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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官不聊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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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它小說] [溪畔茶]王女韶華(全書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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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12-24 19:14:20 |只看該作者
第180章

  整座王府開始運轉起來,為小公子寧寧上京做準備,當然同時也為朱謹深和沐元瑜,不過與金貴的寧寧比起來,他二人就比較像順帶的了。

  朱謹深對此全無意見,沐元瑜有大大的意見——但沒人聽她的。

  她不是不願意上京,只是覺得現在不是個好時機,親爹重病,她怎麼也該留下才是。

  「——好的小兒科大夫,一個也別落下,全帶上——什麼?家裡有事,走不開?有什麼事——兒子摔折了腿一個月了還不能行走,算了算了,不要他,自己兒子都治不好,可見是個庸醫!」

  滇寧王衰弱但含著滿滿操心的聲音傳出來,聽得沐元瑜無語極了,被她找來問話的李百草搖搖頭,道:「世子,依老頭子看,你不如聽王爺的罷了,病家到了這個時候,做親屬的只有多順著他些,他有什麼愛吃的,愛玩的,要做的,都由著他,哪一日走了,才少些遺憾。」

  沐元瑜頭疼地道:「要些吃的玩的沒什麼,可我父王不是啊。」

  李百草其實也沒見過這樣的,滇寧王這戰鬥欲太強了,簡直是要將爭權奪利持續到生命的最後一刻,但他仍以醫者的角度給出了專業意見:「王爺現在有個念想,世子順了他,說不定他還能多撐一刻,世子若是不聽他的,直接斷了他的這個念想,王爺鬱結之下——就不好說了。」

  那就是正宗的生無可戀,不如去死了。

  這個道理沐元瑜懂,只好歎著氣走開了,去找朱謹深吐吐苦水。

  朱謹深正和寧寧在一起,父子倆都坐在臨窗的羅漢床上,看上去歲月靜好,十分悠閒。

  但其實朱謹深很忙,因為寧寧這幾天才學會坐起來,他坐的時候也不長久,沒一會就大頭朝後或是往左右一歪,栽下去,這時候朱謹深就要眼明手快地把他撈起來,防止他真的摔倒。

  其實摔了也沒什麼,寧寧四周圍了一圈厚軟的坐褥,絕不至把他摔傷,但朱謹深仍不放心,下意識就要伸手,寧寧也很樂意有人保護他,每次被撈住,他都要樂得笑出兩粒小小的牙——第一顆小米粒萌出沒幾日,旁邊就長出了第二顆,現在寧寧是擁有兩顆乳牙的寶寶了。

  朱謹深見他總摔,怕他累,意圖要把他擺躺下來一會,但寧寧不願意,藕節似的胳膊腿朝上掙扎晃悠著,堅持要坐起來。

  朱謹深從來不輕易為別人改變主意的人,硬是拗不過這個小肉糰子,只好放了手,由他撲騰著坐起來,然後沒多久,又一栽,栽到他的手掌裡。

  「咯咯——」

  「哈哈。」

  兩聲笑同時響起來,朱謹深才發現了站在門口看了好一會的沐元瑜,他一邊把寧寧重新扶起來,一邊向她一笑:「跟王爺談的怎麼樣?」

  「沒談。」沐元瑜搖著頭走進去,「父王拿定了主意,應該根本聽不進去我的話了。」

  「呀呀——」

  寧寧向她伸著手。

  沐元瑜忙把他抱起來,在腿上放好,跟他碰碰腦袋:「寧寧要娘抱呀。」

  寧寧呵呵笑著,滿足地蹬了蹬小腿。

  「小胖子,你就好了,什麼煩惱也沒有,專門還有人陪著你玩。」

  沐元瑜就手咯吱了一下他肉乎乎的腋窩,寧寧已經會覺得癢了,拍著她的手,笑聲拔高了兩度,還直往她懷裡躲。

  張嬤嬤在旁看得直笑:「世子總是愛逗寧寧,一來就熱鬧了。」

  做爹的那個就不一樣了,朱謹深跟寧寧在一處,半天往往出不了兩聲,這一父一母帶孩子的差別十分明顯,但倒也有一種別樣的和諧,旁人完全插不進去手。

  沐元瑜拍拍寧寧的後背,順便摸一下他的小衣裳有沒有因為一直玩鬧而汗濕了,摸到手裡,見仍是乾燥而柔軟才放心了,道:「你要會說話就好啦,娘教你幾句,你還能去跟外祖父撒個嬌,哄哄他,消停一下。」

  寧寧仰起頭來,烏溜溜的眼珠把她看著,他當然是肯定聽不懂的,但因為那眼神過於澄澈,好像蘊含了一兩分瞭解似的,然後他開了口:「嗎~媽——」

  「寧寧會叫娘了?!」

  沐元瑜一怔,旋即大喜,整個把他舉起來,激動地眼也不眨地盯著他,殷切道:「寧寧來,再叫一聲!」

  寧寧很聽話:「嗎~媽——趴~啪——」

  他還多附贈了兩個音節。

  沐元瑜:「……」

  單獨聽聽不出什麼不對,這一連起來,就不像那麼回事了。

  張嬤嬤笑道:「沒有這麼早,小孩子這時候會發一些聲音出來,像是在叫爹娘,其實是無意識的。不過世子也不用著急,多和他說說話,再過兩個月左右,就能叫得清楚了。」

  沐元瑜的激動勁去了點,想了想,堅持道:「我聽著就是在叫我媽媽,寧寧太聰明了!」

  抱著大腦袋親兩口,誇一番,又試圖教他發「爹爹」的音,但這就真的太勉強了,教來教去,寧寧連退而求其次的「爸爸」的音節都發不出來,仍是個「啪啪」。

  而且他發這個音節,還容易噴口水出來,樂得沐元瑜快笑倒在床上,反過去跟著他學,把嗓門放軟了道:「怕怕?」

  「啪啪。」

  寧寧吧嗒著小嘴,肯定地道。

  「哈哈——」

  朱謹深目光柔和,拿了帕子把寧寧噴到下巴上的口水擦乾淨,他不會跟這麼小的孩子搭話,但很喜歡看沐元瑜來逗他,母子倆一來一往,跟認真在交流一樣。

  正樂著,滇寧王妃過來了。

  「母妃。」

  沐元瑜站起來。

  滇寧王妃皺著眉:「瑜兒,你過去看看吧,你父王把柳氏那一茬想起來了,叫人提了她到跟前,罵了她一通,要親眼看著人勒死她。」

  沐元瑜愣了下:「——父王這又是何必。」

  滇寧王在柳夫人身上栽了那麼個大跟頭,是絕饒不了她,只是一回來先忙著把女兒連同外孫打發到京城掙前程去了,他本來重病的人,精力不濟,有一件事忙著,就沒想起別的來。

  現在想起來了,立時就要處置了。

  父親的姬妾,沐元瑜不便發表什麼言論,柳夫人反水後的作為可以在她這裡抵消掉一部分過往,但在滇寧王那裡不行,她也是沒有辦法。

  只是就算要處置她,叫個人去清婉院去就是,何必看著人在眼跟前造殺孽,一個重症病人看這種場面,真的好嘛。

  「我也是這麼說,你父王這個人,真是一輩子都不著個調!」滇寧王妃氣哼哼地道,「現在好了,柳氏不想死,在你父王的臥房裡鬧起來,兩個婆子都拉不住她,鬧得你父王頭疼起來,下人一看他不舒服,更不敢使出大勁了,外面人聽見動靜去報了我,我是懶怠理會他那些爛賬——」

  沐元瑜先是微訝,柳夫人那麼個嬌怯怯的人,有力氣掙脫兩個婆子的挾制大鬧起來?但緊跟著滇寧王妃下面的話,就讓她沒工夫想這點疑問了。

  「只是柳氏似乎嚷嚷著,說要見你或者二殿下,有事要告訴你們,我怕耽誤了什麼,才來叫你去一趟。」

  **

  滇寧王臥房裡。

  兩個婆子呼呼喘著粗氣,焦急地伸著手但又不太敢動彈。

  因為柳夫人已經撲到了床前。

  她的形象也很不好看,髮髻被扯散了,亂糟糟披了一肩膀,半隻袖子被扯壞,內裡露出的胳膊上縱橫著兩三道血痕,一臉淚痕,整個人跌坐在床前的腳踏上發著抖,表情似哭似笑,看不出個分明,只有一雙眼睛亮得出奇,往外迸射著求生的光芒。

  沐元瑜攜著朱謹深進來的時候,看見的就是這麼個情景。

  滇寧王被柳夫人擋在床後,聽見腳步聲,努力抻著頭,忙道:「瑜兒,咳咳——快把這賤人弄走,她反了天了!」

  沐元瑜實在是沒好氣:「父王就不能好生保養些。」

  就沒見過這麼能折騰的重症病人,她真是服了。

  「世子,世子!」

  柳夫人沒要人拉扯,自己連滾帶爬地過來了,到她跟前拉著她的下擺哭求道:「妾不想死,不想死啊,求世子跟王爺求求情,饒了妾這條命罷!」

  滇寧王在床上氣得直喘:「你這賤人,你害死了珍哥兒,你還有臉活著!」

  「是,是妾不好,珍哥兒沒了的時候,我就想著我陪了他去算了,王爺不會放過我,我往後就算活著,跟死也差不了什麼,可、可是——螻蟻尚且貪生,我還是不想死啊!」

  柳夫人說著,捂臉大哭起來。

  她是餘孽最重要的一顆棋子,但她本人,實在是再普通不過的一個人,她沒有堅定的信念,也沒有超絕的意志,她只想好好地過作為一個「夫人」的日子,不要被同黨找到,錦衣玉食地安穩地生活下去。

  這個念想被打破,她的人生重回顛沛,但即使是這樣注定慘淡的餘生,她也還是想活下去,這是作為一個人求生的本能。

  她不想死。

  沐元瑜歎了口氣:「你就要和我說這個?」

  不是她心狠,以柳氏對滇寧王府造成的破壞,滇寧王要殺她是情理之中,她也不能阻攔。

  「不、不是的!」

  柳夫人被這一句提醒,從對死亡的極端恐懼裡回過神來,忙道,「世子和二殿下不是一直想問我大哥的事嗎?我剛才忽然又想起來了一點!」

  朱謹深目光一凝。

  沐元瑜也正容:「你想起來了什麼?」

  柳夫人胡亂抹著眼淚,惶惶然地轉頭看了一眼滇寧王,道:「世子和王爺答應了不殺我,我才敢說——」

  「你還敢要挾我!」滇寧王氣得又是一陣大喘氣。

  沐元瑜猶豫了片刻,她也是沒想到,他們追問柳夫人這些時日沒有結果,不想柳夫人被滇寧王一嚇,居然嚇出了點線索來,在毫無頭緒的現階段,這點線索是彌足珍貴了。

  「父王,大事為重,不如就饒了柳氏罷。」她勸說滇寧王。

  滇寧王先不答應:「不行!你要問話,把這賤人打上二十棍,我不信她還能嘴硬。」

  「打五十棍我也不會說的!」柳夫人緊跟著就道。

  沐元瑜瞥了一眼柳夫人,以她的身板,五十棍下去足以要了她的命了,她還是想著和平些解決此事,就又勸了兩句,滇寧王不知哪來的靈感,忽然鬆了口,道:「依你也行,但是,你也得聽我的話,不要動別的心眼,依著我的主意,乖乖上京去。」

  沐元瑜:「……」她跟這麼尊爹實在攢不出力氣對著幹了,只好道,「行,那我們說定了?」

  滇寧王不是非常情願地點了點頭,又瞪了眼柳夫人:「你可別做還跟從前似的夢!」

  柳夫人怯怯地道:「妾不敢,妾願意落髮出家,能有口粗茶淡飯就滿足了。」

  她在生死邊緣爆發出的能耐著實不小,這麼一說,滇寧王終於冷哼一聲,不說什麼了。

  下面就輪到柳夫人交代她想起的新線索了。

  「我大哥改過年紀,不大的時候。」

  沐元瑜疑惑又求助地望向朱謹深:這算什麼線索?

  朱謹深捏捏她的手,示意她繼續往下聽。

  柳夫人努力回憶著:「當時我更小,大約十一二歲吧,在我爹爹書房外面的芭蕉樹下玩,聽到他們在商量改年紀的事,我後來問,我爹不肯承認,說我聽錯了,並且連我大哥回來過都不肯認,只說他在和師爺說話,但是師爺那麼老,聲音跟我大哥差遠了,再者,我爹也不會叫師爺『大郎』。」

  沐元瑜聚精會神地聽著,還等著下文,不料柳夫人擦了擦眼淚,就此閉了嘴。

  「——沒了?」

  柳夫人點頭:「我就記得這麼多了。他們好多事都瞞著我,我當時小,也不關心這些。」

  滇寧王深覺上當:「這算什麼線索!來人——」

  又要喊人來把柳夫人當場勒死。

  柳夫人吃這一嚇,又擠出來了點:「好像是要在什麼案檔上改,我聽得斷斷續續的,又這麼多年過去了,實在不敢肯定。」

  這跟沒說仍舊沒什麼兩樣,滇寧王又要喊人,但這回再嚇也嚇不出新的了,柳夫人只是嚇得痛哭求饒。

  沐元瑜只能讓人把她帶走,柳夫人見她說話還算話,滿心感激,抖抖索索地哭著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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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2
發表於 2017-12-24 19:14:32 |只看該作者
第181章

  柳夫人臨危掙扎出的這一點線索,實在雞肋而莫名得很,便是朱謹深也沒想出個所以然來。

  沐元瑜就更一頭霧水了,用腦半晌失敗之後,只能道:「算了,殿下,再過一陣看罷,說不準冒出新的線索,或是逢著對景的時候,一下就豁然開朗了,現在我們對這個首領仍是幾乎一無所知,再想,也是白想。」

  朱謹深沉吟著:「也不算一無所知——首先,根據柳氏的新線索,這個人改過年紀,他原比柳氏大兩歲,在柳氏十一二歲的時候有過這個舉動——或者,至少是有過這個念頭,那麼他當時就是大約十四歲左右,他為什麼會想要改年紀?並且還涉及案檔,是什麼案檔?家譜這類肯定是不能算的,再是久遠的事,柳夫人不至於連這常見的兩個字都記不住,應當是她閨中生活中較少出現的物事,她才會記不住。」

  他不放棄,沐元瑜也就有信心跟著一同猜下去:「衙門裡的人口黃冊?」

  這是本朝的一種戶籍制度,以戶為單位,詳細記載了每一個百姓的姓名年齡籍貫等資料,由各府縣衙門派員深入每家每戶查證統計,造冊完成後,除布政使司、府縣衙門留有存檔外,還會統一報送戶部,主要是作為徵收稅賦的依據。

  這本黃冊,每十年更造一次,丁口或是田畝有變化都會在這裡顯示出來——不要嫌棄這個年限太長,以此時的人力物力,這十年一更新能更出準確數據就不錯了,因為直接跟賦稅掛鉤,想法設法在裡面搞鬼的人多了。

  但柳夫人這個兄長改年紀,應該跟稅賦沒什麼關係,攪出這麼大風雨的人,還不至於賴朝廷兩個稅錢,不是高風亮節,是風險與收益不匹配。

  沐元瑜眼前一亮:「他要想把這年紀改得萬無一失,不留漏洞,那就需要連通四關,布政使司、當地知府衙門、縣衙,以及最高層的戶部——其中縣衙關是最好過的,管事的小吏若是個貪錢的,隨便給他塞點錢就能改了,知府衙門找點關係也不算很難,可再往上,布政使司和戶部的門就不那麼好進了,在那許多年前,他有這麼大能耐的可能性實在不大。也就是說,如果我們可以對出來這些黃冊裡有誰的年紀是——」

  她聲音消下去了,因為忽然發現這個思路也許不錯,但此路不通,因為他們並不知道這個首領的本籍是在哪裡,人口黃冊比都察院的陳年舊檔可是多得多了去了,這要滿天下一個個去對,對到她頭髮白了也不一定對得出來。

  但朱謹深還是肯定了她:「應該就是黃冊。」

  沐元瑜皺著臉:「可是沒用啊。」

  朱謹深微微一笑:「怎麼沒用,至少,此人改黃冊,不改別的,只改年紀,為了什麼?」

  「盡量撇清跟柳夫人的關係,讓人無法把他們聯想到一起去?」沐元瑜胡猜。

  「可能有一點,但不是決定性因素。」朱謹深的手指在桌上敲了敲,「他跟柳氏本來就不在一處戶籍上,何況若只為這個,為何只有他改,柳氏的二兄不改呢?」

  沐元瑜放棄思考:「——殿下,你說,我聽。」

  「如果只為在外行走時掩飾,那口頭上宣稱就可以,至多在自家裡囑咐好了,再把家譜裡的修一修,黃冊這種東西,尋常人是看不到也根本不會想到去看的。」

  這一點沐元瑜表示贊同,黃冊十年才一更造,這個更新頻率已經決定了它不是第一手資料,跟後世不能比,真想瞭解一個人,去現問他家的鄰居大娘打聽都比看黃冊靠譜。所以只為了行走方便,更改黃冊還只改年紀毫無必要。

  「但他卻這麼做了,那就有一定得這麼做的理由,也就是說,他要做的事,跟黃冊一定有關係,或者,他知道別人必定會通過黃冊查證他,才提前打好這個埋伏——什麼人會考慮通過調閱黃冊的方式去查證一個人?」

  沐元瑜脫口而出:「官方——不,官府!」

  黃冊名義上不對私人開放——當然錢使得到位,不是不能看一看,但還是那句話,普通人真沒看別人黃冊的需求,這種呆板而正式的方法,出自官方行為才合理得多。

  「他幹這種掉腦袋的買賣,哪天走漏了風聲,被官府調查一點也不奇怪,不過,不改丁口,改個年紀又能對他有多大好處呢?」沐元瑜又糾結住了,然後滿懷期待地望向朱謹深。

  「我也不知道。」

  沐元瑜:「……」

  沒有得到想像中的智慧的指引,她略懵。

  朱謹深道:「你等我再想想。」

  沐元瑜敏銳地察覺了他情緒中的一小點低落,立刻道:「殿下,你歇息會罷,這想不出來太正常了,就這麼點糊里糊塗的線索,神仙也想不出來啊。」

  又安慰他,「你別擔心,就剩這一根獨苗了,他就是攢了一肚子的壞水,也沒本事冒出來,只能噎死他自己。」

  朱謹深只是仍沉吟著,微擰著眉:「嗯。」

  不管這個首領的身份到底挖不挖得出來,他們是不能一直在這裡空想,行李已經收拾齊備,滇寧王催著他們上京了。

  他們沒有帶上這裡的兵力,一來兩地相隔太遠了,歷來赴京救駕都極少動用到雲貴兩省兵力,情勢真壞到了這個地步,等這裡的軍隊趕過去,基本也來不及了;二來,沿途所耗糧草是個大問題,這可不是沐元瑜帶的那兩萬人,就是滇寧王府也貼不起這麼高昂的消耗,三來,沒接到朝廷詔令,他們是不能擅動兵馬入中原腹地的,中途很容易被州府攔截下來,不許過關,朱謹深的身份也不管用。

  幾方綜合之下,最終護送他們的就仍是朱謹深帶來的兩千營兵及沐元瑜的護衛們。

  同時他們攜帶上了此行的戰利品們——一窩餘孽及東蠻牛王子。

  沐元瑜來匯報完了,滇寧王聽著這個陣容很滿意,雲南的捷報是已經送上京了,這批戰利品隨後往午門上一綁,大胖孫子寧寧再往皇帝面前一擺,還有什麼問題是解決不了的呢?

  他放心地閉了眼,道:「行啦,去吧,吵了我這些天,如今終於能安心養病了。」

  沐元瑜險些要衝他丟一個白眼——到底是誰吵誰!

  話出口,還是歎息著拐了彎:「父王,我去了,你可要好好地等著我回來。」

  滇寧王「嗯」了一聲:「知道了」

  **

  諸樣告別不必多敘,赴京旅途正式開始。

  護送朱謹深過來的營兵千戶很奇怪,他滿腔的納悶快衝破天際了,以至於終於忍不住有點犯上地過來問朱謹深:「殿下,我們上京,為什麼把沐世子的小外甥帶著啊?」

  那小肉糰子被保護得可好,一整天都在馬車裡,他至今就只瞄見過他大紅的小褂子角角。

  朱謹深望了千戶一眼,這些營兵們當然是不能住在滇寧王府裡的,這些時日都另外安置了,所以王府裡發生的事,他們是一概不知道。

  他被首領身份一直困擾著的心情忽然好了點,向千戶招了下手:「你過來一點。」

  千戶忙在馬上把身體歪過去。這一聽就是有秘聞啊,皇子殿下跟他分享秘聞,多大的榮幸!

  「沐世子的外甥,是我的兒子。」

  千戶先一愣:「這是怎麼個輩分?——啊!」

  後一聲慘叫是因為他反應了過來,險些從馬上摔下去。

  什、什麼?!

  這位殿下來的時候可是個正宗光棍啊,要說跟沐世子那個同胞妹子生出點什麼曖昧情愫他還能理解——嗯,沐元瑜的同胞「妹妹」找回來這事他是知道的,剛到雲南那會兒他沒什麼事,大街小巷亂逛,亂七八糟的本地豪門小道消息很是灌了一耳朵。

  可有兒子是什麼鬼?!

  他都不用扳手指算,哪怕這位殿下來的第一天晚上就跟人天雷勾動地火了,那日子也來不及啊!

  朱謹深看著他,表情略不善:「你不用知道那麼多,我就是告訴你,我有兒子了,你一路要保護好他,不管出什麼事,以他為優先。」

  千戶吞了口口水:「是、是。」

  他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產生了錯覺,總覺得朱謹深開始告訴他的口氣很好的,其後翻臉,是因為他的反應不對,導致他好像有點炫耀失敗似的——這是挺心塞的,他也是胡思亂想,人家的兒子人家自己還不清楚嗎?就他知道懷胎要十個月?

  這不知是哪天就搭上的呢,皇子殿下的風流事,還得跟他交代得清清楚楚不成。

  「殿下,您家的小公子可真是生來不俗哈,這一路了,我都沒聽他哭一聲,再沒見誰家孩子這麼懂事乖巧的。」

  朱謹深的表情舒緩了:「寧寧是不愛哭,愛笑。」

  千戶摸對了脈,才放下心來。

  朱謹深又轉臉囑咐他:「先不要往外說,我只告訴了你。」

  千戶連忙點頭,又很佩服地拍了一句:「殿下真是辦大事的人。」

  可不是嘛,不聲不響地,守住了雲南不說,兒子都蹦出了一個,真是什麼都沒耽誤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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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12-24 19:14:46 |只看該作者
第182章

  返京隊伍的中心點寧寧很爭氣,一個半月的旅程中,他只有因為出牙難過而發了點熱,哭鬧了兩場,沐元瑜同朱謹深徹夜不眠守著他,終於待熱度下去,那點難受勁沒了,兩個大人頂著烏黑的眼圈劫後餘生,昏昏欲睡,他的精神倒又好上來了。

  途徑城鎮,外面不知為什麼喜事敲鑼打鼓地熱鬧,張嬤嬤怕吵著他,忙要把他耳朵捂著,不想寧寧醒過來,不哭不鬧也不害怕,「啊啊」地就指向外頭,眼睛裡還帶著一點朦朧睡意,但執著地要看起熱鬧來了。

  這時已是三月裡的艷陽天了,不怕有風吹凍了小娃娃,張嬤嬤捺不住他哀求,就抱著他湊到車窗旁邊,把車簾掀開一線讓他看著。

  「……」

  什麼也看不著,兩邊密密的護衛環繞著,從寧寧這個角度,只能瞅見漢子們的大長腿。

  「啊,啊。」

  不要看這個,看了一路,早膩了。

  朱謹深聽見他又急又嫩的叫喚,在馬上轉過頭來,看見兒子的小腦袋很操心地往外拱,勒住韁繩慢下來,到車邊,掀開車簾道:「把寧寧給我。」

  寧寧轉移到了親爹的懷裡,居高臨下,如願以償地看見了想看的熱鬧,咧開小嘴笑了。

  一排穿紅著綠、喜氣洋洋的隊伍正從前方過去,最前面是個滑竿樣的物事,抬著個年約十一二歲的小少年,少年穿身圓領藍衫,頭上戴著軟巾,巾旁插朵碗口大的紅花,年紀雖小,看去卻是十分的意氣風發。

  這是當地一個富家子弟,才中了秀才,家裡人高興,弄出一番排場來替他誇耀誇耀。

  這麼點年紀,別人可能還在讀蒙學,他已邁過科舉第一關了,顯耀一下也不為過。

  寧寧看得目不轉睛,朱謹深就不可能對這種小場面有什麼興趣了,只是牢牢抱住兒子,防止他一激動,小身子竄出去。

  別看寧寧還沒滿週歲,小胳膊小腿正經挺有力氣,鬧起來像尾活魚似的,還一天比一天機靈好動,下人們看著他時,眼都不敢眨。

  沐元瑜湊過來,伸手道:「殿下,你去馬車裡歇一會,寧寧給我吧?」

  朱謹深搖頭:「不用,我不累,還是你去歇著。」

  沐元瑜也不隱瞞,揉揉眼睛道:「我是挺困的,但白天太吵了,馬車又晃,躺著我也睡不著。」

  說著望一眼寧寧,「只有這隻小豬,在哪都能睡得香香的。」

  寧寧不大有自知之明,以為誇他呢,呵呵著扭頭給了她一個大大的笑容。然後目光就又追回去了,極好奇地盯著那已經過去的滑竿望,小腦袋豎得高高的,還拍著朱謹深的胸口,指著叫他也看。

  沐元瑜見他這樣忙,快要笑噴:「指什麼呢?讓人搶過來給你也坐坐?」

  「啊。」寧寧叫了一聲,不知是不是真有這個意思。

  沐元瑜點點頭:「那你可得好好努力,等長大了,也早早考個秀才舉人什麼的,我叫人做一個比這個威風得多的敞轎,讓你繞著京城逛一圈。」

  千戶在旁聽得有趣,哈哈笑道:「世子爺真會開玩笑,這麼金貴的小公子,生下來就有現成的前程等著他,要費勁巴拉考什麼科舉呢?」

  別管這小胖子怎麼蹦出來的,看二殿下的寶貝勁,親手抱他在懷裡縱容他看熱鬧,這身份就穩穩的,再說,女方家那邊雖說目前還沒正位吧,那也不是好惹的,藩王的女兒,又不是哪個村的民女,能叫人說睡就睡了?沐世子這回帶著孩子跟著一起進京,明擺著就是為妹子向皇帝討公道去的,這要不給個穩妥的名分,沐氏指定不讓。

  他嗓門比沐元瑜和朱謹深兩個人都大,寧寧聽他說話,目光又擰著追尋了過來,肉糰子昨天發熱蔫巴了一天,這會是看什麼都有意思,加倍地要把逝去的時光補回來。

  只是等他再扭回頭去,一看,那一排熱鬧隊伍整個過去,連影子也瞧不見了,他就呆住了,嘴巴癟了癟,是個傷心要哭的樣子了。

  他忙著去拍了拍朱謹深胸口,偏偏朱謹深不知是累了,還是思索著什麼,一時沒有理他。

  這不得了,寧寧還沒有在親爹這裡受過這種冷待,本來只是裝裝樣子的,這一下委屈得不得了,眼淚真出來了一顆。

  「嗚……」

  沐元瑜平時好逗他,但聽他哭了心疼勁一下子上來了,忙著在馬上伸手:「寧寧乖,到我這裡來。」

  寧寧依戀地把兩隻胖胳膊向她伸著,小身子扭著,要換親娘安慰。

  朱謹深終於回過了神,這回沒有阻止,一邊把孩子遞給她,一邊解釋道:「我忽然想起點事。」

  「沒事,殿下忙著,我來管寧寧就好了。」

  沐元瑜把肉糰子接到手裡,她逗孩子極有一套,親親他的胖臉蛋,咯吱兩下腋窩,再隨手指著沿途別的熱鬧哄著他看,很快他又樂呵呵的了。

  到晚間入驛站投宿的時候,寧寧讓張嬤嬤哄睡了,沐元瑜洗浴過,去找朱謹深:「殿下,你想起什麼事了?」

  白日她見朱謹深一直沉思,怕打斷了他的思路,便一直忍著沒問。

  朱謹深正坐在窗下,小城驛站,條件再好也有限,這一張羅漢床只是榆木做的,年份也不少了,好在還算乾淨。朱謹深往旁邊坐了坐,給她騰出位置來,道:「只是一點猜想,暫還不算有頭緒。」

  「能說給我聽聽嗎?」

  「這有什麼不能的。」朱謹深失笑,「還是柳氏說的那件事。我一直在想,到底什麼人需要改年紀,並且要從官方的黃冊改進去。改這個年紀的意義,又到底在哪裡。」

  沐元瑜有點小激動,傾身道:「殿下想到什麼了?」

  朱謹深不答,先問:「你記得白日那個小秀才嗎?」

  沐元瑜點頭。

  「你還記得國子監裡那場暴動嗎?」

  沐元瑜又點了點頭——但這回帶了兩分茫然,那在她的記憶裡是挺久之前的事了,她戰場上都進出了兩圈,那場所謂的暴動此時再回想起來,只是個小場面,她雖然記得,但早不會放在心上。

  「監生抱怨科舉道難,這個抱怨本身是不為過的,許多人從幼童考到白首,都可能困在一個童生裡過不去,未必學問真的差到了這個地步,運道本身,也佔了一部分因素。」

  沐元瑜認真聽著,她覺得朱謹深說起這些來別有一番魅力,那種徐緩而篤定的展眼天下的感覺很能打動人。

  「那個小秀才十一二歲已入科舉之門,只要不做仲永,往後前程比他的同科們都要寬廣得多,他考三次舉試,不過剛到弱冠,他的同科哪裡能跟他耗得起?」

  這個沐元瑜懂,伸手在面前做個手勢,劃了條線,道:「他這是贏在了起跑線上——?」

  朱謹深沒聽過「起跑線」這個詞,但這很好理解,他問都不需問,只是點頭:「是這個意思。」

  他沒有進一步解釋,因為看出來沐元瑜已經明白了。

  「殿下的意思是——」沐元瑜簡直想抽冷氣:「這個人現在很可能已經作為官員,混入了朝廷?!」

  是的,科舉路完全符合朱謹深先前提出的兩個問題,考生本人的一切資料都要和黃冊對應,還需找別的秀才作保,當然這裡面仍然還是有人玩鬼,離天子腳下不那麼近的地方,地方官的權利就大多了,但從制度上來說,已是盡量保證了嚴謹公平。

  而改這個年紀的意義,也很好理解,就不說科舉裡的關卡了,邁入官場之後也很有用,各官職是有一個年紀的天花板在的,明面上沒人說,但提拔起來人人心裡都有一本賬,並且也都認同這個潛規則。國子監那場事,李司業忍不住搞梅祭酒,可不就是因梅祭酒的年紀很難再升上去,注定終老在這個職位上,把他的路擋死了嗎?

  而這個首領若真混入朝廷,可不是梅祭酒那種了,梅祭酒只是不慎失足,反應過來後立即懸崖勒馬,沒有真的背叛朝廷,可這個首領是從根子上黑了個透,絕不可能幹一件好事!

  朱謹深略有遲疑:「我不能確定,但要說別的可能,我一時還未想出來。」

  沐元瑜想了想,道:「沒事,我們現在有一條路也是好的,等到了京裡後,我們就告訴皇爺,把所有官員的履歷都對一遍,這比對所有的人口黃冊要好對多了。」

  「恐怕也不容易。」朱謹深道,「朝裡做官以後改年紀的,不只一個兩個。不是太過分的,皇爺知道了也不便過問。水至清則無魚,橫豎真提拔起人來,總還是看政績為重。」

  沐元瑜:「……」

  好嘛,真是無官不奸,既有這條捷徑,哪裡只有她能想到,早叫人幹成一門事業了。

  她想一想,又豪氣地道:「難對也要對,總比閒著好,說不定這個首領運道用完了,一下子就叫我們對出來了。」

  朱謹深的思路打想到這裡後,又陷入了停滯裡,但被她這麼一說,心情又好起來,笑著點了點頭。

  他伸手拉她:「天晚了,明天還要趕路,不說這些了,我們先休息罷。」

  沐元瑜感覺自己被往床邊那邊拉,有點掙扎地道,「殿下,不好吧,我睡這裡,護衛們知道了多奇怪——」

  「理他們做什麼,我們就是秉燭夜談累了,一起歇息又怎樣?」

  朱謹深不以為然,手上是堅決地拉著她,正說著,外面傳來一陣喧嘩動靜。

  「殿下,殿下!」

  千戶的大嗓門在門外響起,跟著就一巴掌把門扉推開,慌急地嚷道:「有驛傳兵路過換馬,說京裡出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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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4
發表於 2017-12-24 19:14:56 |只看該作者
第183章

  驛傳兵很快被叫了過來。

  然後朱謹深知道了,準確地說,出事的不是京裡,而是大同。

  大同作為北邊重鎮中的重鎮,已堅守了好幾個月,來自朝廷調遣的各路兵馬不斷地投入進去,硬生生頂住了來自瓦剌的一次又一次攻勢。

  越冬時,雙方於北方的苦寒中都無法全心戰鬥,曾休戰過一段時日,瓦剌軍甚至有放棄撤走的跡象,當時大同內趕來的各地客軍也跟著撤了一些,瓦剌經不起這個消耗,朝廷多年承平,忽然兩邊開戰,也是很有些吃力的,即便糧草供應得上,幾十萬人一直耗在以大同為中心的防線上也不現實。

  不想瓦剌不甘無功而返,待堅冰融去後,又捲土重來了,瓦剌的丞相親自領了最精銳的三萬兵力,終於破開了九邊的一線防線,緊接著毫不停留,直向內三關進逼。

  沐元瑜緊皺著眉,他們之前遠在雲南,雖一直很關心京城的情況,也可以接到一些戰報,畢竟離得太遠了,又涉及到軍情,消息傳遞沒有那麼準確和迅速,只可以大略分析出一個情況不壞的結論,直到他們出發,這個結論看上去都還沒有問題。

  她因此緊皺著眉:「怎麼破的?」

  她切身經歷過一回戰場後多了不少心得,別看瓦剌凶殘,其實攻城要比守城難得多,所需的人馬也遠比守城要多,有時砸進去數倍代價,都不見得能破一座堅城,白砸人命而已。她能破東蠻牛的都城,純屬撿漏。

  大同既然年前一直都守得很好,正常情況下,沒道理年後一下就頹了,客軍撤去了一部分不是決定性因素,只是守城本來也不需要那麼多人,進攻才需要。

  「是繞道!」驛兵喘著粗氣道,「大同久攻不下,瓦剌表面上仍作佯攻,他們那個丞相托哈領兵從大同南下,取道去攻紫荊關,紫荊關兵力不足,已經告急!」

  所以,大同實際上成為了一個障眼法,掩護住了瓦剌方的精銳動向。

  話問清楚了,朱謹深和沐元瑜不再耽誤驛兵的時間,很快讓他走了。

  千戶詢問的眼神往兩邊看了看:「殿下,世子爺,我們現在怎麼辦?」

  「馬上回京!」

  「馬上回京!」

  兩聲回答同時響起來,朱謹深望了沐元瑜一眼:「我回去,你帶著寧寧,現在這裡住下,等我的消息。」

  沐元瑜立刻拒絕:「不行,我陪著殿下。」

  「不要你陪,你聽話就行。」

  「我不。」

  朱謹深按捺住急迫的心情,勉強解釋道:「紫荊關據天險而建,其險要不下居庸關,援兵一至,瓦剌未必能破,京裡不會有事的。」

  沐元瑜點著頭:「所以按照原計劃,我陪殿下一起回京就好了。」

  「……」

  朱謹深說不出話來,他心裡實在慌亂,想不出理由勸服她來了,只能把目光放到很凶地瞪她。

  沐元瑜毫不畏懼,還拍了拍他的手臂,倒過來安慰他:「殿下,你別怕,皇爺不會有事的。」

  千戶的目光變成了疑惑,在兩邊來回轉悠著,這場面,他應該感動一下兄弟情深什麼的,都說這兩人關係好,果然是好到不行,明知京城快被瓦剌的鐵蹄踩下了,還堅持要一同奔赴險地去——可,他怎麼總覺得有那麼點不對勁呢?

  這個氣氛裡面慷慨沒見多少,倒沒來由一股膩乎是怎麼回事?糊了他一臉的不自在,感覺有點透不過氣。

  同時還感覺他有點多餘,不該站在這似的。

  不管怎樣,加速回京是肯定的選擇了,他就試探著道:「那殿下,我叫人預備行裝去了?」

  見朱謹深點頭,他忙退出去了。

  他走了,裡面也好說話多了,朱謹深道:「你為寧寧想一想。」

  沐元瑜想了想:「那寧寧留在這裡,分他一些護衛,我們兩邊的護衛合起來,總共也就三千來人,這點人對戰場局勢很難起到多少效果,再分一分也沒什麼要緊,這樣,我們帶一千,給寧寧留兩千,保護他一個小人是足夠用了。」

  好嘛,她連人員分配方案都給了。

  朱謹深很覺頭疼,更頭疼的是疼裡偏偏不受控制地覺出甜跟滿足來,他只能勉強堅守著底線:「萬一我們要是都出了事,你讓寧寧一個人怎麼辦?」

  「那就代表京城完了,我認為形勢不會壞到那個地步。」沐元瑜也很堅持,寸步不讓地頂回去。

  想到寧寧,她心底其實不是不猶豫,可她不能停下來,一停,這猶豫就要放大了,但真依照朱謹深所說,他一個人回去,她停留在安全的地方,那不成了她把好事都佔了,壞的全留給了他?她不願意這樣。

  「殿下,不要爭論耽誤時間了,一旦瓦剌攻破了紫荊關,關內哪裡都可能出現鐵騎,我們這點人馬想回都回不去了,必須抓緊時間,我也回去收拾行裝了,我還要跟張嬤嬤她們說一聲。」

  她說著利落地轉頭就走,朱謹深下意識伸手抓她,但是空自腦子裡發熱,又不知道該說些什麼,一時頓住了。

  「殿下,我有用的,你說我在戰場上的氣運好,那帶我去不是很好?我可吉祥了——就算這個是說著玩的吧,起碼,我在你身邊也還可以保護你,嗯?」

  沐元瑜也不掙扎,順著他的手勢返身回去,墊腳抱住他親了親,又拿真誠的目光跟他對視著,試圖打動他。

  片刻後,朱謹深敗下陣來:「……算了。」

  若是從前,他也許還可以以她是個姑娘不能涉險地的借口來壓住她,可經過雲南那幾個月,再說這種話,不用她反駁,他自己都覺得蒼白可笑。

  她就是不一樣的,他早就知道,並且越來越知道,而從來也不需要懷疑,只是為之日漸沉迷。

  「那我去啦。」

  打動成功,沐元瑜高高興興地轉頭走了,回到自己的屋子去把這個消息告訴了張嬤嬤鳴琴等人,又把刀三等護衛召集起來,一通兵荒馬亂的忙活。

  張嬤嬤更希望她和寧寧一起留在安全的地方,但沐元瑜在自己這邊的人手裡擁有絕對權威,她一堅持,誰也無法擰過她,異議不過幾句,就很快消解了下去,整個順著她的意思運轉起來。

  一道道命令佈置下去,她和朱謹深北上,寧寧則在護衛的護送下,重新往南邊再退回一段距離,以防萬一掃到瓦剌鐵騎的尾巴,接下來的一段時日,如果京城有事,寧寧立刻一路退回雲南去,而如果京城安全,再護送寧寧上京。

  眾人最終小憩了兩個時辰,天邊剛露出魚肚白,寧寧還睡得小豬也似,爹娘分別抱著他親了親,就暫時丟下了他,騎馬奔赴遠去了。

  他們途中休整的這個小城離著京城不算太遠了,所以才會遇到出來調兵求救的驛傳兵,沒了寧寧這個必須嚴陣以待小心翼翼的肉糰子後,快馬疾奔,朱謹深及沐元瑜領著千人護衛隊八日後就抵達了通州。

  他們運氣不壞,搶在了攻關的瓦剌軍前面,平安到達了京城的城門下。

  但他們的運氣不夠充足,因為紫荊關終究沒能抵住瓦剌的攻勢,雄關,破了。

  因為這個壞消息,朱謹深都被堵在了城門外大半個時辰,守城兵幾日前就接了嚴令,不得詔令,各城門不許任何人進出,整座京城進入戒嚴狀態。

  朱謹深歸來的消息層層上報,直報到了皇帝案頭,皇帝失色之餘,方下令放他進來。

  「二郎平時看著聰明,怎麼關鍵時候卻犯起了蠢!」皇帝揉著額頭,氣得不輕,都顧不得底下還站著一溜大臣,直接抱怨道,「他這時候回來做什麼,知道軍情有變,還不安生在外面呆著!」

  沈首輔躬身道:「二殿下也是掛心皇爺。」

  「他少叫朕操些心就是了,誰還敢指望他掛念。」

  皇帝說著氣話,接下來神思卻有些不屬,幾番努力,才集中起了精神,聽大臣們繼續商議起面對瓦剌的對策來。

  當時支援大同的京營在得到瓦剌丞相繞道的消息後,已經馬上撤兵回了京裡,大同守軍則仍在跟瓦剌的大部隊纏鬥,如今即便瓦剌丞相率領的三萬精兵出其不意,攻破了紫荊關,於京城的防守來說,仍然不算太大的威脅,所以大臣們神色嚴峻,但臣心還算安定,彼此間雖有爭論,衝突不嚴重。

  皇帝定下心來聽了一會,一小部分心神仍留在外面,等著新消息傳來。

  新的消息來是來了,卻不是他想要的。

  「急報!瓦剌部已至城外百里處!」

  灰頭土臉的傳令兵撲倒在金殿外,揚聲大叫。

  皇帝霍然站起來:「二郎呢?!進來了沒有?!」

  傳令兵無法回答他,他是管刺探瓦剌軍情的,不管皇子行蹤。

  朱謹深已經到了城門底下,詔令出去,他直接進來就是了,也不會特別有人再傳他進沒進來,等他到了午門外,要上殿覲見,才會再有人來報。

  皇帝臉沉似水,信報到他這裡是百里,瓦剌軍在報信的這段時間裡也不會閒著,這會說不定已經是五十里、乃至更近了!

  他拂袖便起,快步下了金階,十來個大臣面面相覷,怔愣片刻後,忙都追在了後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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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5
發表於 2017-12-24 19:15:08 |只看該作者
第184章

  沉重的城門轟隆隆關閉上了。

  沐元瑜坐在馬上,打量著周圍的景物,心下掠過絲感歎。

  她在京裡的歲月當然遠不及在雲南久長,但此刻故地重來,竟也是覺得有些親切。

  京城非她故鄉,但與沿途所經無數個浮光掠影般的城鎮比,她對這裡總還是熟悉得多了。

  同時她心裡也有些忐忑,很快就要見到皇帝了,那畢竟是握有生殺予奪大權的天子,君心難測,到底能從他那裡爭取到什麼結果,誰都沒有十足把握。

  朱謹深心有靈犀般似乎知道他在想什麼,從旁邊望過來,目光平定安然,道:「……」

  沐元瑜沒聽見他說什麼,因為她的馬忽然重重打了個響鼻,正巧蓋過了他的聲音,她忍不住笑了,安撫地摸摸馬背,待要開口問他,這回輪到朱謹深的馬不安分了。

  朱謹深於騎術上一般,選的便是一匹性格穩健老實的大紅馬,這大紅馬一般從不鬧事,此刻卻不知怎地,忽然不肯往前走了,蹄子只在地上焦躁地刨著。

  沐元瑜覺出不對,回首向城門望去。

  他們是從正南的永定門進來的,沒望見有什麼,但目光轉動處,西邊,右安門的方向,卻遙遙見一股狼煙直衝天際。

  這外城附近沒什麼高大建築,建造得最高最好的就是城牆上的城樓了,以至於雖隔著不短的一段距離,仍是無障礙地一眼就能望見那邊的警訓。

  敵襲!

  他們能看見,別人自然也能看見,頓時街上亂成了一片,瓦剌叩關的消息傳了幾個月了,普通百姓也差不多都知道了,此時四散奔逃著要躲回家去。

  不用說話,沐元瑜同朱謹深對視一眼,就齊齊催馬往右安門趕去,一干護衛緊隨其後。

  越往那邊去,越能感覺到空氣中瀰漫著的緊張氣氛,但目光所及之處,也能發現這裡調動安排得井然有序,亂得只是百姓,守城的兵士們並不亂。

  沐元瑜放了些心,問朱謹深:「殿下,我們現在先去見皇爺,還是在這裡再等一等,看一看戰況?」

  她有此問,是因為發現城門處的兵將各有部署,一樣樣物資正有條不紊地運送上城樓,並不需要人插手,她領著這麼點人,也幫不上什麼忙。

  朱謹深躊躇片刻,下了決定:「等一等。」

  他有決定,沐元瑜不反對,就聽他的。

  兩人領著人往邊上讓了讓,避免擋到在城牆上下匆匆來往的兵丁的路,而這時候,便是在城裡也能感覺到外面沉悶恐怖如天際悶雷般的馬蹄聲了。

  瓦剌丞相所帶的這三萬精兵,全是騎兵,彼蠻族可怕之處者,也正在於騎兵的衝擊力。

  朱謹深往城牆上走,他想親眼看一看。

  沐元瑜跟在後面,隨行的千戶想攔,沒人聽他的,只好也忙跟著一起上去,半途上遇到在此主事的一個將領,這將領級別不低,是認得朱謹深的,忙行了禮,先還陪著他們上去,但一見到城外奔騰而來已清晰可見的瓦剌軍們,就忙又催著他們下去。

  「二殿下,此處危險,非您久留之處,您還是趕緊進內城罷。」

  朱謹深沒有要逞強的意思,他上城牆只為跟皇帝稟報的時候好有個數,真打起來,他才從外面回來,形勢都不那麼清楚,硬要摻和是添亂。

  當下就要返身下去,免得將領還得分神保護他,不想還未轉身,先聽見底下傳來一聲爆喝:「二郎,你給朕下來!」

  他一怔之下轉頭,只見從通往內城的正中闊道上,一輛御車滾滾而來,皇帝端坐其中,正對他怒目而視,看樣子若是可能,很想直接伸腳把他從城牆上踹下來。

  皇帝當然不是單獨出行,御車周圍,跟著三皇子朱謹淵、錦衣衛,以及一圈氣喘吁吁的大臣等浩蕩一大批人。

  這還沒完,後頭還轟轟烈烈追來了許多藍衫飄飄的書生們,朱謹深與沐元瑜居高臨下,看得很清楚,這些書生們應該是臨時組織起來,隊形很散,本身體力又不怎麼樣,這麼一路跑過來,更加跑得亂七八糟,但是熱情不減,追上御車後,就七七八八地跪下來,請命要求皇帝分發武器,他們要跟將士們一起保家衛國,誓死殺敵。

  沐元瑜認出來了,這些書生實則都是國子監裡的監生,正經的讀書人,戰事一逼近到眼前,就能有這個覺悟,是很能振奮鼓舞人心的。

  她都有點感動起來:「民心太可用了……」

  但旋即又有點擔心起來,因為她眼尖地居然還在裡面找見了沐元茂,這個三堂哥正因習武不行,才轉成了文,這一幫人有熱血是好的,真要上戰場拚命,那還差遠了,現在沒有危急到那個時候,是不該由著他們上的。

  皇帝應該也是這個意思,離得遠,皇帝吼兒子那一聲很大聲,但不可能一直保持著這個嗓門跟書生們說話,沐元瑜就聽不見他說了什麼,但根據書生們直著脖子要爭辯的反應也看出來了,她忍不住笑了笑,轉頭向朱謹深道:「殿下,我們下去吧,皇爺看見你站在這裡要嚇壞了——殿下?」

  朱謹深的神色近乎於魂不守舍,他幾乎是無意識地被沐元瑜拉著往下走,沐元瑜看出他不對,但城樓上確實將要危險起來,朱謹深這個狀態,她更不能由他呆在上面了,便暫不打擾他,只把他拉著,打算到下面安全一點的地方再說話。

  朱謹深的眼神與腳步一樣飄忽,但他腦中實則是前所未有的清醒與冰冷。

  他這一路歸來懸在心中未決的疑問,過往紛雜的種種,掩蓋在無數事件下那一個個看似不起眼的小小光點,忽然間因為他往下無意望見的那個人,在他面前串成了清晰的一條線。

  監生們雖是自發跑來,但聚了上千號人,這麼大動靜,國子監內的師長不可能不知道,新任祭酒、司業就手忙腳亂地也跟在旁邊。

  他們此時已經從城樓上下來了,距御駕約百多步之遙,能聽見這兩個官員的爭辯聲,兩個人嗓門都不小,看來意見還有分歧。

  祭酒主張聽皇帝的話,就此回去,司業卻認為不能潑滅監生們的熱情,應當成全他們,御車前十分嚴密地圍了一圈錦衣衛,這兩個官員起初沒有靠到太近,但隨著爭辯,都要爭取皇帝的同意,不覺就越往御車那邊擠了過去。

  朱謹深的瞳孔急劇收縮,中心已快燃出烈火,又似乎凝結成了一點尖銳的碎冰。

  出身江南……

  貶謫雲南……

  返京入國子監……

  他曾借來說服鬧事監生的這一份履歷,生平所經的三個地點,哪一個不與餘孽息息相關!

  沐元瑜則更莫名了,因為她拉著朱謹深,居然感覺到他的手掌中滲出了一層冷汗,連帶著她的手心都黏膩起來。

  他毋庸置疑地在緊張。

  她從未從他身上感覺到的緊張。

  已經到了平地,她想轉頭問他怎麼了,轉到半截又止住。

  朱謹深被她拉著的手動了。

  他蜷起一根手指來,在她手心寫字。

  第一個字是「殺」。

  第二字是「張」。

  第三個字是——

  沐元瑜的心跳在他最後一撇落下的時候,隨之劇烈上揚,又飛速如從九天衝下,重重地跌進了谷底。

  這一番起伏幾乎令她要失聲大叫,但人的情緒瞬間破了最不可思議的那個頂,反而在面上呈現不出什麼變化來。

  她鬆開了朱謹深的手,表情毫無破綻,甚至還能微笑著掠過他一眼,然而又自然投向了御車那邊。

  皇帝於此時出行到外城,所帶護衛自然是十分周密的,但即便是錦衣衛,也還不至於對國子監生們有什麼防備。

  一大圈人圍跪在底下,皇帝不發令,他們也不主動驅趕,只等著站立在御車前的國子監官員們爭出個結果,亦或是皇帝不耐煩了再說。

  沐元瑜腳步不停,只跟在朱謹深身邊如常往前走,周圍並不靜止,有守城的將領們看見御駕到來,急忙趕來跪拜,背後的城牆上則已經開戰,箭矢如飛,從垛口裡向下疾射。

  兩個民壯抬著一大捆弓箭,從她旁邊路過,哼哧哼哧地往城牆上去補充。

  沐元瑜伸手,從側邊抽出一把弓一支箭,幾乎不需要瞄準,一邊以看似輕鬆隨意的步伐繼續走著,走進百步之內,上弦鬆手。

  箭離弦而出。

  有人應聲而倒。

  不論中箭的是誰,這一箭的方向毫無疑問是衝著御車而來。

  「護駕!」

  尖利的喝聲瞬間響徹了這一方天空,無數森亮兵刃舉起來對準了她。

  以及朱謹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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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6
發表於 2017-12-24 19:15:26 |只看該作者
第185章

  沐元瑜當機立斷扔了手裡的弓,舉起空空的兩手喊道:「我不是刺客,我殺的那個才是!」

  雖然她還不那麼清楚他為什麼是,但朱謹深既然認定了,並且刻不容緩地給了她暗號,那他就一定是。

  被她一箭射倒的那個人,歪斜著撲倒在了地上,他倒下的位置,離著御車幾乎只有一步之遙,嘩然的國子監生們要擁上去,焦急地叫嚷著。

  「司業大人,您怎麼樣了?」

  「司業大人——」

  「司業大人怎麼會是刺客,簡直胡說!」

  這些監生們全被警戒狀態全開的錦衣衛們攔在了外圍,再不能接近御車,對沐元瑜來說,也幸虧監生們墊在中間擋了一擋,不然錦衣衛該直接衝上來捉拿她了。

  現在監生的數量很不少,錦衣衛也不敢輕舉妄動,只怕混亂起來,激起對聖駕更不利的變動。

  不過監生也不傻,沖不到前面去,很快有人掉頭來尋她的麻煩,一個高大監生就氣勢洶洶地衝過來,指著她罵道:「當著聖顏行兇,你簡直喪心病狂!」

  「我瑜弟肯定有原因的,才不是你說的那種人!」

  這個內訌的聲音來自於沐元茂,他離得遠一些,人多擠不出來,只能大聲給予聲援。

  沐元瑜忙著探出頭來向他笑一笑,然後就道:「我說了,他是刺客!」

  假如張楨是別的問題,朱謹深不至於要她立即動手,只可能是行刺犯駕,以他當時與皇帝的距離,朱謹深一叫開只會激發他的凶性,促使他立即對皇帝下手,而事起驟然,錦衣衛未必阻攔得及,所以朱謹深才只能選擇暗示她。

  「證據呢?你說是就是嗎?!」

  沐元瑜扯扯朱謹深的袖子,探頭又看他——她所以一直要探頭,是因為打從她扔掉弓後,就被朱謹深擋到身後去了。

  「殿下,證據呢?」

  她不問還好,這一問,監生們不少都聽見她居然真的是隨意行兇,登時都怒意勃發地圍擁過來。

  朱謹深面無表情地從這群監生身上掃視過,正要開口,朱瑾淵在御車旁邊也聽見這句話了,大喜,忙道:「二哥,這就是你的不對了,沒證據的情況下,怎可指使人向朝廷官員行兇?這眾目睽睽,你要如何交待!」

  「誰同你說沒證據?」

  朱瑾淵被一句堵了回去,悻悻然要向皇帝告狀:「皇爺——」

  「別吵,聽二郎說話。」

  皇帝亦是面無表情,不論行刺的是哪一方,他都才是事件的核心,這一句一出,眾人的目光便順著全朝朱謹深望了過去。

  「證據要問你們。」

  他先前在國子監辦過案子,監生們對他的印象很不錯,他這句沒比沐元瑜好多少,但監生們下意識就沒有暴跳,高大監生作為代表只是忍氣問道:「殿下何出此言?」

  「去年底,十月到十二月之間,張司業可曾休假離開過國子監?」

  這個時間點,正大約是柳夫人在東蠻牛見到張楨的時刻,這是最容易確定的證據,所以他先問這一點,假如確定了,再論其它。

  監生們互相望著,過一會有人給了回話:「好像沒有?」

  「似乎有吧……」

  「有。」

  最終給出肯定答案的是祭酒,面對面的同僚爭論著爭論著忽然撲街,現在脖子上還插著老長的一支箭,鮮血不斷地流出來,他受的刺激是最大的,這時候才終於緩過神來。

  張楨不是授課先生,他作為官員要請假,學生們也許知道,也許不知道,但頂頭上司一定清楚。

  「張司業說江南老家出了些事,他需要幫忙處理一下,所以同我商量,想提前一點回家過年,年後他會早些回來。我想著年底監裡沒什麼大事,就同意了。」

  官員們平時假很少,立國的太祖最凶殘,認為給官做就不錯了,還想休假,哪來這好事!所以在他手裡做官,一年就能休三天假。但這顯然是很不人道的,所以隨著時日推轉,官員平時的假期還是少,但是到了年底的時候,可以休上一整個月的年假,離家鄉路途遙遠的官員,終於可以回家去看一看了。

  張楨請假的時候跟年假連上了,模糊了一部分人的記憶,所以監生們才會覺得似乎有,又似乎沒有。

  朱謹深不著痕跡地鬆了口氣。他指使沐元瑜動手時,是真的毫無證據,雖然他心下很篤定了,但仍怕世事難料,有所萬一。

  「你們為什麼會在此時,於此地出現?瓦剌攻城前,通知你們了嗎?」

  這怎麼可能!

  監生們紛紛搖頭,同時也覺出了不對,疑惑地互相望著。

  「那是皇爺御駕到此,派人給了你們通知?不然,你們怎麼會知道到這裡攔御駕?」

  是的,別人看著監生叩御車熱血感動,朱謹深一旦生疑之後,卻進一步看出了更多不對:這一連串撞到一起的反應不可能是巧合,一定是有人搞鬼。

  皇帝出宮通知誰也不會通知國子監,監生們只得再度搖頭,疑惑更深,互相竊竊詢問著到底是從誰口裡得到的消息,氣氛是終於冷靜下來了。

  沐元瑜則終於跟上了他的思路。

  她顧不得滿心的震驚與恍悟,轉頭就要配合著吩咐人——那一窩餘孽她可是都提溜上京了,雖然這個首領太過神秘,餘孽下線對他的瞭解都不多,但富翁叔叔和柳二兄一定見過他。

  願不願意指認的不在重點,人都叫她一箭射死了,眼見到這個場景,這二人不可能沒有任何觸動。

  而只要有反應,張楨的身份就坐實了,不然何以解釋餘孽要對本該八竿子打不著的朝廷官員流露什麼情緒?

  她一句話未來得及說出,先有別人嚷嚷起來:「你幹什麼——哎呦!」

  嚷叫起來的是沐元茂,他還是跳著腳叫的,像是被人踩了一腳。

  這個關頭,本來便是他跳腳也沒人有空關注他,不料他跟著就伸手向前一指:「你為什麼動我們司業的箭!」

  這一句出來,就立刻把所有注意力都吸引過去了。

  沐元瑜揚聲道:「三堂哥,怎麼了?」

  沐元茂舉起的手還沒有放下來,只是扭頭向她道:「瑜弟,我發現這個錦衣衛拿腳在戳司業的箭,被我發現了,我拿腳擋他,他還踩了我一下!」

  張楨當時與祭酒側身而立,大半個身子是傾向於皇帝的方向,沐元瑜對著他的側面,捕捉不到他的心臟要害位置,只能選擇了脖頸,一箭正中其間,張楨撲倒在地,箭羽此刻半沒於他頸間,半拖曳在地上。

  照沐元茂的說法,是有人乘亂試圖將張楨的箭往他脖頸裡推,對一個死人做這種事毫無意義,也就是說——張楨還沒死!

  這個做的人,毫無疑問是在滅口!

  「拿下他!」

  「拿下他!」

  兩聲喝命同時出自皇帝與朱謹深之口。

  錦衣衛原就出於警戒當中,照理這個命令應該馬上得到不折不扣的執行,但眾錦衣衛仍是不可控地愣了一愣。

  因為被沐元茂指認出來的那個錦衣衛,不是一般的錦衣衛。

  是所有錦衣鷹犬的頭目。

  郝連英。

  就這一愣之間,地上的張楨動了動,而皇帝發出了一聲悶哼。

  說起來有先後,其實這一切都是發生在瞬息之內,郝連英被指認,倉促間有個下意識想逃的舉動,他這一動,身形讓開來,御車裡的皇帝完全暴露出來——他既然能對張楨動手腳,離著御車的距離自然也是極近,且還沒有錦衣衛敢越級攔在他與皇帝之間,而藉著這個空檔,張楨從袖中甩出一物擲向了御車。

  他是垂死出手,然而旁人的目光都被郝連英吸引了去,無人防備地上的他,這一出手,無人能擋,皇帝直接向後倒了下去。

  錦衣衛們這時才動起來,沐元瑜也撲了出去。

  抓住郝連英費了一些功夫,他一逃,錦衣衛裡追隨他的也有一些,不知是跟他同流合污還是只是下意識地仍在聽命於他,這一開打,錦衣衛內部還分裂混戰起來,最終是朱謹深的一千營兵護衛撲過來幫忙,才終於將郝連英一方擒住了。

  但這時郝連英已經不是重點了,大臣們連滾帶爬地在混戰裡擠到御車前面,查看聖駕安危。

  城牆上還在開打,三萬瓦剌精兵就在城外,這時候皇帝要是出了事——!

  沈首輔一跤絆倒在御車前,手還叫後面擠上來的人踩了一腳,他顧不得喊疼,只覺滿腦子嗡嗡作響,快炸裂開來了。

  他完全是下意識地往上張望了一下踩他的人,然後發現——是朱謹深。

  朱謹深的形容沒比他好到哪去,同樣也被絆了一下,只是他身材高大些,沒倒到地上,摔在了御車上。

  「皇爺!」

  他往上爬。

  朱瑾淵呆了一下,他其實離得更近,但皇帝御車不是誰都能上的,他就沒想起爬,此時不由還去拽了朱謹深一把:「二哥,沒有皇命,你不能——」

  「別吵,走開!」

  一把把他拉扯朱謹深的手敲開的是沐元瑜,她搶了把繡春刀,此時不客氣地拿刀背敲了朱瑾淵的手背,一下把他敲得齜牙咧嘴,痛都喊不出來。

  大臣們沒人顧得上像他一樣挑朱謹深的理,都忙充滿希望地往御車裡望,御車高大,皇帝仰倒在裡面,不爬上去,還真的看不清他到底怎麼了。

  御車上的朱謹深手是顫抖著的,因為他已經看見了皇帝肩頭那枚閃著幽藍色光芒的飛鏢。

  他想出了張楨的問題,立即殺他已經是迅速得不能再迅速了,也確實短暫地阻止了他,當時張楨已經中箭倒地,錦衣衛圍著御車團團保護,皇帝本不可能再有危險,他才想把事情先跟皇帝說分明,而沒有著急去查看張楨的死活。沒想到郝連英居然會和張楨有勾結,關鍵時刻不保護皇帝,反而心虛給張楨騰出了機會。

  「皇爺?」

  他小心翼翼地叫了聲。

  皇帝沒有反應,他的傷口應該不大,但那枚飛鏢上閃著的光芒明顯不對頭。

  朱謹深定一定神,咬牙伸手用力把飛鏢拔了,扒開了皇帝肩頭的衣裳,果見傷口周圍泛著黑氣,流出的血很緩慢,顏色同樣發著黑。

  他生平沒接觸過毒物,但因久病而看過的醫書不少,當下先使勁照著傷口擠壓起來,擠了一陣,血流速度更緩,但新滲出的血仍然發著黑。

  沐元瑜從他的動作已經知道發生了什麼,叫道:「殿下,還不行的話叫個人上去吸!」

  朱謹深得她一語提醒,但沒有叫人,直接埋下了頭。

  一口又一口的黑血從車窗吐出來,不知道究竟過去了多久,也可能很快,吐在土地上的血終於變成了鮮紅的,而皇帝也發出了又一聲悶哼。

  他第一次發出這個聲響的時候,大臣們幾乎魂飛魄散,而這一次,大臣們卻幾乎要熱淚盈眶起來。

  「皇上!」

  「皇上醒過來了!」

  「皇上沒事!」

  但誰也不知情況到底怎麼樣,朱謹深都不能確定,做過緊急處理後,只能轉頭喝道:「立刻回宮,召太醫院!」

  眾人正是六神無主,有個人能做主那就聽他的,當下亂哄哄忙跟隨著御車轉了向,往宮裡去。

  朱謹深再望一眼沐元瑜,沐元瑜心領神會:「殿下放心,這裡交給我。」

  躺在地上的張楨,捆成粽子的郝連英,都總得安排看守一下。

  連郝連英都不可靠,除了她,現在朱謹深也不可能再托付其他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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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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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6章

  回到皇宮以後,皇帝有短暫的神智清醒,朱謹深離他最近,忙湊上去問他怎麼樣,皇帝昏然的目光從他面上掠過,暫沒理他,但指著他向圍在他面前的群臣道:「諸事先、先聽二郎的……」

  沈首輔忙跪下應了:「是,臣等遵命,請皇上安心養傷。」

  皇帝重新昏了過去,大臣們的目光都投向了朱謹深。

  不管怎樣,皇帝總是指定了重新做主的人,眾人心中惶惶之餘,也是有了點譜。

  不服氣的是朱瑾淵:「二哥才從外面回來,什麼事情都不清楚——」

  「有話到邊上說。」

  朱謹深冷冷道。

  他說著起身就走,把位置讓給了太醫來診治,旁人見此,都下意識跟上了他的腳步。

  但等走到了角落後,朱謹深根本也沒跟他說什麼的意思,直接開始頒布命令,第一道令就是另調金吾、羽林等衛來補充守衛,然後將乾清宮內外的錦衣衛全部革除。

  他的命令立刻得到了執行,郝連英有問題,那錦衣衛裡到底黑白如何就很難說了,現在沒時間一個個去查,只能全部弄走,起碼在皇帝周圍排除掉一切可能的危險因素。

  然後,沈皇后來了。

  這麼大聲勢,皇后就住在後面的坤寧宮裡,聽到消息是很自然的事。

  「皇上——」

  沈皇后的神色極為焦急,在宮人的攙扶下,跑得額頭上都滲出細汗來,旁邊還跟著同樣滿頭汗的朱瑾洵。

  見到她來,還在外殿的大臣們忙忙更往角落裡迴避不迭。

  沈皇后是不管的,只是往床邊闖,皇帝倒下了,她是六宮之主,沒人還有權利能攔她。

  但朱謹深攔住了她:「太醫正在給皇爺診治,請娘娘稍安勿躁。」

  沈皇后怒道:「你還敢攔本宮?!皇上受傷這麼大的事,沒人去通知本宮,還是本宮的人來打聽到了,本宮這個皇后,在你眼裡是死的嗎?!你封閉乾清宮,又是想幹什麼?!」

  繼母這麼重的話砸下來,朱謹深不動如山,只是道:「不敢。太醫正在診治,娘娘過去,多有不便。」

  沈皇后氣得面色陣紅陣白,伸手要去推他,她以為朱謹深必定該閃躲了,誰知他仍是不動,倒是她自己不能真當著那麼多人去碰觸朱謹深,不得不縮回了手。

  沈皇后抬著頭,朱謹深越長,她見他的時候越少,這一刻她忽然發現她長久記憶裡那個孱弱蒼白桀驁的少年早已不見了蹤影——不,這麼說也不對,面前這個陌生的成年男人,他不再孱弱也不再蒼白,但那一種桀驁仍然深入骨髓,令他敢於不避嫌疑,也不論尊卑。

  是的,論身份,繼母也是母,她當然要比朱謹深來得尊崇,沈皇后因此勃然向別的大臣要求主持公道:「你們看看二郎,他這是打算幹什麼——」

  「娘娘,且等一等吧。」沈首輔出了頭,卻是反過來勸她。他七十多的人了,又一向德高望重,可以不必像別的臣子一樣迴避過甚。

  沈首輔心裡也覺得沈皇后沒必要過去,婦道人家,又不是大夫,過去除了繞著龍床哭一哭吵得人腦仁疼還有什麼用?現在眾人都忙著等皇帝的消息,誰還有空去哄她。

  「老臣知道娘娘著急,但皇上之前醒著時說了,一切先由二殿下做主。」

  他說著又補了一句,這一句一補,沈皇后兀自不悅:「怎麼會?!」

  怎麼不會?大臣們都奇怪地看她,朱謹深是年紀最長的皇子,又是嫡出,才從雲南打了勝仗回來,這當口,皇帝指令他負責才是理所當然的好嗎?指了別人才是奇怪呢。

  繼子不理睬她,臣子們也不聽她的,沈皇后終於意識到她並沒有自己以為的那麼大權利,她很為此心堵,但她一向刷的是賢後人設,也不能當著群臣的面幹出什麼有失體面的事來,只得忍怒拉著朱謹洵也在邊上等著,時不時無意般瞪一眼朱謹深。

  朱謹深哪裡是怕她瞪的人,沈皇后要在這時候去看皇帝,其實是占理的事,他硬要攔下來,不許沈皇后靠近龍床,實則已經是連她一併疑上了。

  張楨的來歷造了假,幾番改頭換面後投身科舉,郝連英絕不可能,他是京城本地人,世襲的錦衣衛,幾輩子人都清清楚楚,不可能是餘孽的一份子——從他一事發就去滅張楨的口也可看出他跟餘孽根本沒什麼真情誼在,雙方只是為了利益的短暫聯合。

  從郝連英的利益出發,一朝天子一朝鷹犬,皇帝活著對他才是最好的,他放棄了這條路,無端跟餘孽勾結到了一起,只可能是,他另外有了別的選擇。

  他背後有人,這個人上位,對他更有優勢。

  而如朱瑾淵所說,朱謹深出去了幾個月,確實不那麼清楚京中現狀了,他暫時無從猜測這個人是誰,便只能粗暴地採取一刀切的策略,把所有人都隔離掉,確保皇帝不要再遭受什麼意外,等皇帝平安醒來再說。

  漫長得幾乎讓人窒息的等待中,皇帝還沒醒來,先等到了張楨的口供。

  是沐元瑜送過來的,她沒有審,張楨自己招了出來。

  他擲出那一鏢之後,用盡了最後的一點力氣,便連咬舌自盡也做不到了,所以他表示要說話,沐元瑜就蹲下來陪他說了。

  「真是成也蕭何,敗也蕭何……」張楨喘著氣笑。

  他嘴邊不停地吐出血沫來,臨時找來的一個大夫也無法幫他止住,這讓他的形容看上去當然是很可怕的,但可怕之餘,他眉宇間那股憂悒之意仍在,看上去仍是個端正的官員形象,與隱在幕後製造出這一場潑天風雨的餘孽首領似乎全無關係。

  但他說出來的話,就一點也沒有什麼文官品性了:「我知道皇帝在這一天來了外城,多高興啊,他要是死在這兒,比我原計劃的要好上太多了,這些人,還能有什麼士氣?瓦剌破城指日可待……」

  大夫原還正想辦法給他止血治傷,一聽這話,大怒,把磨的止血藥粉一扔:「我不給他治!」

  沐元瑜當然也不是誠心要救張楨,只是為了審問他,她射的箭其實插得極深,但歪了一點,而張楨本人意志力極強,才裝死撐著尋到時機傷著了皇帝,這時候大夫給不給他治,結果也是差不多,他總就剩最後一口氣了。

  「誰告訴你皇爺會來外城?」她顧不得勸大夫,忙抓緊問。

  「郝連英啊。」張楨笑。

  「他為什麼要跟你合作,背叛皇爺?」

  這句話沐元瑜原只是順著問的,沒指望要得到答案,不想張楨居然以一種知無不言言無不盡的態度回答了她:「男兒醒掌天下權,還能為了什麼?他跟在現在的皇帝身邊,皇帝一直在約束他,鷹犬鷹犬,他只活成了犬,卻得不到鷹的一面,天長日久,受不了了,想換個主子了而已。」

  「換誰?」

  「總之不是你跟著的那位,咳——」張楨嗆咳出一口血來,他不舒服地動了動脖子,喉間呵呵有聲,道,「這血居然嚥不下去,太腥了。」

  沐元瑜不理他後面的感歎,只道:「所以,郝連英向你通風報信,告訴了你皇爺過來此處的消息,你想辦法帶了監生們做掩護,接近皇爺,行刺殺之事,事成後郝連英假裝不敵,放你一馬——這是你們勾結的內容?」

  「他怎麼可能放我。」張楨甚是清醒,「就勢殺了我,栽贓給二殿下,以這個功勞當場擁立——」

  他頓住,滿嘴血地笑道:「沐世子,咳咳,我又不是不告訴你,你何必還來套我的話?」

  沐元瑜也笑了笑,道:「是三殿下?」

  看上去朱瑾淵的嫌疑最大,因為只有他跟過來了,但她話裡不可控制地帶著疑問,因為張楨太痛快了,幾乎問什麼說什麼,這讓她不能不把他的話打個折扣再聽。

  「你既然不相信我,又何必問我。」張楨流了這麼多血,居然還沒糊塗,立刻發覺了,道,「我現在仍是很想說二殿下跟我勾結啊,不過,也得有人信才行,咳——」

  這個話沐元瑜倒是懂,郝連英沒暴露之前,也許的確有辦法咬死朱謹深身上有什麼不對,但現在郝連英被沐元茂叫破,自身難保,根本不會有人聽他的,再扯朱謹深也是白扯。

  她沉默了一下,倒是張楨反過來問她:「沐世子,我回答了你這麼多話,你是不是也能告訴我,我家裡的人,都被你抓住了?」

  沐元瑜點頭。

  雲南報捷的文書已經送上京來,張楨既然與郝連英有勾結,那從他那裡知道這點並不難,或者,正因為是知道了,才促使他破釜沉舟當眾刺殺皇帝。

  張楨的最終目的當然與郝連英不一樣,郝連英試圖借勢重新擁立一個能重用錦衣衛的天子,張楨卻是為了在瓦剌來犯的時候,令朝廷群龍無首,給瓦剌製造勝機。

  這一南一北的兩支餘孽,分支不同,但終歸都有前朝的血脈在其中。

  張楨的神情並不怎麼難過,倒是有些無聊的樣子:「哦……」

  沐元瑜很難懂他。

  張楨望了她一眼,他實在是個再配合不過的俘虜,又笑了笑,道:「不用懷疑,我確實不恨你。我盡了人事,天命不歸我,也是沒有辦法。」

  沐元瑜這就不客氣了:「我恨你,你知道為著你的私慾,葬送掉多少條人命嗎?倘若叫你的陰謀得逞,這一整座京城都要血流成河!」

  「成王敗寇,這有什麼可多說的。」張楨百無聊賴地又把目光望向了天際,天空很藍,他瞇起了眼,喃喃道,「其實你還可以再問我一些問題,你知道把一生活著一個謊言是什麼滋味嗎?臨死前才能說兩句實話,我……」

  他沒了聲。

  沐元瑜若有所感,忙伸手去試他的鼻息,已經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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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7章

  沐元瑜帶著張楨的口供回來交差。

  她本欲私下先和朱謹深通個氣,但當時外城場面太混亂了,張楨只剩一口氣,她沒有時間也不便清場,聽到他遺言的也有旁人,如此她隱瞞的意義就不大了,再者這個時候,再含糊反易引人疑竇,不如都攤開來,該是怎麼樣,自有群臣公論。

  以沈首輔為首的大臣們便一起旁聽了張楨最後的遺言,而後,眾人的目光默默都投向了朱謹淵。

  張楨的交代不是那麼明白,但正因不明白,才似乎有那麼些可信度,他要就是言之鑿鑿地咬死了朱謹淵,那反而像是臨死前要隨便拉一個去墊背了。

  朱謹淵就一臉傻了的表情:「這賊子,他死便死了,憑什麼潑我一盆髒水!我都不認得他是誰!」

  又怒視沐元瑜,「我看都是你胡說八道,現在那姓張的死無對證,你想說什麼便是什麼了!」

  沐元瑜並不生氣,只是意味不明地向他笑了笑,朱謹淵瞳孔便是一縮——他記得,他當時就是這麼笑著一箭把張楨釘到地上去的,殺人還沒什麼,這麼笑著卻抽冷子給人一箭就有點嚇人了。

  這顛覆了他印象裡一直清秀得像個小姑娘以至於讓他生出些不可說心思的沐元瑜的形象。

  沈首輔安撫地道:「三殿下不要著急,此人沒有任何證據,空口指認殿下,自然是做不得準的。」

  而後轉向沐元瑜,「沐世子,郝連英呢?他應當還活著吧?他的供述如何?」

  沐元瑜道:「我還未來得及審,也不敢越過諸位大人私自行事,張楨是命懸一線,我方不得已聽了他的話,轉述與諸位大人。」

  她這個話群臣是聽得很舒服了,當下眾人都點著頭,沈首輔也態度和緩地道:「那就請世子現在把郝連英帶過來罷,他竟與餘孽勾結,其罪當誅是必然的,不過其中的來龍去脈,我們還需理一理,早日弄清楚,免得人人不安,等皇上醒來了,也好立即與皇上一個交代。」

  沐元瑜點頭應了,不過被帶上來的不只一個郝連英,還有韋啟峰。

  「他偷偷摸摸地試圖出城,有民壯在永定門前抓到了他,上交給了守城的宣山侯,侯爺沒工夫審他,知道我要進宮見各位大人,就交給我一併帶來了。」

  眾人的神色都凝重起來——城門早已禁閉幾天了,沒有御筆詔令誰都不許進出,韋啟峰這時候試圖出城?

  有人禁不住去看了看朱謹淵,此時神色就有點微妙了,韋啟峰跟這位三皇子的關係,那是沒人不知道的。才爆出張楨跟郝連英合謀刺駕要擁立他的事,這個節骨眼上,韋啟峰的舉動怎麼看都像是一根繩上的螞蚱,結果事敗出逃啊?

  朱謹淵的臉色又變了:「我不知道,這,你們看我幹什麼?又不是我叫他出城的——喂!」

  他急切地往前走到韋啟峰面前,把他塞嘴的布巾拔了出來,道,「你快告訴大家,你往城門口亂跑什麼?」

  韋啟峰先嗆咳了兩聲,他的形容很是狼狽,不過不是被誰虐待了,而是他自己就裝扮成了個乞丐模樣。

  「我聽說瓦剌要打來了,害怕,才想出城逃到別的地方去,沒想到我到城門的時候,才發現瓦剌已經來了,想回頭,還沒來得及,就叫人抓起來了。」

  聽上去似乎說得過去。

  朱謹淵鬆了口氣,態度重新鎮定下來:「那你也不該違背皇命,皇爺和滿城的官軍都在,你有什麼可害怕的?獨你的命格外金貴不成?」

  韋啟峰很老實地跪下認錯:「是,殿下教訓得對。」

  意圖私自出城當然也是罪過,不過跟勾結餘孽比起來,這項罪名總是輕得多了,大臣們對外戚的操守本就沒什麼期待,當下眾人連罵他都懶得罵了。

  他叫押到了旁邊去,很快郝連英被押上來了。

  這位前錦衣衛指揮使的武力值跟韋啟峰不在一條線上,為了防他暴起傷人,他被捆得就嚴密多了,沐元瑜還命四周站了一圈護衛看守他,大臣們也謹慎地站遠了些,不來接近他。

  郝連英並沒有什麼動作的意思,張楨的遺言他是聽著了的,此刻堵嘴的破布條一拿下來,他只是立刻狠狠地把目光轉向了旁邊的韋啟峰:「姓韋的,你倒撇得乾淨,若不是你費心搭的一條好線,我怎麼會認得張楨!」

  眾人:「……」

  這真是峰迴路轉。

  韋啟峰梗著脖子,滿臉詫異道:「大人,你在說什麼?什麼我搭的線?我聽不懂。」

  郝連英獰笑著點頭:「你還在做夢,你以為我們這樣的人,是他們那些文官嗎?皇上要定罪,還講究個罪證確鑿、名正言順?」

  不,根本不用!

  享非常之權利,就要受非常之約束。

  什麼都是相對應的,沒有光佔便宜不吃苦的好事。

  皇帝能因為他一個小動作讓人拿下他,就是失去了對他的信任,而失去了皇帝的信任,對他來說,就是失去了一切——所以,必須要讓別人跟他一起失去才行。

  尤其是這個始作俑者!

  郝連英開始了供述。

  他的供述在走向上與張楨沒太大區別,但在細節上就截然不同。

  張楨死前的時間不多,他與其說是供述,更像是一種自白,有點隨心所欲地想說什麼說什麼,沒怎麼提及朱謹淵,韋啟峰更是提都沒提到。而在郝連英的供述中,韋啟峰卻儼然成為了一個重要角色,正是他意圖推朱謹淵上位,跟餘孽勾搭上,在背後穿針引線,郝連英自己則只是一時失察,他確實是跟張楨有一點來往不錯,但是因為對他起了疑心才注意到張楨的,隨後因不能確定他的身份,便只是觀察著他——

  「那你剛才為何急於去滅張楨的口?」沈首輔問道。

  郝連英有理由:「因為我受了韋啟峰的蒙蔽,沒有及時把張楨揭發出來,我怕張楨咬我,害我在皇爺面前說不清楚,所以才犯了糊塗。他倒在我腳邊,我發現他還能動,就想著殺了他一了百了。」

  他這是幾乎把自己摘乾淨了,而把所有罪責都推到了韋啟峰身上,韋啟峰當然不能認:「大人,你要脫罪,也不能平白冤枉上我!張楨一個文官,我跟他有什麼話說,能跟他勾結上?這想逃出城是我不對,但這件事根本跟我沒有一點關係,意圖去滅張楨口的人也不是我,我巴不得他活著,現在好還我的清白!」

  他二人對面爭辯,沐元瑜悄悄往裡走了走,站到了朱謹深旁邊去,問道:「殿下,皇爺怎麼樣?」

  朱謹深眉心緊皺:「太醫還在診治,皇爺還沒有醒過來。」

  沐元瑜輕輕「嗯」了一聲,皇帝是出來迎接他才叫張楨找見了可乘之機的,他現在心裡一定不好過,她便也不去問他眼下這場面要怎麼辦,橫豎這麼多大臣看著,誰真有鬼,抑或都有鬼,那是不可能靠誰袒護能矇混過關的,一定都會付出代價。

  這裡外人太多了,她不能對朱謹深有什麼表示,只能關心地望了他兩眼,朱謹深接受到了,安撫地向她點點頭。

  沐元瑜低聲又道:「殿下,你不用掛心這件事,我派了人去——」

  她一語未了,有個內侍從邊上跑過來,道:「外面有個人求見,手裡有沐世子的腰牌。」

  沐元瑜忙向朱謹深道:「是褚先生,我叫他去辦件事,他應該是辦成了。」

  朱謹深點頭:「叫他進來。」

  褚有生很快來了,他不知怎麼回事,灰頭土臉的,衣裳下擺都零零落落的,看上去比裝成乞丐的韋啟峰還狼狽,但精神倒是很好。

  他被內侍引著,繞過眾大臣站到了殿門外,躬身道:「屬下奉世子命,去往張楨住宅,進去時,正好撞見一波人在裡面偷偷放火,屬下等人跟他們發生了點衝突,把人統統拿下了,據他們所交代,是受了一個他們老大一個叫韋啟峰的人的指使。」

  他這句話一出,頓時大臣們都回頭看過來。

  朱謹深問道:「那些人是錦衣衛嗎?」

  褚有生搖頭:「不是,只是些市井家的地痞流氓,收錢辦事。」

  韋啟峰焦急地嚷道:「他們說是我就是我?我吃飽了撐的,讓人去燒張楨的家?我看是郝連英讓燒的,又栽贓給我才是!」

  這是撕破了臉,「大人」也不稱呼了。

  郝連英鄙夷地冷笑:「我可沒這個工夫!」

  不錯,他是事發當時就讓沐元茂喊破了,隨即就被拿下來,沐元瑜向朱謹深點頭:「我一路都讓人堵了他的嘴,親自守著他,他沒有接觸別人的機會。」

  而倘若是沒有事敗之前,郝連英就讓人去燒張楨的家是不太說得過去的,他若是早有這個打算,那時間充足,滿可以採取一種不那麼引人注目的方式。

  沐元瑜說著,忙問褚有生:「先生可有找到什麼證據嗎?」

  以張楨的能為,不管他是怎麼跟人勾結合作,都不可能不留下一點證據——或者說是把柄。

  所以張楨死後,她想起此事,立刻就派褚有生帶幾個人去了,他密探出身,最適合幹這件事。

  褚有生沒有讓她失望,從懷裡摸出一封皺巴巴的信來,交給了她:「世子請看。」

  沐元瑜接到手裡,展開,和朱謹深一起看起來。

  他們還沒有看完,沒有做出任何表示,韋啟峰已經癱軟在了地上。

  他這一不打自招似的表現,連鎖反應般帶動了朱謹淵,他不可置信似的衝上去,晃著韋啟峰道:「皇爺受傷,真和你有關?!」

  郝連英的表情也沒好到哪裡去,他那種鄙夷之意消失了,轉頭震驚地望著韋啟峰:這蠢貨,他真跟人留了證據?!

  這種殺頭的買賣,怎麼可以跟人留下證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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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9
發表於 2017-12-24 19:16:01 |只看該作者
第188章

  韋啟峰不但留下了證據,還是鐵證。

  張楨家中留下的是他的親筆信。

  雖然韋啟峰沒有傻到把要行刺的這一番密謀都在信中寫出來,但對郝連英來說,比那還要命,因為這是一封報喜的信,報的就是如何挑撥了他的心意,成功將他拉下了水,逢著適當的時候,就可以借他的手做出一番大事。

  郝連英目眥欲裂——他簡直難以置信,他會被韋啟峰這樣的蠢貨搬弄於鼓掌之上。

  他已經足夠小心了,他在張楨那裡絕沒有留下一絲證據,這是他在被揭穿滅張楨口之後還敢強辯的原因,他之前當然也囑咐過韋啟峰,韋啟峰答應得好好的,不想他說是一回事,做是另外一回事。

  當然他現在仍舊可以辯解,畢竟信不是他寫的,仍舊可以說韋啟峰意圖栽贓他,可千不該,萬不該,他先前不該過於緊張,在張楨失手之後,去滅他的口!

  這兩件事連起來,再要說他清白,那真是鬼都不信。

  「殿下,殿下,你救救我——」

  韋啟峰的心理已然崩潰,慌張地向朱謹淵求救。

  朱謹淵簡直恨不得離他八丈遠,他什麼溫良的風度也顧不得維持了,拚命地擺著雙手道:「跟我有什麼關係,你膽大包天,敢害皇爺,還有臉跟我求救,我——我打死你!」

  他像是氣急了,退了幾步又衝上前去,沒頭沒臉地照著韋啟峰打下去,只是沒打幾下,很快就叫大臣們連拖帶勸地弄開了。

  「三殿下,且不要著急,這二人還未全然招供呢。」沈首輔俯著身,向他勸道,話語中有些意味深長。

  別的大臣看過來的眼神也也有些不好說。

  事情到這個地步,韋啟峰跟郝連英往不往底下招供,其實差別不大了,該水落石出的都出來了,沈首輔說這麼一句,只是扯個幌子,把朱謹淵弄開罷了。

  朱謹淵覺出來不對了,急切地辯解道:「我真的不知道,我要知道他敢這麼幹,一定——」

  「三殿下,根本都是你指使的,你現在撇清什麼呢!」韋啟峰叫他一打,卻似乎是把當年在市井間混跡的那股戾氣打出來了,朱謹淵沒打著他幾下,但正巧有一拳揍在他鼻樑上了,他飆著鼻血,目露凶光,道,「都是你說皇上偏心,你嫉妒皇上總給二殿下差事不給你,二殿下身體好了,在朝臣中又越來越有威望,你跟他比,越來越差,你心裡不舒服,你著急了,叫我想辦法——」

  「我沒叫你去刺殺皇爺!」

  這一句一出,眾人眼神更不對,這意思朱謹淵是把韋啟峰前面的指控都認了?

  朱謹淵:「……」他氣得又要去打韋啟峰,「你胡說八道,你一個佞寵,供人取樂的玩意兒,誰會跟你說這些!」

  「佞」眾人是懂的,寵——?

  這兩個字可不是隨便合在一起的。

  不想這位三殿下,刷了這麼多年溫煦君子的人設,私底下口味這麼重啊。

  「不是我!」朱謹淵真是要氣急敗壞,他都不懂怎麼越說越亂,也顧不得爆長輩的料是不是對長輩有所不敬了,直接道,「是姑母!他走了姑母的路子才進的錦衣衛,我後來才知道的,我又不是有病,能跟他怎麼樣!」

  這一句一出,別人尤可,新樂長公主的名聲眾人又不是不知道,韋啟峰的面色卻是大變,他一向視跟新樂長公主的關係為奇恥大辱,所以藏得極嚴實,為了討好博取朱謹淵的信任,才告訴了他,不想他就這麼隨口揭露了出來!

  「就是你!是你指使我的!我在市井裡交際多,認識的人多,有一天就認識了張楨那邊的人,我覺得不對,回來告訴你,是你覺得有機可乘,叫我跟那邊搭上線的!你覺得越往後越沒有機會,瓦剌兵臨大城,京裡這幾個月都多事,是個好機會,你就想借此把京裡改天換地!」

  說真的,張楨郝連英韋啟峰這一串的圖謀看似膽大包天,但在這個特殊的形勢下,倘若一切順利,是很有實施的可行性的,瓦剌兵臨城下,京裡不可一日無君,皇帝一倒,大臣們立刻就要擁立新君,而等瓦剌危機過去,新君也差不多站穩了腳跟,這時候大臣們就算發現有什麼不對,想要撥亂反正,也是晚了,以臣搏君,劣勢太大了。

  張楨作為餘孽首領,光桿之後仍不消停,以命相搏發起的這一波垂死暴擊很不容小覷,若不是被及時打斷,此時京裡已然要大亂了。

  「你胡說,你幹出這等喪心病狂的事來,還想栽贓我——!」

  「要不是你想做皇帝,我自己幹這等掉腦袋的事有什麼好處?難道我一個姓韋的還能搶朱家的天下嗎?!」

  韋啟峰這句反問是很有力了,哪怕京裡的皇室都湮於戰火,那也還有滿天下的藩王呢,怎麼也輪不到韋啟峰。

  沈首輔躬身問朱謹深:「二殿下,老臣看韋郝二人罪證確鑿,是都可以關押或處置起來了,只是別人——還請殿下拿個主意。」

  這個別人指的就是朱謹淵了,他畢竟是臣,心裡對朱謹淵的懷疑再大,不好直接說要連他一起關了。

  朱謹淵也聽得出來這個意思,拋下韋啟峰,過來喊道:「二哥,我是清白的,你不會也聽信他們的胡言亂語了吧?!」

  朱謹深慣常地不太理他,只向沈首輔道:「韋郝押入刑部進一步訊問同黨,三弟先回去景王府,事情已經清楚,如何定論,就等皇爺醒來以後再議罷。」

  「憑什麼叫我回去,我也想守著皇爺——」

  朱謹淵叨咕,但聲音低了不少,朱謹深比他想像得厚道許多,居然沒把他也一起關到刑部去,要是那樣,他一定不依,現在只是叫他回府,他保存了最後的一點顏面,這反駁的聲口便也厲害不起來了。

  這一番理了個大概,眾人的注意力重新集中到了皇帝的傷情及外城的守城之戰上。

  守城進行得很順利,瓦剌丞相率領的三萬精兵剛開始攻勢十分猛烈,但隨著時日推轉,後續的援兵被死死攔截在大同過不來,而城裡又攻不進去,士氣便慢慢低落了,守城將領見此乘夜開了城門,用小股精兵掩殺出去,偷襲了一回,更在瓦剌內部造成了一波混亂。

  京裡與雲南不同,可以做事的大臣們多著,朱謹深便只是全心守在乾清宮裡,寸步不離,他不走,沈皇后不能徹夜跟他同處一室,便只好憋屈地退回坤寧宮,明面上看上去,是暫且讓步了。

  整整五日之後,皇帝歷經下洩、高熱,頭痛症並發,終於正式清醒了過來。

  但情形仍很不樂觀。

  因為他的毒性是解了,但不知張楨究竟是哪裡弄來的古怪毒藥,與太醫所使用的種種解毒湯藥碰撞之下,起了奇妙的反應,竟然致使皇帝的頭痛症完全發作出來,直接惡化成了頭風。

  從前皇帝的頭疼最多發作一兩個時辰,有了李百草傳授的針灸術後,還可以及時抑制住,但現在這針灸術也不管用了,皇帝這一次疼起來,足足疼了兩日才有所緩解,而他此時的身體因為要解毒,必然大量下洩,本已虛弱得不得了了,再被頭風一攻擊,幾乎不曾疼死過去。

  朱謹深派了人從不曾遭受瓦剌攻擊的城門緊急去雲南召李百草進京,但再急,李百草沒生翅膀,飛不過來,王太醫作為李百草的師弟,在眼下被眾人寄予了厚望。

  但王太醫被眾人虎視眈眈地看著,卻幾乎要哭出來:「下官真的沒有法子,我師兄走的時候就說了,皇上這病要好,必須得靜心養神,徐徐圖之,可打我師兄走後,京裡就沒有消停過,現在瓦剌還在外面鬧著,皇上殫精竭慮,就不曾有一日好好歇息過,各位別怪下官說話直,便沒有中毒那一出,皇上這頭疼,也是難免要加劇的——」

  皇帝中了毒只是雪上加霜,這雪本身,是早就一日日積在這裡的,遲早有一日要崩然而下。

  大臣們都很著急,皇帝算是個明君了,為君二十餘年,不曾寵幸過什麼奸妃佞臣,還有意識地在限制錦衣衛的權利,沒放任他們在朝中亂咬人,製造恐怖氣氛——要不是這樣,郝連英也不會心生不平,除了子嗣的運道上差了些,導致儲君多年空缺,別的實在沒得挑了。

  「皇上——」

  沈首輔在龍床前眼圈通紅,欲言又止。

  君臣相處久了,也是有情誼在的,有些話,他不得不說,卻又有些不忍心在這個時候說。

  皇帝剛疼過去了一波,虛弱地笑了笑:「愛卿何必作此態?朕知道你要說什麼,說起來,此事本也是朕的不是,總想求全,就耽誤了下來,倒累卿在朝中扛了多年。」

  沈首輔忙道:「皇上有皇上的難處,老臣懂得。」

  「朕也沒叫你們白等。」皇帝又笑了笑,「朕於子嗣上,雖然不盡如意,總還有一二堪用的——汪懷忠,備紙筆來。」

  汪懷忠抹著眼淚,連忙應聲去了。

  他知道皇帝的意思,立儲一事,皇帝身體康健的時候還可以拖一拖,這時候是不能耽擱的,必須指個明確的繼承人出來,不然萬一皇帝不支,臣子們各有用心,又是一場亂局了。

  沐元瑜貼著牆邊往外溜,她也意識到了,朱謹深才被大臣請出去說事,她代替他在這裡守著,現在看這架勢是要立儲,皇帝不知是沒注意到她在,還是確實沒有攆她的意思,但她自己覺得她還是出去的好。

  誰知她不動還好,一動,皇帝就把她叫住了:「你站住。」

  沐元瑜:「……」

  她只好蹭回去:「皇爺,臣在。」

  皇帝躺在床上,意味不明地看了看她:「你在雲南,是立了大功了。」

  沐元瑜極謙虛:「當不起皇爺的誇獎,都是臣應該做的。」

  要不是礙著沈首輔在,其實她挺想麻溜跪下,跟皇帝請個罪順便談談條件,看這個功能在皇帝面前折多少罪。

  「沐家世鎮雲南,枝深葉茂,有些事上犯了糊塗,總算,大節不損。」

  沐元瑜一口氣鬆弛下來,幾乎快站立不穩——她聽得懂,這就是在她充當假世子一事上定了調子了!

  皇帝真是個痛快人呀,她還沒求情呢,有這四個字,起碼沐氏滿門是保全下來了。

  她這下不猶豫地跪下了:「多謝皇爺寬宏。臣家久在邊疆,規矩粗疏,但忠君愛國之心一絲不少,皇爺若還用得著沐氏,沐氏往後也一定為皇爺鎮守好南疆,請皇爺放心。」

  皇帝點了點頭:「嗯。據二郎在信中所寫,你倒是一員難得的福將,往後有你在雲南鎮守,朕放心得很。」

  「……」沐元瑜驚訝地抬了頭。

  呃?

  皇帝這是——怎麼個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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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12-24 19:16:14 |只看該作者
第189章

  好巧不巧,朱謹深正好跟大臣說完事,回來了,聽見了他最不愛聽的那一句。

  皇帝才好了點,他不便上去爭論,只能往床前一站,憋著道:「皇爺養傷為要,餘者推後再論不遲。」

  皇帝歎了口氣:「朕自己的身體,自己知道。該安排的,還是盡快安排了,不能再拖了。」

  ……所以第一件事就是把她打發回雲南去?

  沐元瑜心中囧然,皇帝不會把她當成什麼迷惑皇子的妖姬了吧,但這個結果對她來說不是最壞的,命能留下,別的都可以說個來日方長。

  她的神色就還好,朱謹深是絕不滿意,皇帝瞥一眼他憋得白中泛青的臉色,搭在床邊的手無力地指了指:「都出去,朕跟二郎說幾句話。」

  除朱謹深之外,別人默默依令退了出去,偌大的寢宮內只餘父子二人。

  「二郎,朕知道你想什麼,若是從前,朕不是不能成全了你。」皇帝慢悠悠地說著,語氣家常而平和,「你從小,就是一副眼高過頂的樣子,看誰都看不上,不是嫌人家蠢,就是嫌人家壞——」

  朱謹深忍不住打斷了他:「我沒有,我至多是不喜歡那些愚蠢而偏要使壞的人。」

  皇帝笑了笑:「你說皇后?」

  朱謹深不語了,皇帝把話點得這麼明,他反而不好跟上去應聲了,沈皇后畢竟是長輩。

  「朕知道她不好。」卻是皇帝坦然說了,「可惜這是後來才知道的,朕迎她為後的時候,並不清楚。」

  「知道了,也沒什麼用,沈氏沒有大惡,朕不能為些許小過而廢她,朝臣也不會答應。何況廢了她,另立新後,就能保證新後會善待你們嗎?不能,而四郎將可能陷入你跟大郎一樣的境地。而如果朕不娶,後宮總需有人主事,交給賢妃,三郎那份不該有的心事就會更重。」

  「朕是皇帝,坐擁四海,富有天下,似乎無所不能,可世間事,不如意者十之八九,朕並不能例外。」皇帝喟歎著,「後宮這方寸之地,一點也不比天下大事好料理,朕再盡心維持,也仍舊是落不下多少好。你覺得朕偏心,三郎也覺得朕偏心,四郎幸虧小一些,可這一年年過去,被他娘帶著,心思也是個重。」

  朱謹深沉默到此刻,終於道:「往事已矣,兒臣從前亦有不懂事執拗之處,皇帝不必縈懷在心,過去的,讓它過去便是了。」

  皇帝點著頭:「你能說出這個話,可見是真的長大了。朕從前總想你把這彆扭性子改改,你聰明遠勝常人,可脾性之烈擰亦是難以回轉,所以朕壓著儲君一事,不是不想立,是不敢立,只怕你這性子越大越不可收拾,作亂起來,殃及蒼生。」

  「可如今看,各人有各人的緣法,你便不改,也沒有什麼。一樣米養百樣人,天子也未必就要像一個模子裡印出來似的英明神武,把該做的事做了,不辜負奉養你的天下萬民,就夠了。」

  皇帝這個話是說得明白得不能再明白了,朱謹深膝蓋一彎,在床前跪下:「皇爺——」

  「你不怎麼高興。」皇帝笑著打量他,「因為朕叫沐家那個丫頭片子回雲南去?」

  朱謹深照著金磚上磕了個頭,他想說話,但這回是皇帝打斷了他:「你不必再威脅朕,說你也寧願到雲南去。你應該知道,你無論為王為帝,她的身份都太高了,做不得藩王妃,更做不得皇后,你若一意孤行,滿朝文武都不會答應。」

  「婚姻之事,媒妁言,父母命,我不需要滿朝文武答應。」朱謹深抬起頭來,道,「只要皇爺允准,別的兒臣自可設法。」

  「朕不能准。」皇帝搖了頭,「你去雲南之前,跟朕怎麼說的?沐家那個丫頭,笨得很,什麼都聽你的?」

  朱謹深道:「是——」

  「你自我感覺可太良好了。」皇帝不客氣地嘲了他一句,「沐元瑜東蠻牛一仗,打得何等險峻威風,中途折返去暹羅幫了沐顯道,回軍途中還捎帶手壓著東蠻牛殘部追打出去幾十里,這樣的少年英將,跟在你後面時顯不出來,一入江海便騰躍,你覺得人家笨,朕看你根本壓不住她,你要同她在一起,往後這夫綱難說得很,後戚勢大,影響深遠,對帝家不是一件好事。」

  朱謹深暫時說不出話來了,往京城的捷報是他親手寫的,字斟句酌,層層遞進,把本就驕人的戰績更是渲染得八面生光,輝煌轟烈,不想到了皇帝這裡,起到的卻是這個效果。

  皇帝不是不認可沐元瑜的能力,他天下至尊的高度,決定了他不會如腐儒般執著於男女之界限,事實擺到眼前,也不肯承認女子也有本事,可支撐家族,正因他認可,才會生後戚之憂。

  他壓著焦躁沉思了一會,忽然道:「臣工勢大,對皇爺就是好事嗎?」

  皇帝揚了眉:「……嗯?」

  「皇爺對錦衣衛並不上心,多有壓制,也許甚至有裁撤之意,所以明知郝連英不能勝任,也暫時放任了他,沒有費心換人。但皇爺既然不願給予錦衣衛過大的權限,又為何還是猶豫保留了它,不效仿太祖,直接焚盡錦衣衛刑具,令錦衣衛都退至如大漢將軍之境呢?」

  大漢將軍也屬於錦衣衛裡的一支,聽上去比錦衣衛還威風,但實際上遠不如錦衣衛聲名顯耀直至後世,因為這些威風的大漢將軍們的職能簡單來說就是一項:守大門的。

  當然也負有保衛皇帝的重任,但錦衣衛所以凌駕於各衛之上,乃是因它獨有的刑偵特權,沒了這項權利,錦衣衛等於斷去雙臂。

  「因為皇爺還需要有一股勢力,對抗震懾群臣。」朱謹深冷靜地自己答了,「明君不可以重後戚,不可以舉內宦,最好是垂拱而治,聽憑忠臣輔佐,便可成佳話了——但是史上只有呂武,不見操莽嗎?」

  皇帝不想能逼出他這番話來,覺得有點意思,想了想,然後道:「你欲以後戚取代錦衣衛?」

  「兒臣沒有這個意思,只是試舉一例而已。」朱謹深道,「皇爺一人,而群臣千萬,總需找個幫手,誰能用,用誰便是了,為何還要受臣子所制,依著他們的意思用誰不用誰?外戚作過亂,他們因此排斥所有外戚,權臣犯過上,怎麼不見他們罷黜自身?何其矯枉過正也,如此行事,不過是令皇爺變成真正的孤家寡人,只能依靠群臣罷了。」

  皇帝皺了皺眉——他這一想,是覺腦袋裡又隱隱地泛起疼來,不得不放棄了,只笑了笑,道,「你有這麼多心思,從前倒是都沒有提過。」

  「皇爺樣樣明白,本也不用我說。」

  「少說這些,你說上這麼一通,不就是想娶沐家那丫頭嗎?」皇帝不太舒服,便也沒精力繞彎子了,直接道,「你說的那些道理,倒是並沒有錯,你去年才接觸政務,現在就能悟出來,在朕意料之外。以後這一攤子事交給你,朕也更放心了。」

  「看在你該清醒的還算清醒的份上,朕也退一步,沐家那丫頭,先叫她回去,眼下朝廷多事,經不起你再鬧這一出,日後如何,且再說吧——對了,叫她回去,等京裡太平了,就把孩子送來,你的骨血,總沒有流落在外的道理。」

  皇帝想著,又訓了兒子兩句:「你簡直胡鬧!先前給朕信裡寫的什麼東西,朕的孫兒,憑甚姓什麼沐?哪一日不惹朕生氣,你是過不去。」

  不肯留下娘,卻要把人的孩子搶過來,朱謹深再也掩飾不住臉色了,直起身子硬邦邦地道:「用不著接過來,都回去就是了!」

  皇帝聽他話音不對:「——什麼都回去?」

  「寧寧現在歸德府內,原本想帶來給皇爺看一看的,既然皇爺不喜歡,也不敢來吵著皇爺了——」

  「朕什麼時候說的不喜歡?!」皇帝很不滿意原意被扭曲,又更生氣地訓他,「孩子怎麼會在歸德府?京裡正亂著,你不知道嗎?這時候把他帶過來,那麼個小東西,出了事怎麼辦?你這麼大個人了,怎麼這點道理也不懂!沐家那丫頭呢?也不知道勸著你?」

  什麼少年英將,什麼聰明遠勝常人的兒子,這一對爹娘,簡直一個賽一個的不靠譜,皇帝想一想,就覺得心焦死了。

  「我們路上原本走得慢,以為京裡該平定了。」

  結果不想沒定,還險些出了大亂子。關於這一點,皇帝是有點沒面子的,也不想提,好在他是君父,總還是有點特權,拍著床褥,喝道:「總是你考慮不周!說這麼些廢話,外城現在究竟打得怎麼樣了?」

  關於這一點,朱謹深倒是可以立即回答他:「先前宣山侯命人來報,說瓦剌有撤兵的跡象,原想給皇爺報喜,只是時候尚短,不能肯定,兒臣再出去看一看。」

  自然用不著他親自到外城去看,來自永寧門的奏報就沒有停過,他跟皇帝說話這一會兒功夫,外面又累積了兩封,瓦剌後撤十里,二十里……

  天黑了又明,徹夜不眠的一夜守城過後,瓦剌撤兵的消息終於確定了下來,空蕩蕩的外城下,是聞訊百姓們的狂喜歡呼。

  而朝廷上,這個喜訊之外,亦有另一件大事宣佈。

  懸而不決近二十年的立儲之事,終於由沈首輔當朝確立了下來。

  乾清宮裡,被阻攔多時的沈皇后則終於見到了皇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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