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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官不聊生

[其它小說] [溪畔茶]王女韶華(全書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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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12-22 09:01:02 |顯示全部樓層
第60章

  沐元瑜笑道:「如果殿下貴體無恙,臣當然也不想總是問這一句啊。」

  如果朱謹深那一句還能讓人以為他只是在不耐煩的話,那沐元瑜回的這一句就令人再難錯辨,這樣的對答,怎樣也不是兩個關係不好的人之間該發生的。

  許泰嘉對這場景傻得厲害——什麼時候的事?他錯過了什麼?

  不管怎樣,好生氣哦,二殿下跟他說話時不耐煩就真的是不耐煩而已,才沒有這種花槍。

  他還在這麼想著,朱謹深就讓他的想像成真了,道:「我頭有些暈,多謝你們來看我,好了,都回去罷,我這屋子你們不要久呆,別過了病回去。」

  話說得再禮貌,也是在攆人了,幾個人連椅子都還沒坐熱。

  不過他話說的也在理,朱謹淵和朱謹洵常年見他這病弱的樣子,聽說可能過病,還真有點害怕,順勢就從床邊的椅子站了起來,朱謹淵道:「那我們就不打攪二哥了,二哥好好養病。」

  朱謹洵跟著道:「寺裡清苦,二皇兄缺了什麼吃的用的,千萬及時打發人進宮去說,父皇很掛念二皇兄的。」

  薛籌許泰嘉也說了兩句,無外乎願朱謹深早日康復之類,而後一行人陸續往外走,許泰嘉走了幾步覺得不對,回頭一看,果然見沐元瑜還立在床邊未動,便催她道:「沐世子,快走吧,別在這裡吵著殿下。」

  沐元瑜不動:「許兄,你先去吧,不用管我,我本來來晚了,等殿下用了藥再走。」

  許泰嘉望一眼朱謹深,見他漠然無語,至少是個不反對,只好輕輕跺一跺腳,跟在薛籌後面走了。

  等這幫人都出了門,朱謹深方側了頭,聲音輕啞地道:「你怎麼這樣能惹事,又跟許泰嘉不對付上了?」

  「殿下看出來了?」沐元瑜一笑,攤手道,「不過可不是我跟他不對付,是他莫名其妙找著我的不自在,我從沒招惹過他,誰知他怎麼了。」

  朱謹深以目示意床前先前朱謹淵坐著的椅子:「坐下說話罷,那麼站著,我看你費勁。」

  見沐元瑜從善如流地坐下了,他才道:「你要是沒惹過他,那我倒知道為什麼了。」

  這個邏輯可怪。沐元瑜「咦」了一聲:「請殿下賜教。」

  朱謹深轉過臉去咳了兩聲,沐元瑜忙道:「算了罷,殿下別說話了,等過兩日好些了,我再來看殿下,那時再說。」

  朱謹深卻轉回臉來,道:「不妨事,咳嗽未必是件壞事,我以往病著,堵在心口咳都咳不出來的時節才難過。」

  繼道,「當日借住過你家老宅的韋家有兩個未嫁的姑娘,你見過嗎?」

  沐元瑜有了絲預感:「見過——是二姑娘還是三姑娘?他家兩個姑娘的年紀差得不遠,似都有可能。」

  「二。」朱謹深隱隱露出絲笑意,和聰明人說話就是省力,所以他不煩躁。

  韋家最早是借住在文國公府的,京裡這些勳貴人家盤根錯節,韋二姑娘有機會見過許泰嘉並不奇怪,以韋二姑娘的清麗容色,許泰嘉生出戀慕之心來也不奇怪。

  沐元瑜明白過來了:「原來如此,我說他怎麼劈頭給我下了個心地冷酷的評語——原是為著我攆韋家走的事。」

  朱謹深道:「你們若沒別的衝突,那就只有這一樁了。你這麼快就會意到,是韋家那姑娘生得很好嗎?」

  沐元瑜老實道:「挺美的。」

  雖然她在公開的折辯裡都不客氣地帶了韋家一筆,不過那是彼此利益的衝突,在私人感情上,她對韋家小姑娘並沒什麼惡感。

  朱謹深打量了她一眼,只見她圓嘟嘟的臉頰稚氣尚存,提起情事卻是這樣反應迅速一點就通的樣子,都說邊疆那些地方的人知事早,難道是真的?

  「你也有喜歡的姑娘了?」

  沐元瑜不知話題怎麼拐到了她身上,一愣,啼笑皆非道:「殿下在想什麼,我還小呢,哪裡就談上那些事了,我其實也不太懂的。」

  她這話還真不是虛言,上輩子她作為孤兒,只有少女時期荷爾蒙特別旺盛那陣,朦朦朧朧地對所謂的校草傾注過一點隨大流的對偶像似的崇拜傾慕,過了那階段很快就拋諸腦後了,既沒有開始,更不算結束,此後踏向社會,沒有父母支援的情況下,每一分錢都要靠自己的雙手掙來,生活的重擔幾乎擠壓了她所有的時間,根本沒時間考慮個人問題,而不多久後她莫名穿了,直接縮水成了五歲,那更是不消提了——從穿越前一直光棍到了穿越後,磊落得很。

  沐元瑜想著有點唏噓,她這輩子背了個要命的秘密,大概是要將光棍進行到底了,沒法子,總是性命最重要呀。

  順嘴反問一句:「殿下這樣問我,莫非殿下心有所屬了?」

  朱謹深這個年紀,才是情竇初開最當年的好時候,她可還記得上回來徘徊不去的駙馬家的三姑娘。

  朱謹深躺在枕上,態度有點懶懶地:「沒有。只是許泰嘉以前和我念叨過,我見他興頭得很,但不知有什麼意思。聽他那些話,都蠢兮兮的。」

  「——哦。」沐元瑜忍笑。這還真典型是這位殿下會有的口氣,人家和他說心事,他覺得人家蠢兮兮,不過這麼說也不算錯,被荷爾蒙控制的少男少女看在冷靜的旁觀者眼中確實會有一種盲目感。

  朱謹深瞥她:「你笑什麼?」

  被看出來了,沐元瑜也就不憋著了,直接笑道:「人人都有這一遭的,等殿下哪天也犯了這個蠢,就知道其中也許是有些趣味了。」

  朱謹深興趣缺缺地道:「那還是免了吧。你還替許泰嘉說話,他找你麻煩,你不生氣?」

  「他也沒幹什麼,無非自己彆扭著,對我又沒有影響。」沐元瑜道,「再說,看殿下的面子,我也不能和他計較啊。」

  「你想得倒多。」

  朱謹說了她一句,面色卻是舒展,「你們之間的事,不用管我,該怎麼樣就怎麼樣罷。許泰嘉心地不壞,只是人天真了些,那個韋二姑娘,是有人有意引他認得的,他傻得很,就上套了。他家裡斷不會同意這種親事,他想也是白想。」

  沐元瑜不料這裡面還摻著事,先詫道:「殿下怎麼什麼都知道?這種事不可能是許泰嘉告訴殿下的吧?」

  朱謹深道:「這還用人告訴我?韋二姑娘在文國公府裡時一直戴著父孝,不能見外客,外男就更不用說了。文國公府又不是什麼小門小戶,許泰嘉這個年紀上門,不可能有偶遇韋二姑娘的機會,他既然能遇到,還不止一次,以至於心動,自然是有問題了。」

  沐元瑜是真沒想到這一點,她知道韋二姑娘是亡父以後上京的,但因為她對韋家本身實在並不上心,所以也就沒深想,誰知這樣看似尋常自然的小事之後,一挖也能挖出隱藏關卡來。

  朱謹深弱得門都不怎麼出,只憑許泰嘉少年情熱的幾句嘰咕就能推演出其中紕謬——她心中閃過強烈的惋惜之情,朱謹深要不是吃虧在這個身子,大位還能有什麼疑問?

  他中二的性情都並不構成任何障礙,因為他看似懟天懟地,但他的脾氣不是無的放矢,他清楚自己在做什麼,以及這麼做的後果,並同時考慮好了後路——分封就藩,在這一整個安全值的範圍之內,他才放任了自己的中二。

  「殿下這幾日好好吃藥沒有?」

  朱謹深:「……」

  他不回答,但是望向沐元瑜的目光傳達著控訴之情:你怎麼這樣煩?

  還能不能好好聊天了。

  沐元瑜以嚴肅的眼神回視他:「我覺得殿下應該保重貴體,好好吃藥,如果殿下貴人事多,記不起來,臣願效犬馬之勞,以後天天過來,提醒殿下吃藥。」

  真是越對比越覺得貨得扔,她現在覺得與其捏著鼻子去曲意迎合那兩位話不投機半句多的,不如試著再搶救朱謹深一下,說不定他能好點呢。

  也是湊巧,林安正這時端了藥進來,沐元瑜忙接過來,摸著碗壁試了試手溫,見正好溫熱,應該是晾好了才拿過來的。

  林安騰出手來,上前扶著朱謹深半坐起來,往他背後塞了個長方引枕撐著。

  沐元瑜拿白瓷小勺舀了一勺藥湯要餵他,朱謹深搖搖頭,直接接過藥碗皺著眉一口氣喝掉了。

  這個過程裡,沐元瑜眼睛亮晶晶地滿含期盼地望著他。

  他要是好了就最好了,他們就可以君臣攜手,披荊斬棘,向上攀登,以後他成了大腿,她安心當掛件;到她有難的那一日,把先前的功勞小本本拿出來算算賬,求個情,有林安的例子在前,可見朱謹深對自己人還是負責肯罩著,想來她求個保命應該不難。

  嗯,想一想都覺得未來明朗了起來。

  朱謹深把藥碗還給她,一抬頭:「——我喝個藥而已,你這樣開心做什麼?」

  「想到殿下好好吃藥,痊癒有望,我替殿下欣慰呀。」

  沐元瑜笑瞇瞇地回道,一邊把藥碗放去旁邊,配合著林安把他重新扶躺下來,一邊絮叨道,「殿下,藥是不是很苦?我今天來得急了,下回來,我給殿下帶些蜜餞。我們雲南的氣候好,果子可甜了,做成的蜜餞也好吃,殿下嘗一回就知道了。」

  林安很感動:「世子爺人真好,別人再沒有這樣掛念著我們殿下的——世子爺要是真能天天過來,就更好了。」

  沐元瑜道:「我又沒有別的事,只要殿下不嫌我煩,我就天天來給殿下解個悶又有什麼。」

  「胡說什麼,你不唸書了?」朱謹深輕斥她一句。

  沐元瑜「哦」了一聲,略有遺憾,她還真不大想去唸書了,原就是個幌子,她現在已經定了主意,對繼續去觀看三四兩個皇子間的眉角並沒有多大興趣了。

  「殿下早點回去就好了,我一個人在那無聊得緊,都沒有什麼人說話。」

  這是真的,朱瑾淵和朱瑾洵分了派別,底下的伴讀們又怎能獨善其身?面上維持著和平,各自心裡真想著什麼,只有自己知道,既都不交心,又能有多少話可說。

  這樣一比,許泰嘉那種找茬都有點可愛了起來,起碼他是真實的。

  朱謹深覺得沐元瑜那張包子臉微皺著有點可憐的樣子。

  大概他從雲南來到京城,確實有很多不適應的地方罷,他在南疆是獨一份,誰也不敢給他臉色看,到了京裡,哪還有這份優勢。

  自己看他順眼,對他好點,他就依靠上來了。倒是一片赤誠,都不懂得保留。

  朱謹深默了片刻:「你不上學時,要來就來罷,不過我可沒答應你什麼。」

  沐元瑜心領神會地一點頭:「我懂,我懂,我保證不煩著殿下。」

  她可沒那麼大臉,以為自己真有本事壓迫朱謹深吃藥,他所以聽了,最主要的原因還在於他自己目前只是懶得吃藥,沒到排斥的程度,所以她以一種不招人煩半開玩笑的方式勸一勸,他才無可無不可地聽了。

  凡事當有度,目標已經確定,順著慢慢走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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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12-22 09:01:14 |顯示全部樓層
第61章

  朱謹深喝了藥後漸漸有些睏倦起來,沐元瑜見他烏黑的眼睫有點往下掩垂,輕聲道:「殿下,那我告辭啦,改天我再來看殿下。」

  朱謹深點點頭,囑咐了她一句:「書還是好好念,你和別人說不到一起去,少說就是了,不要因此耽誤了正事。」

  「殿下放心,我知道的。」

  沐元瑜披上斗篷出去,回家半途上想起受了李飛章的托付,便又轉了道,往承恩公府去。

  說了代為送信的事,她很快見到了承恩公。

  與沐元瑜想像的不同,這位正牌子國丈今年六十有九,鬚髮皆白,但於分明的老態之中,又別有一種疏朗清的氣度,與李飛章那個典型的紈褲小國舅比,完全不是一個風格。

  由此可以想見當日從無數道採選裡脫穎而出的元後是何等端莊風采了。

  承恩公對她的到來很熱情,在她的再三推辭下仍舊堅持把她邀進去坐了坐,拿她當小孩子待,不但讓人給她上了茶,還上了點心。

  沐元瑜心裡有點犯嘀咕,不知李飛章在家怎麼說的,她可是揍過參過李飛章的人,承恩公還對她這樣,一點看不出芥蒂,可他要真這樣明辨是非,又怎麼會把小兒子寵成那副德性?

  稍微管管,李飛章也不至於那麼不著四六罷。

  她規矩地在圈椅裡坐著,禮貌地嘗了塊點心,承恩公站在當地,當著她面拆了兒子捎來的信。

  「……」

  他的眼睛忽然瞪大,捏著信箋的手指顫抖著,好似受了什麼絕大刺激,整個人都搖搖欲墜起來。

  沐元瑜嚇一跳,忙丟下咬到一半的點心跳起來過去扶住他:「國公爺?」

  門口守著的小廝見勢不好,忙也衝進來幫忙,兩人一起把承恩公扶著坐進了主位的太師椅裡。

  「好了,你出去。」

  承恩公深深地呼出口氣,有氣無力地擺了手,先把小廝攆出去。

  而後把信箋交給沐元瑜,「你看看,這小子真是、真是要氣死我——」

  沐元瑜以為李飛章是在慶壽寺裡呆得不耐煩,跟他爹提出了什麼非分要求,她沒有接信,不管提什麼,也不關她的事。但承恩公已經把信放到了她眼皮底下,她還是下意識低頭一看——

  她的瞳孔急速收縮了一下。

  「真有此事是不是?」

  承恩公的手忽然不抖了,氣息也不急促了,他盯著沐元瑜的表情,向她問出了一句。

  這老頭兒不是好人,頭回見面,居然就誆她。

  沐元瑜鎮定下來:「國公爺說什麼?晚輩聽不懂。」

  李飛章的信上很簡單,只兩行字一句話:二殿下有意就藩,擇定湖廣,爹你大誤大誤!

  望見這句話的一瞬間,沐元瑜忽然明白了許多事。

  想下注的不只有她,承恩公府早有此意,李飛章此前一切看似顛三倒四沒有道理的行為,此時都有了答案。

  要說承恩公府這決心,下得可比她狠多了,李飛章根本是不計代價地要跟隨朱謹深,甚至連她的主意都打上了。

  真是不能小瞧任何一個人。

  不過承恩公府有一個最大的失策,大概是因為始終未能靠近朱謹深的緣故——居然不知道他無意帝位這麼要命的事。

  這樣看來,承恩公先前的表現倒也並非全然作態了。

  承恩公親切地稱呼她:「賢侄——」

  沐元瑜一呆,忙擺手:「國公爺,使不得,這可錯了輩了,晚輩當不起。」

  她跟李飛章說話時看著像是平輩論交,那是因他天生一副不靠譜的調調,其實兩個人並不是一輩的,朱謹深管李飛章叫「舅舅」,她要是跟李飛章平了輩,那跟朱謹深又怎麼算?明擺著占皇子們便宜。

  承恩公也反應過來近乎套過頭了,乾咳了一聲,換了稱呼:「——沐世子,你分明知道,又何必跟老頭子打馬虎眼?你我開誠佈公地談一談罷。」

  沐元瑜才叫他詐了一道,肯跟他坦誠就見鬼了,笑一笑道:「國公爺,殿下們的事,別說晚輩不知道,就是知道,又哪裡好多嘴呢?我只是受國舅爺之托,來送個信,現在信送到了,晚輩也該告辭了。」

  想了想,她還倒打了一耙,「國公爺是殿下們的外家,您知道的事,當然遠比晚輩為多,不知為何倒要來問晚輩,可算問道於盲了。」

  承恩公歎了口氣:「老頭子若真知道,自然不來問你了——沐世子,有些舊日的事,你恐怕是不知道的,所以才會這麼說。這樣罷,我都告訴了你,只與你換一句准話,如何?」

  這准話自然是朱謹深到底是不是決意就藩了。

  沐元瑜心中一動,聽承恩公的話音,好似作為大皇子的外家,他曾經與朱謹深發生過什麼嫌隙似的——或者也可能是朱謹治與朱謹深之間,這導致承恩公雖然選了邊站,但朱謹深卻不接受,而且拒他於千里之外,以至於承恩公這樣的老謀之人,連最基本的脈都摸錯了,搞了個南轅北轍。

  ——他要是一股腦把注全部壓死在朱謹深那邊,等過兩年朱謹深利落走人就了藩,他這錯隊站的,竹籃打水一場空,真是能把自己嘔出血來。

  坦白講,承恩公這個提議還是挺有誘惑力的,能多瞭解一點朱謹深,對她往後要走的路也有好處,但猶豫了好一會,她還是搖搖頭拒絕了:「國公爺見諒,這應當涉及殿下的私事罷?如果殿下想讓我知道,早晚有一天我會知道;如果殿下不想讓我知道,那麼我也不想背地裡拿條件交換去打聽什麼。假使殿下有一日聽聞,晚輩將無顏以對。」

  她並不著急,只要她在京一日,就是安全的,說好了習學幾年,滇寧王要是想提前召她回去,除非稱病,他敢這麼幹,她就敢忽悠皇帝去要一堆官員太醫什麼的同行——滇寧王已經領教過她偽奏的膽量,短時間內不會糊塗到再來刺激她。

  朱謹深的身體是另一重拉長戰線的因素,不管怎麼樣,總得他先看到康復起色的希望,才會有餘力想下一步,否則他不急,他們這些——咳,急又有什麼用?

  承恩公在心裡皺了皺眉,這樣沉得住氣,怪道兒子回來說這小孩子厲害。

  按說李飛章已經傳了信回來,他未必得再要沐元瑜的肯定,但他已經錯判了一回,不能再錯第二回 了。他的想法又與沐元瑜不同,皇子們一日日長大,爭鬥必將日趨尖銳,沒有多少時間留給他犯錯了。

  沐元瑜站起躬身拱手:「晚輩不知國公爺想做什麼,但不論要做什麼,我們總都盼著二殿下早日痊癒,這一點上的敬望之心,晚輩想應該都是一樣的罷。」

  在下注這件事上,就算他們下的是同一個人,但路線並不一樣,承恩公府明顯是投資,而她的話,打個不那麼恰當的比方,其實近於養成,這是年齡帶給她的獨有優勢,所謂三大鐵之一,一起同過窗嘛。

  所以短時間內他們很難有什麼交集合作的機會,歸根結底,核心點在朱謹深身上,他無意,她跟承恩公府打得再火熱也是沒用。

  她再度提出了告辭,承恩公再倚老賣老也沒法強留她下來,無奈只好送客。

  **

  不管沐元瑜與承恩公府各自懷著怎樣的心思,在保密朱謹深有意就藩這一點上,雙方是達成了心照不宣的高度一致。

  不可說,不可說,說了大家只有散伙。

  但兩方都不知道的是,這個主意已經有人打上了。

  沈皇后會動這個念頭,其實跟兩方還都有點關係。

  華敏知道沐元瑜參李飛章的真實用意是什麼,沈皇后作為幕後的人,自然也知道。那一巴掌還在華敏臉上的同時,掌風也是帶在了她臉上。

  雖然並沒有人知道,但她確實感覺到了痛,以及由此而來的焦躁。

  事情總是脫離掌控的滋味很不好受。

  不能再拖了。

  日子往後拖一日,對她就不利一日,因為那意味著朱謹深又多活了一日。

  國朝立儲的程序其實是不複雜的,從嫡從長,儲位目前所以在有好幾位皇子的情況下還空懸,最大的原因是朱謹深多病,而他多活一日,他在這方面的缺陷就減弱一點,在朝臣心中的份量就加重一點。

  沈皇后現在只能慶幸自己下手夠早,早早見機給朱謹深蓋了個脾性惡劣的黑章,才算從他身上給己方找補了些優勢回來。

  但這不夠,不足以抵消掉他嫡出及排行居上的絕對法理。

  如果哪日議儲,哪怕他還剩一口氣,都絕繞不過他。

  沈皇后想等朱謹深下一次犯錯,但她沒有等到,她先等到的是他和滇寧王世子「言笑無忌」的信息——朱瑾洵回來告訴她的。

  她若繼續這麼乾等下去,到底是朱謹深再次犯錯來的快,還是他和雲南那股軍權勢力徹底勾連在一起來的快?

  不乘著朱謹深這回惹怒皇帝一氣將他按下,她還有沒有下一次機會?

  沈皇后轉動著手腕上滴翠般的玉鐲,下了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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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12-22 09:01:25 |顯示全部樓層
第62章

  翌日。

  雪後的這一日是難得的晴好天氣,朝陽一早就升起來,金燦的陽光毫不吝惜地灑落在皇城之上,宮禁內主道上的雪已差不多掃淨了,只有重重屋簷上的積雪還閃爍著晶瑩的光。

  沈皇后嚴妝翟衣,頭戴著九龍四鳳冠,在宮人的簇擁下,踏過干冷的條石宮道,走進乾清宮內,向剛下了早朝的皇帝大禮參拜,進表諫言,請於臘八祭祖日,為諸皇子行冠禮,以慰祖先。

  帝后般的這番奏對以飛一般的速度傳到了內閣,六部,乃至整個朝堂。

  朝臣們聞得此事,皆對沈皇后稱頌不已,以為「賢後」。

  要為皇子們行冠禮這事,打從大皇子朱謹治十五歲起,朝臣們就開始上書了,直到如今,吵嚷了好幾年,與皇帝不斷互相博弈。

  最起初是請立太子,那時朝臣們尚不知朱謹治腦有疾的事,只隱約聽說長皇子不太聰明——不太聰明有什麼呢?本朝立長從來優於立賢,長只有一個標準,人人都看得到,賢可扳扯的花樣就太多了,易使龍子相爭,國朝不穩,所以歷代以來在明面上的規矩幾乎都以長嫡為先。

  皇帝當時被逼到沒有辦法,只能將一直藏於深宮的朱謹治拉出來在幾個九卿重臣面前亮了亮相,重臣們都驚異沉默了——不聰明和傻可是兩個截然不同的概念,不聰明無非庸碌,弄個晉惠帝上台,那是等著重演八王之亂。

  重臣們消停了一段時間,同意了立儲一事再往後等一等,朱謹治的腦疾一直在治療中,他比常人的成長要緩慢許多,但比他自己小時候還是有進步,漸漸能分清人,簡短的一點應酬對話也能撐住,也許哪日找到個神醫,能徹底把他治好了呢;排在他之下的朱謹深是差不多的問題,一個體弱多病的皇帝一樣非社稷之福;至於皇三子和皇四子,連越兩個無過錯的嫡兄立到他們本身就是一項爭議非常大的事,就不說朱謹深了,連朱謹治在朝中都是有支持者的,屆時會是一場曠日持久的口水戰,而只要上面兩個嫡兄還在,這場口水戰可能都不會有落幕的一天,自然也爭不出個結果來。

  重臣們退了一步,不表示皇帝從此就耳根清淨了,因為言官們是不會放過這個既能表忠心又能懟皇帝的好話題的,幾年間都一直陸續在上書,加上重臣們也認為緩立太子是一回事,而皇子們正常的人生大事是另一回事,不能為此都耽誤了罷,比如行冠禮——朱謹治翻過年就二十了,就是按古禮也該行了,再往後拖,難道要說他二十多歲了還不算成年人嗎?

  再有,他的婚事也該進入議程了,他不大婚,拖累得後面的朱謹深都不好提,連帶著三皇子朱謹淵也不過比朱謹深小一歲,一步一步地眼看著都要長起來,個個打著光棍,難道天家子還不如尋常百姓家的男丁不成?

  朝廷體面上實在不好看。

  內閣的楊閣老本來性急,為此急得都找上皇帝死磕了,他的門生張楨也為此事被貶鏑到了雲南。

  現在沈皇后站出來,她是六宮之首,天下國母,她的進表是往朝臣那邊加上了一塊重重的砝碼,連皇帝也不能無視。

  沈皇后此舉太無私了,她所出的皇四子才十一歲,從她本人的利益來說,前面諸皇子的各項權益越拖延著,皇四子越有成長空間,才越好追趕上來。也並不是沒有人猜測皇帝所以壓著前面幾位皇子,就是為了等皇四子長大。

  但沈皇后沒有一心偏私自己,她出了這個頭,真是深明大義。

  臘八這個時間節點也提得好,祭祖日告太廟,行冠禮向先帝們祭告後繼有人,多現成的好日子,雖然趕是趕了點——只有半個月了。

  但問題不大,朝臣們先前的不斷上書也不是毫無成果,皇子們的成禮冠服從年初的時候就下發到尚衣監去做了,算是皇帝給朝臣的一點交待,只是大半是糊弄,所以做到年尾了皇帝也不說要擇日行禮,仍使的是一個拖字訣。

  ——這冠服按說只要做朱謹治的就好,但因為他的特殊情況,恐怕他獨自行禮時要出問題獻醜,所以是議定了與皇二子皇三子一起的,屆時他便自己糊塗了,也可以看一看弟弟們,跟著弟弟們來。

  朝臣們所以大讚沈皇后,與此次冠禮不會有皇四子也有一定關係,皇四子年紀與哥哥們差得有點遠,再帶上他就顯得皇家做事草率不慎重了。

  皇帝這回大概是很受觸動,也可能是撐不住了,總之,他沉默了一日之後,做出批示,昭告群臣,准奏了沈皇后的諫言。

  舉朝震動,旋即各項準備事宜如陀螺般飛速運轉起來,不但要趕臘八的時間點,更怕錯過了這個店,皇帝又反了悔,下個村不知在何處了。

  坤寧宮裡,沈皇后滿眼疼愛地拉著兒子的手:「洵哥兒,你不要眼熱你哥哥們,你放心,娘自然是最疼你的。等過兩年,你獨自再辦一場冠禮,那時你父皇,九卿重臣,文武勳貴,為你冠禮祝禱,目光都在你一人身上,才顯得出你的貴重,比和他們摻和在一起強多了。」

  朱謹洵聲音清脆地應了:「是,我都聽母后的。」又笑嘻嘻地道,「母后,我今日去進學,一路所見的人都誇讚母后,說母后賢明厚德。」

  沈皇后唇邊露出一絲深深的笑意:「是嗎?」

  她轉了頭,目光同身邊的心腹宮人孫姑姑對上,孫姑姑心領神會地笑了,低聲道:「娘娘的深意,這些人也就知道個皮毛罷了。」

  沈皇后心中舒暢,唇邊的笑意便又加深了。

  **

  「真是個好日子。」

  講讀的書堂就在皇城內,沐元瑜很快聽聞了這個消息,當時就不禁發出了一聲讚歎。

  薛籌笑道:「我跟沐世子是英雄所見略同。」

  許泰嘉卻是悄悄瞪了她一眼。

  不論私下眉角,當下諸人都離了座,向坐在前排的朱謹淵行禮道賀。

  朱謹淵的年紀對冠禮不是那麼著急,但能跟嫡兄們一道舉行對他是一件能抬身價的好事,所以他一貫溫煦的眉目間也有些壓不住的喜意,連聲讓眾人免禮。

  候到講官進來,也對朱謹淵道了賀,且善解人意地把講讀結束得早了些。

  下了學後,沐元瑜沒有回家,直接讓車伕前往慶壽寺。

  車行到半途時,她的車壁上忽然傳來砰砰的敲擊聲,還有少年在外面呼叫。

  馬車的行速被迫慢了下來,車伕轉身要向她稟報,跟在車旁跑的許泰嘉已見機一把拽開了車簾,沖裡面道:「哎,停一停,是我!我和你說兩句話!」

  沐元瑜示意車伕停下,許泰嘉呼呼喘著粗氣,踩著車轅很不見外地爬了上來。

  沐元瑜莫名看他:「許兄,你有什麼急事?」

  在學堂裡不說,要現在追著她的車跑。

  許泰嘉坐到她旁邊,平復了一下氣息,拱拱手:「沐世子,你是不是要去看望二殿下?」

  沐元瑜點頭:「是啊。」

  她懂了,許泰嘉應該是也要去,他的車跟在她後面,漸漸發現彼此路線相同,所以下車追她來了。

  許泰嘉吞吐了片刻:「……我可能誤會你了。」

  沐元瑜當時沉浸在自己的思緒裡,根本沒注意到他瞪的那一眼,也就不知道他現在在說什麼,只能道:「許兄,你說明白些,我不知你何意。」

  「就是你說好日子那個話啦!」許泰嘉不料自己自作多情,又有點羞惱起來,道:「我以為你是忘了二殿下,白費二殿下對你好。」

  這對朱謹淵來說當然是個好日子,可對朱謹深就未必了,他可還關在慶壽寺裡反省呢。

  沐元瑜明白過來,有點失笑:「——我說這句話,不是你以為的意思,我說的是臘八。」

  許泰嘉點頭:「我懂,所以我說我可能誤會你了嘛。」

  ——不,你不懂。

  沐元瑜心中歎息。

  沈皇后這個冠禮日子選的,是太好了,正好卡在了朱謹深的兩個月反省期內。

  當然不是沒人想到這一點,不過在朝臣們的想法裡,這樣的大日子,皇帝還能把朱謹深關著不叫他出來行禮不成?朱謹深主動好好認個錯,給皇帝個台階,自然就能出來了。

  許泰嘉顯然就是這樣想的,他理所當然地道:「我們快去告訴一聲二殿下,讓二殿下趕緊遞個條陳,早日出來,別耽誤了正事。」

  朱謹深不會遞的。

  沐元瑜不敢說自己對他的瞭解有多深,但她就是篤定這一點。

  冠禮這件事不是沈皇后促成他對皇帝服軟乞憐的可憐性都不大,別說是沈皇后促成的了。

  沈皇后這封諫言的日期一上,沐元瑜就知道上回華敏背後的人多半是她了。

  其後朱謹深惹怒皇帝的話諷刺的也正是她。

  現在要朱謹深藉著她的東風,完成自己的冠禮,以他的高傲中二,他怎麼可能低得下這個頭?

  他不低這個頭,就不能出來,行不了冠禮;他不行,他的兄長庶弟卻都行了,祭祖詔天下宣告成年,他尷尬地夾在當中仍是個未成年,而再說到他落後這一步的原因就更不堪了,因為犯錯被罰反省。

  沈皇后於光明昭昭之後,是給朱謹深挖了一個巨大的坑。

  這一手陽謀,玩得實在漂亮,所以沐元瑜在知道後的第一反應是認為:這實在是個好日子。

  選得太好了。

  太坑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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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3章

  朱謹深這日的心情本來還不錯。

  祁王的身後事鬧得不小,又涉及後閨香艷,又涉及朝廷封地,且連著皇家血脈,他在病榻之上也聽說了,喝了兩日藥,覺得精神稍好些後,就讓林安去街面上尋一些有關漢陽府的書籍府志來看。

  這不容易,此時遊記類書籍本就不多,普通書肆也沒門道賣府志這樣的官樣記錄,林安跑了好幾條街,才搜羅到兩本內容有沾邊的回來。

  朱謹深倒不甚挑,湊合著看了。

  林安作為心腹,當然是知道朱謹深志向所在的,憋了一會,小心翼翼地問:「殿下,您想擇漢陽為封地嗎?」

  朱謹深沒瞞他,「嗯」了一聲:「漢陽原就是藩王封地,如此被朝廷收了回來,我若想去,應該便宜些。」

  藩王出封,列爵而不臨民,食祿而不治事,看上去相當快活自在,其實不盡然。首先第一條,就是個封地的問題。

  藩者,屏障也,最早的藩王制度有戍衛九邊的重要軍事意義,藩王們的封地因此多在廣西、寧夏、甘肅一帶——包括滇寧王受封的雲南,都不是什麼氣候調和風物繁華的好地方。

  國朝初年封在那裡,還有個手握軍權的好處,打成祖以藩王逆襲上位以後,連這個好處也被剝奪了,各王府府衛被大幅度削減,藩王們都只得老實窩著。

  封在內陸的也有,只是就得看運氣了,第一兩京直隸周邊絕無可能,北直隸離中央太近,不能容藩王酣睡,南直隸連著江南一大片則是天下文治經濟的璀璨之地,也是國之糧倉重地,也不可能放藩王進去染指。

  好的跟壞的都去掉,再減掉已經被現有藩王們佔去的,餘下的選擇就不太多了,看著泱泱中原地大物博,想選塊合心意的封地其實還真不容易。

  林安有點悶悶地道:「殿下的身體若能痊癒就好了。」

  那哪用操這些心,早就正位東宮了,哪也不用去。

  朱謹深嗤笑了一聲:「怎麼,你原來比我有上進心?十二監四司八局,你挑一個罷,我送你進去還不難。只是往後的路怎麼走,就看你自己了。」

  「殿下說什麼呢!」林安忙道,「我打小就跟著殿下,這輩子也跟定殿下了,攀誰的高枝也不如在殿下身邊安心,除非哪日殿下嫌我煩,不願要我了,不然我哪也不去。」

  朱謹深道:「哦,我現在就挺嫌你的。」

  林安摸著腦袋,嘿嘿笑了:「殿下打認得沐世子以後,風趣了不少。」

  主僕兩個正有一搭沒一搭地閒扯著,侍衛來報,說沐元瑜同著許泰嘉一起來了。

  「這可真是說曹操,曹操到了!」

  林安眼睛一亮,也不等朱謹深允准,忙忙跑出去相迎了。

  迎到了人,路上很開心地道:「沐世子,許世子,我們殿下好些了,正一個人看書呢,你們來了,可就熱鬧起來了。」

  沐元瑜搖搖頭,露出點苦笑道:「那可不一定,我們今日來,卻是給殿下添堵的。」

  林安不解何意,恐怕他們是來通風報信什麼機密事,一時不敢問,引著兩人到了靜室後,就自覺站到門外守著去了。

  兩人進到屋裡,許泰嘉張口就要說,沐元瑜掐了他一把,趕在他前面用斟酌過的平和口氣把事說了出來。

  過程里許泰嘉抽著冷氣,一直瞪她。

  死蠻子!這麼大手勁,他的手臂一定叫掐青了!

  要不是當著殿下的面,一定要收拾她!

  說個事也要爭個先後,哼,明明是個蠻子,還挺能邀寵。

  他腦補腹誹無數,沒注意朱謹深坐在炕上,蒼白英雋的面容漸漸冰冷,神情如屋外簷上殘餘的冰雪。

  他抬了眼,向沐元瑜道:「你這樣小心是做什麼?怕我被人氣死?」

  許泰嘉才覺出不對來,遲疑地左右望望。

  沐元瑜不好說她真的有點這麼想——以朱謹深的敏銳度,他一定聽得出沈皇后包藏的禍心,他一個病人,叫人這麼添堵,對他的病情能有什麼好處?

  氣死是誇張了,氣到心情鬱結病情加重卻是很有可能發生的事。

  這種實話萬不能說,她只能道:「哪裡,是我替殿下生氣,不想把我的情緒傳給殿下,所以如此。」

  許泰嘉仍是茫然,沈皇后是繼母又是國母,一個孝字壓著,朱謹深很難做出什麼有力反擊,因此至今沒和沈皇后在明面上發生過任何衝突,許泰嘉作為伴讀,知道一點兩方不對付,但沒意會到已經洶湧到了這個地步。

  「扯謊。」朱謹深卻是毫不留情地揭穿了她,冷冷地道,「你想多了,我要有這麼大氣性,早就氣死了,還等得到今日。」

  還說不生氣。

  沐元瑜在心裡無奈地翻了個白眼,聽聽這口氣,根本就是快暴走了。

  她瞄了一眼朱謹深手裡握著的書,薄薄的一本書冊已被捏得泛起了波浪形,他的指甲邊緣都用力得泛了白。

  想勸不知從何勸起,索性先閉嘴。

  許泰嘉不懂,上去撞了槍口:「殿下,您別想太多,管他那許多呢,皇上准了您的冠禮,這可是件大事,我和沐世子來,就是告訴您趕緊寫個認錯的條陳上去,不能耽誤了——」

  「我好稀罕麼?」

  「……」許泰嘉有點張口結舌,「這、這能不稀罕?拖好幾年了,皇上總算鬆口了,您不抓緊著,誰知道下回在哪呢。」

  沐元瑜受不了了,她看得出朱謹深已在努力壓著脾氣沒對他們不相干的人發作出來,許泰嘉再狀況外地勸下去,可就不一定了。

  拉了他一把,向朱謹深道:「殿下,您好好想一想,我們就先不打擾了,您有什麼事,隨時使人去召我們。」

  朱謹深得到的處置是入寺反省,沒有禁閉這一條,所以他的人是可以在慶壽寺出入的。

  拉著許泰嘉出去,許泰嘉哪裡想聽她的,但驚恐地發現自己居然掙脫不開她的拉扯——沐元瑜進學堂時已經是深冬,天氣凜寒,學堂沒開過騎射武課,他不知道沐元瑜在這上面的能力。

  一路身不由己地叫扯出了門,知道朱謹深情緒極為不佳,許泰嘉也不敢大聲嚷嚷,直到下了台階過了銀杏樹,快到院門口了,他才跳起腳來:「喂,你幹什麼,快放手,不然別怪我不客氣——」

  沐元瑜打斷他:「許兄,你是殿下的伴讀,殿下現在不想理會人,你看不出來嗎?」

  那言下之意很明確,許泰嘉也不能聽不懂:外人都看出來的事,你一個親近的倒不明白?

  他就不太跳得起來了:「——那你也不能說都不說一聲就替我做了決定,還使那麼大勁。」

  他說著想起來,要捋袖子,「你還掐我,我胳膊肯定青了!真是,你是小娘嗎?還掐人,我妹妹才這麼幹。」

  沐元瑜好笑道:「我不使勁也拽不動你呀,難道我說了,你就聽我的?」

  意思意思地湊過去看他的胳膊,只見青倒沒青,但留下了一個很顯眼的紅印。

  許泰嘉指著嚷道:「你看,你看!」

  沐元瑜順口反嘲了一句:「你是小娘嗎?這點印子還嚷嚷。」

  見他瞪眼要跳,舉手道,「好了,我錯了,明日我帶塊硯台給你賠禮。」

  許泰嘉此時倒還大方:「賠禮就不用了,你知道錯了就好。」

  正說著,林安跑了過來,道:「沐世子,殿下請您回去。」

  沐元瑜一怔,道:「好。」

  便往回走,許泰嘉下意識跟上來,林安賠笑道:「許世子,殿下說,他只是要找個人說話,沒有要緊事,您還是請回府去,天色晚了,別叫家中長輩懸心。」

  他們今日學雖放得早,走過來慶壽寺的路上也需一段時間,再要返回自己府中又需不少時間,許泰嘉家中有個老祖母,極為寵愛他的——所以他才養成這樣天真的脾性,他到天黑不回府,老祖母必要掛念他。

  沐元瑜在京上無長輩,到哪去無需跟任何人報備,就沒有這個顧慮。

  許泰嘉猶豫片刻,老實說他沒怎麼見過朱謹深動怒,剛才那樣,他現在回想起來也有點發楚,加上他往日跟朱謹深實在也不太聊得到一塊去,兩人年紀差不多,心性歷程卻完全不是一回事。就道:「那好吧。」

  轉頭向沐元瑜囑咐道,「有什麼事,你明天告訴我啊。」

  沐元瑜應了,跟著林安返回靜室。

  朱謹深的臉色還是冷著,但眉宇間的躁鬱之氣已經去了不少,見她進來,示意她坐,還解釋了一句:「我剛才不是衝著你們。」

  「我知道。」沐元瑜很理解,誰叫繼母這麼暗算都得暴怒,朱謹深已經算克制了。

  「你確實知道——」朱謹深有點深思地凝視著她,「許泰嘉都不知道,你怎麼會懂?」

  沐元瑜很坦然地道:「大概因為我比他聰明吧。」她想想又補充一句,「也比他瞭解殿下。」

  有的人傾蓋如故,有的人白首如新,朱謹深想,這確實是件很奇妙的事。

  許泰嘉做了他三四年伴讀,不如一個認識不到兩個月的新朋友懂他。

  他什麼都沒有說,她已經知道他會生氣,並理解他生氣的點,不覺得他狹隘古怪,許多話他都省了再解釋。

  這種通透感有效地壓下了他的暴躁,有人分擔的感覺比他想像得要好得多。

  朱謹深的臉色終於緩和了下來,也是直到此時,他才發現自己手裡還捏著本書冊,封面已經皺巴成了一副很委屈的模樣,他勾了下嘴角,信手丟去一邊。

  「有人視我如眼中釘,肉中刺,我從前為此忿悶不平,漸次覺得應當放開,但別人並不這樣以為。所以我現在覺得,我還是應該長在這裡,好好地,做我的釘與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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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4章

  朱謹深這一句話出來,沐元瑜頓時喜笑顏開:「殿下,真的嗎?你不打算就藩了?」

  朱謹深:「……」

  他愣了一下,微覺晃眼。

  他之前對沐元瑜相貌最大的感想,就是她已經是個半長成的小小少年,怎麼臉頰還那麼圓,那麼嘟,兩邊下顎都看不出什麼鋒銳轉折,柔和得還像個孩童般。

  林安也是個娃娃臉,但似乎和她的就不是一個路數。

  他原覺得她是發育得晚,沒長開,為此謔嘲過,但她現在這一整個笑開來,眉眼彎彎,露出一排白白的小牙齒,明明還是張包子臉,卻分明地有種明眸皓齒的明亮感。

  朱謹深有點不確定地想,可能是他誤會了?他其實長開了,但因為天生女相,所以總是這個模樣?那以後倒是不怎麼好嘲笑他了。

  他並不是會踩朋友痛腳的人。

  並且他還有點微妙地同情沐元瑜起來——一個以後要做郡王的人,長成這樣一張臉,他可怎麼帶兵啊。

  然後他才想起道:「你又高興什麼?」

  問話的同時,他的心情又舒緩了一點下來,跟一個總是很容易就開心起來的人在一起,那些煩惱好像也不再令他那麼耿耿於懷了。

  沐元瑜笑道:「我高興以後可以一直跟著殿下啊,我在京裡人生地不熟的,只有殿下肯照顧我,殿下若走了,我一個人拋閃在這裡,受了欺負連個說心事抱怨的人都沒有了。」

  更重要的是,大腿跑了,她一個掛件將何去何從?再去想別的轍不是不能,可是要多添多少麻煩。

  原來她還想著要尋個什麼契機才能在不令朱謹深反感的情況下,自然地讓他消掉就藩這個念頭,這可好,沈皇后撞上來,大大幫了她一把。

  從她的立場上來說,簡直該給沈皇后頒面錦旗。

  不過沈皇后下的套還是得解決。

  「殿下,眼下這件事,您打算怎麼辦呢?」

  她是覺得挺難辦的,因為這個套的對症性很強,假使今天面對這個局面的是朱謹淵,那這根本不算個事,以他的性格,衡量過利弊之後肯定不帶猶豫地就跪了,傲氣算什麼?到手的實惠才是真。

  在這個處理方法上無所謂高低,因為朱謹淵恐怕是發自內心地覺得跟皇父服軟是天經地義的事,沈皇后的軟刀子挨就挨了,權當忍辱負重。

  但朱謹深不是這樣的人。

  「不怎麼辦。」

  果然,朱謹深一出口就是他鮮明的個人風格:「皇爺叫我反省,我反省著就是。」

  主動認錯討饒換取冠禮的機會?

  呵,他應得的東西,為什麼要乞討才能換來。

  沐元瑜頭疼片刻:「——好罷,那就隨它去了。」

  能令朱謹深不想著就藩已是很大收穫,別的就緩一緩也無妨。她不想勸朱謹深應該如何如何做,他心裡自然比任何人都清楚討巧的手段是什麼,他不做,那就是不想做。

  然後她目光隨意游移了一下,瞥見被朱謹深扔到一邊去的那本書,不欲一直將話題停留在不愉快的事情上,就信手撿起,道:「殿下在看什麼書?我可以看一下嗎?」

  見朱謹深點了頭,她翻開來。

  這是一本湖廣人著的當地風物誌,因朱謹深先前看的是漢陽卷,她一打開便正好也是這兩頁。

  這地名眼熟,沐元瑜很快想起來,好像那地的祁王剛絕了嗣,封地被收了回來。

  她額上悄悄冒出一點冷汗。

  好險,朱謹深都在著手挑選自己的封地了,可見他原本心意之堅,不是隨口說說而已。

  朱謹深手指敲了下炕桌,忽然道:「沐世子,你能幫我一個忙嗎?」

  沐元瑜忙抬頭:「殿下請說。」又補一句,「殿下叫我的名字就好啦。」

  朱謹深道:「嗯——你明日去學堂時,替我向講官問一問有什麼書裡記載漢陽的事跡比較詳細一點。」

  他瞇了下眼,「當著朱謹洵的面問。」

  沐元瑜立時領悟過來,笑道:「殿下,是,我明白了。」

  朱謹深還要繼續搜集漢陽的書籍似乎和他暫不就藩的念頭相悖,其實不然,有的時候,默默私下進行的才是當真要做的事,未做之前就先宣揚起來的反而不一定是。

  她把手裡的書揚了揚,「殿下,那這本書也不妨借我一下?」

  朱謹深點了頭:「你拿去罷,我大致翻過,也不需要了。」

  這個時辰已經不早,沐元瑜拿著書站起來告辭,朱謹深轉頭看了一眼窗外灰蒙下來的天色,道:「你回去恐怕得天黑了,這裡空屋子還有幾間,要麼讓林安給你收拾一間出來,你湊合住一晚?」

  以朱謹深這樣孤絕的個性,他肯留宿客人應當是很納罕的事了,沐元瑜要沒秘密,一定求之不得地留下來,順道刷個秉燭夜談之類的成就。但她現在只能遺憾地婉拒:「多謝殿下美意,我有個擇席的惱人毛病,不便在這裡打擾殿下,還是回去好一些。」

  朱謹深無所謂地點了頭:「隨你。對了,除了問書之外,別的事你不要做,冠禮的事,我有數。」

  沐元瑜:「……」

  她往外走的腳步頓住,轉頭,睜大眼:「殿下,您有辦法?!」

  聽這口氣,還不是臨時生出的靈感,而是本來就有,嘿,那感情這半日他就是在乾生氣呀?

  虧她還跟著發愁了好一會,簡直浪費感情。

  朱謹深眼中露出一點笑意:「我什麼時候說過沒辦法?」

  沐元瑜回想了一下,發現還真沒有。

  「殿下,」她忍不住抱怨道,「您就眼看著我著急,也不說一聲。」

  「沒看出來你著急,你都說了『隨它去』。」

  「我那是怕給殿下壓力嘛。」沐元瑜嗔道,「沒想到殿下倒不怕給我壓力。」

  朱謹深抽了抽嘴角,眼中笑意加深:「哦——你還能給我壓力了。」

  沐元瑜覺得她可以著手寫一篇小論文了,題目就叫《論有一個嘴毒上司的十八種花式體驗》。

  到底還是忍不住好奇,走回來問道:「殿下有什麼法子?」

  朱謹深火氣盡去,此時倒是不吝告訴了她:「冠禮的事,我從前和大哥有約定,會和他一起行,他記不住那許多麻煩的禮儀,說好了到時候我提醒他。」

  沐元瑜遲疑道:「這樣就可以?萬一大殿下忘了呢?或者還有三殿下,再還有禮官,都可以提醒大殿下的。」

  朱謹深搖頭:「你見大哥少,不知道他的性子,他許多事上糊塗,但在他特別介意的事上,他會記得非常清楚,並且認個死理,誰都無法說服他。老三就不要提了,他跟別人面前都好,但大約覺得大哥不懂,所以對著他時就不耐煩,大哥面上不說,心裡其實有點怕他,對他沒有信任感,不會肯聽他的。」

  沐元瑜有點懂了:「所以,大殿下會出頭去找皇爺?皇爺若不允呢?」

  變數還是挺大啊,難道皇帝還能叫一個傻兒子脅迫住不成。

  朱謹深告訴她,真的能,因為——

  「皇爺當然可以找一堆禮官環繞住大哥,但這不能保證大哥不出問題。」

  是了,傻兒子想成事難,但壞事真的容易,並且你還無法把握住不順他的意的話,他會在哪個環節上崩潰壞事——當然很可能不會出事,冠禮就順利舉行完成,可是皇帝賭得起這個可能性嗎?

  「賭不起。」朱謹深望著她恍悟的表情,愉快地告訴她,「皇爺是個很要體面的人,而我不是。」

  所以,朱謹深如果賭輸了,無非就是不參加這次冠禮,他的名聲本來也就一般,丟得起這個人;皇帝是萬乘之君,從他把長子藏了那麼多年已可看出他對有個傻兒子多麼介意,現在在成年禮這麼重要的場合上,滿朝重臣都會共襄盛舉,朱謹治要是有一點差錯,皇帝這個臉丟的,簡直年都沒法過了。

  說穿了,在冠禮這件事上,朱謹深根本沒打算跟沈皇后較勁,他直接又找上皇帝了,光腳的跟穿鞋的,拚一拚誰更不要臉,豁得出去,誰就贏。

  沐元瑜:「……」

  忽然有點同情皇帝怎麼辦,這兒子真是一個比一個糟心的節奏,傻的太傻,聰明的又太聰明了,脖子梗得好比強項令。

  她拱了拱手,只能拜服:「殿下英明,臣萬不能及也。」

  她心裡其實清楚,朱謹深能這樣捏住長兄的脈,推演出他的舉動,絕非一日之功。一般的弟弟,朱謹治不信任朱瑾淵,卻肯信任他,這是多年善緣累積下來的功底,大概深宮之中,一個傻,一個弱,無論智力相差多遠,於情感上還是有共鳴之處的罷。

  「殿下,那我告辭啦,明日我就幫殿下去問書。」

  朱謹深點了下頭。

  沐元瑜退了出去。

  **

  翌日的學堂上。

  催眠效果十分好的十遍又十遍後,進入休息時間,沐元瑜把那本風物誌拿了出來,去向講官問詢。

  講官笑道:「二殿下幾時對漢陽有了興趣?若論風物,那地方倒沒什麼格外出彩之處。」

  沐元瑜道:「我也不知,可能是殿下在寺裡無聊,想尋些消遣罷,讓下人去買了兩本,都不合意,知道先生們博學,所以托我向先生請教一聲。」

  講官想了想,去找著另外兩個講經的和講史的講官商量了一會,回來報了兩本書名給她。

  這個過程裡,別人看似都沒留意,實則耳朵都豎得尖尖的。

  朱謹深打入慶壽寺後,除了病了一回,沒有任何動向,安靜得不行。

  如今雖然是問書這樣的小事,也算是起了一點漣漪,不管有用沒用,卡在將行冠禮這個關口上,各人都先暗暗記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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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5章

  再小的一件事,在有心人的眼中也能解讀出獨特的意味。

  沈皇后放下尚服局遞上來的錦緞清冊,心中突突一跳,向兒子確認道:「洵兒,你沒聽錯,確實說的是漢陽?」

  朱謹洵點點頭:「母后,我聽得真真的,只是不知道為什麼二皇兄忽然想要那裡的書籍看,先生都說那裡沒什麼名勝。」

  沈皇后定了定神,讓朱謹洵的奶嬤嬤來領了他到旁邊去吃奶糕。

  朱謹洵聽話地去了。

  沈皇后的臉色立即壓不住地難看起來。

  孫姑姑知道她在想什麼,漢陽這個地名本身沒有什麼,跟朱謹深聯繫在一起,其中的文章就令人不得不深思了。

  她低聲道:「娘娘可是覺得二殿下是以退為進,博取皇上憐惜?」

  沈皇后卻搖頭,咬了咬牙關道:「若是如此倒好了,恐怕皇上知道,不會覺得他是乞憐,更多地會覺得他是要挾——認個錯就能解決的問題,偏偏要玩這套把戲,皇上不給他行冠禮,他就沉不住氣地放風要去封地,做得太過了。」

  「那娘娘是以為——?」

  沈皇后默了一會,露出掩飾不住的幾乎是有點痛苦的表情道:「……我恐怕沉不住氣的那個是我。」

  「娘娘,您的意思是,」孫姑姑反應過來,驚道,「您覺得二殿下真的有意向外分封?這怎麼可能,他可是最順理成章的——!」

  後面的話礙於沈皇后的心情,她沒有說出來。

  但沈皇后當然聽得出來,雖然她不喜歡聽。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他怎麼想的,」沈皇后苦笑著道,「二郎幾年前就搬出宮去了,他離皇上遠了,可是我們同樣也離他遠了,所知的一切都不過是猜測。」

  孫姑姑勸道:「娘娘一定是多想了,二殿下又不傻,怎麼會主動放棄大位,想著就藩去呢?」

  沈皇后反問:「那為何會有漢陽這這一茬出來?正因為二郎不傻,他若沒有這個意思,才斷不敢放這個風出來,這絕不是能行險的事,若萬一弄假成真,是再沒有後悔藥吃的。」

  漢陽的原主祁王剛去,這塊封地空缺出來,朱謹深就好巧不巧地對它表示了興趣,別人或者不留心,可落在她這樣心頭擔事的人眼裡,太醒目了,根本不容忽視。

  孫姑姑疑惑著道:「奴婢還是覺得不太可能。」

  沈皇后心亂如麻:「本宮何嘗不是這樣覺得,可哪怕是有一絲這樣的可能——」

  那她就是幹了一件非常可怕的蠢事。

  可怕到她簡直不敢細想。

  只是一刻鐘的功夫,她先前為自己絕妙主意生出的一切自矜已經蕩然無存,只餘下一腔百爪撓心的焦躁。

  孫姑姑見這樣下去不是個了局,想了想,道:「娘娘,不如讓四殿下尋機再問一問,無論問出個什麼結果,真話假話,總比我們坐在這裡沒有定論,只能胡猜要好一些。」

  沈皇后心裡是真的亂,根本定不下來想事,只能先隨便抓個主意用了:「好罷。」

  **

  於是課間時間,沐元瑜就迎來了朱謹洵關心的探問:「沐世子,你把書的消息告訴二皇兄了嗎?二皇兄還需不需要別的?他在寺裡行動不方便,若還想看別的書,和我說就好了,我想辦法替二皇兄找。」

  做戲做全套,沐元瑜還真又往慶壽寺去跑了一趟,只是這趟就純消閒而已,和朱謹深胡扯了幾句就罷了,沒提什麼別的事。

  此時朱謹洵來加了戲,沐元瑜抹了把臉,跟他臨場發揮起來:「唉,這事四殿下別提啦,提到我就納悶。」

  朱謹洵睜大了清澈的雙眼:「怎麼了?」

  朱謹淵也轉頭望過來。

  沐元瑜道:「那書是二殿下叫我問的嘛,我謹記著,趕緊把先生說的去稟告他了,結果您說奇怪不奇怪,我去了,二殿下又說他不想看了,哪有這樣變主意的,白叫我來回跑腿——這樣的天氣,可凍死我了。」

  朱謹淵笑道:「大概二哥又對漢陽的風物沒興趣了?他有時心血來潮,做這樣的事難免,我們是都習慣了,沐世子來的時候短,再過一陣,就知道了。」

  他沒有那麼大的腦洞想到朱謹深居然有意就藩,在像他這樣大部分人的心中,世上怎可能有不想做皇帝的皇子——如果有,那一定是故作姿態。

  許泰嘉有點稀里糊塗地湊過來:「不想看了有什麼稀奇?我有時也是這樣的,在書鋪裡翻到一本好書,站在那裡能看半天,買回家來就不想翻了。」

  「這也值得你抱怨。」他說著還微瞪沐元瑜一眼。

  沐元瑜笑瞇瞇地討饒:「好啦,我不說了,二殿下找我辦事是我的榮幸,再跑十趟我也高興。」

  許泰嘉才滿意地退了回去。

  這一幕很快原樣返回到了沈皇后耳中。

  「又不想看了?」

  沈皇后揉著額頭,覺得腦袋裡有根筋一抽一抽地疼:「難道真的——」

  被她的作為刺激得逆反了?

  孫姑姑湊上前替她按捏著頭上的穴道,嘴裡道:「娘娘,沐家世子嘴裡的話,可不一定做的准,您忘了,他極有可能已經和二殿下勾連上了,現在這樣,只是在故意迷惑娘娘。」

  「我知道,但是——」

  但是她靜不下來。

  她控制不住自己不去想。

  因為從那個方向想,很多事情居然是說得通的,朱謹深從來不對皇帝搖尾妥協,三不五時還惹怒皇帝,他是沒有本事討皇帝的好嗎?不,他的體弱是缺陷同時也是優勢,皇帝心裡其實憐惜他,只是他自己心裡燃著一團舊日的烈火,炙烤得別人不能靠近。

  他跟皇帝的關係一步步變壞,他自己當然知道,但是他沒有彌補回轉的跡象。

  如果他想登大位,他怎麼敢這樣任性得罪君父?

  這就是心理戰的可怕之處,別人知道你想要什麼,針對這一點設出陷阱,再說服自己沒有那個可能,也情不自禁地要到那陷阱邊上望一望——假如裡面就有她要的東西呢?

  沈皇后這樣顯而易見的煩躁,孫姑姑一時也不敢說什麼了,只能默默地替她按捏起來。

  然而還有更煩人的消息報進來。

  宮人進來小聲道:「娘娘,大殿下那邊,有人看見他站在奉天殿外面,問了才知道,他似乎是找皇上好幾日了,皇上煩了,不要見他,他今日就索性在外面等著了。」

  沈皇后剛閉上眼,打算養一會神,又不得不睜開來問道:「為了什麼事?」

  「這、暫時打聽不出來——」

  「那就去打聽!說這半截話,你是要本宮和你猜謎嗎?!」

  宮人不料她這麼大的火氣,低低應了聲,噤若寒蟬地忙退了出去。

  **

  頭痛的不只有沈皇后,還有皇帝。

  他快被朱謹治糾纏死了。

  朱謹治已經連著來囉嗦他好幾天了,他煩了,不放他進來,他就在殿外等,不許他在殿外,他就站到宮道上等。

  跟傻子較勁到現在,皇帝覺得自己都要變傻了。

  他只能沒好氣地丟下御筆:「把他叫進來,站那裡是給人當景致看嗎!」

  汪懷忠應聲出去,很快領著臉頰已經被寒風吹成了一顆大紅蘋果的朱謹治進來。

  ——看上去更傻了。

  皇帝簡直覺得辣眼睛,斥道:「你們一個兩個的都能耐了,朱謹治,你還學會要挾朕了是不是?!」

  朱謹治傻傻地道:「兒臣不敢。」他叫風吹到現在,臉凍僵了,說話都不怎麼利落了,慢騰騰地道,「兒臣只是很著急啊,二弟總不回來。」

  皇帝道:「他回不回來,和你什麼相干,不是讓你和三郎一起練習禮儀了嗎?你不去,緊在這裡煩朕,你還著急,你著急的什麼?」

  朱謹治道:「可是我和二弟說好了——」

  「他犯了錯,那就應該好好反省,沒反省好認錯之前,就不能回來。」皇帝斬釘截鐵地道,「朕都和你說過幾十遍了,你怎麼就是聽不懂?」

  「我懂,我替二弟認錯了,還不行嗎?」朱謹治可憐巴巴地道,「皇爺還要罰人,我也願意認罰,只要二弟回來一起和我學習禮儀,他不在,我害怕啊。」

  皇帝惱道:「你怕什麼?又不是叫你一個人,不還有三郎和你一起,再還有禮官們,怎麼就非二郎不可!」

  「三弟講話太快,我聽不清楚,」朱謹治露出更可憐的表情來了,「我笨,不敢多問,怕他煩我。」

  「那你怎麼就不怕二郎煩你,難道他還對你循循善誘不成?」

  皇帝說著心裡不禁冷哼,朱謹深那個脾氣,會有耐心就見鬼了!

  「我問多了,二弟也煩我,可是他明講啊。」朱謹治自有自己的一套邏輯,「他講出來,我就不怕了。」

  皇帝這個糟心:「你都是什麼怪話——」

  「我怕我做不好,給皇爺——哈欠!」

  朱謹治一句話沒說完,打了個噴嚏。打完揉了揉紅紅的鼻子接著道,「給皇爺丟人。」

  他這一句出來,皇帝將欲勃發的怒氣熄滅了。

  汪懷忠適時見機勸解:「皇爺,大殿下也是一片孝心。」

  朱謹治不懂這些,他想什麼就說什麼,又繞回去了:「皇爺,我和二弟早就說好了,他都答應幫我的。」

  這個兒子越是傻,越是顯得他的孝心純摯,皇帝沉默了一刻,向汪懷忠道:「去問問,二郎這些天都在做什麼,病好了沒有。」

  汪懷忠忙去了,皇帝不至於派人監視兒子,但要打聽一下兒子的粗略近況,當然不難。

  他很快回轉來,稟報道:「二殿下好一些了,還有閒情要了書看,只是主意變得快,沐世子替他問了來,他又不要了,沐世子因此在學堂裡說了一句。」

  皇帝問道:「要什麼書?」

  「漢陽的風物誌。」

  祁王除國的旨意是皇帝親手下的,誰也不比他對這件事記憶深刻,他的眉頭立時便是一動:「先要——又不要了?」

  汪懷忠笑了笑,眼角的皺紋裡若有深意,但他的回應很簡短:「是。」

  「論起動這些給人添堵的心眼,那是誰也比不上他。」

  皇帝以聽不出褒貶的口氣點評了一句,旋即哼笑了一聲,轉向朱謹治道,「你不要在這裡和朕夾纏不清了,有的耗這個功夫,你不如去問問你弟弟,他到底是反省得怎麼樣了,知錯了沒有。」

  朱謹治忙道:「知了知了,我都知錯了——」

  汪懷忠笑著上前攙拉住他的胳膊:「殿下知了可不算,皇爺都說了,您別怕麻煩,就跑一腿問一問,二殿下肯定是早已知錯了,您就多問一句也不算什麼——對了,老奴聽您剛才打了噴嚏,恐怕是叫風吹著了,可別得了風寒,您趕緊先回去,叫身邊人熬碗姜茶暖一暖胃——」

  一路說一路總算把朱謹治糊弄走了。

  皇帝無奈地按了按眉心,深覺自己眉心的褶子又重了點。

  皇子們的冠禮在即,皇帝有許多事要和沈皇后商議,這幾日一直歇在坤寧宮裡,當晚也不例外。

  宮門將閉時,朱謹治歡天喜地地進來求見了:「皇爺,皇爺,我去問了,二弟說他知錯啦,說是他言行無狀——嗯,冒犯皇爺,明天二弟是不是就可以回來了?」

  他一邊說著,一邊忙把手裡捏著的箋紙遞上去,「這是二弟認錯的條陳。」

  然後才想起跟一旁的沈皇后請安:「娘娘好,我這麼晚來,打攪娘娘了。」

  沈皇后根本沒注意他的問安,只是眼前發暈——什麼意思?

  她勉強露出笑容問道:「大郎,你今日去看二郎了?」

  朱謹治哈著白氣,開心地點頭:「皇爺准我去的,叫我問二弟知不知錯,我一問,二弟就承認了,態度可好。」

  當然好了——!

  沈皇后心頭的那一股氣堵的,差點把自己憋死。

  皇帝親自著人去問,先一步給了台階,朱謹深除非和面前的朱謹治一樣,也是個大傻子,才會不順著下來!

  情況怎麼會急轉成這樣,她意圖給朱謹深挖的坑,他沒掉下去,把她自己埋了。

  現在這個狀況,等於是她促成了朱謹深的冠禮,這冠禮一行,哪怕沒封太子,從此也意味著皇帝可以給他分派差事了——當然前提是皇帝有這個意願。

  到底發生了什麼?

  怎麼就會變成這樣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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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12-22 09:02:16 |顯示全部樓層
第66章

  接下來的小半個月裡,所有人裡過得最省心的是林安。

  因為不用他出盡百寶地勸解,為了順利完成冠禮,不在中途又病倒掉鏈子,朱謹深默默地自覺地恢復了用藥。

  大概沐元瑜的歪理儼然也有一點她的道理——所謂吃藥不一定好,不吃藥一定好不了,朱謹深堅持了十來天後發現,他身上好似確實輕快了那麼一點,不總是虛弱得讓他話都懶怠說,更懶得搭理人。

  當然,他自覺這可能更多的是因為他在跟皇帝那場無聲的拉鋸戰中取得了勝利,能給皇帝找點麻煩,看皇帝不痛快了,他就痛快。

  這讓他的心情疏散之下,對旁人的態度少見地居然能用「溫和」來形容,突出表現在他出了慶壽寺,加入習學禮儀的隊伍後,朱謹治行禮時第六次轉錯了方向,他都沒有多說什麼,只對著和他轉了個對臉的長兄使了個眼色,朱謹治便忙又轉回去。

  皇帝悄悄來看過,見此回去和內侍吐槽道:「總算他還有點肚量,知道不和傻子計較。」

  皇帝能說兒子傻,汪懷忠是絕不會出口的,笑道:「二殿下年紀還小,有時急躁些也難免,等行過了冠禮,成了大人了,自然就穩重了。」

  皇帝不置可否地道:「但願罷。」

  冠禮實際需要皇子們做的事情不算多,但儀式十分冗長,單加個頭上的冠就要加三次,衣裳左換一套,又換一套,餘者還有蘸禮受敕戒之類,朱家三兄弟一起,少說要耗個大半日功夫。

  為他們三兄弟祝讚的官員們早就定好了,公侯勳貴,內閣大臣,都是德高權重之輩,地點則設在了奉天殿裡。

  時間很快到了正日子,這一日裡的盛況自不必說,冠禮時,文武百官也都在場,各穿了朝服,如平時上朝時一般排了班,其中有不少人是頭回見到三位皇子齊齊出現,十分好奇,都努力運目去望。

  皇帝在奉天殿中升座,面目威嚴,實則手裡捏了一把冷汗。

  總算兒子們關鍵時刻都還爭氣,朱謹治沒出糗,朱謹深也沒半途倒下,儀式一直順利地進行著。

  三加完成後,皇子們皆換了袞冠冕服,衣織五章,腰懸玉帶,在玉階上一字排開,只從外表來說,端地是三個挺拔英秀的好兒郎,群臣皆讚歎不已。

  朱謹深瘦削的身材佔了便宜,大部分臣子們離得遠,看不清皇子們的面容,只遙見三人並列,寒風中朱謹深袍角翻飛,頎長清冽如立於風雪中的青松蒼竹,他的氣勢未必壓倒兄弟們,但這股文官們很愛稱頌的氣質令他矯然不群。

  站位靠後不明真相的低階文官們小聲地互相遞著話:「左邊那個是二皇子不是?都傳得那樣,今日一見,明明不然啊。」

  立在他旁邊的青袍官員咬著齒關,幅度很小地撥動著嘴唇,肯定加認同:「就是他,我也沒有想到。」

  華美清越的樂聲起,皇子們入殿跪下,贊禮官亦跪,宣講最後的敕戒:「孝於君親,友於兄弟,親賢愛民,率由禮義……」

  敕戒畢,向皇帝行五拜三叩大禮,再往坤寧宮見皇后,一般行禮。

  皇子們的冠禮一般不取字——取了天下有資格叫的人數不滿一個巴掌,實在沒多大意義,到此這場儀式終於差不多結束了。

  所以說「差不多」,是因為隔日還要往奉天門去站一站,接受百官行禮道賀。

  沐元瑜沒有職級,沒能圍觀這場盛會,她再次見到朱謹深時,已經是冠禮過去又三四日了。

  此時年節的腳步逼近,一些清閒的衙門已經落衙封印,打臘八過後,學堂也不開課了,放學生們回去鬆散自習,國子監倒還兢業地開著,沐元茂坐監時要在監捨住宿,不能回來,沐元瑜獨自在家悶了幾日,找不到事做,就溜躂到十王府去了。

  巧得很,許泰嘉也在。

  沐元瑜由林安引著進去時,他眉飛色舞地,和朱謹深正說著什麼——那個表情,很難形容,居然是有點猥瑣。

  朱謹深坐在另一邊,神色倒還正常,但眉目之間,也有點說不出的和平常不一樣的古怪。

  這個場景略眼熟。

  好似她上輩子的同窗男生們在交流某種不可說學問時會有的氛圍。

  沐元瑜就頓在門口了,不會吧——朱謹深這個模樣,實在很難把他跟那些東西聯繫在一起,感覺他應該立刻高冷地把許泰嘉打出去才對。

  但他側著臉,半邊輪廓在朝陽下英挺如琢,居然是很認真在聽許泰嘉說話。

  「你這副表情看著我做什麼?」

  大概是她望著許泰嘉時不經意流露了些鄙夷,許泰嘉感覺到了,一扭頭瞪她。

  「許兄,你拿面鏡子照照,就知道為何了。」

  沐元瑜爽快地回應他,好好一個小帥哥,一大早就擠眉弄眼地傳播不和諧信息,不慚愧嘛。

  「嘿,你找茬是不是——」

  許泰嘉要跳起來,林安忙來打圓場,喜氣洋洋地向沐元瑜道:「世子不知道,我們殿下有喜事呢,昨天晚上成人啦!」

  沐元瑜先沒反應過來,什麼昨晚成人,朱謹深的冠禮不是幾日前就舉行過了——?

  ……

  呃。

  她的表情忽然僵住。

  她懂了。

  這就不是一般地,而是非常地,尷尬了。

  大概是覺得她也是個「男人」,又和朱謹深關係不錯,所以林安很大方地跟她分享了。

  要說這也確實是個好消息,彰示著朱謹深從此有了孕育子嗣,開枝散葉的能力,在這時代來說,這件事遠比冠禮那個儀式要重要得多。尤其是發生在朱謹深身上,再過個十來天他就十八歲了——這個年紀才,咳,真算十分晚了,大概是因他先天體弱的關係。

  許泰嘉本已站起來,結果莫名其妙地看剛才還懟他照鏡子的蠻子世子打脖頸往上,直到臉頰,忽然蒸騰出一片雲霞般的紅暈。

  「哈哈!」他轉怒為喜,一下樂起來,「沐世子,你害羞啦?莫非你還沒有?」

  朱謹深也望過來,替她說了句話:「他還小呢。」

  沐元瑜:「……」

  完全不想加入話題。

  再怎麼當男人養大,她骨子裡仍是個姑娘,托賴於活了兩輩子的小小外掛,她對自己的性別認知始終十分明確。

  早知會撞上這種事,她怎麼也不會過來,現在再想理由要走晚了,實在也沒法想理由——不管她想什麼,許泰嘉肯定都會咬死她是被羞走的,到時候笑她一整年算少的,少不得還能替她各處宣揚宣揚,哦,她一點也不想跟別人討論自己的「成人」。

  她的預感沒錯,傾慕小姑娘是很有意思的事,調戲會臉紅的差不多同齡的男孩子同樣很有一種惡劣的樂趣,許泰嘉已經走過來,一路笑一路道:「不小了,沐世子,你過了這個年就十四了吧?我就是這個年紀有的。」

  上手拉她過去坐,「來來來,你也聽聽,也是個小爺們,害什麼臊嘛,誰不要經過這一遭。你不聽,以後嚷著尿床就出大樂子了——」

  沐元瑜十分不情不願地叫他拉過去,聽他過來人的經驗之談。

  聽了一會她漸漸淡定下來,許泰嘉的家教大概也很嚴謹,或者是有朱謹深在旁,他不敢說得十分露骨,總之尺度不大,屬於全民向科普讀物的那種,說來說去,無非那幾句,什麼每個男人都要經過這一遭,從此就成人了之類的。

  就是他神煩,不管說什麼,總不忘記要揶揄她兩句,哪怕她不臉紅了,平淡下來都沒用,他有點處在變聲期,樂起來鴨子般嘎嘎的。

  沐元瑜讓他整煩了——朱謹深也不再幫她,他長腿微微交錯,面露一點興味,居然也是一副看她笑話看的挺樂意的樣子。

  許泰嘉又問她了:「沐世子,你雖然還沒成人,不過說起來倒是都懂,你們那知人事是不是都特別早?」

  「是啊。」沐元瑜扯著嘴角回應他,「不但早,還特別厲害,夜御十女是標配,低於這個數出門都不好意思和人打招呼。」

  許泰嘉:「……」

  他頭回聽聞「標配」這個詞,但其意思不難理解,他很快會意,驚呆片刻,然後方反應過來,拍了沐元瑜肩膀一把,呼一口氣:「你嚇唬誰呢,就算是,你又不是那些龍精虎猛的蠻子,別往自己臉上貼金。」

  「我是半個。」沐元瑜從來不忌諱承認滇寧王妃那邊的血統,斜睨著他,「就算打個折,也還有五女呢。」

  她被許泰嘉消遣了半日朱謹深沒出聲,這時候卻皺了皺眉,道:「你這點年紀,不要胡來,傷了元精,以後後悔不過來。」

  沐元瑜:「……」

  她不知道為什麼,在家時聽那些私兵們葷話聽得多了,從不覺得有什麼,叫朱謹深說一句,她就又禁不住滿身不自在了,從他那張嘴裡吐出「元精」這種詞,真的——

  好奇怪啊。

=====================================================

  小劇場:

  沐世子:我是能夜御多則十女,少則五女的血統T^T

  若干年後,朱二拿著小本本:你看。

  跟她算賬:現在才兩次。

  沐皇后: …… T_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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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12-22 09:02:27 |顯示全部樓層
第67章

  沐元瑜含糊而飛快地道:「殿下,我沒有,我跟許兄開玩笑呢。」

  許泰嘉得了話柄,馬上道:「就知道你胡吹大氣,看看你這小身板,倒是會想美事,十女八女的,不怕搾乾了你。」

  他總這麼消遣沐元瑜,旁邊侍立的林安看不下去了,把好心腸又有本事能勸動他家主子喝藥的世子爺懟走了,以後他主子再犯起毛病來,誰來救場啊。

  就幫腔道:「許世子,奴才雖然是個殘身,不懂這些事,不過聽人說過,沐世子上京,隨身帶了十八個丫頭呢,都是家里長輩給準備的,沐世子現在年輕,再過幾年,就指定厲害起來了。」

  ——不然給備上這麼多丫頭幹嘛,總不能都是鋪床疊被的罷,少不得也得派上些別的用場。

  林安自覺自己想的很有道理,他是打小淨的身,沒有體會過人欲,越是沒有,越覺得有是一件極好的事,並且是越厲害越好。他就照著這個邏輯給沐元瑜背書了。

  果然很有威懾力,許泰嘉又驚了,結巴道:「十、十八個?」

  他也是豪門貴公子,院子裡的人扒拉扒拉,連沒留頭的小丫頭加掃地粗使的老婆子湊在一起的話也能輕鬆湊滿十八這個數,但沐元瑜情況又不一樣,她是出門在外,還是這麼遠的門,誰家父母會給帶上這麼多妙齡丫頭?

  除非她確實有需要——現在或者將來。

  許泰嘉腦子裡都懵了,嗡嗡地盤旋著,他調侃半天沐元瑜,其實真沒有多大惡意,就是少年習性鬧著玩,他這個年紀,對性處於十分憧憬又好奇的時候,難得藉著朱謹深的事嘰嘰呱呱地說起來,又可以在還未成人的小同窗面前炫耀一下,就有點停不下來。

  現在要跟他說,他面前軟包子一樣的小同窗將來有可能變身成威武雄壯的一夜十次郎——真覺得不好意思跟他說話了怎麼辦?輸好多啊。

  沐元瑜抽搐著嘴角道:「沒有那麼多,就八個,你是打哪聽來的流言?」

  許泰嘉才鬆了口氣,但是八個——好像也不算少?

  林安抓了抓頭:「就街上吧,具體是誰說的我記不起來了。」

  沐元瑜便也不追問了,這種空想意味濃重的流言沒什麼好追究的,閒話而已。

  但朱謹深盯上她了,眼神幽深地看過來:「你也太嬌慣了,用上這麼多丫頭,你如今父母長輩俱不在身邊,管得過來嗎?」

  沐元瑜有點茫然道:「管得過來呀,都是跟了我好幾年的姐姐了,很得力的。」

  「你沒懂殿下的意思,」許泰嘉回過神來,插了句嘴,「你家現在沒長輩在,弄這麼多如花似玉的丫頭貼身服侍著,或是勾引了你,或是你自己把持不住,過早跟你鬧出事來,掏騰空了身子就麻煩了。你看殿下,常在身邊服侍的都是內侍,你見著女婢沒有?——你可別覺得我們多管閒事,你要有長輩在,殿下肯定不跟你廢話這個。」

  沐元瑜:「……」

  還繞不出這個話題了,她只能幹咳一聲,道:「殿下放心,我有數。」

  「單你有數沒用。」

  不想朱謹深張口就駁了她,「你的丫頭們離了約束,沒個懼怕,保不準哪個就生出巴高望上只為自己的心來。」

  沐元瑜又想咳嗽了——她想說這不可能,但理由無法宣之於口,難道要說她根本就沒這功能,不可能滿足得了丫頭們嗎?

  好在大概是看她實在窘然,又或者再說下去起了反效果,把她說「開了竅」,朱謹深點了這一句,總算罷休了,許泰嘉再要提這些,他就阻止,把話題繞到別的事情上了。

  沐元瑜以為此事到此為止,不想她閒坐半日,蹭了頓午飯走了後,下午時,一個中年婦人在林安的陪伴下到了沐家老宅。

  這婦人服色不同,乃是一身宮裝,戴著極光溜的尖頂狄髻,兩邊花頭簪,頂上挑心,皆是金飾,可見是個有身份的宮人。面龐白皙,五官板正正地,看上去嚴肅懾人。

  林安給她介紹:「這是周姑姑,從小奶我們殿下長大的。」

  朱謹深的乳母?

  這時候的乳母身份與一般下人不同,在主家都挺受尊重,如朱謹深這樣打小沒娘的,乳母的份量通常就更重。

  沐元瑜忙問了好:「姑姑好,不知姑姑來有何事?」

  林安湊上前小聲道:「世子爺,殿下不放心,讓姑姑來,給您的丫頭們說兩句話。」

  跟她說話還罷了,跟她的丫頭們能說什麼?

  沐元瑜這下真傻了,哭笑不得道:「哈?」

  林安大概也覺得此舉不太好說,眼神有點發虛,但還是努力解釋道:「您別覺得我們殿下管太寬了,殿下是擔心您,您畢竟年紀小,不知道有些奴婢離了主子管教能鬧出多少花樣來,別的都還好說,只您身子這一項,那是馬虎不得的——殿下出個面,給她們緊緊弦,為著您上面還是有人照管,讓她們有個懼怕的意思。」

  別仗著滇寧王和滇寧王妃不在,就勾引著她這個小主子無法無天縱慾過度了是吧——

  沐元瑜打認識朱謹深至今,對他的性情是差不多摸著脈了,他的喜怒,她一般都能理解個為什麼,但她還是頭回從他身上感受到控制欲這種東西。

  她扶額,無奈笑道:「多謝殿下好意,這樣罷,我把丫頭們召集起來,由我自己跟她們說,姑姑在旁邊替我鎮個場,可好?」

  她給丫頭們訓話,跟外人來的差別可大了,朱謹深不知她秘密,從他的立場,是為了她好不錯,不然連奶娘都派出來幹嘛呢,但從她來說,不能叫自己人寒心。

  林安覺得也行,就點頭:「奴才回去能交差就得。」

  他是內侍,無需忌諱迴避,當下沐元瑜領著他們進了春深院,把八個大丫頭叫出來排成兩列,林安一看,眼神就不對頭了。

  鳴琴等人皆是山裡生苗,如今年紀大多在二十上下,八人站出來,一色的膚白貌美大長腿,臃腫的冬裝都掩不住她們長挑的身段,這、這看上去就是狐狸精的現成模子啊!

  還是八個!

  一屋子,打個馬吊能湊齊兩桌!

  林安原來心裡有點悄悄覺得他家殿下想太多了,管到人家家裡的丫頭去,這差事派的,他都為難。但他現在覺得,到底是他家殿下,就是慧眼如炬,高瞻遠矚!

  他同時又有點羨慕沐元瑜,看看人家,外面不起眼,隨便能拉一屋子活色生香出來,他家殿下那日子過的,他身子弱,皇帝怕他傷了本就不多的元氣,給他身邊派的僅有的幾個宮女也是像周姑姑那樣的,唉……

  真心疼他家殿下。

  沐元瑜不知他思緒放飛了這麼多,把丫頭們排好了,就介紹了一下周姑姑和林安。

  丫頭們糊里糊塗地點頭,不知這個組合來是什麼意思,但以鳴琴為首,還是向周姑姑福身行了禮。

  然後沐元瑜咳嗽一聲——她得憋住快衝到嗓子眼的笑意,才能說出底下的話來。

  她背了手,道:「二殿下見我年紀小,照顧我,特命人來我們家裡看看,你們可有淘氣不聽話,仗著遠離我父王與母妃,欺負了我的——」

  丫頭們聽著她的話,仍舊頂著一張張懵臉。

  鳴琴溫柔道:「我們哪裡有這個膽子,自然一切以世子為尊。」

  沐元瑜搖頭:「全聽我的也不行,我要是勾著你們幹點什麼,你們不能答應我,當然,你們更不能主動勾著我幹點什麼,不然二殿下知道,要和你們算賬——」

  「噗!」

  當著一旁臉色板沉的周姑姑,丫頭們已是極力忍耐,但瞬間仍是漏出了一兩聲笑,沒笑的,也是忍得肩膀直顫,隨時可能破功。

  這一幅畫面出來,在冬日蕭瑟的庭院裡更如花枝亂顫,憑空添出春色動人。

  林安不由憂心地又打量了一眼沐元瑜——這真的很難把持得住吧?

  滇寧王心也太大了,給未成年的兒子身邊放這麼多刮骨鋼刀,還是他們夷人那邊就是這麼厲害?

  沐元瑜也不太說的下去了,努力憋笑道:「好了,以後都老實點,聽明白了沒有?」

  丫頭們紛紛應聲:「是。」

  嬌聲鶯語,響成一片。

  沐元瑜再轉向林安和周姑姑:「兩位看,這樣可以了罷?」

  林安額頭冒汗,忙道:「行了,行了,打攪世子爺了。」

  周姑姑也沒有多說什麼,沐元瑜要留他們喝杯茶,林安也沒有答應,說要回去交差,就忙忙去了。

  等到走出了沐家老宅,周姑姑抬手抹了把臉,表情忽然鬆弛下來,眉目跟著顯得和善了不少,她輕聲抱怨道:「殿下年紀漸長,怎麼行事倒像小孩子起來,還叫我來嚇唬人。」

  林安縮了縮肩膀:「要依我看,殿下還就這陣過得鮮活點——好了,別說啦,這風吹的,快回去罷。」

  他說著,扶著周姑姑上了門外的一輛青帷車不提。

  春深院裡,丫頭們已經笑成了一團,觀棋笑得氣都喘不過來:「世子,您剛離了雲南不久,怎麼又給自己招了個長輩來,這是把您當兒子管了不成?」

  沐元瑜也是只能搖頭失笑,跟丫頭們鬧了一會,天色就黑了下來,用飯洗漱安歇不提。

  隔日無事,她想著多賴一會床,但卻早早就醒了,不僅醒了,身上還很不舒服。

  她閉著眼,帶點睏意地感受了一下,然後反應過來,一下揭被而起。

  天色還未大亮,屋裡灰濛濛的,但已然能看到她墊褥上暗紅的痕跡。

  ……

  鳴琴已經起來了,聽到動靜,掌了燈進來:「世子醒了?」

  她走到床邊,掀了帳子,然後愣住,過一會,目光中含著溫柔喜悅,又帶點心酸地望向她,低聲道:「世子長大了。」

  又一場大雪落下來。

  朱謹深在廊下負手,目光淡漠地望著廊外飄雪如絮,無聲覆滿中庭。

  包子臉有十來日沒過來了。

  是嫌他管太寬了?嘴上不說,心裡暗暗跟他生了氣。

  他頭回交朋友,可能沒把握好分寸。

  但為什麼不跟他說。

  麻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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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12-22 09:02:39 |顯示全部樓層
第68章

  這場雪下罷,這一年終於走到了年底,爆竹聲聲中,舊的一歲去了。

  正旦初一日。

  窗外黑乎乎的,沐元瑜已經從溫暖的被窩裡爬出來,閉著眼睛由丫頭們替她穿衣梳發洗臉。

  她昨晚和沐元茂兩個守歲守到了半夜,照說沒人管著,她不用太講究這個風俗,但他們都是頭回離開父母遠在他鄉,逢著這家家戶戶團圓日,心裡難免有點孤寂,兩個人抱個團,總是熱鬧點。

  天南海北地胡吹著,聽著外面傳來的遠近不一的爆竹聲,直說到眼睛睜不開才各自去睡了。沐元茂還要賴著不走,意圖跟她抵足而眠,可惜他的神智不太爭氣,往她炕上倒了片刻就睡得人事不省了,沐元瑜召了刀三來把他扛回了他自己院子裡。

  過會他要是醒了,也不知道還記不記得有這回事。

  「三堂哥倒是好,可以賴床到中午,也沒人管他。」

  臉都洗過了,沐元瑜還是困得睜不開眼,咕噥著羨慕了沐元茂一句,又揉自己的眼,「不行,還是好睏,給我換個冷的布巾來罷。」

  觀棋應聲去了,過片刻回來,把一塊才在冷水裡浸過的柔軟布巾蓋到她臉上。

  冰冷的觸感瞬間刺激得她一個激靈,人也一下清醒過來。

  沐元瑜抽著氣把布巾又在臉上按了一會,確定自己的睡意都被凍飛了,方還給觀棋。

  鳴琴提著食盒進來,見此道:「世子別著急,時辰還早著。我們這離皇城近,怎麼都趕得及的。」

  是的,所以大年初一沐元瑜還要這麼勤勉地天不亮就起床,是因為今日有正旦大朝會,朝會後還有賜宴,這是一年中最隆重的節日之一,各項規格都是頂尖,作為鎮守南疆的邊王在京中的代表,皇帝特意給了沐元瑜旨意,讓她也去參加。

  鳴琴說著話,手腳利落地把早膳擺好,考慮到要參加朝會,到時不便如廁,除了一碗粳米粥外,餘下八樣小點都做得很實在,便是那碗梗米粥,也盡量熬得很稠。

  易釵到現在,這種小麻煩沐元瑜並不是第一次遇到,她現在只慶幸她的初潮來得太是時候,此時早已過去,不然要處理的麻煩可就翻倍了。

  匆匆用過飯,鳴琴和觀棋一起拿了她的大衣裳來。作為郡王世子,她也是有冕服的,只是一般穿到的時候不多。

  熨得服帖平整熏了青竹淡香的的中單,蔽膝,青衣纁裳一件件展開,上身,最後是冠冕,戴上繫好,兩個丫頭又前前後後地忙碌著,替她將每個細小的皺褶都拉直撫平。

  沐元瑜盡職地筆挺站著,方便她們做最後的整理,直到兩人都滿意了,往後退幾步,打量她,異口同聲地發出誇讚。

  沐元瑜低頭看看,自己也覺得很滿意:「還好這種衣裳都做得寬大,裡面可以穿厚一點。」

  冬日裡上朝可是件苦差事,尤其這種大朝,在京文武百官都要到場,哪個殿裡也排不下這麼多人,都得站在丹墀下的闊大廣場上,西北風一刮,透心涼。

  鳴琴聽了,忙要去把才換了新炭的手爐拿給她,沐元瑜擺手不接:「朝會正式場合,應當沒人揣手爐進去,我塞一個也不好看。」

  冕服再寬大,沒到塞一個手爐進去都看不出的程度,何況萬一不慎濺出個火星去燎著了衣裳,那可就壞大事了。

  鳴琴發愁:「那可怎麼好?」

  「沒事,那些年長的官員都受得,我當然也挨得住。」

  當下收拾停當,外面天色也濛濛亮起來,沐元瑜出了門,她今日服色不同,馬車上下不那麼方便,所以是坐轎前去。

  不多時到了皇城前,沐元瑜到的時候不早不晚,午門附近已聚集了不少官員,有的在外面兩旁的值房裡等候避風,有的則就候在高聳的門洞外互相走動攀談。

  沐元瑜這一身裝束到場還是很顯眼的,藩王就藩後無詔不得擅離封地,有的終身再沒有進過京,尤其國朝承平後,朝會上再出現藩王是比較稀罕的事——世子也一樣。

  一路行來,沐元瑜感覺她遭到了被視同國寶般的圍觀。

  向她行禮的人也不少,沐元瑜只能從服色上分辨是幾品,人是一概不認得,官員太多,她也無法一一詢問,只能微笑點頭致意而已。

  從極靠近午門的一間值房裡快步走出一個朱袍老者來,下階迎上前很親熱地笑道:「賢侄,不知你也要來,不然早送了信,叫你與我一道了。」

  這老者正是文國公,總算看見張熟面孔,沐元瑜心下也微微鬆了口氣,拱手笑道:「晚輩本也想去請教國公爺,只是有些不好意思——如今看見國公爺太好了,晚輩頭回來參加朝會,正有些忐忑,恐怕有什麼不謹慎之處,失了儀。」

  文國公心知她說的是何事,既碰了面,那事情攤開了說大家都敞亮,他就呵呵笑道:「賢侄說的哪裡話,不癡不聾,不為家翁,婦人家原來小氣些,過去便過去了,我們還能為些許小事傷了和氣不成?」

  又道:「賢侄只管安心,這樣的大朝不需說什麼話,按班站位,隨波逐流即是——朝會時的禮儀賢侄可得人指點了嗎?」

  沐元瑜點頭:「學堂裡先生教過,內官來下旨意時,也特旨讓我往禮部去尋禮官又習學了一遭。」

  說著話,進了文國公先前所在的那間值房裡,裡面已有五六個人,或坐或立,一色的朱袍梁冠,公侯伯紮了堆。

  文國公攜著沐元瑜進來,一一給她指點介紹,巧得很,沐芷靜的公公宣山侯也在其中。

  滇寧王在京的另一位姻親,沐元瑜還是頭回見到——這陌生跟沐芷靜倒沒什麼關係,如文國公所說,後宅一點瑣碎,干擾不到男人們間的交際,宣山侯是出了外差,年前才趕回京來。

  互相見了禮,寒暄了幾句,宣山侯忽然問道:「世子,你如今和皇子們一道讀書,我倒有個問題請教,不知這次正旦朝會,皇子殿下們可來嗎?」

  他是武將,現還帶著兵,說話直快些,這個問題問出來,一屋勳貴們都聚目望來,看來是個眾人都關心的問題。

  沐元瑜還真不知道:「沒有聽聞來不來,以往殿下們不參加嗎?」

  宣山侯道:「朝會都沒有來過,次後的賜宴說不準,大殿下和二殿下都體弱,有時列席,有時不列席,三殿下倒是每回都在,這一二年四殿下長了些,也一併來了。」

  文國公笑著從旁補充道:「臘八時三位殿下都行了冠禮,照理說是可以加入到這樣的朝會中來了,所以侯爺有此問,老夫也有些好奇。」

  但沐元瑜真沒有想起關注這個,只能道:「臘八過後學堂就停課了,那以後我沒怎麼見到殿下們,沒處探問。不過,二殿下和三殿下都住在宮外,若要來,也當從這過,我們都能看見的。」

  文國公點頭:「賢侄說的是。」

  再說了一會,外面響起了咚咚的鼓聲,這是宣示百官們可以進入午門排班站位了。

  諸人忙停了話頭,出值房門匯入官員們的大流中,分文武兩道,各循其門而進。

  排隊的空隙裡,沐元瑜聽見不少官員也在議論著皇子們的事,多是失望喟歎,因為到這個時辰還不見朱謹深和朱瑾淵過來,肯定是不會來了。

  沐元瑜也有點失望,人進入陌生的場合,脾性再穩重也想和熟悉的人湊一起,況且皇子們不來,她有郡王世子的封號,又有代表滇寧王的象徵意義,站位在武官序列的第一個,行禮什麼的都參考不了別人,壓力略大。

  好在如文國公所說,這樣的大朝不奏事,雖莊重但其實沒什麼花樣,保持禮儀不出錯即可。

  該跪就跪,該拜就拜,逢著山呼萬歲時就呼,皇帝並不和具體哪個官員有交流,官員們也省心,君臣更多的時間是在聽音樂。

  正旦這樣的節慶大日子,朝會是一定要用樂的,從皇帝出現升座開始,就左一曲韶樂,又一曲韶樂,每一首的時長都還不短。

  好冷啊……

  沐元瑜在心裡哆嗦,她有點後悔沒揣上那個手爐了,禮官跟她說了有用樂的流程,但不會細到告訴她每首有多長。

  早知要在廣場上喝這麼久冷風,不如冒點風險把手爐帶上了,她的冕服兩袖裡最寬大,塞一塞還是可以的,哪怕不怎麼捂得到,有點熱乎氣也比在這裡干挨著強。

  站位這麼前太吃虧了,後面的官員們還能仗著皇帝和糾察禮儀的御史們看不見的空檔裡跺跺腳搓個手,她就站皇帝眼皮子底下,不行禮的時候,一動都不好動。

  沐元瑜胡思亂想著,不知時辰過去多久,只看見東方的朝陽漸漸高起,照在身上帶來一點聊勝於無的暖意,但她並無安慰,因為她有了一種更慘淡的感覺。

  餓。

  她早膳吃得不算多,有扣著一點量,因為怕沒法找到安全如廁的地方,但算著應該夠撐到賜宴的時候,她胃口本來也不大。

  卻到底經驗不足,漏算了寒冷的因素,饑寒往往相伴,因為人在挨凍的時候,熱量消耗是加劇的。

  於是沐元瑜現在的狀況就變成了:又冷又餓。

  有多大榮耀,就得受多大罪。

  她苦中作樂地安慰自己,她這一空降,把一溜勳貴們全壓後面去了,她覺得難挨,別人看她站這裡,指不定還滿心羨慕。

  這麼等著挨著,終於,最後一首《賀聖明》的韶樂奏完,群臣拜倒,皇帝擺駕回宮。

  廣場上鬆散混亂起來,這個時候,四品以下的官員們可以退出回家了,以上的繼續留下等候賜宴。

  沐元瑜自然是等賜宴的那一波。

  然而更讓她心酸的事情發生了,她一扭頭,發現餓的不只她一個,有不少留下的官員一邊三三兩兩地聚集著,一邊從袖子裡掏出酥餅、紅豆糕、芸豆卷等各色幹點來。

  ……這些糕點她家裡不知堆了多少。

  但她現在一塊都沒帶。

  她抱著最後的希望望向文國公,他袖手正和身後的人說著話,沒有也摸出點什麼墊肚子的意思。

  總不成讓文國公再去跟別人要罷?那也太丟份了。

  她好歹是個郡王世子,剛才朝會都站第一個的。

  ……

  但是好餓啊。

  沐元瑜使著站得發酸又餓到發軟的腿,默默往午門外走,那裡有值房,就算餓肚子,總比還站在這裡吹冷風的強。

  再等一等,等到賜宴就好了。她心裡安慰著自己,一路強迫自己遺忘飢餓的感覺,走到了門洞處。

  外面一行人正往裡走,只是走的不是和她一個門。

  中間為首的一身袞冕,衣飾和她有相像處,但更為尊貴。

  沐元瑜眼神剎時放光,拐了彎撲過去就問道:「殿下,你有吃的嗎?!」

  朱謹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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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12-22 09:02:53 |顯示全部樓層
第69章

  沐元瑜激動之下沒顧及旁人,她這一嗓子出來,在她之前先離開還未走遠的低品級官員紛紛轉過身來,皆驚愕注目。

  周圍尚有一兩個離得更近的青袍官員正向朱謹深躬身見禮,腰彎到一半,都忘了直起來。

  這、這算什麼場面——

  滇寧王家的世子見到皇子禮都不行,一開口就問他討吃的?還幾乎撲到了皇子身上去。

  官員們都參加過這樣的大朝,片刻過後,倒是都理解了她現在的狀況,少年人正長身體,正旦大朝又確實冗長,小世子沒經驗,不知揣些點心進來,餓了是難免。這種虧,在場不少官員初入官場時都曾吃過。

  但雖然如此,這態度也太不見外了,可能畢竟是邊疆來的世子,心性質樸,不那麼通禮儀。這要撲的是三殿下還好,二殿下可一向不怎麼搭理人,尤其聽說兩人間還有舊怨,就算明面上是盡釋前嫌了,誰知道二殿下心裡到底怎麼想的——還記恨著的可能性非常大,說不準就要借這個機會,治這小世子一個失儀,讓他在這樣的場合裡丟一回臉。

  眾人矚目裡,朱謹深終於開了口:「笨得很,怎麼不知道自己帶點心來?」

  沐元瑜不知他先前為何沉默了一會,等得已要忍不住催他了,聽他終於出聲,忙可憐巴巴地道:「我是來吃宴的,以為人來就好了,哪裡知道還要自己帶東西吃,禮官也沒有跟我說。」

  「禮官教你禮儀罷了,還管你餓不餓肚子。」朱謹深訓了她一句,抬步轉了向,「跟我過來。」

  「殿下,你身上沒有嗎?」

  林安在後面噴笑:「世子爺,您是餓糊塗了嗎?我們殿下要是在袖子裡面揣塊糕,那成什麼樣子,您問也該問我——不過我現在也沒有,我們打府裡才過來,一會就賜宴了,用不著備這個。」

  飢餓確實讓沐元瑜的思維運轉緩慢了不少,讓林安這一說,她才反應過來,忙跟上朱謹深走。

  一行人往值房的方向去了,留下身後一群驚訝翻倍的官員們。

  沐元瑜跟是跟上去,其實不知道為什麼去值房,他們可是明白,那兩長溜值房裡有六科值房,職級低權力大的六科給事中們日常就在此輪值,節假日也不例外,所以會備上簡易的小爐子及一些墊肚子的點心。

  沒叱責這小世子,還真帶他找吃的去了?

  都說二殿下脾性不好,這一看,沒那麼計較,也還是肯體恤人的嘛。

  官員們竊竊議論著各自散了。

  此時高階官員在午門裡等著賜宴,低階的準備回家,一路所過的值房裡都空著,只有吏科裡一個剛從朝會下來的給事中正據盤點心大嚼,看樣子吹半日冷風也是餓了。

  見到朱謹深跟沐元瑜先後進來,他眼都瞪圓了,一下險些噎著,忙丟下啃到一半的紅豆糕起來行禮。

  朱謹深道:「不必多禮。沐世子餓了,給事這裡有什麼吃的,勞你拿些來,回頭我還過來。」

  在此處當差有個好處,離內宮近,皇帝常會想著賜些點心果品過來,這大節下,更不會缺吃的。

  那給事中忙道:「有,有!殿下哪裡話,幾塊點心,說什麼還不還。」

  進到裡間,很快取了三四盤新的沒動過的點心出來,一邊來回跑一邊道:「沐世子請用,都是皇上節下才賜的,新鮮香甜。」

  沐元瑜餓得快發昏,草草跟他道了謝,就上前吃起來,她沒多想,先拿的是塊酥餅,那酥餅烤得又香又脆,就是有一個不好處:掉渣。

  這是人力沒辦法控制的,吃相再優雅的人一口咬下去也一樣掉。沐元瑜啃了兩口反應過來,略略轉過身,背向朱謹深站著,一手護住酥餅的下緣才繼續吃。

  朱謹深垂下眼,目光在她不慎掉在地上的一點碎渣上掠過,閃過絲笑意——剛才那樣魯莽地衝上來,現在吃個餅還不好意思起來,難道背對他就不掉渣了?

  看沐元瑜餓得那樣,他暫時沒說什麼,給事中要把自己的正位讓他,他微搖頭,隨便找了張椅子慢悠悠坐下。

  林安服侍人慣了,自覺地上前替沐元瑜找了個茶盅倒茶,又勸她:「哎喲,世子,您可慢些,別噎著,來,喝口茶。」

  沐元瑜「唔唔」應了,接了茶盅一氣喝了半杯又繼續吃。

  宮裡賜下的點心,都做得小而精緻,一盤下去,她胃裡那種火燒火燎的感覺才漸漸消失,重新服帖了起來。

  袖裡摸了帕子出來擦了嘴,朱謹深見她終於轉過身來,問她:「這就吃飽了?」他往桌上望了眼,「也沒吃多少。」

  「墊一墊就好了。」沐元瑜解釋,「吃太多,等會賜宴就吃不下去了。」

  朱謹深嗤道:「你還懂得要留肚皮,那這麼早出來,怎麼不知道在家多吃一點。」

  沐元瑜的理智都回來了,笑道:「誰讓朝會時殿下沒來,不然我跟殿下一處,殿下指點指點我,我知道有這個門道,出去現讓人買也趕得及。」

  朱謹深驚異揚眉:「你這也賴得上我?」

  「不是賴,殿下來了,我看見殿下就安心了嘛。不然我獨個在這裡,總是有點緊張,怕哪裡做得不好,讓人笑話了去。」

  朱謹深道:「哦,你還怕人笑話。」

  沐元瑜知他意指何處,她自己回想起先前張口就問他討吃的那個畫面也有點囧,這時候後悔也晚了,索性破罐破摔道:「我在別人面前自然是怕丟臉,殿下不是外人,我就是丟了,讓殿下笑話兩聲也沒什麼。」

  給事中悄悄瞄她:這世子膽可大,你誰呀,就跟皇子不是外人起來,這麼一句連一句地往上湊,有點分寸沒有,就不怕皇子嫌你皮厚翻臉?

  皇子沒翻臉,站起來還笑了一聲:「好了,吃飽了就走罷,不要耽在這裡打攪給事當值了。」

  給事中愣一下忙道:「沒事,節下暫時沒有公務,下官也就在此閒坐,預備著皇上萬一有傳喚而已。」

  朱謹深向他點點頭:「正旦還當著值,給事辛苦了。」

  得皇子這一句,尤其是傳聞裡很難打交道並且也確實不與人打交道的這位,給事中心裡舒暢,笑道:「都是臣等分內之職,殿下過譽了。」

  他雖不介意,朱謹深在朝臣的值房裡坐著終究不好,說了兩句話後,還是連著沐元瑜走了出去。

  他兩人走在前面,朱謹深帶的內侍們隔了一點距離跟在後面。

  朱謹深已確定年前是自己想多了,就沐元瑜這個沒心沒肺的傻模樣,不可能跟他有什麼芥蒂。

  遂問道:「臘八後學堂放了假,好一陣子沒人管你,你忙什麼呢?沒往哪裡淘氣闖禍罷?」

  沒忙什麼,就是成了個人——

  沐元瑜心裡乾咳一聲,她的初潮沒什麼可說的,也不是頭一回,來了又走而已。但不知為何,她心底卻生出一些掩不住的悵然來。

  上輩子沒人像丫頭們這樣細心地照管她,她於這些事上糊里糊塗地就過了,除了覺得每個月多了這樁事很麻煩之外,什麼感想也沒有。

  這輩子各種陰錯陽差,她做男孩長到如今,並且可能一生不能恢復本身,那種由孩童正式成為少女的感覺反而鮮明瞭起來——大概做男人雖然自由,但不能誠實坦率地面對自己,永遠要隱藏起少女嬌柔的那一面,她心裡也不是不遺憾的。

  這種莫名的脆弱感觸令她不想出去見任何人。

  直到初潮走了又過了一陣,她才慢慢調整了過來。

  這種話不可能與朱謹深傾吐,她笑道:「我哪裡有淘氣,年底了,京裡的親朋們送節禮來,我要一一預備回禮,再有自己家的年貨也要準備,雖然就我和三堂哥兩個人,也不能太馬虎了。」

  這也是真的,兩個庶姐都送了禮來,她讓人回了,但沒有打算去拜年,這就是身份高的好處了,她不去,別人也挑不著她什麼,肯走個禮就算盡到禮數了。

  朱謹深的目光卻在她面上停了片刻:「你是想家了?不高興不用撐著,誰還說你不成。」

  沐元瑜無語,他這眼也太利了,在他面前簡直藏不住情緒,不過是回想起來的一點低落也讓他看了出來。

  只好道:「是,今天正旦,我想我母妃了,她肯定也很想我。」

  原是順嘴扯出來遮蓋敷衍他的,不想這句話一說出來,她當真有點淚目起來。

  她在京裡不容易,柳夫人生了兒子,滇寧王妃在雲南一定更難。

  嗚。

  朱謹深也無語了。

  他側過臉望著沐元瑜的紅眼圈,有點後悔。

  跟父母隔了這麼遠,大年下肯定是想家的,還用他問麼。

  這可好,把人招哭了。

  跟林安要了帕子過來,難得地把聲音放軟:「別哭了,別人還以為我欺負你了。你怕生,跟著我就是了。」

  沐元瑜也不想能把自己說紅了眼,非常羞愧地擺手:「多謝殿下,我自己有。」

  她就要取自己的手帕,不想朱謹深嫌棄地道:「你那帕子不是才擦過嘴?」

  硬還是把一方雪白的帕子塞給她了。

  這潔癖,居然還記得這種細節。沐元瑜又被弄得想笑,就哭不出來了,拿帕子意思意思地擦擦眼睛,想著以他的潔癖,被她用過的帕子他應該也不會要了,就自己塞進了袖子裡。

  朱謹深呆了一下——只是借她用用,順手牽羊是什麼意思?

  算了,一個帕子也不值什麼,要回來倒顯得他多麼小氣。

  伸了手給她:「過來,你沒父母在京,我給你當個兄長也還當得起。人都怕我,你跟我一道,就算有什麼疏忽失禮處,想來一般人也不至於敢說你了。」

  沐元瑜猶豫了下,這是在教她狐假虎威?

  有點感動地牽上去,她在值房裡呆了一陣,身上已經回暖過來,倒是朱謹深體弱,掌心仍是冰涼,她握到手裡,不由搓了兩下。

  朱謹深微擰眉:「你做什麼?」

  「殿下,你手太涼啦,我給你捂捂。」

  「……隨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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