不留情地道,「平時還罷了,今晚都累成這樣,你能保證睜眼警醒到天亮嗎?」

  他讓開一點,示意牆邊的炕床:「你先過去,睡裡面去,老實一點,夜裡不許亂動。」

  雖然還有羅漢床這個選項,但沐元瑜這回當然不用他再進一步解釋,羅漢床也保不準有意外,只有到大炕去,由他在外側擋著,宮人再要碰到她,就難得多了。

  這或許過於謹慎,但沒有這份謹慎,她的秘密也保不到今天。

  沐元瑜埋了頭,有點吭哧地道:「殿殿下先去,哪裡好使喚殿下滅燈,還是我來罷。」

  朱謹深倒是沒有堅持,轉身往炕邊去了,他沒脫衣,直接合身躺下。

  沐元瑜嚥了口口水,俯身,吹熄了燭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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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12-23 08:54:47 |只看該作者
第114章

  室內頓時陷入黑暗。

  沐元瑜在原地站了片刻,她想抓緊最後一點空餘給自己壯壯膽,同時也適應一下這昏黑的環境,免得走過去時被什麼絆倒。

  卻先聽到了床那邊傳來窸窸窣窣的動靜。

  她此時還看不見什麼,有點遲疑地道:「——殿下,是你在動?還是有別的動靜?」

  「沒你的事。我脫衣裳。」

  這叫沒她的事?

  「你、你脫衣裳作甚?」

  那邊似乎是發出了一聲氣音般的輕笑:「你害怕,穿著就是了。只是你先想好了,明早宮人來,萬一撞見你睡覺還穿這麼齊整,你要怎麼說。」

  沐元瑜臉上一熱,但仗著黑夜,現在誰也看不清誰,她也無所謂了,直快道:「我有什麼怕殿下的。」

  伸直了手,摸索著走過去。

  此時她已經影影綽綽能看見一些陳設的輪廓,一路緩慢而順利地走了過去。

  朱謹深只是將外袍脫下,沐元瑜走到近前的時候,發現他重新又坐了起來,大約是為了方便脫衣——可燈未滅前他已經躺得好好的。

  她忽然明白了點什麼。

  訓她訓得那麼頭頭是道,一切盡在掌握的樣子,明明他也挺糾結啊。

  脫個外袍要等滅燈才脫,不肯叫她看見。

  她有點想笑,不敢說,又猶豫片刻,到底還是決定她就這麼合衣睡了,只是摸摸腰際,上面懸了一圈玉珮荷包等物,帶這麼一串上床去就太硌人了,她就又返回桌邊去,把腰扣連著上面的一串叮叮噹噹解了,在桌上放好,順手又放散了頭頂的髮髻,另換了個不那麼勒緊的髮式,隨意綁好。一通忙活完,再走回床邊去。

  朱謹深還沒有躺下,語氣中帶著睡意道:「你來回磨蹭什麼,快進去。」

  「哦。」

  沐元瑜忙從床尾爬進去。

  皇子睡的炕,為了方便冬日取暖,也沒有多麼寬大,兩人並排躺下,中間將將剩下一條巴掌寬的縫隙。

  但若不是刻意,這距離還算安全,不會碰觸到一起去。

  兩人各蓋一床被,朱謹深躺平以後就再不說話了,更不動彈,像是很快已經入睡。

  沐元瑜起初也不動,閉上眼。

  靜夜裡,時間一點點流逝。

  沐元瑜睜開眼。

  她睡意很重,但是睡不著。

  因為——咳,她有點喘不上氣。

  她胸口綁著布條,這壓迫感在站立清醒時沒什麼,但人躺平入睡以後的呼吸會變得悠長而重一點,她就受不了了,明明眼皮直打架,但就是進入不了睡眠。

  她小心地側頭望一眼,只望見一片一動不動的黑糊糊的影子。

  他應該睡著了吧——

  她也真的好睏啊。

  她忍住打哈欠的衝動,努力把動作放輕,支起一點身子來,手伸進去扯裡面的布條,想扯得松一點,讓呼吸順暢起來。

  她此時又有點後悔沒把外面的衣裳脫了,現在隔著外裳和中衣兩層去扯那層層束裹,還要盡量不發出任何聲音,很是吃力,扯好一會才終於有一點成效——

  「你在幹什麼。」

  沐元瑜:「……!」

  她瞬間僵直住。

  「我、我——殿下,你沒睡著?」

  朱謹深掀開了被子,半坐起身來,聲音中帶著不堪其擾的煩惱:「我叫你老實些,不許亂動。你一點也沒有聽。」

  沐元瑜以為把他吵醒,她是知道一些他從前身體弱,睡眠不好,很需要安靜,就有點緊張又有點不好意思地道:「我現在不動了,殿下你睡罷——」

  「沐世子。」

  朱謹深並不要聽她說什麼,已經向她這邊傾身過來,於黑暗中,依據她的聲音找準了她的方位,溫熱的吐息在她耳邊,低而壓抑地問:「你是以假亂真亂久了,真錯覺以為自己是個男人,還是以為,我不是個男人?」

  沐元瑜:「……」

  什、什麼?

  「都不是啊——」

  她糊里糊塗地答,她對自己的性別認知可准,也當然不可能誤解朱謹深的。她其實沒在想他的問題,因為他這麼忽然湊過來,而她先前被他的出聲嚇住,手還維持著原來的姿勢沒有動,她的全副精神都放在自己的手上了,這要被發現可太丟臉了——顯得她簡直像個變態,大半夜自己摸自己什麼的。

  「殿下,你不是困了?」她試探地道,「快睡吧。我也很想睡了。」

  快移開吧——就算要說話,起碼讓她把手抽出來先,這樣也太尷尬了。

  朱謹深臉黑如這夜色。

  他覺得他受到了很大的蔑視。

  當然,也可能是他的忍耐到了盡頭,而神智昏燙,無論她說什麼,他都能找出放任自己的理由。

  「你想睡?」他忍耐不住地,先在她耳下咬了一小口,「我不想了。」

  沐元瑜發出一絲輕嘶,他正經用了一點力氣,咬痛了她。

  她尊稱也不記得了,直接道:「你幹什麼呀——」

  「噓。」朱謹深道,「小聲一點,右手給我。」

  沐元瑜無語:「……」

  她似乎明白朱謹深怎麼了,但又不敢確信,就算想怎麼樣——這會兒要她的手幹嘛?

  她心跳如鼓,為難又結巴地道:「我不太方便,你,你讓開一點。」

  朱謹深冷靜了一點:「——什麼不方便?」

  他又沒要看別的,要一隻手也不行?

  沐元瑜無法回答他,只能伸出「方便」的左手直接推他,掙出一點空隙,然後把右手,咳,抽了出來。

  她右手是以一個扭曲的姿勢隔著棉被被壓著,已經麻了,再不抽出來,她也要撐不住了。

  「你……」

  朱謹深忽然明白了,他猜到她先前動來動去是在幹嘛,所以他才隱忍不住,但他不知道——她的手一直在裡面。

  沐元瑜甩著麻癢的手遞到他面前,一邊倒抽著不舒服的涼氣一邊疑問地:「嗯?——嘶。」

  她又被咬了一口。

  直接咬在了唇上。

  然後一隻溫暖比她大上一些的手掌才覆上了她的手,摸索著,順著衣袖探進去。

  須臾後,一把匕首被摸出來,微微啟開一點,塞到她手裡:「你不願意,就像那天一樣。」

  而後朱謹深像是終於交代完畢,再不含糊,也不猶豫地,吻了下來。

  溫軟的唇碰到一起,生澀而毫無章法地,絲毫不比她那天的一撞高明,但隔著棉被,兩人都很快互相感覺到了彼此劇烈的心跳。

  沐元瑜根本握不住手裡的匕首,鬆鬆地從她掌緣滑落,難得她還有一點警惕之心,撐著又把撈回來,把啟開的匕鞘按回去。不然要是不留神壓上,釀出血案來,那是冤極了。

  朱謹深在她唇上輾轉,從唇角到唇珠,仔仔細細,似有無窮樂趣。

  沐元瑜漸漸有些難以自已,下意識去攬住他的肩膀,他還穿著中衣,隔著一層手感矜貴柔軟的布料,能分明感覺到他下面肌膚散出的熱意——

  朱謹深的動作忽然停了一下,然後在她耳邊低啞道:「叫你不要亂動。」

  他微微直起身來,把她的手拉下來,都籠著塞進她的被子裡去,居然還不忘把那把匕首也摸到了一起塞進去,然後又替她把被子往上拽了拽,嚴嚴實實地給她蓋好。

  才重新壓下來。

  沐元瑜:「……」

  她不太開心,感覺到了被嫌棄。

  「殿下什麼意思——」

  她一開口不要緊,朱謹深吻進了她唇裡。

  濕潤的唇肉碰觸到,打開了新世界的大門。

  朱謹深根本管不到她在說什麼,像一個優秀學生一樣無師自通舉一反三地學會了深吻。

  舌尖互相碰觸到的一刻,一股戰慄自脊骨直竄而上,是直達靈魂的快樂。

  「你怎麼這樣甜……」他喟歎,這一句可能說出來了,也可能只是在心裡閃動了一下,他無暇分辨,也不想分辨。

  夜色正靜正涼正好,而他沉迷不醒。

  時間不知過去多久,似乎舌尖都已發麻,而樂趣沒有絲毫減退。

  他耗費了此生中最大的意志力,終於說服自己不能繼續,埋首到她頸邊平復呼吸。

  沐元瑜也借此空檔把自己飄到天邊去的神智抓回來了一點。

  她得坦白跟自己承認:那什麼,感覺很好。

  非常快活。

  雖然又總有點喘不上氣,她今晚好像一直被這事困擾。

  想一想,她覺得自己也好像需要說點什麼,就紅著臉,悄聲道:「殿下,你也很甜。」

  「——亂誇什麼。」

  朱謹深嗆了一下,輕斥一聲,但聲音中沒有什麼斥責之意,倒是又側臉親了親她的脖頸。

  好像有許多話想說,但又似乎不需要再說什麼。

  沐元瑜倒是找回點怨念,嘀咕道:「殿下先前還嫌我相貌平常。」

  「你還真的在意?」

  朱謹深輕笑起來,「我沒見過,說的又不一定准。你不服氣,哪天讓我看看再說。」

  他說的是女裝。

  她這樣秀異的眉目,若是復了女裝——

  他心中陡然又是一陣熱意,強迫自己掐斷了繼續下去的危險想像,翻回了自己的枕頭上,拉好被子,再伸手過去摸摸她的臉:「睡吧——」

  又想起來,輕咳了一聲,「你那個,弄好了沒有?」

  沐元瑜知道他說的是什麼,含糊道:「好了。」

  「你總這樣,對身體沒事?」

  「我有懂醫的丫頭,她有數。而且我在家睡覺時,也——」沐元瑜的聲音更低下去,「不用的。」

  跟朱謹深討論這種話題當然很奇怪,但似乎又沒有那麼不能啟齒,可能也正因為是他,她才能回答。

  朱謹深輕「嗯」了一聲,不再說話了。

  夜這回真的靜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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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6
發表於 2017-12-23 08:55:03 |只看該作者
第115章

  翌日清晨。

  沐元瑜醒得很早。

  她長期以來條件反射般的自我保護沒有失效,非但沒有,還運轉得十分靈敏,以至於她迷濛裡翻了個身,感覺到旁邊多了個人的時候,差點又拔出匕首紮下去。

  所幸在動這個念頭的同時,她也反應了過來。

  她後怕地輕吐出一口氣來,往後退了退。

  這要再來上一回可完了,她換位想想,也覺得要心塞到十分。

  旁邊並無動靜,朱謹深還睡著。

  他睡相極佳,整個身體都安穩地掩在被下,被子也平整,與睡前幾乎沒有什麼差別。

  沐元瑜心生狐疑——他昨晚就裝睡來著,這會到底是睡著還是已經醒了?

  她有點好奇地湊過去一點,此時光線仍是朦朧,但比夜裡總是好多了,她能見到朱謹深的眼睛閉合著,狹長的兩條陰影。

  她記得他的睫毛挺長的。

  不知道哪來的一股心裡微癢的勁,促使她伸出手指去撥了撥。

  茸茸的觸感在指尖劃過,果然是又密又長。

  她又撥了一下,然後有點放空地琢磨著,他現在應該不生氣了吧?

  昨晚沒想起來問,當時氣氛下,也不適合問這種煞風景的問題。

  等他醒了,要不要問問看呢?還是自己觀察著——

  「嗯?」

  她的手忽然被抓住,回過神來。

  她撥著玩的那雙眼睫睜開來,幽深而無語地望向她,眼神十分清醒。

  「殿下,你又裝睡。」

  沐元瑜恍悟地小聲指責。

  「你好意思說。」朱謹深道,「醒了不下去打理衣裳,在這裡鬧什麼。」

  他當然是早就醒了,他本就淺眠,身邊一有動靜就被驚醒了,恐怕她不方便,才閉著眼沒動,想她乘這時間自己去收拾一下,誰知她不去不說,還對他動手動腳上了。

  「哦,我現在去。」

  沐元瑜說著話,皺了下眉,她仍有睡意,以至於反應有些鈍,說到第二句話,才覺出舌尖有些刺疼來。

  朱謹深看見了:「怎麼了?」

  他仍躺在枕上,眉目平和安寧,沐元瑜有陣子沒見他這樣,剛才那股心裡微癢的勁又來了,湊到他耳邊去,小聲道:「殿下,你好像把我舌尖咬破了。」

  朱謹深抓住她手腕的手一緊。

  沐元瑜有一種惡作劇得逞的愉快感,偷笑著要退開來,卻被他用力一拉,重新倒回他胸前。

  他低聲道:「真的?伸出來給我看看。」

  沐元瑜:「……!」

  她頃刻間連脖子都紅了,手忙腳亂地按住他胸膛要起來:「不,不用了。」

  朱謹深沒再攔她,但卻就勢翻身將她壓倒在了床鋪裡側,自己親自感受了一下。

  他的舌尖溫柔地劃過她的,一邊尋找還一邊讓開一點問她:「哪裡?是這裡嗎?」

  沐元瑜心跳得都快蹦出來了,一個字也答不出來。

  優秀學生太要命了,學什麼都飛快,連這種事都不例外。

  他昨晚還只會埋頭苦親呢。

  朱謹深沒有放過她的意思,仍舊不時一本正經地問她:「還是這裡?」

  「殿下別,萬一有人來……」

  「怕了?」朱謹深這麼問著,含糊著道,「騙子,你騙我的時候怎麼不怕……」

  擁著她深吻下去。

  持續不多一會兒。

  他自己默默退了開去。

  倒回他睡的那半邊,順手還扯了被子把自己蓋好。

  沐元瑜微喘著氣沒有說話。

  她知道他怎麼了——咳,因為她感覺到了。

  男人早上血氣比較容易昌盛這件事,似乎是真的。

  很鮮明,也有點嚇人。

  他從小病秧子到大,但是好像沒有影響到他那方面的發育?她知道自己不該看,但還是控制不住地,偷瞄了一眼過去。

  馬上就被抓住了:「看什麼。」

  沐元瑜秒慫:「沒。」

  她沒那膽量再撩了。

  朱謹深哼笑了一聲,沒有說話,算是放過了她。

  安靜一會兒,她又忍不住了,也是想轉移點話題:「殿下,我們算不算和好了?」

  「算是吧。」

  朱謹深心情不錯,便也不吊她的胃口,道,「但是,我要是發現你還有別的騙我的事——」

  他的眼神轉為冷銳。

  「沒了沒了,就這一件。」沐元瑜忙道。

  「你騙也不要緊。」朱謹深卻又道,「我想通了,和你計較什麼。」

  沐元瑜疑惑:這樣大方?

  「反正我有的是法子收拾你。」朱謹深接著道,「你不怕,就儘管試試。」

  就知道沒這種好事。沐元瑜討饒:「我怕,怕得很。殿下都不用收拾我,只是不理我,我就很難過了。」

  朱謹深頓了片刻:「——你不想下床了?」

  他說著話,眼神都又壓抑起來,沐元瑜這回真是莫名,這樣也能撩起他來?

  她真不敢再囉嗦了,老實悶聲,小心翼翼從他小腿處爬出去,下了床。

  她動作快,三下五除二把自己打理好了,往床鋪的方向招呼道:「殿下,起床了。」

  裡面應了一聲,朱謹深拉開帳子,移身下來。

  他是正經叫人伺候大的,這些穿戴上的事會做,但不太熟練,尤其他要求還高,沐元瑜坐到羅漢床那邊等他半晌,他還在低頭理著腰間懸掛著的一塊玉珮的絲絛。

  「殿下,你快編出朵花來了。」沐元瑜忍不住調侃。

  朱謹深想了想,抬頭看她一眼:「你過來。」

  說著話,他把那塊玉珮又解了下來。

  沐元瑜以為他要幫忙,起身走過去,道:「我不細緻,殿下知道的,恐怕還不如殿下自己弄得好——呃?」

  她伸出手去想接那塊玉珮,朱謹深卻沒有給她,而是低了頭,直接往她腰扣上系去。

  那是塊水頭極好的羊脂白玉,朦朧天光裡都能看得出溫潤晶瑩,雕成鶴鹿同春的花樣,寓意健康長壽。

  沐元瑜忽然有點結舌:「殿下,這——送給我?」

  朱謹深沒有著聲,只是專心地打著繩扣。

  沐元瑜無措地立著。

  過好一會,朱謹深弄好了,才退開來,打量了一下。

  沐元瑜也低頭看,她現在腰上懸了兩塊玉珮,忽然間福至心靈,道:「我這個送給殿下?」

  朱謹深勾了嘴角,給了她一個「孺子可教」的眼神。

  沐元瑜想捧臉,哎呀,一比她好木頭。

  她忙去解自己的,有點手忙腳亂。

  她用的是一塊連年如意的玉珮,雲南外邊政區的好幾個藩屬邦都盛產玉石,她這塊的用料自然也極好,比朱謹深的白玉不差什麼。

  掛在他腰間,也不掉他皇子的身價。

  就是——

  「被人看見了,要尋個什麼理由呢?」

  「要什麼理由。」朱謹深態度極平常地道:「處得好的,換汗巾子的都有,換塊玉珮有什麼。」

  汗巾子是繫褲子用的,一般還是系的裡面的小衣,其私密性自然比玉珮這種象徵君子之物強多了。

  當然,能好到那份上的,關係多半也,不怎麼尋常。

  沐元瑜一想也就坦然:「也是。」

  她是心裡有鬼才虛,把面皮放厚點,其實什麼事也沒有。

  門外此時傳來輕巧的腳步聲,是宮人來叫起了。

  朱謹深的手指拂過腰間的新玉珮,若無其事地走開到了鏡台那邊去,等著宮人給他梳發。

  **

  都收拾妥當,兩人去拜見皇帝。

  皇帝有事沒見,只是傳出話來,叫朱謹深用心辦差,同時還有一封手諭,上寫著撥了兩個都察院的御史給他用,他可以憑手諭去都察院要人。

  兩人便又折道往外走。

  在午門處碰上了朱瑾淵。

  朱瑾淵笑著快走兩步拱了拱手:「二哥。」

  他的婚期已經定下,就在十月裡,所以再看朱謹深形單影隻,成天只能和少年混著,心裡就又有了些優越感上來。

  朱謹深隨意向他點了個頭,繼續往外走。

  朱瑾淵倒是愣了一下:「二哥,你不去學堂?」

  「不去,我有事做。對了,」朱謹深腳步停了一停,向他道,「正好碰見,就勞你替我跟先生告個假。皇爺給我派了差,這幾日我應該都不去了。」

  他被監生圍堵才是昨晚的事,朱瑾淵沒這麼快得著消息,就更愣住:「派差?什麼差?」

  好好的,怎麼會從天而降這出?

  那他的差呢?

  他才生出的優越感忽然又被撲滅了。

  「我此刻忙著,回頭空了同你說。」

  朱謹深沒什麼給他解惑的意思,敷衍了一句就繼續往外走了。

  他一走動,衣裳下擺處的絲絛隨晨風微微蕩起,朱瑾淵眼角瞄過,忽然又覺得不對——他不記得朱謹深的配飾,但他認得這塊連年如意,因為雕著有荷花蓮葉,他曾以為沐元瑜愛蓮,所以才邀他去過荷花蕩吃酒賞景,結果卻被拒絕了。

  現在這——什麼意思啊這是?

  他持續著回不過神來,愣著駐足回望朱謹深與沐元瑜的背影,雖然早知這兩人好,這塊玉珮真是沐元瑜送出去的,也沒有什麼,可他心裡怎麼這麼不舒服呢?

  對了,沐元瑜才遇了刺沒幾天,一直在家歇息著,這一大早的,他又是為什麼會從宮裡出來?

  朱瑾淵抬頭望望天,感覺他可能沒選好出門的時辰。

  不然怎麼會迎頭遇上這麼多費解之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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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6章

  都察院。

  宋總憲跪地接了手諭。

  朱謹深道:「總憲請起罷,此時可有無差的御史隨我前去國子監?」

  宋總憲站起來,躬身請他進去喫茶:「殿下稍候,臣這就去安排。」

  都察院的御史們眾多,但並不都在衙門裡,常常是需要出外差的,譬如戲文裡常出現的能令貪官聞風喪膽的巡按御史就往往是從都察院裡調派,也因為此,皇帝日理萬機,不可能記得那些御史在京哪些又外派,所以手諭上沒有指定具體人選,而是由都察院分派。

  宋總憲站在庭中的大樹下,腦中轉悠了一圈,有了主意,叫人道:「你去看看,華敏在不在。」

  他的心腹下屬愣了愣:「華御史?他跟二殿下似乎——總憲,您以往不是挺看好二殿下的嗎?怎麼他來要人用了,倒給他派個不順手的。」

  「順不順手,在乎用的人,不在乎其人本身。」宋總憲有點意味深長地道,「你只管去,別叫二殿下久等。」

  下屬一頭霧水,摸著腦袋轉頭走了。

  華敏正閒著,聽說有此事,立時眼冒精光:合格的御史不怕事,不但不怕,沒事還要找事,何況這送上門來的!

  就是聽說跟朱謹深去,他也不懼,皇子又怎麼樣,他是正經朝廷官員,皇子也不能平白折辱於他。

  整了袍服,欣欣然來了。

  這去叫人的下屬本身當然也是個御史,一路上琢磨著,只想不出個所以然來,心生好奇,回來就道:「總憲,下官也無事,不如就一同前去。」

  宋總憲望了他一眼:「唔,你也該出去歷練歷練。不過華御史的資歷比你深厚,你去了,不要擅作主張,凡事多聽少言,看一看前輩的作為。」

  下屬拱手應是。

  華敏心下飄然,也忙謙道:「總憲過譽了,下官當和丁御史攜手努力,一同襄助二殿下。」

  不過想著是不懼,真見到朱謹深從屋裡出來時,華敏的肝膽還是晃悠了一下。

  這位殿下年紀漸長之後,更加貴氣逼人,活脫是一個龍子鳳孫的最佳模板。

  「見過二殿下。」

  華丁二御史一齊行禮,又各自報了名姓。

  朱謹深沒見過華敏,但以他的記性,華敏一報名姓,他當即知道了此人是誰。

  沐元瑜進京那一年,這御史參過她,暗戳戳地其實是想給他難看。隨後被沐元瑜以牙還牙了回去。

  就是打那之後,他和她越走越近了起來。

  朱謹深回想著,目光柔和了一點下來,點了個頭,道:「事不宜遲,走罷。」

  他如果不想要華敏,堅決要把他退回來,宋總憲當然不至於不給他這個面子,但就這麼順其自然地接收下來了——難道裡面還真有什麼門道?

  丁御史更好奇了。

  華敏的肝膽則又晃悠了一下:這是怎麼個意思?看見他不橫眉冷對還罷了,居然還好似心情不錯?

  這位殿下莫非是忘了他,畢竟是兩年多以前的事了,這兩年他都沒太出頭——嗯,也許真的是。

  這倒是好了,起碼他可以安心辦差,監生暴動這等事算是難得的機遇,辦得漂亮點,他的官職,說不定就可以往上動一動了。

  當下諸人出門,一路錦衣衛開道,直往國子監而去。

  路上,朱謹深簡單給兩個御史把昨晚的情形說了一下。

  丁御史表示贊同:「殿下分析得是極,若無人居中串聯指揮,斷斷不會無故聚出這個聲勢來。」

  華敏則道:「此事梅祭酒脫不開干係,不知他今日可去監裡嗎?若不去,我等還需去他家中問話。」

  「出這麼大事,便爬也得爬來。」朱謹深淡淡回道,「除非他至今仍然未有聞信。」

  那這個祭酒,也就徹底做到頭了,這代表著他對國子監完全失去控制,乃至於連個給他報信的人都沒有,由他生生被蒙死。

  梅祭酒不在監裡。

  但他也不在家,一大早奔向宮中請罪去了。

  朱謹深領著人轉而去找李司業。

  此事以他為主,但說到具體辦事,其實不用他出頭,皇帝給他的兩個御史就是幹這個的,他最後拿個主意就行了。

  丁御史又被宋總憲囑咐過多聽少言,於是華敏就當仁不讓地奮勇在前了。

  「李司業,昨晚鬧事的監生,你可有都看管起來?」

  李司業見到他們來已是心裡發虛,聞言更是一愣:「看管起來?這,二殿下知道,鬧事人等足有數百,本官這裡哪有人手看管,再者——」

  「那為首的幾個呢?」華敏打斷他,「為首的幾個總該拿下了罷。人在何處,本官奉旨審訊。」

  李司業有點發汗:「這,也沒有,二殿下說了既往不咎,本官就沒有理會。」

  華敏冷笑一聲:「當時情勢危急,二殿下難道還能說別的話嗎?你身為國子監司業,治下出了這麼大亂子,居然還要當做太平無事般輕輕抹過,你怎麼想的!」

  李司業繞是心虛,臉上也掛不住了,沉下來道:「華御史是打算先把我審一遍嗎?」

  御史跟司業的品級還真沒差在哪裡,華敏也沒什麼可怕他的,當即回道:「要請皇上的手諭與你看一看嗎?」

  李司業啞了口,只能轉而去望朱謹深,指望他發個話。

  這位殿下昨晚把話放得那麼漂亮,不能過個夜就不算了罷?

  朱謹深察覺到他的目光,抬了眼:「你們議著。」

  他負手出了屋子,閒逛般走了。

  李司業傻了眼,還真打算耍賴不成?

  丁御史左右望望,下了決心:「華御史,這裡交給你,我去跟隨殿下,看他可有什麼吩咐。」

  他也閃了人,追著朱謹深去了,屋裡便只剩了李司業與華敏及華敏帶著的幾個小吏。御史辦差不是光桿出巡,本身也有配人的。

  華敏是無所謂,朱謹深那模樣看著也不像好理俗務的,他走了正好,他可以獨立決斷。便逼視李司業道:「你懈怠沒有提前把人看起來便罷,現在領本官去指認。」

  李司業猶豫著:「這些監生只是一時衝動,被二殿下勸說之後,也已經迷途知返了,何必——」

  華敏見他看上去師道慈心,口氣也緩了點,道:「本官知道你有心維護監生,但你這些話,可留著去與皇上說,本官現下卻做不了這個主。」

  李司業歎著氣,眉頭深鎖,道:「唉,走罷。」

  **

  朱謹深與丁御史站在國子監的大門邊上。

  丁御史一肚子疑問,試探著問道:「殿下是不想面對抓捕監生的場面嗎?」

  朱謹深道:「不是,等人。」

  丁御史一怔:「皇上還派有別的法司協同辦案?」

  朱謹深仍舊道:「不是。」他這回沒有進一步解釋,只道,「等一等罷,也快見分曉了。」

  這做派,真是高人莫測。

  丁御史心裡咋舌,不便再問,自己伸長脖子往門外望去。

  **

  監裡要熱鬧得多。

  這個時辰六堂的監生們正在晨誦。

  李司業帶了個御史來還罷了,可怕的是後面還跟著錦衣衛,挨個堂挨個堂地認人。

  才認到第二間屋子時,監生們就炸了鍋。

  互相交頭接耳:「什麼意思?不是說不追究嗎?」

  「就是,我們也沒幹什麼啊!」

  「貴人說話這般不算數!」

  監生們又氣憤又慌亂,有個被抓出去的喊道:「二殿下呢?我要見二殿下!」

  華敏冷冷道:「二殿下來了。你想見,一會有的是機會。」

  他只管查案,可不替朱謹深背這個說話不算話的鍋。

  雖然這種「不算話」是應有之義,本就不可能真不追究。

  「為什麼抓我,我就站著看了下熱鬧而已,李司業——!」

  李司業表情甚是不忍地搖頭:「本官也是無法——唉,你們不要過於擔心,本官會盡力為你們求情的。」

  認了大概有七八個人出來,監生們已經無心上課,全擁到門前來,每個屋門前都探出挨擠著的人頭。

  在無數人的目光之下,李司業眼露哀求地望向華敏:「華御史,夠了吧?監生們真是沒有做什麼過分之事。」

  華敏還沒有說話,監生們紛紛氣不過地嚷道:「司業大人,不要求他,讓他抓!」

  「就是,有本事把我們全都抓走!」

  已經被抓出來的監生受此感染,也挺了胸脯:「我們不怪司業,抓就抓,大不了不要這身功名了!」

  跟著就有人附和:「要了也沒什麼用,不如回家去!」

  眾怒難犯,華敏皺了皺眉,心道,怪不得二殿下要躲出去,這場面他要在場,能被監生們問得羞死。

  倒算他有先見之明。

  他也沒必要在這裡替他頂太多仇恨,就點了頭:「先帶走,隨本官去都察院受過一遍訊問再說。」

  他打頭,領著被指認的七八個監生往外走,錦衣衛在兩旁緊緊護衛。身後跟著一大幫兔死狐悲出來送行的監生們。教授的五經博士與助教們節制不住,也不敢在此時硬行喝止,只好睜一眼閉一眼地罷了。

  過了太學門後,迎頭遇上了正往裡走回來的朱謹深一行人。

  朱謹深的衣飾形貌都太顯眼了,監生們哪怕是只在傍晚時見過他一面,也立刻把他認了出來,當即大嘩。

  唬得錦衣衛都顧不得那頭被抓的監生,忙跑了過來先護住他。

  華敏走過來,心內很有點幸災樂禍地道:「殿下,快走吧。您在這裡可呆不住。」

  要躲不躲嚴實了,還跑回來,不明等著挨罵麼。

  朱謹深掃了他一眼,又掃過被扭手縛住的幾個監生,啟唇:「誰叫你抓的人?」

  華敏被問懵了:「啊?不是殿下帶來的手諭——」

  「手諭上叫你查案,叫你抓人了嗎?」朱謹深反問他,跟著就道,「把人放了。」

  來查案的同一撥人還先內訌起來,監生們都看糊塗了,但朱謹深讓放人當然正中他們下懷,都忙應和道:「放人,放人!」

  還有人激動應和道:「學生就知道二殿下說話是算數的!」

  「就是,這御史不分青紅皂白亂抓人,險令我等誤會了二殿下!」

  華敏惱怒道:「殿下,您這樣,令臣等還怎麼做事。您做好人,把這些禍首都放了,臣回去靠自己胡猜辦案嗎?」

  朱謹深問道:「你抓的是禍首?」

  華敏道:「李司業指認的,那還有假!」

  「我看不見得。」朱謹深回身示意,「把人押過來。」

  一個灰撲撲像個小廝模樣的人被從他身後那一行的尾巴處扭送了上來。

  此人垂頭喪氣,穿得極不顯眼,華敏那一邊的人只以為他是跟來查案的隨從一員,此時見他被推到了最前面,才發現他的雙手是捆著的。

  押著他的人粗魯地拎起來他的髮髻,迫他露出臉來。

  正是昨晚做長篇宣講的那個貢生。

  「我昨晚走時,問沐世子借了護衛,在國子監外守了一夜,守到此人清晨絕早出城,在城門處抓了他回來。」

  朱謹深轉目向李司業,微笑道,「若說禍首,我以為此人似乎更像。李司業,你說是不是啊?」

  李司業萬沒料到憑空能打下這個霹靂來,他的安排全部作廢,也來不及醞釀心理準備,臉色煞白,雙腿抖戰,片刻後,居然軟倒在了地上。

  他這個反應,誰都看得出不對勁來。監生們更是震驚嘩然。

  朱謹深已不再理他,目光從監生們面上一一掃過,伸手往下做了個下壓噤聲的手勢。

  監生們雖還不知具體發生了什麼,但已對他生出一股敬畏來,皆聽話地閉上了嘴。

  「此事與爾等學子無關,都回去讀書去罷。」朱謹深口氣和緩地道,「我說過的話,從來算數,爾等亦不必多生憂思。」

  又令錦衣衛:「放人。」

  比起華敏來,錦衣衛當然更聽他的話,也不管華敏什麼臉色,跑回去挨個把捆的監生都解開了。

  朱謹深轉身:「走罷。」

  他朱紅的袍服回身飄然而去,身後是監生們如雷般的激動應喝聲:「多謝二殿下!」

  朱謹深沒回頭,擺擺手,監生們嘻哈著互相歡呼起來。

  當然,少不了給下令抓人的華敏幾十個白眼,再趁亂給他些「昏官」的評語。

  華敏臉色陣青陣白,氣得只得一跺腳,指向李司業:「把此人給我一併帶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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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12-23 08:55:31 |只看該作者
第117章

  打開了突破口後,後面的事就好辦了。

  貢生不是什麼銅筋鐵骨,正因為此,李司業才想以最快的速度把他弄走,他不是監生,沒有那麼天真,其實知道朝廷一定會派人下來徹查此事,按他原定的計劃裡,應當是他解決了監生暴動的危機,那麼他在此中的話語權自然大大增加,可以隱沒轉圜掉他的設計,沒想到好好的經文,剛一念出口就歪了,後面的事他再也控制不住。

  沒跑掉的貢生被御史一審,錦衣衛再從旁一嚇唬,夾棍之類的器具往他面前晃悠幾下,他就全招了。

  原來他就是典型的那種屢試不第的老貢生,眼瞧著將要從國子監裡肄業,他沒錢沒家世,在國子監裡呆著還好混一口祿米,吃喝免費,出去了肄業就等於失業,上哪裡再找這等美事。

  所以李司業引誘他去串聯煽動監生的條件很簡單,就是許諾他事成以後,擔保他肄業的前程,許他一個現成的外放官做。

  審人的時候,宋總憲也在旁旁聽,聽見了環胸道:「呦,你們李司業這麼大能耐,朝廷是他家開的,說給你官做,你就有官做?」

  貢生抖索著道:「學生、學生心氣不高,有個縣丞就很滿足了——不,不對,是學生鬼迷心竅,被一個縣丞就迷花了眼。」

  宋總憲笑道:「那你們李司業也夠大方的了,他自己一個六品官,開口就能許你一個八品。」

  他是調侃,不過李司業有這個能耐倒不出奇,他作為國子監的二把手,在一些監生入學資格的審核上都說得上話,單這一條,就有和別人達成置換的資本,許個外縣的佐官是許得起的。

  接著再審。

  貢生把那一同串聯的學正招了出來。橫豎他是倒定霉了,別說什麼縣丞了,監生資格都肯定保不住,既如此,那還替別人掩著做什麼。

  於是這邊的審訊繼續著,那頭再去抓學正。

  學正已經知道不好,李司業是通過他去找了那個貢生,然後再由他引誘貢生去串聯眾監生,現在李司業和貢生都被帶走了,他哪裡還能倖免,但因為他沒有當場就被一起抓走,畢竟還掙扎到了一點自救的時間。

  他跑到了沈國舅府上。

  比起紈褲李國舅,當今沈皇后的娘家要低調不少,在京裡基本是不大出頭的——當然,這主要是叫李國舅對比出來的。

  沈國舅不是老來子,年紀比李國舅爺大得多,已經承襲了都督同知的勳職。

  是的,沈國舅家沒有封爵,本朝有祖制,非軍功不得授爵,後來漸漸被打破,皇后娘家一般可以授以公侯,但這個可以不是必須,封不封,還是看皇帝的心意。

  沈國舅家沒封,官方上的原因,是因為朱謹深的舅家也沒有封。皇帝不願待繼後厚此薄彼。

  聽說這學正來,沈國舅先不知何事,還見了他,待一聽見他的求救,登時氣了個死:「滾,你們自家自作聰明惹出的禍,還想拉我填坑不成!」

  當即命下人把他趕走。

  說起來,這事確實不是沈國舅的安排,但這學正病急亂投醫地跑了這一趟,他就說不太清楚了。

  錦衣衛到國子監撲了個空,起先以為學正是畏罪潛逃,再滿城搜索把他抓了出來,一查行蹤,回頭一報,眾人的神色都微妙起來。

  可惜的是這學正沒就此說得出個所以然來,只說是知道李司業似乎與沈國舅關係不錯,所以才想去找他求救。

  再審了半天,只把李司業幹的勾當招出了不少,所謂三類監生待遇不平,偏私蔭監與捐監之類,就少不了李司業這個帶頭的其身不正,致使下梁皆歪,風氣不正起來。

  至於李司業本人那邊,起先是徐庶進曹營,一言不發,但等到貢生與學正的供詞分別拍在了他面前,他除了再軟一遍腿,也沒甚好說的了。

  此案因為抓到了最關鍵的人物貢生,底下便勢如破竹,審得暢快淋漓起來。

  審訊的具體事宜朱謹深基本沒怎麼出聲,與宋總憲一般,只是旁觀,不過宋總憲是靠在門邊看,他是坐在主位上而已。

  看完了,他向下首右手邊的丁御史道:「丁御史辛苦一下,將此案寫成奏本,皇爺很是關切,正等著後續,明早就能呈上去是最好了。」

  這是露臉的差事,丁御史有什麼辛苦的,忙道:「是,下官與華御史商量著,今晚就寫出來。」

  朱謹深點了下頭,起身離開。

  屋內眾人皆起身恭送他。

  宋總憲陪著一路送到了都察院的大門前。

  等他回來,華敏甚為憋氣,已經先回自己屋子去了。丁御史迎上去,向主官把埋了一天的納悶問出來:「總憲,您怎麼知道華御史此去要吃虧呢?照理,這應該是個美差才是啊。」

  宋總憲看了大半日熱鬧,悠然道:「誰告訴你我知道?我不知道。」

  丁御史道:「啊?您先不是說,順不順手,只在乎用的人——您要都不知道,還這麼幹,不是存心為難二殿下嗎?」

  「是啊。」宋總憲很坦然地笑道:「二殿下會用,自然知道該怎麼用,不會用,就要被絆了腳。不試一試,怎麼知道二殿下是哪一種呢?」

  丁御史恍然大悟:「哦——」

  「本官來考考你,你觀今日二殿下所為,有何心得?」

  丁御史想了想,道:「好像二殿下沒有刻意做什麼,都是華御史自己在出頭。現在總憲問我,我一時還說不出來,事情自然就這樣發展下來了。」

  「因勢利導,借力打力。」宋總憲替他總結了八個字。

  「對,對。」丁御史連連點頭。

  「這件事,二殿下做的是可圈可點了,既抓了貢生,拿住了最要緊的功勞,就不再處處爭先,以他當年元宵會上的文采,寫篇結案陳詞很難嗎?他不寫,交給了你,就是把餘下的功勞都分潤了底下人,這才是好上官的做法。你當好好寫,可別露了怯。」

  丁御史又是點頭:「是,下官明白。」

  宋總憲一通分析完,甩了袖子道:「行了,本官回家去了。」

  丁御史想起來,追著問了一句:「對了,總憲,提到的沈國舅那邊要怎麼說?」

  「如實奏報就是。」

  「是。」

  **

  天近黃昏,彩霞紅了半邊天。

  朱謹深離開都察院後,沒有回去十王府,而是站在了沐家老宅的門前。

  聞訊出來迎接的沐元瑜很驚訝:「殿下怎麼來了?」

  他奉旨查案,這幾日應當都很忙,她以為會見不到。

  「許你總到我那裡蹭飯,我來一次使不得?」

  「使得使得。」沐元瑜彎了眼,「殿下請進。」

  引著他進去。

  朱謹深這是第二次來,上回來時有急事太匆忙,基本沒有留心什麼,這回方順便打量了一下。

  沐元瑜在這裡住了近三年,老宅各處已打理得井井有條,是個有主家在的榮盛模樣了。

  進到春深院裡,輪到安排來上茶的丫頭一眼接一眼地打量他。

  當然鳴琴和觀棋懂規矩,目光是很收斂的,但以朱謹深的敏銳程度,仍是覺出來了一點不對。

  不請自來地上門做客,他還是與了沐元瑜面子,沒有訓人,也沒有直問出來,只是以目疑問地示意與她。

  沐元瑜把兩個丫頭揮退,摸了摸鼻子道:「咳,殿下,她們知道了。」

  朱謹深以為是先前她暴露的事,便道:「那也不值得這樣看我罷,有什麼好看的。怕我賣了你?」

  沐元瑜知道他誤會了,眼神飄了一下:「那個,早就知道了。是昨晚的事。」

  朱謹深:「……」

  他罕有地說不出話,他當然不把丫頭放在眼裡,但沒來由地仍有一種淡淡的心虛感。

  沐元瑜倒不覺得有什麼,她訴苦:「唉,我沒想說的,但我回來一說話,她們就聽出來了。我尋了理由,說在宮裡生地方睡了一夜上火,她們又不信我的。」

  這種細微的不對處瞞外人容易,瞞身邊人難,丫頭們把她堵在炕上一通追問,她就只好招了。

  「上火——」朱謹深無語道,「你的丫頭們除非是傻,才會信你。」

  自家姑娘跟外男混了一晚上,回家唇胭舌破,給這麼個理由,怎麼說得過去。

  「殿下現在會說,早上的時候,怎麼不先替我想個理由敷衍過去。」

  「敷衍什麼?」朱謹深反問,「我看如今正好。」向她伸出修長的手掌來,「過來。」

  他原先是真沒有打算做什麼,只是單純地想繞來看看她,但既然私鹽已經變成了官鹽,倒不需顧慮那許多了。

  沐元瑜掙扎片刻——或許連片刻也沒有,就聽話起身跟他坐一邊去了。

  中間放著炕桌,兩個人都擠在了一邊坐,自然就挨在了一起,沐元瑜被他拉了手,有點沒話找話地道:「殿下,你那邊的案子審完了呀?」

  「嗯。」朱謹深低頭捏她的手指玩,隨口應著。

  「這麼快?」

  「嗯。」朱謹深從食指捏到中指。

  「那,你不要寫結案陳詞嗎?怎麼還有空過來?」

  「我不想寫,有人寫。」

  「為什麼不想寫啊?殿下寫這個不是手到擒來。」

  「什麼都我做了,要他們做什麼用?」朱謹深終於抬眼看她,「再說,我沒空。」

  嗯,沒空寫結案陳詞,有空提前晃悠過來看她——

  沐元瑜很懂這言外之意,眼睛不禁又彎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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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8章

  朱謹深仍在有一下沒一下地捏著她的手指,還不時劃過掌心,沐元瑜有點不自在了,要縮手:「殿下,你捏什麼嘛,我手其實有點粗的。」

  她以往從不覺得有什麼,手上的每一處薄繭傷痕都是她苦功的證明,但不知怎地,讓他這樣細細把玩,她頭一回生出種她好像不夠好的感覺。

  朱謹深的聲音中帶著笑意:「撒什麼嬌。」

  又道:「粗就粗罷,我不嫌棄就是了。」

  沐元瑜:「……」並沒有很開心,忍不住糾正道,「殿下,你應該說『哪裡粗?我一點也沒有覺得』。」

  「哦。」

  朱謹深拎起她的手指看了看,道:「哪裡粗?我一點也沒有覺得。」

  難為他的表情居然很正經。

  倒是沐元瑜自己囧了:「殿下,我隨口一說,你別當真呀。」

  這對話聽上去也太無聊了,顯得她毫無深度還作。

  她打算挽回一下形象:「殿下,唔——」

  被堵住。

  朱謹深親了她一下之後,還給出了理由:「我聽了你的話,現在,該你聽我的了。」

  只是他的話,不是用說,是用做的。

  他一手仍然牽著她的手,另一隻則自發自動攬住了她的腰。

  但他同時也很克制,只是淺碎地吻她,沒有深入。

  過一會後,反是沐元瑜不太滿足,主動去撩他。

  朱謹深的喘息重了點,咬了她一下,低聲而含糊地道:「我看你的舌頭是不想好了。」

  沐元瑜不甘示弱地掙出點空隙回道:「我不怕,殿下秀色可餐。」

  說真的,她現在還飄然著沒怎麼回過神來呢,朱謹深這樣全身上下從裡到外每個細節都閃耀著「男神」兩個大字的人物,就這樣跟她混到一起去了,她想想都成就感爆棚。

  想把他藏起來,誰也不給看見,又想拉出去,滿天下炫耀。

  「——又胡說。」

  朱謹深真是拿她沒有辦法,他現在不覺得認不出她的女兒身是多愚蠢的事情了,就這副口無遮攔、暴露了都改不過來的勁,誰能想得到呢?

  但她這樣熱情,他也卻之不恭。

  **

  另一邊差不多的時辰,沈國舅的夫人進了宮。

  沈皇后才聽說了國子監發生的事,但她不知細節,只知朱謹深進去國子監被圍了,又出來了,心情就很不好,跟孫姑姑抱怨著:「偏是病秧子命硬,這樣都沒傷著他一根毫毛——」

  聽說沈太太求見,停了話頭,往外看了看天色,「再一個時辰,宮門都要關了,什麼急事趕在這時候來?罷了,請進來罷。」

  沈太太也知道時間不多,進來行了禮,急匆匆把事說了,道:「娘娘,您看,如今怎麼是好?那李司業該是兩三年後才發動的一步棋,他沉不住氣,提前出了岔子,手底下的人還不曉事,來尋了我們老爺,可如今我們老爺真是清白的!」

  沈皇后勃然變色。

  學正能去找沈國舅,當然不是無故攀扯,沈皇后是個喜歡提前佈局的人,她在宮外最信得過的是自己的娘家人,伸手向外朝的一些事也都是通過娘家人去做。

  在沈皇后原先的佈局裡,國子監現任梅祭酒老而不堪任,但同時因資歷深,上是上不去了,不犯大過的話,下一般也不會下來,在祭酒這個位子上還能再坐幾年。

  她就看準了李司業,李司業在司業的位子上已經呆了很久,以他的年紀,再過幾年,假如還上不去的話,一輩子差不多也就這樣了。他這樣的人,官祿之心一定很強盛,拉攏也好拉攏。

  國子監裡不得志的酸儒監生不少,但優秀人才一樣是有,何況,即便全是酸儒,這麼一大批人能聚集起來的口碑也是很可觀的。

  沈皇后就打算著讓這批人為己所用。

  承平年代,想靠造反逼宮什麼的上位是做夢了,文官勢大,漸漸生出了他們自己不可動搖的一套規則,有時候連皇權也不得不被牽著走,想抗衡,也得拉攏著來。

  「這個——!」沈皇后氣得一巴掌拍在了炕桌上,「都說了要他稍安勿躁,稍安勿躁,還是自己亂來了,真是個不堪用的昏官,怪不得在六品的位置上一坐就挪不了窩了!」

  是的,沈皇后透過沈國舅之口,含蓄地暗示過李司業,表示將會設法將他推到祭酒的位置上去,李司業論資歷是很夠了,只是拿不出太亮眼的政績,也缺人推一把,所以至今蹉跎。

  但在沈皇后的安排裡,這件事並不怎麼急,因為一則梅祭酒如今還坐得穩穩的,貿然動他恐怕成功率不高,二則朱瑾洵年紀還小,還未加冠,沒有這麼快就用得到讀書人的口碑去刷名聲。

  沈皇后為了兒子,算是苦心孤詣了,只是沒想到所托非人,她不急,李司業急。

  李司業的上進之心遠比她想的強烈,在達成了「背後有人」這一項成就後,迫不及待地就爭上游去了,結果自己把自己這枚棋子廢了。

  沈太太愁眉苦臉地附和:「誰說不是呢,他自己瞎胡鬧就算了,反而成全了那邊的。」

  沈太太是在沈皇后進宮成為皇后前就嫁入沈家的,本身出身不高,對這些天家至高處的波譎雲詭沒有足夠的悟性,只是沈國舅是外男,不便進宮朝見,才不得不委了她來,十來年下來,她也歷練了一些出來,但天生的本性改不掉,說出話來仍是有些拎不清的習氣。

  比如這時候,孫姑姑都不敢開腔,她硬還是把沈皇后最不想聽見的一句話說出來了。

  沈太太還絮叨著:「娘娘,您說這可怎麼好。我們老爺原還想著尋個什麼時機,把我們家的勳位往上動一動,能得個伯爵也是好的,往子孫傳也體面了,也不枉娘娘母儀天下一回。如今這算什麼呢,您做著皇后,娘家哥哥只是個同知,大殿下一個傻子,他母家還封著個國公呢——」

  「你閉嘴!」

  沈皇后終於忍不住了,斥道,「做個同知太太委屈你了?二郎母家不是一樣,那一家子還縮金陵去了,皇上八百年不見得想得起他們,你們總是呆在這皇城根下,真有機會,本宮豈有不替你們考慮的,這會子急的什麼!」

  孫姑姑也忙勸道:「太太這抱怨實在不公道,先老國丈去了,如今娘娘就只有舅爺這一家至親,豈會不盼著娘家好呢。只是這富貴若想長長久久的,最重要的,還是得我們四殿下好,您說是不是?」

  沈太太不過順口抱怨一句,哪敢真跟做著皇后的小姑子頂真,讓一訓,就只有賠笑點頭了。

  她這樣,沈皇后看著也不順氣,什麼忙都幫不上,讓傳個話還要順道給她添個堵,每回開口都忘不了爵位爵位,皇帝不給,她難道能去搶麼!

  這樣上不得檯面的嫂子,還不如也縮金陵去呢,她好歹還落個清靜!

  金陵——

  沈皇后皺了皺眉,冷靜了一點下來。

  她暫時沒有說話,沈太太和孫姑姑都不敢打攪她。

  過一會後,沈皇后開口:「大哥那邊,有沒有流什麼把柄出去?」

  沈太太忙道:「沒有,老爺只是找他吃過幾回酒,有話都是當面說的,一張字紙都沒有給過他。若有,我也不敢現在來找娘娘了,不是把娘娘也拖下水嗎?」

  這句話還算中聽,沈皇后的臉色終於緩了緩:「這就好。既然沒有,怕的什麼,就算李某那邊胡亂攀咬,也很不必怕他。」

  又咬牙冷笑:「二郎這回算立了個大功了。」

  沈太太及孫姑姑又都不敢說話。

  沈皇后卻又很快回轉來:「立了功,自然是該賞的。」

  「皇上想不起金陵那一家子,本宮就該提醒提醒他,你們說,是不是?」

  沈太太茫然道:「想不起不是正好?」

  這悟性!

  沈皇后鄙夷地白了她一眼。

  孫姑姑倒很快領會到了:「娘娘的意思,石家的封爵上不去,娘娘家的就也被壓著,若是助他一把力,他們封上去了,舅老爺再去求,自然好說話了——」

  沈皇后才讚許地點了點頭:「正是。」

  沈太太聽得眼前一亮,又有點不甘心:「只是,白便宜了石家。」

  「那一家子廢物,當年跑得兔子一般快,給個國公又怎麼樣。」沈皇后很不看在眼裡,冷笑道,「大哥在京裡經營這些年,若得封爵,是如虎添翼,石家得封爵,哼,光祿寺不過又多發一份祿米罷了。」

  「是,是。」

  沈太太想到壞事竟能變成好事,自家封爵有望,頓時坐不住了,緊著奉承了沈皇后幾句,就忙忙趕在宮門關閉前去了。

  **

  朱謹深和沐元瑜在用膳。

  主要是朱謹深吃,沐元瑜看。

  桌上的膳食自然是極豐盛的,朱謹深難得來一回,怎麼也不能怠慢了他。

  但面對著一桌盛宴,沐元瑜只有捧著碗米粥慢慢地喝著,就這樣,她也時不時被燙得皺眉,要放下碗緩一會。

  這一方面是因為她額上的傷疤還未痊癒,要戒掉一些相沖的食物,另一方面則是因為——咳。

  她這樣,朱謹深也不太吃得安穩,見她把那碗粥喝完放下,也就跟著放下了筷子,無聲漱口淨了手,起身道:「快宵禁了,我回去了。」

  沐元瑜點點頭,跟著起身送他。

  他來這一趟,其實都不知道做了什麼,兩個人話都好像沒說幾句,到往門邊走時,才想起來聊一下。

  淺淡的月色下,朱謹深輕聲道:「我這兩日,就不過來了。」

  沐元瑜心領神會地點頭——不能來了,再不緩一緩,她的舌頭恐怕是真不想好了。

  「你不要亂走,就在家裡呆著。刺客那邊還不知審得怎麼樣,應當沒有這麼快出結果,有沒有同黨,也不知道。」

  沐元瑜道:「我明白。」

  對於這事她有點遺憾,當時從國子監出來就遇著錦衣衛了,只好把刺客交了出去,沒來得及帶回來先審一審,導致現在還不知道是什麼來路。

  不過,對她也不會有太大妨礙,她最重要的秘密一定還保留著,不然隱在暗中的人馬若想對她不利,直接掀翻就行了,用不著費那麼大事翻山潛進圍場去刺殺她。

  「有什麼事,叫人到十王府去找我。」

  沐元瑜又點點頭。

  說著話到了門前,想想暫沒什麼好說的了,朱謹深出了門,登車而去。

  沐元瑜目送他出了巷子,晃悠著手往回走。

  觀棋一直憋著的話終於逮著機會說出來了:「世子,您這怎麼搞的,我先要和那殿下說,您還攔了。他是沒有吃過肉嘛,就是喜歡,也沒有這樣不節制的,他快活了,把您弄得飯都吃不好了——」

  「你這說的,我們也沒有幹嘛。」沐元瑜乾咳,「再說,也不怎麼與他相干,是我招他的。」

  觀棋將信將疑,她覺得應該是她們家世子挨欺負了,但是吧,就朱謹深那個模樣,要說她家世子先招了人,好像也不是不可能——

  沐元瑜沒什麼誠意地安撫她:「我以後會矜持一點的。」

  所以說沒誠意,因為她很快又反悔,「不過矜持了,我又覺得有點吃虧。」

  美色當前,躲了多虧呀。

  「哎,不管啦,真要細想,我背的事可多,頭都能大兩圈,先快活兩天再說。」

  這番糾結來得快去得更快,沐元瑜很快把自己想開了,背著手,哼著不知名的小調往裡走。

  鳴琴與觀棋在背後無奈又欣慰地相視而笑:世子她,看上去是真的很快活啊。

  所以,管那麼多做什麼呢。

  先快活了再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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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9章

  丁御史的奏章隔日就遞了上去,在皇帝的案頭擺了兩日後,遇上常朝,皇帝拿了出來,下令群臣就此商議。

  朱謹深與審案的兩御史、國子監祭酒連同沈國舅在內,都一同上了朝。

  其中沈國舅是主動要求來的,那學正雖往他府上跑了一趟,但後續審訊中沒有任何證據顯示他與李司業有關,丁御史也只是在奏章中提了一筆,憑此一點疑點不足以拿一個國舅怎麼樣,只是他堅持要來,說是為了表明自家坦蕩無私,願意接受群臣的任何詢問,皇帝也就無可無不可地准了。

  這一樁案子,說來是很離奇的,學官為了陞官,竟自導自演出一回暴亂來,丁御史的奏章一經披露,殿裡頓時都議論紛紛起來。

  許多人義憤填膺,向前請求皇帝務必嚴懲:「李某喪心病狂,忝居聖賢學府,竟視學子為傀儡,肆意妄為,險些釀出大禍。如此國賊,不施重懲,不足以震懾後來人!」

  「正是——」

  李司業這個事幹得太行險了,沒有任何可開脫的餘地,也沒人敢替他開脫,對他的意見幾乎是一面倒地,要求嚴懲。

  皇帝便目視宋總憲:「按律,李某該當如何?」

  都察院裡出人審的案子,宋總憲對這個問題自然是有準備的,出列躬身道:「李某此行,雖未得逞,然而為私慾,在天子之都煽動監生蠱惑造事,其罪不下於謀反,按律,當處斬刑。」

  皇帝點頭,又緩緩環視殿中:「卿等以為如何?」

  無人有異議,李司業從敗露的那一刻起就算完了,此刻商量對他的刑罰,都算浪費時間。

  至於餘者貢生學正這種小人物,那是連拿到朝上說一說的資格都沒有,該是何罪,私下也就定了。

  接下來的重頭戲是,李司業完了,他留下的位子誰接,更重要的,還有梅祭酒的。

  梅祭酒是從一進殿就已經摘下官帽,跪地請罪過了,此後群臣對李司業的每一聲聲討,同時也算是在給他難堪,治下出了這麼大的亂子,他難辭其咎,自請去職是必須的。

  這樣一來,國子監祭酒與司業正職副手都沒了,上層權力直接形成了真空,這種情況當然是絕不能長久的,接任者是誰,必須越快定下越好。

  朱謹深站在金階下,群臣的最前面,一直都沒有說話。

  他主要是在聽。

  這種最直接的官場生態,他其實還沒有接觸過。

  按理來說,說完了罰,接下來就該是賞,不管是他也好,還是審案的御史也罷,這麼快結了案,人證俱全,一樁辦得極光亮的差事,怎麼也值得讚譽兩句。

  他前晚剛脫困被帶往宮中時,幾個閣老重臣都還沒少誇呢。

  但此刻這些人卻都顧不得了,因為國子監的那兩個空缺,像塗了香油的精緻糕點一樣,吸引了眾人全部的注意力,唯恐慢了一步,就要被別人搶了去。

  這是最真實也最醜陋的權力模樣,就這樣彰顯在了他面前。

  ——跟棋盤街上那些熙攘叫賣的挑夫店家們,似乎也沒有什麼兩樣。

  朱謹深漸漸有點走神。

  當然他面上絕看不出來,他那一副淡漠表情,還是很有欺騙性的。

  沈國舅不時瞄他一眼,倒是有點著急。因為他根本插不上話。

  外戚在正經朝會中的弱勢,他是真切體會到了,也因此他對於妹妹的主意有了一點信心,以他在京中這些年,都不過如此,石家就算回來,就能有什麼作為?以石家為墊腳石,把自家的這個爵位爭到手裡才是真的。

  朝臣們的爭執在繼續著。

  國子監祭酒是清流職位,權力不算大,管著國子監那一畝三分地,一般插手不進朝廷大事,但是是一個極好的從中品轉上品的踏板,這種職位絕不算多,梅祭酒自己上不去,霸了這個位子多年,如今總算叫李司業幹下去了,想搶的人多了。

  內閣六個閣老,就有四個想伸手的。

  誰下面沒跟幾個小弟,好位子手快有,手慢無。

  以至於把朝堂爭得真有點像菜市口起來。

  皇帝高居寶座,將底下種種生態盡收眼底。

  他看出來朱謹深在走神了。

  自己的兒子,他還是有點譜的。雖然他常常摸不透他在想什麼,比如說,這樣的權力爭鋒,也不能有絲毫觸動他?

  這讓他看他不怎麼順眼起來。

  做老子的腦袋要被吵破了,兒子在下面神遊物外,還有沒有天理了。

  他就開了口:「二郎,臣子們爭執不下,你怎麼看?」

  皇帝一開了口,底下頓時為之一靜。

  旋即目光如無數盞螢火般,都彙集到了朱謹深身上。

  什麼意思?皇帝忽然說這麼一句,是考驗一下皇子,還是真的有意聽他的意見?

  如果是後者——有城府淺的便生出了微微的後悔來,早知剛才不該將皇子撂在一旁,略誇他幾句,此刻還能混個眼熟。

  朱謹深雖走神,大半神思仍在,忽然被問,也沒什麼猶豫,就道:「選官之事,自有朝廷制度可依,兒臣沒有歷練,不便輕率插言。」

  「朕要你說,你就說。」皇帝緩緩道,「錯了也不要緊。」

  怎麼不要緊,當著這麼些人面,若是說了什麼外行話那面子丟大了好嗎?

  「祭酒之職,掌大學之法,兒臣不敢輕言。不過皇爺一定垂詢,六品司業,兒臣倒有一人選試為推薦。」

  皇帝揚了眉:「哦?你說。」

  朱謹深道:「現任國子監丞張楨,二甲進士出身,歷御史、典簿,當年因直言遭貶,其人有擔當。升不升他做司業,兒臣不敢妄言,不過令他暫代司業一職,以避免這段時間監生們乏人管束,再生亂子,兒臣以為是可行的。」

  群臣爭到現在,爭的主要是祭酒的位子,司業一個六品官職,還不值得大家這麼放下身段。

  以至於忽然被提出來,眾人沒有準備之際,也覺得:好像是還挺有道理?

  論出身,論資歷,論現在所處的官職,比張楨更合適的,一時竟還尋摸不出來。

  就是這樣算的話,張楨也升得太快了些,他的監丞凳子還沒坐熱呢。

  但非常時期行非常法,再者張楨當年遭貶職,乃為直言犯上,這種罪名不是黑歷史,甚至可以算資歷的一種,他現在就升得快了些,也可以說是資歷攢到這個份上了。

  沈首輔當先出列拱手:「臣以為可行。張楨原在國子監裡,既比別人熟知情況,而他回京不久,又不至於與監內某些勢力勾連過深,正可放開手來整治學風,一肅那些沉痾風氣。」

  「臣附議。」

  「臣附議。」

  這個人選可挑剔的地方不多,也不值得為六品多加爭執,這一波過去,才好繼續推各家心目中的祭酒上位。

  「楊卿,你以為呢?」皇帝點了楊閣老的名,同時瞥了朱謹深一眼。

  楊閣老躬下了身去:「臣——附議。」

  張楨暫代司業之職就算定了。

  接下來繼續吵祭酒。

  一個上午的時光不知不覺就過去了。

  沈國舅站得腿都軟了,而群臣的爭執總算出現了點曙光。

  只是只有曙光是不夠的,一個代司業張楨不足以運轉起國子監,今日祭酒的人選必須擇定下來。於是午間時皇帝賜了宴,下午還得接著吵。

  皇帝叫著朱謹深到乾清宮去用膳。

  他沒有坐輦,而是跟兒子在秋陽下走著,閒聊般,卻忽然問出了一句:「二郎,你知道你錯在何處嗎?」

  朱謹深走在退後一步的位置,道:「兒臣舉薦張楨,得罪了楊閣老。」

  皇帝驚異地望他一眼:「——你居然知道。」

  這什麼兒子,一點成就感都不給做老子的留。皇帝點他:「你說說,說說,張楨可是楊閱的門生,你舉薦了他,怎麼會覺得得罪了楊閱?」

  朱謹深語意淡淡——因為他覺得皇帝明知故問。「楊閣老也有要舉薦的祭酒人選,我推了張楨上來,祭酒與司業不可能出於同一派,他要推的祭酒人選自然就不好再提了。」

  這也是張楨會從他嘴裡說出來的原因,不然,早該由楊閣老替他爭取才對。

  而後來爭執會出現曙光,也與楊閣老默然的默然退出不無關係。

  皇帝負手:「你明知如此,還是說了。」

  「皇爺問我,我難道一問三不知不成。」朱謹深道,「我以公心薦人,並沒有任何不可告人之處。他人若有不滿,該他捫心自問,不是我該顧慮的事。」

  皇帝不置可否,過一時,眼看拐了彎,乾清宮在望,方道:「你是不是跟沐家那小孩子混久了?說起話來,居然不大噎人了。可見近朱者赤,倒還有那麼點道理。」

  朱謹深:「……」

  沐元瑜是赤?

  他覺得皇帝,對她有很大誤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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