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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官不聊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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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它小說] [溪畔茶]王女韶華(全書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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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12-22 09:03:04 |只看該作者
第70章

  御宴就在奉天殿裡舉行,只是此時吉時未到,皇帝沒有升座,臣子們也不能搶先進去,都在丹墀上站立等候,互相說些閒話。

  見到朱謹深攜著沐元瑜緩步上階,身後內侍簇擁,群臣不由皆是眼前一亮。

  這一對皇子並王世子的名聲都很微妙,彼此間還生過不那麼斯文的矛盾,但不得不說,二人這般並立行來,只看外表的話,如一雙玉璧,氣質都是文人易生好感的那一種。而那清致的風度與他們腳下的漢白玉石階,以及玉階上的輝煌宮殿匹配起來,又更生出一種不容輕褻的尊貴。

  群臣回過神來,都忙站過一邊行禮。

  此時留下的都是高官顯宦,內閣六位輔臣也在其中,朱謹深也不能托大,挨次還了禮,口稱「先生們」。

  這一任的內閣首輔姓沈,與沈皇后同姓,但並沒有什麼親眷關係。沈首輔過了正旦,壽數已是六十有二,這個年紀有的官員已經垂垂老矣,各種老年病找上身來不得不致仕還鄉,有的官員則老當益壯,又見識過許多大風大浪,正可為朝廷發揮餘熱,是定海針一般的人物。

  沈首輔是後者。

  作為百官統率,見過禮後,他第一個與朱謹深說話:「殿下這麼早便來了,老臣觀殿下,近來身體似健壯了一些。」

  朱謹深微微笑了下:「閣老說的是,我自己也覺比往日有精神些。」

  沐元瑜聞言扭頭,分辨他說的是客套話還是真心。

  他要是真能養好一些,那比什麼都強。

  朱謹深暫沒理她,繼續與輔臣們說起話來。他往年便是來,也是打過一聲招呼後就讓內侍們圍繞著到一邊去了,極少與朝臣多話,此時見竟例了外,丹墀上的朝臣不由漸漸都聚攏了來,就不與朱謹深說話,也默默留神看一看他,在心裡評估著這位往常沒機會瞭解的皇子。

  沐元瑜老實地站在旁邊充當背景板,不多時,就見到朱謹淵也來了。

  沐元瑜眼尖地發現,朱謹淵進午門時的腳步還是從容舒緩的,往丹墀上一望,腳步一頓之後立即加快了起來。

  看見兄長不走尋常路,忽然與朝臣打成一片意外著急了吧。

  沐元瑜無聊地亂想著,只見朱謹淵快步走上玉階後,站到朱謹淵身側,拱手行禮道:「二哥這麼早便來了。」

  朱謹深隨意地點點頭。

  朱謹淵也不以為意,和煦如春風般地和朝臣們打起了招呼。

  群臣挨次行禮,面上一團和氣,心裡各有一本賬。

  這兩位皇子是同住在十王府的,來參加賜宴,卻沒有一道前來,朱謹深卻是跟滇寧王世子混在了一處。

  內裡的微妙處,引人深思。

  再說得一會,朱謹洵也來了。三位皇子齊聚,沐元瑜再擠在群臣的包圍圈裡就有點不合適了,她拉了下朱謹深的手,悄悄道:「殿下,我去和國公爺說一會話。」

  朱謹深垂眼看她:「嗯,賜宴時辰快到了,別跑遠了。」

  沐元瑜點點頭,鬆開他的手,自然地往後退。

  此時丹墀上十分熱鬧,四品以上的高官加公侯勳貴們有好幾十人,再有內侍宮人們不停地往裡運送桌椅膳食等物,佈置宴席,還有樂工們也在重新編排入殿,以便聖駕來時奏樂迎駕。

  勳貴與文官是涇渭分明的兩個圈子,文國公等沒有來湊這個熱鬧,隔了段距離自成一圈,在另一邊閒話。到處散落的人潮裡,沐元瑜努力運目尋到了他,正要往他走去,身後傳來一聲低語。

  那一句話的音量實在很小,但於這場合裡響起來,卻於一道霹靂,震在沐元瑜耳中。

  「你不要亂來。」

  是一句暹羅語。

  此次正旦朝會並無藩國外邦來朝,這丹墀上怎麼會忽然冒出來一句外語來?!

  沐元瑜努力控制住自己不要轉頭——她尋不到的,此人既小心到連語種都換了,不可能會留把柄候她回頭去抓,她只能大概分辨出這句語意十分緊張的話來自於官員圈中。

  這就很麻煩了。

  因為她身後看似是一個大包圍圈,環繞著三位皇子,但事實上又按派別分了幾個小圈,並且隨著各自關注皇子的不同,就在沐元瑜走出來的時候,這些圈子還在變動,她完全無從分辨身後離她較近的是哪些官員,那句話是從誰口中說出來的。

  唯一明確一點的是,她的身後同時還走過一隊樂工。

  她確定那句話八成是對樂工說的。

  原因很簡單,因為假使是一個官員要警告另一個官員,那從先前的大朝到現在,這個人有無數次機會可以進行——但樂工他無法接觸,所以只能在此刻冒險出口。

  並且很可能是,他現在才發現到了這個樂工的不尋常,所以緊迫之下別無他法。

  沐元瑜放慢了腳步,她身後仍然熙熙攘攘,談笑之聲不絕,看來沒有人注意到那一句話。

  中華天朝上國,除了鴻臚寺四夷館等少數幾個專與外邦打交道的機構外,一般官員都不屑於去學外邦文化——有句講句,這時候的外邦,在文治上實在也沒什麼可學的,只有他們不斷遣使來京中上貢習學的份。

  沐元瑜慢慢走到了文國公那邊的圈子裡,有一句沒一句地加入了他們的談話中,心裡在飛速運轉籌算。

  這種情形下,她第一個想到的是有人預謀行刺。

  但這也太不可思議。

  從進第一道宮門起,層層守衛,森嚴無比,都是她親眼所見——但這個叵測的人仍是混了進來。

  在她上輩子差不多同時期的時空裡,有一個皇帝差點讓宮女勒死在了龍床上。

  沒有真正滴水不漏的護衛。

  那麼——拼演技的時候到了。

  沐元瑜控制著表情,吸著冷氣,蹙起眉頭,抬手摀住肚子。

  文國公很快注意到了她:「賢侄,你怎麼了?」

  沐元瑜微微彎著腰,低下頭含糊而不好意思地道:「我先前餓了,吃了塊糕,現在好像不太舒服……」

  文國公忙道:「要緊嗎?若十分不舒服,賢侄不要硬撐,快出去找個大夫看罷,我稍後替你向皇上告一聲罪,想來皇上會體諒的。」

  沐元瑜搖著頭:「不是很要緊,我——嗯,國公爺,我失陪一會。」

  她就捂著肚子彎著腰甚是狼狽地轉頭走了,文國公料著她是去找更衣處所,原要跟上去指點她,但見她飛奔而去,擠到了那邊去找朱謹深,想著大概是問他去借個內侍引路,內侍在宮中行走原也比他們這些外臣方便,就停了步。

  宣山候立在他旁邊,輕聲道:「我才回京,不想沐世子與二殿下倒是很處得來。」

  「少年人,快意恩仇,梁子結得快,解的也快。」文國公就笑著與他說起了之前的事來。

  沐元瑜擠到朱謹深旁邊,很不見外地拉他的手:「殿下,殿下,我肚子疼。」

  朱謹深讓她拉得往旁邊走了兩步,眉心微擰,打量著她:「怎麼回事?」

  「先前在值房裡吃的點心可能不太新鮮,」沐元瑜苦著臉跟他抱怨,「我、我想——」

  這嬌氣包。

  吃點糕餅也能吃出問題來。

  朱謹深看出她的意思,就要招呼林安,不想手心忽然讓掐了一下。

  他心頭一凜,改了口:「那你就回去罷,我替你向皇爺稟報一聲。」

  「我不回去,頭回參加賜宴我就出了岔子,到時候眾目睽睽,人人都知道我鬧毛病出來,我多丟人啊。」沐元瑜求懇他,「殿下,我知道你身邊的內官懂一點醫術,你讓他給我看看罷,若不要緊,我就堅持一下——嘶,好痛,我、我現在想——」

  「就你多事。」朱謹深斥她,「點心都是才賜下來的,有什麼不新鮮。我看你是在這裡吹久了冷風才對。好了,別在這裡囉嗦了,跟我過來。」

  就領著她走。

  大朝禮節繁瑣時辰冗長,有些年老的臣子支撐不住,有過倒下的先例,沐元瑜太年少,頭回來參加,出點小問題不算奇怪,她找朱謹深也正常,兩人原就是攜著手來的,眾人都看在眼裡。

  現在見他們走了,眾人也沒覺得有什麼不對,繼續談論起來。

  朱謹淵還挺高興,朱謹深叫人拖了後腿,這一走,被他奪走的臣子們的注意力就到他身上了,他賣力地抓緊這難得能與這麼多重臣交談的機會繼續交際起來。

  **

  出了側面的東華門,長長的宮城夾道裡只有兩三個內侍遠遠地在前面行走。

  沐元瑜改回了臉色,匆匆把自己聽到的那句話及當時的具體景況形容給了朱謹深,末了道:「——殿下,我聽到的是就這麼一句,不知道裡面有什麼事,或者是我想多了,但茲事體大,我覺得我應當都稟給你。」

  朱謹深「嗯」了一聲,面色冷肅,腳下不停:「你做的沒錯,現在我們去見皇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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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12-22 09:03:14 |只看該作者
第71章

  皇帝正在乾清宮裡休憩。

  大朝時臣子們在廣場上吹冷風,他在殿裡正襟危坐,保持威儀,一坐將近兩個時辰,其實也不容易。

  聽說兒子拉著沐元瑜來求見,他挺詫異地挑了眉,道:「二郎和沐家的小孩子?這兩個怎地又湊到了一起,還焦不離孟孟不離焦起來了。讓他們進來罷。」

  皇帝要清靜,此時殿裡除了一兩個貼身的近侍外沒別的人,朱謹深進來,沒多的廢話,直接把事說了。

  皇帝默然聽了,全程沒有打斷。

  這時離著賜宴的時辰已經很近,所以樂工們才都往裡進場準備。

  一旁的汪懷忠面色大變,忙道:「皇爺,竟有這樣大逆不道的事,皇爺萬金之軀,萬萬不能涉險,還請皇爺下令,奴婢這就去將那些樂工先拿下再說。」

  「二郎,你說這事要如何處置?」

  對這等疑似干礙聖駕的要緊稟報,又時間緊迫,皇帝卻沒有立時雷厲風行地拿主意,反而先問起朱謹深來了。

  既然有這個疑竇,這隊樂工要被拿下審問是肯定的了。

  怎麼拿是個問題。

  就近調撥錦衣衛闖入押走是最直接便捷的手段,但動靜就有點太大了,若打算這麼辦,皇帝也不至於要問朱謹深。

  正旦大宴上動刀兵之事,總非祥兆,既令大臣們起疑懼之心,這麼多人瞞不住,屆時傳揚到外面去,也不太好聽,對民心也有影響。

  朱謹深沒怎麼思考,片刻後就道:「皇后娘娘在後宮宴誥命們,也需用樂舞,依兒臣之見,如今只說出了點問題,要將兩邊的樂工對調一下,將奉天殿裡的樂工先哄出來,半途到文華門外時拿下,讓侍衛們手腳利落些,盡量少驚動人就是了。」

  皇帝嘴角微微翹起來,沒對此置評,卻轉向一旁的汪懷忠道:「二郎說的話,你都聽見了?出去叫人照辦罷,動靜小些,別弄得人鬼哭狼嚎的,不吉利。」

  汪懷忠忙彎腰應了,道:「還是二殿下考慮周全,奴婢是個粗人,想得少了。」

  說著快步退了出去。

  他是想的少了嗎?當然不是,他是皇帝的奴才,大局怎麼樣,皇帝問到他他才要想,不問,那就什麼也越不過皇帝的安危,他全部的態表在這件事上就夠了。

  沐元瑜心下感歎,人精子太多,略傻一點的,只怕在這宮裡都混不下去。

  她正想著,皇帝轉向她了:「元瑜,你立的這項功勞朕記在心裡了,恐怕打草驚蛇,暫且不便明著賞你,就先寄放在這裡罷。」

  沐元瑜忙躬身道:「皇爺言重了,臣不過聽到一句話,將這句話轉訴給皇爺罷了,哪裡談得上什麼功勞。」

  皇帝搖頭道:「難道必要等刺客到了朕眼前,撲上來替朕擋了刀擋了槍的才算立功?能將大事化小,小事化無,才更為善舉。唔——或是你想要個什麼,直說出來也是一樣的。」

  沐元瑜心裡立時嘀咕,能恕了她是個假世子就最好。不過這肯定不可能,她也不過下意識白想了一下,嘴上仍只是推辭不受,道:「皇爺准我與殿下們一道讀書就是隆恩了,二殿下平時又很額外照顧臣,臣什麼也不缺。皇爺能平安無事,統御萬民,就是臣及天下百姓最好的福氣了。」

  皇帝聽得禁不住笑了:「怪不得二郎看別人都桀驁,獨能跟你處到一塊去。這張嘴,可是比你父王能說多了,朕記得他可內斂得很。」

  朱謹深淡淡道:「皇爺想差了,沐世子在兒臣面前可沒有這樣順服,這樣的好聽話,兒臣也從沒聽見過。」

  沐元瑜這就不服氣了,道:「臣日日盼著殿下身體康健,殿下一點也不記得了。」

  朱謹深道:「這算好聽話?」

  「這還不算?這都是臣的一片摯誠之心。殿下若不滿意,要聽別的,臣再說就是了。」

  「我不要。好了,走了,皇爺還要處置公務,別在這裡囉嗦了。」

  皇帝正稀奇地看他們鬥嘴,說的其實都是無聊話,但正因無聊,朱謹深還能一句一句地堵回去才稀罕。

  這種小輩間的謔嘲有效地沖淡了他心中對於正旦賜宴上有人要搞事的陰影,見朱謹深說完拉著沐元瑜要告退,他點頭:「去罷。」

  兩人出來。

  因不想撞上錦衣衛拿人的場面,沐元瑜的腳步有意放慢了些。

  朱謹深覺出來了:「你又怎麼了?難道真有哪裡不舒服?」

  被看出來,沐元瑜也就歎氣道:「不是,我是想那些樂工裡,無辜的人也要跟著受牽連了。」

  「心軟得不是地方。」朱謹深說了她一句,「你以為開宴時真出了事,那些樂工能逃過一劫?你若沒提前聽到不對,那時無論皇爺有沒有傷到,抑或是傷著了別人,牽連清查的範圍只會更廣,這樣的大案落到錦衣衛手裡,再不可能善了,這個新年裡,必將血流成河了。」

  沐元瑜心裡好過了些:「殿下說的是。」

  朱謹深想起來,這時才抽出空來問她:「你還懂暹羅話?」

  沐元瑜習慣性謙虛:「好奇,在雲南時學過一點。」

  朱謹深掠了她一眼:「說實話,這種虛頭巴腦的應酬話,你留著跟別人去說。」

  沐元瑜發現他不中二的時候,正經還挺有氣勢,一身朱紅冕服,那一眼從五色旒珠下掠過來的時候,能如刀鋒般掠得她心底一涼。

  她不想承認自己瞬間有慫,掩飾性抓了下臉:「真的。我在雲南閒工夫多,有暹羅人跑過來做生意,我聽著他們的話想學,就問父王找了個通譯,其實沒學多久,大概就一般日常的話能聽懂。」

  「還有呢?」

  沐元瑜不大想說,但朱謹深都追著問了,她不回答也不好,就慢吞吞地道:「我母妃是百夷人,百夷語,我會得多一些;我的丫頭有苗人,苗語,我也懂一點。」

  朱謹深的語氣中甚是驚訝:「你會這麼多族語?倒是深藏不露。」

  「都是殿下問我的嘛。」不然誰要說。

  朱謹深道:「哦,其實沒問你這個,我就是隨便加了一句。」

  沐元瑜:「……」

  她發覺自己不能不承認,智商和年歲好像沒多大關係,就算她多了一世閱歷,朱謹深挖了坑,她照樣跳進去了。

  她雪白的臉在旒珠下板著,看在朱謹深眼裡甚是有趣,他悠悠道:「又生氣了。你這樣的,也就我能忍得你了。」

  有沒有這麼惡人先告狀的!

  「殿下,您這樣的脾氣,臣和您到底誰忍誰,還需要商榷一下罷。」

  「我脾氣再壞,沒有把誰壓在當街扒褲子的。」

  沐元瑜啞然了——過好一會不可思議地道:「殿下,您能把這事拿出來說啊?」

  原諒她不計較是一回事,主動拿出來當談資又是另一回事,這位殿下看上去不是個很要面子的人嗎?

  ——哦,她想起來了,他說過他不要,他親爹皇帝才要。

  這就可怕了。

  一個聰明人居然還不要臉。

  朱謹深淡定地補了她一刀:「為什麼不能說?你能做得,我說不得?」

  「能,當然能。」沐元瑜甘拜下風。

  他兩人在前面互嗆,不知道後面跟的內侍們都快同手同腳了。

  感覺今天好像跟了個假的殿下。

  他們家殿下不要面子?

  呵呵,騙誰呢。

  換個人來試試。他家殿下能忍過兩句就算輸。

  只有林安見識多了,沒什麼感覺,聽見身後的腳步聲不齊,還往後瞪了眼——發什麼呆呢?路都走不好!

  內侍們的表情忙重新恭肅起來。

  **

  朱謹深和沐元瑜回到奉天殿時,樂工已經換過了一撥。

  雖不知為何事要對調樂工,但也沒誰沒眼色地去追問,平靜地過去了,大臣們仍是言笑晏晏。

  及到正宴開席,就沒什麼可多說的了,規格再高的宴席,最終也無非著落到吃喝二字。朱謹治在最後跟隨皇帝一起進入,吸引了一波注意力。

  他不太記得沐元瑜了,但又對她有點印象,路過她的坐席時疑惑地輕輕「咦」了一聲,他被自己模糊的記憶困擾住,站住了不走。

  皇帝覺出不對,在幾步外轉身,臉色微繃起來。

  這個傻兒子真是令他頭痛,不帶來大臣們要東問西問,讓他不得安寧,帶來了,又無法每時每刻都控制住他。

  沐元瑜笑著起身行禮,自我介紹後道:「大殿下,臣在二殿下那裡同您見過一面,時候短,恐怕您不記得了。」

  朱謹治恍然大悟:「哦,對,你是二弟的朋友,我想起來了!」

  只見過一次,那不記得很尋常。

  皇帝臉色緩和了,而後用餘光先瞥了朱謹深一眼,他懂這個同樣不省心的兒子為什麼難得有個處得來的人了。

  有眼色會圓場的人,總是不招人討厭。

  宴席如往常般開了場,又如往常般結束。

  一切看似和樂平靜。

  是一個新年的好開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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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12-22 09:03:26 |只看該作者
第72章

  年節裡事多宴多,正旦賜宴過去不多久,元宵的賜宴又來了。

  這一回趕得不巧,沐元瑜正在月事期裡。

  她原不想去,但來傳話的內官說了,皇帝口諭她一個人在家中過節冷清,指明叫她務必去熱鬧熱鬧。

  這就不好推了,沐元瑜懂皇帝的心思,大概是覺得她才揪出了樂工那件事,將一場風險消彌於無形之中,所以元宵的賜宴也把她喊上,有點以示恩寵的意思。

  皇帝特意給面子,做臣子的不能不接著。掃皇帝的興可不是為臣之道。

  所以她就只得強上一把了。

  好在到十五這天已是月事的第三日,沒那麼要緊了,她在丫頭們的幫助下武裝周全,出門往皇城去。

  這一日街上之繁華喧鬧,尤甚正旦那日,歇業的店舖有大半已重新開張迎客,門前一路散落著紅紅的鞭炮紙,花燈攤子擺得到處都是,還有直接挑著貨擔叫賣的,整條街都洋溢著年節的喜慶。

  沐元瑜出門的時辰是下午,因為元宵舉行的是晚宴,皇帝將御午門觀燈,大宴群臣,據她臨時打聽到的,燈謎賽詩什麼的活動都少不了,是文臣們一個很好的展才的機會。

  這對沐元瑜來說也是件好事,想來也不會有人對她這個雲南土霸王的文采有什麼期待,她安靜坐著看看花燈就行了。

  元宵宴與民同樂的性質強一些,不要求著冕服來,沐元瑜在宮門前下了車,驗了牙牌,擁著猩猩紅大氅往裡走。

  午門內壯觀的數百人大宴席已經排布整齊,周圍的花燈棚子也紮好了,沐元瑜曾聽說往年還會堆鰲山,那是由眾多綵燈堆疊成的一整座山燈,遠觀如鰲。有言官參奏此舉太過靡費,今上從諫如流,自太后仙逝後,就不再令制鰲山了,此舉很得群臣讚譽。

  她的席次在殿裡,倒是不用總在外面吹冷風,她在內侍的指引下進了殿,殿裡亦是綵燈高懸,流光溢彩,燈火輝煌。

  沐元瑜身上多少有點不舒服,懶怠與人交際應酬,只在席位旁邊站定,等候皇帝御駕。旁人來與她說話,她才搭個腔。

  同時她也留神聽了聽,有資格同列席在殿裡的大佬們並沒有提到正旦那日有什麼不尋常的,看來起碼這事是還沒有出個結果,所以便有人消息靈通知道了,也壓著不說。

  時間一點點過去,外面的天色漸漸晦暗下來,諸皇子也陸續到了。

  這回是朱謹淵先來一步,他到不多時,朱謹深緩步也進了殿。

  沐元瑜等久了無事,正發著呆,朱謹深走到她身邊出了聲:「直著眼睛想什麼呢?」

  她才一下驚醒過來,忙行禮:「殿下來了。」

  朱謹深打量著她:「怎麼了?一副無精打采的樣子。」

  沐元瑜尋了個理由:「沒什麼,昨晚鬧得有些晚了,現在有點犯困。」又道,「殿下好興致,我還以為今日看不到殿下。」

  元宵燈宴比正旦宴輕鬆,但耗時更長,還有戶外活動,她以為以朱謹深冷淡淡的樣子,多半不會來湊這個熱鬧。

  朱謹深伸手解開他披著的那件玄金大氅,隨意地點了點頭:「本不想來。不過想一想,我在這裡坐一刻,有人便要睡不著覺,又有些趣味,所以不如來了。」

  沐元瑜:「……」

  感謝沈皇后。

  把朱謹深的宅屬性都刺激沒了。

  朱謹深卻又望了她一眼:「你沒人管著,在家到底怎麼鬧的,不過一陣不見,人都瘦了似的。」

  他說著,伸手掐了沐元瑜的臉頰一把,肯定道,「真的瘦了。」

  冰涼的手指把沐元瑜掐得一愕,好在他使勁不大,她也沒覺得痛,自己摸了把臉,有點發愁地道:「我堂哥也這麼說。不是鬧的,大概是我開始長個子了,打進了新年起,我夜裡睡覺腿腳就總抽筋。」

  讓她選,她寧願胖點,好模糊一點性別,但進入生長期這事沒法控制,她本身也不是易胖體質,別人過個年胖一圈,她過個年,下巴都尖出來了。

  愁人。

  朱謹深經過這一遭,抽筋的話他懂,就點頭道:「怪不得,叫你的丫頭每日給你上碗牛乳,那味道有點怪,但有用的,太醫當年給我說的方子。另外——」他壓低了聲音,補了一句,「離丫頭們遠點。」

  聲音中有淺淡曖昧的調笑之意。

  沐元瑜側頭瞥他——少年,你知道你這張臉跟這種腔調很不搭嗎?

  但殺傷力很大。

  就是不搭,反差才大,以至於在許泰嘉那裡平平無奇的一句話,從他嘴裡說出來竟無端地有種風流意味。

  成個人真是不得了了。

  不過也正常,許泰嘉處於一個對男女情愫十分好奇衝動的時刻,朱謹深又何嘗不是,他困於體弱來得遲緩壓抑,但終究是個正常男人,開個這種程度的玩笑其實很輕微了。

  沐元瑜就反唇相譏:「多謝殿下提醒。不過,臣覺得,殿下也該離許兄遠些,別叫他拐帶歪了。」

  朱謹深卻坦然得多:「人之大欲,也沒有什麼。不過你年紀小,才該謹慎。」

  沐元瑜發現,她不是真男人,在面對某些特定話題的時候還是有劣勢,比如她現在就不能像許泰嘉一樣,熱火朝天地跟朱謹深聊成一片,只能認輸點頭,好把話題帶過去。

  說了一會話,開宴的時辰到了。

  皇帝升座,照例先是一串繁瑣的禮儀,而後才開席。

  沐元瑜面前擺著酒、四色菜、粉湯圓子,果子、茶食、小饅頭等菜食。

  說實話,比她家裡的菜色差遠了,鳴琴她們現在吃的說不准都比她好,但沒法子,這就是欽定份例,她這還是第一等的了,殿外頭廣場上的百官比她這桌還差些。

  更糟的是,因為開席前的禮儀太多,又是用樂又是祝禱,搞到臣子們真正能開吃的時候,菜已經只剩半溫了,手腳再慢點,只好灌冷食下去了。

  沐元瑜不是嬌慣性子,若在平時,冷就冷吃了,卡在身上不方便的關口裡,她不太敢。

  她挑揀著用了些,別人興致倒是都不錯,酒過三巡,殿內一派其樂融融之相。

  皇帝笑對幾個皇子道:「好了,你們也不要在這裡拘著了,難得這樣的好日子,出去賞燈去罷,樂意猜燈謎的,也去猜一猜,猜中最多的回來朕這裡有賞——只不許叫翰林們幫著作弊,朕知道了,可是要罰。」

  又格外向朱謹深道:「二郎若不能吹風,就別勉強去了。」

  朱謹深起身拱手:「只是一會功夫,無事。」

  殿裡重臣們側目——這話略狂啊。

  潛台詞隱晦了些,但能在殿裡的哪個不是老而彌堅,誰聽不出來。

  都看著他離座出來,路過滇寧王世子席時,滇寧王世子原好好坐著,他一伸手,把人拉起來,拎著一道出去了。

  眾人心下又不禁失笑,年輕皇子,到底有鋒芒些,卻又愛鬧。

  眾目睽睽下沐元瑜不好掙扎,出了殿門,無語向他道:「殿下,我不想猜謎,就想坐著歇一歇。」

  朱謹深道:「你坐那裡,都快睡著了,仔細失儀。不如出來散一散,吹吹風就清醒了。」

  他還挺有理。

  沐元瑜沒法跟他分辨,只好懶洋洋跟在旁邊。

  兩個人下了玉階,選了座左近的花燈棚子走進去,這一棚專為猜謎而制,每一盞裡都有一個謎面,已經有不少品級低一些的官員在裡面晃悠,猜中了去向四個棚角上的內侍說出答案,若對了,就可以把這盞花燈拿走。

  朱謹治今晚沒來,跟著出來的朱謹淵拉著朱謹洵快走了兩步,趕上來笑道:「二哥今日興致好,難得見二哥對燈謎這等小物有興趣。」

  朱謹深道:「嗯,你們好好猜。」

  朱謹淵就語塞住了,他說不出這話哪裡不對,但是聽到耳裡,莫名有點心堵。

  好像十分被小瞧了——不,根本就沒有被瞧在眼裡。

  勉強笑了笑:「二哥也是。」

  就轉頭走了,朱謹洵站原地望了望,猶豫片刻,卻沒有走,而是跟起朱謹深來。

  朱謹深也不管他,負手仰臉看起花燈來。

  各色花燈流溢的光彩照在他蒼白而又輪廓英挺的面上,令得別的官員們都不時注目過來。

  這位殿下,近看風儀簡直有點驚心動魄,比那日冠禮之上還要讓人轉不開眼。

  沐元瑜原也在看花燈,但一直投注過來的目光太多了,她略微一留意,不由拉了朱謹深的衣袖悄悄笑道:「殿下,你看花燈,別人把你當花燈看了。」

  朱謹深「嗯」了一聲:「別吵,我在猜謎,要是輸了,回去找你算賬。」

  沐元瑜:「……哦。」

  她有點想笑,他面上擺得雲淡風輕,心裡其實很在意輸贏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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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4
發表於 2017-12-22 09:03:44 |只看該作者
第73章

  朱謹深順著面前的一排花燈走,由頭走到尾,一聲也沒出。

  沐元瑜心下有點忐忑起來,別是他一個都沒猜出來吧?這些燈謎比她在外面買回家裡擺著的那些比要深奧一些,俗話俚語少,多是從經史子集裡延伸而來的。

  朱謹深這個身子骨,動不動就病倒,她到京這麼久,沒和他上過一天課,可見他缺課缺成什麼樣了,他天性再聰明,若是根本沒聽聞過出處,那也是不知從何猜起的。

  朱謹洵一個孩童跟在他們後面,已經指了兩盞燈叫內侍把貼的絹條取下來收著了。

  一排花燈走到頭,朱謹深轉了臉,看起相鄰的另一排花燈來。

  此時這個棚子裡的官員們已經知道了皇子們在賭賽,都識相地停下了自己的猜謎,轉而關注起皇子們來。

  不時交頭接耳兩句。

  「三殿下又猜中一盞。」

  「四殿下也中了。」

  「三殿下還是要多兩盞。」

  「正常的,四殿下畢竟晚入了幾年學堂……」

  「二殿下怎麼了,還不出手,只是來回看……」

  又一排花燈走完,沐元瑜真的發虛起來。

  這要輸給弟弟們,朱謹深面子往哪擺啊,他在殿裡大話都放過了。

  忍不住又去拉扯他的衣袖,在他轉頭時跟他使眼色:殿下,你猜不出別強撐呀,我告訴你嘛。

  兩人此時站在一盞八角絹制彩繪魚蟲宮燈前,宮燈製作十分精美,上還鑲著翠玉,翠玉旁貼著謎面:不失人,亦不失言。

  想到朱謹深這樣的人要落面子,她總覺得不落忍,仗著彼此袖子寬大,抓了他的手在他手心寫字:以成其信。

  這是《禮記》裡的一句。

  才寫到第二個字,朱謹深捺不住手心發癢的感覺,拍開了她的手,睨了她一眼:「搗什麼亂。」

  土霸王。還想跟他打小抄。

  他要靠她過關,何必出來丟這個人,老實呆在殿裡不得了。

  這點道理都想不通,真是傻。

  但以前,也從來沒人這麼犯傻來幫他。

  流轉不定的宮燈光華照在一直跟在他的那張清異面孔上,朱謹深發現她不知是在殿裡喝了幾杯溫酒,還是出來吹了冷風,抑或兩者兼有,兩腮泛著微微的嫣紅,下巴瘦出了纖巧的弧度。這一張臉孔比起少年來,倒更似少女的秀美。

  前陣還覺得他這麼大了還一副孩童樣,臉頰鼓鼓,他心生憐憫都不好嘲笑了,不想他瘦了一點下來——更慘了。

  比起像女人,還不如像個孩童了。

  沐元瑜不知他琢磨什麼,見他不要幫助還罷了,乾脆走都不走了,著急低聲道:「殿下?」

  這是晃神的時候嗎?

  朱謹深回了神:「哦。」

  仍不見急色,緩步重新往前走,保持著一聲不出的高雅姿態。

  沐元瑜也是服氣了,猜不出他想做什麼,索性當他是中二病又犯,放鬆下心情不管了。

  猜不到就猜不到罷,大不了一起丟人。

  路過到中間那排花燈時,他們和朱謹淵碰上了。

  朱謹淵旁邊跟了個內侍,手裡已經捏了一摞絹布,粗粗一看,足有十數條之多。

  沐元瑜面無表情地迎視他——就算裡子暫時輸了,面子不能倒。

  朱謹淵也望著她。

  過了一會。

  ——不對啊,老看她幹什麼?

  要顯擺也該跟他中二哥顯擺去。

  衝她一個跟班來什麼勁。

  沐元瑜正覺得有點彆扭,不妨讓朱謹深拍了一把:「亂看什麼,你也猜兩個,總是出來一趟,空手回去好看嗎?」

  沐元瑜忍不住道:「殿下不是也空著手。」好意思說她。

  「你猜你的,不要管我。」朱謹深訓完且補了一句,「少東張西望。」

  他說末一句的時候,眼神沒在沐元瑜身上,而是跟朱謹淵對上了。

  這個庶弟的眼神不對頭。

  盯著沐元瑜居然能盯呆了。

  朱謹深目光寒如凜冰,直直地對戳過去。

  ——蠢貨。

  盯著一個少年發什麼癡。

  朱謹淵一下被凍醒了,沒敢嗆聲,有點狼狽地別過臉去。

  他也不知自己是怎麼了。

  他只覺得沐元瑜今日跟平常不太一樣,舉手投足都好像慢了一拍似的,帶著倦意,兩腮微紅,好像她剛到京時不久生病,他去看她那一回。

  但又比那回更多了點說不出的意味。

  那種懶慢,令他不覺就多看了一刻。

  沐元瑜已經走過了他,往前行去。

  他禁不住又回頭看了一眼。他對朱謹深這個兄長一向有很多意見,但同時也有揮之不去的優越感——再嫡再長又怎麼樣,天生一個病秧子,許多事就休提了。

  他受不了朱謹深的氣,但因為他的這個致命弱處,從不覺得自己需要嫉妒他,這是頭一回,他心裡生出如被蟻噬的微痛來:為什麼總跟著那個病秧子,他有什麼好。

  他又有什麼不好。

  朱謹淵在原地站了片刻,才平復了心神,繼續專注猜起燈謎來,心頭那股必要爭第一的氣不知不覺間更盛了。

  時間一點點流逝,寒星圓月下,人行燈潮中,花燈如海如晝。

  沐元瑜稱職地做了一個小跟班,跟著朱謹深把整座花燈棚子幾百盞花燈從頭至尾觀看了一遍。

  而後,朱謹深就袖手站在燈棚的一個角落上了。

  朱謹淵和朱謹洵兩兄弟還在裡面繞。

  到這時候沐元瑜要是還猜不出他葫蘆裡賣的什麼藥就有點傻了,她眼角眉梢都是忍俊不住的笑意:「殿下,你這樣對兄弟,有點不太溫柔呀。」

  朱謹深道:「哪裡?我不是有謙讓著他們。」

  沐元瑜搖搖頭——這也叫讓,這個讓法,只怕能把兩個可憐皇弟讓得悶出一口血來。

  她站的時候有點久,腿腳有點發酸,就往搭燈棚的木柱上靠了靠,環胸等人出來。

  他兩個擺出這個無所事事的架勢來,朱謹淵和朱謹洵從花燈的縫隙裡看見,也不太走得下去了,先後繞了出來,朱謹洵仰頭道:「二皇兄,你怎麼都不猜?」

  朱謹深不答,只問他:「你們還猜嗎?」

  朱謹洵轉頭望了望身後內侍手裡抓著的一把絹條,猶豫了下,搖搖頭:「不猜了,能猜的我都差不多都猜來了,再耗下去,父皇要等急了。」

  朱謹淵跟這個兄長同住十王府,平常又時不時頂著他的冷臉去找他,多少更瞭解他一點,此時心裡覺得不妙,但叫他再猜,他也很勉強了,猜不出來乾站著白給官員們指點也不好看,不太甘心地只能道:「我也猜好了。」

  他也轉頭看看內侍手裡的絹條,自覺數量十分可觀,勝過朱謹洵是綽綽有餘,比朱謹深也不見得就輸了,心裡方安穩了一點下來。

  朱謹深點了頭,修長玉白的手指從寬大的朱紅衣袖裡伸出來,指向燈棚,聲音微啞地開了口:「把剩下的,都取下來給我。」

  ……

  周圍的人全愣住了。

  從朱謹淵,到朱謹洵,再到臨近的官員,包括守在這個角上的內侍。

  只有沐元瑜沒傻,但她雖然已經提前猜到,這一幕真發生在眼前的時候,仍舊控制不住心底激越的情緒——這帥,這蘇,這文氣縱橫,這風流寫意,出去勾搭小姑娘簡直一勾一個准!

  別說小姑娘了,對中年大叔都一樣有效。

  看看陸續回過神來的那些官員們的眼神就知道了。

  朱謹深要不是個皇子,得一幫上去相逢恨晚要結交的。

  那內侍還傻著,沐元瑜笑嘻嘻地舉手拍了他肩一把:「小公公,莫發傻啦,殿下吩咐你幹活呢。」

  「呃?哦!」那內侍方反應過來,尤有點不敢置信,「這、全取下來?殿下不要再看一看?還有起碼好幾十個呢——」

  朱謹深簡潔地回應了他:「看過了。」

  「哦、哦——是。」

  內侍恍惚著走進了燈棚裡。

  朱謹洵還好點,他跟朱謹深差了有七歲,不是一個比較層次上的,怎麼輸都正常,朱謹淵的臉色就簡直要發青了:「二哥,還剩下這麼多,你就這麼走了一遍,都不細看,全叫人拿下來,萬一等下有猜不出來的,豈不是不好。」

  「哪裡不好?」朱謹深輕飄飄回了他一句,「你不是就贏了。」

  朱謹淵讓噎的,想回嘴,偏腦中又急又怒,想不出合適的字句來,呆立片刻,一賭氣扭頭走了。

  哼,就不信他都能猜出來,口氣吹得太大,一會兒有他丟人的時候!

  朱謹洵倒是又站了一會,但朱謹深並不理他,他也覺得沒意思,自己默默抬腳走了。

  剩下朱謹深和沐元瑜,他們沒有等多久,因為除了得了吩咐的內侍之外,其他官員好奇轟動起來,一齊伸手幫忙取絹條,不一會功夫便把剩下的全匯總交到了內侍手裡。

  沐元瑜興致勃勃地接過來:「給我,一會兒我給殿下念。」

  她捧著一大把絹條,一跳一跳地跟在朱謹深旁邊走。

  朱謹深道:「高興什麼,這會又有精神了?」

  沐元瑜忍不住笑道:「我高興我眼光好,早早就選了倚靠殿下。」

  「你這也往自己臉上貼得著金。」朱謹深拾步上階,唇邊流淌出笑意。

  「隨殿下怎麼說,我就是高興。」

  兩人一路進了殿,身後不遠不近地還綴了好一批官員,圍擁在殿門口觀看。

  二殿下這一手,可太揮灑自若了,誰不要來看個後續。

  皇帝已經從小兒子朱謹洵的口中知道了這件事,在御座上道:「既這樣,三郎和四郎的少些,就從他們先開始如何?」

  論排行該是朱謹深先來,不過重頭戲要押後也是慣例,群臣都默認了這個順序。

  當下內侍報謎面,朱謹淵和朱謹洵當殿答謎底。

  不多久結果出來,朱謹淵共猜準了二十三道,朱謹洵十五道。

  皇帝和顏悅色地挨個勉勵過,深深地望了朱謹深一眼:「二郎上前來。」

  沐元瑜借這個空當裡把自己手裡的絹條點過了數,自覺地跟著上前一步,稟報道:「皇爺,臣這裡共有謎題五十二道,這就開始了?」

  皇帝笑道:「你給二郎報題?好,開始罷。」

  沐元瑜就揚聲道:「其一,《論佛骨表》。打孟子一句。」

  朱謹深答道:「是愈疏也。」

  再報一題。

  朱謹深再答。

  一清亮一微啞的聲音在殿中交錯響起,如行雲流水,配合得恰到好處,中間幾乎沒有停頓處。臣子們原還有互相竊語的,隨著一道道題答下去,漸漸都不響了,殿裡安靜得只有那兩道聲音在響。

  朱謹淵的臉色越來越青——這種吊打,完全沒有還手之力,朱謹深甚至連題都沒有選,他只是把他們選剩的都拿了過來。

  就算知道要輸,輸成這個螢火與皓月的架勢也太讓人承受不來。

  五十二道題統統答完。

  位於百官之首的沈首輔捋鬚給下權威定論:「殿下才氣過人,毓秀聰敏,無一錯處。」

  殿裡殿外一片讚譽之聲,明月當空,氣氛大好。

  皇帝養兒子到如今,心都煩碎了,頭一回被長了這麼大的臉,眼看群臣交口誇讚,那份龍顏大悅是不必提了,一時都不說話,靠在龍椅上,滿面含笑地聽臣子們不重樣的贊語。

  臣子們見他愛聽,說得更起勁了。

  熱鬧了好一會,皇帝才過足了癮,把之前定好的綵頭賞賜給了朱謹深。

  是一柄白玉如意。

  朱瑾淵和朱瑾洵也沒落空,皇帝也口頭許諾各賞一方端硯,但兩個人謝恩時笑容都有些勉強。

  誰還缺一方硯台不成,就是如意,也不是什麼稀世珍寶,難得的是露的這份臉面。

  這個氣氛下,再多的失落也只得壓著。而有了這段助興的插曲,元宵宴的氣氛更和樂了,接下來皇帝又善解人意地出了一道作詩題,給翰林們露臉風光的機會。

  君臣的談笑聲直持續到戊末,皇帝還領重臣們登了一回午門,看了看外面百姓們的喜慶燈海,方賓主盡歡地散了場。

  **

  翌日清早。

  朱謹深在床上睜開眼來,面色鐵青。

  林安聽到動靜過來要服侍他穿衣,一見他這個模樣,嚇了一跳:「殿下,怎麼了?」

  昨晚燈宴不是心情還很好?

  睡一覺起來就變了臉。

  總不成有人在夢裡揪了他的逆鱗罷。

  朱謹深一語不發,自己在被子裡窸窸窣窣,過片刻,丟出一條綢褲來。

  林安接到手裡,一摸襠處,明白過來,但同時他也更不明白了,又要高興又不敢高興地糾結著問道:「殿下這不是好事嗎——?」

  上回還是上個月的事了,中間這麼久再沒有,他心下還有點不安,因為據他打聽,別人家的少年這時候都是生龍活虎,他家殿下身子弱,成人來得遲不說,一回以後還沒動靜了——總算這下又好了,他可開心。

  看朱謹深卻不是這麼回事。

  這副表情——出離震驚甚至還夾雜了點驚恐?

  他揉了揉眼,很懷疑是天色太早,屋裡光線不好,他看錯了。他家殿下生死都看淡了,還有什麼能嚇著他的?

  ……

  他沒看錯。

  朱謹深此刻確實是這個情緒。

  他第一回 夢遺,許泰嘉有來調侃地問過他,但他其實不記得有夢到什麼,混沌著就過了。

  而這一回他醒來,夢裡那嫣紅的頰邊,彎彎的笑眼,點在他手心發癢的觸感,鮮明得他心裡突突亂跳。

  跳得他想立刻去隔壁府邸把朱瑾淵揍一頓。

  都是老三那個歪心邪意的,亂盯人瞎發癡,把他也拐帶歪了。

  不然他才不是這樣的人。

  忘掉。

  一定要盡快忘掉。

====================================================

  小劇場採訪:

  世子問:殿下,你猜謎為什麼那麼膩害?

  朱二答:你不是知道,我以前懶得跟別人玩,總是自己呆著,總得找點事情幹罷。就隨便找書看看了。以後可能沒有這麼閒了。

  世子眼睛發亮:為什麼?殿下準備奮起爭位了?

  朱二:沒有。只是跟你玩了。

  世子:~~~~(&gt_&l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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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12-22 09:03:55 |只看該作者
第74章

  「一群廢物!怎麼能讓他出這麼大的風頭!」

  坤寧宮裡,沈皇后剛送走各家的誥命們就聽說了這件事,氣得脫口而出了一句。

  殿內的宮人們都低頭噤聲,不敢應答。

  孫姑姑心下苦笑,說實話,她覺得沈皇后這句叱罵有些沒道理。

  這能怪誰呢?

  朱謹深一個成年皇子,元宵是團圓宴,除非他本人病倒,否則是沒有理由阻止他來的,既來了,底下就沒有辦法控制。

  他出的這回彩,憑的是他本人實打實的才氣,與任何外力無關,想給他下絆子要怎麼下?屬於他腦子裡的東西奪不走,除非一棍子把他敲暈敲傻。

  他都不依賴帝寵,再出盡百寶挑撥得皇帝厭惡他,阻礙不了百官對這樣一個皇子的矚目乃至歸心。

  令沈皇后沉不住氣的也是這一點。

  她作為母后,有權過問皇子們的課業念得怎麼樣,她知道朱謹深的書一向念得不錯,但她本人小戶出身,在書經上見識有限,探不到別人的底,她以為朱謹深念得不錯,但她的洵兒一樣也念得很好,從入學堂就總得先生誇讚。

  她不知道讀書人能有這麼多玩法。

  沈皇后不是會被情緒長久左右不講道理的人,起初的驚怒過後,她慢慢冷靜了下來,疲倦地歎了口氣:「罷了,總是我大意了。」

  她以為沒那麼著急,朱謹深不是長壽之相,又不得帝心,這兩項短處都太明顯,所以她慢慢地織著網,很有耐心地等待著收穫的那天。

  本來一切都在順利地進行著,但不知從什麼時候起,意外接二連三地發生,她按捺不住,出了一回手。

  結果是把自己搞得更為劣勢。

  已經錯了一回,這回她再不甘,也不能草率行事了。必須要好好想清楚,謀定,而後動。

  見沈皇后的怒氣熄了下去,宮人們才敢重新動作起來,此時時辰已經很晚了,出去打水的打水,服侍沈皇后卸妝的卸妝,整座宮殿重新運轉起來。

  **

  沈皇后不知道,她這個元宵過得鬧心,她的眼中釘也不見得快意。

  朱謹深記事以來甚少有同齡玩伴,許泰嘉勉強算一個,但去年冠禮以前,也從未和他討論過深入性男人的話題——許泰嘉這點眼色還是有的,他早兩年就成了人,朱謹深一直沒動靜,跑皇子面前說這個,是顯擺還是戳心呢?

  這讓朱謹深對其中的某些細節問題所知很模糊。

  比如說,他就拿捏不準他夢裡出現了不該出現的人,這個問題是應該一笑置之呢,還是嚴重到必須處理的程度。

  對,他是很想忘記的沒錯。

  但元宵過後,學堂很快重新開了課,他一走進去,望見沐元瑜那張殷切盼望一見到他就閃耀著歡喜的笑臉時,他的感覺不是如以往的舒坦,而是心虛。

  他生平頭一次知道什麼叫心虛。

  居然有掉頭就走的衝動。

  他知道世上有男風這回事,因為過去的一點經歷,他知道的還很早。

  及到長大出宮,他還陸續聽說了教坊司的隔壁就有男風館,這一方面是因為少數人本就好這一口,另一方面則是朝廷律法禁止官員宿娼,於是官員們另闢蹊徑,將本來小眾的這個門道催生成了產業。好些官員和世家大族好奇要嘗鮮的子弟都會去光顧。

  朱謹深會知道得這麼清楚,只是他不喜歡糊塗,凡事既知道了,就想弄個明白。

  他本人對這種事可絕無半點興致。

  沐元瑜爽朗明快,跟他曾聽聞過的那種塗脂抹粉的小倌們沒有任何相像,也絕不該把他們聯繫到一起——除了她長得娘了點之外。

  可她那個堂兄還更娘呢。

  朱謹深記性好,見過一次的人再不會忘掉。沐元瑜只是過於秀氣,她那個堂兄眉目間簡直是有點艷的。

  「殿下,你臉色怎麼這麼差呢?」

  沐元瑜疑惑的目光跟著他,一直跟著他到前面的座位坐下也沒有收回來。

  她覺得朱謹深不太對勁,臉上帶著種說不出來的古怪不說,腳步都慢吞吞的,好像隨時打算退回去,眼睛也不看人。

  早來的兩個皇弟站起來跟他打招呼,他都只是敷衍地點點頭,眼神不知道在放空什麼。

  這個模樣——他不會還厭學吧?

  踏進學堂就一副不高興的樣子。

  講官還沒到,沐元瑜重新坐下來,她的位置在朱謹深的正後方,伸手指戳他:「殿下,殿下?」

  朱謹深沒回頭,悶聲道:「做什麼?」

  他身體往前傾著,不叫她再戳到。

  身後一時沒了動靜。

  片刻後,一張笑臉湊到了他面前:「殿下,你是不是元宵晚上在外面呆久了,身體不舒服了?」

  朱謹深的瞳孔瞬間微有放大——她還從座位繞出來跑到他面前來了!

  這一下完全無法迴避,朱謹深一看到她那雙彎彎的笑眼,夢裡的記憶立即復甦回放,尷尬得他身上一麻,感覺自己渾身的寒毛都豎了起來。

  這日子沒法過了。

  他壓制不住地轉頭瞪了朱謹淵一眼。

  朱謹淵正不太開心,嫡兄回歸,他在學堂為首的短暫時光結束,令講官進來的權力也不屬於他了,結果還莫名其妙吃了嫡兄一個白眼,他可冤枉:「啊?」

  他想偷偷瞪朱謹深一眼還沒來得及呢,結果先被瞪了?

  什麼世道!

  這點便宜都佔不著,好生氣啊。

  朱謹深瞪完他,垂下了眼:「沒什麼事,回你位置上去,講讀的時辰要到了。」

  沐元瑜「哦」了一聲,她看出朱謹深怪怪的,但他不說,也沒有她逼問的份,只好依令回去座位。

  但她心裡很不習慣,朱謹深沒對她這樣過,她有點小失落。

  朱謹淵見這樣,倒是若有所思起來,眼神也不禁亮了點——難道兩個人鬧矛盾了?

  朱謹深沒理他,傳了令旨:「請先生進。」

  講官們依次進入。

  講讀開始之後沐元瑜發現,朱謹深上課是有優待的,朱謹淵和朱謹洵要讀十遍的文章,他讀三遍就行。

  朱謹深一副不大樂意說話的樣子,沐元瑜不好和他聊,撿著課間時悄悄問了許泰嘉。

  許泰嘉倒是給了她解答:「殿下體弱,從來學堂一直是這樣的,只要能按時完成功課,先生們對他都很寬容。」

  沐元瑜道:「殿下還有完不成的功課啊?我看他這些書早都念完了,再在這裡坐著都有點浪費時間,怎麼不專門另開了課呢?」

  她以前沒想過這個問題,是以為朱謹深體弱,常缺課,他習學的進度相應會慢,因此還跟弟弟們坐在一個屋裡。但經過元宵宴那一遭,可見書經之類他早就爛熟於心了,還有什麼必要在這裡讀這些早就知道的東西。

  他要另開課是極便宜的事,皇家還能缺先生不成,只怕翰林院裡一堆爭著搶著要來的。

  許泰嘉也有點納悶:「不知皇上怎麼想的,總之就一直這樣了,好像先生有跟皇上反應過,不過之後還是這麼著了——」

  「泰嘉,過來一下。」

  朱謹深站起來,說了一句。

  「哦,殿下找我有事?」許泰嘉忙應了一聲,顧不得理會沐元瑜了,站起跟朱謹深到往門外走去。

  朱謹深現在看見沐元瑜就覺得不自在,不想看她,但不知怎地,餘光又忍不住飄了一眼過去。

  她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低著頭,好像有點悶悶的樣子。

  倒是懂事,沒有要跟過來。

  朱謹深心裡又不忍起來,這事並沒有她一點錯處,他躲著她,只怕她還以為自己在給她臉色看。

  他絕沒有這個意思,他心裡那點糾結,還得盡快理順了才好。

  就拉了許泰嘉到外面,跟他這個「過來人」取了取經。

  「殿下問我一般夢到誰?」許泰嘉抓了抓腦袋,「那可說不準,是女人都有可能罷。」

  朱謹深經沒取著,先吃了一驚:「都有可能?這是什麼意思,你不是喜歡韋家那二姑娘?」

  提到韋瑤,許泰嘉先有點害羞地笑了兩聲,跟著又嘿嘿道:「我是喜歡她沒錯,不過夢裡的事嘛,誰說得準,又不是理智控制得了的——再說,人家一個清清白白的姑娘家,我這樣想她,也不恭敬呀。」

  朱謹深很受不了地皺起了眉,打量一眼許泰嘉,覺得這個伴讀思想略骯髒——誰都可以!難道他今天夢桃紅,明天就夢柳綠不成?

  怎麼夢得下去的。

  對比之下,他忽然有種微妙的,他夢見沐元瑜也不太是個事的感覺:好歹他沒有這麼髒罷。

  ……但他夢裡幹的事,也沒有那麼乾淨就是了。

  頭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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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5章

  朱謹深心頭的疑慮從一個詭異的角度得到了一點釋放,他感覺從「誰都可以」的伴讀那裡也得不到更多的有效信息了,遂微帶嫌棄地望了他一眼,轉頭進殿了。

  許泰嘉心裡其實十分好奇,不知朱謹深是夢到了誰這麼不對勁,他正猶豫著要不要問,不料朱謹深已經單方面中斷了聊天,還鄙視了他一把。

  「……」

  怎麼了嘛,男人不都是這樣。

  夢裡的事還要挑剔別人,這潔癖還能不能好了。

  哼,二殿下再厲害,不信他連自己的夢也能管得住。

  他一路腹誹著跟了進去,只見殿裡朱謹淵轉過半個身子,正跟沐元瑜不知在說些什麼。

  ——忽然感覺前方有殺氣。

  沒夢錯人以前,朱謹深真心不會管沐元瑜和誰說話這種事,他沒這麼閒也沒這麼小心眼。但有了那個夢以後,他自己不對勁,看別人也很難對勁起來。

  總覺得朱謹淵是不是在動什麼齷齪心眼。

  他走過去,坐下,隨口吩咐人:「請先生進。」

  一個舍人應聲而去,朱謹淵有點驚訝地停住了話頭,抬頭道:「下節講讀的時辰到了?」

  朱謹深面不改色地道:「到了。」

  不管到沒到,講官聽到傳喚,已經從偏殿出來了,總不成把人攔回去再歇一會。朱謹淵只好不太甘願地轉回了身。

  才復課,講官安排的課程還是比較輕鬆,上午講讀完,下午練練字,這一天就散了。

  眾人收拾了東西陸續出了殿,沐元瑜見朱謹深雖然還是不大說話,但除此之外,並沒有別的什麼不對頭,主動跟他說話,他也理人,她就心寬放下了。

  她不愛盯著人追根究底,誰沒個心情不好的時候呢,有人愛分享,有人習慣自己承擔,都正常。

  這脾氣不是跟她來的就行。

  她這樣大方,一副心無掛礙的樣子,朱謹深受她所感,漸漸便又釋然了些。

  沒什麼大不了的,他不說,不會有任何人知道,只當是他沒經驗之下出的一點小錯誤罷。

  快到午門時,後方有女子嬌柔的聲音響起:「二殿下,三殿下,新樂長公主在此,請二位殿下留步。」

  朱謹深和朱謹淵都站住了腳轉身,沐元瑜沒被點名,但她見許泰嘉及另兩個國子監生伴讀都停步轉身行禮,便也隨大流地跟著躬了躬身。

  新樂長公主是皇帝唯一的胞姐,先帝在時很寵愛她,親自給選了家世清白容貌俊雅的駙馬,初嫁時新樂長公主循例住在十王府裡,後來今上登基,對這個胞姐也很照顧,除了給她長了封地之外,過得幾年,還在駙馬府的左近另賜了一座府邸。新樂長公主就搬去了新府邸裡。

  可惜這位公主夫妻緣淺,駙馬早早過了世,兩座府邸雖然挨著,另一座早就沒了主人。新樂長公主是個深情的人,情願守著一座空府邸,也不願再行嫁人,守寡到了如今。

  咳,以上是官方版本。

  據沐元瑜知道的小道消息,則是新樂長公主打死了丈夫以後,就放飛了,在私下蓄養面首,且不只一個,十王府離皇城太近,將來皇子們也要住進去,皇帝怕這位胞姐把自己的兒子們帶壞了,所以才撿別的地方另賜了府邸,讓她往遠一點的地方住去。

  這也算中了新樂長公主的意,她就放飛得更厲害了,據說有一回她的面首甚至鬧到了明面上,為爭風吃醋,當街大打出手,結果引起了御史彈劾。

  因本朝嚴防外戚的政策,不少公主都過得挺一般,這位算是個異數,被彈劾之後,也就受了皇帝一回誡飭,御史再參她沒有德行,她無所謂,言官再牛終究管不到一位公主的被窩裡去,此事也就不了了之了。

  講真,沐元瑜聽到的時候有點神往。

  這才沒白投了個公主的胎。

  此刻有機會遇見,她就勢打量了一下。

  新樂長公主去年做的壽辰,今年是四十有一,但從面容上完全看不出什麼歲月的痕跡,她妝容齊整,髮髻堆雲,滿頭金翠耀眼,是個一眼望去嬌艷若桃李的貴婦人。

  新樂長公主擁著一件織金牡丹的披風,在宮人的跟隨下緩步走到眾人跟前,笑道:「二郎,三郎,這會兒是才下了學?」

  朱謹深和朱謹淵都應是。

  「皇上教子未免太嚴厲了,元宵才過沒兩日,就讓你們開起課來。」新樂長公主說了一句,這話也只有她這個做姑姑的才有資格說得。

  朱謹淵恭順笑道:「姑母心疼侄兒們,不過歇了這麼久,我們也該勤力起來了。」

  「三郎總是這麼懂事。」新樂長公主誇了他一句,接著道,「進學是應當的,不過也要適度,別累壞了身子,尤其是二郎,更要留些神。」

  朱謹深淡淡道:「多謝姑母關心。」

  新樂長公主知道他向來這個樣子,也不以為意,轉而道:「你們成日只是讀書,也悶得慌,我月末要開一場賞梅宴,不如你們來散散?正好天氣和暖一些,梅花也開到最後一點好辰光了,再不賞,下回就得年底了。」

  她是個好交際愛熱鬧的性子,常找各種名目開宴席,朱家兩兄弟都知道,朱謹深不好這種場合,原要照例拒絕,但話快出口時,他心中一動。

  他會夢錯人,是不是跟他少與姑娘接觸有關係?他身邊常年只有周姑姑這個年紀的宮人,他又不出門,與別的姑娘一年到頭話都說不到幾句,到知人事的時候,身邊常出現的人裡只有一個沐元瑜長得像樣。

  以至於他沒有選擇地帶入了。

  順著這個思路下去,越想越覺得有道理。

  沉默片刻後,朱謹深道:「那就叨擾姑母了。」

  新樂長公主開宴,不管請什麼人,駙馬家那邊的姑娘總要來幾個,有兩個已經托賴這種宴席嫁到了不錯的人家,為著這種好處,夫家對於新樂長公主的放縱原就沒什麼權利說話,如此更閉嘴裝瞎了。

  朱謹淵見鬼般轉頭看他——這嫡兄吃錯藥了?去元宵宴還罷了,現在連這種無聊的賞花宴都說要去?

  新樂長公主也甚為意外,她邀約不過順口一句,沒想著皇侄兒們能答應,驚喜道:「這就對了,二郎閒時很該出門逛逛,總悶著有什麼意思。我定在正月二十八那日,你等著,回頭我再給你補個帖子去。」

  朱謹深道:「不勞煩姑母,到那日,我只管去就是了。」

  「不行,帖子必得給你。」新樂長公主哈哈笑道,「不然呀,姑母只怕你是一時興起,回頭反悔,就假說忘了。」又望向朱謹淵道,「三郎呢?」

  朱謹淵不覺得這種宴會對他能有什麼幫助,新樂長公主宴請的人,總是女眷居多,他皇子之尊,跑女眷圈裡打轉有什麼用?

  就道:「不巧了,侄兒倒是想去,只是廿八那日正有些事,卻是去不成了。」

  新樂長公主知道他是托辭,原來是無所謂的,但極少露面的朱謹深都說要去,他反而不去,找的借口也很敷衍,她心下便微有不快,點頭道:「好罷,那你沒有口福了,我那裡可準備了上好的花宴。」

  又往沐元瑜面上打量了一眼:「這是沐家的小世子爺?你來嗎?若來,我也給你補張帖子。」

  沐元瑜躬身笑道:「多謝長公主邀請,臣隨二殿下。」

  新樂長公主笑了:「皇上說你們玩得來,我還不大信,二郎眼界高,再沒見他搭理過誰,原來倒是真的。你們一道來,更熱鬧些了——泰嘉呢,你來不來?」

  她跟許泰嘉比跟沐元瑜要熟悉得多,說話口氣也隨意。

  許泰嘉是真有事,正月二十八正趕上他一個表舅做壽,雖不是很近的親戚,他不去也不好,只有遺憾地婉拒了。

  新樂長公主道:「過壽是正經事,確該去的。」

  一通話說完,她出了午門上車去了。

  朱謹深等一行人繼續往外走,朱謹淵試探著問道:「二哥,你怎麼想起去姑母的宴會了?你以前從不去的。」

  朱謹深道:「想去。」

  朱謹淵:「……」

  總不能再追問他為什麼想去罷?他倒是可以追問,但同時可以想見的是朱謹深一定也有的是話噎他。

  有這麼個兄長,心胸差一點的簡直要短壽。

  母親賢妃總要他忍耐,用朱謹深的刻毒襯托出他的寬和,可這些年下來,他總有種錯覺,不是他拿朱謹深當了反面背板,而是他自己上趕著做了朱謹深現成的出氣包。

  朱謹淵想著,再不想說話,心塞地走了。

  **

  正月二十八這一日很快到了。

  沐元瑜沒去過公主府,一大早先去了十王府,會齊了朱謹深一起去。

  她到的時候,正趕上太醫來給朱謹深請平安脈,朱謹深並非只用一張固定的藥方,隨著他的身體變化,四季天時,這藥方時時跟著他的具體狀況在變。

  沐元瑜在外間等了一刻。

  隔簾聽見林安問道:「王太醫,我們殿下如今是不是好了不少?我覺得殿下似是健壯了。這病幾時能除根呢?」

  一個中年人的聲音回道:「殿下這一冬調養得宜,確比去年要好一些。這方子臣回去會同同僚們斟酌斟酌,給殿下另換一副。」

  他話說得很好,但對於能不能除根的話,卻是避而不答。

  朱謹深冷淡的聲音響起來:「換了方子,我不過仍舊如此對嗎?」

  裡面靜了片刻,王太醫道:「下臣無能。」

  朱謹深道:「罷了,你去吧。」

  他脾性雖冷,但沒有遷怒過大夫,王太醫主治他多年,心下很憐憫他,歎了口氣道:「可惜臣的師兄不在了,不然,殿下的病未必沒有希望。」

  林安帶點鼻音地道:「太醫還是別說了,李先生人都死了,說他又有什麼用。」

  沐元瑜不知這個太醫的師兄是誰,但聽到提了一個李姓,她心中倒是立刻有了個認準的人選。

  若說這位李大夫,在民間是大大地有名,當年已經傳出了萬家生佛的名頭,皇帝都曾下詔征過他,可惜這位神醫太神,終年只在各處鄉野出沒,天南海北,居無定所,征了幾年沒把人征來,等終於有了信,卻是他採藥摔下萬丈懸崖的消息。

  王太醫說這個,只是一時忍不住感歎,心裡也知無用,無奈地收拾了藥箱出來。

  沐元瑜又等一刻,等到了朱謹深穿好大衣裳出門一起上車。

  她覺得朱謹深此刻心情一定不好,就沒坐自己的車,跟他擠了一輛,打算著替他排解排解。

  結果朱謹深卻沒什麼異樣,現在的公主府離著十王府約有一個時辰的車程,他帶了副棋打發時間,上車就自己跟自己下起來。

  這份心理素質也實在讓人佩服,略想不開的,能先把自己愁死悲死,他只是變得中二了一點,比起來倒是十分堅韌了。

  沐元瑜很欣賞地時不時看看他。

  朱謹深覺出來了,低著頭出聲:「看什麼?你若無聊,我跟你下一盤?」

  口氣很勉為其難。

  沐元瑜對此也敬謝不敏:「罷了,我不打擾殿下。我只是覺得殿下對著棋盤時最英俊最智慧,整個人都閃閃發光。」

  朱謹深嘴角微勾,卻道:「我是廟裡的菩薩嗎?還發光,虧你想得出來。」

  沐元瑜撐著下巴道:「我實話實說嘛,可不是在討好殿下。」

  同在一車的林安側目:看看,都誇成這樣了,還要說自己沒在拍馬,這份功力,比他這個專業的都厲害。

  不過,也是實話就是啦,他家殿下就是吃虧在臉色差了些,不然更俊。

  朱謹深要下棋,他們一路說的話不多,這兩句過後,氣氛又安閒下來,馬車不疾不徐,一個時辰後,來到了新樂長公主的府邸。

  公主府前已停駐了不少各色馬車,朱謹深的馬車上有徽記,一駛過來,橫駐在府門前正要尋位置停下的兩三輛馬車連忙避讓。

  其中一輛大約是避得急了些,車行不穩,自車廂裡傳出一聲輕輕的少女呼痛聲。

  馬車停好,沐元瑜先跳下來,目光無意一轉,只見那輛馬車另尋了個地方停住,有名年約二十三四的青年下了車,穿得甚為富貴,他探著身,從馬車裡又扶出名少女來。

  少女手還捂著額頭,從沐元瑜的方向,能看見她的大半張側臉。

  這就夠她認出是誰了。

  曾借住過老宅的韋二姑娘。

  沒想到能在這裡碰見。

  「進去了,發什麼愣。」

  朱謹深催了她一句,沐元瑜回過神來,忙應了一聲:「好。」

  前方,新樂長公主專門留在門房上接待他們的女官已經趕出來,引領著他們進了朱紅大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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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6章

  新樂長公主是個富貴閒人,她與過世甚早的駙馬只得一女,好些年前已經出嫁,她長日無事,除養面首之外,也好收拾個宅子,中庭花圃移種的那一大片梅樹,盛開時節雲蒸霞蔚,在整個京城都很有名。

  這回宴席,男女客各分兩邊,女客在梅林這邊宴請,男客在梅林那邊宴請,滿樹凌寒怒放的花枝恰好做了天然的屏障。

  朱謹深是晚輩,進府之後,先去向新樂長公主請安。

  新樂長公主見到他來,十分歡喜,知道他不與生人應酬,丟下一堆正在說話的夫人們出來,拉著他到旁邊道:「二郎今番賞臉,直到今日早上,我都怕你又反了悔,去抓你的人都預備好了。」

  朱謹深微微笑了笑:「姑母言重了。說好了的事,豈會不作數。」

  新樂長公主笑拉著他的手拍了拍:「既來了,不要外道,姑母這裡,同你自己家又有什麼分別?那邊有些同你年紀差不多大的少年,有宣山侯家的,武順伯家的,你願意跟他們說說話就一處呆著,若懶得說,他們好鬧,投壺射覆之類的玩器都備好了,你看他們耍著玩也行。再還嫌吵,就往梅林裡走走,看上那枝了就折下帶走,家去熏熏屋子也是好的。再有各色點心茶水都齊備,你要什麼只管吩咐人。」

  朱謹深應著是:「姑母費心了。」

  新樂長公主又向沐元瑜招招手:「你也是,頭回來,不要拘束,你以後就知道,我這裡沒那麼多規矩,隨意些都無妨的。」

  沐元瑜笑道:「是。」

  她第一回 到公主府來,終究謹慎些,話說得少。

  新樂長公主的注意力也不在她身上,又回去和朱謹深道:「二郎,你今日來,其實倒是來著了——那日人多,我不好說,你從進門至今,可有發現什麼?」

  沐元瑜有些莫名,他們讓女官直接領到了梅林這裡,路上什麼特別的事也沒發生,至多見到一些女眷,這能發現什麼?新樂長公主宴客,自然以女賓為主。

  朱謹深凝思片刻,卻道:「姑母今日的來客有些不同?有一些人,似乎不當出現在姑母宴上。」

  有他這句提醒,沐元瑜也反應過來了,從府門前的那些馬車,再到他們路上碰見的女眷的裝束打扮,二者結合能看出其中一些家世身份比較平常。

  一兩個倒沒什麼,皇帝家也有兩門窮親戚,可超出這個比例就有點奇怪了。以新樂長公主的身份,就算設宴找樂子,也不會找著這些人家。

  「二郎,你話雖不多,心裡比別人都明白。」新樂長公主笑著誇道,「我今日宴的客,倒有一大半是四品以下的人家,你再猜猜,是為什麼?」

  這不用猜了,沐元瑜腦中瞬時靈光一閃,想到了原因。

  朱謹深差不多同時微揚了眉,道:「大哥要選妃了?」

  朱謹治年前行了冠禮,翻過年來正正二十歲,這個年紀還沒媳婦,再拖下去真的不好看了,年前官員們止於冠禮就消停下來,是因為正好卡在了過年的時候,這時候哪怕是厚道點的債主都不會去討債,官員們也為此暫時忍耐了,讓皇帝過了一個好年。但可以想見的是,隨著各衙門開印,官員們在短暫的觀望之後,一旦發現皇帝還沒有給兒子娶媳婦的意願,一定會大波湧上來。

  新樂長公主點點頭:「正是。唉,照理說,應當在京畿地區採選家世清白的平民女子,只是你也知道,大郎和人不一樣,他自己都不太立得住,若再娶個沒多少見識的小戶之女,兩口子怎麼過日子。所以皇上的意思,把大郎媳婦的標準往上提了提,起碼找個知書達理的,不至於輕易叫身邊人哄騙欺壓了去。」

  朱謹深點頭不語。

  他明白了,皇帝改變皇子妃的選取標準,一定程度上違背了先帝時立下的制度,所以沒有公開採選,而是讓新樂長公主私下出面掌一掌眼,選定了人,屆時直接下中旨指婚,免得跟群臣扯皮。

  門戶定為四品以下,是為了避免引起太大的反彈。

  「這是個巧宗兒。」

  新樂長公主說了這句話後止住,望了沐元瑜一眼,沐元瑜識趣地走開了些,假裝去看梅花。

  新樂長公主方繼續了,她接續上了一開頭的話題,有點神秘地壓低了聲音道:「二郎,你借這個機會也看一看,若有中意的,別害羞,告訴姑母,姑母替你去求皇上。從這些人家的姑娘裡選個妻子,總是比那些小門小戶的強。」

  朱謹深愣了一下後搖頭:「多謝姑母好意,侄兒對此暫時無意。」

  他並不覺得娶個妻子回來守著他這個病秧子有什麼意思。

  若是別人,新樂長公主還能再勸一勸,打趣兩句,但這個侄兒說出口的話一句是一句,不似別人軟和,其意也堅,饒是她這樣會交際的人,打趣的話也出不了口,只好笑道:「你不大出門,有些事上開竅晚也是難免。既這樣,姑母不勉強你,你隨意逛逛,樂一樂,也不白來一趟。我這裡有事,暫且走不開,另叫個人來領你過去那邊。」

  她就轉了頭,向幾步外的一名女官望了一眼,那女官會意返身進入屋內,很快帶著一個少女出來。

  少女年約十五六歲,穿一身桃紅襖裙,戴一頂赤金花冠,面龐秀麗,到新樂長公主面前福身:「叔母。」又向朱謹深行禮,頰生紅暈,與衣裙相映襯:「見過二殿下。」

  新樂長公主道:「蕪娘,我這裡忙著,你好生引著二郎到梅林那邊去。」

  少女低低應著是。

  朱謹深向新樂長公主拱了拱手:「姑母,那我去了。」

  新樂長公主笑著點點頭。

  **

  蕪娘輕巧的腳步踏在依梅林而鋪的青石小徑上,雖引著路,並不敢越到朱謹深前面去,只是不時出聲提醒方位,又試探著寒暄幾句。

  朱謹深開始還理她,過三句以後就不大出聲了,至多「嗯」一聲。

  沐元瑜聽著她的聲音總覺得有些耳熟,一邊聽一邊費神想著,想好一會終於想起來了,這不是慶壽寺裡跟過她的那個駙馬家三姑娘嗎?

  當時她帶著帷幄,她沒見到過她的相貌。

  怪不得明明後面跟著女官,新樂長公主還偏多使喚一個姑娘來給他們引路。

  此時朱謹深的回應已經一句短似一句,蕪娘一個人努力找著話題,氣氛瀰漫著淡淡的尷尬。

  這樣下去也不是個事。

  沐元瑜接過了話頭,有一句沒一句地和蕪娘聊起來。

  她是第一次來公主府,看什麼都是新鮮的,蕪娘說梅花開得好,她就勢誇一誇,問一問都有多少品種,蕪娘是公主府的常客,都答得出來,不時指點著梅林告訴她,兩個人聊得挺不錯。

  小徑到了盡頭是一座精美清幽的軒閣,上書倚芳軒三個古篆,裡面隱隱已有些談笑聲傳出來。

  到這裡蕪娘一個姑娘家就不好再近前了,女官先快走了幾步進軒裡去通傳,蕪娘則有點失落地福身告辭。

  候她走了,朱謹深揉了揉額頭。

  沐元瑜見他一副明顯煩不勝煩的樣子,好笑道:「殿下就這樣懶怠搭理她?我瞧她說話挺文雅的。」

  朱謹深略煩惱:「哪裡文雅,無趣得很。虧你能和她說那麼久,你倒和誰都聊得來。」

  蕪娘的說話在他看來不是文雅,而是拽文,拽的還是比較淺顯的那種。大約是聽說了元宵宴上的事,還要拿兩個不知哪聽來的燈謎請教他謎底。他又不是專門猜燈謎的,不懂不會自己去看書,問他幹什麼。

  沒文化不是錯,沒有還非假裝有就煩人了。

  沐元瑜道:「我不是看殿下不愛理她嗎?我不把話接過來,她只有繼續煩著殿下了。」

  朱謹深不說話了。

  他是天生性敏而慧的人,只這一句話,他已經覺出了差別。

  一般的討好親近他,蕪娘說來說去他只覺得沒意思,沐元瑜不過一句,他心裡立刻服帖下來。

  他不太需要很多的樣本,已經能得出結論,覺得他今天可能是白來了——或者說,還不如不來。

  因為沒有這個對比,他還醒覺不了自己心態上的差別對待有這麼大。

  有鑒於此,他走入倚芳軒的腳步變得意興闌珊起來。

  倚芳軒裡人不多,攏共四個少年,另加一個年紀大些的青年,聽到女官的通傳,都擁到門前來拜見。

  這幾個人朱謹深大概只認得兩個,其中一個就是宣山侯家的嫡次子武弘逸,他善解人意地把軒裡的人挨個都介紹了一遍。

  到那青年時,他微有一頓,才道:「這是建安侯的外甥,韋啟峰韋兄。」

  沐元瑜目光一凝,她先已猜著,能扶韋二姑娘下車的外男必是至親之人,如今果然。

  她隱約記得這韋家的長子是個十分紈褲的大混混,十天半個月不回家是常事,無人管得了他。如今看,他還真混的有兩分本事,能混到長公主的宴席上來了。

  新樂長公主先前說話的前一段沒有避她,她聽得清楚,這可不是一般的宴席。

  有著替朱謹治選妃的意思。

  韋啟峰帶著妹妹在這時候出現在這裡,當然不會是單純的巧合。

  說起來,韋二姑娘的父親生前是正四品,算是不那麼合四品以下的規矩,但人既然已經去世了,那當然就有可商量的餘地了。

  就韋二姑娘來說,她家世飄零,娘家作不出什麼危害朝廷的大事,而她本人養於官宦人家,資質夠得上知書達理的標準,她要搏這一條出路,還真是可以想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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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7章

  軒裡的少年們都是隨母前來,豪爵子弟坐不住,進來不多時已張羅著要投起壺來,收拾了几案交椅,空出當地一塊地方,空地當中擺上一尊鐵壺。

  案椅被調整得繞著這塊空地擺成了一圈,這一圈案椅的後面角落裡擺著一隻花腔小圓鼓,沐元瑜拿眼一掃,只見每張案幾的邊角上皆放著數支木矢,其中一張上還隨手丟著一枝紅艷梅花,一縷幽香似有若無,反比在那片梅林邊上行走時更覺沁人心脾。

  看這架勢,大約是打算先擊鼓傳花,花傳到誰手裡誰再去投壺,將兩個遊戲結合在了一起。人雖不多,倒是挺會玩兒。

  這些少年們並不知朱謹深要來,新樂長公主拿不準這個外甥的性情,不確定他到底會不會來,所以該做的準備雖做了,但並沒有提前告訴給客人們。此刻他進來,都知他體弱,投壺這種講究技巧但同時也很需要腕力的遊戲他多半是玩不來,武弘逸就張羅著要讓人把投壺的器具移走,另想個文雅的遊戲來。

  朱謹深擺了下手:「不必,你們玩你們的,我看看便可。」他說著側頭問了一下沐元瑜,「你會嗎?若會,跟他們一道玩去。」

  沐元瑜道:「略懂。」

  朱謹深聽到這兩個字,意味深長地道:「哦,又是略懂。」

  沐元瑜忍不住笑了,有些習慣很難改,她其實也不是特意謙虛,但被問這種話,總不好說個「很會」罷,萬一遇著個高手被吊打,豈不是就難看了。

  朱謹深到最上首坐下,沐元瑜挨到他旁邊跟著坐了,道:「殿下光看有什麼意思,不如一道來,花若傳到殿下手裡,殿下就給我們講個笑話。」

  二皇子殿下這樣的人物講笑話——

  少年們的目光望過來,都新奇又好笑,感覺用不著朱謹深講,單是這句話就很好笑了。

  朱謹深不置可否:「胡鬧。」

  說歸這麼說,等到各人就位,負責擊鼓的內侍背向眾人而坐,鼓點響起來梅花傳到沐元瑜手中的時候,她向朱謹深一遞,朱謹深還是悠悠接過來了,丟給了下一個人。

  少年們滿心想看他講笑話,只是不敢串通內侍作弄皇子,鼓聲便還是公平地響著,第一次停下時,花正拿在武弘逸手裡。

  他放下花,笑著拿起木矢:「我試試。」

  遊戲的賞罰規則很簡單,一次投四支矢,一支不中,罰酒一杯,兩支不中,罰酒兩杯;全中則贏,有權指定在場任一人下場博弈,博弈者不能完成指定的花樣則罰酒一杯。

  終究是在公主府邸上,少年們不敢玩得太瘋,這規則制定得算是很斯文了。

  武弘逸不用站起來,就在案幾後屏氣凝神片刻,出手連投,咚咚四聲,全中。

  「武兄厲害!」

  少年們啪啪拍掌鼓噪,一邊緊盯著他,看他要指誰博弈。

  武弘逸笑指了最靠近門邊的一個少年,道:「我要貫耳。」

  那少年很豪氣地拿起一支木矢:「看我的!」

  瞇了眼出手投去,木矢斜斜掛在了鐵壺的壺耳上,成功。

  內侍下場收拾木矢,少年們繼續下一輪。

  四五輪玩過,還沒有人被罰酒,拿到花的和被指定的博弈者都能順利過關,便有人不滿足了:「這沒意思,加碼,弄得難些才有趣,照這樣玩法,天黑也分不出個勝負來。」

  於是四支矢變成了六支,壺口攏共就那麼大,多了兩支,難度是呈倍增上去。

  規則修改後,第一輪花停在了沐元瑜手裡。

  她先前還沒有拿到過花,只被指定了一回,不過只要投一支,看不出深淺來。

  內侍往她案上添了兩支矢,她一一拿起,也不大看,甩手連投,六支全入壺中,而後在眾人的拍掌讚歎聲中指武弘逸道:「武二哥,我要連中。」

  她庶姐沐芷靜嫁的就是武弘逸的嫡親哥哥,所以她稱呼不同,但旁人不依了,笑著嚷嚷道:「世子偏心,武兄全壺都中了,連中有什麼不行?可見是親戚了,公然袒護。」

  武弘逸也笑,拱手告饒道:「行了行了,那就請世子另指定一個你們認可的花樣,只是我若中了,除殿下與世子外,你們可得共罰一杯,不許耍賴。」

  少年們到如今滴酒未沾,並不怕罰酒,都笑嘻嘻應了。

  沐元瑜笑道:「那就加點難度,貫耳連中吧。」

  武弘逸應聲拿起兩支矢來,一一投擲出去,分掛在了鐵壺的兩側壺耳上。

  這就是成了,少年們服氣地舉杯共罰一杯。

  遊戲繼續進行下去,因加了難度,再拿到花的少年有中的,也有不中的,沐元瑜留意到一件事,那就是凡中的少年,沒有指定韋啟峰博弈的。

  而不知是他運氣好還是不好,從開局至今,韋啟峰也沒有拿到過一回梅花,等於他與朱謹深一般,是做了徹底的看客。

  但朱謹深做看客,是身份高貴,無人敢拉扯他,他閒適旁觀;韋啟峰做了這個看客,卻是隱隱有些被排擠的意思,游離於這熱鬧之外,心裡如何是滋味,越旁觀,越是沉不住氣起來。

  咚。

  鼓聲頓點停下,這一回梅花終於停在了他手裡。

  他一下站起來。

  少年們有點驚異地望著他。

  靠門邊的少年嘴快,嚷道:「韋兄,站著投可不對,你年紀長,難道還要佔我們便宜不成。」

  「誰要討這個便宜了!」韋啟峰羞怒道,他不過是一直憋屈著,終於等到了翻盤的機會一時失態而已。

  他心裡拿定了主意,這些小崽子都看不起他,無非是嫌他家世低微,不如他們是正牌子公侯世家出身,如今終於能出手,必要亮一手厲害的震震他們。

  他就不理別人,把椅子調轉了個向,呈背對鐵壺,而後才坐下。

  少年們面面相覷,有人忍不住道:「韋兄,你是要盲投?」

  這一手本事,在座的還真沒有。

  韋啟峰一次把六支木矢都抓到手裡,傲然道:「不錯。」

  聽見果然如此,少年們都大感興趣起來,他左右手的兩個人還特意把椅子往旁邊讓了讓,給他留出足夠的地方來。

  其實少年們還真沒有多少瞧不起他的意思,只是他們都是京城本地人氏,差不多的豪門下一代,原都認識有來往,韋啟峰是個外來戶,又不是一個年齡段的人了,他常在外面混跡,身上氣質也不一樣,少年們出於本能對他疏遠了些,真不見得就是鄙視。

  韋啟峰安心打算讓眾人開眼,他敢背過身去,自然也是有這個能耐,一支支矢背向著投擲出去,飛躍入壺口,投了個全壺。

  他態度是狂妄些,但這一手著實漂亮,登時贏來滿屋喝彩之聲。

  韋啟峰自得地拎著椅子轉回身來,享受在眾人的讚譽之中,先前的鬱悶總算掃去了不少。

  然後他喝住了要去收拾鐵壺中箭矢的內侍,伸指向沐元瑜道:「沐世子,我要仙人背劍。」

  屋裡靜了片刻,有對於投壺不那麼精擅的少年都沒聽懂這是個什麼意思,小聲問了旁邊人,才知道就是背轉身盲投。

  這是安心以技壓人,甚而是存心為難人了。

  武弘逸皺了皺眉:「韋兄,還是換個花樣罷。」

  他自然知道韋家與沐元瑜的舊怨,別人不好出面攔阻,恐怕有小瞧沐元瑜不能的意思,他作為姻兄才好發這個話。

  韋啟峰揚著臉,慢慢說道:「武賢弟不要著急,我還沒有說完。我知道這難了些,所以只要沐世子能投中一支,便算贏了。」

  武弘逸便猶豫了,這在他看來仍然是難,一般人誰會去練盲投,但話到這個份上,他再爭下去也不好看,沒投就先輸了大半氣勢。

  沐元瑜正剝著個黃澄澄的蜜橘吃,覺得十分甜,被指名找了茬,她也不急,掰開分了一半給朱謹深,才扭回頭來笑道:「韋兄說話不盡不實吧?既如此,攔著人收拾箭矢做什麼,你的意思,應該是仙人背劍、驍箭合起來才對吧?」

  叫她這一句點破,少年們皆聳然動容了。

  這難度哪裡是降低,翻倍才對!

  韋啟峰並不否認,睨視道:「如何,沐世子不敢?」

  朱謹深不會投壺,但他書看得多,投壺在士人中一向是項風雅的活動,先朝大儒乃至有特著一本《投壺新格》的,餘者專述投壺的也不少,這些名目他都聽得懂,眉心微蹙,問沐元瑜:「你的『略懂』成嗎?」

  沐元瑜向他眨眨眼:「我試試。應當不會給殿下丟人。」

  朱謹深:「……怎麼就丟我的人,你的輸贏,你自己負責。」

  不過問他一句,又賴上他了。

  沐元瑜可有理由:「我跟殿下一道來的嘛。」

  她一邊回著話,一邊站起把自己的椅子轉向,而後從案幾上抽出一根木矢捏到手裡。

  眾人的目光都聚集到她身上。

  有純看熱鬧的,有如武弘逸這般替她緊張的,還有韋啟峰這般等看笑話的。

  這麼點年紀的少年,唇紅齒白那個嫩相,一看就是嬌慣著養大,會個全壺了不得了,盲投加驍箭,不可能會中。

  他害他家丟人丟到了朝堂上去,這份臉面,今日終於要找回來了。

  沐元瑜巴著椅背,半擰過身子對地中央那尊鐵壺凝視了片刻,記准了它的方位,而後勾著唇角轉身。

  投壺源自射禮,但又與射箭不同,投壺投得好的人不見得射得好箭,能射一手好箭的人,投起壺來卻一定不差。

  再能混的大混混,不過仍舊是個紈褲,與她為保命學來的技藝怎麼相比?

  她揚手,木矢入壺,咚鏘一陣亂響,韋啟峰先前投入的六支木矢飛濺而出,散落在地上,獨留她投入的那支正立壺中。

  激矢令還。

  一矢入,餘者皆反。

  此為驍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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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9
發表於 2017-12-22 09:04:57 |只看該作者
第78章

  打臉別人最怕遇見的是什麼?

  遇見狠角色被反打臉。

  那痛楚不但一點折扣不打,還雙倍返還。

  韋啟峰要不擺出那麼一副他就是找茬的架勢,出個簡單一點的花樣,這一巴掌扇回來,還不至於扇得他這麼顏面無光。

  哦,錯了,不只一巴掌,是連環掌才對,沐元瑜投壺成功以後,少年們的歡呼聲每一聲都似一記耳光,刮在他臉上,生疼。

  他在外面玩得凶多了,這點小賭賽對他來說如小兒過家家酒般,他肯夾在裡面,大半就是自覺自己如今不同往常了,可以尋機報復沐元瑜一把。

  沒想到失敗得這麼慘。

  韋啟峰僵在座椅上片刻,霍地站起來,粗聲說要去更衣,就遁走無影。

  他不想走,這一走全盤皆輸,可再留,也實在留不下去。

  少年們原就和他不熟,他在不在都無所謂,見他走了,沒人有興趣去攔一下,只管繼續玩鬧下去。

  韋啟峰出了門,一路沿著小徑疾走,快到宴女客的花廳時,拿眼一掃,見外面守著的有個認得的女官,上前對著她問道:「公主呢?」

  女官見他神色不善,有點猶豫地答道:「公主還在裡面待客。」

  「我要見公主,你去通傳一聲。」

  女官道:「這恐怕不太方便,公主今日待客不同往常。」

  「有什麼不方便的,」韋啟峰粗暴地打斷了她,「都定了的事,不過外面裝個樣子。你去不去通傳,你不去,我自己進去了。」

  女官心下暗暗叫苦,這可真是個混世魔王,裡面都是官家女眷們,讓他闖進去還得了。

  這樣粗俗沒有禮儀的男人,不知公主怎麼偏跟他混在了一處——

  無奈之下,她只有轉身進去屋裡了。

  過一會後出來,低聲道:「韋公子跟我到西軒去,稍後片刻,公主就來。」

  韋啟峰便跟著她,七繞八繞,走了一段進了一間軒室裡。

  這軒室臨水,四壁貼著名人字畫,案上擺著一盆水仙花,佈置得十分雅致。

  韋啟峰毫無心情欣賞,焦躁地在裡面走來走去,直到聽到門前傳來了輕巧的腳步聲,方眼睛一亮,走過去相迎。

  「快進去。」新樂長公主見到他要出來,忙把他推到室內,「今日來的人多,帶的下人也多,別被誰不留神看到了。」

  韋啟峰不以為然:「公主這裡,還有誰敢亂走不成。」

  一邊說,一邊就勢握住了新樂長公主的手。

  新樂長公主讓他寬闊暖熱的手掌一握,心頭一酥,聲氣就軟了:「你不是和那些孩子在那邊玩?這麼急吼吼地叫我過來做什麼。」

  韋啟峰將她拉到懷裡,在她鬢邊一吻,道:「公主,我和姓沐的那小子不對付,你替我想個法子,治一治他,叫我把這口氣出了。」

  青年雄壯的男子氣息包裹過來,新樂長公主整個身子都酥了,聲音懶懶地道:「還為那事?都多久之前了,依我說,過去了便罷了,總記掛著做什麼。」

  韋啟峰咬牙道:「不行,他不丟一回人,我出去就不好見人,人都笑話我,我怎麼跟人交際?公主,這是你府上,你隨便吩咐個誰,要作弄他容易得很。」

  說著又向她面龐吻去,口裡不斷說些親熱的話。

  新樂長公主不由伸手環住他,不多時衣裳就有些凌亂起來,但在韋啟峰再一次催促之後,她還是喘息著道:「韋郎,這事不成——他同二郎一道來的,二郎且對他十分另眼相看,我作弄他,一個不好,豈不連二郎的臉面一起掃了?二郎這孩子獨得很,難得肯到我這裡一回,我給他找不痛快,下回再想親近就難了。」

  韋啟峰手往下探,狠狠一揉:「那又怎麼樣?又不是去找二殿下的麻煩,做得乾淨些,別留下把柄就是了。」

  「不成……」新樂長公主軟在他懷裡,整個人已快化作一灘水,但她仍是沒有鬆口,「你沒見過二郎,他外頭不管事不理人,心裡最明白不過,我未必瞞得過他,不能冒這個風險。嗯……你快鬆手,這會不是鬧的時候,我還要去見客呢。」

  韋啟峰這種混混看著放蕩粗俗,其實很懂察言觀色,見這樣都不能如願,知道是不能哄得這位天下最尊貴的幾位婦人之一鬆口了,失望之極。以他的身份,新樂長公主不應,根本也不能硬逼到她答應。

  只得讓開了一點,轉而道:「算了,我不為難公主了,不過我妹妹的事,是公主答應了我的,必會作數罷?」

  新樂長公主閉著眼,直到平復了心頭的騷動,方睜開來道:「我答應你的事,又幾時不作數了?你那妹妹我見過了,果然端莊賢淑,秀麗可人,配得上皇子妃的位子。我會將她上報給皇上的,不過我不能只上報一個,總得再尋兩三個陪襯,最終結果如何,還需看皇上的意思。」

  「皇上都將這事交在了公主手裡,皇上的意思,不就是公主的意思了?」韋啟峰又伸出手去,摩挲著新樂長公主嬌艷的面頰,「我們兄妹的前程,就在公主的手上了,倘若如願,我韋家與公主成了親戚,以後來往,自然也便利了,不用總這麼偷偷摸摸的。」

  新樂長公主忍不住笑了:「什麼親戚,你的妹妹做了我侄兒的媳婦,你也打算給我做個大侄子不成?」

  「有何不可?公主願意,我給公主當兒子都行——」韋啟峰的聲音曖昧起來。

  新樂長公主讓他撩得心頭又火熱起來,顧慮著外面還有一花廳的客人等著,勉強又遺憾地按捺下了,拍開他的手道:「好了,別再亂來了。你跟那些孩子玩不到一處去,就別去了,在這裡坐坐,或是回梅林裡去走走,別的地方可別亂去,今兒人多,叫人撞上了說不清。」

  韋啟峰應了,道:「等散了,我送我妹妹回去,再回這裡來,公主給我留個門,別叫我被關在外面吹冷風。」

  新樂長公主滿面抑不住的笑意:「好了,知道了。」

  她叫進門外守著的女官來,把週身扯亂的衣裳重新整理了一遍,又把鬢釵都理好,重新變回高貴的長公主殿下,開門去了。

  韋啟峰獨自呆在軒室裡,過一會,抬手摀住臉,猛然乾嘔了一聲。

  這樣曲意逢迎一個四十多歲的老女人——

  她比他娘都小不了幾歲!

  粉塗得再好,也塗不出少女自內煥發而出的光潔神采。

  夜晚衣裳脫下來,那一身雪白然而鬆弛的皮肉,更加讓他滿心厭惡。

  但他要往上走,沒有別的選擇。

  大丈夫,忍人所不能忍,才能成人所不能成。

  這個女人已經這把年紀,糾纏不了他幾年。他藉著這個機會改換掉門庭,重新回到勳貴的序列裡,以後的日子,才舒心暢意。

  韋啟峰想著,手掌狠狠在自己面上抹了一把,把翻騰的嘔意壓了回去。

  **

  倚芳軒裡,鮮艷的紅梅花終於停在了朱謹深手中。

  他還沒有做出任何反應,氣氛已經掀起了一個小高潮,少年們個個偷偷樂著望向他。

  還從沒聽說二殿下說過笑話呢。

  不知他要說個什麼。

  沐元瑜也極有興趣地歪頭望他。

  眾所矚目中,朱謹深表情高冷,目光從眾人面上淡漠掃過,啟唇:「笑話。」

  ……

  眾人長久地:「……」

  總算沐元瑜瞭解他些,怔愣過來,一下反應過來,哈哈拍桌:「殿下,你真是說了個笑話啊?!」

  這種腦筋急轉彎一樣的機智換到別人身上可能會讓氣氛結冰冷場,但從朱謹深嘴裡抖出這個機靈來,不但好笑,簡直可愛。

  少年們反應過來,相繼哄堂大笑,有人叫嚷道:「殿下,才兩個字,這可不算,哪有這樣糊弄人的!」

  朱謹深本人很撐得住,並沒有笑,淡定道:「笑話不在長短,笑了就算。」

  他要這樣解釋,旁人也無話可說,笑了一陣,此時時間快至午時,是吃飯時辰了,內侍進來收拾了投壺器具,將案椅重新擺佈,少年們各自起來,活動活動腿腳,或是更衣如廁。

  沐元瑜向朱謹深道:「殿下,我有個丫頭特別喜歡梅花,長公主這裡梅花開得好,我想選一枝給她帶回去,我出去走一走,你同去嗎?」

  朱謹深聽了半日吵鬧,現在少年們都出去了,他正好靜靜,就不大想動:「你去罷,時候別太長了。」

  「好,我替殿下也選一枝。」

  沐元瑜說著,出了倚芳軒,往梅林裡去。

  梅花依品種不同,開花的時限稍微有一點差別,長公主府上的這片梅林為了盡量延長賞花的時間,有些梅樹是錯開了品種種的,正月末,有的梢頭仍在怒放,有的則已半零枝上,半凋在地上,繽紛落英,人踏其上,如行在花毯之上。

  也因如此,想找一枝半開的適宜回家插瓶的梅花不那麼容易,沐元瑜不知不覺就走得深入了些。

  梅林的另一邊是女眷的宴客地方,也可能有女眷入梅林賞花,她一時醒覺過來,要退,晚了一點,側前方已繞出了一個少女來。

  巧了,她認得。

  韋瑤。

  但也僅止於認得,她禮貌性地笑了一笑,轉身要走。

  「沐世子,請留步。」

  韋瑤卻出聲叫住了她,聲音軟柔,隱含著一點鬱悒。

  「沐世子,能聽我說兩句話嗎?」韋瑤追上來兩步,懇求道,「我只說兩句,耽誤不了世子多少時間。」

  沐元瑜有點猶豫,她不大想聽,也不覺得跟韋瑤有什麼好說的,但人已經追上來,她拔腳繼續走,跟落荒而逃似的,也很奇怪。

  韋瑤見她腳步慢下,忙轉到她面前來,道:「我在府門外就看見世子了,只是看的不真切,還以為看錯了,花廳裡聽長公主說起,才知世子真的也來了。」

  沐元瑜道:「韋二姑娘,你有什麼話,就快說罷,你我孤男寡女耽擱在這裡,叫人看見了,只怕對你的閨譽不好。」

  韋瑤面色微紅:「世子說的是。那我就直說了,世子別見怪,我知道我很冒昧,可我實在也是找不到別人問了——不知世子知不知道今日這梅花宴是為何而開?」

  她這麼問,估計自己是知道的。沐元瑜不知她何出此問,先反問道:「知道又如何,不知道又如何?」

  她心下其實有點訝異,皇帝將這件事托付給新樂長公主,為的就是不要鬧出大動靜,瞞著臣子們先把人選圈定了。按這個邏輯來說,今日來的官眷們都不會知道這花宴的真實含義才對。

  不過也難說,也許有人從客人們的來路猜出結果來也說不定。

  「不、不如何——」

  沐元瑜等了片刻,不見她的下文,不太有耐心了:「韋二姑娘,你如果話說完了,那我就走了。」

  韋瑤急了,顧不得琢磨措辭了,脫口道:「我只是想問一問,世子與皇子殿下們一道讀書,可知道大殿下是個怎樣的人嗎?」

  沐元瑜一怔——她不是發怔韋瑤為何問朱謹治,而是,她難道不知道朱謹治不與皇弟們一道讀書嗎?

  「韋二姑娘,你這可問錯了人,我並不與大殿下一處讀書,大殿下自有先生專門教授。大殿下是個怎樣的人,我無法回答你。」

  韋瑤失落又意外:「是這樣嗎?我不知道。」她呆了片刻,「——打攪世子了,我只是太惶恐了,世子看見我出現在這裡大概很意外,其實我自己都沒想到。」

  她說到這裡,苦笑了一下,「我並不敢想我有這麼大的福氣,可是……」

  她好像有許多話憋著說不出來,就沐元瑜之前的記憶,她不是這樣說話總打磕巴的人,她那個二哥才有點莽撞,不太會處事。

  這個姑娘要是為了如何在皇子妃選拔中拔得頭籌來問她朱謹深的事,沐元瑜此刻已經離開,但看她模樣,卻好似並不怎麼情願,或者說,是覺出了其中有些她不能說出口的不對之處,因而怯步不前。

  她不知走了什麼門路能出現在這個宴席上,但她本人對朱謹治顯然一無所知,因為她連朱謹治不在學堂進學這樣官面上人人都知道的事都未有聽聞。

  這不矛盾,一個深閨少女的耳目,是可以閉塞到只有四面牆的地步,她的人生步伐,也往往不由她自己掌控。她被動地被推到了這個她沒有想過的局面上,然而她本身又算聰明,知道天上不該掉這個餡餅,所以她惶恐無措。

  沐元瑜在這當中最為關注的點是,由以上可知,韋瑤一定不知道朱謹治腦有疾的事。

  假使萬一,她中了選,這對兩個人都不是件好事。

  當然皇帝從前瞞得緊,別的人家姑娘也未必知道,可那些姑娘也沒有問到她面前來,她管不到那麼多。

  韋瑤與她不過一面之緣,兩家還發生過很不愉快的交集,就這樣,韋瑤還是找上她問了,她對自己的命運,盡了最大的努力在把控。

  「韋二姑娘,我確實不能回答你的問題,」沐元瑜想著,慢慢道,「你想知道大殿下的事,何不去問令姨母呢?」

  文國公府世代在京,對朱謹治的情況一定多少知道一些。

  她這句話已經相當於提示。

  韋瑤先喃喃道:「世子不知,為著先前那些事,姨母和我家已經疏遠了——」然後她反應過來,輕輕「啊」了一聲。

  這裡面若沒有事,沐元瑜何必叫她去問別人,一個「不知道」打發她不就完了?

  姨母因大失臉面而對她家生了怨言,可終究有打不斷的血脈相連,她厚顏上門求懇,姨母未必不會心軟。

  韋瑤感激地盈盈下拜:「多謝世子。」

  「不必謝我,我也沒有說什麼。」

  沐元瑜擺擺手,轉身離開。

  韋瑤立在原地看著她的背影,心念起伏。

  回想起來,她都不知道自己怎麼在見到他的那一刻,有勇氣攔下他。這對她這樣的未嫁姑娘來說,幾乎是死皮賴臉的舉動。

  但她還是做了,他明顯在躲避她,態度也不算十分和善,但她就是沒來由覺得,他和別的人不一樣,他年紀不大,處事果決可靠,同時身上又有種奇異的寬容,她以前沒有見過這兩種品質能在一個人身上共存,剛才的對話則加深了她這種印象。

  可惜——她家世寒微,這份福氣,她更加沒有。

  韋瑤低了頭,踩著一地落花,慢慢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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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12-22 09:05:09 |只看該作者
第79章

  大皇子選妃是件意義很重大的事,但這後續沐元瑜圍觀不到了。

  自新樂長公主府回來後,她擎著一枝精挑細選折下的梅花,笑意盈盈地交給鳴琴:「喜歡不喜歡?給你放在屋裡插瓶,能香一陣子——你怎麼了?」

  沐元瑜驚訝地望著她的大丫頭眼中漸漸漫上了一層淚水:「別哭,發生什麼事了?有人欺負你了,還是我不在家時誰來找了茬?」

  她還想打趣鳴琴是不是被她送的花感動的,但沒說得出來,因為她知道身邊丫頭們的性情,外表看著嬌滴滴,內裡沒有軟弱的,會隨便哭泣的人扛不住與她共同承擔秘密的壓力,不能在她身邊留住。

  「世子,外老太爺——」鳴琴淚眼模糊地道,「去了。」

  喀嚓。

  沐元瑜手中的梅枝跌在地上,發出一聲輕響,嬌嫩的花瓣震離枝頭,零落了一地。

  沐家繁衍至今,親眷不少,各個房頭老太爺拉出來,輕鬆能湊一桌馬吊。

  但外老太爺只有一個。

  滇寧王妃的父親,她的外祖父。干崖宣撫司宣撫使,南疆土司勢力的第一人。

  她外祖父今年七十三歲,在這個時代已算得高壽,但他的身體一向很好,一年到頭連個噴嚏都不打,比滇寧王都要康健得多。

  沐元瑜茫然地想,她從前聽過一句老話,七十三,八十四,閻王不請自己去,居然是真的。

  怎麼辦。

  她在京城剛剛將未來理出個頭緒,擇定了要走的道路,心胸為此放開闊朗了不少,這一個消息如一隻巨手,頃刻間將她推回了無法選擇的命運深淵之中。

  而她不知道這回還有沒有能力再爬上來。

  她忽然覺得很累。

  「世子,世子,你心裡難過就哭出來,別這樣。」鳴琴搖晃著她,似乎也還有別人的聲音響著,但她聽不真切,只感覺快要被自己內心的黑洞吞噬。

  謀事在人,成事在天。天並不站在她這一邊。

  「世子,你說說話,別嚇我們。」

  「世子,沒事的,娘娘說了叫世子不必回去。」

  「世子,世子?」

  丫頭們接二連三焦急的呼喚聲終於把沐元瑜召回了神,她用力揉了一下額角:「不要吵,進去再說。」

  丫頭們小心翼翼眾星拱月地將她拱進了屋裡。

  窗下的炕燒得很暖和,但絲毫驅散不了她心底的寒意,鳴琴摸著她的手冷,抹了眼淚給她倒了杯熱茶來,那燙意熨在手心也仍舊像隔了一層。

  好像這世上所有的溫暖都再與她無關。

  但這都是無謂的細枝末節了,沐元瑜問鳴琴:「我外祖父怎麼去的?母妃的信呢,拿來我看。」

  鳴琴搖頭道:「沒有信。娘娘太著急了,也怕路上出意外落了人把柄,來的人帶的是口信。外老太爺是去年初添了一樁晨起暈眩的毛病,外老太爺的性子您知道,英雄了一輩子,沒把這點小病放在眼裡,說都沒與人說。拖到了七月裡我們走了那陣,症狀嚴重起來,變成了頭痛,才請了大夫來,不知中間怎麼治的,總之沒有治好也沒有治壞,說是老人病,只能好好保養,外老太爺不耐煩,嫌那大夫沒用,把他趕跑了。大舅爺孝順,又另請了好幾個大夫,說的話總都差不多,說是外老太爺年紀到了,難免如此,沒有立竿見影能管用的藥。外老太爺也無法了,只好湊合著,大舅爺倒是沒有放棄,一直還在尋找好大夫。不想就在元宵那日,外老太爺晨起出門,下台階時忽然頭痛發作,一跤摔下去,跌了一腦袋血,再沒醒過來,人就——去了。」

  鳴琴的聲音又哽咽起來,「信使一路換馬不換人,日夜兼程趕了來,現在人已經累暈了,刀三在外面照顧他。等他休息一下緩過來,世子再細問他。」

  觀棋從旁補充道:「還有一句要緊的,娘娘說,王爺一定會有信來,不管王爺怎麼說,都讓您務必不要回去。」

  沐元瑜呆了一會。

  人生過於冷酷,至親逝世,甚至都沒有給她留下傷悲的時間。

  因為一著不慎,她和母妃的性命可能也將隨之而去。

  宣撫使是世襲職位,外祖父去後,她大舅舅將會接任,大舅舅是滇寧王妃的親哥哥,但兄長在位,與親父在位,與滇寧王妃的意義不可能一樣,對滇寧王的震懾程度也不一樣。

  「我不能不回去。」沐元瑜自語,首先直面了這件不能逃避的事實。

  「為什麼不能?」觀棋急道,「世子只是外孫,又隔了這麼遠,在京裡服孝也是一樣,娘娘都是這麼說的。」

  「父王不會放過這個機會。母妃的人八百里飛馳來報,父王的人也不會慢到哪裡去。」

  「來就來了,這是京裡,王爺的人還能鬧出動靜來硬抓您回去不成——」

  「不是來向我報,是向皇上。」沐元瑜無力又疲倦地道,「外祖父是朝中大員,他去世,一定要向朝廷稟報的,父王就勢向皇上請求讓我回去弔唁,難道我還可以拒絕嗎?」

  那她成什麼人了。

  滇寧王作為一個父親的權力太大了,他若給她找理由不讓她回去,那她一個外孫就可以不回去,但他一旦主動就此向皇帝提出召她回去,那她沒有第二個選擇。

  否則她作為一個不孝之人,將何以在京中立足。這一條短處,她縱然七竅玲瓏都沒有辦法彌補。

  丫頭們都束手無策了:「這、這可怎麼辦——」

  沐元瑜也沒有辦法。

  她木木地坐了一會,好似想了很多,又好似什麼都沒想,最終終於從一團快要將她糾纏窒息的亂麻裡找出一根線頭,道:「家裡有熟麻布沒有?沒有明日天一亮去買,給我制一身喪服。」

  鳴琴輕聲應了:「是。」

  沐元瑜說完這句,又默然了一會,還是慢慢吐出了第二句,「給我收拾行裝吧。我明日就去跟皇上說,可能不過兩日,我就該趕回去了。」

  鳴琴大驚:「也不用這麼急,不如先瞞著,世子想幾日,說不準能想出個折中的法子來。」

  沐元瑜搖頭:「沒有用。外祖父去世的消息不可能瞞住,一定會上報,那我瞞這幾日可以做什麼?我知道外祖父去世,不服白盡孝,又是有什麼心思?不論父王有沒有上書,皇上會不會讓我回去,這一條一定不能瞞,否則一旦對景暴露,該把錦衣衛招來了。」

  她自入京以來,不敢說自己的所有決定作為全無錯處,但她確定所有表面的放肆飛揚皆嚴格地卡在了該在的界限之內,不能越的雷池,她從未踏過。

  比如這一件。

  八個大丫頭一直在起居上將沐元瑜照顧得妥帖周到,但遇了事,主意一直是她自己拿,聽她這樣說,都只有零零落落地應了。

  **

  次日起來,沐元瑜在午門驗過牙牌,仍舊先往學堂去。

  朝廷逢九日有大朝,她這麼早去求見皇帝也見不到,只能先到學堂,一邊等待一邊先給講官告個假。

  這一夜她幾乎沒怎麼睡,天未亮的時候就起了,到學堂也是第一個。

  兩個國子監伴讀結伴隨後到來,見到她已經坐在了前面挺意外,跟她打招呼:「世子今日這樣早。」

  沐元瑜沒什麼心情說話,簡單應了。

  她慣常不是這樣,未有過一些貴族子弟眼高過頂不理人的習氣,見如此,江懷遠表示了關心:「世子怎麼了?可是身體不舒服?若不適,不要強撐,等先生來了,我替世子告個假就是。」

  沐元瑜謝了他的好意,搖頭道:「不是,我外祖父去世了,我等著參見皇爺。」

  外祖是至親了,聽說是這樣不幸的消息,江齊二人忙都正容了,又勸慰了她兩句保重身體,不要過於哀毀。再見她沒精神說話,也很理解地閉了嘴,安靜在後面坐下。

  再過一刻,許泰嘉和幾個皇子也陸續來了,朱謹深從背影看就覺得她蔫頭耷腦的,走到她身邊時側眼一瞥,她毫無所覺,人發著呆,眼皮下還有一點浮腫。

  敲敲她的書案:「怎麼了?」

  又想家了?上回見他差不多的模樣,還是過年的時候。

  沐元瑜抬眼看他,心裡一抽一抽地痛:「殿下,我昨晚才接到的信,我外祖父去世了。」

  她痛親人的逝世,也痛對自己命運的無能無力。

  朱謹深一怔,皺了眉:「你外祖是干崖宣撫使吧?你——節哀順變,人生七十古來稀,生老病死,也是人之常情,在所難免。」

  沐元瑜默默點了頭。

  朱謹深覺得她不太對勁,怕她糊塗忘了什麼,年紀小又不太知事,提醒道:「你的孝服呢?叫人做了沒有?該穿起來了,你今日也不必來的。」

  沐元瑜應道:「我的丫頭在做了,我接到的是我母妃的信,要上稟給皇爺,怕皇爺還沒接到我父王的信,忽然見著我一身孝服,驚著了,所以沒穿,今日回去就換。」

  給外祖守孝是小功,禮儀上沒有給父母及祖父母的孝道來得嚴苛,朱謹深聽她說話還有理有節,大面上不錯,遂不再多說什麼,到她前面坐下了。

  到講讀時辰開始,沐元瑜先站起來跟講官們說了,講官們都驚訝著安慰了她幾句,接下來也不再打擾她,由她安靜地坐著。

  朱謹深指了個小內侍替她觀望著奉天殿那邊的大朝,第一節 講讀結束時,百官魚貫而出散了朝,小內侍飛奔回來告訴了她。

  沐元瑜謝了他起身,去求見皇帝。

  走出殿外沒幾步,身後一個熟悉的清冷聲音道:「等一等。」

  沐元瑜無精打采地轉頭。

  朱謹深走到她旁邊,探究地望著她:「裡面是不是有什麼別的事?」

  外祖去世,傷心是難免的,可人一下頹成了這樣,他總覺得不對。她哭一場都很正常,欲哭無淚就奇怪了。

  沐元瑜左右望望,這是一片空闊地方,左近沒有人在,她猶豫著,低聲吐露了一點:「我父王應該會讓我回去奔喪,我怕這一去,父王不會再放我來了。去年我來京裡習學,是我自己主動要求的,父王本不想叫我來,挨不住我鬧,才同意了。」

  朱謹深明白了。以滇寧王的立場來說,他當時膝下獨此一子,當寶愛無比,確實不會願意遠送到京裡來。

  「滇寧王讓你回去奔喪,你是不能拒絕的。」他先道,然後頓了片刻,「但你還想回京裡來?」

  沐元瑜悶著點點頭:「但我恐怕說了不算。」

  只要她回去,滇寧王要留下她有的是主意,畢竟她在京裡又不是有正經差事。

  朱謹深也明白這一點,頓了片刻,道:「你現在心情不好,這些事就不要多想了。你先去見皇爺,若有你父王叫你回去的信,你叫人告訴我一聲。」

  沐元瑜心下一顫,她想問,又不太敢問——朱謹深與皇帝的關係一向不好,難道他願意替她出面去向皇帝求肯什麼?這個情,又要怎麼求才能如願?

  朱謹深不是個喜好囉嗦的人,見她無話,轉身就走了。

  沐元瑜望著他的背影,說不出心裡是什麼滋味,好似在漫天洪水中望見一塊浮木,雖不知能不能攀上去,卻已陡然間生出了無窮的希望。

  她混沌至今的情緒終於清明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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