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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岳盈 -【琴挑君心】《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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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12-26 01:41:56 |只看該作者
第九章

“琴姊姊,真的不讓我陪你去嗎?”織雲挨著玉徽坐在床上,看表姊與小倩核對要帶去如來禪寺的衣服和雜物。

“不了,你得準備婚事,還是乖乖待在家裏。”玉徽閒適的睞了表妹一眼,果然如她所料的看到織雲嘟起可愛的小嘴。

這妮子八成被繁瑣的結婚準備逼得喘不過氣來,想賴著她躲上一陣子。

“好討厭喔。都怪陶晏南啦,好像趕鴨子上架似的,也不揀個遠些的日子,給人多點時間準備,害人家忙得喘不過氣來,都不能陪琴姊姊去禪寺為姨父和姨母做法事。”

“這也是沒辦法的事。依照你們兩個的八字,那日子是最好啦。我爹娘的法事是之前就決定好的。當時考慮到大伯父的壽辰家裏會很忙,之後的幾天又無吉日,姨母才勸我挑明天這日子,沒想到緊接著你的婚事,她也沒空陪我去。”

“就是這樣我才擔心呀!你一個人去,沒個人照料怎麼行?”

聽她老氣橫秋的口吻,玉徽忍不住莞爾。

“放心好了。除了小倩外,姨母遣了府裏資深的嬤嬤隨行照料,還有兩個做雜事的小丫頭,及兩名家丁跟我去。寺裏的師父又是自家熟悉的,你還擔心我會有事嗎?”

“反正我就是擔心嘛!”織雲心裏有股說不出來的煩躁,或許是從兩姊妹住一塊後,兩人不曾有一日的分離,才會對分開七天感到不舍。

“我會小心的。”表妹眼裏的依依難舍,如冬夜裏的暖爐讓人全身熱烘烘的,玉徽拉住她的手,眼眶一陣灼熱。

“一定喔!”織雲不放心的交代,依戀的偎向她,可憐兮兮的道:“我一定會好想好想琴姊姊的,晚上想,白天更想喔!沒有你陪我打理成親要用的物品,我會好煩好煩的。”“傻織雲!”玉徽輕搖螓首,憐愛的輕撫表妹如雲的秀髮,對她稚氣的話既窩心又覺感傷。不曉得她嫁進陶家後,是否還會惦著她這個表姊?晚上她有夫婿相陪,大概沒空想她,她只要她白天想就好。

她調皮的暗吐香舌,訝異自己會有這樣放逸的念頭,在心裏拿織雲成婚後的閨房情趣開玩笑。她很快排除腦中的雜思,誠心希望表妹能幸福,獲得夫婿全心全意的疼愛。

玉徽低下頭看她,又愛又憐的道:“你別嫌煩了,其實大部分的事都由姨母和表嫂打理,你要準備的不過是將來進陶家門後,為人媳婦該做該懂的道理。織雲,你在家裏被驕寵慣了,一旦嫁入夫家,勢必不像家裏一樣自在。好在陶公子寵你,陶家兩老又拿你當女兒看,可是也不能失了當人媳婦的分寸。”

“哎喲,好煩喔。為什麼琴姊姊說話也跟娘、大嫂,和出嫁的幾位姊姊一樣?”

玉徽嗔她一眼,沒好氣的道:“你當我們喜歡婆婆媽媽的嘮叨嗎?要不是你一副不能讓人放心的樣子,我們也不會一再的提醒你。”

“哎呀,人家不是小孩子!”織雲眼一翻,嘴一嘟,十足的孩子氣。“我知道該怎麼做啦。陶晏南說我嫁過去之後的日子跟在家裏沒什麼兩樣,就只不能和琴姊姊膩在一塊,還有不再一個人睡,要和他同一個房間,早上起來要向爹娘請安,這些我都懂嘛!

其實也不過是從咱們家搬到他們家,相處的人從這裏的人換成他們那裏的人。他還說,要是我想你們,可以下帖子邀你們到家裏玩,也可以請示過爹娘後回家探視,兩家住那麼近,來往很方便的。”

玉徽聽了微怔,沒想到陶晏南可以用這些淺顯的話,將為人媳的複雜道理簡明扼要的讓織雲明白,這可比姨母等人用一些奇怪的比喻說半天要容易懂得多了。

“你們快成親了,照理說是不該見面的。”她語帶輕斥的道。

“還有一個月,沒關係的。”織雲急急的說。“而且我們是隔著花牆說話,又沒見上面。”

是嗎?玉徽聽說的卻不是這樣。兩人原本是規規矩短的隔著桂花樹籬說話,織雲後來卻又拉又扯著可憐的樹葉,好看見樹籬另一邊的陶晏南,看得老花匠在一旁氣得跳腳。

“反正你知道就好。”她忍住笑,沒有拆穿她。

“你知道陶晏南今天黃昏來找大哥時,順道跟我說什麼嗎?”織雲瞅著她,表情古怪的問。

“我怎會曉得你們之間的貼己話?”玉徽臉紅耳熱,既想知道又有些不好意思聽。

織雲將小倩支使出去,關上門才接著說:“他說的不是我跟他的事,而是楊亨泰。”

玉徽聞言芳心一緊,千般情緒紛至杳來,說不出究竟是什麼滋味。酸甜苦辣都有些吧。

自那日別後,再無消息。若說自己全無期待,那是自欺。 畢竟藍大伯父壽辰當日他所表現出的態度,足以讓人情不自禁生出妄想來。只是隨著崔家遣媒來提親,他那邊卻全沒消息,玉徽的滿腔灼熱也不免心寒意冷了。

他心裏到底有沒有她呢?如果沒有,那日為何表現得那樣曖昧?如果有。因何連個訊息都沒捎來,不聞不問?

織雲見她秀眉輕輕蹙起,彌漫著一層水氣的杏眼幽怨的投向遠方,心裏連聲歎氣,暗罵楊亨泰不通氣,若惹她的琴姊姊傷心。

她放柔聲音,小心翼翼的道:“你別怪我自作主張,要晏南去他那裏探消息,實在是從崔家上門提親後,你就一副鬱鬱寡歡……”

“織雲,你真是的!”對表妹的多管閒事,玉徽心裏既感激又覺難堪,但不免又希望陶晏南真能探聽出那人的心意來。

“反正你知道我是好意。晏南是今天下午去找他的,黃昏來家裏就為了告訴我結果。”她明眸滴溜溜一轉,見表姊低垂著臉,淡淡紅暈染上她的雪頰,一副想知道又不敢問的羞怯,知道自己做對了。

“他告訴楊亨泰崔家上門提親的事,這讓他很不高興。據晏南的形容,他那副模樣像是恨不得沖出去殺了崔鳳林一般暴戾。晏南還說,以他對楊亨泰的瞭解,他應該會在你法事做完回家時,找媒人過來說親事。”

情形會如織雲說的那樣樂觀嗎?

玉徽半信半疑,極端想要相信,又怕她的癡想會再度成空。他真的會因為崔家的提親而生氣?真的會看中相貌平凡的她當新娘嗎?

一陣寒意襲來,她機伶伶的打了個冷顫,乘機起身避開織雲盈滿笑意的樂觀眼神,走到窗臺邊。

本意是想關上窗戶的,只是這陣風冷得有些奇,她蹙緊秀眉,看向窗外,發現月亮不曉得什麼時候為整片的濃密烏雲遮住,屋外漆黑難辦。在感覺到冷涼的雨絲被風吹到臉上時,耳邊同時盈滿附近樹木不安的騷動聲,一顆心突地發狂急跳,猛烈的敲擊令她胸骨發疼。

“琴姊姊。”織雲走到她身畔,發現起風下雨了,便俐落的伸手關上窗子。她轉向玉徽,對她顰額蹙眉的表情感到不解,握住她手時,那從掌心傳人的冰涼嚇了她一跳。

“你怎麼冷成這樣?快上床去!”織雲七手八腳的扶她到床上,往外吆喝丫鬟。“小倩,綠兒。你們快去燒盆熱水,還有煮碗薑茶來,琴姊姊全身發冷呢!”

“織雲,我沒那麼嚴重……”玉徽回過神來,低聲咕噥。

“還說呢!瞧你臉色蒼白,手又冷成這樣,八成是被那陣風吹得受涼了。”她邊嘀咕,邊忙碌的將她塞進被窩裏。“好好躺著,不然明天病了可怎麼辦?琴姊姊,你這麼不會照顧自己,教我怎麼放心呢?”

說著那雙小手還不放心的從她的額摸到她胸口,弄得玉徽哭笑不得。沒想到向來都是被她照顧的小表妹,竟也有板起臉孔教訓她的一天呀!

“奇了,琴姊姊連額頭都是冷的,就只胸口熱熱的,而且跳得好快。”織雲納悶著。

“你別亂摸!”玉徽揮開她的手,神情同她一般困擾。“我也不曉得自己是怎麼了,突然間心裏慌慌亂亂的。”

“會不會是因為聽到楊亨泰要來提親?”

“你別亂說!”她羞怯的將臉埋進被子裏,突然的心慌意亂是因為織雲說他會來提親嗎?可心頭亂糟糟的騷動,並不含一絲喜悅,反像是發生了什麼不好的事。

這麼一想,更是心亂如麻,那種憂憂悶悶鬱鬱的感覺,究竟是喜訊,還是不好的預兆?

忽然間,她對明日前往如來禪寺之行產生一種莫名的憂懼。

他不能死,不能死!

強烈的求生意志.使得楊亨泰拚命劃動四肢,掙扎著將頭浮出水面,不甘淪為波臣。

他還有好多事要做,好多話要說,怎麼可以現在就死?

生命中佔有一席之地的人名走馬燈似的電閃過他絕望的思緒,除了父母之外,他努力想要抓住的竟是玉徽。

玉徽,玉徽,為了她,他一定不能死!他絕不能讓她落入崔鳳林那個惡人的魔掌!

而且……而且他還有好多話來不及跟她說。在將死的一刻,他遺憾自己為何猶豫不絕,沒早一點遣媒向她表示心中的愛慕之情。直到這一刻,他才明白他對玉徽的感情。

他愛她呀,愛她敲動他心靈共鳴的琴韻,愛她博學多才又敏捷的言談。更愛她清雅淡柔的姿韻,眼中含蓄溫柔的深情……可是,他卻任憑自己蹉跎、猶疑,只因為擔心自己難負深情。

一輩子是很長,但能和玉徽共度的每個晨昏對他而言卻短如眨眼。現在卻連這眨眼都不能擁有,只因為他的愚蠢。

不,他怎麼甘心?尤其是想到崔鳳林陰狠的嘴臉,玉徽要是被他玷污了……一陣寒冷自四面八方攻佔他冰冷的身軀,他清楚明白玉徽並不像崔鳳林以為的那種嬌弱、沒主見的女孩,她那如寒梅傲霜雪的貞烈不容許自己屈服於惡勢力中,到時候她若……她若他無法想像下去,除了拚命劃動疲累僵硬的四肢外,再無能深思。

浮沉在冰冷黑暗的水裏不知多久,整副身軀都像被水充滿,酸疼的四肢無力再揮動,身體逐漸下沉,只除了微弱的意識感應到一陣火團似的光明。

那是幽冥使者的夜燈嗎?他就要死了嗎?不,他還不可以死呀!

再次掙扎的浮出水面,混合水聲、風聲和人聲的嘈雜突地灌飽兩耳,往下沉的麻木身體被一雙強壯的臂膀支撐住,幾個起落,終於將他帶出濕冷的河水。

僵冷的身軀下結結實實的木質感迥異于在水裏的無依浮沉,亨泰模糊的意識到自己獲救了,可是他的身體好難受,喉腔、胸口、腹部,好像都被液體脹滿,連呼吸都困難。

幸好一雙溫熱的手掌重重往他胸口壓擠,冰冷難聞的液體從喉嚨裏溢出,他一直嗆咳,直到再沒有水液被擠出,他的身體被一條溫暖乾燥的被巾裹住,意識也因疲 憊而陷入昏迷。

等他再度清醒,身心仍是十分困乏,有人灌他熱辣的湯汁,烘烘的暖意自裏而外、自外而裏的在四肢百骸裏流竄。他因這股溫暖而嗜睡,沉澱的眼皮始終無法撐開,就這樣睡到透支的體力逐漸恢復,暈沉的腦子才被一股怎麼揮趕都消失不去的莫名急迫攻擊,崔鳳林猙獰的嘴臉在腦中持續擴張,張牙舞爪得如一只大怪獸威脅著瑟瑟發抖的玉徽。

當他伸出魔爪捉住她,亨泰著急的大喊一聲,猛然驚醒。

“醒了,醒了!”

隨著這聲如釋重負的歡呼聲後,一張厚朴古拙的男人臉孔撞進亨泰茫然的視線裏。

在燭光照明下,約略看得出此人年過四十歲,皮膚黝黑,生得方面大耳,飽滿額頭下的一雙眼睛矍亮有神,有種飽經風霜、看透人事的精悍與厚道。獅鼻下畜著整齊的胡髭,頷下亦有一綹鬍鬚,隨著他的嘴唇輕咧朝上揚。

“年輕人,你清醒了嗎?”長者的聲音沉穩有力,充滿溫暖的關懷。

亨泰連忙點頭,掙扎著起身,立刻有人過來攙扶,讓他背靠著墊高的枕頭,並將一碗熱魚湯端到唇邊喂他。由於口渴又饑餓,他呼嚕呼嚕的很快喝完,對服侍他的少年感激的一瞥。

“是先生救了在下的吧?救命之恩,容在下日後回報。”說完,他便想下床。

,你雖睡了一夜一日,身體仍虛,千萬不可逞強。”

“年輕人“什麼?”亨泰一聽心裏更急。“我睡了一夜一日?現在是什麼時辰了?”

“還有一刻才到戌時。”

“不,我得趕快,不然就來不及了!”崔鳳林雖然沒說什麼時候下手,可是在他出手加害他後,為免夜長夢多,勢必在玉徽到如來禪寺居住的第一晚就下手。想到玉徽會受他殘害,亨泰再顧不得自己的虛弱。

“發生了何事,讓你急成這樣?”長者接住他搖晃著想下床的身體,炯炯有神的眼光直視向他,亨泰頓時生出一種可以全心信任對方的感覺。

他知道以自己目前的狀況,若沒有旁人的幫忙,別說趕去救玉徽了,連下床都有困難。他當機立斷的決定請求救他的恩人相助。

“在下楊亨泰,是安國公世子,敢問先生尊姓大名?”

對方聽他竟是皇親國威,顯得有些訝異。雖說救他上船時,便發現他衣著華麗,卻沒料到身分竟是如此顯貴。 怪不得聽夥計說,秦淮河上和各處碼頭遍佈官兵查案,說不定就是位為這位安國公世子。

他不敢怠慢的道:“老夫孟富江,原在南洋做生意,這次為了尋親來到應天府,沒想到會湊巧救了世子。”

孟富江?怎麼他會覺得這名字如此耳熟?然而亨泰腦中有更重要的思緒,便沒再往下深思。他語氣急切的道:“孟先生救命之恩容我來日再報,亨泰想請先生再幫我一個忙,我有一位朋友正面臨大禍,可否請先生送我到鍾山的如來禪寺,讓我能及時警告她!”

孟富江看他急成這樣,知道事情非同小可,連忙命僕人快去準備馬車。

“昨晚救了世子後,我們就停船靠岸,將昏迷不醒的世子帶來向友人借住的別業。

此地離鍾山不遠,不過為了保險起見,世子最好告訴我貴友的住處,老夫可遣義子先趕去搭救令友。”

事關女子的清譽,亨泰顯得猶疑,但更擔心馳救不及,增添恨事。他一咬牙,便將事情全盤告知。

“在下聽到一個叫崔鳳林的敗類意欲對一位小姐不利。 本來出面阻止了他,誰料到崔鳳林假意向我懺悔,卻趁我不備將我推落河裏。這位孟小姐是我……的心上人,”他困窘的承認,俊臉漲得通紅。“她為了替父母做法事,今天一早就會到如來禪寺,我擔心裏鳳林會用卑劣的手段對付她。”

“你說那位小姐姓孟?”孟富江臉色凝重起來,深炯的眼眸略顯激動。

“是。”

“天呀!”孟富江低呼一聲,臉上的肌肉不斷抽搐。在聽到崔鳳林的名字時,他已有不好的預感。沒想到自己為了尋找侄女四處托人,竟為她帶來災禍。他勉強鎮定住自己,吩咐僕人將亨泰送進馬車。

亨泰透過車窗看見孟富江對一名體格修長結實的青年人吩咐,那人隨即俐落的飛身登上一匹駿馬,駕的一聲如羽箭般絕塵而去,沒多久孟富江也登上馬車,吩咐車夫駕車。

“小犬先行趕去了。老夫想向世子再確認,那位孟小姐可是寄住在她姨母家?她姨母趙氏夫家姓藍。”

“沒錯。”亨泰正驚訝他怎會知曉,腦中突地靈光一閃,眼底升起一抹恍然。 怪不得他會覺得孟富江這名字像在哪里聽過,原來是昨晚崔鳳林和鶯鶯的談話中曾提起。

孟富江正是玉徽的伯父,崔鳳林口中自南洋返鄉尋找侄女的大商賈!

***

寺裏的晚膳用得早,跟隨師父做過晚課後,玉徽回到客房沐裕

以往在家時,她多半還要陪織雲邊刺繡邊聊天,不等到三更天的梆子敲響還不想歇息。可今日實在是累壞了,二更天的梆子聲還未響起,她便匆匆將織雲為她準備的針線籃放置在床榻的一角,撚熄燭火就寢。

不知睡了多久,玉徽作了個噩夢,一身冷汗的被驚醒。她披衣起身,在黑暗中摸索著點亮蠟燭,拿到屏風後小解。等她走出屏風,一陣奇異的甜香竄入口鼻,頓時讓她頭暈目眩。她警覺的扶著櫃子走到窗邊,及時推窗迎進新鮮空氣,體內的暈眩感才逐漸消失,然而手中的燭火也被風吹熄。

她搞不清楚是怎麼一回事,只是依稀有種不安,全身寒毛直豎,一顆心蹦跳不停,急促得像要從喉腔跳出。此時耳邊隱約傳來吱嘎的開門聲,嚇得她幾乎站不住腳。想自己一介弱女子,腳上的三寸金蓮令她行路困難,要是真遇上強盜,還不知怎麼是好呢!

這令她隨即領悟到之前聞到的異香,會不會就是迷香呢?

玉徽的父親留任知縣、知府,她自幼跟在父親身邊,多少也長些見識。曾在刑案文件中看過,小偷和大盜都以迷香害人,還有那采花大盜……這麼一想,可讓她冷汗涔涔了。

尤其是所住的跨院,最外圍住著兩名孔武有力的長工,再來是一位嬤嬤帶著兩名做雜役的丫鬟,與她隔著碧紗櫥和珠簾的外間廂房還睡著小倩,更別提還有一整座寺院的和尚了。這些人都睡死了嗎?不然怎麼讓人侵入到這裏來放迷香害她?

這些複雜的思緒只在她腦中電光石火般閃過,便足以組合成“危險”兩個大字,敲響她腦裏的警鐘。她所能倚賴的人,如今生死未上,根本幫不了她,這讓玉徽一陣頭皮發麻,但仍然當機立斷。看准床的方向迅速溜回,從針線籃內拿出一把剪子。

她雖外表嬌弱,卻不是那種束手待斃的弱女子。手裏拿好武器,心情安定不少。從垂下的蚊帳往外看,極力希望是自己的胡思亂想,然而掀開珠簾進來的黑影看起來根本不像是小倩。

他手中拿著火摺子,眼光先是投向打開的窗戶,大步走過去關窗,這讓玉徽胸口的撞擊更是劇烈。再見他並沒有急著開箱子找財物,而是往她這裏大剌刺走來,一雙深沉難解的眼睛緊盯著她這方向,更令她全身每個毛細孔隨之緊縮。隨著距離縮短,隔著蚊帳窺視的玉徽,終於看清那張臉。

她幾乎要驚呼出聲,連忙將剪子藏在身後,厲聲道:“崔公子半夜前來,是何居心?”

崔鳳林雖發現床上的人兒似乎早已清醒,卻沒料到她竟有膽子出聲,頓時停下腳步。

“你不怕我大聲喊人嗎?”

自然是不怕的,他陰笑著玉徽還搞不清楚狀況。

“你儘管大聲喊,不過,我不保證會有人聽得見你的呼叫。”他的聲音是那樣溫文有禮,踱過來的腳步輕鬆得像是野外踏青,一點都不像是個做壞事的人。

可是那雙眼,放肆得仿佛她是他的刀下俎、砧上肉,令玉徽心寒。

自己先前的預料果然是正確的,沒人幫得了她,只是她不明白崔鳳林大費周章到底想做什麼。溜進她房間,不可能只是為了跟她聊天,但要說是覬覦自己的美色,可她又有什麼美色可被覬覦?

老實說,對於他向自己提親的事,她一直覺得頗不可思議。媒人雖說他愛慕她的琴藝,他表現得也像個喜好音樂的人,但玉徽不知為什麼,總無法相信。加上他此時的舉動,她對他這人的評價更低了。若只為琴藝而愛慕她,不可能會意圖不明的在半夜裏闖進她房裏,他到底想對她做什麼?

雜亂的思緒在腦中閃過,等她回過神來,崔鳳林已一把掀開蚊帳,左手拿著一雙她放在床下的繡鞋,陰沈的眼光轉成邪肆,瞄了一眼手裏的繡鞋,接著瞄向她,猙獰的臉容堆滿不懷好意的色欲。

玉徽氣得七竅生煙,臉上一陣紅一陣白,反射性的將裹在棉被裏著睡鞋的腳縮起。

幸好她之前將外衣穿上,又裹著棉被,不然還不知要被這放肆的賊子怎麼羞辱呢。

然而,從未被人以這種眼神羞辱的她,還是難咽下這口氣,若不是慣於冷靜的自製及時發揮作用,只怕要立刻跟他翻臉。

“小小金蓮,便於日間憐惜,夜間撫摸。小姐閨房寂寞,就讓在下來憐惜、撫摸吧!”說完,他跨前一步,坐在床沿。

玉徽見他這麼放肆,心裏有氣,她握緊身後的剪子,慍怒的道:“公子遣媒來提親,卻又在今晚不顧禮儀夜闖禪寺的客房,我不明白你到底是什麼意思?”

“意思再明白不過了。”崔鳳林眉一挑,譏誚的看著她。“我料定你不肯答應婚事,故而深夜造訪說服你。”

“既然是想說服我,何不白日來?”她故作不懂的問。

“白日的說服不比夜間有效。”說著,他伸手要摸她的臉,玉徽急忙朝後閃開。

“這裏是佛門聖地,你這麼做眼裏還有佛嗎?”她厲聲道。

“當然有。我眼裏只有你這尊歡喜佛,至於大殿裏供奉的那尊泥塑木像,給不了我榮華富貴,當然不在我眼裏。不像你,既能給我歡喜,又能給我富貴。”

玉徽聽得一頭霧水,卻明白他是在輕薄她。她瞪著一雙冒火的眼瞳怒視崔鳳林,可惜她眼裏的怒氣對他不具半分威脅,他嗤笑一聲,放下手裏的繡鞋去扯她被子。

玉徽驚呼一聲,敵不過他的蠻力,連人帶被被他扯向懷中。她急忙往後退,跌在枕上,崔鳳林乘機俯身壓住她。

“放開我!”

他享受著她在身下的掙扎,那種兩具身體相互廝磨的快感,很快激起了他的欲望。

他對玉徽原本不存在男人對女人的興趣,及至見了她的繡鞋,想那三寸金蓮握在手中的快感,又見她披散在眉的濃密烏髮圈著的臉顏素淨白嫩,襯得噴火的秀眸越發的明亮,盛怒下的表情顯得高貴絕豔,不由得心中一蕩。

抱住她之後,只覺得緊壓在身下的女性化曲線軟膩溫暖,一陣少女的馨香撲進鼻內,自下腹處升起一股沸沸熱氣,燙得他全身每個細胞都呐喊著要發洩,再不遲疑的放縱欲

望,對懷抱著的女郎上下其手。

玉徽又羞又氣,無奈體力不如他,只能含著眼淚任人欺負。但她可沒忘記手中的剪子,當崔鳳林的毛手探進她前襟進一步輕薄時,她握住剪子,用盡全力刺進他背部。

“藹—”崔鳳林發出一聲慘叫,因為疼痛而痙攣的臉部表情猙獰無比,玉徽忍住心裏的驚恐,放開剪子,趁這時候從他身下掙脫,狼狽的奔下床。

她頭也不回的往外跑,身後傳來崔鳳林淒厲的哀號,感覺到他的魔手幾乎要捉住她了,嚇得她兩隻腳險些軟折下來。她沖向珠簾,沒感覺到珠子碰觸臉的感覺,反而撞進一則如鐵門般堅實的胸膛。

玉徽驚駭的抬起頭,一雙濃眉大眼訝異的看進她眼裏。此時的她,再無力做什麼,只覺得眼前一黑,軟倒在陌生人的懷裏。

一張猙獰的臉孔不斷在眼前擴張,她拚盡全力想要逃開那伸向自己的巨掌,卻不論怎麼逃都脫離不了巨掌的威脅。她看到對方邪惡的大嘴得逞的往兩旁咧開,越張越開,形成巨大的窟窿吞噬向她……“藹—”

淒厲的叫喊聲令人聽得頭皮發麻,而她不只頭皮麻,耳朵痛,甚至連喉嚨也疼啞了起來。直到一雙溫暖的手掌捉住她,緊跟著一陣劇烈的搖晃,她才猛然睜開眼,將一張憔悴擔憂的熟悉俊容看進眼裏。

她哇的一聲,像是見到最親的人似的撲進他懷裏。

兩人不曾有過如此的接近,但誰都沒有心情體會這份旖旎。對玉徽而言,亨泰的懷抱就像是個安全的港灣,可以保護她不再受到侵害,可以任她傾泄心裏的委屈和傷痛。

至於亨泰,更是將玉徽當成失而復得的珍寶,除了小心的攬她進懷中安慰,情緒亦激動的無法言語。

若不是他一時心軟,也不會害玉徽受到這樣的驚嚇,他真該死!

“沒事了,有我在這裏,誰都傷害不了你。”他用結實的雙臂緊緊抱住她,方正的下顎擱在她頭頂,語氣充滿愧疚和憐惜。

玉徽簌簌發抖,還為之前的那場噩夢餘悸猶存。雖然她情願那只是噩夢,卻清楚知道那是最真實不過的夢魘了。若不是亨泰溫暖的體熱源源不斷的包裹住她,她只怕要淹沒在那股自心底升起的寒顫了。

“沒事了,沒事了……”他柔聲哄著她,親吻著她的發安慰。這不合宜的舉止引來身後的孟富江不悅的輕咳,他這才不情願的放開她。

“不,不……”驚嚇過度的玉徽卻將他當成溺水時遇上的救命浮板般不願放開,亨泰只得伸手拍撫她的肩安撫,一邊還轉過頭對孟富江遞了個無辜的眼神。

“別害怕。這裏有好多人陪著你,不會再有人傷得了你了。”

“我殺了人,我……”

“崔鳳林沒死!”亨泰簡短的道,感覺到玉徽在聽到那名字時嬌軀瞬間變得僵硬,心裏生出一種殺人的衝動。“不過他再也傷不了你。他受了重傷,我們已將他囚禁起來。”

聽到“我們”這個字眼,玉徽抬起水氣飽滿的眼眸,疑惑的看進他深情溫暖的眼眸。

昏迷前的記憶在腦海裏升起,她撞進一名陌生男子懷中失去意識,原以為那人是崔鳳林的同黨,但照這情形看來,顯然不是。

亨泰抬起衣袖為她拭淚,神情無比溫柔。

“幸好來得及救你,不然我會終身遺憾。”

玉徽再度輕顫起來,她自幼受到相當嚴格的閨閣教育,想到自己清白的身軀受到惡人冒犯,難過得幾乎要死去,眼淚再度撲簌簌的落下。

見她再度掉淚,亨泰頓時慌了手腳,連忙道:“玉徽,你的果敢機智救了自己,這點你該高興才是。聖人都說,大德不逾矩,小節出入可以了。你依然是冰清玉潔,就算被……反正我不在乎,最重要的是你好好活著,讓我來得及告訴你——”

“嗯哼!”清喉嚨的聲音再度響起,亨泰知道孟富江又在嚴重警告他了,另外也擔心玉徽會鑽牛角尖,索性藉機把話岔開。

“玉徽,這次你我能安然脫險,全要感謝你的伯父孟老爺。先趕來救你的就是孟伯父的義子孟中行。若不是他仗義而為,先在秦淮河救了我,又快馬加鞭的趕來這裏營救你,只怕我們只能到黃泉路上作伴了。”

玉徽聽得臉色更加蒼白起來。怎麼,不只她遭到崔鳳林那惡人的魔手,亨泰也險些受他加害?她擔憂的看進他眼裏,亨泰深情的眸光像是在對她說現在沒事了,並示意她注意屋裏的其他人。

她粉頰迅速湧上一抹紅暈,越過他寬厚的肩膀看到房裏的另外兩名男子。一位是神情激動、目光慈和的長者,另一位赫然就是她昏迷前見到的陌生人。

從亨泰那裏知道兩人的身分,她又驚又羞的迅速從那雙給予她安全感的溫暖臂膀裏摔開,狼狽的以手遮住臉。

剛才那樣不顧廉恥的投進亨泰懷中,教旁人怎麼想呢?但憶及亨泰對她表現出的毫無保留情意,忐忑的心情微泛著一絲甜,他真的不在乎崔鳳林闖進她房裏意圖非禮她的事嗎?

“玉徽,你叫玉徽是不是?”孟富江小心翼翼的走到床邊,眼中淚光閃爍。“我是你大伯父孟富江呀,你爹有沒有提過我?”

玉徽移開手,同樣霧氣彌漫的眼眸與孟富江淚眼相對,從那張剛毅的臉容上依稀看得到亡父的影子,一陣灼熱的潮流在胸臆間翻騰,她情不自禁的低喊出聲:“伯父。”

“孩子……”他擠開亨泰,將侄女緊抱在懷,嚎陶哭喊著,“伯父找得你好苦啊!”

亨泰從來沒見過一個大男人哭成這樣,不禁有些怔住,隨即搖頭苦笑,聽見孟富江繼續道:“我回鄉時才知爹娘已過世,派人四處尋找你爸,好不容易找到他,得到的卻是他的死訊。我接著找你,又險些害了你,伯父真是太對不起你了……嗚……”

玉徽雖然不明白他話中的意思,但仍出聲安慰,“伯父,您別難過。父親在世時,曾提過大伯父,說您年輕時和祖父爭吵,與商船出海,結果遇了事。家裏的人都以為您遭到不幸,祖墳上還有您的衣冠塚。”

“我看見了,我頁是太不孝,讓爹娘白髮人送黑髮人。幸好家中有你爹照料,可惜天妒英才,讓他那麼年輕就……”

“伯父,您別說了。”

孟富江知道自己惹起了侄女的傷心事,便沒再往下說,然而眼裏的兩泡淚卻停不下來。這時亨泰要小倩奉上香茗,又絞了幾條溫熱的手中讓大家擦臉,這才請孟富江的義子孟中行將情形說明。

話說孟中行來到如來禪寺,叫門半晌也沒人回應。急著救人的他,遂翻牆而人。一路往裏走,發現寺內鼾聲大作,無論他怎麼呼喊都沒半個人出面,直走到玉徽住的跨院,發現藍家的僕人全都睡得不省人事。他登堂入室,進入玉徽的廂房,睡在外側的丫鬟小倩同樣昏睡,急得他不暇思索的沖進裏測的房間,一道嬌弱的身影跌進他懷裏昏倒,那就是玉徽了。

他將她安置在小倩身邊,發現房內受傷的崔鳳林。他替他止住血,還拿了繩子綁住他,這才出來叫醒小倩,將玉徽移到另一間廂房安置。這時亨泰和孟富江趕到,叫醒寺裏的和尚,情形大致是如此。

聽完所有的經過後,玉徽不禁感激的向孟中行致謝。若不是他及時趕來,她還不知如何是好呢。崔鳳林雖受了傷,但以他的能耐說不定還有傷她的能力。

“我們該如何處置那傢伙呢?”孟中行問。

亨泰臉色凝重。在玉徽昏迷時,他已先去看過崔鳳林,質問他既然在他面前悔改,為什麼要突然出手加害他。只見崔鳳林那張沒有血色的臉容因疼痛而皺成一團,發出沒有溫度的淒涼笑聲。

“我怎麼知道你是不是騙我。”

“我騙你?”他氣得全身發抖。“我楊亨泰豈是那種卑鄙小人!我是誠心誠意想幫助鶯鶯。”

崔鳳林沉默了一會兒,就在亨泰以為他不會開口說話時,他卻以一種寂涼的語調道:“我原本也是想相信你,可想到孟家的財富,想到有了那些後我就不必再看大伯父臉色,過那種需仰人鼻息的日子,可以當自己的主人!突然之間,你提供的小恩小惠就變得微不足道了。如果你沒有上到甲板,沒有給我下手的機會,我或許不會動那個念頭。可偏偏你上了甲板,偏偏這時候水面上起了風浪,偏偏你又腳步不穩的跌到護欄邊,我無法阻止心中的惡念……”

這麼說,該是他的錯,他給他機會害他的?!

亨泰聽了只覺得他強詞奪理,為自己的罪行找理由。不悅的重重哼了一聲。

“你有沒有想過你這麼做,鶯鶯心裏會怎麼想?你太傷她的心了!”

他淒涼的一笑,“你說得沒錯,她的確氣我。雖然在我的安撫下,暫時依我的安排離開應天府,可我感覺得到她的傷心。不過現在說這些都沒有用了。”

是呀,就算他現在後悔又有何用?大錯已然鑄成。

亨泰回過神來,將視線投向玉徽。

“玉徽,你想怎麼處置他?照理說應該報官——”

“不行!”孟富江斬釘截鐵的拒絕。“這事要是傳出去,對玉徽的名節有所損傷。

要是耶小子胡說八道……”

“但也不能放過他啊!他不但害了我,還想對玉徽出手……”

“他害你?”玉徽早就想問了。之前聽亨泰提起伯父在河裏救了他,此事似乎與他事前知曉崔鳳林的奸計有關,孟中行及時趕到如來禪寺顯然也是他所授意的,這其中有著什麼樣她不知道的離奇情節呢?

“世子,之前你說得不清不楚,老夫也想好好請教這究竟是怎麼回事。”

面對眾人好奇的眼光,亨泰只好將自己落水的來龍去脈說了一遍。從在醉仙樓看到鶯鶯,接著上她的畫舫說起。

從他嘴裏吐露出對鶯鶯歌聲的讚語,就像無形的鞭子劃過玉徽胸口,帶來一陣夾雜著莫名酸楚的奇異翻攪。她迷惘的注視他,聽他又說起同情鶯鶯處境,收她為妹的義舉。

這表示他對鶯鶯並無男女私情,才會成全她嗎?可他的言行卻處處維護她,甚至在知道崔鳳林對她的計謀後,還為了鶯鶯原諒他,使得自己遭到崔鳳林的毒手。這點又怎麼說?

雖然他對自身掉落河裏後的生死掙扎輕描淡寫的略過,可是在孟中行的補充下,玉徽還是知道他差點溺死的驚險過程,芳心為之絞疼,蒼白的小臉上滿布驚悸和憂慮。

“慶倖的是上天有眼,我們都能平安無事。”亨泰以一句結語,試著安撫玉徽的不安。

“年輕人,話雖這麼說。但你以後千萬不可再隨便上人家的船,還喝得酩酊大醉了。”孟富江打趣道。

“伯父教訓的是,亨泰受教了。”

孟富江對他恭謹的態度,又頻喚他伯父雙眉深思。眼光機警的在他與侄女之間來回探詢,隨即恍然大悟。他好像說過玉徽是他的心上人嘛,怪不得會對他這麼有禮。

“玉徽,對崔鳳林的處置你有何看法?”這件事顯然也同樣困擾著亨泰。他雖然恨不得殺了對方,但礙於自己的身分必須遵循法理而行,只是這樣做,又難免會損害到玉徽的閨譽了。

玉徽沉吟不決,此時心情仍末平復,諸多煩亂的思緒在腦子裏糾結成一團,要她立刻作出決定,分明是強人所難。

她看了一眼眾人希冀的表情,苦笑道:“可否等到為亡父、亡母做的法事結束後,再來決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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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12-26 01:42:45 |只看該作者
第十章

天一亮,亨泰便將崔鳳林帶走,孟富江則陪玉徽留在禪寺主持為父母亡魂祈福的法會。 表面上她的生活十分規律、平靜,白天跟隨寺裏的師父誦經,夜裏則陪伴伯父閒話家常,然而一旦獨自上床,惱人的噩夢總不肯放過她,一再夢見崔鳳林醜惡的嘴臉,夢見他對她的碰觸;那令她作嘔的輕浮舉止,邪惡的眼神……一再在夢裏重現,化作夢魘攻擊她脆弱的靈魂,終至使她夜不成眠,膽戰心驚到天明。

隔幾日憔悴的模樣便為孟富江洞悉,連忙要小倩進房陪她睡,自己則睡在外側房間,玉徽內心的不安總算逐漸舒解。

然而,她是不再擔心崔鳳林了。心中卻有更深一層的疑慮。崔鳳林雖然沒有得逞,自己的清白卻如白布染塵,她有什麼臉再見亨泰?即使他表

現得不在意,但那說不定只是為了安慰她,並非出自真心。他堂堂的安國公世子,應天府爭著想嫁他的名門閨秀不知凡幾,何必在意她這個失貞的女子?

玉徽越想越難受,加上伯父一再希望她能隨他返回南洋,遂有拋下這一切的難堪遠走他鄉的打算。誰知從如來禪寺返回藍家,卻從織雲那裏聽見令她又驚又喜又猶疑的消息。

織雲告訴她亨泰的失蹤,險些把應天府攪得大亂。

那夜他的隨身小廝吉祥下船雇轎回到與主人分手的碼頭,卻找不到鶯鶯的畫舫,頓時將他急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他趕回安國公府裏也不見亨泰回來,連忙稟告安國公,並向衙門報了案。

應天府知府哪敢怠慢,失蹤的可是尊貴的安國公,即刻差遣衙役沿著秦淮河兩岸搜尋,及至亨泰安然返府,搜索行動才告結束。

亨泰並沒有把自己遭崔鳳林所害的事全盤托出,他休養了一天,立刻稟明父母希望娶玉徽為妻。織雲便是從未婚夫晏南那裏聽來這消息的。

“晏南說,楊亨泰告訴安國公夫婦,你已與伯父相認,等你從寺裏回來,再與你伯父商量是要向他提親好,還是上咱們藍家提親好呢。照理說,該是向你伯父提親,可藍家也教養你三年,這邊的禮數不能少。但照我說啊,他只需要向你提親即可,其他都是小事。”

玉徽聽後心情複雜,瞪著表妹天真的笑容不知如何回應。

織雲一點都不明白她的心情,直朝她俏皮的眨眼道:“我就說一等你從如來禪寺回來,楊亨泰就會上門提親,果然被我說中了吧!”

“那又如何?”她憂悒的微扯嘴角,“我不會嫁他的。”

“什麼?!”織雲驚愕的睜圓眼。

她幽怨的看了表妹一眼,對她的純真無邪微感嫉妒,低聲道:“我答應伯父隨他返回南洋。”

“琴姊姊,你是在跟我說笑吧!”她慌張的提高聲音。“你明明很喜歡楊亨泰的,為什麼答應你伯父?是不是他逼你?”

“不是的。”

“那究竟為什麼?”

玉徽噤口不語,有生以來頭一次沒辦法對表妹啟齒。那是她的奇恥大辱,連知情的小倩都懂得三緘其口,不敢透露給外人知道。她雖與織雲情同手足,也知道她只會心疼她,不會因此瞧不起她,然而有些事情就是痛得沒辦法對人說,即使是最親愛的姊妹也一樣。

一滴露珠似的淚水自眼眶滾落,織雲看她傷心的直落淚,慌得不敢再問。

玉徽以為事情該就這樣結束,誰知在她回到藍家的第三天,鶯鶯前來拜訪,將她不欲人知的傷心給揭露。

那日她原本無意見她,可鶯鶯說她若不肯相見,便在藍家大門長跪不起。玉徽當然不能讓她這麼做。如來禪寺發生的事,除了貼身丫鬟小倩知曉外,隨行伺候的藍家僕人應該不知情,為了不讓姨母起疑,只得不情願的接受她的威脅,請她到房裏相見。

玉徽得承認鶯鶯給她的印象十分好,一身淡雅妝束的她不見一絲風塵味,五官秀麗,舉止言談頗有大家閨秀風範。

她們禮貌的寒暄,等小倩在她的示意下奉茶退出後,鶯鶯突然跪在她身前,玉徽連忙起身回避。

“柳姑娘快起身,你這樣做是折煞我了!”

“鶯鶯知道鳳林所為不值得原諒,但還是求小姐給他一個自新的機會。”

“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玉徽一聽到那名字仍覺得餘悸猶存,心裏頓生厭惡。

“孟小姐知道的。”那雙深秀美麗的眼充滿哀懇。

“我與他沒有關係,你求錯人了。”

“怎麼可能?”鶯鶯急了起來。“孟小姐不要誆我了!我在應天府外的小鎮等了數日都沒他消息,遺人進城打聽,他也不在家中。後來知曉世子仍在人世,便知鳳林自食惡果。我思而想後,明知自己沒臉見人,仍然厚顏的去求世子。”

玉徽記得亨泰提過,崔鳳林下手加害他時,鶯鶯在現場親眼目睹。既然這樣,她怎麼還願意為個冷血的殺人兇手四處奔走,甚至不顧自己的安危?安國公府裏的人有可能拿她當成共犯呀!

“崔鳳林的所作所為人神共憤,你為什麼還要護著他?”她不明白的問。

鶯鶯臉上一陣戚然,泫然飲泣道:“感情的事實不足與外人道。我知道他壞,清楚他不值得我這麼做,但我就是沒辦法不理他。況且,他向來對我極好,我又怎能在他最危急的關頭不管他呢?”

玉徽沉默不語,鶯鶯眼裏的淚光像傳說中的鮫人淚,每一顆都仿佛凝結成珍珠。那是人世間最難得的真情呀,崔鳳林何德何能讓這般重情重義的女子傾心相愛?

“柳姑娘,你既然見過世子,就該知道這件事我幫不上忙。”

“不,你行的!”她著急的道。“我去謁見世子時,他雖沒有為那夜發生的事氣我,卻不肯原諒鳳林。他說。他可以不計較鳳林將他推落河裏的事,卻不能諒解他在如來禪寺對孟小姐的冒犯。他還說,鳳林此舉已讓孟小姐飽受驚嚇,他正在等小姐心情平復下來後決定該如何處置。”

“他這麼說?”玉徽芳心震動著。他可以不計較崔鳳林下手害他,卻無法不追究崔鳳林對她的冒犯?這表示什麼?他將她視為比自己生命更重要嗎?

她無法再往下想,只覺得眼裏盈滿水氣,於是將頭轉開。

“孟小姐,我求你,只要你肯原諒鳳林對你的冒犯,世子會放過他的。﹂玉徽無力的坐倒在椅上,體內似乎有某種東西在掙扎。她試著集中思緒卻徒勞無功,覺得自己像被困在某處,不管怎麼努力都走不出去。

“孟小姐……”鶯鶯哀哀的叫了一聲,重重的一叩首。“鶯鶯給你叩頭,只要你肯原諒鳳林,鶯鶯願為奴為婢,來世結草銜環報答。”

“你別這樣!”瞥見她額上的血絲,玉徽於心不忍,連忙起身攙住她。不讓她繼續做傻事。她含淚的眸光蘊含著一抹慈悲,那是對世間癡情女子的心疼。“他不值你這麼做。”

“我知道。但我就是不能不管他……”鶯鶯哭倒在她懷裏,玉徽跟著心一陣一陣抽緊,淚珠兒再無法壓抑的滾落。

玉徽拍撫著她,完全能感受她的心情。今天要是換成亨泰出了事,她也會像鶯鶯一樣不顧一切的設法營救,不管這份癡心是否值得,那人是不是在乎。想到這裏,她無法再硬下心腸。

“念在你的癡心,同為女人的我可以原諒他對我做的事,可是……我卻無法諒解他意圖殺害世子。”

“孟小姐……”鶯鶯抬眸看進與她同樣迷蒙的淚眸,心裏有種說不出的激動。她明白她的意思,她可以將女人受到的最大屈辱置之不理,但對鳳林傷害她心愛男子的行為卻無法不管。這就跟楊亨泰對她說的話同樣道理,他們原來是這樣深深愛著彼此呀!

她忍不住一陣鼻酸。

“你和世子都是好心腸的人,鶯鶯祝福你們姻緣美滿!”她誠摯的獻上真誠的心意,玉徽忍住心頭的酸楚,勉強點頭。

她多麼希望鶯鶯的話能成真,但有可能嗎?捧著一顆破碎傷殘的心,如何再敢奢望他的眷顧?即使他不在乎,她能心無芥蒂的接受他的深情,而不因此自慚形穢嗎?

“鶯鶯謝謝小姐。可是,鶯鶯要怎麼讓世子相信小姐已經答應我的懇求?”

玉徽拭去臉上的淚痕,怔忡的站起身,瞥了她一眼道:“你等一下。”

她走到琴幾,小心翼翼的捧起琴放進琴匣中交給鶯鶯。

“此物可做憑證,他見到便明白了。”

“鶯鶯再次叩謝小姐。”

送走她後,玉徽心情茫然。他能明白她的心意嗎?視他為知音人的她,不管此身何處去,在將家傳古琴贈他後,她將不再為人撫琴,就像她曾為他動過的心弦不再為另一男子彈奏是一樣的。這份癡心他可懂,可瞭解?

珠淚兒不聽話的紛紛滾落,正傷心得無人能安慰時,房門口忽地傳來一聲啜泣,她止住淚,走到那裏一瞧,見織雲哭得梨花帶雨,含著兩泡淚直揪住她。

“你為什麼不告訴我?”織雲哭叫著,在她弄明白她的意思前,那具嬌小溫軟的身軀便如乳燕投林撲進她懷中,哭得更加淒慘。

玉徽完全怔住,隱約猜到織雲偷聽到她與鶯鶯的談話。可兩人也沒有洩漏什麼,織雲是怎麼知道的?

“你……別胡亂猜。”她無力的道。

“你不要再瞞我了!”她小臉上滿是悲憤。“以為什麼都不講,就能瞞住所有人嗎?我五叔雖然只含蓄告訴娘當夜有盜賊潛入禪寺中,幸好楊亨泰及時領著孟伯父帶人前來搭救,才將一場災難化於無形,可娘早就懷疑其中還有什麼隱情,只是問了隨行伺候的僕人卻查不出端倪來。後來你透過孟伯父拒絕楊家的親事,這下連我也要懷疑起來,和綠兒一起問小倩,終於將實情逼問了出來。琴姊姊,你怎麼這樣傻?受到這樣天大的委屈也不說出來?”

“你要我說什麼?”玉徽有種被人揭露隱私的狼狽,她推開織雲,只想一個人獨處舔舐傷口。

“都是我害你的!”織雲不甘心被推開,再次抱住她不放,哭得更加傷心。“如果我也一起去,你就不會發生這種事了。”

“你說的是什麼傻話?”玉徽對她的自責感到既好笑又覺心疼。“就算你在那裏,結果還是一樣的,他的目標是我。”

“可是如果我去,晏南說不定會跟去保護,姓崔的壞人就沒機會下手了。嗚……反正都是我的錯啦!”

“織雲,你不要把事情往自己身上攬,此事跟你完全無關。”

“怎會無關呢?那傢伙是大嫂的堂弟,你一定會怪我們的。”

“我沒有。”

“既然沒有,你為何寧可自己偷偷傷心,也不說出來要我幫你分擔呢?”

“織雲,你叫我怎麼說呢?”她避開那雙盈滿濃濃心疼情緒的控訴眸子,幽幽的道:“這事關係到我的閨譽,我除了打落牙齒和血吞外,難道能敲鑼打鼓到處宣揚這等醜事嗎?”

“這又不是你的錯。”

“可是名譽受損的人是我呀!”她悲慘的抖落一朵比哭還教人心疼的笑花,“這個世界就是這樣。不管我有沒有錯,遇到這種事被怪罪的總是女人。若是傳出去有夜賊闖入我閨房,我這生就算毀了。我們從小都讀過女誡,都明白是怎麼回事。若不是大伯父明理開通,我不是被逼自殺,便是被逼嫁給對我用強的崔鳳林,還能像現在這樣安安靜靜坐在這裏跟你說話嗎?”

“可是……這太不公平了!”織雲忿忿不平的道。

“是呀,誰教我們生為女兒身,只得承受這些不公平的待遇。”玉徽自嘲的彎起嘴角。

“你不必受這些的,琴姊姊。楊亨泰根本不在乎,他派人來說媒,你卻讓孟伯父拒絕了他,還說要離開這裏的話。”

“我感謝他的好意,可是……我已是白布染塵,沒資格接受了。”

“白布染塵拍一拍就乾淨了,再不然漂洗一下也成。”

“織雲,我是說正經的,你別亂開玩笑好不好?”她啼笑皆非的瞪她。

織雲吐了吐香舌,不服氣的微嘟嚶唇,“我看是你想太多了。你一直在怪世界,怪女誡,怪一切的不公平,卻把那些不公平當成寶貝般倍奉!知道嗎?其實足你自己放不下這些不合情理的臭規矩,而不是別人要讓你受不公平的待遇。你都曉得那是不對的,為什麼還要相信?既然不認同,就沒必要當成一回事,哪還有什麼白布染塵,沒資格接受的廢話?重要的是你中意楊亨泰,人家也有誠意娶你,其他的事根本不重要!”

這番長篇大論轟得玉徽腦中的思緒如波濤洶湧,一時間怔忡了起來。她看著表妹嬌美的小臉,無法把這些話和她臉上的稚氣兜在一塊,憑他的單純能想出這些大道理嗎?

“誰教你說的?”

“你……這樣是侮辱我喔!”織雲氣憤的將紅潤的小嘴嘟得更高,明眸卻心虛的轉開。“反正是……結果……那個……”

“陶公子教的?”玉徽無法置信的猜測道。雖說陶晏南是她生平所見最為精明幹練的人,但這番道理絕非身為男子的他所能說出的,何況又得臆測到她的反應,好在重要關鍵時如當頭棒喝般的道出,陶晏南並沒有未上先知的能力,如何辦到?

“這個……”在表姊追根究柢的目光迫視下,織雲囁嚅了半晌才道:“不是他啦。”

“那是誰?”玉徽實在猜不出來表妹周圍有這等冰雪聰慧的人。

只見織雲眼睛一亮,難掩興奮的道:“這幾日你悶在房中,都不曉得咱們家來了貴客。蘇州的疏影表姊偕同她的夫婿來應天府探望奶奶。我昨日從小倩那裏探知你在如來禪寺發生的事後,愁得不曉得該怎麼辦好,結果讓疏影表姊看出來。在她好心的詢問下,我忍不住把煩惱告訴她,她細細問了我你的個性,便教了我一些話,要我隨機應變勸你。

不過有些話是我自己加上去的,不是疏影表姊教的呢!”

她越說越顯得意,甚至有種表功的味道,令玉徽感到哭笑不得。雖然對小倩的封不住口,織雲隨便拿她的隱私就教於別人感到生氣,卻不得不承認幸好兩人背著她這麼做,不然自己還陷在自憐的情緒裏難以自拔。

那番話對她猶如醍醐灌頂,她明明曉得自幼被教導的女誡,純大部分是對女人不公平且沒道理的教條,卻死死的信守著,甚至拿來困住自己,只會怨天尤人的傷心難受,卻不知拋開吃人的禮教追尋幸福。

瞭解到這點後,她為愁雲慘霧籠罩的心境稍稍能撥開雲霧見到明朗的陽光。可是,受困已久的心情仍無法立刻適應,難免要陷進反反覆覆的思緒裏。

織雲沒有打擾她,識趣的先行離開,還她一個安靜思考的空間。

這是個晴朗的夜晚,月色皎潔明亮,連風兒也顯得特別溫柔。處在這樣的美麗夜色裏,情緒特別容易被勾動。

玉徽的目光停留在桌上的一琴一瑟上。這是傍晚時分由安國公府送來的,是亨泰對她的回禮。

回禮?

昨日將家傳的古琴交由鶯鶯帶給他時,原有藉此傳達自己感謝他的盛情,以琴還情之意。今日他送來一琴一瑟說是回禮,又代表什麼意思?

緋色再次湧向她雙頰。

這琴她是不陌生的。隨姨母到安國公府作客那天,他曾命人捧出供自己演奏,故而對琴身上的刻紋和琴弦上的觸感,她都記憶如新。至於那瑟,顯然與琴是一對的。所謂琴瑟和鳴,她的心跳陡地加快,不禁大膽猜測他是否是那個意思。

他是想與她琴瑟和嗚,還是祝她琴瑟和嗚?兩者雖然意思相近,卻差了十萬八千里。

照理說,她並無與他人結親的打算,所以暗示的該是前者囉?

蜜般的甜湧向她的心口。

亨泰之前雖然沒有對她明白表示情意,第一眼喜歡的人也不是她,可是後來的作為都顯示出他對她抱持的堅定心意。伯父說亨泰一從溺水中清醒,便迫不及待的撐起孱弱的身軀前來救她。一路上焦慮之情滿溢,見她昏迷,更是心急如焚,及至確定她平安無事,才松了口氣。

她依稀記得他當時憔悴慘白的容顏,原來他也才剛掙脫死神的威脅,卻不顧自身的體弱,堅強如磐石般安撫她飽受驚嚇和屈辱的身心。而自己呢?卻像一隻受傷的野獸只顧著躲起來舔舐傷口,沉浸在自身受到的傷痛中,全沒體諒到他的心情。

她太自私了!

她沒讓崔鳳林得逞,卻讓吃人的禮教險些毀了她的幸福。以為身體已遭人碰觸過,沒辦法再以受辱的身軀侍奉他,全沒想過亨泰又是個什麼想法,這麼做會不會傷了他?

自己或許可以隨伯父遠離傷心地,用一輩子的時間忘記這段醜陋,但亨泰呢?

她以為就算他對她有情,時日一久,終究可以忘了她。世間女子何其多呀,以他的身分地位才貌,想再找個淑媛匹配並非難事呀。但她忘了世間男子也何其多呀,她為何一心只牽 掛著他,不去喜歡別人?

只因為那少女矜持的思慕,比無人跡的高山上冰雪還要貞潔。難得遇上知音人的她,在最初的一眼便為他眼中的賞識所傾心,成為她此生最初也是唯一的愛戀。一旦失去這位知音人,她的琴音將無人能惜能懂,她的多才善感將如破瓦般不值。

如果他對她的用心有她對他的一半,他又怎能輕易忘了她,再去喜歡別人?

更何況,在深愛他的同時,她豈甘心他另娶他人?至少不是因為她的自慚形穢,而是亨泰根本不喜歡她的緣故。

她太蠢了!

玉徽珠淚婆婆的輕撫琴弦,悅耳的音韻在她指尖流泄而出。她遺忘了她的琴音太久了,這麼美的聲音合該在人間流傳,而不是隨著她的自怨自艾封鎖心底,這對琴而言,太不公平。

她心情豁然開朗,將琴置於琴幾上,為自己的琴藝唱出不平之鳴。

“音音音音音,你負心,你真負心,孤負我到如今。記得?午時低低唱,淺淺斟,一曲值千金。如今寂寞古牆陰,秋風荒草白雲深,斷橋流水何處尋。淒淒切切,冷冷清清,教奴怎禁。”

是呀,她怎忍心辜負送琴人的真心?如今他的琴在她這裏,她的琴在他那裏;她撫他的琴,他彈她的琴……此刻的他,是與她分兩地同時彈琴嗎?

想到這裏,她不禁癡了,指下的旋律更形纏綿,及至曲調終了,仍捨不得停下,仍要撥弄琴弦。

被遺忘一旁的錦瑟無端響起,她嚇了一跳,匆忙回頭,發現亨泰坐在地板上,將錦瑟放在膝上演奏起來。那撫瑟的姿態在她起霧的眼光下,顯得俊雅出塵,而那雙眼眸,更如深不見底的兩口井,深情款款的凝視向她。

“你——”她激動得說不出話來,只能怔怔的瞧著他。

亨泰放下錦瑟走向她,溫柔的拉起她,將她摟到溫熱的胸口處緊緊擁抱。

“我幾乎要以為你討厭我了,昨日鶯鶯送來你的琴,我甚至認為你寧可原諒崔鳳林對你的冒犯,也不肯相信我的真心誠意。可是鶯鶯說,你對崔鳳林企圖害我的事耿耿於心。看得比他對你的侵犯還要嚴重,我不禁又冒出了希望,卻不曉得該怎麼跟你說明白,幸好晏南和織雲小姐幫忙,要不然我……”

原來他能來這裏,是晏南和織雲安排的。對他們的膽大妄為,玉徽心裏既感激又慌張,卻無法拒絕兩人的苦心。

“那對琴瑟是你自己送的嗎?”她將小臉埋進他胸膛,羞澀的低問。屬於他的溫暖男性氣息隨著呼吸深深進入她體內,你不由得一陣燥熱,全身如遭火焚。

“嗯。我想你的琴送了我,沒合手的琴在身邊,會寂寞的。索性將琴瑟一道送來,希望你能明白我的心意。”他停頓下來,比春日的湖水還要清澄多情的眼眸,著急的搜尋向她。“你明白的,是不是?”

玉徽嬌羞的輕輕點了個頭。

“玉徽,玉徽……”亨泰只覺得一陣心神動搖,忍不住俯下唇親吻她柔嫩的臉頰,感覺到她在他懷中的輕顫,不敢太造次,溫柔的道:“我定然不負你,永不教你寂寞傷心。”

“你……”玉徽知道他聽到她剛才的演唱,困窘得更不敢抬頭了。

“你的歌聲雖不及鶯鶯,卻別有一番動人心弦的韻味,以後要唱給我聽喔。”

“你很欣賞那位柳姑娘?”

亨泰低頭看她,見她只是不安的眨動眼睫,臉上沒有絲毫慍色,這才放下心來。“我對鶯鶯的歌聲是純粹的欣賞。不瞞你說,我已依照先前的承諾收她為義妹,並將她與崔鳳林送離應天府,條件是崔鳳林不可以再出現在你面前。”

“啊!”玉徽沒想到亨泰的心胸竟這樣寬闊,不但不責怪鶯鶯,還收她為義妹。

“你既然可以看在鶯鶯的份上而原諒崔鳳林,我更沒什麼好計較的。只是委屈你了。”他微微一笑。

“不。”她輕聲道,清靈水秀的美眸裏湧現出諸多複雜情感,其中包括著對他的情意,及一抹夾雜著慈悲的感恩。“我雖受到驚嚇,但上蒼待我何其恩厚,並沒有讓最……親的人因此背棄我。同為女人,柳鶯鶯的命運比我坎坷多了,見她為了救心愛之人,不惜下跪磕頭,我不是鐵石心腸,沒法子不感動。”

“那是你心腸太好了。”她能那麼快從那場夢魘中掙脫而出,讓亨泰既敬佩又開心。

“換成旁人,可不見得有你這樣的氣度。”

“你這麼說就讓我太羞愧了。”玉徽垂下頭。“之前我一直陷在自己的悲痛中走不出來,若不是你和周遭的親人包容我的任性,還不知要頹喪多久呢。尤其是織雲,無論是之前還是之後,她都是那麼心疼我、照顧我,那份貼心讓我這個做人家表姊的都覺得汗顏。”

“織雲小姐的確是個好女孩。”

“所以你之前喜歡她,不是沒道理的。”

“你還在意這事呀?”他俊臉微紅,抬起她可人的秀容,搜尋她臉上可有任何不悅的情緒,不意間看進一雙帶笑的淘氣眼眸。

“不怪我?”他挑眉問。

玉徽輕搖螓首,神色溫柔的道:“織雲本來就比我亮麗,你因誤會她是彈琴人而愛慕她,也是理所當然。我不否認最早時心裏有吃瘩,但我很清楚織雲並非有意冒認,全是一場誤會罷了。再說,即使你當時沒有認錯人,也未必會對我鍾情,畢竟我並不出色。”

“這場誤會可讓我會錯意,表錯情了。”亨泰苦笑。“萬萬料不到自己不但愛慕錯人,對象還是表兄早就鍾情的人兒,險些壞了人家美好的姻緣。不過,你說我未必會對你鍾情可有待商榷。我承認將織雲小姐錯認是撫琴人時,並沒有注意到你,但第二次見面,親耳聆聽你的演奏,卻無法否認我心弦已被你撩動。加上你博學多聞的談話,更令我心生仰慕,情不自禁的為你傾心。到了第三次見面,我的心裏就只有你了……”

隨著他聲音越說越低,一股親密的氛圍將玉徽緊緊環繞,原始的渴慕在兩人之間激蕩。當她抬起眼看進他寫滿情意的睡眸時,嬌軀微微輕顫,細弱的心跳逐漸加快,一抹火色渲染了她粉嫣的頰膚,濕潤的櫻唇如新鮮花瓣似的惹人憐愛,讓亨泰再難壓抑滿心的渴望。

他俯低臉,讓灼熱的呼吸籠罩住她,欣賞了一會兒那張在他的注視下更形嬌豔欲滴,就像為春風撫弄的花兒一般動人的嬌顏,灼熱的視線集中在她誘人的粉唇,低啞的道:“你或許不及織雲美豔,但你充滿靈性的美麗卻更耐人尋味,吸引我細細品嘗。每次見到你,都為你更深一層的傾心,像我現在……嗯,根本放不開你了……”

四片相思饑渴的肩終於觸碰花一塊,玉徽嚶嚀一聲,軟倒在他結實的臂彎。有別于當日遭崔鳳林輕薄的悲憤和噁心,感覺到一股甜鬱的溫柔滑過心田,帶來一陣奇妙的暖流。她不由自主的將修長的手臂纏上他頸項,熱情的回應。

“嫁給我,立刻嫁給我!”他幾乎克制不住體內氾濫的情思,忽忽若狂的要求。

感受到他的急迫,玉徽羞人答答的輕聲回應,令亨泰欣喜若狂。

“太好了。晏南說,只要我們能夠獨處,我就一定能說服你,果然被他料中。”

玉徽一聽,慌亂的推開他,似嗔非嗔的瞪他。敢情陶晏南把他對付織雲的那套拿來教亨泰?哎哎哎,兩人在此私會分明是不合禮儀嘛,要是被人知曉,可怎麼辦是好?

“別擔心,晏南早把事情安排妥當。”

瞧他那副天塌下來都有高個子擋著的自在模樣,玉徽也覺得自己瞎操心了。她噗哧一笑,半推半就的再次被他摟進懷裏溫存。是呀,亨泰在此已有一段時間,都沒人探頭進來關心,不就表示此事已得到藍家人的默許嗎?就算不合禮儀又怎樣?她不是早決定把吃人的禮教丟在一邊,還自己清淨、無掛礙的真心?

這麼一想後,她遂大膽的放開胸懷,領略愛人的溫柔。

彩繡樓安靜了也有一刻鍾了,坐在樓下園子裏涼亭中的織雲伸長頸子直往樓上張望,她對座的少婦瞧得有趣,嗤的一聲逸出輕笑。

“織雲妹妹別著急,還輪不到你上常”她慢條斯理的嘗了一口香甜的杏仁豆腐,優雅的道。

“疏影姊,還不是時候嗎?樓上安靜有好一會兒了。”

“總要讓兩人說一會兒話吧?我看等行雲和你的陶晏南說完話來接我,你就可以上去了。”

“那還要多久呀?”她納悶著。

“很快的。”疏影老神在在的道,清澈的美眸裏閃過一抹淘氣。她其實想說的是,等她老公來接她,她也沒空陪織雲在這裏看月亮了,當然只有打發她去破壞正卿卿我我的心情人,讓各人回各人家囉。

孟玉徽的琴技其不賴,趕明兒要找機會向她請教一番,惡補後回去彈給行雲聽,絕對會讓他越來越愛她。

她越想越開心,優閑的看了一眼明亮的月色,支著頰輕輕哼唱起慶賀婚禮的歌來。

“桃之夭夭,灼灼其華。之子於歸,宜其室家!桃之夭夭,有賁其實。之子於歸,宜其家室!桃之夭夭,其葉秦秦。之子於歸,宜其家人!”

仿佛聽到喜樂正在演奏。歡天喜地的鑼鼓鞭炮聲震天價響,織雲和她的琴姊姊就像鮮嫩桃樹上開著火樣紅的蓓蕾,在多情的春風送嫁下從彩繡樓出閣。

春天,真是多情的季節呀。

看著夫婿英挺的身影自遠處走來,疏影起身相迎,示意織雲可以上樓棒打鴛鴦了,自己則如一只輕盈的蝴蝶翩翩飛進夫婿專屬於她的懷抱。

春天呀,真是多情的季節。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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