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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官不聊生

[其它小說] [溪畔茶]王女韶華(全書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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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12-22 09:05:20 |顯示全部樓層
第80章

  沐元瑜到乾清宮的時候,被攔在宮外等了一刻,因為錦衣衛指揮使先於她一步進去,正在向皇帝稟報自己手上的一攤子事。

  「……賊子口風極緊,臣等費半月之功,僅查問出他來自前朝餘孽舊部,究竟是哪一支舊部,又還有哪些同夥,那日朝中給他警示的是誰,他熬遍酷刑不吐,今日寅初時分,看守他的番子不慎睡著片刻,他把塞的口嚼硬往喉下嚥,生堵住了自己的氣管,噎死了。」

  皇帝聽得默然不語。

  汪懷忠都悚然:「這是個狠人。」

  口嚼多是木塊一類,防的是犯人咬舌自盡,以其份量大小,根本也嚥不下去,此人卻是另闢蹊徑,嚥不下去,就使其堵塞喉頭,死志之堅,令人膽寒。

  郝連英跪下道:「臣手下失察,是臣管束不嚴之過,請皇爺責罰。」

  皇帝搖了搖頭:「罷了,便沒有這一出,熬了半個月下來,活的時候也不長了。」

  雖這麼說,他到底心情不太好,知道正旦宴上試圖搞事的是這麼個狠角色,暗地裡還不知隱藏了多少他的同黨,總不是件愉快的事。

  郝連英繼續稟道:「他雖然招的不多,但臣想,應當是當年逃入南疆的那一支,若是北漠那邊的,不該與暹羅扯上關係才對。南疆那一支原是分支,勢力不茂,皇爺不必多加憂心。」

  這一點皇帝早已有所預料,並不意外,眉目間卻不見輕鬆之色,拍了拍案上的一封奏折,道:「這可好,事都趕一起去了。」

  郝連英微有不解,但皇帝不說,他也不便追問,仍舊說自己的道:「請皇爺允准臣派人往南疆去追查,臣一定給皇爺一個交代。」

  「暫且不急。」皇帝沉吟著道,「朕再想想,若真涉及那一塊地方,有人的行事比你便宜些。」

  「皇爺可是指沐王爺?恕臣直言,論行軍打仗,臣不及沐王爺,論查案追索,臣以為還是錦衣衛更勝一籌,能為皇爺效力。」

  底下人願意爭先做事,不是件壞事,皇帝面色緩和了些:「你先去罷,朕這裡還有急事,回頭再說。」

  郝連英方退了出去。

  他出殿時見到沐元瑜,因才提到他父親,不免多看了一眼,不過終究沒什麼交集,很快下階去了。

  沐元瑜更沒留意他,內侍出來傳話,她終於能進去了。

  「朕也才收到了顯道的信,倒是比刀家的都早了些。」

  進到大殿裡,沐元瑜稟報過,就聽到皇帝這一句出來,她的心不由一沉又一落。

  沉的是滇寧王的喪信報得這麼急,乃至勝過了喪主本家,顯然是在跟滇寧王妃搶時間,她外祖父刀家循正常程序上奏報信,反倒不會這麼快。

  落的是,不論如何,她第一步是走對了,這一局逼到眼前,她總算沒亂陣腳,給自己雪上加霜。

  皇帝歎息道:「朕以為刀老將精神健旺,老當益壯,能為朕再守十年邊疆,不想天有不測風雲,竟去得這樣突然。」

  沐元瑜兩行眼淚就落了下來。

  她現在的模樣實在憔悴,皇帝見此,止住了話頭,道:「罷了,你外祖這個年紀,膝下已經成群,又是這樣去的,不曾狠受病痛折磨,雖走得突然,也算得是喜喪了,你們做晚輩的,不要太難過了。」

  沐元瑜聲音沙啞地應道:「是,多謝皇爺撫慰。」

  「顯道奏報裡說,刀老將生前很疼愛你這個外孫,希望朕能准你回去送他最後一程,你意下如何呢?」

  沐元瑜拂袍跪下:「臣來求見皇爺,也為此事,求皇爺恩准。」

  皇帝點頭:「既如此,奔喪要緊,朕也不耽擱你了,你這就去罷。」

  沐元瑜磕了個頭:「臣謝皇爺隆恩。」

  她就退出去,算起來陛見的時間比等候的時間還短些,因外祖喪事當前,多的話,她都不適合說。

  她走之後,寶座上,皇帝望著面前的奏章重新開了腔。

  「沐顯道倒是個好女婿。」

  不涉及皇子的事務,汪懷忠作為司禮監掌印是可以也願意說兩句話供皇帝參考的:「老奴也納罕。出了這事,刀家的喪信沒來,沐王爺先行動起來了,可是對岳父情切。」

  他們沒有討論刀土司突然去世後,是否會對南疆形勢造成影響,因為那片地方上父死子繼,土司政權的穩固性並不下於皇權,刀土司長子正是壯年,有能力把控住父親留下的偌大權勢,只要他自己不起心亂來,他手下就亂不了。

  與此相比,倒是滇寧王的情況更值得注意。

  汪懷忠一邊說著,一邊揣測著皇帝的心意:「皇爺可是覺得,就這樣放沐世子回去有些可惜?」

  「可惜又有何用。」皇帝歎息了一聲,「刀老將去得太急,倉促之間,沒個防備,朕還能硬攔住人不許奔喪不成。」

  「沐王爺這行事也有些叫人摸不著頭腦。當初是他主動將人送了來,如今又急吼吼召了回去。照理說,沐世子一個外孫,就在京裡遙祭,旁人也挑不出什麼理來。」

  汪懷忠說著,又安慰皇帝:「皇爺不必過於操心,想來沐世子奔喪過後,應該會回來的。她到京不過三個來月,就這樣一去不返,也太兒戲了,習的什麼學呢。」

  「你說『應該』,實則就未必。世上的事,可不是應該發生,就一定會發生。」皇帝想了想,再問他:「褚有生那裡呢,可有新信過來?」

  汪懷忠躬身搖頭:「沒有。他接到的命令只是盯著滇寧王府,刀家的事不與他相干,他們夷族,本又排外,他不好往裡插手。據他上回所報,滇寧王府一切正常,除了沐王爺十分寵愛小妾生的那個庶子,恐怕沐世子都不能及。」

  「你倒小心,何必還說什麼『恐怕』?」皇帝搖了搖頭,「都說小兒子是命根子,放在沐顯道身上真是一點不錯。沐元瑜小時,據說外人都捨不得叫他見,怕他人小驚散了魂。如今小兒子一來,舊日的心頭寶就成地上草了,你聽聽他給小兒子取的那個名字,偏心也沒有那樣偏的,沐元瑜但凡有一分氣性,以後跟這個弟弟都處不來。」

  汪懷忠道:「說起來,沐世子弟弟的消息,他必是知道的,面上倒看不出什麼,天天還是一樣進學。」

  「是個沉得住氣的。」皇帝點評道,「沐顯道沒白寵他那些年,只是把兒子養得這樣,如今卻想叫他靠邊,哪有這麼容易?只怕要砸了自己的腳。」

  汪懷忠並不一味順從皇帝:「老奴覺得難說,做老子的想整治兒子,法子可多了去了,一個孝字壓下去,就足夠兒子翻不了身了。」

  「是嗎?」皇帝哼了一聲,「朕也是做爹的,怎麼就沒法整治兒子,還成天叫兒子氣得不輕?都不知是不是上輩子做了什麼錯事,這輩子才得了這麼幾個討債的。」

  汪懷忠賠笑道:「皇爺是仁慈寬宏,沐王爺哪裡比得上皇爺萬一,他那樣行事,終有一日要生出亂子來的。」

  皇帝卻搖頭:「你也不必安慰朕,朕這一攤子,沒比沐顯道好到哪裡去。都說清官難斷家務事,一點不錯,朕是天子,一般束手無策。」

  汪懷忠勸道:「從前是殿下們小,難免有些由著性子,往後一天比一天大了,自然人就穩重起來了。才過去的元宵宴上,二殿下不是才給皇爺掙了回臉?」

  「這個正是最叫朕頭痛的。」皇帝把急報合起放去了一邊,「二郎那個性子,朕可不敢信他,誰知哪天又犯起毛病來。起碼得再看兩年,這麼早就高興起來,只怕也是白高興。」

  他隨口說了兩句閒話,又想起來正事,「叫褚有生盯緊點,現在不是鬧事的時候,沐氏自家鬧一鬧還罷了,別把南疆牽扯進去了,沐顯道偏心太過,刀家也不是吃素的,不可能坐視他把那妾生子扶上了馬。他兩家一旦鬧起來,南疆那塊地方勢力太過蕪雜,再有什麼人往裡伸手裹亂就難說了——比如前朝那些餘孽,朕以為當年叫太祖殺的殺,趕的趕,早已留不下幾個,不想竟還有死灰復燃的。這幾年風調雨順,戶部報上來的數字剛剛好看點,刀兵一起,再要調兵鎮壓,又全扔進去了,鬧來鬧去,敗的都是朕的家當。」

  汪懷忠應著:「皇爺深謀遠慮,說的極是。依老奴的一點見識,沐世子在京正是最好的安排。待刀土司的喪儀過後,還該想個法子將沐世子召回京來。」

  皇帝頜首:「去內閣值房請沈卿來。」

  正經國事,還該找大臣商議。

  內閣值房就在午門之內,離此很近,但沈首輔還沒來,朱謹深先來了。

  內侍進來報:「二殿下求見。」

  皇帝轉頭往角落裡的金鐘看了一眼:「這個時辰,二郎下學了?叫他進來罷。」

  朱謹深進來行了禮,道:「皇爺,兒臣聽說刀土司去世了。」

  皇帝「嗯」了一聲:「你要說什麼?」

  朱謹深道:「刀土司多年來與沐王爺,雲南都指揮使互為守望,平衡鎮守南疆局勢,與朝廷有大功,如今驟然離世,兒臣以為,此時若派使臣前去弔唁,一可彰皇爺仁德,二可安繼任土司之心,三來,也可藉機一觀刀家是否穩固忠心,能繼續為皇爺守鎮地方。」

  皇帝壓下心頭的訝異,玩味地望著他:「你在向朕諫言?」

  這種正經事,可不像這個兒子會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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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12-22 09:05:32 |顯示全部樓層
第81章

  朱謹深這樣說話,其實自己也有點彆扭,但他一見皇帝那副古怪眼神,他立刻坦然了——這種微妙情緒很難為外人道也,大概是「看你也不習慣,那就對了」。

  「是。」

  他未入朝領差,但他是皇子,天然有向皇父進諫的權利,只是聽不聽就在皇帝了。而是否會因此引起皇帝的厭怒,也皆由他自己承擔。

  這兒子還是不行。

  聽這話語硬邦邦的,連句「兒臣不敢」的客套話也不肯說。

  皇帝有點噎住,順了順氣:「——好,你說的有幾分道理。不過,朕要聽實話,這是沐元瑜同你說了什麼,還是你自己的突發奇想?」

  朱謹深道:「他急著回去奔喪,哪裡有時間同兒臣多話。不過兒臣看他可憐,也確有一點私心。」

  皇帝道:「嗯?」

  「他從前說過,沐王爺極心愛一個側室,他在家中日子並不如面上的好過。這回刀土司去了,恐怕他又少了些襄助。若能派個使臣與他同去,總是與他的臉面,屆時同去同歸,免得倒叫一個奶娃娃壓了一頭。」

  皇帝聽得心裡十分不是滋味——瞧瞧這份體貼心思,從前門都懶怠出,如今好了,手伸那麼長,都管到人云南家裡去了。

  臉色微沉道:「朕看你是課業太少了,有閒工夫管這麼寬,人家父子兄弟間的事,跟你有多大關係?」

  朱謹深道:「我並沒想管,不過是兩得其便之事,皇爺何樂不為呢。」

  「兩得其便?」皇帝聽到這一句,不動聲色地道,「恐怕不見得吧?你又知道沐元瑜還想回來了?他父王偏心,依朕看,他留在雲南還穩妥些。」

  朱謹深默然片刻。他如何不知這個道理。

  沐元瑜回來與否,各有利弊,他回來可以親近皇家,穩固世子地位,但要喪失與部將接觸的機會,如孤島懸於海外;他不回來,則滇寧王將如一座搬不開的山般壓在他頭上,但不論滇寧王如何偏心,給小兒子起的名字多麼引人遐思,那終究是個還在吃奶的娃娃,至少十年之內,什麼也做不了。

  而滇寧王不可能按住沐元瑜十年不與部將結交,他想,滇寧王妃與刀家也不可能容忍。

  這兩種選擇持續到最後,其實搏的就是沐元瑜是要靠皇家扶持接位,還是憑自己的能力迫滇寧王不得不傳位於他。

  ——當然他已是朝廷敕封的世子,不過昭告過天下的太子廢掉的前鑒又不是沒有,何況一個世子。

  從沐元瑜本人的長遠利益看,他應該選第二種。如此才能維繫住沐氏不可取代的超然地位。

  靠上位者扶持才能得來的利益,終究要付出相應的代價。

  朱謹深沒接觸過實際政務,但這種程度的心術權謀,他閒來無事看的那麼多書中已足夠告訴他答案,所以他淡淡反問:「對他穩不穩妥不重要,敢問皇爺的願望,是想他留雲南還是留京呢?」

  當然是留京。

  沒有哪一位帝王喜歡治下有一片土地別人比他的掌控能力更強。

  而想剝離掉沐家對雲南影響力的前提是,南疆不能亂。

  那麼這一步就必須緩緩圖之。

  從下一任滇寧王留京入手就是個很好的開始。

  皇帝神色複雜,朱謹深這一句反問不算回答他,也等於是回答了他。

  沐顯道當初送子入京,所圖為何,到如今皇帝也不能確定知曉,但不妨礙他在當下就准了他的奏請,因為沐顯道不管有什麼心思,在皇帝看來都不過小節,他是至尊,從紛蕪的局勢裡找準他要的那一點,牽引住局勢跟著他走,才是他要做的。

  世情廣袤,就算他手握錦衣衛,許多事情也未必當下就有答案,但決策卻必須當下就做了,因為機會不等人,等你慢慢弄清楚每一個疑問再出手的時候,那一個時機不一定還在。

  朱謹深問他的這一句,與他當日的所為正是如出一轍。

  「朕問你,你倒把朕堵回來了。」皇帝乾咳了一聲,道,「行了,去罷,你還沒下學吧?好好念你的書去。」

  「是。」

  朱謹深沒有糾纏,躬身退出。

  皇帝看他退出殿外後,頭也不回地離開,忍不住向汪懷忠道:「他這是篤定朕就會聽他的了?」誰上諫言就是個兩句半,勸都不都多勸一下。

  汪懷忠笑道:「二殿下一向不多話,皇爺是知道的。」

  汪懷忠心裡,朱謹深能跑這一趟多這兩句嘴都很奇怪了,再要長篇大論,恐怕得把他這個老奴才連著皇帝都嚇著。

  皇帝不大爽快,他倒是想多探探這個兒子的底,怎奈人家不接茬。

  汪懷忠道:「皇爺,沈閣老在外面等了有一會了,可要召他進來?」

  皇帝回神點頭:「叫他進來。」

  沈首輔入殿後,皇帝和他就幾件國事商議了一下,大半個時辰不知不覺就過去了。

  要緊的幾樁都說完了,皇帝緩緩道:「沈卿,干崖宣撫使離世,二郎進言,認為當派使臣前去對刀家進行撫慰,你覺得可有必要嗎?」

  沈首輔愣了一下,忖度片刻後道:「臣以為可行,派個使臣不是多麻煩的事,卻可向彼等夷人彰示皇上的恩典,令他們感沐皇恩,以後更加忠心為皇上效力,此舉惠而不費,二殿下想得周到。」

  那接下來就是商議使臣的人選了。

  一般為顯中原教化,這種情形都是選文臣,不過這趟的主要目的是弔唁,而京城至雲南路途太過遙遠,選個不善弓馬的文臣慢悠悠過去,只怕刀土司的七七都快做完了。

  皇帝欲從武將裡選。

  不過沈首輔提出了一個人選:「翰林院裡有個新進的庶吉士,去年春獵上很出彩的,皇上記得嗎?他又年輕,吃得住辛苦,可以派他去。」

  皇帝點了頭:「可。」

  時間比較緊迫,沈首輔當即開始草擬撫慰刀家的文書。皇帝則派人去叫沈首輔推薦的那庶吉士過來,佈置他差事。

  這一通忙下來,一天不知不覺就過去了,到晚間時,皇帝方想起還有樂工那一檔子事來。

  他想了一會:「叫赫連英過來。」

  郝連英很快應召而來。

  「在南疆查前朝餘孽根底的事,還是交由顯道去做。」皇帝道。

  沐顯道再在雲南如何經營,還不至於跟前朝的那點喪家之犬勾結在一起,這一點皇帝還是信得過的。

  見郝連英面露失望之色,他跟著道,「你有別的差事,朝裡到底是誰與那個賊子有勾連,你給朕好好地往下查清楚,務必把這個人挖出來。」

  郝連英精神一振:「是!」

  皇帝跟著卻又給他潑了盆冷水:「你要祥查,細查,同時要暗查。朕並不想興起太祖時那樣的大獄,這也是保全你自身,你可明白了?」

  錦衣衛草創自太祖,那也是錦衣衛最風光的一段時間,單是牽連萬人以上的大獄就有好幾起,奠定了錦衣衛可止小兒夜啼的赫赫名聲。但善泳者死於溺,當時所任的錦衣衛指揮使也因犯了眾怒,最終被牽連下去一併砍了腦袋。

  郝連英的聲氣就低了點,但仍然恭敬地道:「是,臣明白,一定不負皇爺所望。」

  等他退了出去,皇帝方伸了個懶腰,帶點感歎地向汪懷忠道:「別人看朕高高在上,不知這位子有多麼難坐吶。待朕百年之後,也不知該交給誰,才對得起這祖宗基業,天下萬民。」

  汪懷忠賠笑道:「皇爺正值壯年,膝下又兒女成群,四位殿下各有各的好處,有什麼可憂慮的呢。天色這樣晚了,皇爺也該歇息一下了。這麼晚了皇爺還在為國事勞心,皇后和賢妃娘娘關心皇爺,都著人來問過了。」

  皇帝想了想:「去賢妃那罷。皇后那裡,大約有點彆扭,給她兩日功夫,叫她轉轉彎。」

  汪懷忠應了:「是。」

  出去吩咐人擺駕永和宮。

  他的小徒弟跟出來悄悄問他:「爺爺,皇后娘娘怎麼就彆扭了?我怎麼聽不明白。」

  汪懷忠白他一眼:「不明白?不明白是你悟性不夠,自己想去。明日我再問你,答不出來,仔細你的屁股。」

  小徒弟苦巴著臉:「明日我只怕也想不出來,我哪裡比得爺爺的萬一呢,皇爺說什麼,爺爺都能心領神會,我要有這份本事,我就成爺爺了。」

  「嘿,你這小狗崽子,你還蠢出篇道理來了!」汪懷忠照他腦袋就拍了一記,但小徒弟這一記馬屁拍得到位,他心裡舒暢,就還是乘著皇帝沒出殿,匆匆低聲告訴了他,「二殿下來諫了言,皇爺還採納了,這不是瞞人的事,皇后現在一定知道了,心裡能舒服?指不定要繞著彎子問皇爺些話,皇爺累了一天,哪有興趣再跟她打這個啞謎。賢妃就省事多了,沒這個位分,也不敢明著討這個嫌——這都要人告訴你,蠢貨!」

  小徒弟恍然大悟地「哦」了一聲。

  **

  沈皇后豈止是彆扭,她是快被刺激翻了。

  這一步一步的,眼看著就上去了!

  就不該與他一點機會!

  「看這人情做的,又得了皇上的意,又在沐家小子那裡賣了好,好一個兩面光!」沈皇后說著話,冷笑不已。

  孫姑姑也有點可惜:「我們想慢了一步,早知叫我們四殿下去說了,才是一個頭彩。」

  朱瑾洵才十二歲,若能進這個言,意義又不一樣,一個早慧的名聲妥妥地博到手裡了,再造造勢,順風就起了。

  這樣的機會,可不是那麼好找,一般外官死了是沒得這個皇帝親派使臣前往的榮耀的。

  刀土司的宣撫使本身品級不算很高,但他特殊的夷人統領身份很不一般,才能得此殊榮,並令輔臣也都贊同。

  沈皇后打聽到信起就滿心不自在,好容易挨到晚上,把那份情緒都壓住了,打算著等皇帝來了好好婉轉相問。

  皇帝不甚好女色,沒什麼特別心愛的嬪妃,她作為六宮之主,主動派人去乾清宮問了,就是個暗示的意思,皇帝一向都算給面子,多半會來。

  不想她左等右等,這一日皇帝卻遲遲不來,精心準備的膳食都冷透了,再打聽時,聽到的信是皇帝總算忙完了國事,卻是往永和宮去了。

  沈皇后:「……」

  賢妃這個狐媚子!

  就沒一件順心的事!

  沈皇后自恃身份,一般不拿器具出氣,這一晚卻氣得摔了一整套官窯茶具。

  **

  沈皇后的心思再如何,都只是她自己的心思。

  沐元瑜是什麼也管不了了,二月初一,她攜使臣並護衛,清早出發,一路以最快的速度,馳往雲南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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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12-22 09:05:45 |顯示全部樓層
第82章

  二月十八日。

  京城猶是春寒料峭,雲南已然風和日暖,春花爛漫。

  跟沐元瑜一道趕來的使臣阮雲平是北直隸下大名府人,今年不過二十有五,正宗青年才俊一枚。他雖對弓馬還算在行,打個獵什麼的沒有壓力,但平生沒有出過這麼遠的門,一下奔馳近萬里,且幾乎是以驛傳的速度,等終於進入雲南府的時候,原來好生生一個端正俊朗的翰林公,疲累頹唐得堪與歪在路邊曬太陽的叫花子有一比。

  透支至此,他沒有叫過一聲苦。

  不是他作為一個文官性格有多麼堅毅,而是隨行的除了護衛之外,還有沐元瑜的兩個丫頭,觀棋和臨畫。

  臨出發前,阮雲平一見隊伍裡還摻了兩個丫頭心裡直泛嘀咕,心道這沐世子不愧是能和李國舅起名的土霸王,奔喪這麼緊急還不忘帶丫頭,真是不嫌拖後腿。

  結果一路疾奔下來,兩個丫頭英姿颯爽,不但自己一點紕漏沒出,還有餘力把沐元瑜照管得妥妥當當——就是沐元瑜自己,不過十四歲,還未完全長成,卻也如長在馬背上一般不知疲倦。

  跟這麼一撥人同行,他還有什麼臉叫苦,只有默默自己咬牙忍受著,等進入古樸的城門,又行了小半個時辰後終於見到滇寧王府那座廣闊門第時,他一激動,心情一放鬆,險些從馬上摔下來。

  旁邊的刀三撈了他一把,熟門熟路地向門房上的小廝喝道:「還不快進去稟報,世子回來了,哦,還有欽差!」

  他們一行本就是以最快的速度過來,趕不上再讓人提前來報信,小廝並不知有這一出,直瞪著眼:「——啊?世子?欽差?哦!」

  連滾帶爬地進去了。

  剩下的回了神,不管那欽差哪冒出來的,自家的世子總錯不了,都忙上來圍擁牽馬,七嘴八舌地問候。

  進了府門,護衛們散去,沐元瑜領著丫頭和阮雲平往裡走,一路不由左右打量。算來走了已有大半年,這時間不長不短,府裡基本沒有什麼變化,但可能是她心境上的差別,滿眼明明是熟悉風物,卻無端生出了些說不出的陌生。

  似是隔了一層。

  她沒有走多遠,滇寧王自正道迎面而來。

  形容倉促。

  沐元瑜說不出心裡是什麼滋味,相逢的這一刻,她忽然發現自己的陌生感是從何而來的了。

  去年之前,無論她與滇寧王生出過多少芥蒂,父女總是同住一府,便是滇寧王迴避著她,不能全然不與她相見,滇寧王偶爾也有回轉待她好的時候,情分消去五分,又增回來兩分,她無論心冷過多少回,總無法將這親情徹底剪斷,再淡薄,她還是留戀。

  然而她離開了滇寧王府,從此只有消,沒有增。

  滇寧王也在看著她。

  這個孩子離開這麼長時間,瘦了,但是也高了,人看著明顯往上抽了一小截,看來在外面長得不錯。

  將這麼個假兒子丟到皇帝眼皮子底下,他真是日日提心吊膽,有了真兒子後,這種不安感更加劇起來,萬一一個不慎,她在京裡露了餡,他苦心經營的這份基業全要化為烏有,再得十個兒子抵不過這一個假的破壞力強。

  所以他逢著機會,趕緊要把她弄回來。

  然而這孩子安心要和他作對到底。

  她回是回來了,居然是一搭一。

  滇寧王簡直不知她怎麼有本事說動皇帝的——他絕不相信只是巧合,這麼短的時間,欽差那麼容易得的嗎?也把皇帝看得太不值錢了。

  阮雲平小心地收斂著眼神,只把眼珠往左右不停轉動——這父子倆什麼情況?久別重逢,居然是相顧無言?

  他心裡小本本默記下一條:沐王爺父子關係不佳。

  跑這麼遠做這個使臣,大腿皮都磨破了兩層,不能念完篇悼文就回去罷。

  那他也太虧了。

  沐元瑜沒有無言多久,很快跪下行禮。

  當著使臣,滇寧王便有質問也不好出口,只能叫她起來:「好了,去見你母妃去。這一身塵土,也洗一洗,不用急著到前頭來。」

  頓了頓,補了一句:「你還沒見過你弟弟,他就養在榮正堂裡。」

  沐元瑜低低應了一句:「是。」

  滇寧王干站片刻自覺無味,遂安排人領阮雲平洗塵休息去。

  沐元瑜則往後院走。

  應付完了滇寧王這一茬,她的腳步一下急迫輕快起來,週身顛簸到快散架的骨頭都不覺得酸痛了,剛才的消極情緒也不見了,歸心似箭地往榮正堂跑。

  滇寧王妃人在後院,接信遲了些,但也沒按捺住在屋裡等她,直迎到了穿堂門外,見著她的瞬間淚光點點:「瑜兒!」

  滇寧王妃性情剛硬,一向少見淚滴,沐元瑜當即眼圈也紅了:「母妃,我回來了。」

  她在這裡終於找回了家的感覺,遊子還家,她搶上去要行禮,滇寧王妃拽著她的胳膊不許,張嬤嬤年紀大了,腿腳不大利落,有點喘氣地從後面攆上來,勸道:「世子別掙了,看你這一張小臉累的,都黃黃的了,快進去歇息歇息。這風口上,也不是說話的地方。」

  方解勸住。

  滇寧王妃有許多話想說,要埋怨女兒怎麼還是回來了,看她的奔波模樣,又沒捨得,緊著叫人抬水去恆星院,安排她先沐浴換衣。

  一通忙活完,沐元瑜收拾乾淨,重新回到了榮正堂裡。

  滇寧王妃那一句話終於迸出來了:「瑜兒,我讓你送了信與你,你怎麼回來了?」

  沐元瑜解釋了一下,聽得滇寧王妃冷笑連連:「這個老殺才!」

  親娘罵親爹,沐元瑜不好接茬,只當沒聽到,挨著她道:「母妃,沒事,皇上派了欽差與我同來,我祭拜過外祖父後,就與他一同回去,父王當著欽差的面,總不能硬把我扣著。對了,外祖父那邊怎麼樣?等阮翰林修整一下,我就跟他過去可以嗎?」

  滇寧王妃知道有欽差來的事,口氣方緩了些:「你外祖已經進了神山,今日天色晚了,山裡路不好走,等明日罷,我帶著你們去。」

  刀家一族的葬儀與漢族不一樣,如刀土司這樣的頭人,去世後不入土,而是送入深山裡火葬,所謂「神山」就是類似於他們一族的聖地,歷代土司最終都歸於山中。

  沐元瑜點點頭,她其實很累了,眼皮都不大睜得開,堅持著咕噥道:「母妃,你不要難過,你還有我呢。」

  滇寧王妃道:「我知道。」她的聲音放得柔軟,「瑜兒,你困了?再撐一會,我叫廚房做了你愛吃的菜,你吃兩口填一填肚子再睡。」

  又引著她說話,「你怎麼這麼有本事,哄了個欽差來?」

  沐元瑜歪在她肩上,半瞇著眼笑了:「不是我有本事,是二殿下幫的我,我和他說我還想回京裡去,可是父王可能不會叫我去了,他就去找了他爹,我也不知他怎麼就把欽差哄給我了。」

  「是皇帝的二兒子?你跟他處得好?」

  沐元瑜「嗯」了一聲:「二殿下面上看著冷一點,其實人很好,又非常聰明,就是身體差了點,可惜了。」

  滇寧王妃微笑道:「你看誰都好,不過,倒是不大聽你誇人聰明。」

  「他是真的厲害,看了非常多的書,還下得一手好棋。」沐元瑜隨口扯著,「我跟他下過一回,再不敢下第二回 了,丟人得很。」

  她口裡說著「丟人」,但語氣輕鬆,顯然並沒有覺得被拂了面子的意思,滇寧王妃心裡閃過一絲異樣——她跟滇寧王現在鬧得不可開交,但當年可是自由戀愛,有些微妙不可說的情緒,她懂。

  恰此時張嬤嬤進來,小聲笑道:「世子有了喜事,怎麼都瞞著,還是我跟觀棋那丫頭說了幾句才知道。」

  沐元瑜一怔,略略坐直了身,失笑道:「這算什麼喜事,人人都有的嘛。」

  滇寧王妃也明白過來了,她細細打量著沐元瑜,原只覺得她瘦了些,令她心疼,此時再看,卻從她輪廓柔和的側臉線條看出了分明的少女秀色。

  她心中陡然多出了一層不安,揮手令張嬤嬤出去,壓低了聲音問道:「瑜兒,你說那個二殿下,為什麼待你很好?」

  「因為我們投脾氣吧。他人太聰明,難免傲氣,加上他家裡也複雜得很,母妃知道的,四兄弟四個娘,這樣的人家裡過活都不容易,就把他性子磨得更孤冷了。他沒兩個親近的人,難得看我不煩,我們就常在一處。」

  沐元瑜想起來朱謹深有時候的言行又覺得他挺好玩的,忍不住笑,「他腦子比別人都好使,但為人處事上沒個合適的人教著,由著自己長,不喜歡的人他真的是一下都不肯搭理的,對了他脾氣的人,那就怎麼都好,有點任性,他皇帝爹有時候都叫他弄得頭痛。」

  滇寧王妃聽得更不安了,沐元瑜覺得自己是客觀評價,但聽到滇寧王妃耳朵裡,可不是這麼回事,她的口氣可不是嫌人家皇子任性難伺候的意思,分明覺得他很有意思,以至於她說起來都停不住。

  一個聰明又有趣的人——

  她作為母親的警鐘瞬間敲響了。

  滇寧王妃心下覺得不對,又探問了幾句,沐元瑜睏倦著,沒覺出來異樣,她離家剛回,做娘的問一問她在外面過得怎麼樣,結交了什麼人,有沒有遇著什麼難處是難免,她盡量都回答了。她在京中來往最多的就是朱謹深,既要說,那就繞不過他。

  滇寧王妃仔細聽著,總算漸漸略放了一點心下來——好歹聽上去,那個二皇子不像堪破了女兒的秘密,要打什麼歪主意的樣子。

  那問題就只在女兒自己身上了。

  「……母妃知道我打小有多用功,就是學不成他那樣,唉,都說勤能補拙,我看補得很有限,天賦這回事,真是強求不來。」

  沐元瑜有點感歎地說著,她是真的羨慕,朱謹深的身體條件擺在那裡,他看的書多,也無非是看,他的身體其實支撐不住他下功夫苦讀,但他仍是博學強記到如信手拈來,這份自如,只能歸功於天分了。

  滇寧王妃注視著她,小心地隱藏著眼中的憂慮,這個小女兒從來自律自強,功課都勝旁人,她本身也是有傲氣在的,從沒有這麼全方位地推崇過一個人。

  她現在正是含苞待放的好年華。

  她知道自己——可能不太對勁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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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12-22 09:05:57 |顯示全部樓層
第83章

  沐元瑜是累得想不了那麼多了,她在滇寧王妃面前向來放鬆,想什麼說什麼,說完一通後廚房趕製的膳食呈上來,山珍水鮮爽嫩可口,又是好一陣沒吃到的家鄉風味,她胃口很好地吃了不少,然後在丫頭的服侍下蒙頭就去睡了。

  滇寧王妃見她這樣能吃能睡,心下鬆了口氣,大概是她想多了,她的瑜兒當男孩養大,應當並不太懂這些關竅。又覺安慰,女兒身上背了這麼重的擔子,還這樣挺住不倒,吃睡無憂,那不管外面有多少潑風大雨,都沒什麼可畏懼的。

  沐元瑜這一覺直睡到次日清早,穿戴整齊了往榮正堂去,還未進房門時,聽到一點嬰兒的咿咿嗚嗚。

  聲音嫩嫩的。

  她腳步頓一頓,方重新往裡去。

  西次間的羅漢床上,放著一個青羅襁褓,沐元瑜走近了,只見襁褓裡裹著個肉糰子,胖手胖腳,眼睛原是要睜不睜,察覺到有個不熟悉的人過來,兩顆葡萄一樣的黑眼珠轉了過來,跟著她動。

  須臾,嘴巴裡吐出一個口水泡泡。

  「世子,這是您的弟弟,乳名叫珍哥兒。」

  出聲說話的是站在旁邊看顧的奶娘,沐元瑜認得她,原也是滇寧王妃身邊的丫頭,叫秋楓,與外院一個小管事成了親,不怎麼進來服侍了,現在應該是趕巧合適,她也才生了孩子,便重新來領了差事。

  沐元瑜俯視了那肉糰子片刻:「嗯。」

  秋楓小心地問道:「世子,您要抱一抱嗎?珍哥兒很乖,不大哭鬧的。」

  「不了。」

  沐元瑜拒絕了。她當然不至於遷怒到這麼個肉糰子身上,但她現今的處境又確與他有分不開的關係,這讓她心裡總有點怪怪的,無非以普通平常的心態看待這個肉糰子。

  她也不大想再看他,就站遠了點。

  肉糰子珍哥兒大概是覺得她是個新鮮的人,沒有見過,咿呀著把胖手從襁褓裡掙脫出來,向她揮舞了兩下。

  見她沒有回應,小嘴往下撇了撇,要哭不哭的樣子。

  沐元瑜餘光瞄見,怕他真哭出來,向秋楓道:「你哄哄他。」

  秋楓答應著,把珍哥兒抱了起來,柔聲細氣地哄著。

  滇寧王妃一身素服從臥房出來,道:「行了,抱回去吧,好生伺候著。我今日不在家,有什麼事,去和王爺那邊說。」

  又向沐元瑜道,「我想著總跟你有點關係,所以抱過來讓你見一見,見過了就罷,你不用多想。」

  沐元瑜道:「我知道,母妃不用擔心我。」

  滇寧王妃點頭又道:「昨晚上你父王過來了,要見你,我說你睡了,攔著沒讓,現在你去前面書房請個安罷,別怕他,一刻若還不回,我就找你去。」

  母妃總是護在她前面。沐元瑜笑道:「好。」

  她轉了身出去。

  滇寧王正在等她。

  說實話,滇寧王是很想顯得慈父一點的,沐元瑜從來沒離開過王府這麼長時間,他提著心固然更多的是戒懼,裡面也未嘗沒有兩分掛念,但真等見了面,他說不上來哪裡不對,孩子還是那個孩子,看上去禮數也沒有什麼缺失處,還比先更恭謹了,但他就是覺得渾身不得勁。

  他想說兩句親近的話,說不出來。

  想發個火責怪她為什麼把欽差招來,也發不出來。

  最終他只能口氣平平地道:「瑜兒,你越大,是越有自己的主意了。我這個做父王的,再也管不了你了。」

  沐元瑜低了頭:「父王言重了。」

  滇寧王一口氣更憋著了——他的感覺裡,沐元瑜應當回他「父王有珍哥兒這個心肝寶貝了,自然不大有空管別人了」之類的話,他從前覺得這樣的話帶刺,如今才發現沒有刺了,他也並沒有覺得舒服。

  他忍不住心裡的不快,冷笑了一下:「我言重?是你太敢幹了!你如今是怎麼想的,真把你老子當做寇仇了?」

  「父王言重了。」沐元瑜抬了點頭,重複了一遍,「孩兒沒有這個意思。皇上派下的阮翰林,孩兒總不能拒絕罷。」

  「你不必跟我打這個馬虎眼。」滇寧王冷冷地看著她,「平白無故的,沒個人提著,皇上就算能想起這事,也不會動作這麼快。我聽說,你和二皇子走得特別近,到了滿京城都知道你們好的地步,這回你是不是走了他的門路?」

  沐元瑜不是會抵賴到底的性子,索性也就點頭:「二殿下看孩兒可憐,幫了一把。」

  「你可憐——」滇寧王倏然變色,「他知道了什麼?!」

  「父王不必憂心,孩兒知道輕重,並沒對任何人洩過口風。」沐元瑜平靜道,「二殿下只是知道一點孩兒在家不大討父王的喜歡而已。」

  朱謹深現階段看她再順眼,再肯幫她,他畢竟本身是一位皇子,翻手為雲的上位者,皇家正統之承繼,她從未天真到想將自己的秘密對他和盤托出,以求取他的幫助。

  這太幼稚了。

  將自己推入萬劫不復的境地可能性更大。

  滇寧王臉色才緩了緩,但仍舊質問她道:「那你跟皇子走那麼近做什麼?沐氏不需要行扶持皇子這樣的險招。你如此行事,將來登位的不是二皇子,你要置王府於何地?」

  沐元瑜心道,沐氏不需要,可是她需要。

  她覺得滇寧王有點可笑,居然現在還看不穿這一點。

  他都把小兒子取出這個名字來了,還想著她將王府的利益看得高於一切,拿王府來質問她。

  「我與二殿下走得近些又如何呢?父王不表態就是了。」她嘴上隨口道,「若登位的不是二殿下,父王以此為由廢了我,另立珍哥兒為世子,不是現成的一個向新帝投誠的好法子?新帝不會反對,又正中了父王的意,省得父王另外想法子折騰我。」

  滇寧王不由一怔。

  這是很天馬行空的一條新思路,但它竟很有實施的可能性。

  雖然與他的原定計劃不符,但計劃從來不如變化,能在不斷發展的局勢當中多添一條備選方案,並不是件壞事,也許到時候就用上了。

  「倘若登位的是二殿下,就更好了。父王以為滇寧王府能永世相傳嗎?這畢竟是朱家的天下,不是我沐家的。」沐元瑜道,「能提前得到新帝的好感,有什麼不好。」

  ——確實沒有。

  滇寧王發現自己無話可說了。

  除了第不知多少次遺憾這為什麼不是個兒子。

  他憋著的怒氣都化成了頭痛,他當年拿女兒當兒子養,絕沒有想到會養出今天這個結果。

  「你——看過珍哥兒了沒有?」

  沐元瑜點頭:「看過了,母妃讓抱來給我看了看,養得挺好的。」

  「你心裡不要有芥蒂,」滇寧王向她道,「你也看到了,珍哥兒從出生就養在你母妃那裡,將來只會親近你母妃,同你母妃親生的孩兒是一樣的。」

  沐元瑜道:「是。」

  心裡補充——個鬼。

  滇寧王這樣的男人,已然是很深謀遠算能動心眼的了,卻也逃不脫男人的通病,總以為他一視同仁膝下所有的孩子,正妻也該如此,就不想想,這些孩子確實都跟他血脈相連,可跟她母妃又不是。

  這樣丈夫跟別的女人生下來的孩子,還不如從外面抱養的都沒血緣的呢,就算不如親生的貼心,好歹也不戳心。

  該說的幾句話都說完了,滇寧王想想也找不出什麼事來了,揮手道:「行了,你去祭拜你外祖吧。」

  沐元瑜更不多話,利落退了出去。

  滇寧王負手站在門前,看著她的背影漸漸消失在青石主道上,開口:「許三。」

  一個衣著樸實,面目平常如莊稼漢子的男子從隔壁過來,打著灰撲撲的行纏,腳步悄無聲息,躬身抱拳:「王爺。」

  「人準備好了嗎?」

  「回王爺,準備好了,聽王爺號令。」

  滇寧王面色森冷,低聲道:「去圍神山下,待世子一行祭拜下山後,就動手。記著,本王只要令世子受些傷,不要傷到她和王妃的性命,這個分寸,你務必拿捏好——至於其它的,可以不必顧忌。」

  許三微有遲疑:「——那阮欽差呢?」

  「能不傷,就不要傷到他。」滇寧王道,「如若不能,那就算他命不好了。」

  他錯養了的這個女兒,是太聰敏也太有機變了,令他甚而有點恐懼。

  她自己的主意太大,再放任她在京裡,不知將會做出什麼事來。

  這次回來了就不能再讓她走,只有將她留在身邊,他才能安心。

  這個女兒還是天真了些,以為一個翰林官就能令他投鼠忌器。

  到底是個姑娘,心再大,還是慈軟,不知道「天高皇帝遠」到底是個什麼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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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4章

  神山一整座山都屬於刀家。

  二月裡,草木生發,越往深處走,參天綠樹漸多起來,樹梢上清脆的各色鳥鳴遠遠近近地迴盪著,奏出一曲青山曲。

  車馬行不進去,眾人都換坐了滑竿。

  阮雲平沒坐過這個,開始上去時很是新鮮,山裡空氣也好,一路綠樹繁花,他恍惚間覺得自己不像來做使臣,倒似踏青了。

  「王妃娘娘,沐世子,這座神山真是聖地,十分令人想望。」他忍不住轉頭說話。

  他揣著聖旨,見官大一級,所以行在第一個。

  滇寧王妃道:「阮翰林若喜歡,可以多留兩日。只是需由我娘家的人引著,這山裡規矩多,若獨自亂逛,易生危險。」

  沐元瑜則在後面沒有說話。

  阮雲平不過是感歎一句,他有皇命在身,奉旨弔唁,豈敢真搞的似遊樂一般,就道:「不敢叨擾刀土司的清淨,微臣只是有感而發。」

  他轉回頭去,繼續一顛一顛地前行了。

  滇寧王妃卻覺有些不對,她不是個心思細膩的人,對別人留意不到這份上,對著自己的孩子卻是感知十分敏銳,她覺得以沐元瑜向來的為人周到,被阮雲平點著名了,不該一語不發才對。

  她向跟在旁邊的一個大丫頭低聲吩咐了一句,大丫頭就放慢了腳步,等到了後面沐元瑜的滑竿旁,低聲問道:「世子,娘娘問您,可是還沒歇過來,有哪裡不適?」

  沐元瑜搖搖頭:「你回母妃,無事。」

  大丫頭加快了步子到前面告訴了滇寧王妃,滇寧王妃仍是不放心地看了看,沐元瑜回了她一個笑容,她方有點遲疑地轉回頭去了。

  後面的沐元瑜扶著身側的竹竿,心下其實不安。

  她忍不住在心裡把自己跟滇寧王的對話又過了一遍。

  當時不覺得有什麼,如今回想,卻是越想越覺得滇寧王的反應有些過於平靜。

  她這趟拐個欽差回來,其性質是比不上那回假造上書嚴重,但就她的作為來說,是呈遞進式的,看在滇寧王的眼裡應該是變本加厲,亮明招牌跟他作對到底才對。

  她不覺得滇寧王有這個肚量就這麼接受了她的挑釁。

  沐元瑜轉著頭,把自己這列長長的隊伍打量了一遍,目光最終定在最前面的阮雲平身上。

  然後她才略微找回了一點安全感。

  她很想留下來多陪伴母妃一段時間,但她無法忽視內心的警訊,不管這警訊到底是不是她草木皆兵,沐元瑜都決定祭拜過後,還是盡快返回京城去。

  她想保全滇寧王妃,首先必須保全住自己,有短暫的分離,才有長久的相聚。

  漸行漸深,前方忽隱約傳來些人聲。

  有人聲不奇怪,山裡本住著有人家,奇的是這人聲雖隔有好一段距離,但聽得出極熙攘,竟好似有一個市集。

  鳥鳴山更幽的深山裡忽然出現這動靜,又瞧不見有什麼山寨的蹤形,這就有點滲人了。

  阮雲平心裡發毛,轉頭要問,卻見身後的隊伍停了,滇寧王妃和沐元瑜都正從滑竿上下來。

  沐元瑜見他望過來,知道他費解,不等他問,主動解釋了一句:「是我外祖父的送葬隊伍。」

  阮雲平恍然大悟中又仍夾雜了幾分糊塗地「哦」了一聲,也自覺地忙跟著下了滑竿。

  全部人等步行了一段山路,阮雲平終於明白為何會那麼熱鬧了——前方竟真的好像出現了一個市集,只見摩肩接踵的人群中,兩旁都是挑著貨擔的貨郎,服色是鮮明的百夷風格,中間則是一列拉著長繩的隊伍,長繩有許多根,都繫在正中的一輛架子車上,高高的車上放著一口長方棺木,四周環繞著白布靈幡。

  拉車的人稱得上浩蕩,有青壯,有老幼,還有僧侶,雖說車行山中不易,但這麼多人拉一輛車,照理應該不那麼費力才對。

  就阮雲平所見,這輛車的速度卻是跟蝸牛差不了多少。

  等走到近前一點,他仔細一觀察,直接無語了。

  因為拉車的人居然並不是一心向前的,有的人往前,有的人往左右,還有的人往後,使力方向隨心所欲。

  這車要能走得快就見鬼了。

  他不好打攪已經走到前面去的滇寧王妃和沐元瑜,悄悄問了個隨行的護衛:「——怎麼是這樣拉法?這哪天才能到?」

  他先就奇怪昨日滇寧王見了他,明明告訴他刀土司已經進了神山,只等舉行葬儀了,怎麼今日還能在半路上遇見刀土司的送葬隊伍——原來是這麼個送法,這送上個三五日都不稀奇。

  護衛低聲告訴他:「我們族尊貴的大人去世就是這樣的。前面就是龍林了,沒有多久時間,大概半日就到了。」

  聽說是夷人風俗如此,阮雲平識趣地閉了嘴。

  護衛的預估很準確,不長的一段山路,當真又行了小半日,午後時分,阮雲平肚子餓得咕咕叫,此時才知為什麼兩邊跟了貨郎,有的貨郎賣的干餅之類,有的則直接停下來當地埋鍋造飯起來。

  拉車的人輪換著跑去買東西吃。

  阮雲平倒是沒吃貨郎賣的食物,下一任刀土司、沐元瑜的大舅舅原在龍林裡佈置喪儀,接到欽差將來的消息,走出來將他迎到了附近的寨子裡,命人上了寨裡的茶飯。

  刀大舅身長八尺半,是個極威武雄壯的大漢,額上勒著白布條,手掌伸出來好比一個蒲扇,拍到沐元瑜肩上時,把她拍得如被狂風掃過的葉子般直晃:「好外甥,難為你趕回來,這一路上辛苦了吧?」

  沐元瑜晃悠著道:「見過大舅舅,我不辛苦,應該的——」

  滇寧王妃看著心疼,忙把她拉扯到了自己身邊。向刀大舅道:「大哥,你忙你的去罷,欽差這裡我們陪著,也不為失禮。」

  刀大舅是喪主,確實沒工夫一直陪著他們,就點了頭,匆匆走開去接刀土司的靈柩了。

  他們這裡簡單用了些茶飯,填了填肚子,在沐元瑜一個刀家表哥的引領下往龍林走去。

  所謂龍林就是刀家歷任土司最後的歸地,這片林子的樹木從不許人砍伐,所以有許多參天巨樹,是神山中的精華之地,林中有一片空地,此時搭起了高高的檯子,刀土司就將在這裡火化歸於塵土。

  沐元瑜走進去的時候,刀土司的靈柩還未拉到,高台旁卻已先綁了一個人。

  那人滿面塵土,花白的頭髮鬍子髒得打成了結,是個年紀挺大的老人家。

  那老人不知被綁了多久,頭歪斜著,眼睛閉著,極為沒有神采,但仍可明顯看出:他還活著。

  沐元瑜看著不妙,拉了引路的刀家表哥道:「綁個人在這裡幹什麼?」

  那檯子四周都堆的樹枝幹草香料之類的易燃物,喪儀開始後是直接點燃的——沒聽說她外祖家有拿活人陪祭的傳統呀?

  刀表哥向那老人瞪一眼:「表弟,你不知道,這老頭見死不救,他擅闖神山,正趕上阿公摔了,我阿爹知道他是大夫,就饒了他一命,叫他去看一看阿公,誰知這老頭到床前,翻翻阿公的眼珠一看,就說他沒救了,阿爹叫他開藥也不肯開,說白浪費藥材——你聽聽這話可氣不可氣!硬把我阿公拖斷了氣,阿爹氣死了,說把他綁這裡,等下叫他一起下去給阿公賠罪去。」

  沐元瑜往老人打量一眼,原來是個大夫。「外祖父傷危,不可能就找了他一個大夫吧?別的大夫怎麼說呢?」

  「別的大夫很賣力的。」刀表哥忿忿地道,「使出了渾身解數搶救我阿公,所以就算沒救過來,阿爹也沒跟他們計較,放他們回去了,我們家是講道理的人家。」

  沐元瑜默了下:「——就是說,別的大夫最終的結果也是不治?那這老大夫雖然嘴是不好,醫術其實不錯?」

  一眼就斷了生死。

  刀表哥道:「誰知道,他治都沒治,不過好像名氣挺大的,阿爹知道他的身份後很開心,說原來還以為他死了,沒想到還活著,這下阿公的病有救了——哼,害我阿爹空歡喜一場。」

  滇寧王妃在旁道:「瑜兒,你年紀小,可能沒聽說過。這大夫名聲確實是極大,就是人難尋,你父王當年受傷時都找過,一直沒有找到,也以為他死了。這回他出現在神山裡採藥,被族人抓了,扭送到你舅舅面前,才知道他還活著。」

  沐元瑜瞪大了眼,不,她可能是聽過的——就在不久前還聽過!

  這時候雖然通訊極不發達,但好大夫罕有,一旦出現一個,民間口耳相傳,傳話的過程中不免會有誇大,三分本事能傳成七分,七分傳成十分,真妙手仁心的大夫,很難被埋沒,不被官方發掘,也會在民間成神。

  她嗓子有點緊澀地問道:「母妃,他是不是姓李?」

  滇寧王妃道:「是。」知道這個女兒一向心軟,恐怕她要求情,就道,「你想救他?」

  沐元瑜連忙點頭不迭。

  嘴再壞的神醫,也是神醫好嗎!燒死是暴殄天物啊!

  滇寧王妃道:「我也覺得不至於要他以命相抵,不過是你舅舅下的命令,等他過來,你跟他說兩句好話,求一求他罷。他若不同意,再想別的法子。」

  沐元瑜哪裡還等得及,這老人能一眼就判定別的大夫搶救半天的病人沒救,憑這份眼力,他的身份也假不了,她可有尋著他幫忙的地方。

  就飛跑去找刀大舅。

  刀大舅正站在最前面拉著架子車,聽到不太樂意:「外甥,你要這老頭有什麼用?他就算名氣大,心眼可壞,都不肯伸手救你外公。」

  沐元瑜不跟他辯有時候病情人力無法回天的話,就撒嬌道:「舅舅,我不管他心眼壞,你把人給了我,他要不聽我的,我有法子治他,當給外祖父出氣。」

  她自京城飛馳回來奔喪,還帶了個欽差來代表皇帝弔唁,刀大舅心裡安慰,覺得這個外甥很給外家顏面,加上這麼多天過去,當時的憤怒也消解了一些,想了想,就同意了:「好吧,那你帶走,以後可別叫我再看見他,不然,我還生氣。」

  沐元瑜忙應了:「好,我帶到京裡去,可遠了,保證舅舅以後見不著他。」

  她又跑回去跟刀表哥說了,刀表哥雖然不喜歡李神醫,但也不執著非要把他燒死,聽說刀大舅同意放人,就招呼了兩個族人上前去解繩索。

  滇寧王妃把沐元瑜往旁邊拉了拉,低聲道:「刀家這邊的事,你父王都不知道,你要把這大夫帶走,瞞好你父王,不然恐怕生變。」

  沐元瑜:「……好。」

  她明白過來,滇寧王妃也是絕,知道滇寧王找過這神醫,恐怕現在還有需要,就是把他瞞在鼓裡。

  夫妻做到這份上,也是無話可說了。

  當然,他們父女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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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5章

  神醫李百草被從檯子上解下來,刀表哥別的是不願意管了,沐元瑜安排自己的護衛來把他扶到樹底下,給他洗了頭臉,拿飯食來與他吃。

  李百草一概都不拒絕,給誰喝水,給飯吃飯,吃完了就仰靠在樹下閉眼休息。

  沐元瑜對這位神醫很為尊敬,據傳說裡他該比刀土司還大兩歲,這把年紀還不頤養天年,跑到雲南這塊的深山裡採藥,差點又送一次命,可見何等癡迷醫道,醫術一定不錯。

  把他帶回京裡去,朱謹深那紙糊的身子骨就有救了。

  朱謹深身體一旦好了,她什麼推波助瀾的事都不用干,以他那個脾氣,再叫他被壓在別的兄弟底下,受沈皇后之流的氣——呵呵。

  她這聲「呵呵」不是自己呵的,是替朱謹深呵來著。

  沐元瑜心裡算盤撥了一圈,把自己想得抖擻起來,可見天無絕人之路,否極就該泰來,她現在想到滇寧王都不那麼心寒了,滇寧王不把她弄回來,她還撿不到這個神醫呢。

  正琢磨著,只見樹底下的李百草睜開眼來,站起身拂了拂衣擺,轉身往林子外走。

  沐元瑜以為他是內急方便之類,就禮貌地沒有管他,誰知過一會後,一個刀家漢子粗魯地把人拎了回來,向沐元瑜叫道:「世子,你要的這老頭想跑!」

  這可不行。

  沐元瑜立刻過去,李百草叫人拎著後衣領,態度倒是鎮定:「既然不殺我了,我如何還走不得?」

  沐元瑜道:「我有個友人生了病,想請老先生妙手看一看。」

  「你那友人,想來身份也是不凡?」

  沐元瑜遲疑一下,點頭。

  「那不用了。」李百草掃了她一眼,「你們這樣的貴人,生了病並不聽大夫的,又何必要找大夫,既然覺得自己的想法更有道理,聽自己的就是了。」

  看來是多年行醫過程中,叫權貴們傷害得不輕。

  沐元瑜無奈,這一點上她辯不出什麼來——她舅家才要把人燒死,這關口也沒時間辯了,刀土司靈柩將至,她只能示意護衛:「把老先生扶到那邊去歇著,好生守著。」

  跟著才向李百草道,「老先生,這座山裡有許多禁忌,你一個人,最好還是不要亂走,再叫人抓著扭到我舅舅面前去,就是我也救不了你了。」

  李百草知道跑不掉,仰臉哼了一聲,倒也不多話,轉頭走了,護衛緊緊跟在身側。

  熙攘的人群拉著車極緩慢地過來了,刀土司的遺體自棺木裡由刀家兒郎們抬出,放到高台上。

  阮雲平理了衣冠,取出聖旨。

  在場人等陸續跪倒。

  「奉天承運皇帝,詔曰……」

  阮雲平聲氣肅穆洪亮,緩緩將一篇悼文念完,這悼文出自當今首輔之手,文理章法自然無可挑剔,十分真摯感人。

  不過在場能完全聽懂的,可能就沐元瑜一人。

  這一道程序走完,阮雲平向高台上深鞠後退開。

  僧侶們上前,圍著高台跌坐一圈,合掌閉目念著嗡嘛呢叭咪吽的經文。

  刀大舅原跪在最前列的第一個,表情哀傷地聽著僧侶唸經,忽有個大漢從龍林外進來,一路膝行著爬到他面前,遞給他一根布條:「大人,您看。」

  這要緊關頭被打擾,刀大舅皺了眉,接過布條,眼一掃,怒氣勃發:「哪家不要命的王八蛋們,敢在這時候給老子添堵?!」

  他這一聲斷喝音量太大,把僧侶們都喝得為之一頓。

  刀大舅也不管,鐵塔般的身子一下站起來,捏著布條大步往外走。

  滇寧王妃追上去:「大哥,出什麼事了?你別衝動,這時候你可不能離開,有什麼事,我替你料理了罷。」

  「你管不了。」刀大舅忍了下怒氣,道,「有人報信,山底下有人要乘著阿爹下葬的時候來鬧事,削我們刀家的面子,不知是不是高家那幫專會使陰招的小人王八蛋——對了,你布條你哪得來的?」

  他冷靜一點下來後才想起來這點,把布條向來報信的大漢晃了晃,問他。

  沐元瑜此時也趕了過來,就勢湊上去望了一眼,只見寫的是百夷文,大意是說發現山下有一波人形跡可疑,隱藏在某處方位佈局些什麼,不像安好心的樣子,請刀家人留意。

  字跡不很好看——沐元瑜分辨出來,此人多半是左手所書。

  大漢道:「不知道是誰,我在外面值守,忽然一支箭射在我旁邊的樹幹上,箭上就綁著這布條。我怕真有這事,驚了老土司的英靈,所以趕著來報大人了。」

  原來並未確實。

  滇寧王妃就又勸了勸刀大舅,把他勸得暫時和緩下來,同意先派兩個兒子領兵下去看看情況。

  刀大和刀二就結伴走了。

  日頭移轉,龍林裡僧侶們長長的經文念到了盡頭的時候,兩兄弟氣喘吁吁地回來了,身上的孝衣都有些亂糟糟的,看上去像戰過了一場。

  及到刀大舅問起,兩人卻都掃興地搖了搖頭:「真的有一些鬼鬼祟祟的人,但生著一副鼠膽,我們的人才搜到了衝過去,那些人就一哄而散了,都沒來得及逮一個回來審審。」

  刀大舅疑問道:「難道弄錯了,是想進山來偷採藥的採藥人?」

  神山數百年都為刀家所有,禁止外人隨意進入,因此蘊養出一山的珍寶,藥材就是其中一項,有些採藥人明知危險,也偏要偷偷進入,刀家每年都要懲罰一批。

  兩兄弟仍舊一齊搖頭,刀大發言:「肯定不是,採藥人身手也算靈活,但沒有那個雷厲風行的做派,而且那些人看著跑得亂,其實有章法的。」

  刀二補充:「不是臨時聚起來的,像訓練過戰陣的兵士,不過似乎又要更厲害一些,不然我和大哥也不會一個都抓不住。」

  刀大舅聽了,把兩兄弟輪番瞪一遍:「自家沒用,就推到別人厲害上!打都沒打就曉得長別人威風,抓個人也抓不住!」

  滇寧王妃勸道:「罷了,大郎二郎去,又不是為了打仗去的,別攪了阿爹最後一程才要緊。現在人既然已經攆跑了,就別再管了。」

  刀大舅餘怒未消,不過滇寧王妃說的也是正理,就又向兒子們一瞪:「你們兩個,分頭領了人,給老子下山巡視去,再有這樣的鼠輩,可不許放過了。」

  刀大刀二齊聲應了,轉身跑走。

  滇寧王妃欲走回自己的位置上,見沐元瑜還愣著,輕輕拉了她一把:「瑜兒?」

  「嗯?」沐元瑜回過神來,跟在了她後面走,心神仍舊十分不定。

  她覺得不對。

  這些人已經排除了普通百姓的可能,那麼藏在山下,用意就是叵測。

  山上目今只有兩方勢力。

  一方是刀家。如果真是衝著刀家來搗亂的,不該一觸即退。

  一方是她。不是衝著刀家,那就是——

  高台上燃起了熊熊的烈火,沐元瑜週身冒出了薄薄的冷汗,山風一吹,徹骨涼。

  她掐了一把手心,竭力定神從頭想,那個報信的人是誰?為什麼報這個信?他是有意報錯了信,還是確實以為針對的是刀家?

  他若是有意報錯了信,又為的什麼?

  沐家也有護衛留在外圍,為什麼不直接報給她的護衛們?

  疑問太多了,沒一條有頭緒的,滿天亂飛的問號快把沐元瑜的腦袋塞滿了。但她從這雜亂無章的形勢裡揪住了一條:她要回京城去。

  越快越好。

  只有京城才是安全的,滇寧王的手絕伸不過去也不敢伸的地方。

  高台上,先人的遺骸為烈火所噬擁,沖天的火光照亮了黃昏的天空。

  這一夜刀家本家兒郎們,進山送葬拉車的百姓、小頭人、僧侶等都不會休息,只有阮雲平一個外人不需遵守本地的禮儀,被領到寨子的吊腳樓裡睡了一宿。

  **

  次日清早。

  阮雲平爬起來,山裡的溫度比山下要低些,他出來叫晨風一吹,不由哆嗦了一下,等刀家派人來給他安排了早飯,熱乎乎的湯食吃下去,他身上才回暖了。

  他去找滇寧王妃,詢問什麼時候可以下山。

  滇寧王妃還守在龍林裡,幫著刀大舅處理一些事宜,聞言道:「大約明日罷,我這裡還有些事,再者,今日下山人多,有些亂。」

  滇寧王妃說的亂是指來送葬的那些人們,這些人的寨落歸屬刀家管轄,但不是刀家嫡系人脈,只是依風俗前來拉車,刀土司火葬過後,他們就可以回家了。此刻三倆成群地,陸續往龍林外走,拖了老長的一列隊伍,把山路都佔滿了,看上去確實亂哄哄的。

  阮雲平就應了,不敢亂走,他昨日見過刀大舅發威——親爹躺在高台上他就要出去砍人,只在龍林邊上晃悠,晃悠了一會想起沐元瑜來,他在這神山裡,也就能跟沐元瑜聊幾句天了。

  找了一會,卻沒找見,問遇到的刀家人也不知道,只好再去問滇寧王妃。

  滇寧王妃倒是知道的,道:「瑜兒有事,已經提前下山去了。你要找她,回王府再見罷。」

  阮雲平很意外,只好應了一聲。

  沐元瑜其實沒有提前多久。

  嘈雜的下山人群裡,她換了百夷族裝束,拉著李百草,前後不遠不近地各跟了一個護衛,混在其中。

  當然,護衛和李百草的服色也都換過了。沐元瑜攙扶著鬚髮花白的李百草,就像一對尋常的夷人祖孫。

  ——就是李百草不這麼認為。

  「你們這些貴人,搞什麼鬼?」

  沐元瑜笑道:「爺爺,哪裡有貴人?」跟著壓低了嗓音,「老先生,你不用多想,已經跟我走了,那就只得一直跟著了,我保你的平安。」

  李百草冷著臉,以他多年闖南走北幾度生死交關的閱歷,知道自己這回又捲進了某種不可知的危險裡,其中不知涉及了什麼要命的隱秘,問是問不出來,逃也逃不掉,只能就這麼讓脅裹著。

  他在心裡下了一個老辣的結論:貴人,沒一個好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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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12-22 09:06:36 |顯示全部樓層
第86章

  又一日後,滇寧王妃的車駕緩緩回到王府。

  算來滇寧王妃這一趟出門總共不過三日,滇寧王卻躁得心煩意亂,十分不安——他布下的人馬被刀家驚走後,不敢再靠得太近,喬裝了守在進出神山必經道路的兩三里外,整守了將近兩天兩夜,終於守到目標隊列出現,滇寧王妃和欽差都在,卻缺失了那一個最重要的人。

  帶隊的首領心覺不對,不敢怠慢,一面繼續守著,一面緊急讓人回來報信。

  滇寧王當時就心下一沉。

  哪裡出了錯。

  怎會有這個意外。

  他決心命人下手的時候沒有猶豫,但心底深處未嘗沒有一兩分掙扎,一怕萬一暗衛失了手,重傷了沐元瑜,二怕沐元瑜太靈醒,受傷後猜出來是他在幕後指使。

  但他沒想到,比這兩種更可怕的一種情形出現了:沐元瑜可能識破了他的安排,提前脫了身。

  她腳程夠快的話,這麼長時間夠她奔出幾百里,跑出南疆範疇了。他不可能再派人長途追襲,追不追得到是一回事,一旦走漏了風聲,完全無法解釋。

  倘若果真如此,他等於既在跟女兒已有裂縫的情分上又傷了一層,同時還沒有達成目的。

  簡直偷雞不成蝕把米。

  滇寧王在這種忐忑裡煎熬了將近兩個時辰,終於等到滇寧王妃回來的消息,立即提腳追去了榮正堂。

  「瑜兒呢?怎麼沒有回來?」

  滇寧王妃坐在妝台前由丫頭卸著頭面,聞言並不看他,只向銅鏡中譏諷一笑:「回來做什麼?難得王爺記掛著我娘家,讓瑜兒奔波這一趟,如今我阿爹的事已了,瑜兒自然是回京裡去了。」

  滇寧王不妙預想成真,僵了片刻,心頭又是心虛,又是全然不被放在眼裡的憤怒,張口道:「你——這是什麼意思!」

  滇寧王妃頭髮半散,冷冷轉過頭來,猛然一巴掌拍在妝台上,憤怒起身衝向他:「你有臉問我什麼意思?沐顯道,你若必要老娘跟你拼了這條命才肯罷休,今日就明說了!」

  她這一下如母獅爆發,張嬤嬤多年不見她發這樣大的火氣,嚇怔了片刻才跌撞著要上來攔,滇寧王妃一把甩開她:「把人都帶出去,離遠點!」

  張嬤嬤把旁人都攆了出去,但自己不敢出去,恐怕他夫妻倆打出個好歹來,勸又不敢再勸,急得只是張著手,唉聲歎氣。

  滇寧王抓住了滇寧王妃的手腕,有點狼狽地喝道:「你發什麼瘋,有話不能好好說。」

  「呸,你自己幹的事,自己清楚,還裝什麼樣!」滇寧王妃打從前夜聽到沐元瑜跟她的分析以後,一口氣就一直憋著,憋到如今再也忍受不了,全衝著滇寧王發洩了出來,眼睛通紅地瞪他,「沐顯道,你不用狡辯,我也不同你說那麼多——你沒想對付瑜兒,根本就沒必要繞過我把她召回來!」

  這一句是問在了滇寧王的七寸處,刀土司是滇寧王妃的親爹,她都不覺得需要女兒親身祭拜,難道他這個女婿會對岳父有什麼更濃重的深情厚誼不成?

  「我——」他到底心虛,就說不出話來。

  滇寧王妃有話說:「瑜兒有一句話叫我帶給你。」

  滇寧王聽她的口氣平緩了一點,不似先前瘋狂,以為她氣發得差不多了,心下暗鬆了口氣,但仍不敢放開她的手,道:「什麼?」

  滇寧王妃道:「瑜兒說,倘若王爺一定不想復她縣主的身份,可以。」

  她盯著滇寧王的眼睛,一字一頓地說出了下一句,「世子這個敕封,她覺得更好。」

  滇寧王腦中一嗡,脫口道:「胡鬧!」

  當年不過權宜之計,她一個姑娘家——怎會真有這樣的野心!

  「瑜兒胡鬧不胡鬧,不在她。」滇寧王妃冷道,「在王爺。」

  滇寧王自然懂這句話的意思。

  這就是在威脅他,不給沐元瑜縣主,她就要直接出手搶世子了。

  不,算不上搶,她現在本來就是。

  若是別的女兒跟他放這個話,他全然不會放在心上,恐怕還要嗤笑出聲,一個丫頭,想奪滇寧王府的正統,如同癡人說夢。

  但他現在一點笑不出來,沐元瑜站在跟他對抗的位置上,已然如同一個合格的對手。她要霸住世子之位不退,那就真的能給他製造障礙。他當然不至於怕,但他會很頭疼。

  滇寧王沉默良久,終於道:「我知道了。」

  他放下滇寧王妃的手,轉身要走。

  滇寧王妃倒叫住了他,道:「還有一事,瑜兒是跟她替二殿下找的一個大夫一起走的,王爺最好去跟阮欽差解釋一下,王爺知道瑜兒找到了大夫,十分替二殿下關切,所以趕緊催著瑜兒上京去了。」

  滇寧王:「……我還得替她圓這個謊?!」

  滇寧王妃冷笑道:「王爺不想說可以,那就隨便阮欽差猜測去罷。橫豎我是無所謂的。」

  滇寧王的心虛全化成了憋火,也沒心思問哪弄來的大夫,他終究不靠皇子立身,那病秧子殿下的貴體跟他沒多大關係,憋屈著一張臉走了。

  **

  滇寧王還是想錯了,沐元瑜留給他的那句話其實不是單純的威脅。

  她已經真的打算這樣干了。

  這個念頭她以前就隱約浮現過,但態度不算堅定,因為她不確定自己可以扮一輩子男裝而不為人看穿,隨著年紀增長,她的身體發育,會生出來各式各樣的不便。

  就她本人來說,她對權勢也並沒有多大的渴望。

  但現在她不得不生出這個野心來,因為滇寧王太靠不住,她只能靠自己。

  沐元瑜不憚於將這一點坦白給滇寧王——她知道他一定不會真的相信,她是個女兒,在滇寧王心裡,那就是不可能,他有了兒子,她就該讓位,她自己本身怎會有這樣不切實際的想頭?

  所以她敢直說出來,要挾他消停一點。

  沐元瑜喬裝離開的十日後,才放緩了腳步,走一走停一停,在一座大城裡等到了她後續追上來的護衛和丫頭們,恢復了正常的上京步伐。

  先頭一時快一時慢,她跟護衛們是習慣了,但李百草一個老神醫被拉扯著有點吃力,現在人齊了,沐元瑜真心實意地去跟他賠罪:「老先生,你有什麼要求,都只管提,我這裡有人做事了。」

  李百草道:「放我離開。」

  「……」沐元瑜面不改色地道,「除了這一點之外。」

  李百草就白了她一眼:「小小年紀,牙尖皮厚。」

  沐元瑜叫他罵了也無所謂,她對於自己的錯向來很肯承認,心情一點沒受影響地走開了,撥了兩個護衛來,專門照管他。

  這麼過了小半個月後,李百草不知是不是氣消了,一日中午他們在官道旁一條小溪邊停下來,吃點乾糧時,他主動走到了沐元瑜身邊。

  此時護衛們三三倆倆散在馬車周圍,沐元瑜蹲在小溪邊,見那溪水十分清澈,正欠起身要去洗一洗手。

  「少年人,當注意些保養,不要胡亂往冷水裡伸。」

  沐元瑜的動作一頓。

  她轉回頭來,對上了李百草若有深意的眼神。

  他不是那樣養尊處優的老人家,多年風餐露宿,令他的眼角生著深深的皺紋,眼皮耷拉下來,但掩不住其中的神光湛然。

  沐元瑜若無其事地笑了笑:「多謝老先生關心,我沒有這樣嬌慣。」

  李百草搖了搖頭,道:「你們這些人,有時將我當作了神,我真說了醫囑,又不當回事。」

  他不再管沐元瑜,背起手往護衛們相反的方向慢慢走開。

  沐元瑜心中劇跳,站起身追上去,低聲道:「老先生,何出此言?」

  都說出「醫囑」來了,她很難說服自己再裝糊塗,她昨晚剛來了月事——她不知道這神醫是怎麼看出來的,但從他的口氣,他顯然已是確定了這件事。

  李百草笑了笑:「世子,你有這樁要命的秘密,就該躲著我走才對。我見你第一眼時,就覺得有些奇怪,不過沒想到沐氏敢這樣行險,所以還以為是老頭子年紀大了,糊塗了。」

  他踩在鬆軟的草地上走著,慢吞吞地接著道,「直到今日早上。你大概不知道,老頭子雖然老了,鼻子還算靈光,你身上飄出的血味,對老頭子來說,就像一頭受了傷的羚羊躺在老虎面前一樣顯眼。」

  沐元瑜:「……」

  這扎心的比喻。

  李百草還道:「你一路藏在馬車裡,躲避著你的護衛,怎麼不知道躲一躲老頭子呢?」

  沐元瑜苦巴地想,她躲了啊,她都沒跟這老頭坐一輛車,但沒想到擦肩而過這樣的距離也能叫覺出來,這真的沒法了,今天不露餡,明天也得露。

  並且,他看出來還敢就這麼明著說出來了。

  她只能歎了口氣:「老先生好大的膽量,就不惜一惜命嗎?」

  李百草淡然地:「比不上世子的膽量。」他轉頭,「世子不用多想,老頭子這把年紀,既不好管閒事,多活兩年,少活兩年,也實在沒有什麼差別。只是不論餘生還有多少,老頭子都不願意被圈在一個籠子裡,從此只能給貴人們看些頭疼腦熱的小毛病。」

  這是在提出交換條件了。

  李百草這樣的身價,他到京城,進太醫院是一定以及肯定的。

  但他不稀罕。

  他要自己自由行走天下,看自己想看的病的權力,如果沒有,他不在乎此刻就被殺掉。

  這是一個對生死已經沒有執著,但固執堅持自己生存法則的老人。

  說實話,沐元瑜很佩服他,這個承諾她也很願意給。

  但李百草對她沒有信任度,他選擇用這樣一種要挾的方式說出來,反而令她無法輕易出口,而被迫要面臨一個複雜的難題。

  她要在自己的秘密與朱謹深的痊癒間做出選擇。

  沐元瑜以為這應該很難選。

  因為兩者各有利弊,利弊還都十分明顯。

  殺李百草,好處在保留住她絕不能示人的秘密,得到眼下的安枕,壞處在首先她將一生逃不過良心的譴責,其次神醫難再得,朱謹深沒有痊癒的機會,她已經理順的前路將全部推翻重來。

  不殺李百草,冒著風險帶他進京,朱謹深被治好,好處在可能的長久的安穩,乍一看,似乎更有謀劃,但壞處是,她可能等不到這個長久,在此之前就洩了秘密,被推去菜市口了。

  非常奇怪的是,面對這種艱困的局面,她發現自己居然沒有想像中劇烈的掙扎。

  可能是李百草壓上性命的賭注太有力量,可能是她想不出另外還可以選擇什麼道路,也可能是,她想到被她甩在後面的阮雲平,心就軟了下來。

  雖然他其實沒有派上多少用場。但朱謹深對她提供的幫助,並不會因此就在她心裡打了折扣。

  要她親手掐滅給他尋來的一線生機,她不太做得到。

  「老先生,我答應你。」沐元瑜呼出一口氣來,最終道,「只要老先生盡力醫治了二殿下,不論結果如何,我保老先生平安離開京城。」

  李百草並不領她的情,還撇了撇嘴,傲然道:「世子,什麼叫做『盡力』?老頭子脾氣乖張,到底是個大夫,還不至於跟病人玩花樣。你小小年紀,未免想得太多了些。」

  沐元瑜:「……」她抽了抽嘴角,「老先生對自己的認識很深刻啊。」

  這神醫之神,她算是全方位地見識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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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12-22 09:06:49 |顯示全部樓層
第87章

  三月下旬,暮春一場細雨中,沐元瑜返回了京城。

  她算了算時辰,掀車簾向外吩咐:「先不回家,去十王府。」

  馬車在雨絲中往十王府去。

  車輪滾滾,駛到十王府那片建築群時,天色近了黃昏,而細雨仍沒有停,淅淅瀝瀝地還稍微下大了一點。

  刀三從車旁馬上跳下來去通了名姓,不多時,林安舉著把青油紙傘滿面笑容地迎了出來:「世子爺,您終於回來了——呦,您這是還沒回家,直接過來了?」

  馬車旁還跟著兩列風塵僕僕的精悍護衛,這一看就不是在京中隨便出個門會有的配置。

  沐元瑜抓著把傘探身下車,撐開後笑了笑:「有點急事想找殿下,殿下從宮裡回來了嗎?」

  林安點頭:「回來了,世子爺快請進。」

  沐元瑜暫沒有答應,轉頭道:「請老先生下來。」

  林安就有點困惑地看到,從後面的第二列馬車上下來了一個莊稼漢般的老頭。

  「世子爺,這是——?」

  「刀三哥,你們先回去休息罷,留兩個人等我就行了。」

  沐元瑜跟自己的護衛說完話後,轉回頭來回他,「給殿下的回禮。好了,我們進去吧,別讓殿下久等。」

  林安應聲,只是心中仍納悶著,一路走一路不停瞄那老頭,只見他雖其貌不揚,但架子還不小,居然旁邊還有個美貌丫頭專門給撐著傘,老頭只管自己甩著手,悠閒地走著。

  這算什麼禮啊?

  這位世子爺,有時行事總和別人不同,隨隨便便帶個鄉野老漢來,也不怕惹殿下生氣。

  朱謹深好潔,他從宮裡回來,雖則一路有人打傘,雨絲隨風斜飄,終究有些沾染到了身上,他換了一身墨青暗紋玉綢袍子,腰束著烏角帶,站在廊下看著沐元瑜一行人走近。

  沐元瑜感覺到了有人在看她,把傘舉高了些,抬頭看過去,眼一彎,露出個笑容來:「殿下,我回來了。」

  朱謹深還是那副冷清清高不可攀的樣子,但她心裡卻是有點溫暖,也有點親切。他這樣的人,是不會無聊看什麼雨的,出來就是等她了。

  朱謹深沒太注意到她說了什麼。

  他只看到纏綿春雨中,傘下露出的那一張秀致笑臉。

  他心中一忽——這是種很難形容的感覺,心臟似乎一沉,又一飄。

  他覺得她離開一段時日是件好事,他可以把自己不慎走偏的心思理一理正。近兩個月裡,他沒有再做那個荒誕的夢,他以為自己恢復正常了。

  但再見她的第一眼,他建立起的信心頓時就垮了一半。

  他很不高興地、上下十分挑剔地,打量著沐元瑜。

  怎麼又瘦了,還一下瘦了許多,瘦得原來的圓臉都變成了瓜子臉。

  還衝他傻笑。

  他更不高興了,因為他感覺到了心裡那種飛揚而上控制不住的愉悅,盤旋亂竄如這躲不掉的惱人雨絲,不講道理地往他五臟六腑裡沾。

  沐元瑜上了階,收傘跟他行禮:「殿下,我這個時辰來,打攪啦。」

  大概是旅途上講究不到那麼多,她額上有幾根碎碎的短髮沒有束上去,浸了一點雨意,半貼在光潔的腦門上。

  朱謹深不由被吸引去多看了兩眼,他下意識間手都要伸出去了,總算及時反應過來,頓住,隔著一點距離虛虛地點了點:「頭髮。」

  沐元瑜「哦」了一聲,自己胡亂往額頭抹了一把。

  把那幾根短髮抹豎了起來,傻傻地戳在那裡。

  朱謹深一下被惹笑了,索性也不想那麼多了,重新伸手往她額上壓了一把,把那幾根不聽話的頭髮壓了上去,方轉了身:「下著雨,別虛客套了,有事進來再說罷。」

  李百草跟著要往裡走。

  林安把他攔住:「嘿,沒叫到你,你不能進去,懂點規矩不懂。」

  朱謹深轉頭看了眼——不是看李百草,是看他旁邊正收傘的丫頭觀棋。

  林安回來跟他滿心羨慕地形容過沐元瑜那一院子嬌艷美人,只從這一個看,果然不假。

  李百草倒是一直在看他,大夫本職他從不含糊,再者,早點治好這個據說是胎裡弱的病秧子他才好脫身麼。

  林安作為近侍,有自己的職責,他要攔李百草也沒攔錯,沐元瑜沒打算一直把關子賣下去,就順勢介紹了一下:「殿下,這是我在雲南尋到的大夫,一直給殿下看病的那位王太醫的師兄,李老先生。」

  這個介紹非常簡潔而明瞭了,連人物關係都說明了,再不會弄錯。

  也所以——

  林安當即就蹦了起來,還險些左腳絆到了右腳:「李、李百草?他不是死了嗎?!」

  他又激動又不可置信,他這樣的皇子近侍,說話是不需顧慮一般人的,直接就向沐元瑜道,「世子爺,您不是叫這老頭蒙騙了吧?」

  沐元瑜笑著搖頭:「沒有,真的是李老先生。他沒有死,當年的消息弄錯了。」

  人可能假,醫術假不了。

  林安暈乎乎的,他很想相信又不敢相信,求助地去看朱謹深:「殿下,您說這、這——」

  這要是真的該多好啊!

  可驚喜來的太突然,他只怕是空歡喜。

  他跟著朱謹深,這些年希望又失望多少回了,每個太醫都說快了,快了,堅持下去就會好的,堅持了十幾年也沒見真好,終於把朱謹深的耐心耗盡了,他藥都不願意喝了。

  朱謹深立在原地。

  他少見地露出了一個有些茫然的表情,愣了一會,道:「哦,那就進來吧。」

  希望一直落空的滋味,總是纏綿病榻的無力,灌下多少湯藥都彷彿無用功的不甘,他當然比林安品嚐得更為徹底。

  他為此掙扎,也為此暴戾,然而仍舊都沒有用,他對不對這命運妥協,都不得不接受自己一生就將這樣度過。

  他以為自己將不知終結於哪一場襲來的疾病中,也許幾年後,也許幾日後,他對人生的規劃都困於這身體而只能爭一爭朝夕,做個藩王就得。

  沒想到,居然還能出現轉機。

  朱謹深直接認證了,林安也反應過來了——李百草可是有個師弟在太醫院,是不是真的,把王太醫招來一認就知。沐元瑜既是替他家殿下找的大夫,這一點不會不告訴他,這李百草還敢來,多半是假不了。

  他這一下激動的,簡直熱淚盈眶,語無倫次:「世子爺,不知怎麼謝您,您哪找來的李神醫——哎呀,神醫別怪我剛才胡說八道,我一個奴才,沒見識,不會說話——」

  畢恭畢敬地要去攙扶李百草,李百草拍開他的手:「老頭子自己會走。」

  很不拿自己當外人地先朱謹深一步進去了,林安這下一聲也不出了,原地亂轉著只是安排人上茶上點心,又要人去叫王太醫。

  朱謹深冷靜了點,阻止了他:「這麼晚了,還下著雨,別到處驚動人了,李先生人在這裡,也不在乎這一時半會的功夫。」

  林安有點不捨,他是恨不得王太醫立刻出現,百分百確定李百草的身份後,李百草妙手一揮,他家殿下藥到病除。

  但朱謹深發了話,他還是只能點頭道:「是。」又拍了記馬屁,「殿下真是大將風度。」

  這樣還能冷靜自若,一絲不亂。

  沐元瑜卻是看出來了朱謹深的真實情緒,忍不住笑了,往他身邊站了站,低聲道:「殿下可是近鄉情怯?」

  長久以來懸在虛空中的那根救命稻草落下,反而不敢輕易去撿起了,恐怕並不如以為的靈驗,巨大的希望過後,迎來巨大的失望。

  朱謹深確實有這個感覺,但又不單純只是這個感覺。

  他注視著沐元瑜,她的目光中含著溫和的理解,淺淺的憐惜,前者是對他的情緒,後者是對他的身體。

  就是沒有一點邀功,她似乎根本就沒覺得有這件事。

  她不以為自己給他找來了李百草是多大的功勞,也一字未說其中的難處,所有的反應,只是圍繞他。

  倘若這是依附,也依附得太真心了些。他是王世子,不是林安,生存都仰他鼻息,其實不需要對他這樣貼心。

  「沐元瑜,」他眼神奇異地望著她,「你對我這樣好做什麼。」

  「沒有吧?」沐元瑜有點糊塗地道,「殿下對我才好啊。」

  朱謹深給她的使臣可是特意設法去找皇帝求來的,她還禮的李百草不過是正好撞上抓了來——唔,她為此賠上了自己的秘密,不過這一點朱謹深又不可能知道,從他的立場講,總是他的付出多一點麼。

  「殿下,」她催道,「我們快進去吧?讓老先生先給你把個脈看看,王太醫那麼推崇他,我覺得他應該是很有本事。」

  朱謹深道:「那不一定,王太醫只是說未必沒有希望。」

  沐元瑜想了想,鼓勵他道:「老先生這麼多年都在天下遊歷行醫,王太醫知道的只是好些年前的他的醫術。俗話說,大夫越老越值錢,老先生的醫術如今肯定更精進了,這『未必沒有希望』應當變成了大有希望。」

  朱謹深:「……你哪來那麼多俗話。」又問她一句,「你剛才問我,是不是近鄉情怯?」

  怎麼又繞回去了。沐元瑜心裡其實可著急,很想知道李百草到底能不能治他。但她理解朱謹深,事關身體未來,他應該是緊張,所以有點沒話找話。就只好點頭。

  朱謹深道:「是。不只是。」

  他近李百草情怯。

  近他,一樣。

  他覺得麻煩了。

  身體能不能好不知道,他的腦子,是先要壞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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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12-22 09:07:03 |顯示全部樓層
第88章

  朱謹深微微低了頭,他要藏事的時候,其實很能藏得住,不論心裡轉過哪些連他自己都覺得離譜非常的念頭,面上一絲聲色不露,轉身進去屋裡。

  林安很急切,已經把一個墊手腕用的石青祥雲紋長方小迎枕擺到了炕桌上,候到朱謹深坐下,就忙望向李百草,期盼著他能不負神醫名頭,一展神通。

  李百草順他的意,並不耽擱,在炕前替他設下的椅子上坐下,就替朱謹深把起脈來。

  這一把足有盞茶功夫,旁邊的林安與沐元瑜都大氣不敢出,目光只在他搭在朱謹深手腕上的兩根手指上,彷彿那真有起死回生的魔力。

  終於李百草兩邊腕脈都把過,移開了手,凝目關注朱謹深的面相。

  一時又叫他吐出舌頭來,看一看舌苔。

  朱謹深:「……」他眼神往沐元瑜處一掃,「你轉過去。」

  他不說沐元瑜沒覺得什麼,一說她不由憋了笑:「——哦。」

  還挺要面子,不肯叫她看著這樣形容。

  她轉了身,嘴上忍不住調侃了句,「殿下,其實我也不算外人了麼。」

  身後先沒有動靜,過一會後,方傳回一句來:「囉嗦。」

  沐元瑜算著他應該是叫看過舌苔了,笑道:「殿下,我能轉過來了嗎?」

  朱謹深似有若無地「嗯」了一聲。

  沐元瑜就轉了身,此時李百草也開了口:「殿下這病,可是逢著季節交替或冬日天寒時就易發作?發作之時不拘某一種單一病症,可能在心肺,也可能在脾胃。便太平無事時,也總覺無力,不能如常人一般隨意跑跳?」

  林安連忙點頭:「對,都對,就是這樣!」

  沐元瑜有點意外,因為到李百草這個層級的大夫,說話還這樣淺顯易懂是比較少見的——不過也不奇怪,他多年只在民間鄉野行走,看的病人許多大字不識,若不把話說白了,病人根本就聽不懂。

  朱謹深也點了點頭:「先生所言皆是。」頓了頓,「先生可有教我處?」

  一屋目光都匯聚過來,李百草習慣了這場面,也不覺得面前的是皇子還是老農有什麼區別,平靜道:「殿下,你這是先天裡帶出的毛病,落地早,元氣沒來得及長足,因此比常人來的弱。對別人來說感知不到的一點小問題,到殿下身上,殿下扛不過去,就往往激成了病。這是多年沉痾,治起來不是一日之功,老頭子需要好好想一想。」

  朱謹深眼神一動,閃出光來:他沒有直接說治不了,那就是有一試的希望!

  再是看淡生死,日夜與這病體相伴,他也是受夠了。

  李百草很雷厲風行:「草民聽世子說,之前一直主治殿下的是草民的師弟,他開過的那些方子呢?都拿過來——最好把他本人找來,殿下這樣的貴人,他手裡一定保存了這些年詳細的脈案,草民都需要看一看。然後草民才能給殿下一個確切一點的回話。」

  朱謹深點頭:「今日天色晚了,明日王太醫就過來。先生遠道過來,今晚先歇一歇罷。」

  李百草卻道:「草民多年走南闖北,早習慣了在路上奔波,跟世子前來一路都坐著車,吃喝都是現成,比草民自己趕路舒服多了,沒什麼歇不歇的。草民師弟開的藥方殿下這裡總有一份吧?先把這個拿來我看。」

  他這一刻都不耽誤的勁很投林安的胃口,他不等朱謹深說話,忙就道:「老神醫跟我來,這些藥方都放在專門的一間屋子裡,連著殿下日常用的藥一起,老神醫都可以看。」

  李百草就起身跟他出去了。

  沐元瑜很開心,走到朱謹深面前道:「殿下,我聽老先生的口氣,你痊癒是很有希望的。」

  朱謹深心裡也有點激越,但他更習慣了失望,就道:「似乎有一點罷。」

  「不,殿下不知道老先生的脾氣。」沐元瑜就把李百草怎麼不肯給刀土司看病那一節說了,「他如果覺得看不了殿下的病,是會明說的,要不是因為這個,也不會被我舅舅扣下,我也遇不到他了。」

  她覺得朱謹深現在的心態不怎麼利於治療,就算萬一注定仍是失望,那也在努力過後,如果在努力的過程中就總是覺得自己不會好了,一直浸在消極裡,那對治療恐怕沒有幫助。

  就又給他鼓勁,「殿下,你想想以後好了的日子,就什麼都不怕了。那時想幹什麼幹什麼,再也不用有顧慮。騎馬打獵這樣的消遣,殿下都可以做了,不用只是悶著下棋看書。」

  朱謹深道:「我不會騎馬,也不會射箭。」

  「我教殿下呀!」沐元瑜笑道,「殿下見過的,我投壺不錯,射箭也算湊合,打個兔子之類沒有問題,說不準今年秋獵時,我就能跟殿下一起去了。」

  「哪有這樣快,李百草才說了不是一日之功。」朱謹深搖搖頭,「好了,我知道你的意思。」

  他從小就環繞在這樣的安慰裡,豈能不懂。這少年實在一片赤誠心腸——愈襯得他心底的妄想是多麼污穢。

  他就動這樣的念頭,也不該動到他身上去。

  然而要說別人,他不是沒有試過,其間的差別太明顯了,騙什麼也騙不了自己的心。

  朱謹深很頭痛,他發現兩個月的分別一點用都沒有,他以為可以撥亂反正,結果反而好似催化劑。

  比如此刻,他理智上分明知道應該叫沐元瑜回去了,但就是吐不出口,他在這裡,其實有些叫他心煩意燥,但他竟荒謬地覺得享受這亂七八糟的感覺,就不想叫他走。

  他只能一邊唾棄自己,一邊指望著沐元瑜自己提出來要告辭。

  他一定至少控制住自己不要留他。

  但看上去,沐元瑜沒有這個意思。

  在沐元瑜來說,她一路領著李百草近似逃亡地回來,既怕滇寧王派人追上,也怕李百草出了什麼問題溜走,精神上一直處在一個比較緊繃的狀態。如今到了朱謹深這裡,既無需再懼怕,人也好好地交給他了,她滿滿的安全感湧了上來,一時就想不到要走的事。

  她覺得也才進門沒多久,還沒和朱謹深說兩句話呢,再說都這個時辰了,蹭頓晚飯再走也很正常嘛。

  不過她也覺出來朱謹深好像不太有精神了:「殿下,是不是我話太多,吵著你了?殿下別見怪,我是替殿下開心,再者,好一陣不見,我也挺想殿下的,不知不覺就多說了幾句——呀!」

  她發出一聲驚呼,因為朱謹深不知怎麼一失手,打翻了手邊的茶盅。

  淡黃透澈的茶水傾瀉出來,濕了朱謹深的手掌及小半張炕桌。

  沐元瑜不知那茶水熱度,忙道:「殿下,沒燙著你吧?」

  朱謹深搖頭,嗓音微緊:「無事,是溫茶。」

  他心裡只是還恍惚著——什麼叫「挺想他」,怎麼說話的。

  他頭更痛了。

  意也更燥了。

  他無心管炕桌,也不大想理自己的手,就垂在炕邊,由著往下滴水。

  林安不在,屋裡再沒有別的下人,沐元瑜知道他好潔,但他不動,只能她動。她左右張望,去找了條布巾來,遞給朱謹深:「殿下,你擦一擦。」

  朱謹深心不在焉地接過來:「哦。」

  包住濕手抹了兩下,忽然反應過來,甩手不迭,抬頭瞪她:「這是擦桌子的布!」

  他的眼神嫌棄又控訴,沐元瑜噗哧笑了:「殿下,對不住,我不知道。」

  她把被丟到地上的布巾撿起來抖開看了看:「也很乾淨啊。」

  朱謹深不肯擦手,她就勤快地又拿了去擦炕桌。

  朱謹深簡直要扶額:「都丟過地上了——你真是,那怎麼還能用。你不要管了,坐著罷,等林安回來弄。」

  沐元瑜對於自己總幫倒忙也很無奈,她不是故意的,但她沒潔癖,生活習慣不一樣就沒辦法。

  只好聽話地把布巾丟過一邊:「殿下,我去叫人打盆水來給你洗洗手?」

  朱謹深不想指使她,但看看自己被抹布擦過的手,實在感覺很難忍耐,點頭:「嗯。」

  一時內侍捧進盆水來,朱謹深淨過了手,順口吩咐道:「再去打一盆,給沐世子洗一洗,他要留下用飯。」

  看沐元瑜這個樣子,肯定是不會很快就走了,那不備飯就是他失禮了。

  「不用重新打,茶水又不髒。」

  沐元瑜湊過來就把自己的雙手往盆裡放了。

  朱謹深看看溫水盆裡浸著的那雙手指修長如蔥管、看不出什麼骨節的手,又抬頭看看沐元瑜的臉:「……」

  不,不要亂想,這很正常,少年比起姑娘家當然活得糙一點,一盆水裡洗個手什麼問題也沒有。

  但他還是不知為什麼乾咳了一聲,還莫名找了句話:「你手怎麼也秀氣成這樣。」

  話出口又有點後悔:說這幹什麼,真無聊。

  沐元瑜洗好手,在內侍遞上的布巾裡隨意擦了擦,把手掌攤開到他面前:「殿下是沒有看清,我有繭子的,其實粗得很。」

  她常年文武課輪著來,手心的繭既有握筆留下的,也有練箭留下的,跟嬌養的姑娘家比起來,確實有差別。

  朱謹深望著她粉紅的掌心,他覺得他提出來摸一下,他應該也不會反對——

  他用盡力氣控制自己移開了目光,簡短地應道:「哦。」

  沐元瑜把手收了回去,自在坐到了炕桌的另一邊,等開飯。

  朱謹深心頭湧上了後悔:為什麼錯過這個機會。

  就、就摸一下,也不能算他齷齪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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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12-22 09:07:14 |顯示全部樓層
第89章

  蹭過了晚飯,天也黑了,沐元瑜終於提出來了告辭,朱謹深說不清心頭是鬆了口氣還是隱隱的有一點點失落,站起身送她出門。

  臨到門前,沐元瑜想起件要緊的事,忙又轉頭,朱謹深本有些心不在焉,沒收住步子,險些跟她撞上。

  他忙著倒退的同時警惕看她——還想幹嘛?

  不會索性不想走了吧?

  那人家才給他找了神醫來,他好像也不便硬攆人,天又還落著雨——

  「殿下,」沐元瑜全然不知他在想什麼,伸手虛扶了他一把,一邊道,「我跟老先生說好了,他這些年閒雲野鶴慣了,不想被困在一處。他會盡力給殿下醫治,但不論成果如何,希望之後殿下可以放他離開京城。」

  朱謹深回了神:「是嗎?」

  他沒多考慮,短短一面,李百草已經差不多證明了他的醫德,這樣眼裡只有病症的人,不會為脫身而虛言敷衍什麼。

  「可以。」他點了頭,「你找的人,你答應了他,自然作數。有朝一日他要走時,不會有人留難他。」

  沐元瑜就笑了:「那我走啦。我明天要先去宮裡陛見一下,我把阮翰林甩在了後面,總得給皇爺個解釋——皇爺知道我給殿下找著了好大夫,說不準還得賞我點什麼,這趟不去可是虧了。」

  朱謹深知道他不過是玩笑,然而這種討賞的話由他這麼說出來就好似如貓爪般在他心上抓了一下,他一面覺得自己腦子壞得更厲害,一面又禁不住道:「哦?你就不要我賞你點什麼?」

  沐元瑜笑著擺手:「殿下能病癒,就是最好的賞了,我不要別的。」

  朱謹深:「……」

  他感覺自己簡直猝不及防中了一箭,他一點調笑之意須得隱秘再隱秘,說完就後悔,沐元瑜卻是毫無顧忌,什麼話戳人說什麼,潑頭蓋臉就糊他一身。

  他只能面癱著臉想:他真的想跟他保持一點距離,可是這個樣子,到底誰更像不太正常的那個。

  沐元瑜繼續道:「等見過了皇爺,我再來殿下這裡,看看老先生怎麼說,我覺得一定是好消息。對了,殿下,你明日應該不去學堂了吧?要我順路幫你告個假嗎?」

  朱謹深有點無力地道:「嗯,你去跟先生說一聲。」

  沐元瑜就點了頭,想一想,應該再沒有什麼遺漏的了,掀了簾子心情輕鬆地走了。

  ……

  終於走了。

  朱謹深抬手揉了下額頭。

  他在原地看著落下來的杏紅撒花簾子靜了一會,那簾子角還在微微地晃動著,幅度由大轉小,好一會才完全平復了下來。

  但他的心裡並沒有跟著平靜,好似仍有什麼在裡面撩動著,輕晃著停不下來。

  有的富貴人家喜歡養貓狗,他從前不懂為什麼,這類玩意兒只會吃睡,亂竄撒歡,還到處掉毛,完全不知有什麼可愛處,但他現在忽然懂了。

  沐元瑜這一通鬧的,跟貓狗撒歡差不了多少。

  他還跟貓狗一般全然不管善後,把他鬧成一團亂麻,沒心沒肺就跑別處去了。

  而他一點生不起氣,被鬧得無奈又甘願。

  「殿下,你站在這裡做什麼?」林安正掀簾進來,跟他一下站了個對臉,嚇一跳後,才想起來道,「沐世子走了嗎?我來告訴殿下一聲,湯池那邊的熱水放好了,殿下可以去洗了。」

  「嗯。」

  朱謹深抬腳出去。

  林安跟他旁邊,倒是有點失落:「真走了?我看這個時辰了,還特意叫人收拾了一間上好的客房出來,殿下怎麼不留一留他,這回沐世子可是幫了大忙。」

  朱謹深拿眼角斜瞪他一眼。

  還想留他幹什麼?

  留了——才是不好呢。

  **

  沐元瑜回到老宅後,留京的丫頭們如何一番熱烈歡迎自不必說,個個都圍著她心疼地嚷「瘦了」,饒是她說吃過了晚飯,挨不住丫頭們期盼的眼神,硬又灌了一碗燕窩下去。

  「其實我不是不想養胖一點。」

  洗過了澡,沐元瑜舒適地躺在床上,和坐在床邊的鳴琴閒聊:「可是我只怕胖到不該胖的地方去。」

  她說著有點發愁地低頭看了一眼——這麼平躺著看不出來,但她胸前確實已經有弧度出來了,現在穿著裌衣還不顯,等到了夏日換單衣時,恐怕就不得不上布條綁了。

  做女人雖然麻煩,可做個假男人,一樣也沒有簡單到哪去。

  鳴琴服侍她洗的澡,最清楚她的身體狀況,聞言溫柔安撫道:「沒事,我給世子多做幾個厚點的肚兜,擋著些就好了。」

  富貴人家的小少爺養得精細,穿肚兜護著胸腹不是稀奇事。

  「也只是權宜之計罷了。」沐元瑜想了想,「長痛不如短痛,還是給我裁些布條備用罷,不然真的胖起來可麻煩了。」

  「這不是胖——」鳴琴又好笑又心疼,「唉,世子能恢復本身就好了,以世子這樣的品貌,好好嫁個夫郎,再也不必擔這些心,只叫人捧在手心裡疼就是了。」

  「我可不要。」沐元瑜聽她這說法,寒毛一豎,忙回絕了。

  做男人太久,現在再說什麼嫁不嫁人的事,她已經覺得怪怪的了,就算如鳴琴所說,她能恢復女兒身,也無法再想像自己嬌柔起來是個什麼模樣。

  鳴琴不解道:「為什麼?娘娘最希望如此了。」

  「男人,也就那麼回事吧。」沐元瑜一副很滄桑的語氣跟她道,「你看我們遇見過的這些人,他們會的,我學一學,也不比他們差,有的笨些的還不如我,拿什麼疼我。叫我被他們關在後院,從此相夫教子,我既不甘心,也不願意——叫你嫁個比你差的夫君,你意平嗎?」

  鳴琴想了一下,吐了實話:「我,不太願意。」

  她很快理解了沐元瑜,「世子說的是,你當男兒養大,又聰慧向學,遠勝那些人,怨不得看不上他們。」

  丫頭這樣捧場,沐元瑜又有點不好意思起來,乾咳一聲道:「也沒有——勝過我的人還是有的,二殿下就比我聰明多了。」

  鳴琴是生苗女兒,雖然很小就到了滇寧王妃身邊,但天性裡帶著對情事的直截了當,聽了就道:「那世子想嫁他嗎?他是皇帝的兒子,可能有點麻煩。不過世子一向有辦法,真想嫁他,也可以做到的。」

  沐元瑜:「……」

  她沒第一時間打斷鳴琴實在是驚住了,等她說完了才驚笑道:「這怎麼可能。」

  她覺得太荒誕,忍不住又笑了一會,方正經起來道,「想誰也想不到他呀。除非我不要命了。」

  龍鳳胎丟失這樣的故事做得再周密,騙騙別人還罷,騙到朱謹深面前去,別說她跟他太熟悉了,就是不熟,以他的智商要套出她的底子也不難,她還想嫁給他朝夕相處,那真是自尋死路。

  鳴琴的關注點與她不同,道:「不管那些,世子總是瞧得起他的了?那我們努力著幫一幫,未必不行的。」

  她實在心疼沐元瑜,覺得這個小主子打小就沒有過過正常姑娘的日子,被親爹坑到這樣步步懸刀,將來還不知是個什麼結果。

  她想她能有點快活的事。

  「不是這樣說,我真的沒想過。」沐元瑜懶洋洋地換了個姿勢躺著,「我以後不會嫁人了,嫁給誰,也不如我現在的身份自由。」

  除非滇寧王敢上書皇帝說她是個假兒子,不然,她對比沐元瑱佔有的就是絕對優勢,在京裡把大腿抱好,敕封穩固,將來接位順理成章,滇寧王也別想把她換下來。

  就是她要面臨到一個繼承人的問題。

  最好的自然是自己生一個,可十月懷胎非常麻煩,而且也不能保證一次就能得到個兒子,若是女兒,她實在捨不得叫她跟自己承受一般的命運。

  再者,不論生男生女,她總得先找個男人。

  「我找誰呢?」

  大概是窗外雨聲淅瀝,很容易讓人心情寧靜,胡思亂想一些沒邏輯沒營養平時不會想的事,沐元瑜翹著腿,瞇著眼,側臉望鳴琴道:「我嫁是不可能嫁二殿下,不過我要是只問他借個種呢?你說,會不會容易一點?」

  朱謹深腦子太好使了,她現在想起來他在元宵燈宴上隨手吊打兄弟們的場景還羨慕得緊,真要借種,有這麼個優質參照擺著,她再想想別的笨瓜就興趣缺缺。

  因為她一向靠譜,丫頭們對她的決定是盲從的,鳴琴就點頭:「容易,讓刀三帶幾個人悄悄綁了他,關幾天,再叫觀棋配副藥就行了。」

  她的主意出的太具體了,以至於沐元瑜忍不住真順著想了一下,她腦中就浮現了朱謹深那張蒼白英雋的臉,削瘦挺拔的身段,然後他被一個小黑屋關起來——

  她臉頓時熱了一下,忙掐斷了接下來的畫面,把臉埋到枕頭裡笑:「別,我就是順口胡扯,你連招都替我想好了——還關幾天,天下腳下,那是皇子,失蹤半天就要滿城大索了,怎麼關得住。」

  鳴琴就沉思了:「那我和觀棋她們再商量商量,看有什麼辦法可以一試。」

  沐元瑜直搖頭:「可別告訴她們,我真就是胡說。」

  到時候一群丫頭圍著她七嘴八舌出主意怎麼把朱謹深綁來,那場景,也太荒唐了。

  話題已經脫韁,再扯下去不知要跑到哪裡去,她推推鳴琴,「好了,不說了,我要睡了,明天還要進宮,你也休息去罷。」

  鳴琴應著聲,站起身來替她掖好了被角,吹熄了燈,走到窗下的炕邊摸索著躺下了。

  **

  次日早上,沐元瑜先去學堂替朱謹深告了假,跟朱瑾淵等客套了幾句,就往乾清宮去求見。

  今日沒有大朝,皇帝聽說她回來,很快叫她進去。

  沐元瑜行了禮問過安,不等皇帝問,主動把自己為何提前阮雲平回來的理由說了,皇帝一聽見找到了李百草,失態地直接站起了身:「當真?!」

  沐元瑜道:「臣豈敢欺君,李老先生此刻已經在二殿下府邸上。」

  「如此甚好,甚好!」

  皇帝連說了兩句,他這份掩飾不住的喜悅倒是有點出乎沐元瑜意料。她至今還搞不太懂皇帝和朱謹深這對父子間的關係,說好當然不算好,可說壞,似乎又沒有那麼壞,至少沒有壞到她和滇寧王那樣。

  大概只能說,多子女還多娘的家庭就是太麻煩了,理不清。

  「二郎這個身子,真是朕的一塊心病,」皇帝歎氣,又笑,「如今有痊癒的希望,朕真是太高興了。元瑜,你解了朕這樣大的一個憂煩,想要什麼賞賜?這回可不要再謙遜。」

  「臣本人真沒有什麼想要的,皇爺才派了欽差陪臣一道回去,給了臣外祖顯榮,臣很感激聖恩了。」

  沐元瑜拱手道:「不過,皇爺一定要賞,臣也不敢推辭,確有一點小心思。」

  皇帝只怕她不開口,賞臣子總賞不出去,皇帝其實也未必開心,就笑道:「你只管說。」

  「臣的母妃久居南疆,臣長到這麼大,還不曾有過什麼還報,如今還遠遊在外,不能承歡膝下。臣想求皇爺,不拘衣裳首飾,賞臣母妃一套,比臣自己買的體面許多,再者,母妃知道臣在京裡不討皇爺的煩,也安心些。」

  這是沐元瑜早就想好的,滇寧王妃當然不缺什麼首飾衣裳,她這麼干要的是敲打敲打滇寧王,免得他為不能留下她,再給滇寧王妃臉色看。

  這點賞賜惠而不費,皇帝一口答應:「准。」

  皇帝還有公務,再問了她兩句後,外面沈首輔求見,沐元瑜沒多的要緊話說,就識相告退了。

  她今日才回來,不用再去學堂,算算時辰還早,李百草那邊還要跟王太醫就著以往的脈案商議,診斷沒這麼快出來,就先繞去國子監找了沐元茂。

  她這趟走得太急,沐元茂平常住在國子監裡,她都沒來得及當面告訴他,是讓下人帶話的,現在回來,應當去跟他打個招呼。

  沐元茂得了口信,匆匆跑出來,一把抱住她:「瑜弟,你可回來了!」

  兩個人找了附近的茶館坐下,沐元茂知道她沒了外祖,沒像以前一樣滔滔說自己的事,只是很兄長范地安慰她。

  「瑜弟,一陣不見,你看你瘦的,唉。逝者已矣,人在這世上過,最終都有這一遭,你不要太難過了。」

  沐元瑜點著頭:「三堂哥,我知道。」

  這個堂兄積極向上,脾性裡天真的成分又多一些,沐元瑜和他在一起沒有壓力,心情放鬆,東扯西繞不知不覺就過去了小半個時辰,沐元茂還要回去上課,兩個人方分開了。

  沐元瑜坐了車,再往十王府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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