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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官不聊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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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它小說] [溪畔茶]王女韶華(全書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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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12-23 08:56:12 |只看該作者
第120章

  皇帝的話沒有說完,話鋒一轉道:「你同沐家那孩子好,朕從來沒有管過。不過,你自己心裡當有個數。」

  朱謹深不著痕跡地垂了眼:「皇爺何出此言?」

  「異姓藩王,遍觀歷代,就沒有不出事的。」

  汪懷忠得了皇帝的眼神,早已領著內侍們停下了腳步,皇帝獨自往前走著,乾清宮前一片空曠,並不怕人聽到,他的話,也就說得不加掩飾。

  這一句來得突然而直接,朱謹深的眼神都不由為之一閃:「沐氏一向,似乎還算安穩。」

  皇帝點頭表示贊同:「不但安穩,連錢糧都不怎麼找朝廷要,比起你的王叔們,是省心得多了。」

  他語聲放緩:「但也正因為此,可見其在南疆自有積累。這積累一代勝過一代,保不準到了哪一代,就要養大了心思。所以便如那樹苗一般,枝椏多了,就該修剪修剪。」

  「皇爺的意思是——削藩?」

  皇帝卻又笑著搖頭:「不至於此。沐家老實,朕也不是不能容人之君,必要去找他的麻煩。但居安思危,思則有備,有備,則無患。沐顯道子嗣艱難,卻又老而昏庸,冷淡好好的將成年的兒子,以至於沐元瑜這兩年都避在京城,這樣不必大動干戈的良機,不是什麼時候都尋得著的。」

  滇寧王為什麼冷落長「子」,如今朱謹深是再明白沒有的了,但他不能與皇帝吐露,便只是默然聽著。

  「朕這兩年冷眼看著,沐元瑜才幹是有,難得的是他年紀不大,還有手腕與分寸。如此,他在京裡留的時候是越久越好,他不得與那些邊將結交,但以他本身的能力,將來返回南疆,也能勉力鎮得住滇寧王府,不致生出大的亂子。」

  「那皇爺的意思是——?」

  皇帝不會無故與他分析這些,但饒是以朱謹深之機敏,一時都未明白皇帝最終的話音所在。當然,可能也因他做了沐元瑜的共犯,隱瞞了她一項致命秘密所以多少有些心緒不定之故。

  「你跟沐元瑜好,可知他有什麼喜歡的姑娘嗎?」

  朱謹深腳步一頓。

  而後他沒什麼表情地道:「——兒臣不知道。」

  「你不知道,不能去問問?」皇帝有些不太滿意,「剛才還機靈著,這一時又傻了。朕若問他,只怕他不好意思說。你們常在一處,你去問他,肯定一問就得。京裡的好姑娘這麼多,他又正巧是這個慕少艾的年紀,若有合適的人家,朕替他做了主,豈不比回去南疆娶的好。」

  沐元瑜若在京裡把婚事解決了,對皇帝來說,自然是比回去再和個什麼土司聯姻來得好了。

  沐家和當地的土著勢力越是纏得緊,皇帝越是不便輕動。

  但對朱謹深來說,這就非常不好了。

  他一時失控之後,是從沐元瑜那裡得到了遠勝過他想像的熱情反應,以至於他都有點被鬧懵了,處在那種初嘗滋味的不可自拔之中,有一點空閒時間,都想著要去找她。

  但皇帝這一番天子心術一動,登時把他從那種情熱裡拉扯了出來。

  他一下回到了現實。

  現實很麻煩。

  「她還小呢,不懂這些。」

  「你不懂才對。」皇帝輕嗤,嘲了兒子一句,「整日也不知你想些什麼,你娶不得親,就要攔著你的跟班也不許娶?都十六了,虧你說得出還小。再慢一步,沐顯道那邊給他定了親事,朕總不好跟人親爹對上。」

  「她沒喜歡的姑娘。」

  朱謹深很不自在地說著,他知道了沐元瑜的真身,當然不至於還去吃她跟什麼姑娘的醋,但說實話,他內心深處又隱隱覺得沐元瑜根本沒怎麼拿自己當個姑娘看——哪個姑娘這樣能鬧,把他鬧昏了頭,那麼大件事都莫名其妙就算了。

  現在回想,只剩無奈,憑他怎麼冷臉,她根本不怕,只是往上貼,他當初把人慣成了這樣,現在也只好受著了。

  而他都招架不住,要說她男女通吃,起碼就魅力這一點來說,是沒有什麼問題的。

  真給她弄個「夫人」,她恐怕也真有本事把人拿下。

  這讓他決定絕了皇帝的念想,遂道:「裡頭有一件事,我告訴皇爺,皇爺千萬保密,不然,我和她的交情就算完了。」

  皇帝從不曾從這個兒子嘴裡聽到這種話,十分新鮮地道:「哦?」

  「皇爺總說她是沐家那孩子,她確實是。」朱謹深低聲道,「她還未成人。」

  皇帝的眉毛高高聳起:「——啊?」

  一時道,「這是晚了些,他們夷人那邊,不是據說該比中原人還早些?」

  開了這個頭,底下也就好編了。朱謹深面不改色地道:「不知皇爺記不記得,傳聞裡,沐元瑜出生時也是出過事的。」

  皇帝現在還有人手在南疆撒著,當然是聽過這樁事的,便點頭。

  「沐元瑜的身體,因此也不大好,外表看不出來,那個要命的地方卻虛著。」朱謹深越編越順,「皇爺不是奇怪她父親為什麼不喜歡她嗎?就是為著此事了。小時候還看不出來,漸大一點,她那地方——生得很慢,漸漸行跡就出來了。」

  「……」

  皇帝真是呆住了,他想套兒子話,但萬沒想到會套出這種密探也沒查出的秘聞來,簡直是——

  不知該說什麼好。

  他花了點時間消化了一下,才道:「竟有這樣的事,他也肯告訴你?」

  「皇爺知道,我從前身體也弱,成人也晚。她與兒臣,有同病相憐之處。所以同我走得才近,也不大避諱我。」朱謹深道,「她跟別人是萬不會說的,連親近都不怎麼和別人親近,皇爺若有留心,其實能注意到一些。」

  這一整條邏輯鏈都是順得通的,尤其滇寧王為什麼不喜歡沐元瑜這一點,皇帝久有疑惑,只是搞不明白,沐元瑜從性情到能力哪一點都是很合格的繼承人苗子,怎麼滇寧王就要拿一個還沒斷奶的娃娃當寶——

  如今這一說,是全明白了。

  「那,他就是不能人道了?」

  「也不是。」朱謹深不敢將話說死,謹慎地道,「她長得慢一些,但不是就——我也說不太清楚。總之,成親應該是可以的,但要過些年,現在不行,娶了姑娘回來,也只是叫人家守活寡罷了。」

  皇帝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不說話了。

  朱謹深便也沉默了。

  他從前是隱瞞,然而這一遭是主動欺騙了,要說心裡一點愧疚沒有,是不可能的。

  與皇帝的關係再一般,畢竟是他的君父。

  只能在心裡默想:皇帝希望南疆的局勢能平穩過渡,這樣也算如他的願了,沐元瑜的女子身份於此時被揭穿,可以想見南疆將大嘩成什麼樣子,就中攪事取利的人又有多少,那其實不符合皇家的利益。

  至多,再有什麼差事派給他,他努力去做了,當做為君分憂罷。

  小半個時辰之後,朱謹深打消了這個念想。

  這時他已經陪著皇帝用完了飯,有點莫名地聽從皇帝的命令進入暖閣,然後,被堵在了裡面。

  汪懷忠很為難地賠著笑:「殿下,您這——皇爺就看一眼,您親父子倆,有什麼不行的呢。」

  其實他也覺得皇帝的這道命令下得有點不著調,但既然是金口玉言,那他做奴才的只有想方設法給辦了。

  朱謹深臉都黑了:「有什麼好看,我真有這樣的問題,內侍還能不報上來給皇爺?」

  「那可說不準。」皇帝站在幾步外,背著手道,「你打出宮,翅膀就硬了,你不吃藥的事,身邊人不就提著腦袋替你瞞得好好的?」

  朱謹深叫翻了黑歷史,無話可答,只能轉而道:「我小時候,皇爺又不是沒有看過——我哪有什麼問題!」

  「你十三歲就出了宮,那時不過一個細條團兒,看得出什麼來。」皇帝道,「不要囉嗦了,朕前殿還有公務。你當朕想看你。」

  不想看還叫他脫褲子!

  朱謹深生平沒遇過這樣的窘境,氣得額角青筋都蹦出來了:「皇爺,兒臣都這樣大了,哪還有您這樣辦事的!」

  早知他替沐元瑜扯的什麼謊,這可好,把自己填坑裡了!

  簡直想回去敲她的腦袋。

  他扯出這個謊來,更多的還是從沐元瑜的立場出發,滇寧王是不可能給假兒子搞什麼娶妻的,如此一來,這一條不對之處就跟著掩過去了。

  「再大,你就不是朕的兒子了?」皇帝催他,「快點,你不動手,朕叫汪懷忠來,你面子上更不好看了。」

  皇帝的意志如此之堅定,那就是不可能被說服了,朱謹深把自己站成了一塊僵直的鐵板,終於轉眼望向汪懷忠,咬牙道:「你出去。」

  汪懷忠知道他不想被圍觀,忙應了聲,輕手輕腳地退出去了,還貼心地把簾子籠得好好的,又站遠了點。

  ……

  一會之後。

  皇帝滿意的笑聲響起來:「行了,你這樣英武,朕也就放心了。」

  「英武」的朱謹深走出來,他衣裳看上去仍舊一絲不亂,但是臉色沉得像結冰。

  皇帝撩開簾子,意思意思地安撫了他一句:「朕也是好意,話是你自己說的,萬一你倆個真是一對難兄難弟,你叫朕怎麼不多想呢。」

  走了幾步,又向守在門邊的汪懷忠道:「二郎這脾氣,是好了點,朕還以為得把錦衣衛叫來才行。」

  汪懷忠仍舊只好賠笑——皇帝敢說,他是萬不敢附和的,沒見二殿下那臉色,簡直不好形容了。

  二十歲的大兒子,還要被壓著驗身,就算是親爹,這也實在,咳,怨不得二殿下羞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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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12-23 08:56:27 |只看該作者
第121章

  下午開始,群臣繼續爭吵。

  不過這回吵的時間不長,國子監祭酒的缺出得比較突然,有資格角逐的不過那幾個人,楊閣老又退出了,再小半個時辰之後,終於塵埃落定。

  皇帝本人並沒有什麼特別想提拔的人選,所以才會放任群臣爭執,見他們差不多爭出了個結果,也就從善如流地應了。

  沈國舅站到這個時候,真是把兩條腿都站成了木棍一般,只是面上掩飾得好,見完了事,忙接了話進去,表白了一下自己跟李司業只是普通交情,與監生鬧事不可能有絲毫干係。

  他這麼說,至少在明面上是站得住腳的,再者朝臣爭了這麼久也累了,一時便都只是聽著。

  皇帝道:「既然與你無關,你也不必惶恐。」

  沈國舅忙道:「是,謝皇上。那李司業狼子野心,官迷心竅,竟敢做出這等事來,臣鄙夷他還來不及,怎會與他同流合污呢。」

  他說完了話頭沒有止住,轉而誇讚起朱謹深來,說他如何沉著不懼,見微知著,在此案中立下了如何如何的功勞。

  誇是當誇的,祭酒這缺不管爭沒爭到手,都已經過去了,群臣空閒出來,也都跟著附和起來。

  朱謹深站在最前列,仍是那一副淡漠模樣,於是誇他的詞裡少不得又多了一個寵辱不驚。

  皇帝這回心裡知道是為著哪樁,往兒子面上一掃,就知道他還憋著氣,怎麼樂得起來。

  但他當然不會點破,朱謹深把寫結案陳詞的機會讓給了丁御史,丁御史投桃報李,在奏章裡也沒少誇他,把去抓人時的情景寫得那是一個生動。朱謹深當時的處置舉動,堪稱完全投對了文官的胃口,兼顧大局與彰顯個人風度並舉,刷聲望還刷得沒有一絲煙火氣,辦案子都能辦成這樣舉重如輕是每個文官的夢想——只是可憐了華敏,不過這時候,再不長眼的也不會提起他來。

  自己技不如人做了對照組,那怪得誰來。

  一片讚譽聲中,氣氛烘托得差不多了,沈國舅順理成章地提出當予獎賞。

  這回朱謹深終於出了聲:「不必,兒臣不過做了分內之事而已,豈敢就討起賞來。」

  沈國舅笑道:「二殿下自然謙遜,不過臣有一個好主意,包管皇上和二殿下聽了,都覺得妥當。」

  皇帝道:「哦?你說來聽聽。」

  「二殿下的母家,石家退居金陵多年,如今二殿下康健長成,又能為皇上分憂——」

  沈國舅徐徐說著,將為石家請封爵位的事情說了出來。

  群臣到了這個時辰,本已都十分疲憊了,結果一聽沈國舅這話,頓時又都活了過來。

  大殿裡眼神亂飛,有看皇帝的,有看朱謹深的,有看沈國舅的,還有一派的互相使著眼色的。

  群臣記性不差,都還記得兩年多以前沈皇后深明大義,為前頭的三位皇子請求舉行冠禮的厚德之舉,如今沈國舅又提出來為二皇子的母家請封爵位,沈皇后這位繼後做的,真不愧為母儀天下四個字,十分的厚道慈愛。

  但能在這時站在大殿裡參與廷議的,一大半是人精裡的人尖,各人心裡到底是怎麼想的,就不好說了。

  沈首輔一時沒有說話,倒是楊閣老站出來:「二殿下查案有功,惠及母家,也有此理。但國之爵位,不可輕付,還請皇上三思。」

  眾人的目光便又到了楊閣老身上,有人心裡嘀咕:二皇子才攪合了楊閣老提出的祭酒人選,這下好,轉眼楊閣老就要攪和他母家的爵位了。

  陸續有人站出來應和。

  哪怕是個不世的爵位,那也是公侯伯之流了,石家沒有寸功,不當隨意封賜。

  沈國舅反駁道:「當年先皇后為產育二殿下,不幸逝世,連鳳命都殤了,怎能說沒有寸功?」

  楊閣老道:「先皇后固然不幸,然而當年已封了石家都督同知,並非毫無所賜,國舅之言,有失偏頗。」

  沈國舅道:「當年是當年事,如今是二殿下立功,閣老不可將兩件事混為一談。」他轉向皇帝,拱手道,「臣以為,石家多年來謹言慎行,不曾聽聞有一絲惡行,如今酬以爵位,臣以為是可以的。只是不便越過承恩公,定為侯或伯即是。」

  他看上去其意甚堅,連具體封什麼都替石家考慮好了。

  但有意見的大有人在,倒不是跟朱謹深或石家有什麼恩怨,只是一來外戚原就為群臣警惕,二來其中相當一部分是看不順眼外戚沒甚本事,只憑婚嫁就改換門庭的。

  臣子們站在這殿裡可都是十年寒窗苦讀而來,就這樣,子孫若不爭氣,這福澤也綿延不下去,憑什麼外戚就可以躺著享樂?

  當然,若叫他們做外戚,他們也不見得願意,因為做了外戚,富貴雖不愁,權勢是別想了。人生難得兩全。

  一片喧擾聲裡,沈國舅堅持己見,舌戰群儒,不知皇家內情的人看了,八成還以為他是朱謹深的親舅舅。

  吵了好一陣,皇帝揉了揉眉心:「卿等各有各的道理,朕一時倒難以抉擇。這樣吧,今日時辰晚了,擇日再議。」

  皇帝這話也是其來有自,這一日議的事著實不少,再添一樁,不知將吵到什麼時辰去,橫豎封爵與祭酒出缺不同,國子監裡才生過亂相,此時人心未定,急需繼任者去安撫,石家這爵位早一日晚一日就無所謂得多,耽誤不到什麼。

  當下便也無人堅持,群臣都應諾了,預備退下。

  皇帝又順口格外問了朱謹深一句:「二郎,你以為呢?」

  皇帝沒有當場就著反對的臣子口聲拒絕,其實就是有可活動之處,所以朱謹深最好的選擇,是說一句一切以皇帝的意思為準,不用明確表態。

  但他道:「兒臣以為,楊閣老所言極是。」

  群臣側目:這——謙遜得過了吧?

  當然作為當事人,他最好是不要出頭給母家爭爵位,但最多保持個沉默也就很夠了,贊同反對派圖什麼?

  萬一沒把握好分寸,一個已經落在半空裡的爵位可就又飛走了。

  但這還沒完。

  朱謹深接著道:「祖制有雲,非軍功不得封爵,兒臣不敢違背。」

  ……

  祖制上確實有這一條。

  只是隨著時日推轉,祖制也不樣樣都管用了,不然元後家怎麼封的承恩公。

  但再被後人含糊的祖制,也是祖制,一旦被抬出來,那就能壓得人脊樑一彎。

  沈國舅就差點被壓趴到了地上。

  他覺得朱謹深簡直是瘋了——抬祖制壓他,怎麼想的!

  就算看出來了他的真實心意,也不用這樣兩敗俱傷罷!

  這一句說出來容易,當著這麼多大臣的面,再想收回去就不可能了,而石家若封不成,他更別想了,石家沒軍功,他家難道有?

  石家封爵的可能被掐死了,他家也一樣。

  沈國舅納悶死了,他想過皇帝不同意,但沒想到朱謹深能反對,石家再提不起來,火辣辣的一個爵位,也捨得往外推?

  朱謹深這個人本來就夠獨了,現在還這樣六親不靠,難道真想把自己整成孤家寡人不成。

  他現在很懂沈皇后的感覺了:朱瑾淵那真是不足為懼的,他想幹什麼,都寫在臉上了,用不著跟他多費勁;可朱謹深想幹什麼,那真是一頭霧水,憑怎麼都看不出來。

  殿裡群臣也是一怔。

  推辭有真心和假意,說不要的,不見得就是不要,可朱謹深這一句出來,那是不存在任何什麼「受之有愧,卻之不恭」的空間,他就是不要。

  怔愣過後,便是鬆了口氣,戶部尚書尤其高興,封這些外戚,每年都要白貼一大筆錢出去,能少封一個是一個。都督同知的勳位也很好麼。

  當下第一個站出來,誇讚朱謹深講規矩知禮儀,是太祖的好兒孫。

  沈國舅則是快憋得背過氣去:他不爭這一回,自家以後逢著對景說不定還有機會,這一爭,直接徹底爭沒戲了。以後再想提,人人都能拿這句把他堵回來。

  除非去立個軍功。

  軍功又豈是好立的。

  現在四海都太平,只有北邊的瓦剌還賊心不死,時不時犯邊,草原蠻子身高兩丈,眼如銅鈴,還生吃人肉,那都跟惡鬼一般,沈國舅一個靠妹妹起家的普通人,怎麼敢去招惹。

  現在在想什麼都晚了,爵位就是沒了。

  皇帝已然道:「二郎言之有理,既這樣說,爵位一事,倒不必提了。」

  散朝。

  **

  朱謹深隨著人流往外走。

  有幾個臣子圍擁在他左右,試探著跟他搭話,他的態度不冷淡也不熱情,很平常地回應著。

  斜陽照下,一路出了午門,見到路邊站著個人,抱著書,有點翹首以盼地往裡望著。

  一時目光跟他對上,沐元瑜綻出笑容來,抬步就向他跑過去。

  朱謹深的腳步一頓,跟著也不由快了點,拋下了幾個臣子,等碰到面前,就道:「不是叫你在家呆著?怎麼又出來了。」

  「我在家休養好一陣了,沒有事情做,實在呆不住,今天就又來上學了。」沐元瑜笑道,「趕巧聽說殿下在宮裡議事,還沒有走,我就等了一會。」

  又道,「殿下放心,我不去別的地方,只在宮裡與家來往,我路上又都帶著護衛,不會有事的。」

  朱謹深道:「哦。」

  然後抬手,敲了一下她的腦袋,「走吧。」

  回頭跟先那幾個臣子點頭示個意,就重新舉步。

  沐元瑜挨了一下,倒是莫名,跟在他旁邊追問道:「殿下打我做什麼?」

  她正經還有點痛。

  朱謹深垂眼,瞥她一眼:「想知道?」

  沐元瑜忙點頭。

  「不告訴你。」

  沐元瑜哭笑不得,打人還有理了他!

  道:「殿下,你不告訴我,我要還手的。」

  「你還。」

  「我真還啊——」

  「囉嗦。」

  先前跟他搭話的幾個臣子離得近些,很是感歎:年輕人,感情真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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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12-23 08:56:41 |只看該作者
第122章

  說是「不告訴」,等回到了二皇子府,朱謹深還是把替她扯謊的事說了。

  畢竟事關沐元瑜本人,不跟她通個氣,萬一皇帝哪日提起來,她的表現不對就糟了。

  當然,某些不需要她知道的就不必說了。

  沐元瑜坐在炕上,聽得人都呆住了。

  「殿下,你這是——幫著我去騙皇爺?」

  「不然怎麼辦。」做都做了,朱謹深不會再去糾結,只道,「等皇爺指婚下來,給你娶個世子妃嗎?」

  「那是不成。」沐元瑜抓了抓臉,又感動又為難。朱謹深默不吭聲地,然而連這種事都替她做出來了,她覺得有點承受不住。

  怪不得先前要敲她一下,替她撒了這麼大謊,他心裡不可能毫無壓力。

  「殿下,我覺得我好壞啊,像個禍水一樣了。」

  她欺騙皇帝沒多大感覺,但朱謹深不一樣,那畢竟是他親爹。

  林安被攆出去不許進來,屋裡沒有伺候的人,朱謹深自己伸手倒茶,把其中一盞推給她,道:「怎麼這樣能往自己臉上貼金。」

  就史書上來說,能被稱為「禍水」的,怎麼也得是絕世紅顏一級。

  沐元瑜很快意會到了這層意思,臉就板了,哼道:「殿下,在我們雲南,你這樣不會說話的郎君是要被關到大門外面的。」

  朱謹深手放在炕桌上,勾了唇,向她示意:「誰讓你要想那麼多。我做的事,我心裡有數,同你沒什麼相干。」

  他話說得簡單,但怎麼能跟她不相干。

  沐元瑜懂,跟去國子監一樣,他的決定,他自己負責,他不以為是為了她做的,這層責任就應該轉嫁給她。

  他從來就是這樣驕傲。

  於她來說,是更感動了,乖乖地把手伸出去,跟他牽了一會兒。

  又保證道:「殿下,你放心,我是朝廷的良民,我現在如此,只是為了保住我和我母妃的性命。無論將來如何,我不會為私人恩怨輕起刀兵,危害朝廷與百姓。」

  說完了仍覺不足,心裡還有激盪無處安放,見他手白如玉,透得出底下青色的血管,也好看得很,索性低頭親了親他手背。

  柔軟的嘴唇觸碰到肌膚上,朱謹深只覺一燙,險些把她甩出去。

  「——你就不能好好跟我說一會話?」

  沐元瑜抬起頭來,臉也有點紅:「好的。殿下,你今日在宮裡怎麼那麼長時間——」

  「你現在還想好好說話。」朱謹深卻又打斷了她,放開了她的手,站起來到了她面前,俯身抬起她下巴,先輕咬了她一口,低聲道,「你養好了嗎?」

  沐元瑜知道他問的是什麼,不大好意思看他,眼神飄著點點頭,剛一動作完,他已經親了下來。

  這個姿勢不是很方便,沐元瑜漸漸被迫得有點後仰,不得不用手往後撐住秋香色的條褥,掌心壓在精緻的金線繡紋上。

  在她已經感覺手腕發麻,而掌心微痛,那繡紋可能已經拓到她掌心的時候,朱謹深才終於放開了她。

  她發了一會暈,找回了神智,把手拿到面前一看,果然上面橫七豎八印著些印子。

  朱謹深也看見了,扳過她的手又細看了一下,道:「就你這樣的,還總是嚷嚷手粗。」

  沐元瑜彎了眼,當誇讚收下了。

  各自冷靜了一下,才真的開始說話。

  沐元瑜道:「殿下,成親這事,其實我原來想過法子的。」

  她年紀漸長,親事總沒動靜不是個事,看在別人眼裡難免要生出疑惑,關於這一點破綻,她當然有過考慮。

  「什麼法子?」

  「我的丫頭多,殿下是知道的。我和她們提過,就叫她們給我打個埋伏,我鬧著要娶她們,我父王自然不同意,兩邊隔著山長水遠,這官司一時打不完,我再鬧得大一點,京裡聽到我有這個名聲,好人家不敢把姑娘許給我,不好的人家,身份又夠不上和我結親。如此拖個幾年不難,幾年之後,又再說了。」

  朱謹深搖頭:「天真。」反問她,「你以為好人家的姑娘就很值錢嗎?」

  沐元瑜:「……」

  這個,確實不一定。

  世情如此,無可奈何。

  朱謹深繼續道:「就算值錢,好人家擇婿,也看的是女婿本人的能力作為,至於你風不風流,那是小節,哪怕你身邊真環繞上十八個丫頭,對許多人家來說,也不算什麼。」

  文官體系還講究一些,但沐元瑜又不是,她屬那藩王一脈,有的藩王關在封地上窮極無聊,玩女人生孩子就是人生第一等事,有幾個寵愛的丫頭太正常了,沒有才奇怪呢。

  沐元瑜無話可說了。

  從穩妥度來說,確實是朱謹深的主意更好,皇帝不至於硬要指派她跟誰成親,但一旦生疑,私下派人那麼一查,後果就難料了。

  不如事先塞給他一個一勞永逸的理由。

  她只有心悅誠服:「還是殿下聰明。」

  而且從朱謹深的口裡說出來,又比從她自己嘴裡說出來可信度更高,她要當面跟皇帝這麼說,萬一皇帝找了太醫來給她看看或是驗一下什麼的,她就完了。現在繞了道彎,皇帝心裡「明白」了,但反而不好跟她提了,那也太掃她的顏面,皇帝犯不著。

  她想起來問:「殿下,你在宮裡耽擱這麼久,就是為了這事嗎?」

  朱謹深道:「不是。」

  然後一邊喝著茶,一邊隨意把沈國舅冒出來以致橫生枝節的事說與了她。

  沐元瑜聽完,第一個反應是:「殿下跟石家關係不好?」

  前後三個皇后,石家是唯一不在京裡的,因為遷居了多年,又沒有子弟出仕,以至於已從人們的記憶中淡去,一般人都想不到還有這麼一家子。

  沐元瑜從前也沒想起來要問,平白無故的,也不好問。

  現在聽這麼一說,她能猜出沈國舅無事獻慇勤為的什麼,但不大明白朱謹深為何拒絕得這樣堅決。

  以他的智算,並不需要為此使出殺敵一萬自損八千的招數,他這麼幹,只能解釋為他就是不想把爵位給石家。

  「算不上好,也算不上壞。」朱謹深淡淡道,「我其實不記得石家的人。當年大哥的事爆出來,皇爺鎖了母后的宮人徹查,石家聽到風聲,害怕被牽連,就連夜遷居走了。後來母后難產,他們也沒有回來,直到如今。」

  沐元瑜這一下吃驚非常。

  先皇后的娘家——這都是什麼人吶!

  心生害怕可以理解,但居然怕到拋下最艱難時刻的女兒跑了!

  她簡直有點哭笑不得:「真有牽連,是跑到金陵就可以了事的嗎?怎麼想的呀這是。」

  難怪朱謹深不願意給他們爭取爵位,換她也不願意。

  「沈皇后家不知道此事嗎?」

  「知道。」朱謹深挑唇譏笑了一下,「但大約是以為,我如今身體大好,很缺人襄助罷。」

  從常理來說,扶起母家來——就算這母家弱了點蠢了點,也總是比外人靠得住些。

  沐元瑜一時沒有說話,她不知道怎麼措辭,只覺得朱謹深也太倒霉了,這命格比天煞孤星都差不了多少。

  母親早逝,而母族親眷竟連一星半點的安慰都吝於給他。

  「何必這個表情。」朱謹深望了望她,語氣尋常地道,「我沒見過石家那些人,他們對我沒有感情,我一般也是。誰也不欠誰的,他們喜歡在金陵,那就老實在那呆著罷。」

  想到當時沈國舅如被霜打似的表情,他還又愉快了點,繼道,「沈家想更上一層,缺人缺勢力,便以為我也是——呵。」

  以己度人,這愚蠢真是多年不變。

  沐元瑜有點小心地問道:「殿下——不想?」

  「假使想就要拉幫結派的話,我才是真的不用想了。」

  朱謹深沒有正面回答她,但似乎也等於回答了她。

  沐元瑜心裡一跳,滿含詢問的目光望到他臉上,想進一步確定,又不敢。

  朱謹深倒是微笑了一下:「你知道,為什麼從前皇爺對我多有容忍嗎?一般的事,我可以說可以做,老三不敢?」

  沐元瑜心跳得更厲害,她意識到朱謹深看似天馬行空,一時過去一時現在,想到哪說到哪,但每一句都有其重要的含義在。

  努力定了下神,道:「因為殿下身體不好?」

  「而我如今好了。」朱謹深緊接著就繼續問,「我還可以怎麼做,讓皇爺繼續保留對我的容忍?」

  沐元瑜深吸了口氣,不如此不足以抑制住她的激動:「——殿下要做孤臣?」

  朱謹深身體是好了,可是想想看,他沒有一點獨立的勢力,連至親母家都仍舊和他分離崩析,除了皇帝,他仍然無可依靠——至少看上去是這樣。

  朱謹深這麼做,看似推開了一切援手,但他保住的是最大最有用的那個。

  不論皇子臣屬,殫精竭慮為的是什麼,不就是「君心」二字嗎?

  朱謹深若真的去培養別的所謂勢力,才是撿了芝麻丟了西瓜。

  這個道理被點出來似乎簡單,但在點出之前,他就能於無數紛繁局勢中精準地看清,打算好了自己的後路,那是很不簡單。

  「殿下——」

  她簡直要拜服,他至今不過弱冠,這份天資純屬天成,怎麼就能聰明成這樣啊。

  朱謹深被她崇拜的眼神看著,神色不變,只是又溫和了些,然後笑道:「所以,你要是再想騙我,就要小心了。」

  沐元瑜:「……」

  說這麼一通,把心事都剖給她,就為了最後恐嚇她一句?

  幹嘛這樣。

  好討厭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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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4
發表於 2017-12-23 08:56:54 |只看該作者
第123章

  雖然挨了一記冷箭,但話點到這個份上,沐元瑜也就沒什麼不明白的了。

  她同時覺得自己也沒什麼可擔心的了。

  論出身論個人素質,將來大位所屬,幾乎沒有懸念。

  她沒有再追問,也沒有試圖就著這個話題再多說什麼,前路曙光已現,沿著走就是了,不用操之過急,這也不是急的事。

  於她內心深處,隱隱地有一層僥倖:她幸虧是早幾年前認識了朱謹深,若是她現在才進京,而又三年後暴露了自己,以他成長的速度之快,心性都將不一樣,那時一定不會就這樣輕易善了。

  他推開她,可能就是真的推開了。

  不會再給她道歉和好的機會。

  朱謹深見她神色,倒有一點納罕:「真害怕了?」

  他可不覺得她就這點膽量。

  沐元瑜老實承認:「是。」

  他剛才表情雖然溫和,但又真有一點威嚴在,她其實有點覺得心頭一顫。

  朱謹深並不被她迷惑,一針見血地道:「你怕有什麼用,怕也不會消停。真有了事,恐怕還是照你自己的路數來。我同你說的,都是耳旁風。」

  沐元瑜被逗笑了,道:「殿下這樣瞭解我,我都不好意思了。」

  她還真是這樣的——當然,後一句不算啦。

  便又忙著表白:「哪有,殿下說的話我都記著呢,不信殿下考考我。」

  朱謹深當然不至於這樣無聊,沒再說話,見她的書丟在桌角,順手拿起來翻了翻。

  沐元瑜想起來問:「殿下,你那邊事了了嗎?明日去不去學堂?」

  「去。後面的事跟我也無干了。」

  沐元瑜開心了:「這就好。我從進京,都沒和殿下在一個學堂裡呆過幾天。」

  朱謹深動不動被關,她這個一起同過窗的成就刷得將就巴巴,要不是湊巧跟他投了緣,恐怕至今近他的身都難。

  又閒扯過幾句,就到了晚飯時辰,用過飯後,沐元瑜提出了告辭。

  二皇子府當然不缺她一間客房,但朱謹深沒有留她,沐元瑜也不打算住下來,彼此身份如此,各自心裡有數,在二人關係的處理上,互相其實都保留了最基本的一點克制,只是沒有明說,也不必要,算是個心照不宣。

  於是趕在宵禁之前,沐元瑜返回了老宅。

  剛進春深院,鳴琴迎上來:「世子,三堂少爺回來了,在家等了世子好一陣子。」

  沐元瑜意外之餘,一想也就約摸知道了沐元茂的意思,道:「我去找他。」

  又出了院門,到隔壁院子去。

  隔著一點距離,正堂裡傾瀉出暖黃的燈光來,沐元茂看樣子正收拾東西,把各色筆硯文玩等在堂屋的桌上擺得滿滿噹噹的。

  沐元瑜走進去,笑道:「三堂哥,你這是做什麼呢,怎麼大晚上收拾這些?」

  沐元茂一抬頭見她,露出一點笑容來:「瑜弟,你回來了。」

  丟下手裡的一個青玉山峰筆架,上前迎她,又問她怎麼這樣晚回來。

  「瑜弟,外面還不一定太平,我以為你還在家休養,怎麼你的丫頭說你就去上學了。」

  「閒著也是閒著。再者,我在家裡悶著,什麼消息也聽不到,去到學堂裡,離著宮裡近,多少還能聽到兩句。」

  兩人說著話,走到了桌邊,沐元瑜撿起他才放下的那個筆架看。

  沐元茂想起來解釋:「我有個同窗要走了,我想尋件別禮送他,所以回來找一找有什麼合適的。」

  沐元瑜點頭,輕輕把筆架又放下,道:「我還以為三堂哥跟我生分了,收拾東西要拋下我,回家去呢。」

  沐元茂:「……!」

  他那點笑容消失,鬱悶地揉了把臉,「瑜弟,你看出來啦。」

  話被挑明,他就不憋著也實在憋不住了,往後頹廢地窩到圈椅裡,苦著臉抱怨:「你說這都是什麼事啊,好端端地,怎麼我家的親戚就變成刺客了呢,瘋了還來刺殺你,我越想越難過,簡直都沒臉來見你——唉!」

  他重重地歎口氣,十分苦惱的樣子。

  他跟沐大奶奶那邊關係再壞,沒斷絕關係,那就還是打斷骨頭連著筋的一家子,他再知道自己跟刺客絕無關係,也無法說服自己當沒事人般撇得清楚。

  沐元瑜在另一邊坐下,手指在桌面上找了點空地方敲了敲:「三堂哥,你這可是杞人憂天,要說親戚,拐彎抹角地我跟那刺客也算沾著一點呢,你怎麼就不好見我了?」

  沐元茂悶悶不樂地道:「那一點哪裡算數,怎麼好和我比。」

  「那也不同你相干。你家大嫂子是個窩裡橫的好手,連你娘都壓倒了,她的娘家人再找找我的麻煩又有什麼稀奇?你往自己身上攬,才是多餘呢。」

  沐元瑜勸他,「三堂哥,你再要多想,可是辜負了我們一向的情誼了,我從小看著你長大,對你的為人——」

  沐元茂正聽得心裡鬆快了些,秀氣的眉間都舒展開來,忽然覺得不對,狐疑地道:「啊?看著我長大?」

  沐元瑜改口:「一道長大,一道長大。」

  因這個口誤,兩人對視著,不由都笑了,氣氛也跟著輕鬆起來。

  沐元茂道:「我沒有要走,只是覺得不好意思。但想想,我再不好意思,還是該回來和你說一說。我已經又寫信給我爹了,讓他去問問大嫂,你放心,這事我一定會給你個交代的。」

  他是好意,沐元瑜也就點頭應了,不過公允地道:「倒不一定跟你大嫂有關,真正行刺的是那個僕從,以盧永誌的糊塗勁,恐怕他都未必是知情者,想混到他身邊去,實在不是件難事。」

  沐元茂關心地問道:「錦衣衛那邊審出什麼了嗎?」

  「暫時還不知道。假如有消息的話,應該會告訴我一聲,到時候我也讓人給你送個信。」

  沐元茂就點點頭:「好。」

  他沉了好一陣的心事沒了,一下又活躍起來,跳起來拉她道:「瑜弟,你見識多,來幫我選一選,我送什麼做別禮好呢?」

  沐元瑜往桌子上打量著:「你那個要走的同窗是什麼樣的人?」

  「他是書本網出身,你沒見過,但我一說,你應該知道他家。」沐元茂道,「就是國子監梅老大人的小公子,是書本網不錯吧?還是非常清貴的那種,他自己也有出息,已經考了秀才了,是貢監進來的。所以我讓你幫我一下,我自己選,恐怕送錯了招他那樣門第的人笑話。」

  沐元瑜確實知道,她還知道這個梅祭酒的官已經被罷掉了。

  不過今日才罷的官,沐元茂這些同窗已經在張羅送東西,可見他家自己也有預感,應該是李司業的事一出,就做起黯然退場的準備來了。

  沐元茂嘮叨著:「據說梅老大人要還鄉去了,他走還罷了,其實我覺得梅小公子倒不用一起跟著——不過他那樣的人家,梅小公子就是不在國子監了,也可以跟著父親讀書,不用像我一樣跟家人分隔兩地。」

  梅老大人能做國子監祭酒,自己自然是正統科舉出身,他沒了官職,以後手把手教兒子,也許比把兒子放進國子監裡還強些。

  沐元瑜點著頭,她跟梅祭酒毫無交集,見都沒見過,想過一句也就罷了,拿起一根彩漆蝠紋管筆,以指尖試了試毫毛,道:「三堂哥,你是不是跟他不太熟?」

  真是至交好友,是不會怕送錯了東西就招他笑話的。

  沐元茂道:「我們不是一個堂讀書,不過我們的學房挨著,他就在我隔壁,有時看見會打個招呼。現在他要走了,別人都在張羅著送禮,我不送似乎不太好,就算是結個善緣吧。」

  這種同窗間的離情是很容易互相感染的,沐元瑜明白,就認真替他選起來。

  她沒費多大功夫,沐元茂送禮的方向是對的,擺出來的都是文房所用之物,這些東西再怎麼送也出不了大岔子,她幫著從裡面挑了兩樣式樣清雅的出來:「我看夠了,你跟他既然不熟,表示個心意便是。再送多了,反而奇怪。」

  沐元茂點頭:「好,那就這樣。」

  叫了小廝把兩樣別禮包好,明天帶走。

  這時候天色也晚了,他們各自安歇不提。

  **

  隨著梅祭酒的罷官而去,新任祭酒走馬上任,國子監一事算是正式落下了帷幄。

  但並沒有就此從所有人的記憶中淡去。

  比如說朱瑾淵。

  他沉不住氣地到永安宮找了賢妃,要她向皇帝說話討要差事。

  要說這差事,說容易也容易,這麼大的天下,按下葫蘆浮起瓢,哪個角落都能尋摸出件事來。說難也難,難的是怎麼提。

  弄得不好,給皇帝留下兒子大了要爭權的印象就糟了。

  朱瑾淵只是不以為然:「哪裡有這樣嚴重,二哥做了,不是好好的,現在連講官待他都又添了一層恭謹。我再等,等到什麼時候去,再等兩年,老四那個小崽子又大了,我夾在中間,哪裡還有我的路走。」

  賢妃沉吟住了。這話說的也是,兒子庶出,這塊短板彌補不過來,太爭先雖不大妥,可不爭,更加沒人看得見他了。

  「這樣罷,」賢妃下了決定,「你先不要想這些,很快你就將大婚了,等成了家,皇爺若還沒有給你派差,我就去說,那時也好開口些。」

  朱瑾淵勉強滿意:「母妃說的,可別忘了。」

  「我忘了什麼,還能把你的事忘了不成。」賢妃說著,又關心問他,「你府裡各樣準備齊全了沒有?可還缺什麼不缺?」

  朱瑾淵的府邸是從定下韋瑤起就開始為大婚做準備,到如今也有小半年了。

  「早都佈置好了,母妃放心。」朱瑾淵笑道,「真要說缺,就還缺一個皇子妃。」

  賢妃笑了:「那你可安生些,好好把你的皇子妃迎娶進來。」

  朱瑾淵有口無心地應著:「我知道,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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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12-23 08:57:09 |只看該作者
第124章

  時令來到十月初,凜凜的寒風剛起,沐元瑜已很有自我保護意識地換上了輕暖的裘衣。

  朱謹深還在吃著固本培元的藥,不能受凍,冬衣上身也早,他兩人往學堂裡一坐,便好似與其他人差著一個季節。

  朱謹淵快要做新郎官了,這一陣都不再來學堂裡,只有許泰嘉看見了憋不住要笑:「殿下,這可顯得你們是一夥的了。」

  又去拉沐元瑜的手:「你哪裡就凍得這樣,手比我還熱乎呢,偏年年這麼早就裹得糰子一般——殿下,我沒說您,做什麼瞪我?」

  冷颼颼的,真是不悅的樣子。

  朱謹深的目光只是戳在他手上,不鹹不淡地開口:「都是成了親的人了,還這麼不穩重。」

  許泰嘉尤沒自覺,沐元瑜被戳醒了過來,有點忍笑地把手縮到袖子裡躲開他,道:「你說我,就同說殿下一般,當然要瞪你了。」

  「嘿,沐世子,你這臉皮可是修煉得越來越不得了了,這種話也說得出口?」

  許泰嘉真是納悶,因為他看見朱謹深對此居然微笑了一下——這種簡直是恃寵而驕的刁鑽話他聽了都不生氣?

  他有點淡淡地羨慕加嫉妒了。

  不過想一想,也不得不服氣,朱謹深被關在府邸的那兩年裡,只有沐元瑜這愣頭青世子敢冒著觸怒皇帝的風險去看他,有這份雪中送炭的情誼在,如今得些縱容,也不是多出奇的事。

  鬧了兩句,差不多到了上課的時辰,朱謹深要啟口請講官進來,外面先走進來一個內侍,到沐元瑜身邊道:「沐世子,指揮使大人在外面候著,請您出去問兩句話。」

  沐元瑜心下一動:這指揮使自然是郝連英,她跟特務頭子沒別的來往,這是刺客的嘴撬開來了?

  她就站起來,察覺到朱謹深的目光掃過來,向他笑了笑:「殿下,沒事,我去去就來。」

  她跟在那內侍後面出去。

  郝連英站在殿下的台階等她。

  他今年三十五歲,正是壯年,穿飛魚服,配繡春刀,是一身很光耀標準的堂上官裝束。

  見到沐元瑜出來,他拱了拱手:「沐世子,有兩句話相詢。」

  沐元瑜點頭:「指揮使請說。」

  郝連英先把前情解釋了一下,果然是刺客的事。

  盧永誌與老僕是分開審訊,盧永誌作為一個只會敗家的紈褲,骨頭十分軟塌,正經刑罰一樣沒上,只是抽了幾鞭子,就恨不得把祖宗八代全部交待出來了。

  只是有些遺憾,他吐出了那麼多,沒一句是真有用的線索,對那老僕的來歷,都只說得出是早就在他家的,當年他上京讀書,他父母不放心,才在書僮之外特地把那老僕給他,因老僕老實穩重,希望他能約束著一些兒子,不要在外面亂來。

  再問他那老僕在他家裡還有什麼親眷,他說不明白,只能給出個「似乎沒有」的答案,負責問話的番子氣得抽他,他還挺委屈:「我管奴才那麼多做什麼啊。」

  至於那老僕,嘴就要硬實得多了,這是樁大案,錦衣衛得他如獲至寶,怕一時不慎弄死了他,斷了線索,所以嚴密地看守著他,刑罰也用得小心,磨到今日,終於磨得他招了一番話出來。

  「據他第一遍所招,此事出自沐王爺的側室柳夫人所為——」

  沐元瑜睜大了眼,柳夫人?

  從動機上說得通,但她有這樣的能耐?

  郝連英接著道:「但再細審下去,他許多話答不上來,柳夫人如何跟他認得聯絡,他說得錯漏百出,很不通順。」

  沐元瑜點頭。

  她很清楚,柳夫人就是只金絲雀,她連滇寧王府的內部事務都插不進手,更不要說把手伸到府外。而在她生育沐元瑱之後,滇寧王也許會對她有所抬舉,但滇寧王妃對她的防範只會更為嚴密。

  退一步說,就算她能聯絡上外面,也不會去聯絡到沐大奶奶的娘家人,這都拐了幾道彎了,這中間更還隔著滇寧王和沐二老爺那一支的決裂問題。

  「再度刑訊之下,他重新招出了一個主使,是奉國將軍府的沐元德——」

  沐元瑜這回一下驚訝起來——沐元德就是沐元茂的長兄,沐大奶奶的丈夫!

  而老僕這回的招供,聽上去有頭有尾,也有情理得多。

  據他所說,他原是西南邊疆的一名兵丁,後來因傷病從行伍裡退出,發的一點餉銀很快花完,生計沒了著落,也沒有家人可以投靠,只好賣身進了沐大奶奶娘家為僕。

  他曾當過兵,受過訓練,舉止便和普通人有細微差別,一般人沒有察覺,有一回沐元德陪著沐大奶奶歸寧,卻是看了出來。沐元德把他叫到一邊私下聊了幾句,一敘,問出來他還曾跟著沐二老爺上過一回戰場,只是他身份低微,連沐二老爺的面都不曾照過。

  但有這一點聯繫在,沐元德為此就照顧了他些,兩人從此有了來往,但一直也沒有發生什麼特別的事。

  直到後來,盧永誌進京,他跟著來了,一晃五六年過去,有一天,沐元瑜和沐元茂也跟著來到了京城。

  據老僕所招,沐元德從前就很不高興沐二老爺繼娶了一房年輕夫人,心都偏到了那邊去——

  郝連英說到這裡,問沐元瑜:「世子,雲南太遠,我們已經有派人去核實,但一時半會沒有回音,我來請問世子,奉國將軍府可有此種情形?」

  審案子對所有涉案人等都以詢問,多方印證,其中的對與不對之處,才能出來。沐元瑜猜著恐怕也有人去詢問沐元茂了,不過這事牽扯進了奉國將軍府,沐元茂的供述,在錦衣衛心裡就不那麼可靠了,所以還要再來問一問她。

  她點頭:「確有此事。」

  她心裡覺得此事出於沐元德的主使也是不可思議,但郝連英很顯然還有話說,她就沒有多嘴先問,只是安靜地等著他。

  她這樣配合,郝連英的態度便也平緩:「沐元德以為,將來奉國將軍府的傢俬很可能都將歸幼弟所有,他見幼弟離家到了外面,就動了除去他的心思。」

  沐元瑜吃驚道:「大人的意思是,刺客的目標本來是我三堂哥?」

  這思路就真有其合理之處了,老僕跟沐元茂同處國子監裡,沐元德真收買了他,叫他對沐元茂下手,要容易得多。

  郝連英道:「起初是這樣,但很快沐元德又改變了主意。」

  既然已經踏出弒親的這一步,殺一個沐元茂又能得到多少利益?奉國將軍府所有的傢俬捆在一起,不敵滇寧王府的百分之一。

  在雲南的時候滇寧王府隻手遮天,不可能動得到沐元瑜,可如今到了京裡,沐元瑜身邊的防衛再嚴密,與在雲南時不能相比,有心人肯下苦功,總能尋到縫隙。

  沐元瑜不知該說什麼好:「——可是殺了我又怎樣?我還有個庶弟呢。」

  若是從前還罷了,可多了個沐元瑱在,爵位怎麼也到不了沐二老爺那一支裡。

  郝連英道:「令弟十分年幼,這個年紀的幼兒,能不能站住尚未可知。何況據刺客說,沐元德似乎有什麼辦法,能將此事栽到令弟的生母頭上,令弟如今養在王妃娘娘膝下,世子一旦在京出事,以王妃娘娘的愛子之心,很有可能做出不計後果的事。」

  對於這一點,沐元瑜只有默然,因為她清楚,不是很有可能,是一定如此。

  如果滇寧王妃知道她為柳夫人所害,一定會將柳夫人所有親眷挫骨揚灰都不解恨。

  老僕第一遍招供是柳夫人,看來就是想把這件事栽給她。但他所知不多,以至於不能自圓其說,很快為錦衣衛看破。

  如果當年不是滇寧王使手段把爵位從沐二老爺那邊奪了過來,現在的王世子就應當是沐元德。

  他一口怨氣沉釀至今,論動機不下於柳夫人,論能力勝過柳夫人多矣,若說是他,似乎各方面都說得過去。

  沐元瑜想過一會後道:「大人的意思,可是還想問一問柳夫人的話?我已寫信給我父王,如今正等著回信,如果是王府裡有什麼不對,父王查出來後,我會轉告給大人。」

  柳夫人於此事只是沾邊,或者說是躺槍也不為過,錦衣衛不便就這一點嫌疑對她深加詢問,但此刺客的供述裡既然提到了她,那她最好也是要給一點交待出來,形成一份盡善盡美的文卷,呈到皇帝面前去,才好看。

  郝連英點頭,這正是他此來最核心的目的,道:「如此,有勞世子了。」

  他還有公務,說完就轉身走了。沐元瑜踩著有點沉重的步子往回走,刺客若真是沐元德指使的,不是將沐元德逮捕歸案就可以了結的事,後續的問題才麻煩,至少,沐家兩房之間的仇,是真的要結深到不可化解了。

  朱謹深看出了她的情緒,第一節 講讀後,拉著她到旁邊問了問。

  沐元瑜沒有隱瞞,如實全都告訴了他。

  要說她對沐元德,歲數相差太多,一年只見祭祖那麼一兩回面,絲毫感情都沒培養出來,知道他要殺她,她並沒什麼受傷害的感覺,就是覺得有點頭疼。

  她不可能把世子位還給沐元德,可這麼冤冤相報下去,又到哪天才是個頭呢。

  朱謹深揉了她腦袋一把:「依我看,這裡面尚有含糊之處,現在不過刺客一面之詞,你何必就煩惱起來?若真查實了是他,再說。」

  他不那麼熟悉沐家兩房以及兩房自身內部又有的許多複雜問題,但利字當頭,利慾熏心之人,做出什麼事來都不奇怪,他對於這可能的兇手沐元德,便也沒有任何多餘感觸。

  沐元瑜只有點頭:「嗯。」

  又幾日後,雲南的消息尚未反饋回來,朱謹淵大婚的日子先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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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6
發表於 2017-12-23 08:57:23 |只看該作者
第125章

  婚者,昏禮也。

  三皇子朱謹淵的親迎禮定在了十月十五這一日,這時候不單是曾經體弱的朱謹深與來自南疆的沐元瑜,一般人也都穿起御寒的衣物來了。

  窮人穿絮穿棉,富人著裘裹篷,人人都臃腫了一圈。

  朱謹淵選定皇子妃後,欽天監原給算了兩個吉日,另一個在明年三月,正是春暖花開的好時節,只是朱謹淵不願意等那麼久,方選在了年內的初冬。

  這一日早間天氣很好,朝陽燦爛,過了午天色卻漸漸陰下來,再到黃昏,來參加昏禮的賓客們陸續盈門時,細碎的小雪就飄了下來。

  這種吉日都是起碼提前一兩個月算的,人力有窮,再算也不到這許久之後的天氣,雖都盼著風和日麗,真逢著落了雨雪,也只好認了。

  好在這場初雪下的小,再者,畢竟應個「瑞雪兆豐年」的話頭,比起嘩啦啦的雨來總是讓人心情舒適一些了。

  沐元瑜站在廊下籠著手,尤其很有感觸。三年前,她就是這時候到京城來的,來的這一日,恰巧也下著雪。

  然後,就在一家店舖裡遇見了朱謹深。

  許泰嘉從闊大的花廳裡伸出脖子來叫她:「沐世子,下雪了,你不怕冷,在外面望什麼呢?都來幾年了,還看不膩這雪花啊。」

  他嗓門大,一下把沐元瑜從那種感慨的情緒裡叫了出來,她往回走,稍微解釋了一下:「我沒看雪,我看殿下有沒有過來。」

  朱謹淵成親比普通人家複雜一點,他迎了皇子妃後,要進宮去廟見,然後才回府行合巹禮及招待賓客等。

  作為父母的皇帝皇后不會如普通人家般在三皇子府替他招呼,他的生母賢妃作為后妃,更是不便出宮。這段時間三皇子府的諸般事宜就由禮部的官員及府裡的內官安排著,朱謹深作為兄長,也需幫著照看一些,不用他具體做什麼,只是各處走動一下,官員們假使有什麼拿不準的事宜,也可以找著他商議。

  所以他現在不在待客的這間花廳裡。

  許泰嘉取笑道:「這才多大一會兒功夫,你就找上了,殿下不在,你同我一處坐著,還怕我欺負你不成?」

  沐元瑜隨口道:「許兄,你未免想多了,誰欺負誰,那可不一定。」

  兩人說笑得幾句,便聽得外面的動靜熱鬧起來。

  許泰嘉才坐下沒多久,又站起來跑到門邊去望:「是不是三殿下迎著新娘子回來了?」

  其實他跟朱謹淵是不大對付的,但因跟韋瑤曾有過那麼一點無疾而終的來往,如今雖釋然過去了,但出於一種無法言說的心態,就是想要看看。

  沐元瑜對新人都沒什麼興趣,也不太愛湊熱鬧,就坐著沒動。旁邊宣山侯府的武弘逸來和她說話,她就順著聊了幾句。

  但耐不住許泰嘉興沖沖地回來拉她:「真的回來了,走,我們看看去!」

  「有什麼好看的,三殿下行禮,還能叫你進去新房看著不成?」

  沐元瑜無奈,到底還是叫拉了出去。外面的親迎隊伍在往新房的方向去,一對新人行在最前面,後面跟著成雙成對的宦官宮女喜娘等,捧著各色陳設,無論人還是物,皆是一片喜慶的大紅之色。

  撇開對朱謹淵的個人觀感不提,但就這一幕來說,細碎飛雪中,看上去是很有意境。

  許泰嘉也是有鑒賞能力的,腳步都不由頓了一頓:「下雪天成親也很好啊。我原來覺得這日子選差了呢。」

  又忍不住憶起當年來,跟沐元瑜分享他的成親歷程:「想我那時候——」

  巴拉巴拉說了一路。

  他單說也就罷了,新人回府,一路都有喜樂,時不時還響起辟里啪啦的爆竹聲來,許泰嘉要壓過這些聲響,勢必就要扯著嗓子把聲音抬到很高,沐元瑜被吵得受不了了,只好打斷他道:「許兄,你是不是忘了,你成親時我也有去觀禮來著?」

  許泰嘉恍然大悟:「不錯,我一時沒想起來。不過你去做客人,跟做新郎官怎麼一樣,我同你說說,你多些經驗也是好的,以後才不會手忙腳亂嘛。算起來你這年紀也差不多了,說不定就是這一兩年內的事了。」

  沐元瑜只當耳旁清風,卻是忽然眼睛一亮:「殿下。」

  朱謹深正同一個官員從前面走過來,那官員官帽上簪著朵紅絨花,這個打扮,應該是負責照管親事禮儀的官員了。

  朱謹深微側頭跟他說著什麼,那官員不停點著頭,大約在跟他請示什麼事情,朱謹深在回答他。

  聽到沐元瑜的聲音,朱謹深轉了頭,望她一眼,先頷了下首,然後又跟官員說了兩句話,官員再度點頭,拱拱手,快步走開去忙了。

  朱謹深才向她走過來。

  沐元瑜笑道:「殿下這樣認真做事。」

  她還以為朱謹深就敷衍敷衍得了,但看他雪天黃昏還在外面跟官員議著事,是很用心在幫忙了。

  朱謹深淡然道:「我也多懂了一些。只當是提前歷練了。」

  他這樣一副自然而然的口吻,許泰嘉覺得正好合上了自己之前的話,就立即笑道:「看罷,還是殿下想得到。我才和沐世子說,他還不耐煩聽。」

  沐元瑜乾咳了一聲——朱謹深說話的時候,眼睛沒從她臉上移過,她有點招架不住。

  她其實不太敢深想他這句話及眼神所傳達的意思,那對她來說似乎還是挺遙遠的事。

  她低了頭,但覺得髮冠旁的鬢髮一動,而後微微一墜。

  她下意識抬手去摸,摸到一朵絨花樣的物事。

  朱謹深收回了手,若無其事地道:「他們給我的花,我不喜歡戴。」

  負責安排親儀的官員們人人都有這麼一朵紅絨花,以區別與普通賓客,也方便下人們遇著事時及時找到人回稟。朱謹深沒有戴,也不好丟,就塞在了袖子裡。

  許泰嘉端詳了她一下:「沐世子,你戴這個還挺適合。」

  朱謹深袖了手:「走罷。老三回來,後面不用我管了,到賓客那裡看看。」

  許泰嘉倒是還想去看新人,但聽這樣說,也知道看不成了,陪著一道又回了頭。

  花廳裡十分熱鬧,沐元瑜和許泰嘉出去的這段時間,四皇子朱謹洵來了,花廳裡的人正向著他行禮問候。

  及到朱謹深進去,眾人又紛紛圍擁來,再向他行禮。

  朱謹洵也過來向他拱手:「二皇兄辛苦了。」

  他是知道朱謹深代為協理朱謹淵成親事宜的。

  朱謹深深為厭惡沈皇后,但朱謹洵跟他年紀相差過大,他對這個幼弟生不出喜愛,但也不至於瞧他有多少不順眼,面上的關係一向都算和平,就點了個頭:「四弟來了,跟著我坐罷。」

  作為與宴身份最高的兩兄弟,他兩人的位次本也挨在一起。

  朱謹洵聽話地應了:「是。」

  皇子成親典儀隆重繁多,但究其根本,也無非那幾個程序,賓客到齊,到了吉時,開宴。

  能跟皇子們這麼近距離同坐一堂的時候不多,朱謹深和朱謹洵居於主桌,除本桌之外,不斷地還有別桌的官員們過來敬酒,朱謹深從前滴酒不沾,經李百草妙手調理過後,如今是能喝一些了,但是酒量未經訓練,很為一般,兩撥人來過後,他面上就染了暈紅。

  沐元瑜坐在另一邊,看著不對,悄悄扯他道:「殿下,別喝了,我讓人取茶來罷。」

  以他的身份,要以茶代酒也沒人敢勉強於他。

  朱謹深扶著額頭,卻道:「我沒醉,不喝茶。」

  他不說話還好,一說話語聲遲緩,用詞排序都顯得有一點離奇的幼稚,沐元瑜差點沒忍住笑出來,低聲道:「好,好,殿下沒醉。」

  她嘴上哄著,卻招手叫了侍女來,要了壺茶,乘著朱謹深回應一個新來敬酒的官員,把他杯子裡的一點殘酒潑了,換成了茶水。

  他們這一桌上的原是桂花釀,茶水倒在斗彩高足杯裡,乍一看跟酒也沒什麼差別。

  朱謹深跟官員說了兩句話,回臉來找酒杯,拿到手裡喝了一口,忽然皺了眉,一時沒說話,等到那官員走了,回頭來跟沐元瑜算賬:「是不是你換的?這不是酒。」

  他能說出這一句來,可見是真的醉了。

  難得倒是不撒酒瘋,也不亂嚷嚷,居然還保持著完整的邏輯思維,知道是哪裡出了問題,該要找誰。

  沐元瑜手癢癢地,甚想伸手去大膽捏一把他的臉——他醉起酒來怎麼是這樣啊。

  「我沒有換,這就是酒。」她一本正經地回道。

  「騙子。」

  朱謹深皺了皺眉,不知想到了什麼,又重複了一遍:「騙子。我現在忙,不和你說,你等著,回了家找你。」

  他往後一點,靠在椅背上,目光左右游移了一圈,找到了在他左後方的侍女,指指杯子,吩咐那侍女:「倒酒。」

  那侍女猶豫著,她不敢不聽命令,但她也看出來,這位殿下是有點醉了,沐元瑜又在另一邊跟她打手勢,叫她不要倒,她很為難地捧著執壺上前,卻不知該不該倒。

  朱謹深向她伸了手:「給我,我自己來。」

  他袍袖寬大,面色發暈,一伸手意態慵懶又風流,侍女紅了臉,不知不覺就要把執壺遞出去。

  沐元瑜無奈了,也顧不得別人的目光,伸手把他那隻手攔下來,直接拉他起來:「殿下,我們出去呆一會。」

  朱謹深醉得不深,外面下著細雪,走一圈,人應該就能清醒過來了。

  朱謹洵很懂事地道:「我陪二皇兄出去吧。」

  他人小,但酒量反而好一些。

  朱謹深道:「不要你。」

  朱謹洵有點委屈臉。

  許泰嘉從另一邊湊過來:「四殿下,來,我敬你一杯。別管二殿下了,他就這樣,你看我都不說要陪他,說了他肯定也不理我。」

  有他這一打岔,沐元瑜已經把朱謹深半扶半拉了出去,他不肯喝假酒,但直接把他拉離酒席,他倒是也沒有反抗,很平順地跟著走了。

  朱謹深這個樣子,不好叫人看著,恐傷他的面子,沐元瑜就拉著他往暗一點的地方走,走著走著,忽覺臉上一痛。

  是朱謹深掐了她。

  這地方在一個背風處,外面種著一排好幾棵石榴樹,樹上紮著紅綢,飄揚下來,又遮擋了不少視線,從外面看不進來,但畢竟是在別人府邸上,沐元瑜以為他醉得忘了分寸,就伸手拉他,低聲勸道:「殿下,這是三殿下府上。」

  「我知道。」朱謹深卻沒有鬆手,湊到她面前,一開口,微甜微醺的桂花酒氣和著細雪拂到她臉上,「我還知道,老三今日成親。」

  他更往前湊了點,耳鬢都跟她廝磨到了一起,不知是咬是舔了她耳朵一口:「可是,你不想跟我成親是不是?」

  沐元瑜:「……」

  她僵站著不敢動,怎麼就繞到她頭上來了?

  「殿下,我沒有只是想到這麼遠。」她老實道。

  她要跟朱謹深成親,這中間得翻越多少重山嶺啊,想一想她都頭皮發麻,能爭取個當下行樂,她覺得就挺好的了。

  「哪裡遠?老三那樣的都成親了。」朱謹深質問她,「我看你是不想對我負責。」

  沐元瑜:「……」

  她很辛苦才把快衝破喉嚨的笑意壓回去,誠心誠意地道,「殿下,我還是再去給你要碗醒酒湯罷。不然等到明日,你會後悔的。」

  「我沒醉。」朱謹深斷然拒絕了她,又捏了一把她的臉,「你笨,不知道該怎麼想,那就我來。但是你要聽我的,你不聽,我才叫你後悔。」

  他雖然是威脅,但是這個狀態下說出來,沐元瑜無論如何嚴肅不起來,憋著笑道:「好好好。」

  又覺得他實在可愛,下一回不知道什麼時候能見到他這個狀態,主動墊了點腳跟親了親他。

  而後去拉他的手:「殿下,你冷嗎?冷了我們就回去。」

  朱謹深這下被安撫好了,翹了嘴角回答道:「不冷,再呆一會。我頭還有些暈。」

  他又肯承認自己不太舒服了。

  沐元瑜繞不明白他,跟醉酒的人也說不來道理,只有點頭:「好。」

  跟他分開了一點站著,防著萬一有人來看見。

  而正這麼想著,石榴樹外傳來了沙沙的腳步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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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12-23 08:57:35 |只看該作者
第126章

  腳步聲在兩棵石榴樹之外的距離停下來。

  沐元瑜側出一點身子去看了看,一時卻見不到什麼,這裡的石榴樹乃是種的叢生灌木樣式,此時葉子雖掉光了,枝條仍然繁密,左一圈右一圈地披掛著紅綢,還間錯紮著絹花,人站在這後面,固然別人發現不了她,她想看見別人也不容易。

  沐元瑜定睛又辨認了一下,才終於從縫隙中見到來人微微晃動著的斗篷下擺,鑲著一圈暖和的絨毛,斗篷應該是紅色,但是是大紅,還是海棠紅,抑或別的深淺就實在辨認不出了。

  這是個女子,而且穿著如此,可見家境不錯,應當是來赴宴的女客,肯定不是三皇子府的侍女。

  如此沐元瑜就不太好出去了。

  她和朱謹深兩人忽然從樹後冒出來,這地方這樣僻靜,恐怕生了誤會不大好說。

  況且,她心裡也有一絲好奇,前面花廳宴席正酣,女客那一邊應該也是,聽說還特地委了新樂長公主在照看著,這女子半途離席,連個丫頭都不帶,恐怕裡面多少有事。

  總不成也是跟他們一樣出來醒酒的罷。

  有鑒於此,她轉了頭,把手指豎到嘴唇中央,沖朱謹深比了個噤聲的姿勢。

  朱謹深懶懶地點了頭。

  沐元瑜放下心來,又轉回頭去,她的疑惑沒有持續多久,很快,另一個腳步聲響起來了。

  「五妹妹。」

  一個有點急促的男聲叫道。

  女子小小地驚呼了一聲,斗篷下擺迴旋著迎過去,因為動作略大,碰到了石榴枝條,撲簌著拂落了一點枝條上積蓄的薄雪。

  「梅哥哥,真的是你。」女子開口說了話,聲音嬌嫩,是明顯的少女聲氣。

  「五妹妹,我只是抱著萬一的虔心,沒想到你能來,我——」

  「梅哥哥,我以為你走了,沒想來你還能來找我。」

  兩人先後開了口,聲音都飽含著豐裕的情感,一聽便知是一對小情人。

  沐元瑜的興趣便不大了,她才不會去管別人的私情,隨便是誰家的小鴛鴦,都和她沒關係。

  只是還不便出去,她站在這裡,就只有無聊地聽下去。

  「梅哥哥,你怎麼能進這府裡來的?」少女關心地問著,「萬一被人發現了,你會受罰嗎?」

  男聲清朗,聽上去年紀也不大,道:「沒事,我偷了我爹的請帖,循正途從大門進來的,三殿下大婚,來慶賀的人這樣多,他們來不及一個個核對身份,見我請帖是真的,就放我進來了。」

  少女鬆了口氣:「這就好——」她聲音低下去,有點含著羞澀,「梅哥哥,你是專程為我來的嗎?」

  男聲也低了點,但情意綿綿地,快從話語裡流淌出來:「五妹妹,不是為了你,我來做什麼呢?我爹知道我不願意走,一直讓人看著我,我不能和你告別,連一封信也不能捎給你,你不知道我心裡多麼著急,很怕你怨怪我,以為我是個負心人。」

  「我原來是有點怪的,」少女低低地說著,「可是現在見了你——知道了你的為難,我什麼也不怪了。倒是你,你一家不是都走了嗎?你又回來,你爹爹知道嗎?他會不會生氣?」

  「他不知道,我是偷跑回來的,出了京後,我爹以為我沒有辦法了,就放鬆了對我的看管。」男聲裡加了點豪氣,「他肯定要生氣,但是我不怕。五妹妹,不見你一面,跟你說清楚,我才不安心。」

  少女十分感動:「梅哥哥——」

  沐元瑜從縫隙底下看了看,隱約見到少女姿勢前傾,應當是擁抱到了一起。

  她的記性不好也不壞,從這兩人交談透露出的訊息裡,已差不多猜到了男聲的身份。

  梅本身不是個很常見的姓氏,再加上一家離京,事發在近期,而「梅哥哥」的父親還能得到朱謹淵大婚的請帖——雖然他沒來參加,綜合以上所有訊息,這個勇氣十足偷溜回來會情人的梅哥哥,九成就是梅祭酒家的小公子了。

  只是梅祭酒敗了事,所以沒來參加喜宴,結果被兒子偷了來。

  倒是挺巧。

  幾日前沐元茂還曾特地回家找別禮送過他。

  就是不知道跟他有情的少女是誰家的閨秀了。

  少女輕聲誇讚著情郎:「梅哥哥,你真聰明,知道到這裡來找我。」

  梅小公子卻苦笑了一聲:「我爹罷了官,如今是我同你般配不起了,我去你家,哪裡還能見到你。我想著三殿下大喜,長公主多半會來,她來,應該也會帶著你,所以我才來碰碰運氣——總算上蒼可憐我的一片癡心,叫我猜對了。」

  沐元瑜心中一動:怎麼叫長公主來,這少女就會來?她是新樂長公主的親眷?

  她記得,新樂長公主只有一女,是早已出嫁了,倒是她的婆家,有好幾個姑娘來著——

  她就望向朱謹深,試探地向他做了個「駙馬」的口型。

  朱謹深點點頭。

  他的眼神已經清明了不少,從外表看,是看不出有什麼醉態來了,奇的是沐元瑜看向他的時候才發現他好像聽人家小情人的壁角聽得很專注的樣子。

  他都不覺得無聊?

  怎麼看他也不是個愛八卦的性子,別人不惹到他,他是從不多管別人閒事的。

  沐元瑜心裡納著悶,聽那邊少女又道:「梅哥哥,你別這樣說,你好好讀書,總有一日能憑自己的本事出人頭地,以後——以後有的是好姑娘來配你。我一個弱女子,只能聽憑家人擺佈,沒有別的法子,這輩子,是只有這樣了。」

  「五妹妹——」梅小公子十分心疼,「我不要別的好姑娘,再好的姑娘也不是你,我心裡只有你一個。」

  少女聲音低落:「我也是,可是,你家都已經離開了京城,還能怎麼辦呢。」

  「我爹從前反對我們,說與外戚結親招人恥笑,可是現在總是不會了。五妹妹,你若真的捨不得我,你敢不敢,」梅小公子說到這裡停頓了一下,聽上去也有點猶豫,但終究還是說了出去,「敢不敢同我走?」

  少女「啊」了一聲:「走?」

  梅小公子說出了這一句,好像也就有了勇氣,聲音熱烈起來:「不錯,你跟我回家,我爹一見我都把你帶回去了,也沒有辦法了,只能同意我們的親事。」

  少女:「……」

  她沒了動靜,梅小公子緊跟著道:「我一定不會辜負你,你才都說了,我總有一日會出人頭地,我不會委屈你的,一定以正妻之禮相待,絕不會讓你受絲毫委屈——五妹妹,你是不是不相信我?」

  他的聲音失望下來,大約是從少女的表情上沒得到想要的回應。

  「不,只是梅哥哥,你忽然這麼說,我有點害怕。」少女怯弱著,道,「你讓我想一想,想一想再說。」

  她沒有一口拒絕,梅小公子大為振奮:「好,五妹妹,我絕不會逼你,我知道是我冒撞了,你就是不願意,我也不會怪你。」

  「嗯,梅哥哥,謝謝你。」

  底下一陣又沒了動靜,不知那邊在做什麼。

  ……

  雖然本就看不見什麼,沐元瑜還是禮貌地把目光移開了。

  不多一會兒,那邊重新傳來了少女的聲音,帶著微微的催促:「梅哥哥,我不能獨自出來太久,你也不要在這裡久呆,被人看見了,就不好了。」

  梅小公子的應聲中帶著濃重的不捨:「好,五妹妹,你回去路上小心。我在離你家不遠的泰升客棧裡住著,一時不會走,你想好了,叫人去給我回個話。」

  少女應著:「好。」

  兩人又絮叨了幾句,大多是梅小公子在說,少女只是聽著,直到梅小公子忽然冒出一句她聽不懂的話來。

  她才醒神一般,不解地道:「梅哥哥,你說什麼?」

  「說我心裡只有你一個。」梅小公子鄭重地道,「這是我娘家鄉那邊的話,我好容易才輾轉問到人學來的。」

  少年人情熱,說了那麼多情話還表白不夠,學會了一種他鄉的話語,還要換了來說。

  這聽到旁觀人耳中,本該是有點會心一笑的事,但沐元瑜一點都笑不出來。

  因為少女聽不懂,需要解釋,而她不需要,她聽得懂。

  說不上來的感覺,瞬間的驚悸擊中了她。

  對她來說,石榴樹那邊的劇情毫無預兆地從言情轉成了懸疑,她控制不住地,去抓了朱謹深的手,試圖從他那裡汲取一點力量。

  朱謹深帶點疑惑地望向了她,他不知道怎麼了,但也沒問,就只是順勢反握住了她,把她的手密密包在自己的掌心裡。

  石榴樹的另一邊,在少女的催促下,梅小公子終於走了。

  少女一時沒動,過一會,提高了一點聲音叫道:「繡菊,繡菊?」

  「姑娘,我在。」

  一陣腳步聲從石榴樹的另一邊小跑過來。聽她說話的語氣,應當是少女的丫頭,原來少女並不是獨自前來,她留了人在不遠處,倒是有一些警惕心。

  「繡菊,你說我怎麼辦,他居然說要帶我私奔,可不是瘋了——他爹都罷了官了,我嫁都不會嫁給他了,怎麼可能跟他私奔!」

  少女這一句說出來,聲氣再不是之前的柔怯,而變得又氣又急,又還摻了兩分不屑。

  「姑娘別急,」後來的繡菊安撫她道,「姑娘不要理他就是了,他等幾天沒了趣,自然自己就走了。」

  「可他手裡還有我從前寫的一些信和繡帕,不然我今晚何必見他!」少女跺著腳,「真是的,誰知他家說敗敗得這麼快,還是姑母說得對,這些文官家,都沒個譜,不如勳貴基業紮實。」

  繡菊道:「姑娘敷衍著,不要得罪他就是了,我在那邊聽他說話,對姑娘還是很有情誼的,想來不至於因為姑娘不肯跟他走,就把那些東西拿出來坑害姑娘。那對他有什麼好處呢。」

  「只能如此了。」少女仍煩躁著,「這個人也真是不識趣,自家什麼樣,自家沒有數嗎,走都走了,還要回來找我——」

  一路抱怨著,聲音漸漸遠去了。

  等到一點動靜也聽不到的時候,朱謹深開了口:「又是一個騙子。」

  沐元瑜原來想得手心都出冷汗了,正打算要問他話,但一聽他這句,腦中不由一暈——不好,這是還沒有醒酒!

  但也顧不得許多,她心中的疑問實在急迫,轉眼見到自己的斗篷上落了薄薄的一層細雪花,一手抹了,然後捂到朱謹深臉上去。

  朱謹深的眉頭瞬間被冰得皺起來了,拉她的手:「冷。你幹什麼。」

  「殿下,你清醒一點,幫我想一個問題。」沐元瑜嚴肅地盯著他問,「我才進京的那次正旦大朝會上,朝會散去後,其後的賜宴梅祭酒有參與嗎?」

  那是兩年多以前的事情了,她當時進京不久,幾乎不認得幾個在朝官員,實在留不下多少印象了,只能從常理推,梅祭酒是正四品官,有資格參與賜宴。

  但她相信朱謹深的記憶力,梅祭酒到底在不在,他一定記得。

  若是不在,那就是她聯想多了,若是在——

  朱謹深眨了眨眼,望著她,不說話。

  沐元瑜著急死了——該用著智慧擔當的時候他偏偏醉了,怎麼就這麼寸呢!

  簡直想晃晃他的腦袋,把答案晃出來。

  在她幾乎快付諸行動的時候,朱謹深終於說話了:「叫我哥哥。」

  沐元瑜:「……哈?」

  「叫我哥哥。」朱謹深重複了一遍,「就告訴你。」

  「不然,」他口齒清晰,很篤定地威脅她道,「我不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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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12-23 08:57:47 |只看該作者
第127章

  沐元瑜甚是糾結,她不是煩惱朱謹深的要求,而是,就他這重點整個歪掉,完全沒有意識到事情嚴重性的狀態,就算他給了答案,這答案到底靠不靠譜啊?

  「算了,殿下,我明天再問你罷。」片刻後,她下了決定。

  這不是可以草率行之的事,如果弄錯了,影響不小,到皇帝跟前也不好看,她雖然著急,但寧可慎而緩之。

  「你耍賴。」

  朱謹深卻很不滿意,指責她,又冷冷地道:「明天我也不會告訴你。」

  到底誰耍賴啊——

  沐元瑜又無奈又想笑,她絕沒想到朱謹深醉起來居然是這個畫風,心底的悚然感都差不多叫他攪合沒了。

  「殿下,我們回去吧,畢竟下著雪,站這麼久了,別將你凍著了。」

  雖然他的酒還沒醒,但她也不敢叫他再在外面呆著了。

  朱謹深還是聽得進道理的,捏了捏她的手:「你冷?那就回去。」

  拉著她往外走,沐元瑜要把手抽出來,現在可不是她剛進京那會了,她還算少年,而朱謹深已是成年男人,她再跟他拉著手在外面走,多少有些奇怪。

  但朱謹深不放,察覺到她的動作,還加大了力氣。

  他不說話,一張臉板著,在細雪裡走。

  「殿下——」沐元瑜要掙扎,忽然福至心靈,清了清嗓子,醞釀了一下——沒醞釀出來。

  她本來沒覺得叫個稱呼有什麼,但真要出口時,居然卡住了。

  十分的不好意思。

  她另一隻空著的手抬起來把臉捂著,又努力了一把,才終於把那兩個字擠了出來,聲音小而含糊,自己聽著氣息都很虛弱。

  朱謹深停下了腳步。

  放開了她,但轉而去扳開她捂臉的手,見到底下一張暈紅的臉,才勉強滿意了:「算你一半,還有一半,回家補給我。」

  「——我都叫了,怎麼就算一半啊?」

  「聲音這樣小,你都沒有誠意。我對你好,才給你算了一半。」朱謹深高冷而精明地跟她算著賬,「不然,一半都沒有。」

  沐元瑜無語了:「殿下,誰要是想佔你的便宜,可真不容易。」

  明明醉得性情都直線幼稚下去了,居然還是一點虧都不吃。

  但總算是暫時把他敷衍了過去。

  兩人走回花廳之後,沐元瑜有意找尋了一會,沒見到有什麼可疑的陌生少年男子,他們所在的這間花廳是佈置規格最高的,以梅小公子的身份,可能是不夠跟他們在一處吃宴,而在別的偏廳裡。

  這一時她就不便去找了,沒個緣由,把人驚跑了倒麻煩。

  橫豎已經知道了他的落腳處——沐元瑜想到這裡,忙跟朱謹深說了一聲,而後走出去,尋到大門外等著的護衛,吩咐了一個到泰升客棧去守著。

  而等到她再重新回到花廳裡時,就發現新郎官朱謹淵來了,他已經在新房裡行完了禮,穿著一身大紅喜服,神情看上去很是意氣風發。

  他站在她的位子上,端著杯酒正跟朱謹深說話:「愚弟今日大喜,脫不開身,府裡一些瑣事有勞二哥替我照看著,這頭一杯酒,必須敬給二哥。」

  ——朱謹深的酒量之差,先頭喝下去的幾杯還沒醒呢,哪裡還能再喝?

  沐元瑜加快了腳步,忙要過去攔阻,可攔不住朱謹深自己痛快,不等她到跟前,毫不推辭,已經直接干了。

  「好!」

  朱謹淵叫了一聲,吩咐侍女,「愣什麼?還不給二哥滿上。」

  澄黃的酒液傾倒入酒盞中,朱謹淵又笑著道:「這婚姻大事,愚弟先行了一步,說來對二哥卻是有些歉疚,這第二杯,算是愚弟的賠罪酒,請二哥務必滿飲。」

  沐元瑜總算到了跟前,插了句話:「三殿下,二殿下不勝酒力,不便再喝了,底下就以茶代酒罷。」

  朱謹淵笑了一聲——不勝酒力好,要不是一來就聽說了朱謹深出去醒過酒,他還不這樣左一杯又一杯地敬呢。

  就道:「沐世子多慮了,二哥若不能喝,自然自己就說了,這不是尋常時候,想來二哥不至於不給我這個面子。」

  朱謹深很給他面子,第二杯又喝了。

  當著一廳的人,沐元瑜勸兩句還罷了,不好真的上手去幹什麼,惱得只有悄悄瞪朱謹深一眼——這酒品,真的太古怪了。

  朱瑾淵已經又敬上第三杯了:「二哥,這一杯,是愚弟盼望能早日等到二哥的大喜之日,娶一個賢惠端莊的二嫂回來,哈哈!」

  他這三杯酒,還真的每個都有由頭,朱謹深點了頭,這回不但喝了,還發了句話:「那就借你吉言了。」

  他這樣酒到杯乾地好擺佈,朱瑾淵反倒說不出什麼來了,這廳裡的人身份都不低,當著眾人他消遣兄長,做得太明瞭,對他自己的名聲才是不利。

  但就此放棄,他又不甘心,倒了第四杯酒,笑道:「二哥也不要著急,五年過起來,其實也快得很。」

  沐元瑜瞇了眼——什麼意思,在這種日子點出這個期限,不等於是戳朱謹深傷疤?

  朱謹深又舉起了杯,她也不試圖去攔了,轉而低聲問旁邊的侍女:「有大一點的杯子嗎?」

  當然是有的,侍女點頭,只是有點遲疑:「您要多大的?」

  「撿最大的拿兩個來。」

  侍女應聲去了,她們專侍來客,對許多酒席上可能有的要求都有準備,很快就拿了兩個黃地紫彩琺琅杯來。

  這杯子比桌上原用的足有三四個大。

  放到桌上,侍女開始倒酒,朱瑾淵也看見了,他意識到了什麼——他灌人還罷了,且是自認酒量一定比朱謹深好才去灌他的,讓別人來灌他,他可不樂意了。

  他不知道沐元瑜的酒量,但敢要這個杯子來,量就不會小,肚子裡還轉悠著的幾個理由就有點被嚇回去了。

  許泰嘉精神來了,起哄道:「呦,沐世子,你這敬酒的誠意可足,三殿下一定得滿飲才夠意思!」

  才灌了人,朱謹淵無路可退,硬著頭皮受了沐元瑜的一敬,桂花釀不大醉人,但這麼大一杯一氣喝下去,也是夠受的。

  他心裡還很不是滋味,一方面他不大拒絕得了沐元瑜來敬,一方面又泛著癢痛,這少年是替誰出頭,再明顯沒有了。

  好在這煎熬沒有持續下去,因為朱謹深醉了。

  他瞇著眼,直接伏在了案上。

  眾人吃了一嚇,誰都知道這位殿下身體才轉好沒有多久,他這會不會醉出個好歹來,誰也不能確定,同桌的忙都過來看望。

  朱謹深被扶起來,他瞇著眼睛,倒是並沒有醉暈過去,還能給出一句:「我沒事。」

  但這個樣子,誰都不信他沒事。

  沒人敢再留他了,忙著張羅送他回府休息。

  沐元瑜跟著坐了同一輛車照顧他。

  車簾放下,他帶著微熱的酒息靠了過來。

  沐元瑜忍不住惱,終於捏了一把他的臉。這點酒量,還來者不拒,真是叫人不敢恭維。

  「你幹什麼。」

  「殿下喝成這樣,還好意思問我。」仗著他醉得深,沐元瑜不客氣地數落他。

  「生的什麼氣。」朱謹深閉著眼,慢吞吞地道,「剛才還瞪我。我不喝,怎麼能自然地提前離開。」

  沐元瑜:「呃……」

  她好像,估計失誤?

  她歪了頭,努力去打量他。

  「你脾氣越來越大,賢惠端莊,我看是一個字也不敢指望你了。」輪到朱謹深反過來數落她,「還去跟人拼酒,你搭理他做什麼,多餘。」

  「殿下,你真沒醉啊?」

  看這條理,這樣分明,數落她一點也不落下風,這可真把所有人騙過去了。

  「你以為我醉了,所以就要去把老三灌醉?」朱謹深懶懶地道,「笨。你不知道更該躲他遠一點。」

  「好罷,我笨。」

  沐元瑜只有承認,她覺得朱謹深應該還是醉了點,他清醒時兩人自有默契,可他頭一回醉,她摸不清他的路數,除了順著,沒別的法子。

  「不過,你幫我是對的。」朱謹深又轉了口風,他還微笑了一下,看上去心情不錯,然後才道,「就是再有下回,先顧好你自己。你亂幫,把自己賠了,你說,我是不是還虧了。」

  這賬算的,沐元瑜實在也說不出一個「不」字,只有繼續承認:「是。」

  朱謹深滿意了:「對了,你先為什麼問我那個話?現在有時間了,你從頭說明白。」

  他倒是想聽,可沐元瑜覺得這個狀況,實在說了也是白說,跟一個醉鬼還是畫風十分清奇的醉鬼商量正事——哪怕他的智商確實還在,她也無法說服自己認真啊。

  「殿下,我先送你回去罷,至少等你休息一陣子再說——」

  幸而兩邊府邸離得近,不多一會功夫,就回到了二皇子府。

  林安是跟著朱謹深一起在三皇子府忙活的,他跟在車旁邊一起走回來,幫著沐元瑜把自家主子扶到了炕上坐下,就匆匆出去找李百草過來。

  朱謹深不過醉酒,但他不放心,心裡一邊詛咒朱謹淵,一邊覺得還是得把神醫找來看看才行。

  李百草已經睡下了,老大不高興地被拉起來,披了袍子打著哈欠,頂著一頭亂亂的花白頭髮走到了正房這邊。

  林安掀了簾子:「殿下——!」

  他失了聲,瞬間眼睛都幾乎瞪凸了出來。

  裡間炕上,朱謹深把沐元瑜壓著,扣著她的一隻手在吻她。

  李百草伸頭看了看,一聲不吭,掉頭就走。

  林安週身都是軟的,如踩雲朵般跟著飄了出來。

  李百草在前面悶頭走,林安人都是懵的,腦子裡轟隆隆一片響,下意識上前去抓他。

  李百草挺不耐煩:「還拉扯老頭子幹嘛?你那殿下不是挺精神的嗎?不用看。」

  林安張著嘴:「這,可是,他,我——」

  一串亂七八糟的詞冒出來,組不成一個完整的句子。只是不肯鬆手。

  李百草想甩開他,畢竟年紀大了,掙脫不開,只有白他一眼:「你怕老頭子亂說?」

  林安點頭又搖頭,衝擊太大了,他實在也不知道自己想表達什麼。

  李百草問他:「你看老頭子,是不是身體很好?」

  這個問題林安還是知道答案的,點頭。

  「你知道為什麼嗎?」

  林安茫然地道:「會保養?」

  不,他說這個幹嘛,這跟他有什麼關係——啊啊啊他的腦袋要炸了。

  李百草又白他一眼:「錯了。因為老頭子從來不管閒事。」

  又掙了一下,這回終於掙脫了,他瀟灑地轉頭快步就走了。

  林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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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8章

  沐元瑜被壓倒的時候其實沒怎麼反應過來,她回到了溫暖的室內,人放鬆了一點下來,腦子裡不由就又轉悠上了梅小公子及他背後梅祭酒的事。

  在今晚這個意外的撞見之前,她從未留意過梅祭酒這個人,一方面,是雙方沒有交集,另一方面,則是國朝如他這樣到了年紀很難再往上攀高、於是就此在現有職位上庸碌下來的官僚不多也不少,這類官員假如一定要說有什麼特別之處,那就是面目模糊,存在感低。

  他們的做官哲學是不求有功,但求無過。

  得過且過,能混則混,平安混到致休就算完。

  在梅祭酒來說,如果不是他的副手李司業等不及要上進,在國子監裡攪了場風雨的話,他看上去就是奔著這個目標而去了。

  而即便是被絆了這一跤,他的人生軌跡似乎也沒有太大的轉變,無非是少領幾年俸祿,不太光彩地提前謝幕了而已。

  在監生暴動以至於使國子監上層一掃而空這樁事件裡,他好像就是個倒霉躺槍的庸官,無能是有的,失職也是有的,但要再說別的,比如他跟此事有什麼牽扯亦或是他本人主觀上有什麼別的惡意,那就一點也沒有查出來了。

  但這樣一個人背後,繫著的卻可能是一個可怕而龐大得多的秘密,以至於李司業跟他比起來,反而只是一個不足為道的小蝦米了——

  沐元瑜的思緒到此為止,她這裡想著正經事,朱謹深卻不知怎麼了,忽然人就向她倒過來,林安那一嗓子在簾外響起來的時候,其實他們才剛剛碰到一起。

  但被看到,就是被看到了。

  她一下嚇得後背都麻了,猛地將朱謹深推開,不留神使大了勁,直接把他推到了炕桌那邊,他後腦勺撞到桌腿,發出「咚」地一聲響。

  那動靜十分脆亮,沐元瑜手忙腳亂地又去扶他:「殿下,你痛不痛?沒事吧?」

  朱謹深沒有說話,被扶起來坐了一會,才開口:「沒事。」望她一眼,「不用怕,林安知道把嘴閉好。」

  沐元瑜倒不懷疑這點,定了一點心神,但猶有餘悸,不過——

  「殿下,你酒醒了?」

  這一句話跟之前那些,明顯不一樣了。

  朱謹深原也不是爛醉,他只是醉了個四五分,人有些飄然,所以一時放縱,見她在旁邊坐著,沒多大想就壓下去了,他在外面保留著理智,回到自己屋中,這根弦未免就放鬆地崩開了。

  現在被林安撞破,他自己也吃了一驚,再狠磕了一下,多大的酒意也都鬧沒了,人一下子清醒了過來。

  他揉揉眉心:「嗯。」

  沐元瑜發呆片刻:「——殿下,你沒事,那我就回去了。」

  她多少有點心虛尷尬,感覺坐立難安。

  不過,倒並不再覺得害怕,林安看見就看見了,從他的視角,無非是以為朱謹深久不能娶妻,總憋著導致有點跑偏了道而已。

  她這一想,就更冷靜下來,還主動道,「我出去時候跟林安解釋一下吧,就說殿下是同我鬧著玩的。」

  朱謹深:「——你覺得我會這樣同什麼人鬧著玩?」

  沐元瑜啞然。確實,這話糊弄別人還行,林安作為最心腹的內侍,怎麼可能不知道他家主子的潔癖及冷傲程度。

  「不用你多想,我會跟他說的。」朱謹深理了一下自己的衣裳,道,「你先前有什麼事,說了再走罷。我先可以告訴你,你問的那年正旦賜宴,梅祭酒確實在。」

  他一恢復正常,整個人的狀態飛速回來,很容易把沐元瑜也帶入了進去。

  她就也不提要走的事了,不弄清楚,她回了家也是納悶。

  「殿下確定嗎?」沐元瑜慎重地追問了一句,「我不是不信任殿下,但我要說的事,跟這個關節十分要緊。」

  朱謹深點頭:「確定。他有來跟我問安。」

  既然都有搭過話,那這個記憶就可靠得多了——因為隨後的兩年裡,朱謹深都被關著,再沒有參加過賜宴,不可能是記混了,他最近的一次關於賜宴的印象,就是那次。

  「剛才梅小公子最後時說的那一番話,不知道殿下還記不記得——」

  沐元瑜完整複述了一下,然後道:「那句『五妹妹』聽不懂的話,是暹羅語。」

  朱謹深眉頭一動,坐直了身子。

  他雖然醉著也記得,但他聽說是梅小公子娘親的家鄉話,下意識只當是哪裡的方言,就沒有往心裡去。

  十里不同音,百里不同俗,聽不懂的話多了,這實在不是一件稀奇事。

  但他沒想到這所謂的家鄉不是十里,也不是百里,而是著落到了千里萬里之外。

  結合沐元瑜最起初問他的那個問題,他不用再一句句和她商量核對,已立時明白了她的意思。

  「殿下,我只是奇怪,以梅祭酒的身份,他倘若娶的是一個異國女子,錦衣衛怎會至今查不出他來?」

  當年正旦的那件意外,看似以樂工被拿下作為了結尾,但這只是明面上,暗地裡錦衣衛一定在不懈地追查,有資格參與賜宴的都是身份高崇的官員,留這麼一個疑點在朝堂中,皇帝怎麼可能安心。

  朱謹深道:「他可能是庶出,生母或者去的很早,或者因為什麼原因不在京裡,也不為人所知。」

  沐元瑜了悟,這猜測很合理,梅小公子的母親如是嫡妻,那一定有名有姓有來歷,即便早亡也不會逃過錦衣衛的耳目,只有是妾,有名分的妾雖然也需要在衙門上檔,但其中可活絡之處就多得多了,而假使只是個家中丫頭,那許多年前的舊事,人一旦沒了,就更不好查了。

  「梅祭酒不是京城人,」朱謹深回憶著,「他的家鄉,似乎是在江南某個小城。」

  江南是人文薈萃之地,梅祭酒從那裡讀文出身,看上去是件自然而然之事。

  「梅祭酒家的那個小兒子,能與人有了私情,而本身尚未定親,還能給駙馬家的五姑娘許諾,年紀應當介於十五到十七歲之間。」

  再小再大不是不可能,只是可能性要低得多。

  「那麼他納這個妾,就至少是在十五六年前。」朱謹深的手指在桌面上點著,「梅祭酒今年大約是五十餘歲,倒推回去,就當是四十歲左右,那時候他還不在祭酒位子上。」

  沐元瑜眼都不眨,聚精會神地聽著。

  「但他當時的官職,也不會很低,我的印象裡,他做祭酒應當是有十年以上的年頭了,他總升不上去,李司業才會著急。也就是說,他大約最晚在四十五歲的時候,已經升任了祭酒。」

  跟納梅小公子的生母大約隔了五六年的時間差,這是合理的,如果那個妾真是細作,不會馬上就暴露,多少該隱瞞一陣,立穩腳跟後才好把梅祭酒拖下水。

  「這樣的官運,是很不錯了。」

  國子監祭酒是從中層官員轉向上層的一個重要踏板,如果順利,下一步就是轉為六部正堂官或者直入內閣,選為大學士。

  這樣的官職盯著的人當然不少,不是普通熬資歷就可以熬上去的。不然,那日朝會上群臣也不會吵得那麼厲害,李司業也不至於要冒風險把自己賠進去。

  也就是說,梅祭酒本身是有一些能力的,一個有出身、有能力、有運氣的官員爬到了這個關鍵節點的正四品官階之後,卻從此止步不前,可能是單純的時也命也,但也可能,是有別的什麼一點緣故。

  「去查一查,梅祭酒在升任國子監主官以後,家中有沒有亡故過妾室——這個妾室活著的可能性應當是很小了,如果有,差不多就可以請他回來問一問了。」

  沐元瑜聽出了他的話音:「殿下的意思是,更懷疑梅祭酒的妾室有問題,而不是梅祭酒本人?」

  「他被女色所迷的可能性更大一點。」朱謹深表示了肯定,「他認得那個樂工,對他提出警告,可見他多少是知情者。而他能認得那個樂工,那個樂工,自然也認得他——這本身就是一樣把柄,他可能正是因為這樣,不敢出頭,在祭酒的位置上庸碌下來。」

  沐元瑜懂了,假如梅祭酒有更大的圖謀,他應該不擇手段地往上升,或者就算他潛伏在國子監裡,打算利用監生做什麼,那也應當好好經營現有的資源,而不是給眾人留下一個「不行」的印象,以至於李司業敢越級搞他。

  朱謹深從她的眼神裡看出她聯想到了什麼,笑了笑,卻道:「從李司業最後的結果看,他是個很聰明的人嗎?」

  「不是。」他自問自答,「但他自己失敗的同時,卻也成功地把比他官職更高資歷也更深的梅祭酒拉下了馬。」

  沐元瑜一個激靈。

  她忽然意識到,現在倒回去看,這一對正副手到底誰搞誰,恐怕是個未知數。

  跟前朝餘孽有牽掛的樂工混進宮就是兩年多前的事,當時低調處置了,別人不知道是怎麼回事,但可能是當事者的梅祭酒不可能不知道。

  他一定有打聽過後續,一定會害怕。

  以至於,祭酒的位子都坐不安穩了。

  李司業要把他搞下來,他是真的不知道,還是——順勢而為之?

  「殿下,」沐元瑜歎服地吐了一口氣,「李司業是不是個聰明人,不一定。」

  因為朱謹深覺得李司業蠢,但事實上如果不是他在那日誤入進去,李司業的算計是有可能成功的。

  「但殿下,一定是。」

  都還沒有把人抓回來審,他只憑有限的所知已經抽絲剝繭得差不多了,留給錦衣衛的唯一一件事,好像只有抓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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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9章

  上報皇帝出動錦衣衛之前,需要查證一下朱謹深提出的問題。

  也就是梅祭酒這些年死沒死過小妾。

  要查這個有點麻煩,畢竟是他後院的家事,但換個思路,問一問梅小公子的生母是不是還活著就容易多了。

  梅祭酒一家都已出京返鄉,他鄰居家的門房給了答案:「對,他家小公子是庶出不錯,他親娘早沒了,他是在大娘梅夫人膝下養大的,梅夫人生了兩個兒子,但是命不好,先後都病死了。梅小公子雖然是庶出,但是是老大人家的獨苗,跟嫡出分毫不差的。」

  這門房很大嘴巴,一小塊碎銀下去,問一答十,恨不得把自己知道的全倒出來。

  「問他生母模樣?我見過一回,不過只見著了個側臉,記不大清了,應該挺美貌吧,不然梅老大人也不會納她。」

  「什麼來歷?這可沒人記得了,梅老大人剛納這個小姨娘的時候,還不住這裡呢,都是多少年前的事了——別的什麼事都行?那你等我想想啊。」

  門房很用心地想了一刻:「唉,還是沒什麼印象,那小姨娘沒了快十年了,骨頭都爛完了,也不是什麼很有來頭的人物,還在的時候,家裡也太太平平的,沒聽說為她生過什麼事——你問怎麼死的?好像是病死吧,得的急病,搬到這裡沒多久,挺突然就沒了。」

  「哦,對了!」門房想起了一點什麼,「這小姨娘活著的時候是個省事人,她死了以後,大約三四年前,倒反而為她鬧過一場。他家那小公子漸漸長大了,不知在家裡聽什麼人嚼了舌根,想起來追究自己的生母了,疑心梅夫人自己沒兒子,為著想養他,害死了他生母,悄悄地還打聽到我們家裡來了。我們主母聽了很生氣,覺得梅小公子有點沒良心,梅夫人是正房,養他是抬舉他,還需要害死他娘才能把他抱來?就去告訴給了梅夫人。」

  「梅夫人沒怎麼反應,梅老大人知道了,卻是把梅小公子一頓狠打,哎呦,那真是往死裡打,後來要不是梅夫人畢竟心疼,去攔了一攔,我看真能打死。梅小公子是個倔性子,我聽人議論,過後他還是私下裡在問人,不過這回不疑心是梅夫人害死他娘了,就是打聽他娘的一些事——嘿,就跟你這麼問我差不多,哈哈!」

  「你問打聽了些什麼?這我哪裡知道,哦——好像是有一件,就是你先問我的,那小姨娘的來歷,我想起來了,她是梅老大人的同鄉,也是江南那邊的人,家裡出了什麼事吧,才被逼到了京城來的,運氣好,靠上了梅老大人,又生了兒子,一下翻身當了主子。不過我看啊,這兒子,還是從自己肚子裡出來的才靠得住,養別人的,終究也是替別人養。梅夫人對梅小公子,可真是當嫡親的兒子一樣,可到頭來,人心裡還是記掛著親娘,打成那樣也要去打聽。唉,不過話說回來,這也怨不得梅小公子,他親娘死的時候,他五六歲了,已經有記性了,怎麼能不念著呢。」

  ……

  門房的這些嘮叨,很快呈到了朱謹深面前。

  「這個妾室,本身不是暹羅血脈。」

  沐元瑜坐在一旁,點頭表示贊同:「那邊的女子長相異於中原,這個門房見過一回,如果是暹羅人,他不會留不下明確的印象,只說得出美貌這個形容。」

  這也可以解釋為什麼錦衣衛查了兩年多沒查到梅祭酒頭上,從外表看,他家沒有什麼可疑。

  「但這個妾室也不會真是江南人氏,一個弱女子,不會平白跟千萬里外的異邦扯上關係,下人們再以訛傳訛,傳不到這份上。」

  沐元瑜思考著,一定是有什麼,才讓梅小公子認定了這件事,他孺慕生母,才會想法去悄悄學了幾句暹羅語。

  朱謹深道:「不是暹羅血脈才對了。你長於雲南,當知道前朝時餘孽分為兩支,其中一支逃入南疆的事罷?」

  當年那個樂工的後續,他有關注,這事本是他拉著沐元瑜報上去的,皇帝沒有必要隱瞞親兒子,把樂工熬刑不過吐露出來的一點線索告訴了他,他記性好,被關了兩年還記著,所以他此時有此一問。

  沐元瑜回神點頭:「當然。」

  第一代滇寧王鎮守南疆,其中相當重要的一項任務就是追剿這些餘孽,逃入南疆的這支雖是前朝末帝的分支,勢力遠比不上逃入北漠那邊的,但南疆地形特殊,一旦進入深山老林後,很難抓捕,加上當地勢力也雜,餘孽在其間攪風攪雨,剛立國那一段時日,王師損兵折將,打得非常辛苦,直到她父親這一代,才漸漸太平了下來。自她出生以後,南疆沒有再發生過戰事,所以也很少有人再提起那些事。

  沐元瑜想著,簡單把自己所知的情況跟他介紹了一些。

  「百足之蟲,死而不僵。」朱謹深薄唇輕啟,下了定語,「亡了國,舊都呆不住,他們逃入南疆,南疆再呆不住,他們逃去哪裡呢?」

  「——暹羅。」

  這兩個字幾乎是不假思索便說了出來,沐元瑜打小受的是王世子的教育,她熟悉南疆及外邊政區及各藩屬國互相之間的地形及政治關係。

  雲南是彩雲之南,暹羅則在彩雲之南更往南去。雲南距離暹羅的距離,比京城都近。

  餘孽若真把殘餘的勢力搬了過去,以暹羅為據點養精蓄銳以圖捲土重來,從地理位置上是說得通的,也不是很難辦到。

  但在朝廷來說,能控制住南疆本土已經不容易,是往那邊移了幾次民才勉強紮下了根,再外面的藩屬國就實在鞭長莫及了,從人力物力上都辦不到,跟它們的藩屬關係,更多只是名義上,干涉不到別人的內政。

  「南疆這些年太平了,暹羅,恐怕就未必了。」

  朱謹深意味深長地說了這麼一句就住口了,畢竟純是坐在家中的猜測,且猜得太遠,沒有證據支撐的情況下,暫時沒必要發散。

  這證據,就要著落在眼下這樁事上。

  朱謹深把話題收了回去,道:「妾室的死,有疑。」

  梅祭酒對妾室下手時一定非常小心,但他畢竟是個官員,不是專門從事滅口行當的殺手一流,再小心,瞞得過外人,自己家裡的人還是覺出了一點奇怪之處,梅小公子長大了想打聽一下自己生母的時候,就聽說了。

  不過他沒有那麼大的腦洞懷疑自己的父親,而是依常理或者是下人們的胡亂猜測懷疑上了梅夫人。

  畢竟作為一個男人,不喜歡納的小妾了冷落了就是,實在犯不著動手殺她。相比之下,梅夫人就更有動機一點。

  沐元瑜仍舊點頭:「是。」

  這一點疑點不算大,也不算確定,但是與前後串聯起來,夠了。

  朱謹深帶著沐元瑜去見皇帝。

  皇帝今天沒有上朝,兒子大婚,他給自己放了一天假,不處理公務,等著兒子攜新婦來拜。

  新婦走了一會,皇帝正打算撿著難得的空閒歇一歇,老大年紀還不成婚的另一個光棍兒子來了。

  皇帝心裡叫自己不要著急,要緩緩圖之,但才見了一雙璧人,再見這個光棍戳自己面前——哦,不是一個,還是一雙。

  心底到底有那麼點不是滋味。

  不過再瞄一眼沐元瑜,感覺又好了點,他的兒子不過是再等幾年,沐顯道家的這個,可是真慘。

  人最怕是比較,但有時候,比較也不全是壞事。

  皇帝就咳了一聲,坐正了一點:「來朕這裡幹什麼呢?」

  他清楚這個兒子,是不會懂得沒事承歡一下老子的,凡來見,必定是有正事要說。

  他想的沒錯。

  隨著朱謹深的敘述,他的臉色一點點凝重起來。

  「朕知道了。」

  皇帝的下一句就是,「叫郝連英來。」

  **

  錦衣衛出動,不需要鐵證,有時甚至連證據也不需要,這種東西,是把人抓回來拷打一番以後才有的。

  若拷打錯了,大不了放人。

  在郝連英的指揮下,錦衣衛出動了兩路人馬,一路去抓梅小公子,他極好抓,在泰升客棧裡癡癡守候著情人的回信,錦衣衛進去,喊一聲「擒抓盜匪,閒人閃避」,按倒他就帶回來了。

  另一路去追梅祭酒。

  從情理上說,作為一個地道的文官,梅祭酒應該也不難抓。

  雖然他走得有點快,但那麼一家子人,老弱婦孺舉家返鄉,鍋碗瓢盆都收拾上了,一副一去不復返的偌大架勢,目標十分明顯,錦衣衛很容易就打聽到了他沿路的去向。

  但卻沒有能把他帶回來。

  因為梅祭酒出了通州後,走的水路,單獨包了一艘船,一家人都在船上,梅小公子所以被放鬆了看管,正是因為船進了運河,梅祭酒認為他再也沒有辦法鬧出事來了,才不再管他。

  梅家人發現獨苗小公子不見之後,返回來尋他,就在返程的途中,船傾覆在了運河裡。

  除了梅小公子之外,梅家滿門,滅門。

  屍骨無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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