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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官不聊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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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它小說] [溪畔茶]王女韶華(全書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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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12-23 09:00:46 |只看該作者
第140章

  天色漸亮起來,一輪朝陽從地平線上迸出來,照破了天地間淡淡的霧靄。

  這是一個冬日難得的好天氣,很適合出行。

  「沒了?」

  皇帝在這樣一個好天氣裡,接到了這樣一個不好的消息,非常吃驚。

  沐元瑜站在下面,低著頭:「是,父王非常傷心,臣心中擔憂,想回去看一看。」

  她說著,把滇寧王的信呈了上去。

  滇寧王本就是個多疑謹慎的人,自家裡被安了釘子,更加草木皆兵了,給沐元瑜這個親子的信裡都十分中規中矩,確保哪怕被人截去,都不會洩露什麼。

  所以這信可以作為佐證拿給皇帝看,以便更好地說服皇帝。

  汪懷忠傳上來,皇帝一目數行地掃過。

  信裡主要就說了兩件事,一件是柳夫人母子的病亡,一件是對沐元瑜詢問刺客來歷的回應,後一件她先前曾答應過得到雲南的回信後,會告訴給郝連英,現在就便給皇帝看了也是一樣。

  她去信問此事時,尚未審出刺客和二房沐元德間的聯繫,便沒有提,但不知是不是沐元德那個身份,天然就有點原罪的可疑,滇寧王自動把他納入了嫌疑目標查了一圈。

  沐元德的行蹤確有不可告人之處,偶爾會離開任職的衛所,卻不回家,而是往鄰縣去,不知去幹什麼。

  滇寧王的人揪住了這點查下去,結果查出來,他只是在鄰縣置辦了一個院子,養了個外室。

  再往下就沒了,因為這條線沒查出別的來,而此時沐元瑱出了事,滇寧王為此心力交竭,暫時沒有精力再操持下去,只能寄了信來,叫沐元瑜自己在京務必小心,護衛不要離身。

  皇帝捏著箋紙沉思了一會兒。

  單是沐元瑱夭折不算多麼不可思議,此時兩三歲的娃娃原就弱得很,隨便一點頭疼腦熱都能把小命收割了去,有的人家這樣的小娃娃是連族譜都不上的,大一點才會開祠堂記名。

  但柳夫人也同時——

  而且還是誤食毒菇這樣的死因。

  沐元瑜手縮在袖子裡,悄悄掐著掌心。

  她跟朱謹深胡鬧之餘,也沒有耽誤正事,凌晨用過飯那會兒,對此有過進一步的詳細商議,最終決定還是全部照實了說。

  誤食毒菇聽上去有點荒誕,但正因荒誕,才至少顯得她說的是真話,因為如果她要為脫身而編謊,絕不會編出這種話來。

  至於滇寧王那邊是不是顯得可信,就是另一回事了。

  皇帝可能會對此做出很多種懷疑推斷,無論哪一種,最終都只會指向一個結論——南疆的局勢很可能已經陷入了詭譎,那麼,就很需要她這個世子回去,穩定人心。

  「元瑜,你這是父子天倫,朕當然不會阻攔。」

  沉思過後,皇帝歎著氣道,「這真是旦夕禍福——你回去了,好好安慰你父王,不必急著回來。等你父王的病養好了,你再想回來,朕這裡隨時歡迎你。」

  沐元瑜跪下來:「是,多謝皇爺寬宏。臣還有一事想求皇爺,臣在京中,聽說父王病重,心急如焚,昨晚已去找了二殿下,向他相借李老先生陪我一道回去,二殿下已經同意,如今還請皇爺恩准。」

  李百草一直在二皇子府,她要借人,先去跟朱謹深這個主人說一聲是應有之意,如此也算把昨晚夜宿二皇子府的事圓過去了。

  皇帝把箋紙折了起來,示意汪懷忠拿下去還給她,一邊道:「應該的,這是你的孝順處,二郎都答應了,朕自然沒什麼二話。」

  倒是汪懷忠止了步,扭頭道:「皇爺,李百草走了,您的頭疼——」

  「朕這幾日不是都沒有再犯了?」皇帝笑道,「李百草真是妙手神醫。」

  汪懷忠急道:「可萬一——」

  神醫當然是扣在手裡才放心。

  皇帝不以為然:「李百草都說了沒事,況且也把他的手藝教了兩個太醫了,真犯起來,朕有人用。」

  沐元瑜並不知道這事,不過人食五穀雜糧,生個病什麼的再正常不過,皇帝看上去也沒有什麼病容不妥,她就沒有吭聲。

  汪懷忠也不好說什麼了,他更懂皇帝的心思,滇寧王這個當口一定不能有事,已經夠亂了,他再忽然去了,雲南恐怕得成一鍋糊粥了。

  默默把信還給了沐元瑜。

  沐元瑜懸著的一口氣鬆下來,順利告退出去。

  她走了,汪懷忠想了一下,提議道:「皇爺,不如在李百草走之前,叫他進宮來再給皇帝看一看,確定皇爺龍體真的康泰,再放他去診治沐王爺?」

  皇帝想一想,也就無可無不可地同意了:「好罷,那就叫他進來一趟,省得你這老貨不放心。」

  這對汪懷忠來說是褒揚,他賠著笑,忙出去傳話了。

  皇帝說完則又琢磨起了正事:「母子都沒了——?」

  他抬目望向傳話回來的汪懷忠,「你以為如何?」

  「會不會是沐王妃?」汪懷忠把自己的猜測說出來,「老奴剛才聽著,第一個念頭就是這個。」

  將成年的親兒子被逼著躲到了京城來,吃著奶的娃娃卻被滇寧王捧在掌心裡,滇寧王妃若是心中忿恨,對妾室及庶子干了點什麼出來,從邏輯上來說,是挺有可能的。

  「朕也想過,不過若真是如此——」皇帝搖搖頭,「聽說沐元瑱是養在正院的,如果刀氏要下手,不著痕跡的機會多得是,當不至於是這種手段。」

  「那難道真的是意外?」汪懷忠猜著,「其實老奴早已想說,沐王爺那幼子的名字起得也太大了,上頭一個大了十來歲的長兄世子壓著,『瑱』也是他用得的?如今沒這麼大的福分,壓不住這個字,怪不得去了。」

  他這是沒多大根據的無稽之談,但此時人肯信這些,皇帝都不由點了點頭。

  主僕又猜了一回,仍不得其法。

  汪懷忠就勸道:「他們沐家的事,由他們沐家的人鬧去罷,別鬧出大亂子就是了,皇爺已經夠勞神了,很不必再耗一份心力。」

  「嗯,再往後看看罷。」

  皇帝說著話,重新批起奏章來,批過三五份後,李百草來了。

  皇帝免了他的跪,讓他給自己看了看診。

  李百草想著年底就能走了,這回進宮心情就還好,盡職盡責地看過了,道:「皇上現在無礙。」

  汪懷忠敏銳地道:「現在是什麼意思?」

  李百草毫不掩飾地回道:「老頭子的意思,就是皇上如今沒事,可依脈相看,皇上這幾日睡眠都少,要照著這樣一直操勞下去,那將來怎麼樣,老頭子是不好說的。」

  皇帝聽出來了:「你的意思,朕這病不能除根?」

  「能。」李百草爽快道,但不等皇帝緩顏,就接著道,「只要皇上從此修身養性,像尋常百姓家的老爺子一樣,沒事就散散步,遛遛鳥,再配合老頭子教的針灸,慢慢自然就調養過來了。」

  皇帝沉默了。

  即便是天下承平,平的是百姓,不是他這個做皇帝的,他在這個龍座上一天,就歇不下來,他要歇了,那就是怠政,就該著天下的百姓過不成太平日子了。

  汪懷忠從旁問道:「沒有別的法子嗎?」

  李百草笑了笑:「老頭子是大夫,能治病不錯,可也得病家聽醫囑不是?要是不聽,老頭子就是開出一劑仙丹來,也是沒用啊。」

  這個道理連汪懷忠都沒辦法再駁,真的,人家不是治不了,只是也得你配合才行。不配合,那真是神仙下凡都沒用。

  「罷了,這事先不提了。」

  皇帝倒是很快想開,主要他如今確實覺得自己緩解許多,至於將來,再說罷,總得先把眼下的事安排好。

  「朕這裡沒事了,倒是帶你上京的沐世子父親那裡——」

  皇帝就便把滇寧王重病要他去看的事提了提。

  李百草正要直起腰來告退,聞言,愣住了。

  **

  沐元瑜回到沐家老宅的時候,宅裡的護衛們已經以一種行軍般的速度都收拾好了,牽著馬在前院候著,整裝待發。

  她這次回去不比上次,什麼時候回來,還能不能回來都是未知數,她的人馬是都跟她一起回去,至於物件,許多她帶來的床櫃等雖然都是上好的木頭打製,十分貴重,但這回回去是要搶時間,便都丟下不管。

  這些東西也不算浪費,可以留給沐元茂用,她有想過是不是把沐元茂一起帶走,但沐元茂跟她隔了房,本來牽扯不深,這樣一來,反而要讓人多想,他的學業也要中斷,沐元瑜回來想了一路,最終就決定只讓人去給他傳了個話。

  進了家門後,她一邊叫刀三去二皇子府接李百草,一邊緊張地對行裝等進行著最後的檢查。

  刀三去的時間有點長,半個時辰後,才把李百草帶了回來。

  以兩府的距離來說,本不該用這麼長時間。

  此時每一剎那都是生機,沐元瑜也顧不得追問,命令隊伍出發後,在路上才抽出空來問了問。

  李百草這把年紀再是老當益壯,也不能在馬上顛簸了,他在後面獨坐了一輛車,沐元瑜則騎馬在前面,問刀三可是出了什麼意外。

  因為她看李百草來,臉色真是黑得炭一樣,不知誰得罪了這老神醫。

  「沒有,二殿下去了都察院,不在府裡了,不過他府裡的人得了交待,知道我要去請這老爺子,只是他又被皇帝叫去了複診,所以我才等了一等,」刀三解釋道,「把他等回來,他又說忘了給皇帝開一個什麼調養身體的方子,又去寫方子讓人送去宮裡,所以耽擱了一會功夫。」

  聽說不是在二皇子府裡出的事,沐元瑜想一想,也就知道了原因,她腰還酸得厲害,騎馬也不方便,趁便笑道:「知道了,我去跟他聊一聊。」

  此時已經出了城門,她動作有點遲緩地下了馬,上了後面的馬車。

  李百草的臉仍舊黑著。

  沐元瑜在他旁邊坐下,開門見山地道:「老先生可是生氣我說話不算話,說好了今年底放老先生離去,如今又帶累老先生奔波?」

  李百草冷笑了一聲:「不敢。跟世子這樣的貴人比,老頭子不過草芥而已,世子要食言,老頭子又有什麼辦法。」

  果然是為了此事。

  沐元瑜揉了把腰,態度和緩地道:「老先生誤會了。我不是那樣的人,如今請老先生同去,是有不得已之處,老先生不必多問,但等離了這片地界,老先生就可自去。」

  滇寧王的病重只是她的渲染,她實則並不需要帶李百草回去救命,半途上放他走,正好是完成了彼此的承諾。

  當然,如果可能,能哄著送他兩個護衛就更好了。

  這個話她預備留著等真送李百草走的時候再說,她不會勉強李百草扣住他,但能掌握一下神醫的行蹤,以後有需要的時候可以找著人,那也是很好的嘛。

  李百草:「……」

  他每一道皺紋都在往外流淌著的不悅刻薄忽然凝結在了臉上。

  「你不押著我再去雲南,半路上就放我走?」

  沐元瑜點點頭:「是啊,有勞老先生至今,我已經很為感激了,老先生高風亮節,我沒有別的報答處,至少,總是不會對老先生食言的。」

  李百草:「……」

  他的表情重新開始運轉,卻是奇異非常。

  好像悔,悔不出來,好像笑,卻又笑不出來。

  轟咚。

  最終,他倒向後面的廂壁,閉上了眼睛。

  「我不走。」

  沐元瑜:「啊?」

  「我這把年紀了,你還想把我攆到哪裡去。」李百草閉著眼睛,遮住了他的大半情緒,「我看你這個小貴人,倒是比那些大貴人懂些道理,吃你家的飯,老頭子不算膈應。你要不嫌老頭子脾氣壞,這剩不多的幾年命,老頭子就跟你混了罷。」

  ……

  這老先生真是屬驢的不成?

  沐元瑜簡直哭笑不得,她這兩年裡不是沒想過留下李百草,只是他的態度從始至終非常堅決且排斥,她試探過兩三回後就不提了,不想如今要放他走了,他居然又不肯了。

  他忽然要賴下來了。

  「老先生說的哪裡話。」雖然意外,總是件好事,她就好脾氣地應著,「老先生肯留下,我求之不得,豈有嫌棄之理,以後老先生有什麼需要,都只管說,我一定盡力辦到。」

  對她的許諾,李百草不為所動,只是似有若無地哼了一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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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12-23 09:00:59 |只看該作者
第141章

  時間往回撥轉那麼一點。

  李百草剛筆走龍蛇把藥方寫好折起封口,就被刀三拉扯走了,林安知道李百草才從宮裡給皇帝看診回來,聽說這藥方是留給皇帝的,不敢怠慢,也沒多想,送他走後親自揣著到宮門口請見去了。

  皇帝日理萬機,沒有這麼閒,他一個內侍想見就能見,他到的時候,趕巧郝連英和朱瑾淵從通州回來,一個錦衣衛堂官一個皇子,哪個都比他的份量重,他就只好等著。

  好在他宮裡人頭還算熟,朱瑾深如今正式領了差,他也跟著水漲船高了些,便有汪懷忠的徒弟,一個叫小福子的內侍過來,拉他到旁邊茶水房裡喝茶嗑瓜子。

  林安在自家主子面前時常犯蠢,出來了還是很有模樣的,小福子問他來幹什麼,他就只是打哈哈。

  這事關的可是龍體,誰知道皇帝願不願意給別人知道呢,把嘴閉緊一點準沒錯。

  小福子點點頭:「不夠意思,好,你不說,那就只有慢慢等著了,你看看外面——」

  他呶嘴示意著外面廊下那一串等候的官員,「哥哥,別怪弟弟說話直,你看那些大紅袍子玉犀帶,哪個不比你的臉面大?你這傻傻等著,恐怕得等到下晌午去。」

  林安笑道:「等就等吧,我這事不急,就是受累你招待了。」喀嚓喀嚓磕了兩顆瓜子,轉移話題道,「你這瓜子哪來的?焦香焦香,我還沒從外面的鋪子買過這個味。」

  「香吧?」小福子倒也不勉強追問,順著說道,「御廚房孫爺爺的手藝,送給我們汪爺爺磕著玩的,汪爺爺倒也愛,只是這天干物燥,汪爺爺不留神磕多了些,有點上火,剩的就賞給我了。」

  桌子底下燃著火盆,屋角還放著一個茶爐,上面咕嚕咕嚕地燒著茶水,兩個人在溫暖的屋裡又閒扯了幾句,林安不經意地問道:「三殿下來做什麼呢?通州的差事結束了?」

  小福子卻靈醒,立時斜睨他:「不地道,你瞞著我,還想探我的話。」

  林安嘿嘿笑了,想了想,又到底好奇——他家殿下的差事還沒辦完,三殿下跟郝連英一起來了,別是搶先一步了吧?

  他就笑著把袖子裡的信封探出來給小福子看了眼,然後含糊了一下道:「真沒什麼事,我就是來遞個信。」

  小福子聽了伸手要奪:「嘿,你這神神秘秘的,我以為有什麼軍情大事要稟給皇爺呢。只是送個信,你放這裡,還伺候你們殿下去,一會我給你遞進去就是了!」

  「不成不成,我要走了,萬一皇爺有話問我,我怎麼答呢。顯得我也太懶怠了。」林安說著,忙把信封重新揣好。

  這裡面裝的可是藥方,若交給別人傳遞,有壞良心的往裡瞎添一筆,可就把他坑死了,他必須要親手交給皇帝才行。

  這宮裡的事,是一步也錯不得。

  又伸腳踩對面的小福子:「我告訴你了,你也快說說。」

  他問的這樁不是什麼秘密,小福子原在正殿門邊伺候,也知道,就告訴了他:「三殿下運氣不好,這趟回來原是想交差的,不想叫那些牙尖嘴利的御史參了,皇爺正好批到了這份奏章,三殿下一進去,可是撞到槍口上去了。皇帝一開始著惱得厲害,你要早來一步,還能聽見皇爺訓他的動靜呢。」

  林安眼神放光:「參他什麼了?三殿下在京裡的時候名聲都還好著,怎麼現在人出去了,反而挨了彈劾?」

  「那是沒做事,一做事,就出了岔子了。」小福子小聲道,「你看這天氣,你我坐在這裡面烤著火盆暖和著,外面可是滴水成冰。三殿下在通州辦差,求好心切,征發了附近的漁民一起下去撈梅家的死鬼,漁民凍得受不得,說不行了,他還逼著人下去,結果活活凍死了兩個,眼看著快過年了,大節下出這種事,人家裡怎麼想得開?就鬧到城裡來了,御史聞風一聽,可不就參他了。」

  林安抽著冷氣,唏噓道:「凍死了人?怎麼會?三殿下不是這樣酷厲的性子啊。」

  他再盼著朱瑾淵倒霉,但得說句實話,這事不是朱瑾淵的風格,錦衣衛干的還差不多。

  小福子跟他對一眼,懂他的言下之意,含混著道:「是不是,有多大要緊?通州的差事他領著頭,現在出了錯,他洗不清,皇爺不訓他訓誰。」

  確實是這個道理,林安點著頭:「唉,三殿下怎麼不約束一下手底下的人呢。」

  小福子就撇嘴笑了:「以為誰都跟你們殿下似的那麼聰明呢,三殿下頭一回辦差,裡面有些門道摸不清楚,出點岔子,也是難免。」

  這話林安聽得心裡舒服,不過嘴頭上還是謙虛了一下:「我們殿下也就是聽皇爺的吩咐,格外肯用些心罷了。」

  正說著,旁邊的正殿裡傳來一陣動靜,林安顧不得再說話,忙伸出頭去看。

  卻見是朱瑾淵和郝連英走了出來,兩個人的臉色似乎都不怎麼好,在門口等著請見的官員紛紛向朱謹淵見禮之後,朱瑾淵都沒有露出他慣常的笑意。

  看樣子真挨訓了。

  訓得好,哈哈。

  林安甚是幸災樂禍地縮回頭來,不料朱瑾淵已經看見了他,走過來。

  「林安?你在這裡做什麼?」

  林安只好竄出門去行禮:「回三殿下話,奴才等著求見皇爺。」

  朱瑾淵道:「二哥吩咐你來的?難道是他那邊查出了什麼眉目?這可太好了。」

  說著「太好了」,他的眼神卻滿不是這麼回事。

  林安小心地答道:「我們殿下的公務,我一個奴才不清楚。」

  朱瑾淵還要說什麼,郝連英低聲道:「三殿下,不要聊了。」

  朱瑾淵閉了嘴,臉色僵了一下,轉身走了。

  但沒走遠,下去玉階後,就在那一片空闊地上站住了。

  郝連英也沒走,站他旁邊,隔了段距離,看不清二人的表情,但想也知道一定不會美妙。

  林安有點發愣地轉回頭來,以目詢問地望向小福子,小福子也是訝異,道:「等著,我問問去。」

  他年紀不大,個子也矮,靈活地貼著牆邊繞過了等候的臣子們,在門邊守了一會,等到一個出來添茶的內侍,接了他手裡的茶壺,順便問了問。

  「被皇爺罰站在那裡的。說凍死的漁民何其可憐,讓這二位爺也去感受感受這刺骨的冷意。」

  小福子問到之後,回來告訴林安。

  其實罰站倒沒什麼,朱瑾淵這陣子在運河邊上也沒少受凍,但換了地方站在這裡,來往的臣子們全部看在眼裡,這人,可就丟大了。

  林安聽了,很有分寸地又往外欣賞了兩眼,然後在心裡記起來,回去要原模原樣地分享給他家殿下。

  皇帝那邊事還沒完,發作過兒子,跟著就要召臣子處理善後。也是朱瑾淵大意了,漁民確實不是他逼著下水的,出了事,郝連英說去安排,他以為以郝連英的資格經驗,一定能處理好,也就沒多問。

  不想郝連英是按照錦衣衛的路數處理的,錦衣衛逼死兩個漁民,那算事嗎?肯給賠幾兩銀子就是發善心了。這事要是錦衣衛單獨經辦,那翻不起什麼浪來,誰也不會對錦衣衛的操守有過高的幻想,可無奈領頭的是朱瑾淵,那情況就不一樣了。

  朱瑾淵沒想通其中的微妙之處,興頭頭回來,結果倒了霉。

  皇帝那邊一直召見著大臣,林安只有等著,真等到了下晌午。

  還好小福子夠意思,不知從哪尋摸出一盤糕點給他墊了墊。

  林安一邊吃著,一邊感謝他:「今天可多虧你照顧了,哪天閒了,你跟你爺爺告個假,出宮到十王府去找我,我領著你在外面逛一天!」

  小福子笑笑,壓低了聲音:「哥哥說的哪裡話,等到將來,說不定是我求著哥哥多照顧照顧我呢。」

  「嘁,拿我開涮了啊,你有汪爺爺照管著,宮裡一般年紀的,誰比得上你,還用得著別人照顧。」

  小福子沒有再說,只是笑道:「你吃著,我看著外面人少了,替你問問去,皇爺可有空閒了。」

  他出去,一時回來,道:「趕巧汪爺爺看見了我,問我亂張望什麼,我說了,爺爺叫你過去,這會子是個空兒。再遲,又不知有什麼事了。」

  林安忙跳起來,拍著手把糕餅的碎屑拍掉,又整整衣裳,往旁邊正殿裡走。

  進去趴跪著,把原封的藥方交上去。

  汪懷忠聽說是李百草留下來的,挺高興地接了,走到龍案旁彎著腰呈給皇帝,又勸道:「皇爺息怒,天大的事,比不過您的龍體。李百草臨走前還說皇爺不能太過勞神,這大夫的話,您還是應當聽一聽。」

  皇帝臉色仍是不好,拆了信封來看。

  汪懷忠還詢問道:「要不要把太醫院的醫正叫過來,或是再多叫幾個太醫來,一起斟酌參照著?可惜李百草走了,不然,他本人來用藥是最好了——皇爺?」

  他止住了話頭,因為忽然發現了皇帝的臉色不對。

  原來只是不好而已,像飄了一小塊烏雲,現在這塊烏雲扯絮般揉捏匯總擴大起來,而且非常之烏,那黑的,彷彿下一刻就會辟里啪啦地降下雷霆暴雨。

  「把朱謹深,給朕叫來。」

  皇帝緩慢地,幾乎是一字一頓地擠出了這八個字。

  「……是。」

  汪懷忠都呆愣了,不懂李百草上個藥方,怎麼會讓皇帝對二殿下動了這麼大的怒氣,但他沒有耽誤事,儘管一頭霧水,還是及時地應下了,轉了身要出去。

  皇帝的話還沒說完,還有第二個命令,「叫郝連英帶人,去——」

  汪懷忠忙轉回身,等了一會,卻又沒等到皇帝的下文。

  他小心地問道:「皇爺,叫郝連英去幹什麼?」

  皇帝的手掌用力地按在信封上,深深吸了一口氣,將信封揉皺:「沒什麼。」

  汪懷忠試探著道:「那老奴就先請二殿下過來?」

  皇帝閉著眼點了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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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2章

  中極殿前的廣場。

  陽光無遮無擋地灑落整片廣場,看上去暖洋洋的,但真在當中站一刻才知道,這麼死板板地挺著,寒意從腳底直竄而上,不消盞茶的功夫,人就凍得冰坨子一般。

  簡直恨不得把頭頂上那顆太陽拽下來揣懷裡捂著。

  而隨著時間推移,身上那層聊可安慰的金燦陽光都漸漸淡了,日頭一點點往西墜,朱瑾淵使勁地拿眼角去瞄著,也止不住它的墜勢。

  「我們還得站多久?」他忍不住低聲問旁邊的郝連英。

  郝連英對時間更有概念一些,根據日頭推算了一下,回道:「快了,還有一刻鐘罷。」

  「還有這麼久!」朱瑾淵脫口就道。

  「殿下再忍一忍罷,此事都怪我處置不當。」

  已經這樣了,朱瑾淵倒不至於再起內訌怪他,再說他也有點委屈:「又不是沒賠錢,皇爺還非罰我們站足一個時辰。」

  郝連英的拳頭在袖子裡握著,他做到這個位置上,也很少再吃這樣的苦頭並丟這樣大的人了,錦衣衛在皇帝的壓制下,已經是歷代之中最低調了,然而這都還不夠——

  他並不是怕受罰,錦衣衛本就是皇家鷹犬,被主子熬練,那是應分之事,可是這其下所蘊含的意義令他不得不警覺,不過兩個漁民而已,就要當成一樁大事,讓他這個錦衣衛指揮使站在這裡現眼,下一步,錦衣衛的權限會不會再被進一步縮減?

  也許是他多想了,皇帝並沒有這個意思,可近來接二連三的不順,實在令他不得不多疑多思起來——

  「二哥出來了。」

  身側朱瑾淵的聲音忽然喪氣起來,又帶著點好奇,「他怎麼這麼快就出來了?」

  郝連英聞言若有所思地轉頭瞥了他一眼,他倚仗獨特優勢,對諸皇子原就有超出諸臣工的瞭解,這陣子再切身跟朱瑾淵共事一段下來,心裡更有了數。

  這位三皇子,還是肯放手讓他去施為的,只是若論出身,他未免遜色了一截,但也正因為此,才有他效力的地方。

  譬如剛才被叫過來,才進殿又忽然出來正迎面向他們走過來的二殿下,孤樹一般,傲然地只向無垠天空中長去,連個多餘的枝丫都吝於生出,這樣的人,要靠上他就難得多了,他似乎也根本不需要人投靠。

  有朝一日,若登大位的是他,恐怕比當今還要難打交道。

  郝連英這麼思索的一會功夫,朱謹深已經走到了近前。

  朱瑾淵很緊張,緊緊地盯著朱謹深那張削薄的嘴唇,恐怕他吐出什麼難以消受的嘲笑言辭來——

  朱謹深一個字也沒說,只是突然矮了一截。

  他跪下了。

  朱瑾淵:「……!」

  他眼珠子都瞪得突出來了,什麼情況?

  「二哥,你、你差事也出岔子了?」

  他驚訝過頭,連含蓄一下都忘了,直通通問了出來。

  朱謹深眼睫下垂,沒有理他。

  朱瑾淵一瞬間又驚又喜又納悶,心情複雜得不得了。

  看這樣子,肯定是犯錯了,而且犯的錯比他還大!

  不然以朱謹深的病秧子根底,皇帝以往對付他都是關,還沒有敢在這種天氣把他罰出來跪過。

  可是為什麼啊?漁民下水撈屍有風險,他在都察院翻個檔案也能翻死人不成?

  「二哥,到底怎麼了?」他忍不住連著追問,不惜還把自己拉出來做例子,「二哥不必羞愧不言,你看,我一般也是犯了錯才站在這裡的。」

  朱謹深沒抬頭,不過總算給了他一句:「你幹什麼了?」

  為了得到答案,朱瑾淵老實把自己出的岔子交代了。

  朱謹深聽了,淡淡道:「撈不上來就撈不上來罷了,原就是大海撈針的事,何必逼了人家的性命。罰你站一個時辰,算是輕了。」

  他是兄長,拿這帶著教訓的口氣說話是應當,但朱瑾淵聽得心塞,又不服:「我也是為了皇爺吩咐的差事才如此。二哥說的輕巧,難道二哥那邊查出了什麼不成?」

  自己也被罰出來了,有什麼臉說他!

  「嗯。」

  朱瑾淵一愣,旋即就是滿滿的不信——一定是朱謹深要面子跟他嘴硬,真查出來,怎麼會跟他一起在這受罪,罰的還比他重!

  朱瑾淵很有優越感地斜眼瞄著朱謹深的頭頂,忽然都不覺得被罰在這裡丟人了,起碼他還站著。

  他懷著這優越感挨過了最後的一刻鐘,挪動著站木了的腿去中極殿裡跟皇帝告退,順帶紮了朱謹深一針:「皇爺,兒臣都知錯了,下回辦差一定謹慎行事。只是不知,為什麼二哥也受了罰跪在外面?兒臣聽二哥言道,他的差事是做好了的,比兒臣可強多了。既如此,求皇爺恕了二哥,兒臣凍一個時辰沒事,二哥可不一定挨得住。」

  朱瑾淵只是不信朱謹深真的從那堆陳年故紙堆裡翻出了什麼,所以有意反著說,指望著把皇帝的火拱得再旺一旺。

  皇帝執筆的手頓了一頓:「你退下吧。」

  卻是一個字也沒有解釋,但冰冷的臉色充分說明了他的情緒,朱瑾淵不敢糾纏,只好默默去了。

  待他出去了,汪懷忠勸道:「皇爺,剛才二殿下一進來,您就把他罰出去了,都沒問上一句話。都察院那邊的事要緊,三殿下既說二殿下查出了端倪,您不如先把二殿下叫進來問問,過後怎麼樣,您再聖裁。」

  皇帝沒有說話,只是放下了筆。

  這就至少是不反對了,汪懷忠慣會看他臉色,忙飛快出去了。

  朱謹深重新進來時,大殿裡的內侍宮女則全被清了場,包括汪懷忠在內。

  朱紅門扇關起,金碧輝煌的大殿裡只剩下了父子二人。

  「你什麼時候知道的?」

  皇帝沒頭沒尾地問了一句。

  朱謹深沉默片刻,他第一次才進殿時,一個字沒來得及說,就被皇帝一句「滾出去跪著!」攆出去了,什麼提示都沒得著,並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挨這個罰。

  但能引得皇帝對他如此震怒,似乎,也是不需要什麼明示了。

  他身上沒有別的不妥牽扯,只能是因為沐元瑜。

  而他在外面時問過朱瑾淵,他那邊白白凍死兩個漁民,卻沒查出什麼有效的信息來,所以才被罰站。那麼這底就不是從他那邊漏的。

  也就是說,跟梅家案無關,這問題,純在於沐元瑜自己身上。她身上有什麼問題,他是最清楚不過了。

  「今年秋獵過後。」他思緒飛轉著,片刻後坦白出了這一句。

  「你果然是知道的。」皇帝冷笑了,像頭一回認識這個兒子一般,用全然打量陌生人的目光打量著他。

  「你真是長大了,朕是再也管不動你,只有你把朕瞞在鼓裡的份——朕前陣子問你,你還編出那種瞎話騙朕!」

  皇帝說著話,怒極攻心,抬手拿起一方青玉鎮紙砸下去,朱謹深沒躲,鎮紙砸到他額頭上,旋即摔落到金磚上,發出啪一聲脆響,裂成了兩截。

  朱謹深面上,一條細細的血線順著他的額角流了下來。

  皇帝不為所動,冷冷地跟著道:「沐家那丫頭,怎麼迷的你心竅?這樣族誅的事你都能替她瞞下來?」

  他從來只以為這個兒子性子孤拐,跟一般孩子不一樣,但沒覺得他有別的問題,對這個兒子在智力及政治上漸漸展露的天分,他自得地乃至有一點驚喜。

  但打臉來得如此之快之猛,他在問出那一句的時候,甚而有最後的一點幻想,李百草一介草民,片面之詞未必可靠,也許只是他胡說。

  雖然他更多地清楚,李百草沒有失心瘋,他就是跟沐元瑜有仇要扣她鍋,也不會說性別這種一驗就明的事。

  朱謹深心中一動,他被砸的那一瞬間整個腦袋都暈眩了一下,但這股暈眩過後,隨之而來的疼痛反而令他更加清醒起來。

  皇帝這句話的重心所在,居然不是沐元瑜的女子身份,而是他的隱瞞?

  他由著血流下來,緩緩道:「皇爺明鑒,並非她做了什麼,是兒臣自己,情不自禁。」

  這一下暈眩的變成了皇帝。

  他憤怒地試圖從桌案上再找個什麼東西摔下去,手抖著一時居然找不出來,奏章和筆輕飄飄的扔了也不解氣,合適的只有手邊的玉璽。

  總不能把玉璽扔了。

  他只能用力拍了一下龍案:「你——太讓朕失望了!」

  朱謹深犯別的過錯,他都能恕,但沐氏以女充子,他知道了兩三個月之久,居然一語不發,還扯謊替她遮掩,這種色令智昏的行徑,是真正令他盛怒的緣由所在。

  「朕給你最後一次機會,太陽還沒有落山,沐元瑜沒有走遠,你帶人去,把她抓回來,朕就恕了你。」

  皇帝拍案過後,拿發麻的手掌按著額角,道。

  朱謹深微怔了一下——他以為既然東窗事發,皇帝應當已經派人去追沐元瑜了,不想還沒有。

  他沒有怎麼思索,直接就道:「兒臣有事要稟,請皇爺聽過後,再行決定。」

  皇帝冷漠地望了他一眼。

  這個兒子接下來不管是狡辯也好,還是哀求也好,他都沒有興趣要聽了。

  他是真的失望之極。

  一個女人——不管這個女人有多麼特別,朱謹深能被迷得忘了大局,他就不是一個合格的繼承人。

  這一票,足夠將他徹底否決,遠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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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12-23 09:01:26 |只看該作者
第143章

  皇帝說是沒有興趣再聽朱謹深說什麼,但朱謹深開口的第一句話,就令他不得不抬起了頭。

  「兒臣查都察院檔,十七年前,梅祭酒上任左僉都御史不久,接民女攔街告狀,告江南吳縣縣令柳長輝為官貪酷,強佔民財,致使該民女親人傷病而亡,本人流離失所。梅祭酒接下了狀紙,立案後遣人取證,查實民女所告無誤,遂判柳長輝去職流放雲南府。」

  皇帝皺了皺眉,柳?雲南?

  「經兒臣與沐元瑜核實,這個柳長輝,就是沐王爺妾柳夫人之父。」朱謹深也皺了下眉,他傷處血流的速度緩了,但血珠慢慢滾過頰邊,有點癢,也不便伸手去抹,只得忍了。

  「而兒臣找到梅祭酒舊居的鄰人,詢問過後得知,梅祭酒故妾的來歷,與這個告狀的民女很為相似,應當就是同一人。」

  梅祭酒調職國子監後搬過一次家,他的新鄰居說不清楚他妾的來歷,但這世上凡走過必留下痕跡,朱謹深在感覺到梅祭酒和柳夫人的聯繫後,就私下遣人詢問到了梅祭酒的舊居,往他的老鄰居那裡進一步打聽,以更多地確定此事的細節,結果就打聽出了這一樁。

  故妾跟柳長輝之間的一條線也出來了,這其實是一出賊喊捉賊,被告的有問題,告狀的一般是同黨,串通著演了一出雙簧,故妾當時應當是已經勾引上了梅祭酒,所以能如願將柳長輝弄去雲南。至此,柳長輝是餘孽一黨已是確鑿。

  所以朱謹深才當機立斷地叫沐元瑜走。

  皇帝揉著額角,他今天連著被兩個兒子氣,頭疼病雖還未犯,但腦袋裡隱隱地已有些不舒服,此時接受到如此複雜的信息,他知道事關重大,但自己要凝神思索很費勁,覺得腦子不太夠用。

  好在朱謹深沒停,他見皇帝不說話,就由著自己的一條思路繼續下去,將目前所知的所有訊息順著分析了一遍。

  皇帝努力想漠然著臉,但他一直本就不太放心的異姓王府裡居然還摻進了餘孽的身影,這令他實在無法鎮定,眼神專注地不斷閃爍著。

  不想聽這忤逆兒子說話的心思不覺先拋去了一邊。

  候到他說完,皇帝的肩膀方微微鬆弛下來,向後靠在了寶座裡,冷道:「那份案檔呢?」

  「在兒臣府中,可命人取來。」

  「難為你,」皇帝扯著嘴角笑了笑,「還留著,沒丟到火盆裡燒了。」

  朱謹深低著頭道:「兒臣分得清輕重,從未有過如此打算。」

  「你居然還有臉跟朕說這種話。」皇帝氣又上來了,極盡嘲諷地道,「朕從沒想到,你有一天居然能長成個愛美人不愛江山的風流種子,朕從前還以為你沒開竅,真是小瞧了你。」

  朱謹深只是不語。

  皇帝看他這樣更來氣,好像一拳打到棉花裡——況且,難道他還真的默認了自己就是為女色所迷不成?!

  喝道:「所以,你是要跟朕說,你明知沐元瑜身上擔的事更大,你還是欺騙了你老子,在這關節上將她放走了?」

  他連「你老子」這種民間俗語都出來了,可見真是氣得很了。

  朱謹深維持著明晰的聲音道:「不全是。沐氏內部生亂,主事的沐王爺年事已高,受了打擊病臥在床,於朝廷大局上來說,沐元瑜也是必須要回去的。」

  皇帝冷笑:「沐顯道蠢笨如豬,枕邊臥了一條美女蛇十來年之久才醒過神來,他到底是為人蒙騙,還是自己就跟餘孽勾結在了一起,你就能肯定了?」

  「他若與餘孽勾結,沐元瑱就不會死得如此湊巧了。」

  是的,柳夫人母子死在這個時候,是暴露也是證明。

  皇帝不為所動:「你不需替沐元瑜狡辯,沐家再凋零,也不至於只能靠她一個西貝貨支撐。沐顯道這王位,原就得來不正,如今朕命他物歸原主,既解了沐氏的危局,又合了道理。」

  「皇爺是說沐家的二老爺?」朱謹深淡淡道,「皇爺認為沐王爺蠢,但年齒長於他,排行高於他卻未爭贏他的二老爺又算什麼?沐王爺家中有兩大隱患,一是柳夫人,二是沐元瑜,皇爺遠隔萬里,不知是情理之中,沐二老爺近在咫尺,若能探知其中任何一點,都足以立下功勞,奪回王位,但他卻也是毫無建樹。如此無能之輩,皇爺放心將王位賜予,令他應付接下來的亂局嗎?」

  「更何況,當日刺殺沐元瑜的那個刺客,可是與二老爺的長子扯上了關係,皇爺認為沐王爺可能不清白,二老爺府上就一定沒有問題嗎?」

  朱謹深說著話,控制著自己的眼神不要再往下望,他的血滴到了前襟上,把他的衣裳污紅了一片,他十分不舒服。

  皇帝的目光倒是在其上凝結了一瞬,才道:「沐顯意要爭王位,尋不到機會對弟弟下手,所以轉而謀取下一代。朕如今直接成全了他,他還能有什麼問題?」

  「皇爺不要忘了,沐元瑜遇刺的當時,沐元瑱還活著,只殺沐元瑜,沐二老爺並不能得到想要的利益。這份利益會落到誰手裡,幕後兇手才最有可能是誰,請皇爺明鑒。」

  皇帝怔了一下——朱謹深是一直在查此事,所以他的思路快而清晰,皇帝則是初初聽聞,他又還有許多別的朝務勞心,想起來就難免有疏漏之處。

  「你的意思,懷疑刺客吐露的不是實話?」

  「兒臣原來沒有覺得,但如今看,很有可能。」朱謹深筆直地站著,「皇爺還記得那刺客的藏身之所在哪裡嗎?——國子監。」

  好巧不巧地,是梅祭酒的地盤。

  梅祭酒相當於一個重要的據點,餘孽在京城中的活動範圍繞來繞去,都沒有繞出他去,如果這個刺客不是沐氏二房,而來自於餘孽,或者更糟的是二者合一,不是沒有道理,刺客如果露餡被查,亮明身份去向梅祭酒求助,梅祭酒有把柄被人捏著,不敢不幫他,而有梅祭酒的幫助,刺客等於多了一重保障,當然,最後這層保障沒來得及用上,是另一回事了。

  而,如果是這樣,沐元瑜就更必須回雲南去。

  因為這意味著餘孽比他們以為的更為猖狂。

  「要穩定雲南局勢,現階段裡,沒有比沐元瑜更好的人選,她一身繫沐刀兩家血脈,如果皇爺心下氣憤,執意要下旨更換滇寧王的爵位,兒臣不能阻攔。但請皇爺想一想,刀家可會心服?必定要鬧起來,屆時外患未平,內憂又起,雲南,從此就亂了。」

  皇帝冷臉:「——如此,倒全是你的理了,依你這麼說,朕還得誇一誇你瞞得朕好才是了?」

  「兒臣不敢。」

  說了這乾巴巴的四個字,朱謹深就又沒話了,他頎長的身軀孤立在大殿之中,氣息孤寂,然而無畏。

  他沒有求饒,求饒沒有用,他與皇帝這樣的身份,難道會因為底下人哭兩聲求兩聲就讓步改變原有的意志嗎?他已經說了所有他能說的,盡最大努力替沐元瑜爭取她的生機,餘下的,就只能看皇帝的決定再行進一步應變了。

  「所以,你是打算將沐家那丫頭送走,再將此事告訴朕?」皇帝緩緩道。

  朱謹深默然點頭。

  「你認為那時候,朕就不會懷疑你嗎?」

  朱謹深又是一句乾巴巴地:「兒臣不敢。」

  但皇帝對他也沒有更多指望,點頭:「好,你還知道,你不能仗著這一兩分聰明,就將朕當作傻子擺弄。那麼,你是預備好代人受過了?」

  朱謹深道:「是。」

  「你知道這一點,朕也知道,沐家那丫頭,恐怕也不會不知道,」皇帝嘴唇輕啟,問道,「但她還是跑了,留你在這裡,背著欺君的罪名,是也不是?這樣的女子,值得你為她犧牲至此?」

  這兩個問題,一個比一個誅心,但皇帝心情複雜地發現,朱謹深連眼神都不曾變動一下。

  「是我叫她走的,不然,她不會知道自己有危險。」朱謹深道,「我做的決定,本來就該我自己負責,與她沒有什麼關係。」

  皇帝沉默了片刻,提起筆來,扯過一張明黃綾絹,唰唰寫下一篇字,叫朱謹深:「你上來。」

  朱謹深依言上了金階,走到了龍案前。

  皇帝將那張聖旨倒轉過去,示意他看:「如此,你還是覺得自己負責,無怨無悔嗎?」

  朱謹深的瞳孔終於緊縮了一下——皇二子深欺君罔上,罪其甚之,今貶為庶民,發往鳳陽府圈押。

  這不是正式的聖旨,一般聖旨並不由皇帝親筆書寫,而由內閣根據皇帝的意思擬定,皇帝書下的這一份,只是個粗淺的意思,但這意思,已足夠明白了。

  朱謹深輕輕吐出一口氣來:「——兒臣只有一事,請求皇爺。」

  皇帝道:「朕再與你說一遍,你現在去把沐元瑜抓回來,朕可以收回這道旨意。」

  朱謹深只是道:「兒臣欺瞞皇爺,遭此貶罰,並無怨言。只是請皇爺允准兒臣圈押鳳陽之前,先往雲南,盡一份餘力,協助沐元瑜查出餘孽在暹羅及南疆的勢力,一網打盡。兒臣既已為庶人,身在何方,不再是要緊之事了。」

  皇帝的嘴角抽搐了一下:「——好,好!」他好像也不知該說什麼了,指了龍案上的玉璽道,「既然如此,你用印罷!」

  這份聖旨雖然不是正式用詞,但皇帝一言九鼎,一字千鈞,蓋上了玉璽,哪怕只是張胡亂塗寫的廢紙,那也與聖旨的效力等同了。

  朱謹深沒什麼猶豫地,抬手就依令去拿玉璽。

  鮮紅的硃砂,如他額角凝結的鮮血,往明黃綾絹的一角上落去。

  ——落了個空。

  皇帝劈手奪過了綾絹。

  「你跟朕說實話,」皇帝這一句陡然間心平氣和,目光深沉,「你是當真無悔,還是認為朕只是嚇唬你,不會真的如此做?」

  朱謹深雙手平穩地放回了玉璽,道:「兼而有之。」

  他在皇帝不滿的眼神中,總算補充了一句,「後者居多。」

  「倘若弄假成真呢?」

  朱謹深露出了一點笑意,那笑意淺,但並不淡,其中蘊含著不容錯辨的野心與篤定:「兒臣去往雲南,取沐氏而代之,大約還不是樁難事。」

  皇帝:「……」

  他道:「——你這種話跟沐家丫頭說過嗎?」

  剛才還深情款款,轉眼就要佔人家的家業?雖然從他的角度實在是——無法反對,但這個兒子到底是什麼腦回路?!

  朱謹深道:「沒有。不過沐王爺已經無後,他這一支想要延續下去,只有沐元瑜招婿,兒臣不會讓她有第二個選擇——」

  皇帝一口氣險些上不來:「你要給她當上門女婿去?!」

  朱謹深道:「不過名分而已,她笨得很,總是聽我的。」

  皇帝這口氣真要倒過去了——不過名分而已,而已!這逆子是不在乎,他這個做老子的丟不起這個人!

  「你給我出去,朕現在看見你全身都疼,」皇帝受不了地道,「你老實滾回你府裡呆著,等朕冷靜下來,再處置你!」

  朱謹深從善如流地頂著一頭血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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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話要說:

  關於李百草的人設。

  首先,最重要的一個問題,就是有些小天使認為世子對他有過救命之恩這件事,那麼來回想一下當初是怎麼遇到的。他採藥,刀大舅把他抓了去,叫他給刀土司看病,他看不了不肯看,刀大舅就要把他綁起來燒死。這妥妥的是醫鬧沒問題吧?請大家代入李百草的立場想一想——因為救不了一個必死的人,就要得到被燒死的待遇,這種事情合理嗎?大家如果是大夫,遇到這種事是不是只會覺得心裡日了狗?世子是刀家親戚,出來救他,只能算是這一家子出了一個不粗暴的正常人,這種情況下談救命之恩談感激,是很難存在的。

  其次,世子救他是不求回報嗎?不,是要的,要帶他去看朱二,朱二是他更不喜歡的更高一級的權貴。他不喜歡也很正常,你看,刀大舅抬手就要燒死他,世子抓住他他就跑不了,他遇上權貴,所能做的自主權很少,他的醫術再厲害,事實上是這個階級社會的底層,只是個小人物。他喜歡在鄉野中給平民百姓看病,因為他面對百姓自由度高,不是單純因為他醫者慈心,這樣的話他也不該討厭權貴,躲著權貴走,權貴的命也是命不是。

  我知道大家眼裡世子十分清純不做作,幹啥啥好,說啥啥甜,但是在李百草眼裡,她跟那些妖艷權貴是一掛的,世子確實也有她權貴的一面。

  然後,仍舊請大家站在李百草的立場想一想,他是大夫不錯,但他是不是就必須救治所有人?不是,他在大夫這個身份之前,是人,他有權利有自己的意願。他跟世子談了條件達成妥協,上京去救朱二,但這本身是一種被脅迫,是違背他意願的。

  他盡心盡力救朱二,不是他對朱二有什麼感情,只是想趕緊把他治好,然後早點走人。而在這時候,他其實可以有另一種選擇,就是為了脫身,能治也說不能治,但他沒有,這是我說他在醫術上有堅持的原因。

  他看見朱二暗戀世子不說,知道朱二跟世子那啥也不說,他把自己的嘴閉得很好,什麼閒事都不管,我前面寫這些,不是為了體現他的萌,而是他不願牽扯進這些貴人的事情裡,他盡量遠離,以便能走得順利,他的目標從始至終非常明確並堅定。

  但眼看時限要到了,皇帝有了毛病,把他找進了宮裡,他這時候已經很不高興,因為皇帝是天底下最大的貴人,是他最無力反抗的那一個,他去給皇帝看病的時候都臭著臉,因為不願意,他怕被扣下來,但他仍然沒有說不能治——這是他作為一個大夫的驕傲,能就是能,不能就是不能,他不會在醫術上玩假的。

  他不安且不高興,所以回來就找了朱二要保證,朱二也給他了。

  但很快事情就變了卦,皇帝跟他說,滇寧王出了事,叫他再到雲南去。

  ……

  他就炸啦。

  世子的舅舅差點燒死他,世子把他從雲南折騰到京城來,現在又要把他折騰回去,他是邊緣的小人物,他不知道中間有多少事,他只能看見,這麼沒完沒了,而他所要的自由遙遙無期。(對了,有說一個月到雲南不算違約的事,在李百草的立場,他不知道到中途或者到雲南他能走,按皇帝告訴他的,滇寧王又重病了,治一個朱二用兩年,再治一個病老頭要多久?)

  他就把世子抖落出來了,世子的秘密也不是主動告訴他的,是他憑自己本事看出來的,他憑本事抓到手裡的把柄,他為什麼不能用呢?

  至於說世子一家都會因此倒大霉會死多少人什麼的,說實話,這不是李百草考慮的問題,世子在他眼裡就是個權貴,而李百草是個平民百姓,一個平民百姓要狀告一個權貴,還會考慮這個權貴身邊家人啦護衛啦侍女等等的安全?真不會的,他想不了這麼多。大家認為他應該怎樣怎樣,是以平等的身份想他,而實際上他跟世子存在著巨大的身份鴻溝。

  李百草本來就不是一個正常的惜命的做事周全的大夫,他從出場開始,就有他很軸的一面了,他覺得刀土司沒救,就不肯給他看,他要是裝裝樣子,或者盡盡人事,不一定會把刀大舅惹到那麼毛,但他不幹;他當面把世子的秘密說出來,拿自己的命跟她談條件,這些都不是一個正常大夫會有的表現。

  他是很拽沒有錯的,我一直都有點他脾氣壞,但是大家可能都認成了萌點。他的拽建立在兩個前提上,一個,是他自身技藝幾乎登峰造極的自傲,一個,是他這把年紀,像他自己說的,沒幾年好活了,他不怕死。

  朱二的懟有分寸,他的沒有,他面對他討厭的權貴就一個信條——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懼之?

  所以他對誰都敢擺臭臉。

  我不會洗白李百草,沒有必要,不管好壞,他就是這個人設。我解釋這麼多的,也就是他的人設,他做出這一舉動在邏輯上的合理性,至於人品醫德,我不評價,如文中所示,大家自由心證。

  對了,沒有跟李百草提前溝通,是因為世子跟朱二商量的時候,還沒有要帶李百草走,滇寧王不是真的重病,只是她渲染的,朱二叫她提一筆李百草,只是為了增加可信度,如果皇帝覺得沒必要讓李百草去,那李百草跟這件事就毫無關係,世子從宮裡回來,確定要帶李百草去,才讓人去接了李百草,但是很巧,皇帝因為要放李百草走,走之前讓他來給自己複診了一下,先告訴了他。這所有事都發生在一個早上,時間軸上是非常緊湊的。

  (說李百草憑借別人主觀一句話就聽信了,因為這個說話的人是皇帝,是天底下最一言九鼎的人,一句話能把李百草壓死的人,他說的話,李百草不信才奇怪。而且正因為還差一個月他就可以自由了,這個時候他覺得被反悔了,反應才會特別大)

  李百草跟世子沒有相處好幾年,別忘了,他兩年都是關在二皇子府裡的。他也不是關在府裡和人聯絡感情,絕大部分時間是要想治療方案的。

  我有參考前兩章評論裡說李百草只爆朱二可以選妃的事,但這麼做會產生另一個不合理性,就是當初押著他到京城的是世子,現在爹生病導致他不能脫身的還是世子,他賣朱二,目標就歪了,因為在他所知道的訊息裡,這件事和朱二無關。他的報復很準確的就是衝著世子去的,所以他說了世子的女兒身,但是沒有說她跟朱二的事,當然,皇帝立刻聯想到這兩個人關係不單純,那是他控制不了的。

  林安送藥方進宮的事,我有寫,是李百草才從宮裡回來,這種連貫性上他給皇帝開藥方是合理的,不會讓人產生多餘的疑慮,而他留下的藥方是封好了口的,林安作為一個小太監,他把皇帝的藥方拆開了看——?這樣幹才挺敏感的吧。

  當時朱謹深已經走了,他把藥方留到晚上給朱謹深過目?我也不覺得有這個必要,李百草是直接和皇帝產生了聯繫,林安立刻送去給皇帝,中間不假任何人之手,我覺得是合理的。他是可以見皇帝的,因為朱二從前多病,我從前有寫過他到宮裡向皇帝要藥,只是他位份不夠,所以如果有大臣的話,他會排在大臣的後面。

  我覺得我跟大家的矛盾點在於,大家都是站在主角世子的角度上考慮問題,而我要寫李百草,那麼我就要站在他的立場上。

  再然後,有個小天使說大家可能把文想像得歡樂了一點兒,這其實是沒錯的哈,就是歡樂,世子掉馬辣麼大個虐點我沒有虐得下去,半途而廢,現在想想我都還有點遺憾,後面更虐不下去了。(還有一個小天使說感覺我有一段要崩了,但又沒崩成,應該就是這裡了,哈哈我從這裡就開始卡得飛起了,真是把吃奶的力氣都拿出來往回圓了。)

  最後,對於李百草發現以後沒有及時提醒世子這一點,我當時的設想是李百草就想等死算了,而且他也有點說不出口。但經過評論的提醒,確實是他提醒世子跑更好一點,符合他直且軸的個性,我會回去修改一下,謝謝大家的意見,(*  ̄3)(ε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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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4章

  沐元瑜將護衛與丫頭們化整為零,日夜不停四散奔逃。

  她自己隨身只帶了刀三和鳴琴兩個人,除了最好攜帶的銀票細軟外,能丟的全丟了,還生平第一次穿上了女裝。

  這個當口,皇帝就是龍顏大怒要抓她回去,也不會敢將她的女子身份公佈給下面每一個負責抓捕的人,她直接大喇喇以本來性別現身,是置之死地而後生。

  累極了在一個小樹林停下修整的時候,她啃著乾糧,鳴琴抓緊時間替她把在風中吹亂的髮髻重新梳好。

  冬日蕭瑟,這片樹林的葉子全掉光了,沐元瑜坐在一棵光禿禿的樹下,一邊啃著乾糧,含糊催道:「別弄了,隨它去罷,一會上了馬,吹一陣又亂了。你還是快吃點東西墊墊肚子。」

  鳴琴哄道:「世子別急,我不餓,馬上就好了。」

  她巧手翻飛,硬是給沐元瑜梳了個垂掛髻,別上她自己用的最喜歡的兩朵珠花,又退後一點端詳了一下,才滿意地點點頭,走到旁邊拿乾糧去了。

  沐元瑜無奈地由她擺弄完,這不是頭一回了,打她做出換上女裝的決定起,鳴琴就兩眼放光,恨不得不顧逃命路上的緊迫,拉她去量身定做上幾十件華美霓裳,把她由頭到腳打扮起來才好。

  在她堅決拒絕後,才遺憾地只是找個成衣鋪子隨便買了幾身。

  她倒也理解鳴琴的心情,明明服侍的是個姑娘,卻從沒在她身上有過正經的用武之地,這一下雖然時機不那麼適合,但鳴琴也是控制不住地要打扮她。

  不能理解的是刀三。

  他不知道裡頭的那麼多事,只知是沐元瑜惹怒了皇帝,所以才要喬裝加緊跑路。

  他坐在對面樹下,見到鳴琴煞有其事地折騰,忍不住一眼接一眼地瞄過來。總算候到鳴琴折騰完,走到他旁邊去拿饅頭,他就咧嘴道:「姐姐,你想什麼呢?不會真把世子當成姑娘了吧?看你弄來弄去的,好像真有那麼回事似的。」

  鳴琴其實餓了,沒有理他,從燃燒著的火堆上取下一個烤得熱乎乎的饅頭,埋頭吃起來。

  刀三把水囊遞過去,又忍不住去瞄沐元瑜:「別說哈,你這手藝還真不錯,真把世子打扮得跟個丫頭似的,等我們回去了,王爺說不定都認不出來。」

  沐元瑜摸摸頭上的珠花,有點遺憾,朱謹深開玩笑地跟她提過一回女裝,可惜都沒叫他見過。

  她想了想,問刀三:「刀三哥,我穿這樣好看嗎?」

  問鳴琴是沒用的,丫頭們嘴都太甜,能把她誇成西施貂蟬再世,她自己投宿客棧時對著鏡子照過,一則是那鏡子模糊,二則她自己可能也當局者迷,看不出個所以然來,一樣沒底,問不知情的刀三還靠譜點。

  「……」刀三牙疼似的皺著臉,道,「好、好看。」

  沐元瑜狐疑地望著他,這個表情,也太言不由衷了吧?

  「刀三哥,你說實話。」

  刀三無語地摸了把臉,去推鳴琴:「你看,都是你瞎折騰的,真把世子弄成娘們了!」

  一個爺們穿著花裙子插著珠花問他好不好看——好看是好看,可是嚇人好嗎!

  他雞皮疙瘩都快爆出來了。

  沐元瑜看他那個純爺們遇到偽娘的表情懂了,哈哈笑著擺手:「好了,我知道了,路上無聊問著玩玩,不嚇你了。」

  她繼續吃起乾糧來,刀三則拿著饅頭跑到林子邊去餵馬。

  這林子密,馬不好牽得太進來,就栓在邊上,不過隔著也只有七八步遠,極近。從路上看一般也看不見。

  過得一時,都休整好了,沐元瑜和鳴琴起身收拾東西準備重新上路。

  他們烤饅頭的是撿來的柴火堆起的一個小火堆,此時也燒得差不多了,刀三走回來,伸腳去把殘火踹滅。

  正忙著,林子外傳來一陣馬蹄聲。

  聽其動靜,人數還不算少,大約總在七八個人左右。

  這是一條比較偏僻的小道,時值隆冬年底,路上行人都少見,出現馬隊是很為稀罕的。

  三人對視一眼,目中都泛起警惕之色。

  馬蹄聲漸近,在林子外減緩停下了。

  有人道:「大哥,就在這休息會吧?這破地方,走了這麼久別說鎮子了,連個鄉里人家都看不見,想要口熱湯都要不到。這林子裡背風,找柴火生個火堆還便宜些。」

  沒聽見被稱為「大哥」的人應聲,但大約是默認了,旋即就聽到一群人下馬的動靜。

  沐元瑜微微鬆了口氣,聽這口氣,不像是來自官方的追兵。

  她至今尚不知道皇帝到底派沒派出追兵,又派的是哪些人馬,只能過城時留神觀察,目前來說,還沒見到哪個城裡貼出了她的畫影通緝,也沒見哪個城門口設了關卡,她憑著高價買來的假路引還算暢通無堵。

  但也不能掉以輕心,也許是他們跑得快,追兵就攆在後面,隨時可能追上來。

  「我們走。」

  沐元瑜低聲下令,三人一齊去解各自的馬韁繩,拉著往外走。

  外面來的一群人不知林子裡已先有人在,見到沐元瑜等出來,有人驚訝地「咦」了一聲。

  「等一等。」

  為首的一個大漢出聲喚道。

  沐元瑜拉著韁繩的手一緊。她的目光從這群人身上掃過,只見高矮胖瘦各有不同,但都是清一色的男子漢,年紀不很輕,總在四十上下了,面目上帶著顯而易見的風霜之色,看上去是時常在外面跑動,但又不像行商,身上有一股說不出來的,跟普通人不一樣的勁。

  她蜷在袖子裡的手不動聲色地握住了匕首。

  大漢倒沒有留意她,他穿著厚厚的棉衣,一開口沖刀三哈出一口白氣來:「這位兄弟,我問一聲,這附近最近的城鎮在哪裡?離此大約有多少時候的路程?」

  刀三挺憨厚地笑道:「你們這是要往哪去?我也是過路的,不是很清楚這地界,不過你說個准地方,也許我來時路過,能告訴你。」

  大漢道:「哪裡都不要緊,就是我們這路上奔波久了,想找個城進去歇歇腳,休息兩天。兄弟,你來的最近的一個城怎麼走?走多久?」

  刀三就指給了他:「你們往東,看見那條岔路沒,拐進去直走,逢第一個路口右轉,再走——我看你們的馬都不錯,依這個腳力,再走大約一個時辰,就差不多到了。」

  大漢拱拱手:「多謝。」

  領著身後一群人都讓開了。

  沐元瑜等各自翻身上馬,快速策馬離去。

  馬蹄得得點在小道上,三人的身影很快越變越小地遠去,大漢身後的一人伸脖子望了望:「那兩個丫頭片子騎術怪好的,中原地區倒是少見。」

  大漢道:「行了,去找點柴火。生個火大家吃點東西,趕緊進城去。」

  那人應著:「成,還是早點進城好,這種鬼天氣,我們還在外面奔波,可是對得起主子了。」

  另一個大漢笑道:「主子也沒對不起你啊,這麼多年,缺過你銀錢沒有?雖說常年在外面東奔西跑,不著個家,可這日子可比家裡那些兄弟們散漫痛快多了。」

  先說話的人道:「那是你,你天生就是匹沒籠頭的馬,在外面跑到八十歲才高興呢。我可沒這麼大勁頭。老子這把年紀了,想回去安定下來,老婆孩子熱炕頭才是美呢——唉,我上回見我家的小子還是三年前了,這麼久不見,恐怕又不認得我這個爹了。」

  「你怕啥,主子還能虧待了我大侄子不成?我們雖然回去的少,可哪回回去,家裡不是妥妥當當的,大侄子再過個幾年,就能選去當親兵了,前程都早鋪好了,一點兒不要你這當爹的煩神。你還抱怨呢。」

  「我哪是抱怨,隨口說兩句而已。」那人也笑了,「你羨慕?羨慕你也趕緊娶個媳婦生個娃啊!」

  他說著話,又搗旁邊一個胖子道:「你也是,都抓緊著!」

  胖子一直沒有說話,他鼓著個大肚子,看上去倒是挺像個富商,被一胳膊搗過來,他仍沒說話,只是有點費勁的往懷裡去取什麼東西。

  一會之後,抓出一個被層層包裹的紙捲來。

  紙卷展開,露出來一張畫像。

  沐元瑜若是還在此處,看見了要出一身冷汗——這畫捲上的人赫然跟她像了個五六成,以此時的飄逸畫法而言,有這五六成就不容易了。

  更重要的是,這畫捲上是個少女。

  胖子抓著畫卷,問身邊兩個一直沒停嘴的人:「你們看,剛才那個戴兜帽的丫頭,是不是有幾分像?」

  兩個大漢一齊看過來。

  片刻後,其中一個失聲叫道:「大哥!」

  在不遠處栓馬的大漢走過來,皺眉道:「你們這些年可是越來越懶散了,撿個柴火磨蹭半天不去——」

  「大哥,你看!」

  三個人激動著爭著把事說了,胖子得到了別人的肯定,拿著畫卷的手都抖:「我以為我這輩子都得在外面找我們王爺的遺珠呢,沒想到還能有找著的一天——」

  為首的大漢沉聲道:「走,快追!」

  一幫人手忙腳亂地把才栓好的馬又解下來,緊張地還互相埋怨著。

  「你早不說!人都跑遠了!」

  「早我沒想起來啊!你們不也都沒發現?」

  「怪不得胖子,娘的,都習慣了滿天下亂跑,誰想著還真能有找著的一天呢——」

  「別吵了,快走!」

  大漢們匆匆上馬,往沐元瑜等先前離去的方向追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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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6
發表於 2017-12-23 09:01:50 |只看該作者
第145章

  沐元瑜離開的速度已足夠快。

  但耐不住身後的這群人是專業尋人的,十來年都在外面奔走,雖是漫無目的,也多少歷練了出來,如今既然認準了「目標」,更是將能力發揮到極致,死死地咬追了上來。

  他們人多目標也不小,沐元瑜很快發現了,看其來勢洶洶,明顯不可能是單純的順路,而她現在身邊只有兩個人,打起來吃虧是肯定的。

  只能逃。

  「姑娘,我們沒惡意——」

  隱隱的大喝聲從後面傳來。

  傻子才信哦。

  刀三勒馬道:「世子,你們先走,我留下擋他們一擋!」

  他抽了刀,轉頭向著來路奔回去。

  淒厲的馬嘶聲,兵器相交的鏗鏘聲,很快在後面響成了一片。

  沐元瑜咬牙,眼珠通紅往前奔逃。

  刀三獨力難支,搏命爭取到的時間不長,不多久,身後又響起了整齊的馬蹄聲。

  鳴琴勒馬:「世子——」

  小道難行,沐元瑜的兜帽被路邊斜伸出的枝條勾落,疾速行進中的烈風毫無遮擋地吹在頭臉上,刀割一般疼。

  她腦袋被吹得發木,然而血性同時被激出來,跟著勒了馬,喝道:「跟他們拼了!」

  剩她一個又能逃出多遠,了不起被抓回去,皇帝總不能審都不審,上來就要她的命!

  她騎的馬側藏有弓箭,偽裝成了普通行李,她策馬回身的同時,已將鐵弓抓到了手裡,雙腿緊夾住馬腹,雙手都鬆了韁繩,搭箭上弦,對準了奔馳而來的追兵。

  箭離弦,呼嘯出尖銳的風聲。

  為首的大漢奔在最前面,他能作為這一支隊伍的領頭,武藝等各方面的能力自然都是頂尖的,但他沒料到他想像裡的千金「遺珠」居然能在馬上開一手好弓,一滯之後才想起躲,這一瞬息間的耽擱,他沒全然躲得過去,銳箭射入他的右臂,濺出血花。

  沐元瑜毫不停歇,乘著對方還沒有衝過來,第二支箭跟著上了弦。

  「喂,喂,別打,自家人,自家人!」

  那為首中了一箭的大漢全無還手的意思,卻是衝她喊出了這麼一句莫名其妙的話。

  沐元瑜收不住手,第二支箭仍是射了出去,但她聽這話音不對,皇帝的追兵又是在佔優勢的情況下,上來合圍就是了,實在用不著這麼亂叫。

  她起手的瞬間,鐵弓就往下壓了壓,第二支箭射在了大漢的馬蹄前面,釘入土地裡,驚得那馬揚蹄一聲長嘶。

  大漢本已受了傷,控不住馬,險些被掀翻下去,還是他旁邊的另一個大漢手忙腳亂地探身過來幫忙才勒住了。

  「真不愧是王爺的種,流落在外面也這麼辣。」大漢咋著舌回到了自己馬上。

  此時兩方相距不過百步,這一句沐元瑜是聽得真真的,她就:「……?」

  為首的大漢捂著手臂,有點吃痛地皺著眉:「姑娘,真的是誤會,我等絕無惡意,來尋姑娘,實有一件天大的事情,這道上不便說話,尋個地方,我將事情原本告訴給姑娘,姑娘就明白了。」

  旁邊人忙著幫腔:「姑娘放心,保準是好事!你的同伴我們只是打昏了,在後面地上躺著呢,沒傷著他,可以證明我們不是壞人了吧?」

  沐元瑜手沒從弓上撤下,問道:「你們說的什麼王爺?」

  又是流落——?

  聽上去怎麼這麼狗血呢,這一句話所包含的信息量也太大了,好像能展開一整個話本子。

  編成戲能引爆戲園子的那種。

  另外,好像還有點莫名的熟悉感——

  大漢張了張嘴,大概是組織了一下語言,但又覺得這事三言兩語很難說清,忽然地給別人找個爹,還是個王爺——一聽就是騙子啊!

  他就堅持道:「還是尋個地方,坐下細說才好。這地方由姑娘定,您說去哪就去哪,我等沒有二話。」

  沐元瑜冰冷的手握著同樣冰冷的弓,她有一點反應過來了,正經王爺的女兒,那都是妥帖被嬌養在庭院深深中的,偶爾出個門,也是前呼後擁,奴僕無數,說丟已經稀罕,再說「流落」到外面,以至於這些人亂七八糟地找到她頭上來,跟她嚷嚷什麼「自家人」,從常理來說,是不可能的。

  而從非常理來說,倒是還有那麼兩個可能。

  一個,是騙子;一個,就是大水沖了龍王廟了。

  這一出離奇又狗血的話本,好巧不巧地她父王編寫過那麼一版。

  主人公由她傾情出演。

  沐元瑜臉都要抽搐了,有沒有這麼巧的事,十來年過去,撒在外面做障眼法的這群人找來找去,居然還真把她「找」著了?!

  正好撿在她換回女裝的時候。

  簡直人生如戲。

  還不如對方是騙子來的可信度更高呢。

  ……

  一群人重新回到了小樹林。

  一則要往回去救刀三,二則這前不著村後不著店的,想找個湊合說話的地方也只有這裡了。

  大漢們沒有對刀三下重手,但他從馬上被打摔下來,身上終究還是有些傷處,他後頸被砍了一記,人還暈著,大漢們幫忙把他拖回了小樹林,鳴琴拿著隨身帶的治跌打損傷的藥去給他上。

  沐元瑜在另一邊和大漢說話。

  先由胖子掏出那張畫捲來給她,沐元瑜一看就明白了,沒想錯,就是這麼巧。

  這畫是滇寧王的親筆,她能仿滇寧王的字,自然也認得出他的畫。畫上人就是照著她的模子來的,在當年滇寧王給她準備的退路裡,她和這畫上的「妹妹」是雙胞,長得像些也是無可厚非。

  胖子慇勤地道:「您看這畫上的人,眼熟不眼熟?」

  沐元瑜假裝茫然地點了點頭。

  「此事說來話長……」

  為首的大漢雖然激動,倒還謹慎,他由著手下拔了箭,做了一下簡單的包紮處理,先很客氣地把沐元瑜的來歷問了一遍。

  物有相同人有相似,如果人家爹娘健在鄰舍俱全對自己的生身沒有任何疑問,他們就是白忙一場了。

  沐元瑜考慮片刻後,胡亂編了一個孤兒跑江湖賣藝的故事。

  她決定不對這群人揭穿身份,她就算已打算就做世子,不再使用這條退路,但留著,總不多餘,萬一哪天還能派上用場呢。

  聽說她來歷不明,大漢們都更興奮了。

  來歷不明好啊,來歷不明他們完成任務才有望,可不高興嘛。

  「您去過雲南嗎——」

  為首大漢的敘述開始進入正題,沐元瑜則進入發揮演技階段,好在這些人常年在外,對她一無所知,她就隨著他們的講述擺出種種驚詫的表情來,他們也看不出有哪裡不對。

  至於他說的這個故事,沐元瑜是早不知道聽滇寧王妃嘮叨過多少遍了,滇寧王妃很希望她能被正大光明地嬌養,在她稍微懂事一點之後,就告訴給她聽了。

  她也意思意思地表示了不相信:「你們說什麼呢,不可能吧,我打小就是個野丫頭。」

  大漢很鄭重地道:「是真的,我們找尋您有足足十六年了,打從那年出事丟了您,我們就被派出來了,那年我才二十五歲——」

  胖子唏噓著插了句話:「那年我還沒這個肚子呢。自從長出來,再也瘦不回去了。」

  他旁邊的大漢翻了個白眼:「天南海北的,你走到哪吃到哪,專撿著人家最出名的招牌吃,能瘦下來才有鬼呢。」

  胖子噎了一下:「——那是順便,順便,我又沒耽誤正事!」

  沐元瑜聽著,繼續跟大漢們發揮演技,核心就是「我不信我不信,但天上掉餡餅,好像又可以試著信一信」。

  刀三在那邊悠悠醒過來了,糊里糊塗聽了幾句,瞪圓了眼,要出聲——

  「嗚嗚。」

  鳴琴眼疾手快地把他嘴巴捂上了,低聲告誡他:「不許說話。我們姑娘說什麼就是什麼。」

  她連稱呼都改了。

  刀三武力是夠用的——先前寡不敵眾是沒法,動腦是比較少的,他一般也不大用想事,管著世子的安全就行了,誰欺負世子就揍誰,世子叫揍誰他就出手,這差事他一向覺得挺好做。

  但是現在——

  刀三嘴被捂著,眼是直的。

  他動腦少,不表示他沒腦子。不然他不會是私兵的首領。

  他覺得他可能錯過了許多事。

  大漢繼續努力勸說著:「您說我們扯這個謊有什麼意思?到底是不是確有其事,您跟我們去走一趟王府就知道了——退一萬步,是我們弄錯了,您跟我們家的千金長得那麼像,王爺和王妃見到了您也要觸景生情,怎麼也不會虧待了您,手指縫裡漏一漏,就夠您下半輩子吃喝不愁的了,哪裡還用辛苦地在江湖上討生活呢。」

  話說到這個份上,作為一個無依無靠只能在江湖上飄零的賣藝少女,沐元瑜好像是沒有不答應的道理了。

  她想了一下,道:「你們走開一點,我要跟我的同伴們商量一下再決定。」

  這是應當之理,大漢們就都退遠了,不過很有心機地退到了馬匹那裡——看著馬,就不怕人萬一跑了。

  沐元瑜走到那邊樹下去。

  刀三滿懷希望地望著她,等著她開口。

  他覺得可能是自己想錯了。

  沐元瑜不是不能再糊弄他,但她很難解釋,為什麼遇見了滇寧王府的自家人,她不亮明身份,而要冒充自己的「妹妹」。再者,她的秘密已經在最不能暴露的人那裡暴露了,現在就告訴刀三也沒那麼要緊了。

  所以她示意鳴琴:「等刀三哥好一點,你撿個功夫跟他說清楚罷。」

  大漢們在那邊等著,現在是肯定不好說的,他們可比不上刀三知根知底。

  鳴琴點點頭。

  沐元瑜又道:「我的意思,就跟他們一道走了,還有個掩護。你們看呢?」

  她必須要跟自己的護衛們分開,是因為護衛都是夷人,相貌上難免跟中原人有點差別,一兩個不顯眼,那麼百十號人聚在一起目標就太大了,很容易被人一鍋端。

  這些找她的人無妨,滇寧王挑的漢人,又在外面跑這麼多年了,行止間雖還有一點軍旅之氣,但不懂行的人是看不出的,跟普通百姓差不多,跟他們混在一處,既有保護,又可為障眼。

  再者,這些人在外面沒完沒了地找她也不容易,有個機會將這個局收了,大家一起回家去也不錯。

  刀三聽出了點什麼,眼神已是又直了,鳴琴則從來對她的話沒有意見,當下就算定了。

  聽說沐元瑜同意去雲南看看,大漢們歡天喜地地將她擁在中間,拉馬來請她上去。

  沐元瑜趕著要逃命,大漢們著急要把她帶回去雲南交差,合併了的兩組人馬一拍即合,在年根底下飛快一路南去。

  十二月二十三日,雲南府遲來的初雪中,飛騎順利入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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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7
發表於 2017-12-23 09:02:05 |只看該作者
第146章

  遙遙望見城門口上「雲南」兩個大字,諸人心中都不約而同鬆了口氣。

  刀三和鳴琴沒有跟來,按照途中商議好的,他們在前一個城裡就停下了腳步,鳴琴裝了病,刀三留下照顧她。

  尋人小隊只要牢牢守好沐元瑜,對他們這兩個同伴並不留意,為首的大漢警醒一些,多想了一下,但他想成了是沐元瑜仍怕他們是騙子,所以留下兩個同伴在外面接應,他只要能把沐元瑜交差,對她的「小心思」是全然不管的,所以只由著她安排。

  在這個小城臨出發的前一刻裡,刀三捏著鼻子去買了全套胭脂水粉來,鳴琴撐著「病」體把沐元瑜正正經經打扮了一下。

  等到她再一次露面的時候,刀三呆住了,捏鼻子的手也放下了。

  他舌尖抵著牙關,嘖嘖了兩聲,礙著大漢們在,不好說話,心裡感歎——媽呀,這還真是個姑娘!

  鳴琴先前背地裡跟他說了,他都還覺得沒法相信呢,大漢們倒是沒什麼特別反應,眼看要見到失散多年的王爺爹了,姑娘心裡肯定忐忑著,打扮好看一點,給王爺爹留個好印象多正常。

  就重新上路。

  這只尋人小隊是秘密派出,每隔幾年輪換著回來向滇寧王稟報成果,順帶著看一看家裡人,進入滇寧王府時都不循正門,而是從後花園處的一個角門入。

  沐元瑜作為世子,還從來沒有從這個角門出入過,繞過高聳綿長的王府院牆,挺新鮮地等在門口。

  等候的間隙裡,她想起來又摸出口脂,摸索著補了一點。她會妝扮主要是為了更好地區隔開男裝時候的她,起碼把進門這一段順利混過去,至於之後,只要能進去,那就全然是她的地盤,有的是人替她描補,她什麼也不需要擔心。

  尋人小隊回來的通報首先到了滇寧王跟前。

  準確地說,是病榻前。

  老來喪子,還喪的是唯一的獨子,他怎可能不病。

  沐元瑜在皇帝跟前渲染他重病,其實沒怎麼說錯,滇寧王快連活下去的意志都沒有了。

  汲汲營營一輩子,轉眼仍是一場空,這打擊太大也太諷刺。

  但聽到他才出生就失蹤的「女兒」歸來的消息,饒是他再奄奄一息,也霍然睜開了眼睛,不可思議地道:「什麼?」

  「就是這麼說的,人已經等在門口了。」

  滇寧王心頭一股煩躁就湧了上來,他躺在床上,今年雲南是個暖冬,將過年了,才落下頭一場雪,但他身體太差,在房裡放了兩個火盆一個熏籠,仍覺得心頭一股寒意驅之不去,手腳更是癱軟無力。

  這時候憑空裡又多出一樁事來,他自己埋的線,又不能不見,只能道:「叫進來罷。」

  心下實是不耐煩,他到如今這個境地,便再不想承認,也隱隱知道自己就是無子的命了,這偌大家業,只能交給被他錯養了的小女兒,那麼當年備下的那條路就多餘了。

  這帶回來的不知是什麼人,找錯了是無疑,乘著這回,不如索性把這條線上的人收回來也罷了——

  他正這麼心煩意亂地想著,滇寧王妃先走過來了。

  「怎麼說的,我聽說找人的回來了?」

  滇寧王這邊的消息,滇寧王妃原本沒有這麼靈通,但滇寧王病倒在床,府裡沒有第二個人能替他,他跟滇寧王妃走到如今,感情再是焚燒殆盡,總歸還是利益共同體,所以滇寧王妃想知道什麼,比原就容易多了。

  滇寧王閉著眼,「嗯」了一聲。

  他不想看見滇寧王妃,不是煩她,是看見她就覺得一個大大的「蠢」字烙在自己臉上,病都病得焦心。

  滇寧王妃倒是怡然得多,在屋裡坐下了:「我也看看,能長得跟我瑜兒像的姑娘,也是緣分。就是找錯了,也不能虧待了她。」

  不一時,有緣分的姑娘到了。

  滇寧王妃:「……!」

  沐元瑜再是化了全套妝容,做娘的沒有認不出自己孩兒的,她愕然之極地一下站了起來,險些帶翻了座椅:「瑜兒?!」

  張著手失態地就要上來拉住沐元瑜。

  沐元瑜沒想到滇寧王妃恰好在,她跟滇寧王不用提前通氣,滇寧王有定力配合著把這場戲圓過去,滇寧王妃母女情切,又不是能做戲的人,就沒那麼妥當了。

  沐元瑜又不忍躲她,只得裝失措地讓拉住了,同時忙著找尋到滇寧王的身影,向他使眼色——

  呃?

  她驚訝地睜大了眼睛。

  打從上次一別,她跟滇寧王也不過兩年多一點未見,然而此刻滇寧王此刻的形容,卻好像隔了十年一般。

  他一下子生生老下去了十年,面容上掩不住的深深皺紋,蠟黃的臉色很難再看出昔日那儒雅的風度,擁著被躺在那裡,就如同一個尋常的行將就木的老人。

  其實他今年還沒有六十歲。

  沐元瑜呆住了。

  她知道柳夫人母子沒了以後,心裡未嘗沒有想過滇寧王搬石頭砸自己的腳,好好一個家,叫他作成這麼一個四分五裂複雜無比的局面,他為此受再大的打擊,都是活該。

  但真的見到滇寧王這個模樣,她心尖上還是忍不住酸了一下。

  想脫口而出問他「圖什麼」,但話未出口,頭腦已冷靜下來,覺得沒有意思。

  問什麼呢,她早就知道,滇寧王就是想要個兒子,兒子就是他的命根子,沒了,他的三魂七魄也差不多被帶走了一半去。

  她神色變幻的這一瞬間,滇寧王也把她認出來了,一個陌生姑娘,是不可能朝他露出這樣的表情。

  他立時會意過來,鎮定地向滇寧王妃道:「鬆手,你見她生得像瑜兒,就這麼衝上去,人家認得你是誰,別把人嚇著了。」

  滇寧王妃叫這一提醒,也就反應過來,改口道:「是太像了,我真以為是我的瑜兒……」

  沐元瑜從天而降,她又驚又喜,再拿帕子抹一抹眼,這份表現跟見到失散多年的女兒異曲同工,也就帶過去了。

  滇寧王按捺著心情,讓下人扶著他半坐起來,又拿來大迎枕靠著,問了站在門檻外的為首大漢幾句話,做了番差不多的場面,顯得很是老懷大慰地誇了那大漢幾句後,就叫他先回家去休息。

  至於沐元瑜,當然是留下來,是當即認下也好,還是要再問些事確認一下,總繞不脫她這個當事人。

  大漢很理解地退出去了。

  他一走,滇寧王旋即跟著把屋裡伺候的下人也都攆了出去。

  而後迫不及待地問沐元瑜:「我沒叫你回來,你怎麼還是回來了?還是這副樣子——京裡出了什麼事?」

  滇寧王妃不理會他這一串問題,把要跪下行禮的沐元瑜拉起來,連個頭也不叫她給滇寧王磕,就擁著她,眉開眼笑:「瑜兒,你這麼穿戴起來真是美,我看以後就這樣好了。就是你這衣裳料子還是差了點,娘這就叫人來,給你重新裁製,你愛什麼顏色花樣——算了,各樣都做起來,先做個二十身再說,試過了才知道哪樣最好看!」

  滇寧王焦慮地道:「你別打岔,我這在說正事!」

  他雖然病倒,政治上的敏銳度仍在,見到沐元瑜這個樣子回來,就知道中間必定出了許多不尋常之事,跟京城也脫不了關係。

  滇寧王妃不以為然:「瑜兒回來了就行,便有一些事也不要緊,緩一緩又如何。」

  她不錯眼地打量著沐元瑜,很快又覺得她頭上的珠花覺得太寒酸了,抬手就拔了,從自己髮髻上換了根鑲著碩大明珠的給她。

  沐元瑜眨巴著眼讓她擺弄著,但眼看滇寧王妃沒有收手的意思,不得不也笑著攔了一下:「母妃,讓我先和父王說兩句話罷。」

  她開了口,滇寧王妃就聽了,意猶未盡地道:「好罷。」

  沐元瑜走到床前,先問候了一下滇寧王的身體。然後就道:「父王,府裡怎麼了?怎麼似乎少了好些人?」

  照理說今日是小年,王府上下應該特別熱鬧,人來人往地準備著過年的事宜才是,誰知她從小門過來,一路竟都沒見著幾個人,雖說是省了不少她被人好奇矚目的功夫,但這份冷清出現在這個時候,實在是不尋常。

  一聽這個問題,滇寧王沉著臉,不大想說。滇寧王妃爽快地代為答道:「出了柳氏的事,府裡清查過一輪,不是十分靠得住的人,都不許留在府裡,放去別處當差了。」

  原來如此。

  沐元瑜點點頭,她倒是有想到過這一點,只是沒想到清查的力度這麼大,據她粗略所觀,可能少了一半人去。

  滇寧王妃再看了她一眼,招手叫她過去,而後小聲在她耳邊道:「你父王寫給你的信裡不全是真的,柳氏和珍哥兒沒死,跑了。」

  沐元瑜這一下大吃一驚:「什麼?可是信裡說——」

  「怕信半途出岔子,所以才跟你那麼說。」滇寧王妃解釋道,「不過,也不算假話,現在在官面上,柳氏母子就是死了。他們出現在任何地方,王府都不可能承認他們的身份。再有具體的,你先問你父王,你這一路回來,肯定辛苦,我叫廚房去準備些你愛吃的飯食,把你的屋子收拾一下——等一等,你這樣,今晚倒是好在我那裡住了,好了,你不要去恆星院了,就跟娘一起睡!」

  滇寧王妃說著,摸一把她的臉,興沖沖地安排去了。

  她這一走,屋裡的氣氛頓時也就沉寂了下來。

  沐元瑜再轉臉,只見滇寧王的狀態跟滇寧王妃實在是差遠了,他半靠在床頭,整個人就是一個大寫的「喪」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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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12-23 09:02:22 |只看該作者
第147章

  從滇寧王有氣無力的講述中,沐元瑜知道了柳夫人逃走的詳細過程。

  其實跟她推想的差不多,只是在關鍵節點上有所不同:柳夫人不是被滇寧王查出了跟餘孽的牽連,而是柳夫人先一步察覺出了自己快要被查到,於是金蟬脫殼,提前遁走了。

  這說來是滇寧王的大意,原本的柳夫人便如金絲雀一般,牢牢圈在王府這個巨大的金籠之中,但從她生育了沐元瑱之後,雖說沐元瑱是養在滇寧王妃院中,但柳夫人作為生母,身份自然也是不同,滇寧王有子萬事足,便不再如從前般管制著她,柳夫人的行動自由許多,在滇寧王的放任下,也多少有了一些自己的勢力。

  問題就出在了這裡,因為這同時意味著,柳夫人有了和外界的餘孽聯繫的機會。

  滇寧王對餘孽的清查有條不紊地進行著,範圍一步步縮小,還成功拔除了兩個餘孽的據點。這對餘孽來說,尚是可以承受的損失,但不妙的是,照著這個進度下去,因為其中一個據點跟柳夫人的父親柳長輝有過來往,很有可能將查到柳長輝身上去。

  柳長輝要被查出來,柳夫人絕不可能不受牽連,餘孽圖謀十數年、下在南疆最重要的一步棋子將折損進去。

  柳夫人得到了這個消息,以父親重病為由,帶出了沐元瑱去,就此一去無蹤。

  滇寧王初初接到柳夫人母子失蹤的消息時,因柳長輝確實重病,還沒有想到是跟餘孽的事有關,只以為是被人擄走,忙命人追尋查探,結果這頭沒查出個所以然來,那頭查餘孽的人馬回了信,柳長輝暴露了。

  這對滇寧王來說真是晴天霹靂。

  他再想要兒子,無法到了這個地步還欺騙自己。

  他詳細清查過來歷,確定沒有問題的柳夫人,她偏偏就是有問題。

  他與賊生子,差點將沐氏幾代基業拱手送之。

  這個打擊來得太突然也太大了,滇寧王就此病倒。

  沐元瑜全程默然無語,她不知道能說什麼,滇寧王從開了頭以後,倒是一直都沒停過,憤恨又抑鬱地把始末全倒了出來。

  他並不想這樣,但這種事,抱怨與滇寧王妃,只會得到她的暢快嘲笑,而再說與別人,叫柳夫人捅了這麼狠的一刀,他哪裡還敢再對那些妾室有分毫信任。

  一腔郁恨憋到現在,算是終於找到了個出口。所以說了這麼一大通之後,滇寧王的精神反而比沐元瑜見他第一眼時好了點,還伸手要茶:「瑜兒,給我倒杯水來。」

  沐元瑜去桌子那邊倒了一杯遞與他,問道:「父王,那柳長輝呢?他重病在身,總是不便逃走吧?」

  滇寧王一氣將茶水喝完,冷哼了一聲:「死了!倒是便宜了他,還沒來得及問話,他就一口氣上不來,自己死了。」

  「你在京裡到底是出什麼事了?」他又想起來問。

  沐元瑜道:「我的事,正因父王這邊的事而來,所以我方才先問父王——」

  她徐徐把自己暴露逃出京城的經過說了,她一路緊張焦慮,但現在回到了雲南,在自家的地盤上,人身安全是再不必擔憂,她的心緒便整個鬆弛了下來,跟滇寧王的情緒比,兩樁嚴重程度差不多的事,從她口中說出的這一樁要舒緩許多。

  只是滇寧王聽得險些要暈過去:「——京裡也查出來了?柳氏那賤人的來歷,都叫掀開了?!」

  沐元瑜點頭:「是。」

  若不是這樣,這事跟她一點關係都沒有,她根本不用回來,也不至於緊迫之下跟李百草之間出了岔子,導致自己的女兒身跟著走漏到了皇帝跟前。

  由此引發的這一串連鎖反應,只能說是時也命也了。

  「朱家那個病秧子,怎地恁般多事,多少年前的舊檔也能翻出來!」滇寧王鬱怒地拍打了一下床鋪。

  沐元瑜不大高興了:「父王,他現在好了,不是病秧子了。況且不是他幫我,我現在不知是什麼下場,父王罵別人罷了,罵他做什麼。」

  她又禁不住歎了口氣:「現在我成功走脫了,他不知道要怎麼挨皇上罰呢。」

  滇寧王聽她這個話音,狐疑起來:「他為什麼幫你?」

  「我們處得好啊,父王原先不是知道?」

  「你不要避重就輕,我還沒有老糊塗到這個份上。」滇寧王瞇了瞇眼,「你許諾了他什麼好處?——你說出來無妨,我不是不知回報的人,他放你一條生路,不論為了什麼,沐家總是承他的情誼。」

  「沒有,父王以為我一個假世子,可以許諾什麼打動皇子殿下,以抵消他惹怒皇上的壞處?」

  沐元瑜不是有意隱瞞,不過她以為「以身相許」那一出是不能算的,她的出發點與其說是報恩,更準確是為了給自己留一個分離的念想,從這個角度,那一夜到底誰給了誰好處,其實說不清。

  這一問問倒了滇寧王,的確,朱謹深就算想拉攏他這一支勢力,然而同時卻重重得罪了皇帝,付出跟回報根本不成正比,完全沒必要這麼做。

  「不要說那些了,總之我已經回來,父王有什麼事,吩咐我去做就是。早日將餘孽連根拔起,在皇上那裡有個過得去的交待,這一次危機,才有消彌的可能。」

  沐元瑜這個話是直奔重點而去了,她面上沒有提過,心下其實一直著急朱謹深現在在京中的結果。

  從比較樂觀的角度想,如果她最終免不了都是露餡,那露在現在,比露在將來要好,不單是因為卡在餘孽顯形南疆離不了沐氏鎮場這個關口,同時對皇帝來說,他被兒子欺瞞兩三個月,跟被欺瞞兩三年乃至更久的心情是截然不同的,前者他會震怒,但怒過之後,也許還能有個冷靜;後者的話,尋常父母尚且不能接受被欺瞞上那麼久,何況一個皇帝。

  皇帝會因此直接失去對朱謹深的所有信任。

  這是朱謹深智多近妖都沒有辦法彌補的。

  而如今,事情還沒有到最壞,她加把勁,將功折罪把在南疆搞事的餘孽撲滅,既是為了滇寧王府,也是幫朱謹深一把。

  證明他冒險放走她,起碼不是做了個賠本買賣。

  滇寧王沉默片刻,說不出什麼反對的意見來,這一團亂麻裡,當務之急確實是抓捕餘孽。

  他就道:「搜捕餘孽的隊伍一直沒有停下來,還有追查柳氏那賤人的,以及褚懷波的——」

  「等一等,」沐元瑜十分驚訝,有點無禮地打斷了滇寧王的話,「父王,此事與褚先生有什麼關係?」

  褚懷波就是教導她書文的先生,很會教導人,她當年上京時,一度還想把他弄去給沐元茂來著。

  滇寧王又沉默了一下——他實在覺得沒面子,當著女兒的面都有點說不出口,過一會才道:「他也失蹤了,跟柳氏是前後腳,我看這兩個人是脫不了關係!」

  說著,他蒼老的面孔有點憤怒地扭曲起來。

  莫怪他想不通,要說來歷,柳夫人和褚先生都是他裡裡外外查了個底掉的,該再可靠不過,結果他身邊的柳夫人靠不住,放在女兒身邊的教書先生也不是個好東西,他以為水洩不通的滇寧王府,硬生生叫人鑽了兩個空子,能不生氣嘛。

  沐元瑜:「……」

  她都不大想得通,褚先生也是餘孽的人?

  她跟柳夫人的接觸不多,無非晨昏定省時要去清婉院,有時捎帶著見一見,但跟褚先生從前是每日都要相處的,褚先生的學問一點也不打折扣,比皇子學堂裡那些講官都不差,這樣的人,居然也是餘孽培養出來的釘子?

  「父王,您這樣說,有任何證據嗎?」

  「還要什麼證據?」滇寧王的疑心病此時正是最頂峰,看好人都能看出兩個黑點,何況是褚先生這種無故失蹤的,「他這個時候沒了影子,就是最好的證據!」

  「瑜兒,你先去歇一歇,我這裡有一些各路人馬查探的資料,你搬去暫且看著,過幾日看好了,正好也把身份換回來,只說你本人也回來了。別聽你母妃胡鬧,這時候豈是你做女兒的時候。」

  在正事上,沐元瑜的意見跟滇寧王還是一致的,點頭道:「是。但『妹妹』被找回來的消息瞞不住府裡的人,倘若我剛回來就不見了,孟夫人等難免要問起來,父王以為我當如何說好呢?」

  滇寧王冷道:「沒有什麼孟夫人,都已送到莊子上了。我如今沒有精力去一個個查她們,待餘孽事了,若她們沒有嫌疑,再接回來罷。那莊子上樣樣俱全,也委屈不了她們。」

  沐元瑜一愣之後也就懂了,滇寧王這是因柳夫人而疑上身邊所有的女人了,連生育過的孟夫人等都不例外,從他的立場講,這麼做不算錯,也符合他的為人。

  而對她來說,也是省了不少事,她是不需要給任何人交待了,就點頭應道:「是。」

  她要出去,滇寧王叫住了她,格外多說了一句:「父王如今這個模樣,你見到了,這許多事情,多要依靠你了。你接手那些人馬後,別的還在其次,最要緊的第一樁是查柳氏賤人跟——跟她帶走的孩子,查到了——」

  他依在床頭,用力閉了下眼,下一句話卻終究還是沒有說出來。

  沐元瑜有耐心地等著。

  窗外細雪無聲,室內溫暖如春,滇寧王的臉色掙扎出了一層薄薄的潮紅,終於道:「格殺,勿論。」

  沐元瑜微微揚了眉。

  滇寧王睜開了眼,但沒有看她,只是望著前方,眼神其實沒有焦距,自語著道,「沐氏的大好基業,倘若一定留不住,寧歸於朝廷,不能送與餘孽。我這麼做,總算不是全然的對不住泉下祖先了……」

  他的聲音飄忽著,好像是說給沐元瑜聽,又好像是在說服自己。

  沐元瑜肅了臉色,躬身道:「是。孩兒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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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12-23 09:02:36 |只看該作者
第148章

  沐元瑜沒怎麼歇息,隔日一早就開始抱著滇寧王處取來的資料看起來。

  滇寧王病倒,後院女人一掃而空,滇寧王妃的日子是前所未有地舒心起來,見到沐元瑜一刻不閒,她很是心疼:「瑜兒,何必這樣著急,我看這些賊子翻不出多大浪來,你多歇兩日,不怕什麼。這都是你父王惹出來的亂子,等過一陣子他病好了,叫他自己收拾去也罷了。」

  沐元瑜笑道:「拖下去會更加麻煩。我看那邊佈局如此深遠,恐怕所圖不小。」

  外面的事滇寧王妃是不大懂的,她只把持著王府內的一塊,見此只能道:「好罷,你自己當心著身子,不要太操勞了。」

  甚是遺憾地轉身去了,暫時打消了叫繡娘來做上無數華服的念頭,只是讓廚房每日都變著花樣做些好菜給沐元瑜好好補一補身子。沐元瑜的下巴尖起來是年長之後的自然發育,但在她做母親的眼睛看來,那必須是在外面受了委屈虧了嘴了。

  五日後,補得精神煥發的沐元瑜低調地去外面繞了一圈,恢復了男裝重新回來。

  府裡才進行過一波波清洗,連生了兩個女兒且有封號的孟夫人都被移出去到莊子上看管起來了,其他人更不必說,還能留下來的個個噤若寒蟬,不該問的事絕不多嘴,滇寧王妃隨便尋了個借口,只說女兒流落在外面吃了大苦頭,身體孱弱,送去了寺廟求佛祖保佑,先靜養一陣子,誰都沒敢多問,沐元瑜順利回歸。

  這一日也就到了臘月二十八了,少掉一半人口的府裡本來冷冷清清的,滇寧王病著,沐元瑜在外,滇寧王妃都懶得安排收拾過年的事宜,但沐元瑜這一回來,就大不一樣了,滇寧王妃趕著叫人忙碌起來,各處張燈結綵,系紅綢貼春帖,一樣樣緊鑼密鼓地張羅著。

  只有一樣,還是取消了,就是祭祖。

  沐氏祖先祠堂座落在王府裡,每年都是沐氏族人舉家上門祭拜祖先兼給滇寧王拜年,今年滇寧王后院裡起了這麼大把火,直接把他燒得起不來了,他沒有心情再應付族人,就發了話,令各家在自己家中遙祭便是。

  一般人都聽了,只有一個例外,沐元德。

  滇寧王和錦衣衛派來查他的人都是暗查,他還不知道自己被盯上,聽說滇寧王病到連祭祖都不能主持,就來探病來了。

  事情到了這個地步,沐元德身上的嫌疑一分為三成了三個可能,一個,是他全然無辜,刺客供出他來,只是攪渾水,意圖進一步分裂沐家兩房;另一個,他就是幕後指使,刺客沒有說謊;再有其三,是最壞的可能,他跟餘孽勾結到了一起,共同導演出了對沐元瑜的刺殺。

  滇寧王不願見客,只能沐元瑜出來見這位大堂兄,她略有頭疼,並十分想念朱謹深。

  從前不覺得需要依靠誰,她自己處理事情也沒覺得有什麼障礙,然而朱謹深的腦袋太好用了,她跟他在一處慣了,遇到問題,她還在想,他已然推演出來,漸漸她習慣了這種相處模式,現在回到全部靠自己的境地裡,她很有點失落。

  古話說的不錯,由儉入奢易,由奢入儉難啊。

  不知道他在京裡怎麼樣了,皇帝罰得他重不重,她接手了滇寧王的那一攤子,手裡可用的人事多了,第一時間就派出了人往京裡去打聽,只是還沒有回信,不知道年後能不能知道,希望皇帝意思意思,罰一點點就好了——

  「元瑜堂弟?」

  沐元瑜陡然回過神來,面上不顯,從容笑道:「大堂兄見諒,父王臥病不起,大堂兄提起來,我心裡十分焦急,就走了點神。」

  沐元德表示理解地點了點頭,他今年已三十二歲,跟沐元瑜說是以兄弟相稱,坐在一處看起來實像是兩輩人。

  要說話,也沒多少可說的。兩家關係從前極壞,沐元德隨了沐二老爺,除了祭祖從不和這邊來往,和沐元瑜很不熟悉,三兩句問候過後,氣氛就有一點僵凝下來了。

  沐元瑜打起了精神——她不是成心走神,不知怎麼地,打回家來後可能是放鬆下來,一直不大能集中起注意力來。

  「多謝大堂兄特意走一趟,二伯父和二伯母都還好嗎?我要侍奉父王母妃,幫忙一些家事,不便去探望,還勞大堂兄替我解釋一二。」

  沐元德道:「無妨的,小堂弟沒了,三叔父悒鬱難解,家父母都知道。」

  「三堂哥在京裡一切都好,也請二伯父和二伯母放心。」

  沐元瑜猶豫過要不要把沐元茂一道帶回來,終究還是放棄,他不跟她走,還能置身事外,一跟了她走,本來不關他的事也說不清了,將來於他的前程就有不利了。沐元茂留在京裡,他自身也是功勳之後,沒證據的情況下,皇帝還不至於平白把他抓去怎麼樣。

  沐元德應道:「這就好,太太確實十分掛念著他。」

  沐元瑜感覺是沒什麼可說的了,但沐元德不提出告辭,她想看看他意欲何為,就沉住氣繼續作陪。

  又扯過幾句閒篇,沐元德將話題轉回了最初:「三叔父病勢沉重到這步田地,實在令人憂心。雲南這片地界,萬萬缺不得三叔父坐鎮,年前休假時,我們各衛指揮使聚會閒談,還曾說起此事,紛紛言道,若能拜見三叔父一次就安心了。」

  沐元瑜心念一動——滇寧王從一開始就說了不見客,他又提起來,還把各衛指揮使都拉出來說,是非要見到她父王不可?

  兩家關係若好,他做子侄的真切關心叔父還過得去,偏偏又不好,這樣還堅持,未免有些沒有道理。

  她起身道:「這樣罷,大堂兄既如此說,我代大堂兄去問一問父王,看他可能勉力支撐,見一見大堂兄,好叫親戚們放心。」

  沐元德忙道:「那有勞堂弟了。」

  沐元瑜點一點頭,出門往滇寧王養病的院落去。

  滇寧王一聽就不大耐煩:「又沒個正事,非要見我做什麼?你就跟他說,我病重難支,誰也不見。」

  沐元瑜應了:「好。」

  滇寧王倒又有點猶豫,把她叫回來,問道:「你看他形容如何?」

  「看不出什麼,他也沒說什麼切實的話,只是慰問父王病情而已。」

  滇寧王就冷哼:「這當口,無事獻慇勤來了,我好稀罕他,只怕巴不得我死呢!」

  沐元瑜略有無奈:「父王正是養病時候,又是大年下,何必將死活掛在嘴邊,多不吉利。」

  這個父王沒了兒子沒了指望,同時也沒了那股老謀深算的世故了,把一攤子事交給她後,整個人更有點自暴自棄地放飛起來,想說什麼說什麼,她還不大習慣這個版本的滇寧王。

  滇寧王道:「吉不吉利,我都這樣了,不知趁了多少人的意,說不說又有什麼要緊。」

  「凡覺得趁意的,總是父王的敵人,父王難道願意仇者快,親者痛不成?」

  滇寧王聽到這個話,方不響了,默了一會,臉色緩和著道:「我還是不見他。他這麼非要見我,不知打什麼主意,且不叫他得逞,等一陣,看能不能等出些什麼來。」

  沐元瑜正也是這個意思,不過她才回來,還沒熟悉好現有的局勢,所以要問一問滇寧王好確定一下。便道:「是,我出去回絕他,只說父王心情不好,不願見客。」

  她說著出去了,滇寧王望著她的背影,心裡說不出是什麼滋味,好半晌後,幽幽地獨自歎了口氣。

  他從前遺憾這不是個兒子,然而如今卻又禁不住想,這幸虧不是個兒子。

  女兒家,總是心軟些,跟他鬧起來能鬧得那個模樣,到他自吞苦果了,她又還是乖順下來了,就算態度還是清淡吧,總還能安慰他兩句,讓他心裡舒服一點。這要是個兒子,此刻恐怕巴不得他一口氣病死了,好給他騰位子了……

  **

  千萬里之外的京城。

  京裡這個年過得十分熱鬧。

  無他,大皇子妃診出了喜脈,算來朱謹治成親也兩年有餘了,如今終於有了好消息,上上下下都十分高興。

  最高興的自然是皇帝,他原有點怕朱謹治的智弱遺傳給下一代,為此一直懸心,但朱謹治成親這麼久,遲遲沒信,他就又擔心上了別的,哪怕萬一出來的皇孫真有點不妥,那也比沒有好不是?總不能為著這點可能的擔心,就要兒子香火滅絕。

  所以終於聽到喜訊後,他高興之餘,也給了實際的獎賞,宣佈為朱謹治封王,封號為豫。

  與他同時封王的還有三皇子朱瑾淵,賢妃只是試探著去求了求,不想皇帝就答應了,給了封號為景。

  沈皇后見此原有些沉不住氣,也要去求,但想等一等看朱謹深的封號是什麼,便按捺了兩天。誰知等來等去,竟沒有信,後宮裡也有一些慶賀的事宜要操辦,皇帝竟只吩咐她操辦豫王和景王兩家的,提也沒提朱謹深。

  沈皇后娘家封爵的事叫朱謹深攪和了,心頭的恨更深一層,只是不敢再去輕易招惹他,現在見了這樣,那是一百個稱心如意,連朱瑾洵的封王都不去求了,只怕提醒起皇帝來,順帶著封了朱謹深,就便宜了他。

  私下和孫姑姑笑道:「橫豎洵兒還小,再等幾年也等得,二郎就不一樣了,他哥哥弟弟都封了王,剩他一個光頭皇子,這個臉丟也丟死了,只怕門都不好意思出!」

  孫姑姑陪笑著道:「年前二殿下和三殿下都出了岔子,二殿下尤其淒慘,不知做了什麼,頭都叫皇爺砸破了。皇爺是寬宏之君,奴婢在宮裡這些年,不曾見到皇爺對皇子們發這樣大的怒火,如今封王也沒有二殿下的,可見是真的對他動了大怒了。娘娘當時的決定真是明智,按兵不動,現在自然地就佔了上風了。」

  沈皇后也為自己的隱忍自得,嘴上笑道:「再看一看,不到封王大典那一天,不能掉以輕心。」

  封王的消息皇帝是已經都放給臣子們了,只是典儀上所要做的準備繁多,沒有這麼快,定到了年後的春日裡。

  這一天說快也快,不知不覺就來了。

  正式詔書已下,果然是沒有朱謹深。

  春日飛花裡,皇城鼓樂悠越,新出爐的豫王和景王換上了新的冕服,祭太廟,行王禮。

  光頭皇子朱謹深一整日都沒有出門。

  林安縮在門外窗下,悄悄抹著眼淚。

  太可憐了,他家殿下,都是親生的,皇帝怎麼就這麼偏心眼,就算他家殿下做錯了點事,也不能在這麼重要的大事上把他家殿下拉下,以後他家殿下還怎麼出門見人——

  嗚嗚。

  他不甘心地哭一會,偷偷直起身子,往窗子裡張望兩眼。

  朱謹深坐在炕邊,腰板筆直,低著頭,手裡拿著一張紙在看。

  林安忍不住捂著嘴劇烈地抽噎了兩下——殿下從早上起就是這個姿勢了,現在還是這樣!

  中午的飯端上去都沒吃,只說沒空!

  沒胃口就沒胃口,還要硬挺著說沒空,嗚嗚,就那一張破紙,不知哪寄來的,至於看上這麼久。

  殿下一定是傷心鬱悶得不行了,又要面子,說不出來,只好對著那紙發呆。

  唉,要是世子爺在就好了,還能幫著排解排解,偏偏人家爹病重,又走了。

  他淚眼模糊裡感覺朱謹深好像是動了動,忙抹了把眼睛,定睛一看,發現朱謹深果然是動了,他站起來,往外面走。

  林安忙站起來,拖著發麻的腿跑進去問道:「殿下——嗝,殿下要什麼?吩咐奴才就得。」

  「沒事,我不出去,只是去書房。」朱謹深說著,奇怪地看他一眼,「你怎麼回事,怎麼哭成這樣?」

  林安堅強地癟著嘴道:「沒,我沒事!」

  不能再給殿下添堵了,殿下心情一定已經夠差了。

  朱謹深道:「哦,那隨便你。你挨了欺負自己不說,可別說我不幫你出頭。」

  林安:「……」

  不對啊!這個語調會不會太輕鬆了點?

  他忙跟著朱謹深後面走,卻見他是進了另一邊的書房,到書架上撥弄了一圈,找出一本《爾雅》和一本《說文》來,攤開到書案上,聚精會神地看起來。

  林安愣在門口。

  他怎麼也無法說服自己朱謹深在難過了,他非但不難過,臉上簡直在發光好嗎?!看著那兩本書跟裡面有什麼絕世寶藏一樣,每翻一頁都十分地鄭重其事。

  「殿、殿下,你餓不餓?我叫廚房去做點東西來?」他試探著問。

  朱謹深這回痛快地答應了:「好。弄點小點心來就行,我這忙著,別弄那些麻煩的。」

  忙什麼呀——這兩本書只是說文解字類的,學童級別的,那封面上的字他都認得。

  林安糊塗著,但朱謹深願意吃東西了,他還是忙道:「好,好,我這就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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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9章

  沐元瑜很費解。

  過了個挺清淨的年後她發現,她容易走神的毛病不但沒好,還添了樁新的,容易累。

  這實在奇也怪哉,照常理說,她回了家,在她母妃無微不至的母愛光環普照下,就算本來有點微恙,也該被關愛沒了才對,結果非但不然,還反過來了。

  要是尋常時候,還體現得沒那麼明顯,但她從回來起就沒有閒著,每日耗費大量的腦力在協助滇寧王進一步揪出餘孽在南疆的可疑據點,代滇寧王見他的下屬,還要分神柳夫人那邊,從現有的資料分析出她可能的出逃路線,安排調整人選秘密追捕,這種高密度的耗神之下,她的精力流逝得特別快,直接影響到了她的效率。

  效率不高,只好用時間砸,她在專門辟出的書房裡呆得就越來越晚,晚到滇寧王妃終於看不下去的地步。

  「瑜兒,你再不聽話,娘要生氣了。」夜晚裡,滇寧王妃聽說她書房的燈仍亮著,板著臉過來找她。

  沐元瑜眨巴著眼,又揉了揉,她實在也是困了,有點遲緩地道:「這麼晚了,母妃還沒有休息?我這份看完就睡了。」

  滇寧王妃看她困得那樣,更是又心疼又生氣,鐵面無私地道:「不行,你現在就去睡。不然,我就把這些東西全扔回給你父王去。」

  沐元瑜脾氣還是好的,就討好地笑道:「好啦,母妃不要生氣,我聽母妃的。」

  她慢吞吞站起來,椅子在地上劃出吱呀一聲響,她往外走。

  出了書房門,張嬤嬤拿著燈籠在一旁照著路,滇寧王妃還念叨她:「理你父王那麼多呢,他喜歡兒子,就叫他的寶貝兒子做去,累你做什麼,回來大半個月了,就沒哪天閒著,年都過得不消停——對了。」

  滇寧王妃想起什麼,壓低了聲音道:「瑜兒,你小日子快來了吧?女兒家這時候是最累不得的,你這兩年都在京裡,也不知道鳴琴她們有沒有好好服侍你,這上面是要格外留心的,若不仔細保養,可要吃苦頭了。」

  半輪明月掛在天際,在青石板道上傾瀉下冷白的淡淡銀輝。

  沐元瑜石像般僵在了原地。

  滇寧王妃以為她被念叨得不耐煩了,摸一摸她的頭:「好了,不說了,娘也是為你好,唉,總是我的過錯,才害得你這般。」

  又道:「我那裡備了紅棗銀耳湯,你先去喝一碗,再回去睡。」

  沐元瑜仍是不動。

  滇寧王妃訝道:「還真跟我賭上氣了?」

  張嬤嬤從旁打圓場笑道:「世子一向最能體諒人的,哪裡會呢。」

  終究她也不懂沐元瑜為何停住,就抬著胳膊,把燈籠舉高了些去看沐元瑜的臉色。

  燈籠透過紅紙映出暈紅的光,照在沐元瑜清秀疲倦僵凝的臉龐上。

  ……

  沐元瑜的臉僵了,腦子裡其實沒停,她在激烈地算著日子。

  她的小日子一向很準,大約總在每月的十二日左右,前後不會超過一天,臘月的十二日她在趕路,正月的十二日她回了王府,這兩個月份的小日子統統沒來,一個月還能是太累了有誤差,可兩個月——

  她手指抽動著,想去捂肚子,不知為何抬不起來,只能失措地低頭看了看,卻也不知自己在看什麼,純是一種下意識的反應。

  不會吧——

  她腦子裡都是懵的,彈幕般閃現過無數字句,最終扭曲組合成了重複的三個大字:不會吧?!

  她當時是有想去要事後藥沒錯,可不表示她真的以為會有,不過是防個萬一而已,既然是「萬一」,那就是說發生的幾率非常之微小——可居然真的發生了!

  「瑜兒,你怎麼了?」滇寧王妃意識到了不對。

  沐元瑜張了張嘴:「——母妃,我可能,有點事,要告訴你。」

  滇寧王妃見她有反應就鬆了口氣,笑道:「說罷。這麼吞吞吐吐的,跟我還有什麼不好說的。」

  真的有——

  沐元瑜抬手捂著臉道:「這裡不好說,我跟母妃去榮正堂吧。」

  「也好。」

  滇寧王妃應了,跟她走回了榮正堂,這麼並肩走著,她發現女兒的身高已快趕上她了,心內還欣慰了一下。又覺遺憾,終究沐元瑜抽條最快的這段時日,她沒有在身邊。

  進到溫暖明亮的屋裡,在沐元瑜的要求下,滇寧王妃把所有下人都遣出去了,只留下了張嬤嬤。

  張嬤嬤是從小看著她長大的老人,沐元瑜對她沒有羞怯之情,讓她知道無妨,再者,她自己還不能十分確定,也需要張嬤嬤這樣見多的人給她些意見。

  閒雜人等都走光了,沐元瑜縮到椅子上,捂著眼睛道:「母妃,我的……過了,沒來。」

  滇寧王妃愣著,她終究是做母親的,沐元瑜省略了關鍵字眼,她仍是瞬間會意過來,一下站起來,失聲道:「什麼?!」

  張嬤嬤的臉也白了,聲音顫巍巍地:「世子,這是怎麼說——?」

  「誰——」她的聲音一下拔高,又怕嚇著她般努力抑制下來,顫聲道,「誰欺負了您?」

  滇寧王妃的臉色雪一樣白,又頃刻間轉換成紅得要滴下血來,她呼呼喘著粗氣,氣息裡都是要噬人般的狂怒。

  沐元瑜聽這動靜不對,忙放下手,道:「母妃,嬤嬤,別誤會,不是你們想的那樣。沒有誰欺負我,我出門帶著那麼些人呢,誰也欺負不了我。」

  滇寧王妃一下氣急了,說不出話來,張嬤嬤幫著急問道:「那是怎麼回事?世子小日子出了錯,要請大夫調理嗎?」

  「應該不是……」沐元瑜本來甚是扭捏,說話都不敢看人,不是捂臉就是捂眼,但眼看滇寧王妃生了誤會,氣成這樣,她也顧不得了,坦白招道:「是我欺負了別人,就——這樣了,我現在也不能確定。」

  張嬤嬤很不解地道:「世子怎麼欺負別人?」

  一個姑娘家,還能對男人霸王硬上弓不成?她們家世子就算當男兒養大的,也不能霸道到這個地步吧?!

  沐元瑜吭哧著說不出話來。

  她總不能招出那一晚的細節來吧?她再比尋常姑娘膽大無畏也沒到這個份上。

  滇寧王妃倒是終於緩過點神來,盯著沐元瑜,劈頭就問道:「是二殿下?」

  沐元瑜愕然又敬畏地點頭——怎麼猜出來的啊?她什麼都沒來得及說呢。

  「母妃,你怎麼知道的?」她小小聲問。

  滇寧王妃餘怒未消,青著臉道:「你那年回家來,提到他就不對勁!」

  當時她還覺得自己是不是想多了,也怕沐元瑜本來沒這個心思,她一點破提點了她倒是不好,孩子一個人在外面,沒大人管著,總是容易吃了人哄騙。

  結果——到底是!

  沐元瑜回想了一下,她是跟滇寧王妃提過朱謹深來著,不過當時她的心態可純潔了,就道:「那時候沒有呀,我就是隨口說了兩句。」

  張嬤嬤不知道說什麼好了,她心底還是覺得女兒家的貞潔極重要的,她家小世子這麼糊里糊塗就跟人好了,她難過得不得了,但要她苛責沐元瑜,她也不忍心。

  沐元瑜跟一般的姑娘家就是不一樣,她打小那麼樣長起來,要同時以深閨千金的標準來要求她,本來就是矛盾的。

  滇寧王妃壓著氣問她:「那是什麼時候有的?」

  「就,不知不覺吧。」沐元瑜埋頭摳著手指頭,她又不好意思了,「我也說不清楚,反正我跟他在一起很開心,他一直對我都好,慢慢就……」

  「對你好有什麼用,你父王當年對我還好呢!」滇寧王妃氣道,「他是不是長得也很好?」

  沐元瑜小心翼翼地點頭。

  「都是我的錯!」滇寧王妃一見,就痛心疾首地來了這麼一句。

  沐元瑜有點迷惑地看她,滇寧王妃接著道,「當年你父王就是這副倒霉樣子,我就是看他生得好,才受了他的迷惑,吃了這大半輩子的虧。」

  還有一句她沒說,但沐元瑜看出來了——怎麼這看臉的毛病偏偏傳了給她。

  這就是愛女如命的滇寧王妃的邏輯了:有錯要麼是朱謹深的,要麼是她自己的,至於沐元瑜,不管她幹出了什麼來,都不怪她。

  沐元瑜又好笑又感動,從椅子裡站起來去挨著她:「母妃,不是這麼說。喜歡誰這種事哪裡控制得了呢,生得好的也不全是壞人呀,人品跟長相沒有關係的。再說,我也不能特地去找個醜的才喜歡吧——那我可能喜歡不下去。」

  是的,滇寧王妃有一點還是說對了的,她確實顏控。

  她這麼柔聲細語的,總算把滇寧王妃安撫了一些下來,只是她仍很不悅:「你什麼都不懂,總是他仗著大你幾歲,就勾引了你。」

  「真沒有。他知道我是姑娘,騙了他,可生氣了,都不要理我了,是我一直跟在後面哄,才把他哄回來的——」沐元瑜絮絮叨叨地說起來。

  「他放我走的時候,也是我主動的,他不要,拗不過我,才那樣的。」

  沐元瑜原是難為情,但眼見滇寧王妃對朱謹深生出了很大誤解,只好把一些關鍵節點上的事招了。

  滇寧王妃聽得臉色十分奇特,聽完呆了好一會,方道:「這個二殿下身體好像不好?」

  「是從前,他現在好了。」

  滇寧王妃沒怎麼在意,繼續道:「我聽說,他們中原有一種風俗,身體不好的小娃娃,會假充做姑娘養大,以逃脫閻王爺的勾魂,他是不是這麼個情況?」

  張嬤嬤在旁邊認同地點頭,不然難以理解他們怎麼會是這樣,她們世子是錯了性別養的,這個二殿下要是也錯了,就對了。

  沐元瑜:「……」

  不好,她把自己說得主動過頭了,導致朱謹深的人設出了差錯。

  她眨了下眼,在心裡琢磨著怎麼往回描補一下,還沒想出個所以然來,先忍不住打了個哈欠。

  滇寧王妃見了,聯想到她現在可能的身體狀況,立刻又心疼了:「好了好了,你先睡去,明日再說罷。」

  事情已經這樣了,女兒總歸不是受了誰的勉強,沒留下什麼心理創傷,那就也罷了——不過是在外面荒唐了一下,有了而已,大不了悄悄生下來,王府又不是養不起!

  沐元瑜也是真累,就打著哈欠,順從地被拉著去西廂安置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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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MT+8, 2024-4-19 15: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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