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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季可薔 -【玻璃娃娃(四季傳奇之一)】《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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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12-29 00:29:49 |只看該作者 |倒序瀏覽
季可薔 - 玻璃娃娃(四季傳奇之一)

做人難,做孝子更難!
一天到晚言聽計從、百依百順就算了,
居然連終身大事也得由老爸‘指婚’?!
罷罷罷,父命難違,只得將她娶進門……天哪!
難道真是孝心感動天,眼前人兒竟是他魂縈夢系的意中人……  

為了阻止瀕臨破產的老爸去跳樓,
現代孝女含悲忍淚、嫁入豪門,
雪上加霜的是,這廂才在療傷止痛,
那廂不甘被拋棄的男友又來攪局,
舊愛新歡擺眼前,左右為難的她忍不住大喊……
誰才是我的真命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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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12-29 00:30:02 |只看該作者
傳奇的開端

常常在想,女人是不是總愛享受被男人捧在手心珍寵的感覺?或許你本來並不愛他,或許你已有了一個優秀的男友,但如果有一個男人用這樣的方式愛你、寵你,你是不是也有可能轉移滿腔情感,傾注於他身上?

海平就是那樣一個男人。他一向淡然處事,對什麼事都不忮不求,一派的氣定神閑。但為了你,他會心慌意亂;為了你,他不惜違拗從來不曾忤逆過的父親;為了你,他一向漠然的心蘇醒了,開始想得到些什麼。他從不大聲吼你、罵你,只因為他將你看成玻璃娃娃,怕碰碎了你。但他也會故意吼你、罵你,故意傷透你的心,只為了讓你毫無歉疚地離開他。

他深愛你,卻不要求你必須響應他的感情。

你的心能抗拒這樣一個溫柔體貼的好男人嗎?

我不能,夢婷也不能。

海平,就像他的名字一樣,是一片表面平靜無痕的汪洋大海,內心卻潛藏著深深的情感,只是那強烈的情感波濤總是隱在海底的最深處,表面上從不顯露痕跡。

但別以為他真能永遠平靜,真能將一腔情意收放自如——最濃的情感總是藏得最深。海平,懂得如何隱藏。

玻璃娃娃的故事是屬於季家人的第一個傳奇,薔有幸能與各位分享這段浪漫情事,希望各位讀友也都能喜歡它。

讀罷後,若有任何感想,歡迎來信賜教,薔願有幸聆聽。

時間的長河靜靜流動,四季傳奇——開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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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12-29 00:30:11 |只看該作者
楔子

公元一九八七年臺北

在汪夢婷搭上往倫敦班機的前一天,她在街頭被一位奇特的老婦人攔祝

老婦人臉上交錯縱橫的深深紋路說明了她曾歷經歲月無情的洗禮,全然花白的兩鬢更有著道不盡的風霜。她攔住汪夢婷時,淡淡地說了一句話——

“這位年輕的小姐啊,我在你臉上看見不尋常的未來。”

就是這一句話,使得汪夢婷停下趕去與朋友相會的腳步,好奇地旋回身子,用一雙燦美亮麗的明眸專注地凝望她。

老婦人在她的注視下依舊靜靜地坐在原位,只有繞在頸上那條紅色的圍巾輕輕地隨風飄揚著,透出濃重的異國風情。

“你是個算命仙。”汪夢婷終於冒出這句話,語氣是半自嘲地。

她笑自己竟因算命仙一句招攬客人的開場白而停下腳步。

“是啊,我以替人算命為生。”老婦人沉聲應道。

“謝謝,可是我不需要算命。”汪夢婷委婉地拒絕。

老婦人完全不理會她的拒絕,逕自喃喃叨念著:“玻璃娃娃,你現在身處於親人為你打造的玻璃城堡,過著快樂無憂的日子,但不要忘了——”她的語音幽微而遙遠,“玻璃是很容易碎的。”不如怎地,她這段低沉又充滿警告意味的話讓汪夢婷打了個冷顫,原本灑落一身的溫暖陽光彷佛也讓烏雲隱蔽了。

“如果碎了該怎麼辦?”她忍不住追問。

“那要看你這尊玻璃娃娃有沒有將它重新拼湊起來的能耐了。”老婦人幽幽地說道。

汪夢婷陷入一陣怔忡,“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不明白嗎?”老婦人皺縮的唇角揚起一絲詭譎的微笑。

汪夢婷發現自己完全被她這種令人心驚膽跳的詭異神態給迷住了。“可以再多告訴我一些嗎?”

對她的央求,老婦人只是緩緩搖頭。“只能再多告訴你一件事。”

“什麼事?”

“一切的關鍵在明天。”她莫測高深地瞅著她,“明天你將遇見你的‘真命天子’,至於是喜是憂——就操之在你了。”

語畢,老婦人便緊閉雙唇,一對歷盡滄桑的眸子亦調向遠方,不再看汪夢婷一眼。

那一刻,汪夢婷的腦海裏禁不住浮現一個神話中的角色——卡珊達。

她是古希臘神話中特洛伊城最小的公主,因為拒絕太陽神阿波羅的熱烈追求,而被賦予準確預言的能力。

但這對她而言並非福音,而是來自驕傲的太陽神最嚴厲的報復。

因為她的預言雖然準確,卻永遠不受歡迎,不為人所信。

這位看來令人毛骨悚然的老婦人讓她不自覺地聯想起那個可憐的悲劇人物。她但願這一切只是自己的錯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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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12-29 00:30:36 |只看該作者
第一章

公元一九九O年臺北

那並不是錯覺。三年後,當汪夢婷再次回想起那件塵封已久的往事,才驚覺那神秘老婦人的預言相當準確。

她的確在隔天前往英國的飛機上.和她此生最愛的男人相遇;也的確在三年後的此刻,發現一直護衛著自己的玻璃城堡面臨了崩潰的危機。

汪家的家族企業正面臨著空前的財務危機。

前幾天父親將她從英國緊急召回,為的就是告訴她,汪家旗下的利豐銀行鬧擠兌,情況堪慮。

“夢婷,我們完了。”汪海淵語聲沉痛,望向女兒的目光充滿企求與愧疚。

汪夢婷心痛地察覺父親原本烏亮的黑髮竟一夕變白,“很嚴重嗎?爸爸。”

“都怪我太貪心,原以為臺灣股巿大有可為,沒想到竟——”江海淵單手掩住臉,兩道蒼白的眉毛緊皺,“一夕崩盤。”

“連央行都幫不了我們嗎?他們不可能拒絕利豐的融資請求吧?”

“沒用的,夢婷。客戶還是不信任我們——而且那筆資金也不夠。”

“怎麼會?”她的雙手和語音一樣顫抖,“我們究竟投注了多少資金進場?”

汪海淵長聲歎息,“足夠讓汪家與利豐一同宣佈破產。”

“為什麼?爸爸,你應該知道臺灣的股市早已超漲,應該明白場內流通的籌碼完全不穩定,應該瞭解這幾年來股市的繁榮景象只是誘人的泡沫啊!為什麼你會傻到將汪家的財富都投入風險如此巨大的市場?為什麼?”

面對女兒悲憤的質問,汪海淵的反應是更加低垂著頭。“對不起,夢婷,我——”

“告訴我,汪氏是否也在房地產市場參了一腳?”

“你知道?”江海淵語音顫抖。

“爸爸!”汪夢婷絕望地低喊一聲。

雖然她並非主修商務,但自小處身於商業世家,耳濡目染之下,多少也具有一些經濟常識。她知道泡沫經濟一旦崩潰,首當其衝的就是股市與房地產市場,接著就是財務結構不健全的金融機構。

而一向在金融界呼風喚雨的汪家,竟會同時在這三種市場失足。

“別這樣,夢婷。”她流露出的強烈失望令江海淵又痛又急,“爸爸跟你三個哥哥會想辦法的,絕不會讓你受到絲毫委屈。”

“對不起,爸爸,我不該那樣說的。”汪夢婷忽然警覺到自己傷害了早已因此事而遍體鱗傷的父親。她快步走向前,心疼地擁緊他顫抖不已的雙肩,“對不起,爸爸,我不是有意的,我只是……”

她焦急的語氣讓汪海淵更加愧疚。從小他就最疼愛這唯一的掌上明珠,沒料到今天竟——

“夢婷,一直以來,爸爸最大的願望就是風風光光地把你嫁出去,讓你能依恃汪家的財勢享盡榮華富貴,沒想到現在卻親手毀了你的未來。”江海淵捧起她寫滿憂傷的臉龐,“你怪我吧?是爸爸對不起你……”

豆大的淚珠自汪夢婷的眼睫滑落,“我不怪你,爸爸,你一直是那樣全心全意地呵護著我——”她伸手拭去眼淚,語聲瘖啞,“是我太任性,從來沒能替你分憂解勞。”

“夢婷!”江海淵忽然擁緊她,又是激動又是沉痛。“爸爸發誓,即使拚了這條老命,也會解決這件事,絕不會讓你受委屈的。”

汪夢婷聞言,一陣心酸。從小就是這樣,不論發生什麼事,她的父親與哥哥們總是擋在她面前,為她除去任何可能傷害她的事物。一直以來,她都是生活在父兄為她精心打造的玻璃城堡中,那樣快樂無憂,不解世事。

不能再這樣了,這一次該由她來為這個家做點什麼;她不能永遠當一尊不知人間疾苦的玻璃娃娃。

汪夢婷自父親懷中退開,閃著淚光的黑眸凝視著父親,“爸爸,方才大哥告訴我,有人願意幫助汪氏。”

汪海淵聞言震驚萬分,“你大哥究竟跟你胡說了些什麼?”

汪夢婷閉上眼,大哥剛剛告訴她的話再度在耳邊響起——

“因為這次的擠兌風波,爸爸在董事會遭到極大的壓力。雖然汪家是利豐最大的股東,但已有人揚言要他立刻辭職謝罪……爸爸很難堪,夢婷。”他語重心長,“季風華肯伸出援手自然是一件好事,只是他開出的條件……”

她原本不相信的,不相信汪家竟已落人這般境地,但方才父親已證實了一切,她不能再逃避了。

她張開眼瞳,“大哥說盛威集團的季風華曾向你表示願意伸出援手。”

汪海淵驚跳起身,急急地握住女兒的雙手,焦急地保證著,“夢婷,爸爸不會答應他的,爸爸不會為了解救汪氏而任意出賣你的幸福!”

“可是我願意。”她的神情十分鎮定。

“什麼?!”汪海淵驀然放開她的手,不敢置信地瞪著神情堅定的女兒。

“我願意答應他提出的條件。”她冷靜地重述,“我願意嫁給他的長子。”

這句話出口後,汪夢婷努力抗拒著高聲吶喊的衝動,維持著平靜的神情——雖然她的心像被利刃劃過,正瀝瀝地滴著血。

不行,她絕對不能在這個時候崩潰;為了汪家的未來,她必須撐下去。汪海淵突然緊緊捉住她的肩搖晃著,“我不許你有這種犧牲自己婚姻的想法!

天曉得他那個兒子是什麼樣的人物,會怎麼對待你?不行,我不會讓你受這種苦!”

汪夢婷別過頭,不敢看父親那充滿血絲的眼眸,生怕自己會推翻好不容易才下的決定。“大哥說他調查過了,季海平是個不錯的男人。”

“即使是這樣,我也不許!夢婷,別以為我不曉得,你在英國早就有了要好的男朋友。”

是的,她已有了庭璀…他要是知道她的決定會怎麼樣呢?汪夢婷閉了閉眼,不敢想像他的反應。

“我決定跟他分手。”

“分手?”

“是的,我打算跟他分手,認真做李家的好媳婦。”

汪海淵顫抖著唇,“夢婷——”

“我已經決定了。爸爸,這是我這一生對你的最後一個要求,我求你成全我。”

她眸光晶瑩、唇色蒼白,口氣卻是不容置疑的堅定。“別質疑我、別為難我,就讓我也有機會為汪家盡一份心力吧。”

“夢婷……”江海淵倒退數步,頹然坐倒沙發,身心俱疲、老態畢露。

他終究拗不過這個從小就被他珍之重之、視為唯一寶貝的小女兒。

程庭琛,她的真命天子,三年前她在前往倫敦的飛機上第一次見到他。

至今,汪夢婷還清楚記得初見他時的強烈震撼。

飛機起飛一小時後,她起身前往洗手間。由於頭等艙與商務艙的洗手間都有人佔用,在空中小姐的指引下,她來到了經濟艙。

此時,飛機正巧遇上一陣亂流,她一時腳步不穩,跌入了一個男人的懷裏。當她在對方的扶持下,尷尬不已地起身欲道歉時,卻驀然發現迎向她的是一張她此生僅見的漂亮臉孔。

這個有著東方臉孔的男人簡直漂亮得不象話。

那雙勾魂眼、濃密的眉峰、挺直而帶著傲氣的鼻、適度飽滿的唇,都像向上帝特別訂做般完美迷人,而將它們全部放在一張線條優美的臉龐上,使成了足以令全世界女人為之醉心失神的俊容。

“你還好嗎?”

就連他的聲音亦是醉人的沙啞。

汪夢婷努力定了定幾為他奪去的心神,揚起一絲溫雅又略帶自嘲的微笑。“看樣子我是大大壞了臺灣女人的淑女形象了。”

那男人似乎很訝異她會如此反應,盯著她的黑眸透著一股濃濃的興味。

“謝謝你的幫忙,沒讓我出更大的洋相。”她整整衣裝,朝他俏皮地眨眨眼後便轉身繼續前進。

但她卻一直感到身後有一道灼熱的視線鎖住她。

當她再次經過他身邊時,他正從筆記型計算機的屏幕抬頭,兩人的視線再次交集。

她給他一抹溫婉的微笑,他亦朝她微微頷首。

她原以為這只是飛機上的一段小插曲而已,沒料到她與他竟有進一步認識的機會。

那是在兩個小時後,一名空中小姐半抱歉、半詢間地對她提出個要求——

“對不起,小姐,機上有一名孕婦身體不太舒服,我們想讓她到頭等艙來休息,可是因為她還帶著一個小男孩,而只有你身邊有空位……”

“需要我跟她交換座位嗎?”汪夢婷溫和地替她解決難以啟齒的困擾,“沒關係,我很樂意。”“謝謝你,小姐,本公司會補償你的。”

“不用了,這不過是一件小事而已。”汪夢婷對她微微一笑,提起皮包,隨著她穿過走道,來到經濟艙。

一個男人正扶著那個孕婦起身。

“謝謝你,先生。”空姐對他微笑,“這位小姐願意交換座位。”

男人回過頭,汪夢婷不禁一怔——竟是方才她偶遇的男人!

兩人的眸光交纏,彼此都在對方眼中看見了不敢置信和驚奇。

“謝謝你,小姐,還勞煩你讓出位子。”孕婦不停地向汪夢婷道謝。當她抬頭和汪夢婷的視線相交時,兩個女人都一陣訝然。

“是你。”那孕婦輕聲叫道,唇邊再次浮上充滿歉意的微笑。“不好意思,今天好象老是麻煩你。”

“沒關係的。”汪夢婷微笑地接受她的感激。

在機場大廳時,她與這名孕婦曾有一面之緣;當時她和孕婦的兒子相撞,兩人皆跌倒在地。她眸光轉向站在一旁仰頭望著她的小男孩,“弟弟,等會兒要好好照顧媽媽哦。”

“嗯。”小男孩眼眸晶亮有神,朗聲應道。

孕婦再次向她點頭致謝後,便在那男人與空姐的扶持下離去。

汪夢婷望著他們的背影,怔怔地在那男人身旁的位置落坐。

數分鐘後,那男人回來了,並朝她扯開一抹迷人的微笑。

“看樣子老天有意安排我們認識彼此。”他優雅地坐下,朝她伸出一隻手,“我姓程,程庭瑁”

她同他握握手,“汪夢婷,請多指教。”“汪小姐到英國觀光嗎?”他隨意問道。

“讀書。我申請到劍橋文學院。”

他驚訝地挑眉,“我也是到劍橋,打算攻讀法學博士。”

“你是律師?”

“在香港一家小事務所執業.還不成氣候。”他謙遜地說。

但汪夢婷卻在他眼中窺見強烈的自信——這男人似乎相當有主見。

“原來程先生不是臺灣人。”

“我是臺灣人。”他微微一笑,“只是選擇在香港的事務所工作。”

“為什麼?”

“香港的司法制度與臺灣不同,採用英美法系的陪審團制度。”他解釋著,“而我認為說服整個陪審團會比單單說服法官一人來得有趣。”

正如她所想的,他是個喜歡挑戰的男人。

她露出一抹淺淺的笑,“這一次是公司送你出國進修嗎?”

“不,是我自己要求的。我想一邊在公司位於倫敦的事務所工作,一邊在學校研究相關判例。”

“邊工作邊讀書?”她以佩服的眼光看他,“這樣一定很辛苦。”

“值得的。”他輕鬆地回答,“想要成功總是得付出相對的代價。”

汪夢婷望著他,發覺他與她認識的那些銜銀湯匙出世的世家子弟大不相同;雖然沒有任何背景,卻更顯得氣勢不凡。

她毫不懷疑他有一天會功成名就,將整個世界握在手裏。她再次對他微笑,“真巧,我們不僅搭同一班飛機,連目的地也相同。”

“正如我所說,我相信這絕對是上天巧意安排。”他眸光若有深意地緊緊圈住她。

汪夢婷難以抑制臉頰突如其來的發燙,她長到二十二歲,從未有一個男人如他一般,輕易就能挑起她的羞澀。

“我還有機會見到你吧?汪小姐。”他語聲沙啞,充滿暗示。

她低回星眸,“我想應該有機會吧。”

這就是他倆的初會。從此以後,他便在她生活中占了一席之地。

常常在她穿過校園時,他會突然出現在她面前,送上一大束花;他也會在清晨敲她住處的大門,邀她一同在充滿霧氣的街頭慢跑;有時候一整天不見他的人影,她卻在信箱發現他親筆寫的情詩;最令她感動的是,他在他倆認識後的第一個聖誕夜,在她家門口親手為她堆了個胖胖的雪人。

雪人戴著毛茸茸的漂亮帽子,圍著大紅色卻不失雅致的圍巾,手上抱著一本《濟慈詩遜,而這些都是他為她精心挑選的聖誕禮物。

當她打開大門,看見站在雪人身邊被風雪凍壞的他時,眼眶頓時盈滿淚水,不顧一切地奔向他。

“傻瓜!”她將螓首埋入他沾滿雪花的胸膛,粉拳輕輕捶著他,“你不知道這樣會凍傷身體嗎?”

他卻毫不在意地低聲笑著,“你喜歡這個雪人嗎?”

“當然喜歡。”她揚起漾著淚光的黑眸,“可是我不許你為了它而讓自己生玻”

他要工作、上課、讀書,竟還有時間親手為她堆雪人,而且還是在這樣一個風雪紛飛的夜晚……她怎能不感動?怎能不喜歡?

“還有呢!你看這個。”程庭琛朝她揮揮手中一張親手做的精緻小卡,“聽我念。”

然後他使用低啞而迷人的嗓音吟誦起來。

汪夢婷癡癡地聽著,那正是她最愛的詩人——濟慈的作品

Still,Stilltoheaehertender-takenbreath,

Andsoliveever–orelesswoontodeath。

(一面還聽著她那溫柔氣息——願這樣活下去,要不就昏迷而死。)

“天啊!庭璀…”她玫瑰般的唇瓣吐不出一句話來。

他溫柔一笑,將卡片遞給她。“你喜歡吧?”

汪夢婷透過蒙矓淚光看著那張有著他龍飛鳳舞字跡的小卡,將它緊緊貼在胸口。

“喜歡,我當然喜歡——”

他忽然打了個噴嚏。

她焦慮地抬眼望他,“庭琛,你沒事吧?”

“放心,我好得很。”他溫柔地撫著她柔順的長髮,“只是你若不快點請我進去坐的話,恐怕我就會真的凍僵了。”

她這才恍然大悟,連忙將他拉進屋裏,一面替他脫下厚重的灰色大衣,一面替他拂去沾在身上的雪花。

“你在這邊坐一會兒。”她將他安置在暖烘烘的火爐前,“我去拿毛巾,順便倒一杯熱茶給你。”

不到一分鐘,她又匆匆忙忙地趕回,遞上一杯還冒著熱氣的熱茶要他飲下,並輕柔地為他擦拭潮濕的頭髮。

“要不要先洗個熱水澡?”她仍有些擔憂,“這樣一定還不夠暖和吧?”“我覺得很好。”

“別逞強了。”她柔聲責備他,轉身就要去為他準備洗澡水。

“我不要洗澡,”他拉住她的手,眸光熱烈地盯住她,“一點也不想。”

“你不冷嗎?超人。”她逗弄著他。

“當然冷。”程庭琛的黑眸熠熠發光,忽然用力將她整個人拉進懷裏,“可我要你溫暖我。”

“庭璀…”她語音細微,額邊微微沁著汗,心臟狂跳。

“我不要洗澡,只要你。”他再次強調,低頭攫住她恍若在風中顫抖的玫瑰唇瓣。

“庭璀…”她反身圈住他的頸項,熱烈地響應他需索的吻。

當晚,就在熊熊燃燒的壁爐前,在毛茸茸的羊毛地毯上,一對戀人熱情繾綣,無視於屋外漫天風雪。

在他們心中激烈燃燒的愛火足以溫暖彼此。

那是她的初夜,亦是她在心中暗自發誓要跟隨他一生的夜晚。

她曾立誓此生非他不嫁,而現在,她卻不得不向他提出分手。

“庭琛,求你,我是不得已的埃”汪夢婷心碎若狂,對著話筒苦苦哀求。

“我不相信!夢婷,你明知道我現在必須專心寫博士論文,怎麼還跟我開這種不入流的玩笑?”程庭琛完完全全不聽她的解釋。

“不是玩笑,是真的。汪家快完了,我不能袖手旁觀!”

“我不懂,現在是在上演荒謬的親情倫理劇嗎?”他的語調滿是譏刺,“憑什麼家族企業的危機要你用政策聯姻來挽救?你偉大的父親與哥哥們是在幹什麼?竟然要你一介女子來扛這個重責大任!”

“別這麼說,庭琛,我知道我對不起你,但請你別侮辱我父親與哥哥。他們已經盡力了……”她泣不成聲。

“他們應該再盡力一點!”程庭琛吼道。

她深吸一口氣,“不,我想過了,是我該為這個家做些什麼的時候了。”

“夢婷,你真打算放棄我們的感情?”程庭琛不敢相信,“放棄我們三年的感情?你好狠心!”

汪夢婷伸手掩住沖口而出的哀鳴,“原諒我,庭琛,原諒我。”她滿腹的悲痛只能化作一聲又一聲懇求。

她當然捨不得放棄他們之間的感情,但她又怎能眼睜睜地看著汪家就這樣一敗塗地,怎能任父兄焦頭爛額、六神無主而不伸出援手?父兄疼了她二十幾年,她怎能不報答這濃濃的親情?”

庭琛該懂的,他該懂她原就是這樣一個重情重義的女人。

“我早該知道,像你這種名門千金終究還是會嫁給門當戶對的世家子弟。”程庭琛滿懷怨恨,“我算什麼?不過是一個什麼都得靠自己一雙手的無名小卒罷了。”

“不是這樣的!”汪夢婷急急辯解,“我從來不曾因此看輕你!我會答應嫁他是因為……因為我必須如此!庭琛,你明白嗎?我不能不這麼做啊!”她的聲音轉成嗚咽,“為了汪家,我必須……”

他停頓兩秒,“那個男人究竟是怎樣的一個人?”

“我不知道,我根本沒見過他。”

“你不認識他?你竟要嫁給一個素未謀面的男人?”程庭琛氣急敗壞,一連串地吼道:“你究竟怎麼了?我認識的那個一心夢想為愛結婚的女人到哪里去了?那個相信唯有真愛才能相守的女人難道是我的幻想嗎?我萬萬沒想到你竟可以為了錢下嫁自己不愛的男人!你現在跟那些為圖己身榮華富貴,不惜委身做情婦的高級交際花有什麼兩樣?”

錯了,錯了,不是這樣的,不該是這樣的!汪夢婷拚命搖著頭,為什麼庭琛會說出如此傷人的話?他不該是會說出這種話的男人埃

“我知道你現在很恨我,但謂別貶低我。”她擦著不停落下的淚水,“你明知我不是那種女人。”

“我現在已搞不清楚你究竟是哪種女人了!”他恨恨地拋下一句,然後掛斷電話。

斷線的聲音冷冷地傳進汪夢婷耳中,連續不斷地、規律地撞擊著她的胸膛。

她頹然放下話筒,將額頭抵在冰涼的玻璃窗上。

臺北的冬季並不像倫敦那般濕濕冷冷,還常常飄著漫天雪花。

可是,她卻覺得好冷;不只是身軀發顫,連心都徹底的冰冷。

兩個禮拜後她就要與季海平舉行婚禮了,難道她必須帶著庭琛的恨意嫁入李家嗎?

他曾經說過,最恨那些為錢結婚的人。

那也是一個冬季的夜晚,他倆並肩坐在燒得熾烈的壁爐前。

“我很討厭那些出身豪門的公子小姐。”程庭琛如是說道。

“為什麼?”

“或許一半是嫉妒吧!他們從小便要什麼有什麼,可我的一切都必須用自己的雙手掙來。我討厭他們茶來伸手、飯來張口的習性,也不欣賞他們在不自覺中流露的驕氣。”他唇角半彎,深深地凝望她,“但你不同,夢婷。你一點也沒有那些富家千金的驕縱氣質,反而心地善良得像個女神。就是這樣,我才忍不住愛上你。”

“真的?”她故意逗他,“不是因為我家的錢才看上我?”

她的玩笑卻令他異常認真,語氣也激動起來,“我絕不會為了錢而結婚,我最恨那些為錢結婚的人!如果有一天我娶了你,我一定會靠自己的力量為你建造一座城堡,讓你衣食無憂。”

他們都深深相信愛情才是婚姻的基礎,但現在她卻必須因為金錢而嫁給另一個男人。

她可以理解庭琛不願接受這個事實,但卻沒有想到他會憤恨至此。

他曾經那麼愛她,難道現在只因為她為了挽救汪家而答應嫁給另一個男人,就恨起她了?

但她並不後悔,也不能後悔——季風華已經在利豐挹注了天文數字的資金,而盛威集團旗下近半數的企業也將在利豐整頓財務後,讓利豐成為其主要往來銀行。

汪氏總算度過了這次的危機。雖然家產去了大半,但只要保住利豐,就有東山再起的希望。

她相信自己沒有做錯。即使是必須因此承受庭琛的怨恨,她也毫無怨尤。

但為什麼她還是覺得好冷好冷,眼淚像斷線的珍珠般跌落一地?

為什麼她還是覺得心中漲滿了幾乎令她無法承受的痛苦?

為什麼那個老婦人預言到她家族企業的危機,預言到她將會在前往英國途中遇上她的真命天子,卻沒告訴她,他們無法結合?

為什麼……

在臺北的另一角,有個男人和汪夢婷一樣,正用額頭抵著冰涼的玻璃窗,俯視著像建築模型的街道與樓房。

他戴著金邊眼鏡的臉龐說不上俊美,卻棱角分明,自有獨特之處;而幽深的黑眸中流露出的溫煦神采,又柔化了臉部稍嫌剛硬的線條,透著難以言喻的溫文儒雅。

他像是探險家與哲學家的綜合體,生就一副氣勢逼人的容貌,卻蘊涵著溫雅怡人的氣質。

他就是季海平,汪夢婷即將委身的男人。

稍早他從秘書的報告中得知,利豐銀行的擠兌危機已經完美解決;然後父親來電,囑咐他上汪家去見見未來的妻子。

他微微苦笑,這樁婚事是父親一手安排的。

從小,父親便為他安排好一切,包括他該上哪一間學校、該上哪些才藝課程、該和哪些世家子弟交往;甚至連他的穿著打扮,父親都特別請來一位造形師替他打理。

他規定他必須修習的學科,要求他得到最出眾的成績;他也規定他必須參加的社團,要求他在每一項競賽中得到優勝。

他從未令父親失望,也總是順從他的一切指示。

就在一星期前,父親告訴他已為李家擇定了兒媳。

“汪家的小女兒不論是學識、品貌、個性,都是千中選一,絕對有資格成為你的賢內助。”

“爸爸,我不贊成在汪家鬧擠兌的時候提出聯姻,明擺著就是交換條件。”季海平委婉地想拒絕。

“事實就是如此,策略聯姻本來就是交換條件。”季風華語氣冰冷,“我肯在汪家一敗塗地的時候伸出援手,已經算是優待他們了。”

季海平歎了一口氣,“爸爸,利豐的體質不錯,這次不過是資金一時周轉不靈而已,我們幫他們一把也未必會有損失,何必一定要向人家提出這種難堪的條件呢?”

“什麼難堪?和我季風華的兒子聯姻會讓江海淵那老廢物難堪?”季風華嗤之以鼻,“我算是給足那老傢伙面子了,這機會可是求也求不來的。”

季海平聞言默然。

“我曉得,你是怕他女兒上不得臺面吧?”季風華拍拍兒子的肩,彷佛了然於胸。“放心吧,雖然她父親和幾個哥哥都不成材,汪夢婷可倒真是個理想兒媳,氣質好得很。”

他遞給兒子一張相片,“這是她的相片,你看了就明白了。你父親的眼光不會錯的。”說完,他呵呵笑著,轉身出了房門。

季海平無奈地將相片往桌上一扔。對他而言,汪夢婷是美是醜、是淑女或蕩婦又有何干?反正父親已認定她是李家的兒媳,認定他該娶她。

父親大概從未設想自己的兒子是否已有心儀的對象……或者他認為這根本不是問題——如果是小家碧玉,大可納為情婦;如果是大家閨秀,條件也絕不可能勝過他認定的兒媳婦。

父親從不認為自己的提議會被拒絕;他早已習慣長子言聽計從的態度。

或者,就這麼一次吧!季海平認真地考慮著。就這一次拒絕父親的安排,拒絕依他所願迎娶汪夢婷。

畢竟,他從未料到父親連他的終身大事也要插手。

就反抗父親這麼一次吧!管汪夢婷是天仙、是聖女,他季海平偏不娶她。

心意既決,季海平拾起那張被他隨意一扔的相片,仔細端詳。

這一端詳,卻讓他整顆心立時激昂起來。

老天,事情怎會如此巧合?

這汪夢婷既非天仙、亦非聖女、卻恰恰是那個讓他遺失了一顆心的女人。

她正是三年前在中正國際機場奪去他呼吸的俏美佳人。

五年前,季海平銜命前往美國史丹福大學攻讀資訊工程碩士。

選擇資訊工程固然是因為他本身的興趣,但進入史丹福卻是出自于父親的裁示。

“海平,我給你兩年的時間。這兩年你除了要拿到史丹福的碩士學位,還要帶回一份詳盡的創業投資計畫書和一份優秀人才的名單。”季風華如是叮囑,“只要能替盛威在信息業打下一片江山,你就能一舉進入盛威的決策核心。”他相當瞭解父親的用心。

名列亞洲前三十大企業的盛威一向是以生產家電用品為生力,但在高科技產業急劇成長的環境下,跨足信息、通信產業已成為決策核心未來的願景。

父親要他做盛威介入信息業的先鋒,目的就是要他做出一番傲人的成就,以服眾人。父親要他一步一步地邁向盛威下一任掌門人的位子。

“這些年來,盛威一直由你大伯當家做主,不過他年紀大了,我們也都老了,未來就看你們了。”季風華唇角微彎,眸中射出逼人的光彩,“海澄原是季家內定的繼承人,可惜英年早逝。你大伯的獨生女小舲還是個黃毛丫頭,你叔叔的女兒小藍又早已表明只想待在學院執教。我雖然有你跟海奇,偏偏海奇又不成材……平兒,將來盛威的掌門人非你莫屬,你這一次到美國一定要好好地、認真地做,替你在盛威的未來打下基矗”

為了不負父親所望,在史丹福的兩年,他不是閉門苦讀,便是和一群有著遠大夢想的同學高談闊論,描繪創業遠景;再者便是造訪矽谷每一家工廠觀摩學習,汲取寶貴的經驗。經過一番苦心孤詣後,他終於帶著一份詳盡的計畫案以及人才名單歸國。

一踏入機場大廳,他便四處張望,尋找前來接他的司機,卻在無意間瞥見一場小小的騷動。

一個六歲左右的小男孩在大廳裏快速奔跑著,身後則跟著一名挺著渾圓肚子、顯然力不從心的母親。

即使母親幾乎扯破了嗓子喝止他,小男孩卻完全不予理會,一徑往前奔跑。

終於,小男孩撞上了一個年輕女人,兩人同時坐倒在地。

小男孩驚慌的瞥了面前的女人一眼,似乎害怕會遭到嚴厲的責駡;但女人的反應卻只是雙肩微微地顫抖著。

一直到她抬起一張細緻秀麗、輪廓帶著古典美的臉龐後,季海平才發覺她是在笑。

她笑得那麼愉悅,輕輕灑落的笑聲像水晶酒杯中的冰塊互相撞擊著,讓人聽了心情也跟著飛揚起來。“天啊,好糗哦。”她摸摸小男孩的頭,明眸璀璨,“小弟弟,你是故意整我的嗎?”

“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小男孩囁嚅地道歉。

“沒關係。”她直起身,一邊溫柔地扶起小男孩,“你沒事吧?”

小男孩的母親終於趕上他們,嘴裏不停地道歉,“小姐,真是對不起,你有沒有怎樣?”

“沒事的。”她唇邊揚起一抹淺淺的微笑。

那微笑是如此溫雅秀美,像新月般透澈澄淨。

一時間,季海乎禁不住屏住了呼吸。他竟覺得她是在對他微笑,而那雙跳躍著光點的星眸凝睇的對象也是他……

但她是在對小男孩的母親微笑,她看的是小男孩的母親,不是他。

季海平定了定神,平穩略嫌紊亂的氣息。

當他再次將眸光瞥向她時,她已經站了起來,朝出境處走去。

有生以來第一次,他被一個女人奪去了呼吸,而他甚至還不曉得那個女子是何方神聖。

三年來,那女子新月般的微笑和迷人的身影一直烙印在他的心版上。

現在,他終於知道她是誰了——

江海淵的麼女汪夢婷,父親指定的兒媳,他未來的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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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12-29 00:31:02 |只看該作者
第二章

貝多芬的“月光曲”在廳中緩緩流泄。

曾經有一名詩人說這首奏鳴曲輕柔的音色令他聯想起月夜下的瑞士琉森湖,這曲名便如此流傳開來。

月色掩映下的琉森湖該是幽雅靜謐、令人心思平和的,但汪夢婷感受到的卻是一陣無法言喻的惆悵。

她一遍又一遍地彈奏,心情一次比一次難受。

她彈到幾近忘我,整個人都沉潛在濃得化不開的惆悵之中,直到一名女傭前來喚她。“小姐,李家的少爺來了。”

汪夢婷停下正在琴鍵上飛舞的雙手,深吸一口氣,“知道了,我馬上下去。”

女傭退出琴房後,她才緩緩合上乳白色的琴蓋,站起身來。

終於來了。她終於要在今晚與她未來的夫婿會面。

季海平……他是怎樣的一個男人呢?

她竟要嫁給一個素不相識的男人!

汪夢婷閉了開眼,在米色的開斯米羊毛長裙外套上同質料的短外套,腳步輕緩地下樓。

她在拖延著與他正式相見的時間。

膽小鬼!她在心中暗罵自己。他是怎樣的男人又有什麼關係?她已經答應了季風華提出的條件,即使他的兒子是個鎮日花天酒地、不學無術的浪蕩子,她也必須履諾。

她等於是季家高價購入的商品,只能任由他們處置。

汪夢婷在客廳的拱門前駐足,眸光靜靜地飄向室內。

一個頭髮梳理得整整齊齊、身材修長的男人正背對著她,與她兩位哥哥談話。

她深吸一口氣,悄聲走近他們。她的哥哥們首先看見她,他亦跟著旋過身來。

汪夢婷微微一愣。

儘管她曾設想過許多典型,但他的模樣仍遠遠超出她的想像之外。

他有一張性格的臉龐,線條宛如用刀雕刻過,看來有些嚴厲冷硬;可是他流露出的氣質卻完完全全不是那麼一回事。

那雙隱在鏡片後的眼眸不像一般商家子弟總是閃著精明銳利的光芒,反而透著一股溫文和煦的味道;在合身的灰藍色西裝襯托下,顯得更加結實勻稱。

這般中規中矩又溫文儒雅的模樣,和一般世家子弟的驕縱可說是天差地遠。

“汪小姐,我是季海平。”他朝她微微一笑,伸出一隻手,“很榮幸與你見面。”

她在他眼中捕捉到一絲熟悉。

為什麼?這不是他們初次見面嗎?為什麼他看她的眼神彷佛他早已認識她?而迅速掠過他眸中那道異彩又是什麼?像是驚豔、訝然,又像意料之中……

她半帶迷惑地與他握手,“我也是。”

“好了,季兄,你帶我妹妹出門用餐吧。”汪家的小兒子汪孟麟忽然開口。

汪夢婷訝異地瞥他一眼,“我還以為今晚要在家裏吃飯。”

“沒辦法,”排行老二的汪孟麒也開了口,“爸爸跟大哥現在都還在公司加班,我們待會兒也要趕過去,沒空陪你們。”

這顯然是故意安排他們兩個獨處嘛!

汪夢婷瞪了兩位哥哥一眼,兩人同時心虛地別過頭去。

倒是季海平自自然然地接口,“既然如此,你們忙你們的,我帶夢婷到外頭用餐。”

汪夢婷悄然歎息,“那麻煩你先等一會兒,我上樓拿皮包。”

十分鐘後,她已經坐上季海平的黑色奔馳。

不是率性的積架,不是瀟灑的法拉利,更不是拉風的蓮花,而是中規中矩的賓士。

就像他給人的感覺——淡然平實。

“想吃什麼?”在車子平穩地駛向大路時,他問她。

“隨便,我對食物不講究的。”

他瞥了她一眼,“那去回香園好嗎?那邊的川菜很不錯。”

“可是現在都快七點了,我們又沒事先訂位。”

“沒關係。”季海平微微一笑,“我是那裏的熟客了,會有位子的。”

汪夢婷注視著他放在方向盤上的修長手指,“你常常帶朋友到那裏去?”她有些訝異。雖然她有三年不在臺灣,但她記得回香園不是年輕男人喜歡去的地方。那裏太老派了,通常是上了年紀的人才愛去那裏。

“那裏幽靜些,菜也好吃。”他淡淡地答。

“也帶女朋友去嗎?”她忍不住試探。

他逸出一陣低沉的笑聲,“恐怕要讓你見笑了,我這人一向沒什麼女人緣。”

“你太謙虛了。”

他聳聳肩,“可能是我這人太老派了,女人總嫌我沒情調。”

汪夢婷自低垂的眼簾悄悄打量他的側面,或許是他太溫和了吧,所以無法吸引女人。他似乎感應到她的眸光,“我及格了嗎?”

她嚇了一跳,“什麼?”

“我的長相達到你的標準了嗎?”

汪夢婷連忙收回眸光,臉頰不自覺地燒燙起來,“對不起,我不是有意如此無禮。”

“沒關係。”他依舊是那般溫和的語氣,“我很榮幸有女人對我的長相感興趣。”

她聞言不禁歎哧一笑,“瞧你,把自己說得好象很沒行情似的。”

他微微偏過頭,像是訝異她逸出的輕笑,“我的確是沒什麼行情。”

“誰會相信呢?”她輕柔地反駁,一面將一綹垂落的發絲撥回耳後,“你可是李家第三代的菁英分子呢。”

季海平望著她,禁不住為她不自覺的女性化動作所迷惑。

她察覺到他異樣的眸光,“我的臉上有什麼嗎?”

他定了定心神,眸光直視前方,“沒什麼。”

汪夢婷怔怔地凝望他一會兒,腦海中靈光一現,心跳開始不規律起來。

“你也在評斷我的相貌嗎?”她試著以輕鬆的語氣說道。

“什麼?”這次換他吃了一驚。

“我的容貌達到你的標準了嗎?”她嘴角抿著一抹俏皮的微笑。

季海平亦回她淡淡的微笑,“你不需要我的評斷。”

“或許……我需要的是你父親的評斷?”她有些黯然。

“你也不需要他的評斷。”他依然平穩地開著車,幽深的黑眸平靜無波,看不出在想什麼。

“如果不是他的認可,或許今天與你用餐的不會是我。”

汪夢婷並不是有意冒出如此尖銳的話,她並不想與他討論這些的,只是……不如為何,話就這麼沖口而出。

她小心冀冀地觀察著他的反應.但他的神情竟無一絲牽動。

“或許吧。”季海平仍是一派淡然,“但我真的很高興認識你,這跟任何人、任何事都沒有關係。而你,更不需在意任何人。”他將一對深不見底的眸子轉向她,“你是汪夢婷,是這世界上獨一無二的,不需要任何人來認可你的存在。”

她懾服于他難解的眸光。“你的意思是,一個人不需在意其它人對自己的看法?”

“不,人還是需要他人的肯定,只是不必因此而否定自己。”

她怔怔地凝視他良久,終於迸出一聲短促的笑,“我好象上了一堂深奧的哲學課。”

“對不起,我這人說話就是這樣,有時候會讓人摸不著頭緒。”他似乎有些歉然。

“不,我覺得很有意思。”她淺淺一笑,“值得玩味。”

他眸光奇異地瞥她一眼,“到了,就在這裏。”

她隨著他往窗外一看,果然見到回香園古色古香的中國式建築矗立眼前。

季海平親自為她開門,扶她下車。

“謝謝。”

他微微頷首,將車子交給泊車小弟後,挽著她進門。餐廳經理立刻笑容滿面地迎上來,“歡迎,歡迎。季先生有一陣子沒來了呢。”

“有沒有安靜一點的包廂?”

“當然有。請跟我來。”經理在前面引著路,帶他們穿越金碧輝煌的大廳以及仿中國古典風格的回廊。

在經過一座架于池上的白色拱橋時,他終於忍不住滿心好奇,回頭瞥了汪夢婷一眼,“這位是季先生的朋友嗎?”

汪夢婷微微一笑,“敝姓汪,汪夢婷。”

“原來您就是汪小姐埃”經理恍然大悟,臉上的笑容更深了。“怪不得!我說季先生從來不帶女客光臨,今晚怎麼破了例?原來是帶未婚妻來。這真是敝店無上的光榮。”

“哪里。”汪夢婷客氣地應道,眸光卻不自覺地飄向季海平。

原來他說不曾帶女朋友來過是真的。

他是不願帶她們來呢,或是行情真如此之差?

餐廳經理忽然停住,拉開一扇揮灑著神州山水的木門。“就這一間吧。季先生,你覺得怎樣?”

“謝謝你,鄭經理。”

“那麼,想先點些什麼呢?”

季海平望向汪夢婷,她卻只是搖搖頭。

說實在話,她也只來過這裏一、兩次,而且是好幾年以前的事了。

“那麼,就照老樣子好了。”

“沒問題,馬上來。”經理笑容可掬地退下。

汪夢婷望向他,“我原以為你說不曾帶女友來過只是開玩笑,沒想到竟是真話。”

季海平微微一笑,舉起桌上精緻的瓷壺,替兩人各斟一杯茶。“我這人難得說假話的。”

她舉起茶杯賞玩著,“好精細的畫工。”

“據這裏的老闆說,這套茶具可是晚明時期產自江西景德鎮的上好瓷器呢。”

“真的?我從未試過用真正的骨董茶具泡茶喝。”汪夢婷微笑,將瓷杯湊向鼻端,只覺一陣清香撲鼻,“好香的味道。”她淺啜一口,品味著清茶入喉後舌尖的甘醇。“滋味也特別。”

“這是江西的龍井。”

她揚眉,“你對茶葉也有研究?”

“只是愛喝而已。真正品得出來的,也不過就是那幾種。”

汪夢婷透過杯緣的薄薄霧氣凝視他,這男人的品味果然和一般人不同。看他品茶時的專注神情,簡直就像一名老學究。

“我以為男人都比較喜歡品酒。”

“我也滿喜歡的。我大學時代曾經在法國波爾多參觀過幾座葡萄園,研究過他們的招牌紅酒。”他聳聳肩,“不過只是些淺顯易懂的知識罷了。坦白說,我喜歡自在地飲酒更勝於研究它的年份醇度。”

不如怎地,汪夢婷腦海裏忽然掠過程庭琛的身影,心臟亦跟著一陣抽痛。

程庭琛愛極了紅酒.對各種品牌、各種年份的紅酒的優缺點知之甚詳。有許多夜晚,他倆就是一邊坐在壁爐旁品酒,一邊聽他談論酒經。

“不只是氣候、土壤、風向、雨水會影響酒的品質,就連釀酒師的性格、他當時的情緒,都會影響口感呢。”有一晚,程庭琛一邊品著一杯來自勃艮地的紅酒,一邊興高采烈地說道。

“你既然對紅酒如此瘋狂,何不乾脆當一名品酒師呢?”當時她是這般取笑他的。

“那這個世上可要少了一名優秀的律師了,這可是司法界的一大損失。”他笑著響應她,眸光是銳利逼人的自信。

只要是自己有興趣的東西,程庭琛一向全力以赴,非把它研究透徹不可;對工作自然更是如此,他一向自許做到頂尖。

汪夢婷努力揮去盤旋於腦中的身影,將注意力轉回眼前的男人身上。

這個男人跟程庭琛是完全不同的典型,對事情總是一副無可無不可的態度,他可有任何真心想追求的東西?

對他而言,她這個妻子是他真心想要的嗎?

“你似乎有什麼話想問。”季海平敏感地察覺她的猶豫。

汪夢婷借著品茶的動作掩飾自己的表情,“為什麼你會答應這件事?”

“你是指——”

“為什麼你會答應這椿婚事?我想,這應該是你父親的提議。”

季海平先替她斟滿杯子,然後才慢條斯理地開口,“我並不認為這是個很糟的提議。”

“所以你就答應了?”她不放棄地追問,“你總是答應你父親要求的每一件事嗎?”

“可以這麼說。”他不置可否。

“為什麼?這個年代已經很難見到像你這種唯命是從的孝子了。”她的語氣不自覺地帶著諷刺。他卻依舊淡然,“這也不全然是因為孝順。”

她瞪著他,“那是為什麼?難道是因為你從來不曾真正想得到什麼?”

他驀然揚起眼眸,湛深的黑瞳令人難以參透,“或許你說得對。”

汪夢婷啞口無言。她真的無法理解這個男人!尤其是當他用那雙神秘幽深的眸子凝望她時,她真的完全無法掌握那難解的眼神究竟代表了什麼樣的意義。

那是一對教人猜不透的眸子,即使它看起來是如此溫煦柔和。

她突然有種感覺,或許她將一輩子對著這雙眼眸,卻永遠看不透他在想些什麼。

察覺到這一點.她竟有一股深深的無力感。

整個用餐過程,他們沒再碰觸任何敏感的話題。

兩人談遍藝術、音樂、運動、時事,在刻意的禮貌之下,氣氛倒也融洽。

在主菜被撤下,換上精緻甜點後,汪夢婷滿足地輕歎一口氣,“我都快忘記這裏的川菜有多麼道地了。”

季海平唇角微勾,“今天的菜色還合你的口味嗎?”

“相當不錯。你平常都是點這些嗎?”

“大概就是這些吧。試過幾次之後,還是覺得這幾道菜最好。”

“因為味道夠吧。”汪夢婷微笑,“我今天喝了好多冰水呢。”

“你算不錯的了,我有些朋友根本不敢吃辣呢。”

“那是因為我父親愛吃辣,所以我們幾個孩子從小就習慣了辣椒。”

“你是家人唯一的掌上明珠吧?”

“嗯。從小我父親和三個哥哥就疼我,尤其是在我母親去世之後,他們更是變本加厲。”她玩笑道,“有時候我都覺得快透不過氣呢。”

“太受寵也有這種壞處。”

“這倒是真的。幾乎我做每一件事他們都要過問,連三年前我想去英國留學,也是好不容易才讓他們點頭的。”

“你總是那麼快樂嗎?”季海平微笑地望著她,想起三年前在機場大廳,她被撞倒在地卻依舊笑得開懷的那一幕。

她卻忽然放低了音調,“有那麼多人疼,怎能不快樂?”

他凝望著她低頭品嘗甜點的動作,心中一動,“在英國也很快樂嗎?”

她眼簾依然低垂,“非常快樂。”

季海平心中湧起一陣不祥的預感,“你在英國有要好的情人?”

她忽然手一顫,金屬湯匙掉落桌面,發出清脆的聲響。

那聲響震動了季海平的心靈。

他真傻啊!像她這般靈秀的女人早該有男朋友才是,他為什麼從沒想過這一點呢?

難道因為他自己沒有女友,就可以認定對方也沒有男友嗎?

汪夢婷終於揚起眼眸,語音輕柔,“你不必介意這一點,我已經跟他分手了。”

她平靜的語氣隱隱透著憂傷。她為了挽救家族企業而答應嫁給他,而且還被迫與心愛的人分手——在與那個男人分離時,她是怎樣的心情呢?

季海平不敢想像,心底慢慢滲進一股酸苦的滋味,“對不起,我沒想到你可能必須——”

她舉起一隻手阻止他,“別說了,那都已經過去了。”她語調輕柔,緊蹙的秀眉卻讓人感到不容置疑的堅決。

季海平沒有再說什麼,只是靜靜地看著她,看著她那比他記憶中還美上幾分的古典臉龐。

他想起今晚在李家樓下大廳與她哥哥聊天時,自樓上傳來的琴音。

雖然只是隱隱約約地傳進他耳中,他仍聽出那是貝多芬的“月光曲”。

柔雅的琴音籠罩著一層感傷,平淡卻深沉,讓他的心情也跟著沉重起來。

是她彈的吧?為了哀悼必須忍痛犧牲的愛情。

傳說這首奏鳴曲是貝多芬為一名女伯爵而寫,紀念兩人不為人知的戀情。而那個女伯爵,終究嫁做他人婦了。

她是否藉此抒發己身的憂傷?

為什麼他從未考慮過這樁婚事可能對她造成的傷害呢?為什麼他竟如此愚昧?

沐浴在她身上的月光該是澄雅平和的,不該有這麼多惆悵感傷。

汪夢婷忽然幽幽地開口,“時間也差不多了,請你送我回家好嗎?”

季海平微微頷首,默然起身。

在回家的路上,兩人一句話也沒說。汪夢婷逕自盯著窗外,季海平也陷入沉思。

他在認真思量是否要做一個此生最重要的決定。

這個決定不僅可能傷了他與父親之間的感情,更可能會重重地傷了自己。

季海平對自己苦笑,沒想到他一生中第一次為自己做的決定,竟是把鍾愛的女人推入別人懷裏。

人生真是充滿了諷刺啊!在抵達汪宅,為汪夢婷打開車門時,季海平深吸一口氣道:“如果你不願意的話,這個約定隨時可以取消。”他終究還是做出這個他並不樂意的決定。

汪夢婷聞言一怔,“你的意思是——”

“隨時可以取消婚約。”

“但這是你父親提出的條件埃”她無法相信情勢竟急轉直下。

“你不必擔心,”他鎮定地微笑,“我來拒絕他。”

汪夢婷沒有回答,默然凝視著他探不可測的眼眸。在月華的掩映下,他的眼神像籠上一層輕紗,更加難以理解。

“不行。”她抑制著狂亂的心跳,終於還是搖頭。“我們取消婚約的消息一傳出去,那些投資人又會再度瘋狂的。利豐承受不起再一次擠兌風潮。”

“如果必要的話,我可以無限期地延長婚禮舉行的時間。”他語氣溫和,“待利豐的投資人恢復理智,我們再宣佈取消婚禮。”

“可是……婚禮的日期已經決定了。”

“放心吧,我有辦法的。”

“你——”她怔怔地望著他,說不出話來。

“我等你的回復。”他朝她微微頷首,然後便轉身上車。

不到一分鐘,黑色的奔馳已在汪夢婷眼前失去蹤影。

她像被魔法凍在原地般無法動彈,只有披肩的長髮隨著晚風輕柔地飛揚。

他竟向她提議取消婚約?!在她早已絕望,早已準備接受命運安排的情況下,這個提議美好得不像真的!為什麼他願意如此做?

難道是因為他發覺了庭琛的存在,他不願意接受一個心裏還想著別的男人的妻子?還是他不忍心讓她因為策略聯姻而斷送經營已久的感情,所以才提出這個建議?

汪夢婷仰望星空,心底五味雜陳。

她知道她可以接受這個提議——雖然失去與季家聯姻的機會意味著失去許多潛在的商機,汪氏恢復元氣的時間更會因此而多上好幾年,但最壞的情況已經過去了,那可能讓汪家一夕破產的危機已經安然地挺過了。

所以她大可以接受季海平的好意,回絕這門親事。

她可以這樣做的,她可以這樣背信忘義。

汪夢婷唇角掀起一抹自嘲的微笑,她畢竟只是個平凡的女人,為了程庭琛,她願意忍受良心的苛責。

她的心情驀地輕揚,要是庭琛知道這件事,不知會有多高興!

她等不及要告訴他這個好消息了!

汪夢婷旋身直奔家門,像只輕盈的花蝴蝶,一路飛過裝潢優雅的大廳、回旋狀的漂亮樓梯,一直到那間佈置得典雅自然、又充滿女性氣息的套房。

一進房,她立刻拿起電話撥號。

鈴響了兩聲後便被接起。“喂,是庭琛嗎?”

但話筒那端卻傳來沙啞的女性嗓音,“Hello?”

汪夢婷怔了好一會兒,才改用英文道:“對不起,我打錯電話了。”

她正要掛上電話時,那女人卻突然喊了一聲,“等一等!”

“你是汪夢婷吧?”那女人忽然改用中文,“庭琛的女朋友?”

她更加疑惑了,“我是汪夢婷。請問小姐是——”

“你不必知道我是誰。”對方的嗓音忽然變得尖銳,“只要告訴我,你現在還打電話來做什麼?”

“對不起,我不認為我有必要向你解釋。”

“我乾脆告訴你吧,庭琛現在不在這。”

庭琛不在家裏,難道他回臺灣了嗎?

汪夢婷心臟一陣狂跳,“他是不是回臺灣了?”

“回臺灣?回臺灣做什麼?”

“來找我埃”

那女人一陣狂笑,“找你?你當庭琛是什麼樣的男人?”她話中滿是尖酸,“他會是那種被女友甩了,還千里迢迢地奔回去請求她回心轉意的軟弱男人嗎?”

“我並沒有甩了他。”

“別不認帳,這是庭琛親口告訴我的!”

庭琛告訴這個女人他們之間的事?汪夢婷心中一陣氣苦。

“我沒必要跟你爭論這些。”她語聲變得冷漠,“閣下究竟是哪一位?”

“我說過,你沒必要知道我是誰。你只要知道我是庭琛的仰慕者就行了。”

她一陣怔忡,“仰慕者?”

“對,仰慕者。”女人惡意地加強語氣,“所以一得知庭琛被一個拜金主義的女人甩了之後,就匆忙趕來安慰他。”

“拜金主義者……庭琛是這樣告訴你的嗎?”汪夢婷語音顫抖。

“對。他說他的女友為了錢寧願放棄多年的感情,說他的女友變了,變成一個拜金的高級交際花!”女人的情緒相當激動,“他醉成那樣,讓人都忍不住跟著心痛起來!你真是太過分了,竟然如此傷害他!”

是這樣的嗎?他的庭琛會是那種受了打便跑去酒吧買醉,甚至還對一個不相干的女人痛駡自己女友的男人?他會是這種經不起挫折的男人?

“你——”她咬著牙問,“究竟在那裏做什麼?”

“做什麼?你難道猜不到嗎?”女人忽然放柔了嗓音,“告訴你,庭琛現在正在洗澡,你說我們等會兒會做什麼呢?”語畢,她不懷好意地大笑起來。

汪夢婷心如刀割,“叫庭琛來接電話,我有話告訴他。”

“賤女人!”話筒另一端傳來一聲咒駡,“你不知道庭琛現在必須專心寫論文嗎?你還要煩他到什麼時候?”

“他既然必須專心寫論文,你又為何來打擾他?”

“我不一樣,我是來照顧他的。”

“你——”汪夢婷氣得渾身發抖。

突然,一陣高昂的男性語音模模糊糊地傳進她耳裏,“喂,替我把衣服拿進來。”

女人也用同樣高昂的語音喊道:“嘿,庭琛,你女朋友從臺灣打來的電話呢,你接不接?”

“你別開玩笑了,快把我的衣服拿進來!”

“你聽到了。”女人悄聲對汪夢婷說道。“庭琛說我開玩笑呢。 抱歉,他不接你的電話。”

接著,她便掛斷了電話。

汪夢婷再次聽到那冷冷的嘟嘟聲。

但這一次,她不再熱淚盈眶,只是木然呆立,兩眼無神地直視前方。Still,Still

toheaehertender-takenbreath,Andsoliveever–orelesswoontodeath。

是她的錯覺吧?她竟恍若聽到庭琛正在她耳邊低喃這首詩。

但是,他的聲音卻與她的心相隔如此遙遠……

“以上就是今天預定的行程,有需要更動的地方嗎?季副總。”在一連串流暢的報告之後,女秘書揚起濃密的睫毛望向上司,眸光帶著深深的好奇。

這幾天,季海平似乎總是心不在焉,即使在聽她報告行程時,也是一張臉半朝著窗外,若有所思。

方巧玉從不曾見過他這副模樣。

待人謙和的季副總雖然不像某些企業經理人一樣霸氣十足,但他對公事一向認真,經營能力在集團內評價甚高——究竟是什麼事讓他如此分心?是否跟他那個新科未婚妻有關?

她一直很好奇季副總未來的妻子會是什麼樣的人物;其實不只是她,公司裏每一名職員都相當好奇——尤其是女性職員。許多人把他當成偶像,對他溫雅從容的紳士風度評價甚高。

不知道是怎樣出眾的女人能和氣質不凡的他匹配?

“這樣的安排可以嗎?季副總。”見他遲遲未有反應,方巧玉又問了一次。

季海平彷佛此刻才回過神,“嗯。十點要開會是吧?”

他指的是今天第一個行程——與盛華電子在臺灣及美國公司的幹部開會,擬定公司明年度的營運方針。

“是。”

“我馬上到。”女秘書退下之後,季海平悄然歎息,拿起桌上一份幹部們擬定的企畫書翻閱。

他知道盛華目前的營運狀況很令人滿意。

三年前,他召集史丹福的同學們,在矽谷成立這家專門研製個人計算機重要組件的公司時,並未料到會在短短一、兩年內便奠定基矗現在的盛華不僅在美國與臺灣各有分支,製造工廠更遍佈世界各地,成為盛威集團旗下最賺錢的子公司之一。

雖然父親是這兩家公司名義上的總經理,但真正負責打理一切的,其實是他這個副總。

父親對他的表現十分滿意,有意將其它同類型的子公司也交由他經營;同時,他也贏得盛威集團各大股東的信心,叔叔甚至同意讓他在兩年後進入董事會。

但這些都不是他真正想要的。

與其進入盛威的決策核心,他寧可專心研發信息產品。對他而言,和同學們一起進行研究比坐上管理者的位置、負責運籌帷幄要來得充實。

他一向就不是那種喜歡在商場上殺伐沖陣的男人;他想要的是更簡單、更平淡的生活。

然而,他卻得不到自己真正想要的東西——或者說,他沒有真正認真地想要得到過什麼。

汪夢婷是第一個。她是第一個他真心想要擁有的寶貝。

可是她非但不屬於他,甚至已經屬於別的男人了。

他第一次感受到如此強烈的失落,心臟好象被雷擊中般劇烈作痛。

已經三天了,她依舊未給他任何答復。

事實上,他知道她的選擇會是什麼。有哪個女人不是強烈渴求與真心相愛的男人共度一生的?她之所以遲遲不肯回復,或許只是因為在道義上有所愧疚。

但他寧可她幹乾脆脆地決定退婚,也不願像現在一樣,一顆心懸在半空中,奢望著不可能發生的奇跡。

季海平再次長聲歎息,拾起桌上厚厚的企劃書正欲起身時,桌上的電話忽然響起。

他瞪著那具鈴鈴作響的電話,那是他的私人專線,只有少數人可能透過這支電話找他。

會是她嗎?

半晌,他終於拿起話筒。“我是季海平。”

話筒那頭一陣沉默,他的心跳亦微微加速。

“我是汪夢婷。”她細微的語音傳來。

“汪小姐,你好。”他佯裝鎮定,“我一直在等你的電話。”

“首先,我要謝謝你。”她嗓音平靜,“那天晚上很愉快。”

她要拒絕他了!他閉了閉眼,“哪里,是我的榮幸。”

“我在想,如果你不介意的話——”

“直說無妨。”他聽出她的猶豫,柔聲鼓勵道。

“今天下午,你能不能陪我拍婚紗照?”

季海平完全地怔住了,“拍婚紗照?”

“我已經挑好禮服了。”

這是怎麼一回事?為什麼她竟是打電話來提出這種要求?“這是你的回答嗎?”他小心翼翼地求證。

他聽到她深吸一口氣,然後才說:“是的,這是我的回答。”

“我們可以把婚禮延期——”

“不必了,原來的日子很好。當然,如果你今天下午沒空的話——”

“我當然有空。”他迅速應道。“下午過去接你?”

“謝謝。”

掛上電話之後,季海平足足愣了兩、三分鐘。

汪夢婷竟未堅持退婚?為什麼?

三天來,他不斷地對自己進行心理建設,告訴自己,她不會同意這件婚事的。

但她卻答應了。

難道這通電話是出自於他的想像?季海平用力掐自己一把,當劇烈的疼痛傳來時,他才真正確定這一切不是個夢。

剛才的電話不是他的幻想,而是千真萬確的!

一抹微笑悄悄爬上他的唇畔,他按下桌上的通話鈕。

“方小姐,替我推掉下午所有的約會,開完會後我馬上要出去。”

“副總?!”方巧玉的語音充滿驚愕,“下午三點是俱樂部的固定聚會,你們約定過不准任意缺席的。”

方巧玉所說的俱樂部是由十幾個企業界新生代成立的社交性組織,成為會員不但象徵高人一等的地位與財富,同時也是建立人脈的大好機會。

幾個月前,季海平才被邀請成為會員。“推掉它!”他語氣堅定,不容懷疑。

“可是我該怎麼解釋呢?”

“就說我陪未婚妻去拍婚紗照了。”季海平笑得開懷,“我相信他們會諒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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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12-29 00:31:26 |只看該作者
第三章

掛上電話之後,汪夢婷讓自己沉醉在鋼琴中。

她連續三、四個小時不停地彈奏,甚至未用午膳。

一連串柔美的琴音讓她緊繃的心情稍稍鬆弛,她不再思考,讓腦子維持一片空白。

就像這幾天季海平一直在等她的電話一樣,她也一直在等程庭琛的電話。

那晚與那個陌生女人通話後,她試著再次撥電話給程庭琛,有兩次被同一個女人接起,她迅速掛斷。

而最後一次沒人接聽,她在錄音機中留言:“庭琛,我可以有另一個選擇,請你回電。”

但程庭琛沒有回電,更沒有忽然出現在她面前帶走她。

曾經,有一個像這樣的午後,她坐在鋼琴前彈著“愛之夢”,他則慵懶地仰躺在一旁的地毯上,沉醉在這首歌頌愛情的樂曲中。

至高的愛、幸福之死、愛是永遠。

包含這三大主題的“愛之夢”,是她當時最喜愛的鋼琴曲——或許是因為當時的她正陷於熱戀中吧!

當她結束最後一個小節,程庭琛懶洋洋地拍著手,“安可!”“這可不能了,哪有人聽免費音樂還厚顏要求安可曲的!”她調皮地拒絕他。

“這就是身為情人的特權埃”他笑得迷人,“為了以後還能聽到如此精采的獨家演奏,我還打算把你娶回家呢。”

“你娶我進門只為聽琴?”她橫眉豎目,假意發怒,“我可不是你的私人琴師。”

“別這樣嘛,夢婷。”他自身後攬住她,“我可是對你著迷不已,你怎麼忍心拒絕我誠心的要求?”

她噗哧一笑,輕輕撥開他流連在她腰際的手。“要是有另外一個男人也想聽我彈琴,你怎麼辦?我的音樂可不想只讓你一個人欣賞。”

“不行!”他的語氣忽然認真起來,將她整個人轉過來面對他,眸光熾烈燃燒,“除了我,不許有別的男人聽你彈‘愛之夢’!你是屬於我的!”

“是嗎?”她繼續逗他。

“我是說真的!”他語聲激昂,“要是有任何人妄想從我身邊奪走你,我一定和他對抗到底,絕不讓你離開我。”

他強烈的反應炙熱了她,讓她更加地依戀他。

但今日,她卻等不到他親自前來奪回她,甚至等不到他隻字詞組。

她依然將“愛之夢”詮釋得完美動聽,而程庭琛人呢?誓言守護她的騎士如今身在何處?在酒館買醉?和另一個女人相偎相依?

她知道自己不該怨他、恨他,畢竟先背叛的人是她——但那是她的庭琛啊!是那個對自己想要的東西總是全力以赴的庭琛;如果他真的愛她,如果他真的不能沒有她——

“夢婷。”一聲低沉的叫喚挺她猝然回神。

她飛快地轉過頭,以為會見到她的真命天子,但映入眼簾的卻是季海平修長挺直的身影。季海平緩緩地、平和地走近她,“上次是‘月光曲’,今天是‘愛之夢’,”他微微笑著,眸光蘊涵著溫暖,“你對奏鳴曲似乎有一套獨特的詮釋方式。”

“你的意思是——”

李斯特的“愛之夢”該是歌頌愛情的,然而她的琴音卻流露出悲涼的諷刺感。

季海平沉默片刻,滿腹的思緒終究只化成淡淡一句,“流暢而且充滿感情,不像一個業餘者會有的程度。”

汪夢婷卻隱隱察覺到他並未說出全部的感覺。他在猶豫什麼?那道迅速掠過他眼中的光彩又代表什麼?

“如果你是在猜想我會不會後悔,”她幽幽地開口,“別擔心,我已經下定決心。”

求求你,別問為什麼。汪夢婷在心底悄聲懇求,她脆弱的感情經不起再一次的折磨。

但他並未追問原因,只是很自然地接受了她的說詞。“你已經約好了今天拍婚紗照?”

她松了一口氣,暗自感謝他沒有硬要揭開她的傷口。“你父親說,你的禮服早已請專任造形師準備好了,所以我就猜他也為我準備一套相配的。”

“你可以不必配合我。我知道很多女人喜歡自己挑禮服,如果你喜歡的話,請歐洲的名設計師專門趕制也行。”

“不用了。”她搖搖頭,“你的造形師給我看了幾款禮服,我已經從裏面選了一套白紗禮服;至於宴客時要穿的禮服,就交給他為我搭配了。”

“你參與過婚禮細節的討論?”

“嗯,大致上都已經定案了,喜帖也發了。”

“什麼時侯的事?”他盯著她。“昨天晚上。”

在她終於放棄等待程庭琛的消息後,她馬上撥電話給負責籌畫婚禮的人,在三個小時內做了一切相關的決定。

這樣迅速的決定其實是一種自我懲罰,懲罰自己竟想背叛口頭的承諾,懲罰自己竟想不顧汪家的未來,懲罰自己竟奢望騎士的拯救……

他……看穿了她的想法嗎?

但季海平並沒有說什麼,凝視她的眸子若有所思。

“你有什麼意見嗎?”她微蹙秀眉,“我知道不該沒知會你一聲就擅自決定,如果你想要——”

他舉手打斷她的話,“這些事情你可以全權做主,我沒有意見。”

“是這樣嗎?”她的秋水雙眸盯著琴鍵,“你是不是對任何事情都沒有意見?”

季海平自然也聽出了她的弦外之音,“你是這麼認為的嗎?”他不動聲色地問。

她揚起眼睫,“我只是不瞭解你究竟是個什麼樣的男人。”

他的唇邊揚起一絲微笑,“總有一天你會瞭解的。”

慢條斯理、溫柔和緩,好象就是這個男人處世的哲學。

不論面對什麼事,他總是不忮不求,淡然自若。

她看不出他究竟在想些什麼。

那種泰山崩於前亦不變色的氣度是真的胸有成竹,還是他根本就不在乎?

對他而言,她是可有可無的未婚妻,還是他對父親言聽計從的另一項表徵?

汪夢婷知道自己不該去想這些,畢竟這只是一樁各取所需的政策婚姻,季海平對她有什麼感覺並不重要,重要的是她能不能成為幫助他發展事業的賢內助。

但這種不受歡迎的念頭就偏偏會佔據她的腦海……

從拍婚紗照的那天下午開始,到身著晚禮服、不斷與來參加婚宴的賓客們寒暄的此刻,她常常會覺得自己只是季家用高價購買、放在櫥窗中向外人炫耀的商品。

此刻,她便首先要接受季家人的評估。

季家人很少像今晚一樣地共聚一堂,不但老一輩的風雲、風華、風揚、風笛全員到齊,季海平的平輩們更是每一位都主動前來向新婚夫婦打招呼。

汪夢婷對優秀的季家人並無反感,而季家人對她的態度也都是淡淡地,既不特別親密,也不會刻意冷落。

只是他們不自覺的評估眼神,總讓她感到輕微的不自在。

她知道,季家人正默默地打量著她的外貌打扮、應對進退,掂掂她這位季家長媳的分量。

從他們不輕易顯現感情的臉龐上,她無從得知自己及格與否,但是她發現,季家人都擁有一雙讓人看不透的幽深黑眸。

他們有的溫雅謙和,有的桀驁不馴,有的熱情洋溢,有的冷漠淡然,但共同的特點就是讓人無法捉摸。

季海平如此,他的弟弟季海奇亦如此;還有李家的女兒們——將自己隱在一副黑框眼鏡之後的季海藍,以及一直靜靜觀察會場的季海舲。

“季家的子嗣似乎很少。”汪夢婷試探地道,“或者是他們並未全部出席?”

“你見到的這些人就是全部了。”季海平微微一笑,“我甚至沒料到海藍會來。”

“為什麼?她不喜歡這種場合?”

“海藍從小脾氣就怪,不太搭理人——可能是她哥哥很早就去世的緣故吧,據說海藍很依賴哥哥。”“你是說——你有一位已經去世的堂兄弟?”

“海澄。”季海平神情恍憾,彷佛陷入久遠的過去。“我與他相當投緣,雖然只見過幾次面……”他的語調沉了下來,“他是個很了不起的男孩,為了救一個女孩而被車子輾過。”

她倒抽一口氣,“怎麼會?!”

“風揚叔叔與海藍都傷心欲絕,從那時開始,海藍就不大和人來往了。”

汪夢婷忍不住將眸光轉向站在宴客席最角落的李海藍;今晚她身著一襲深色禮服,臉上的表情似笑非笑,鏡片後的眼神教人無法認清。

失去最摯愛的親人,究竟是怎麼樣的一種感覺呢?她無法想像若是這種事發生在自己身上會如何,她無法想像失去父親或任何一個哥哥。

一思及此,她竟微微替季海藍感到心痛。

“據說海澄有一個雙胞胎兄弟。”季海平忽然說道。

“真的?”她猛然回眸,“他人呢?”

他搖搖頭,“下落不明。”

她有些怔伍忡,“看來季家的每個人背後都有一段故事。”

“是的。”他語聲低微,“季家人各有各的故事。”

也包括你嗎?

汪夢婷凝睇著他如雕刻般的側面,突然有一股衝動想探問他。

但她終究還是忍了下來,將話題導向另一個季家人。“你另一個堂妹——海舲,我從沒見過長得如此美麗的女人,簡直可以用傾國傾城來形容。”

李海舲的美不同于汪夢婷那種令人心曠神怡的美,相反地,是一種讓人透不過氣、不敢逼視的明豔。

季海平若有深意地凝視她數秒,才緩緩開口,“海舲不是個簡單的女孩。雖然她在季家海字輩裏是年紀最小的一個,但我總覺得她將來會有最大的成就。”他沉吟一會兒,似乎在斟酌著該如何形容,“她有野心,也夠驕傲。”

“你呢?”她半試探地問,“難道你沒有野心?”

他微微一笑,“不像她那麼遠大。”

他是指盛威集團掌門人的位子嗎?汪夢婷知道季海平是李家最受矚目的新生代,外界預估他很可能成為盛威第三代掌門人。

難道季海舲有意與他競爭這個位子?

而他,究竟想要的是什麼?

“李家似乎有一個很有趣的排輩分方法;除了風跟海,你們還用什麼字?”她依舊選擇安全的話題。

季海平唇角揚高,“日、風、海、石。”他解釋著,“代表自然界四大元素,火、氣、水、土。”

汪夢婷也跟著輕揚嘴角,“很有意思嘛。”

“這大概是季家人僅有的哲學因子了。”季海平半開玩笑地說道,“我們家族的人好象都沒有什麼哲學方面的天賦,歷代卻出了不少商人,是道道地地的商業世家。”

“但是你們的氣質卻都不凡。尤其是你,看起來倒像是個文人呢。”

“是嗎?”他搖搖頭,“其實我是半點詩詞歌賦也不懂,莽夫一個。”

若他算是莽夫的話,那些專愛擺闊的世家子弟真不曉得該怎麼加以稱呼了。

“至少你懂得欣賞音樂。”“品味也是硬培養出來的,終究不是天性。”

“但也有人怎樣都培養不出高尚的品味。”她笑得清淺,“別過分謙虛了。”

他逸出一聲輕笑,“謙虛是我唯一的優點。”

她也跟著笑了。

然後,他開始向她解釋季家的歷史。

“我們原是傳統布商,民初時一位日字輩的季家人被逐出家門,沒想到卻反而在上海闖出了一番事業。”他娓娓道來,“季日升——雖然他的大哥季日暄才是季家傳統家業的繼承人,但他是真正的米加勒。”

“米加勒?”汪夢婷輕挑秀眉,不名所以。

“那是風字輩的長輩們年輕時的戲謔說法。”他微微一笑,“知道舊約聖經嗎?

據說天堂裏有四大天使,分別掌管宇宙的四大元素。”

“米加勒掌火,拉斐爾掌風,葛布勒掌水,烏列兒掌土。”她喃喃念道。

“沒錯,正是這樣。”

“那麼第五元素呢?”

“第五元素?”他怔望著她俏皮的笑顏。

“以太——聖經中的第五元素,據說天使們便是以此輕清之氣為生的,不是嗎?”她開著玩笑,“季家人既以天使自詡,怎能忘了這最最重要的第五元素呢?”

他跟著笑了,“說得是,為什麼我們竟會忘了這最重要的元素呢?”

“為什麼?”

“或許是季家人一向高傲吧。”他陷入深思,“我們從不認為我們需要某種必要的東西才能活下去。我們從小便被教導要獨立,不能依靠任何人。”他語氣平淡,但汪夢婷仍捕捉到他臉色微微一黯。

那想必是十分寂寞的成長方式吧,他究竟接受了什麼樣的教育呢?

“依照這種排法,風雲伯伯該是拉斐爾吧。”她故做輕快。

“啊?”他驀然回神,“嗯。”

“那……海舲會是葛布勒嗎?”

“她會是個很適當的人眩”季海平淡淡地回答。“在海澄十五歲的時候,他原是李家內定的葛布勒,大家都對他服氣,但現在——”他出神好一會兒,忽地微微一笑,“我相信海舲,或許她會更出色。”

那他呢?難道不曾如此期許自己?

汪夢婷有百般疑問,然而他平淡的神情卻不見一絲端倪。

他真是個難以瞭解的男人,卻不會讓人緊張。

這個男人,似乎天生就有讓人放鬆心情的本事。

從他身上散發出來的氣質,永遠不會是咄咄逼人,而是讓人如沐春風的和暖。

如果只和他單獨在一起,她不會有那種必須受人評判的不悅感。

問題是,他的周遭有太多咄咄逼人的人。

季風華——她的公公,就是那樣一個人。

婚宴進行間,她常常能感覺到他的視線緊隨著他們轉,似乎在為他們的表現打分數。

而她的婆婆——出身日本京都世家的杉本惠,盯著他們兩人的眸光更讓她禁不住打冷顫。

她有種感覺,那種讓人毛骨悚然的眼神並不是針對她,而是針對她的夫婿季海平。

為什麼?為什麼她的婆婆會用帶著憎恨的眼神望著季海平呢?她對自己的兒子有什麼不滿嗎?

汪夢婷明白,嫁入季家之後會有許多意想不到的事情必須面對,她也已經做好心理準備。

然而,新婚之夜的這一關還是令她緊張萬分。

雖然他們已安排好到日本一星期的蜜月行程,但今晚的洞房花燭夜還是要在季風華位於天母的豪宅裏度過。

季風華將三樓整個空出來,做為他們的新房。

新房的裝潢很雅致,主臥室尤其精雕細琢——從壁燈的設計到傢具的擺設,甚至房內壁紙與地毯的花樣,都透著浪漫優雅的氣息,處處顯露設計師的慧心巧思。

只可惜,汪夢婷卻緊張得無法欣賞這一切。

她推開鑲著白色框條的玻璃窗,讓夜晚帶著寒意的冷風吹入屋內,冷卻她被酒蒸紅的臉頰。

可是,臉龐的溫度卻一直無法降下來。

她可以裝睡吧?趁季海平還未上樓前先行躺下,假裝因為婚禮太累而沉入夢鄉。

如此一來,他也不能對她做什麼了。

主意既定,她立刻關上窗戶,在床的一側躺平.蓋上淳厚的棉被,合上微微顫抖的眼簾。

不到幾秒,她又睜開了眼,覺得自己這種行為簡直像極了逃避現實的小女孩。

難道她要一直當一尊躲在玻璃城堡裏的娃娃嗎?

她瞪著床頂雕刻精細的浮雕,這才發現這是一張帶有巴洛可式風格的古典四柱大床。今晚她必須和季海平在這張浪漫的大床上度過嗎?汪夢婷瞪著主題為繆思女神們聚會的浮雕,心緒更加紊亂了。

忽然,她聽見一陣輕微的腳步聲,連忙合上眼。

沒錯,她是懦弱;她就是無法想像與一個近乎全然陌生的男子做愛的感覺。

細微的足音雖然愈來愈近,卻一點也沒加重聲的跡象。

他是特意放輕腳步的吧?

終於,她感受到他輕微的呼吸。

從他身上傳來的不是她所以為的濃重酒氣,反而是一陣清新的香味。

他一定洗過澡了;今晚他被灌了不少酒,不可能不沾染上酒氣。

他在她身旁停住,她屏住氣息。

有將近二十秒的時間,他沒有任何動靜,彷佛只是靜靜站在原地凝視她的睡顏。

然後,他終於移動了——不是上床,而是轉身向另一頭走去。

汪夢婷驀然睜開眼。

她看著他打開壁櫥,搬出一條厚重的棉被,抱著它往臥房一角的沙發走去。

她驚訝地撐起上半身,瞪著他的背影。“你做什麼?”話一出口,她才發覺自己的聲音帶著輕微的沙啞。

季海平停住步伐,旋過身子,“睡覺。”房內暈黃的燈光在他的側臉投射出一道陰影,讓她無法看清他臉上的神情。

“為什麼不在……床上睡?”

“我不想吵到你。今天一整天你也折騰夠了。”但他也是啊,為什麼他要委屈自己睡那既狹窄又不舒服的沙發?

“你可以睡上來。”她低斂星眸。

“在你還沒準備好前不會。”他靜靜地說。

她倏然看向他,“什麼意思?”

“我知道你沒有睡著。”他微微一笑,“你屏住呼吸,那不是一個睡著的人會有的舉動。”

“那又怎樣?”

“那表示你在害怕。”

汪夢婷默然了。她不知道該說什麼,他完全看透了她的心思。

“你可以相信我。”季海平的語調仍是那麼溫和,“我不會強迫你做不願意的事。”

“我沒有那樣想。”她不由自主地辯解。

“但你的確心慌。”

她垂下頭,“對不起。”

“沒關係。快睡吧,明天中午還要趕飛機呢。”

“海平。”她忽然輕聲喚他。

“什麼事?”

“你可以睡上來。不要睡沙發,我不希望你著涼。”她柔聲道,眼眸卻不敢望向他。“沒關係的。”“不,請你上來。”她強調著,這次語氣堅定許多,星眸亦大膽地直視他。“正如你說的,我相信你是個君子,而我不希望你因為我的膽怯而感冒。”

季海平凝望著她,兩人眸光交纏,流動著無以名之的相契。

終於,他點點頭,在床的另一側躺下。

有好幾分鐘的時間,兩人什麼話也沒說。

然後,季海平聽到一陣呢喃。

“海平,你真的是一個十分溫柔的人。我想,我不會後悔嫁給你的。”

他猛然轉向她,黑眸圓睜。

但她美麗的眼簾靜靜地闔著,已沉入靜謐夢鄉。

季海平帶著虔誠的心情伸出一隻手,輕輕碰觸著她安詳恬靜的睡顏。

直到現在,他仍不敢相信自己已將這個甜美的天使娶進門,並且讓她睡在自己的身旁,觸手可及。

輕輕顫抖的眼簾,微微開啟的櫻唇,細緻而透明的臉頰,她就像一尊易碎的玻璃娃娃,讓人禁不住憐惜。

多聽她說一句話,他就無法克制地更愛戀她一點;多與她相處一分,他就不自覺地更鍾情她一分。

她是他心中最賓貝的玻璃娃娃,他會全心全意呵護她,不讓她受一絲委屈。

“答應我你不會後悔。夢婷,千萬不要後悔。”他全心全意地祈求。

因為如果她真的後悔了,如果她終究還是選擇離開他,他不曉得自己是不是還能像婚前一樣,瀟灑地放她走,並且不讓自己落得偏體鱗傷、身心俱疲。

教堂。冬季溫煦的陽光穿過彩繪琉璃窗灑落在長長的走道上,也悄悄覆上她與他的肩。

面帶微笑的牧師高聲宣佈,“現在你們可以交換戒指。”

她轉過身,透過白紗看著他唇角微彎的臉龐。她為他戴上戒指,他亦為她戴上那只亮麗璀璨的鑽戒。

接著,他伸手揭開她的面紗,她幾乎是屏住氣息望著那雙湛深的黑眸。

那雙總是透著溫煦的黑眸,第一次閃著讓人透不過氣的光點。

她知道他就要吻她了,緩緩闔上眼簾。

“等一下!”一個男人的聲音忽然自教堂門口響起,然後一路逼近他們,“我不允許!這場婚禮是個錯誤!”

她驀然旋過身,瞪大眼眸直視著那個一路沖向他們的漂亮男人。

男人抓住她的手,“我不許你嫁給他!”他的語氣既激動又急迫,“夢婷,這是不對的,你是屬於我的,怎能嫁給別的男人?”

“庭璀…”她心痛地輕喚著,眼眸盈滿淚水。“太遲了,我已經嫁給他了——為什麼你現在才出現?為什麼?”

程庭琛不理會她的解釋,只是愈發握緊她的手,握得她發痛。“你忘了對我說過的話嗎?你這一生都要跟隨我的,而你現在——你現在——”他忽然抬起她的手,發紅的眼眸瞪視著那一圈璀璨,“你竟戴上了別的男人給你的戒指,你竟讓自己屬於別的男人!”

她顫抖的唇瓣速出一聲嗚咽,“庭琛,我告訴過你的;為了汪家,我必須嫁給別的男人。”

“嫁給誰?這傢伙嗎?”程庭琛忽然轉向一直靜靜站在一旁的季海平,漂亮的臉龐佈滿了濃濃的厭惡,“告訴你,夢婷是屬於我的,誰也別想從我身邊奪走她!

她是我的!”他高聲咆哮道。

“我瞭解你的心情,”季海平依舊維持一貫的冷靜,“但夢婷現在嫁給了我。”

“瞭解?你瞭解什麼?”程庭琛驀然提起他的衣領,狠狠地瞪視他,“你瞭解我和夢婷那段纏綿悱惻的過往嗎?你瞭解我們曾經立誓生死不離嗎?你一點都不瞭解,竟還在此大言不慚!”

“或許你們曾經山盟海誓,但那些終究是過去的事了。”

“你該死!”程庭琛高聲嘶喊,唰地一聲抽出一柄長劍,“跟我決鬥!你這乘人之危的公子哥兒,跟我一決高下!”

一見晃晃的長劍穿透結凍的空氣,直指季海平的鼻尖。

她頓時滿心驚慌,緊捉住他的肩,“庭琛,不要這樣!”

他甩開她的手,“別阻止我!夢婷,你明知我說過若有人膽敢從我手中奪走你,我一定與他一拚生死!”

“庭琛,這太可笑了!一切都已經太遲了礙…”她拚命搖著頭,淚水像斷線的珍珠般沿著臉頰不停滑落,“別這樣,庭琛,求求你……”

她急促地吸著氣,一邊硬咽一邊哀求著,直到一個沉穩的聲音低低地喚她,“醒醒,夢婷,你在作夢。”

她幽幽地睜開雙眼,失焦的瞳孔不知所措地調整焦距。

“是我,夢婷。”那個低柔的嗓音繼續說道,“你方才做噩夢了。”

終於,她看清了眼前被柔和燈光映照著的臉龐。那張線條有些剛硬的臉龐卻異常地漾著溫煦的光輝,讓她不自覺地感到一陣心安。

她勉力撐起上半身,“對不起,吵醒你了。”

他搖搖頭,伸手替她拭去殘留在頰上的淚珠。“你哭了。”那語氣竟微微帶著疼惜。

汪夢婷怔怔地隨著他的動作撫向自己濕潤的臉頰,這才察覺自己竟真的哭了——她原以為那只是個夢而已。

一個真實得讓人心痛的夢。

“方才,你一直叫著一個男人的名字。”季海平靜靜地說。

汪夢婷抬眸望他,響應她的是他平和的眸光。

“庭瑁”他輕輕道出這個令她心臟一緊的名字,“是你在英國的情人吧?”

汪夢婷眨眨眼,眼中的淚讓她無法看清他的表情。

“你忘不了他。”他簡簡單單地做了結論。

那股熟悉的酸澀再度湧上眼眸,她吸著氣,無法吐出隻字詞組。

“夢婷,”季海平輕撫著她的臉頰,聲調微微瘖啞,“好好地哭一場,把一切的委屈傷心都發洩出來,好嗎?別這樣強忍著,別一個人躲在夢裏偷偷地哭——就現在吧,天還是暗的,在陽光照不到你的時候盡情地哭吧。”

汪夢婷望著他,眼睫微微顫動著。

為什麼在他如此溫柔的凝視下,她的淚水會像海潮一樣地洶湧決堤呢?為什麼強忍了許久,最後還是在他面前崩潰呢?為什麼她想忘了庭琛,卻仍然在夢中見到他呢?為什麼因為庭琛而發生的強烈心痛會讓她躲在季海平的懷裏痛哭呢?

雖然有這許多的猶疑,雖然有這許多的難以置信,她依然在他懷裏整整哭了一個小時,哭盡這些日子以來無法說與人聽的委屈。

也哭盡她對自己以及對程庭琛的怨恨與痛心。

天啊,她是怎麼回事?竟在新婚夫婿懷裏為從前的情人痛哭流涕!這事要是讓外人知道了,會是多大的笑話啊!

在飛機上,汪夢婷只是一徑低垂眼簾,不敢向季海平望上一眼;而他,竟也不發一言,一直靜靜地坐在一旁。他生氣了嗎?她忍不住心慌,如果他真的不悅也是她自找的.她必須為今晨的舉動向他道歉。但……該怎麼開口呢?

他為什麼不肯說一句話呢?即使是斥責她也行埃

汪夢婷決定自己不能再忍耐這種令人尷尬的沉默了,她自眼簾下望向他。

他戴著耳機,手上拿著本書,似乎讀得津津有味。

她瞄了一眼書名,發現是克莉絲蒂的偵探小說,名聞遐邇的《東方快車謀殺案》。

在英國,阿嘉莎.克莉絲蒂被推崇為推理小說的女王,甚至連女皇伊莉莎白二世都對她的書著迷不已。當然,汪夢婷也是她忠實的讀者。

季海平察覺了她流轉的眸光,摘下耳機,“看過這本書嗎?”他問話的語氣自然,彷佛今晨的一切只是夢境。

她微微一怔,“看過。”

“很不錯的一本書,克莉絲蒂一向有辦法用最平淡的敍事語氣挑起讀者濃厚的興趣。”

“尤其是這本書。”她出於直覺地應道,“真可說是經典之作。”

“千萬別告訴我兇手是誰,”他半開玩笑,“我還希望多享受一下懸疑的樂趣。”

“你已經猜到兇手是誰了嗎?”

“我才剛讀完第一章呢,小姐。”他朝她秀了秀自己讀到的地方,“甚至連謀殺案都還沒發生。”

汪夢婷禁不住笑了,緊繃的心緒舒緩下來。

“那你慢慢看吧,保證兇手是你怎樣也想不到的人。”她調皮地眨眨眼,“我就不打擾你了。”她不會告訴他其實列車上所有的乘客都是兇手——當然,除了那個鼎鼎大名的比利時偵探。

季海平望向她,唇角緩緩向上揚起,“要聽點音樂嗎?”他指指耳機,“有個播送古典樂的頻道頂不錯的,現在是拉威爾的波麗露。”

“你想讓我的神經振奮到最高點嗎?”她逸出一串輕柔的笑聲,“還未聽完波麗露,我恐怕就需要一杯酒來安定心神了。”

這時,推著飲料車的空姐正好經過他們身旁,露出甜美的笑容。

季海平也笑了,“要不要先點一杯準備著?”

她搖搖頭,朝空姐微笑,點了一杯柳橙汁。

季海平也為自己點了一杯。

在空姐為兩人倒上兩杯柳橙汁後,季海平再次望向汪夢婷,“只點一杯果汁會不會太客氣了?你不是需要烈一點的飲料來安定心神嗎?”

她睨他一眼,“你不怕待會兒下機時得扶著一個醉女人,引來機場所有旅客異樣的眼光嗎?”

“不怕。”他淡淡地答。

汪夢婷因他簡單的回答輕輕挑眉。

若坐在她身旁的是庭琛,這時候他一定會揚起一絲帶著挑逗意味的微笑,回她一句:“這是在下的榮幸。”

但這男人卻只是如此輕描淡寫的一句。

但這就是季海平。他不懂得調情技巧——或者是不願運用這樣的社交技巧——

卻不會讓女伴感到無聊,他自有獨特的幽默感,可以令人會心一笑。

汪夢婷覺得自己似乎有些瞭解他了。她啜了口橙汁,然後戴上自己的耳機,切換著頻道。

他說得沒錯,現在確實是在播放著“波麗露”,曲子已經快到達最高漸的結尾。

她靜靜地聆賞著音樂。

而他,也回到書中的世界,眉尖因專注而微微蹙著。

汪夢婷發現自己的擔憂都是無謂而多餘的,這個男人根本不曾將今晨發生的事放在心裏。

該說他是莫測高深呢,還是他根本毫不在意?她不曉得,也不想去弄清楚。

現在,她只想好好享受這段日子以來難得的安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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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12-29 00:31:53 |只看該作者
第四章

汪夢婷到過日本幾次,但都是走馬看花;只有高中時和幾個同學一起拜訪北海道,算是唯一一次認真欣賞日本的景物。

她一直渴望有機會好好認識日本,所以才安排了這個蜜月行程。而且,她決定探訪比較不一樣的地方。

首先是古城高山。

季海平在得知她第一站想去的地方時,眉尖微微一蹙。

汪夢婷注意到他的猶豫,“你不喜歡那裏嗎?”

“並非不喜歡。”他搖搖頭,駕駛著租來的車子,“只是奇怪你會選擇這樣一個地方。”

“我想看看不一樣的地方。高山的街道和下呂的溫泉,據說都值得一遊。”她微笑著。“的確。”他微微頷首,沒再表示什麼。

“你一定常來日本吧?”

“不常。”

他略顯抑鬱的語氣令汪夢婷禁不住瞥他一眼,但他神情平靜如常。

他不喜歡日本嗎?她應該先問過他的意見再決定蜜月行程的。

汪夢婷懊悔著,不自覺的沉默下來。

季海平注意到她的沉靜,“怎麼了?”

這該是她問他的話啊!

汪夢婷考慮著如何響應,他卻主動化解了她的為難。

“別擔心,我並不排斥日本。旅行最重要的不是地點,而是同伴。”他偏過頭給她一個淡淡的微笑,“我相信你會是一個最好的伴侶。”

他語帶雙關的話讓她的臉龐浮上一抹嫣紅,但心情也因此恢復輕鬆。

她涵覽著窗外的景色,“好象要下雪了。”方才在名古屋機場時,天空還是一片蔚藍呢。

“對這裏的冬季而言,雪是不可或缺的妝點。”

“沒錯。我曾在北海道觀賞冰雕,在漫天風雪下,那些冰雕反倒栩栩如生。”

汪夢婷一邊說著,一邊將手伸出窗外承接飄落的細雪,微仰的臉龐煥發著愉悅。

日本的冬季,在北海道與本州各有一番風情。

在北海道賞雪時,雪是一片片的結晶體,恍若棉花扯絮般翻舞飄落於人身上。

但岐埠縣的雪卻是濕冷的,一碰到人體便溶化。

不知怎地,在名古屋機場看似晴朗的天空,到了高山市卻灰濛濛的,飄著像雨絲般的細雪。

這樣的下雪天,若是一個人走在橫跨宮川的紅色中橋上,恐怕會有道不盡的寂寞孤獨吧。但是此刻,季海平優閑和緩的步伐卻讓汪夢婷有一股奇特的祥和感。

她望著他棱角分明的側面,不知不覺地吟起一首詩——

“Letushavewinterlovingthattheheart,

Maybeinpeaceandreadytopartake,

Oftheslowpleasurespringwouldwishtohurry,

Orthatinsummerharshlywouldawake,

AndletusfallapartAnd,Oglardlywearly,

Thewhiteskinshakenlikeawhitesnowflake。”

吟罷詩後,她像還未回神,微仰起頭凝望天際。

那般幽微而遙遠的神情,讓季海平無法將視線自她身上挪開;好半晌,他才輕聲低語,“你吟起詩來很有韻味。”

汪夢婷驀然回神,望向他的眸光帶著迷惑。

“怎麼了?”

“我不知道。”她心弦極度震盪。

為什麼她竟會在他陪在身旁時吟起這首詩?

這首詩珍妮絲的“Winterlove”,歌頌的是男女情愛。

與其要春天般匆忙的愛,或夏日般焦躁的情,毋寧擁有像冬季般徐悠之戀。

這是珍妮絲想傳達的意念。但為什麼她會在這個時候想起這首情詩呢?“很抱歉我對英詩沒什麼研究,”季海平語聲和緩,微微帶著自嘲,“你可以解釋一下方才那首詩嗎?”

“不行!”她直覺地尖聲拒絕。

他嚇了一跳。

“對不起,”汪夢婷做個深呼吸,為自己激烈的反應道歉,“我只是……只是……”

只是什麼?就連她自己也摸不清自己為何如此激動!

“我明白。”倒是季海平主動為她的行為解釋,“詩詞的意義要由人自行體會,真要解釋起來就失去原味了。”

“對呀,”她松了一口氣,“正是如此。”

他微微一笑,在橋的正中央停下,俯瞰黑色的水面,“如果是春天來這裏,就會清清楚楚地看到溪裏優遊的鯉魚,還有兩岸盛開的櫻花映照在水面的倒影。”

汪夢婷一怔,“你來過這兒?”

他回頭望她,黑眸深幽,“那已經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我以為你不會有時間來這種鄉下地方遊玩。”

“的確,那次的經歷是畢生難得的。”季海平眉峰微蹙,彷佛被某種不甚愉悅的記憶糾纏。

汪夢婷沒注意到他略顯奇異的神情,“聽起來很棒。看樣子我們在這個季節來高山巿,並不是明智的抉擇。”她微微歎息。

季海平搖搖頭,“不,能夠看到這裏的另一番風貌也是值得欣喜的事。看這兩岸被冬雪覆蓋的櫻樹,看豔紅的欄杆妝點上雪白,看清澈的溪水轉成墨深……”他一邊說著一邊比著四周,“如果我們不是在這個季節來,就欣賞不到這樣的景致了。”汪夢婷的心中泛起一陣說不出的感動。

“為什麼你看待事情的方式總是如此包容?”她感歎著,“我一個學文學的人竟及不上你。”

“我只是嘗試用各種角度來看同一件事罷了。”對她的讚歎,他不以為然。

如果他其有她所說的包容態度,那也並非與生俱來的,而是在三十年的人生中體悟到的哲學。

因為有太多事情無法依著他想要的方式進行,所以他學會了用不一樣的眼光去看待原本討厭的事物;這不是什麼了不起的人格特質,只是一種逃避、一種不得不然的無奈。

其實,就連來日本,他都是帶著點無奈的。

他沒有料到世上這麼多的國家,這麼多的蜜月聖地,汪夢婷竟獨獨挑了日本。

如果可以,他但願永遠不必來到這個國家,尤其是這個距京都不過幾小時車程的地方。

但他沒有拒絕她的安排。

如果她最想去的地方不是美國,不是歐洲,而是這距臺灣最近的日本,那他們就來日本。

到北海道也好,到高山、下呂也行,即使她想造訪京都,他也會毫不猶豫地陪著她去。

在她決定嫁給他的那一天,他就決定好好寵她。只要她要求,就算是天上的星星,他也會想辦法摘下來給她,何況只不過是到日本度蜜月而已。

這樣的信念在兩天後她要求游賞京都時依舊沒有動遙

“下一站是京都?”當季海平聽到汪夢婷清柔的嗓音愉悅地宣怖時,心緒略感沉重。“是啊,我一直想去那裏。”她笑得像早春第一朵盛開的花,“去看看三島由紀夫的金閣寺,去看看永觀堂庭園,去看看琵琶湖。”

“不愧是學文學的,也難怪你抵擋不了京都古城的魅力。”他回她一抹微笑,硬將浮現腦海的不愉快記憶推回心底最深處。

“你不想去看看嗎?”汪夢婷直率地看著他,驀地,某種念頭捉住了她,“我差點忘了,你是半個日本人啊!你的母親不就出身於京都世家嗎?”

他唇邊的微笑消失,“我並沒有日本血統。”

“沒有?”

他沉吟半晌,“杉本惠不是我的親生母親。”

“原來她……”

杉本惠那帶著怨恨的眼神飄過江夢婷的腦海,她似乎有些明白為什麼了。

“是你的繼母嗎?”她小心翼翼地問著,“你父親續弦?”

“不,她是父親的元配。”

“那你的母親是——”話一問出口,汪夢婷便後悔了。她不應該探問如此私人的事情,她有預感,這對他而言不是一件愉快的事。

或許他不願提起,但她是他的妻子,難道她不應該瞭解這些嗎?

季海平的反應卻出奇的平靜,“是我父親的秘書,也是情婦。”

“你的弟弟海奇呢?”

“我們同父異母。”

情婦竟然比元配先生先一個兒子。

汪夢婷可以理解杉本惠的難堪,對她們這種出身名門的千金小姐而言,自尊往往勝於一切。如果自己真心所愛的夫婿另結新歡,這樣的難堪就更不可忍受。

所以杉本惠恨季海平——那他呢?

她望向面無表情的季海平,從小在不受歡迎的環境下長大,他的內心又是怎麼樣的一個想法?

“好,那我們不去京都了,”她故做輕鬆,“直接到伊勢吧,據說伊勢神宮同樣古意盎然。”

季海平有些訝異,“為什麼不去京都?你不是一直想去的嗎?”

汪夢婷斂眸沉思了一會兒,終於坦然凝睇他,“你不想去京都吧?如果你不想去,我們就不去。”

她溫柔的語調讓他微微失神,有半秒的時間,他以為自己瞥見了長在她身上的一對羽翼。

“不,我想去。”他微微仰頭,凝望鉛灰色的天空,“我想告訴你一個故事。”

“你不必告訴我的。”

他淡淡一笑,“我知道。”

她溫柔的凝睇著他,在那一刻,她懂了他想與人分享過往的渴望。

她輕輕點頭。

於是,當他們倚著金閣寺古色古香的欄杆,眺望著前方覆上一層雪白的山頭時,他幽幽地開始敍述。

“小時候,我曾經和我親生母親一起來過京都。”

她略感訝異,“什麼時候?”

“大概八、九歲的時候吧。”“你的母親為什麼要帶你到這裏來呢?”

“那個時候,大媽發現了母親與我的存在,一怒之下,帶著海奇回到京都的娘家。”季海平直直凝望著前方,思緒飄回了二十年前。

“海平,爸爸的妻子生氣了,我們必須去跟她道歉。”母親對他這樣說道。

“為什麼?我們又沒有做錯事。”他無法理解母親的決定。

母親長長歎了一口氣,清秀的臉龐帶著濃濃的倦意,“我們的存在就是一種錯誤。”

“為什麼?媽媽不該和爸爸在一起嗎?海平不應該出生在這個世界上嗎?”他覺得委屈。在學校,他總因為沒有父親而被嘲弄為私生子;不論他平時舉止多麼謙和、對同學多麼友善,他們還是會嘲笑他。

他不明白自己做錯了什麼,只因為父親沒有與母親結婚,他就不配得到他人的尊重嗎?

他跟著母親來到了京都,上杉本家求見杉本惠。

杉本惠毫不掩飾對他們母子倆的輕蔑與憎恨,當時年紀還小的他在承接她冰冷凍人的眼神時,禁不住微微的顫抖。

他並不曉得當天母親究竟和父親的妻子談了些什麼,因為當她們兩個談話時,他被杉本家的傭人帶到了主屋旁一座精緻的日式庭園裏。

正當他一個人在廣大的庭園裏無聊地游晃時,一個大約比他小三歲的男孩主動迎向他。

“你是季海平。”那個穿著質地良好的服裝、頭髮卻淩亂無比的小男孩直直盯住他,控訴般地說道。

他一愣,望著對方與自己有些神似的五官,“是。”

“你不像是個壞小孩。”小男孩直率地宣佈,“媽媽說你是個壞小孩。”他恍然大悟,“你是李海奇?”

“對。”李海奇點頭,一雙黑溜溜的眼睛毫不客氣地將他從頭打量到腳,“我以為你頭上會有兩隻角,像怪物一樣,可是你看起來跟我沒什麼不一樣嘛。”

季海平忍不住發噱,他這個同父異母的弟弟還十足像個小孩。

李海奇瞪了他好一會兒,然後忽然自地上撿起一塊石子,用力往庭園中的池塘裏一拋,濺起一陣白色水花。

“可是你一定是壞蛋沒錯,因為你讓我媽媽每天都哭。”

季海平呆住了,“你的媽媽……每天都哭?”他以為只有自己的母親傷心,沒想到爸爸的妻子似乎也不開心。

季海奇用力點頭,“對,媽媽說都是因為你和你媽媽的關係,爸爸才會不疼我們。”

季海平皺眉,“爸爸對你們不好嗎?”

“爸爸常常跟媽媽吵架,也討厭我。”

“為什麼討厭你?”

“因為我喜歡跟家庭老師搗蛋。”

“為什麼?你不喜歡家庭老師嗎?”

“為什麼要喜歡?他們又不是真的喜歡我。”季海奇乖戾地喊,“只是因為我是有錢人家的小孩才對我好。”

“當有錢人家的小孩有什麼不好嗎?”

“有什麼好?每個人表面上對我好,假裝喜歡我,其實背後都說我是個討人厭的小鬼。”季海奇說話之間又恨恨地朝池塘丟了好幾顆石子,“我最討厭這些假惺惺的人了。我也討厭你!”季海平看著他,第一次明白即使有爸爸的小孩也不一定快樂。

“可是我喜歡你,季海奇。”他對弟弟微笑。

季海奇迅速轉頭望他,“為什麼?”

“因為你是個討人喜歡的弟弟。”

“你不要以為你這樣說我就會喜歡你,我才不會上當。”

“我沒有騙你。”季海平的神情極認真,“你媽媽天天哭,我媽媽也是。你不喜歡你周圍的人,我學校的同學也常常欺負我。”

“為什麼你媽媽也會哭?”

“因為她喜歡爸爸,可是卻不能跟他結婚。”

“當然不行,爸爸已經娶了我媽媽了。”

“所以她才會覺得難過。”

季海奇望著他,“那你呢?學校同學為什麼欺負你?”

“因為我是私生子。”

“哦。”李海奇了然地點點頭,一雙黑眸若有所思。“其實你也很不開心,對不對?”

“對,跟你一樣。”

李海奇沉思了一會兒,“我們來比賽吧。”他忽然說道,“看誰可以把石頭丟得最遠。”

季海平微笑,開始跟第一次見面的弟弟玩起丟石子的遊戲來。

回想起來,那個風和日麗的下午也算是他純稚童年的最後一段時光吧。傍晚,母親就去給他一個讓他不知所措的消息。

“海平,她答應媽媽了,她答應讓你住在季家,讓你成為季家真正的孩子。”

母親抱著他,溫柔地撫著他的頭髮,“從今以後,再也不會有人笑你是私生子了。”

但他卻一陣心慌意亂,“可是媽媽呢?你也要一起搬到爸爸家住嗎?”

“不行的。”母親微微地笑,“媽媽如果也去的話,她不是會更難過嗎?”

“那我也不去。”他反身緊捉住母親的衣襟,“媽媽不去,我也不去。我不在乎別人怎麼笑我。”

“海平乖。”母親輕哄著他,“你是爸爸的兒子啊,本來就應該跟爸爸住在一起。”

“不要,不要!我也是媽媽的兒子埃”他拚命搖頭,急得掉下眼淚,“我不要留媽媽一個人在家裏,我要跟媽媽一起祝”

“海平,”母親輕柔地喚他,“你答應媽媽,別讓媽媽難過好不好?”

他抬起一雙淚眼看著母親同樣濕潤的眼眸,“可是媽媽一個人怎麼辦?”

“你放心,媽媽不會一個人的。”母親笑得飄忽。

一陣不祥的預感攫住他,“媽媽,你要去哪里?”

母親並未回答他的問題,“答應我,到了季家以後要乖,聽爸爸和杉本阿姨的話。你要好好孝順阿姨,因為媽媽對不起她。”

“我會聽話,一定會。”他迅速點頭保證,“可是媽媽呢?媽媽到底要去哪里?”母親緊緊抱住他,“別問我去哪里。海平,只要記得,媽媽會一直待在你身邊保護你,你一定要堅強地活下去。”

那天晚上,他是在母親的懷裏哭著睡去的。隔天早上醒來,他就發現自己一個人孤零零地被留在杉本家……季海平沒有繼續說下去,一雙深不見底的黑眸靜靜凝望著前方。

“你的母親呢?”汪夢婷細聲問道,“她究竟去哪里了?”

季海平闔上眼,深深地吐氣,“兩天後,他們在這裏發現了她的屍體。”

汪夢婷背脊發涼,“這裏?”

“就是這片緊臨金閣寺的湖泊。她自殺了。”

汪夢婷一陣顫抖,眸光不自覺地調向在天色映照下顯得深沉無比的湖面。

他的母親就葬身于此,而她居然還要求來這裏遊賞。

他是帶著什麼樣的心情答應她的要求的?

“對不起……”她語聲顫抖,星眸漾著淚光,“我竟然還要求你來這裏……我真的很抱歉。”

季海平張開眼,偏頭凝視她,“不用道歉,我早該鼓起勇氣面對這段過去了。”

但不必以這種方式!汪夢婷搖搖頭,淚水依舊沿著著臉頰滑落,自責因為她自私的願望而迫使他面對那段傷痛過往。

他靜靜地望著她,抬手拭去她頰上的淚痕,“別哭了。”

她眨眨蒙矓的眼眸,“之後,你就被帶回季家了?”

“也不算是。”他的唇角竟還微微揚起,只是那笑意卻是滿含無奈。“或許是因為受不了這個打擊吧。我一個人漫無目的地搭上電車,只想遠遠地逃離京都。”

她若有所悟,“你到了高山巿?”

“對。”

“一個人在宮川橋上漫步?”“那時候是春天,宮川很美。”

而他對著旖麗的湖光水色,想起母親最後給他的那朵飄忽微笑,更覺傷不可抑,將頭埋在橋邊紅色的欄杆上放聲大哭,足足哭了幾個鐘頭之久。

幾乎每一個經過橋上的行人都過來關懷他,但完全不懂日語的他對他們的關懷只感到深深的厭惡。他充滿恨意地瞪著每一個意圖接近他的人,直到他們皺眉離開。

季海平沒有告訴她這些,只淡淡地說:“隔天他們便找到我了,把我帶回臺灣。”

但汪夢婷仍察覺到他的極力壓抑,伸出一隻手試圖撫平他糾結在一起的眉毛,“杉本惠對你好嗎?”

“她沒有苛待我,只是對我很冷淡而已。我想那是因為她不曉得該怎麼面對。”

原來,這就是屬於他的故事。

一個冷淡的母親和一個要求過多的父親,這就是這個男人的童年。

因為擁有這樣與眾不同的童年,才造就了今日這個氣質沉潛謙和的男人。如果是別的小孩,或許早已變成一個憤世嫉俗的浪蕩子了,他卻反而成了一個敦厚爾雅的翩翩君子。

是天生的個性使然,或是環境迫使他早熟?

不如怎地,汪夢婷的心底漾起一陣深深的憐惜,有股衝動想抱緊眼前這個男人,好好地安慰他。

她深吸一口氣,終究還是克制住這股奇異的衝動。

橫濱,八景島海島樂園。

“這是什麼?”季海平近乎呆愕地抬頭瞪著半空中,耳邊甚至還可以聽見一陣陣尖叫呼喊聲。“少來,你不可能不知道吧?”汪夢婷笑得燦然,“海盜船埃”

“我知道。我的意思是,我們必須搭乘這種東西嗎?”

“這種東西?”她稀奇地睨他一眼,“你該不會告訴我,你在害怕吧?”

季海平微微苦笑,“我只是好奇你竟會想來這種地方玩。”

蜜月第五天,在汪夢婷的要求下,他們來到橫濱最負盛名的遊樂園。

“偶爾也應該放縱一下自己啊,有誰規定成年人不能來遊樂園嗎?”她忽然蹙眉,“你不喜歡嗎?”

“不,我只是——”他有些怔忡,“我從沒來過這種地方。”

從未來過?包括他母親還健在的時候?

汪夢婷的心一陣抽痛。

這個新發現讓她不自覺地為他心疼,卻也更讓她相信自己帶他來這裏是正確的。

她希望他能在這裏找回從未真正擁有的童年,她渴望聽見他敞開心胸、暢然大笑的聲音。

她拉他上了海盜船,選擇了最後一排的位置。

一開始,船隻是微微地前後搖動著,然後速度逐漸地加快,擺蕩的角度亦愈來愈大。

汪夢婷不自覺地將身體緊緊靠向季海平。

“你害怕?”季海平偏頭望她,眼光帶著不敢置信。

“當然啦!”她感覺耳邊風聲呼嘯,努力提高嗓音,“我每次坐這個都嚇得要死!”“既然如此,”他也跟著提高語音,“為什麼還要坐?”

“因為……因為刺激嘛!”語畢,她終於抑制不住,連連尖叫著。

見她那副緊閉著眼,雙手緊捉住扶手的緊張模樣,季海平竟忍不住大笑起來。

他的笑聲那樣愉悅暢懷,像自高處沖下的瀑布,一次次地激蕩河中巨石。

有好幾秒的時間,汪夢婷忘了自己的恐懼,怔怔地聽著他的笑聲。

這是她第一次聽見這個男人的笑聲。

她鼻頭竟有些發酸。

“討厭!你別笑嘛,難道你一點都不害怕嗎?”她揚聲抱怨。

“不會比你怕。”

“可惡,可惡!”她禁不住咒駡,心臟像要跳出胸口,“快停下來啊!你這艘該死的船!”

終於,海盜船的速度減緩了。

她長長叮了一口氣。

季海平望向她,黑眸閃著絕不會讓人錯認的笑意,“我真不敢相信,有人會明明怕得要死,卻還是想上來玩。”

她瞪他一眼,“只有沒體會過這種刺激的人才會這樣說。”

笑意擴及他的唇角,“的確,我從未試過這樣一次次被拋向空中——還要再玩一次嗎?”

“不了,一次就夠了。”她連忙搖手拒絕,“我可沒真想嚇死自己。”

“幸好你沒答應我的提議。”他的微笑加深,“我還真怕你堅持再坐一次呢。”她眨眨眼,“你的意思是,你也害怕?”

“我是害怕。更明確地說,我個人相當害怕耳邊不停回旋著某種高分貝的聲音。”

有一秒鐘的時間,她只是怔怔地望著他。

他用一本正經的表情與語氣調侃她,讓她差點聽不出他的嘲弄;但她還是懂了,臉頰飛上兩朵紅雲。

“你在取笑我!”

“我有嗎?”他笑得無辜。

沒料到他也有這一面,他竟也懂得逗弄他人?

季海平被她夢幻般的眼神看得有些不自在,“怎麼了?”

“沒事。”汪夢婷甜甜微笑,忽然牽起他的手,“走,再去玩別的!”

接下來兩個小時,他們幾乎玩遍了園內各項遊樂設施——水槽滑船、旋轉飛機、瞭望台,甚至還坐了旋轉木馬。

最後,他們來到園內高達三層樓的水族館——海底隧道。

汪夢婷仰頭凝望玻璃內讓人眼花撩亂、目不暇給的海底世界,輕聲讚歎,“你能想像嗎?海底竟有如此多漂亮的生物。”她用右手貼住玻璃,和一條從她面前回游而過的熱帶魚打招呼。

“嗯。”季海平亦專注地凝望前方,玻璃內深深淺淺的藍以及五彩繽紛的顏色,的確能讓人心情舒暢。

汪夢婷悄悄瞥他一眼,他幽深的眼瞳此刻正映著海水般的藍。

在那雙如汪洋般深不可測的眼眸中,是否也像真正的海洋般,蘊藏了許許多多讓人驚奇的寶物?而她,又得以窺見幾許?她想瞭解他。

如果可以的話,真希望他能像這條海底隧道般讓人一目了然。但她心中明白,想瞭解站在她身旁的這個男人,絕不可能如此簡單。

她禁不住打了個寒顫。

一件溫暖的大衣迅速披上她的肩,她仰起頭,眸光與他相接。

“你冷了吧?”他淡淡一笑,簡簡單單一句。

“謝謝。”她伸手攏緊大衣,感受還殘留在大衣上他暖暖的體溫。

有一點,她是絕對可以確定的——

季海平是個非常非常溫柔體貼的男人。

汪夢婷一邊望著窗外,一邊無意識地撫弄著頸項一串色澤晶瑩、形狀亦稱完美的珍珠項鏈。

這串微微透著粉紅的珍珠以及一對鑲嵌著珍珠花心的櫻花耳墜是季海平在日本真珠島特別為她挑選的禮物。

日本……

汪夢婷將額頭抵著冰涼的玻璃,長長地歎息。

回到臺北已經兩個月了。 過完了農曆年,時序也進入了春寒料峭的三月。

但她與季家的關係卻仍然停留在凍得讓人顫抖的冬季。

並不是她不受歡迎,相反地,季家上上下下每一個人都對她十分禮遇。

季家的下人稱呼她少夫人,待她充滿敬意;李家的二少爺李海奇見到她時也總會客客氣氣地打聲招呼;杉本惠雖然很少主動與她交談,態度卻也有禮。

至於親自選她為媳的季風華態度則稍微熱絡些,偶爾會與她交談個十幾分鐘,聊一些瑣事。

但這些,都不是汪夢婷想像中的家人關係。

家人應該是更密切、更聲氣相連的團體,但季家人卻彷佛都是各過各的日子。

她想起在自己家中,三個哥哥總是互相諧謔,父新也談笑風生,她更是四個男人處處呵護的對象。雖然這種呵護有時會演變成令她難以忍受的干涉,但她認為家庭就是這樣。

不該是每個人都對她客客氣氣,彷佛拿她當貴賓看待。

就連季海平,對她也是絕對的溫和有禮。

結婚兩個月來,他從不曾對她大聲說話,就連稍稍提高音量也沒有。即使她因為心情極度煩悶而對他使點小性子,他仍然是溫溫文文地,沒有一絲惱火的跡象。

是因為這家人不把她當成家人看待,所以才對她如此客套?還是他們以為她只是季家高價買來的玩偶,純粹用來擺飾,不需多費心伸與她建立關係?

她覺得煩躁。

或許,她該慶倖家裏沒有人排斥她,她也不需費心與他們打交道,但她就是覺得煩躁——因為季海平對她的態度。

怎麼會這樣呢?她甚至覺得在度蜜月時,兩人的關係還比現在自然。

汪夢婷猛然推開窗戶。

她覺得透不過氣,好想好想做個深呼吸。

“不舒服嗎?”身後傳來季海平低沉的嗓音。

汪夢婷驀然回轉身子,果然見他站在臥房門邊,黑色的西裝外套甩在肩上,細長的領帶亦微微鬆開,垂落額前的發絲在戴著眼鏡的臉龐形成半道陰影,隱隱透著倦意。他望向她,黑眸寫著專注。

她直覺地一瞥手錶,八點多。“今天這麼早?”

他走進房,一邊脫下西裝外套一邊解釋,“今晚沒有應酬。”

汪夢婷替他解開領帶,“累了吧!先洗個澡?”

“你身子不舒服嗎?”

她沒有立刻回答,在替他掛上西裝外套及領帶後,方才轉過身子面對他,“我想找個工作,海平。”

季海平望著她寫著決心的眼眸,“什麼樣的工作?”

“我在英國替朋友設計過幾套衣服,前陣子她回國開公司,邀我去幫忙。”

“我不曉得你會服裝設計。”

“只是興趣。”她解釋著,“在英國那幾年,暑假時我都會飛到米蘭一家設計學院進修,有一些基矗”

他沉默數秒,在角落的沙發椅坐下。“你真想出門工作?”

“也不是真想闖出什麼大事業,只是打發時間而已。”

“既然如此,我跟大媽談談,讓她介紹你進婦聯會幫忙,好嗎?”

汪夢婷搖頭,她知道杉本惠目前是社交界一個專門從事慈善活動的婦聯會主席,會員大多是政商名流的夫人;除了杉本惠,季風揚的夫人洛紫亦是幹部之一。

“我不想進婦聯會。雖然只是打發時間,但我想要的是一份真正的工作。”她語氣堅定。

“我明白了。”他淡淡地響應。

她忍不住訝異,“你不反對?”他揚起半閉的眼眸,“我為什麼要反對?”

“我以為……”

汪夢婷不曉得該如何表達。一般名門世家,尤其是像季家這樣的富豪,都很排斥讓女眷在外頭工作;非要做事,頂多也只能在本家的企業裏。

季家的女眷目前並未在盛威旗下任何一家公司有正式的職位,頂多是一些控股公司名義上的董事長,也沒有一個在外頭工作。

杉本惠與洛紫從事慈善事業;季海舲仍舊在瑞士念書;季風笛擔任盛威名下一間理工學院的理事長,季海藍則是其中的教授兼理事。

季家的女人就連在盛威旗下的公司也未掌實權,何況是在外人的公司裏工作。

“你想做什麼就做什麼。”季海平沉穩的嗓音敲醒她恍惚的意識,“我無意限制你的自由。”

“那爸爸呢?他會贊成嗎?”

“爸爸那邊由我來說服。”

汪夢婷依然有些呆怔,心底因他如此乾脆地答應而五味雜陳,說不清是何滋味。

她原以為要經過一番抗爭的,沒料到他竟如此輕易就被說服。

為什麼她不僅沒有因為他的贊成而感到高興,反而禁不住湧起一陣淡淡的怨怒呢?

她佇立在原地,一隻黑眸深深地凝睇他。

他是真的不想限制她的自由,或是根本不在乎她做些什麼?為什麼不論她要求什麼,他總是有求必應?為什麼他總是對她如此客氣,他真的拿她當妻子看待嗎?

或者只當她是一位重要的客人?

“為什麼你不拒絕我?”她也摸不清究竟是什麼讓她的語氣如此尖銳,“你明知道爸爸根本不可能答應我出門工作,為什麼還說你會說服他?你以為他會聽你的話嗎?你就連自己的事情也得聽他的安排,不是嗎?”

幾乎是話一出口,她就後悔了。她無意說出如此傷人的話,但現在她卻控制不住心底燃起的無明火。

但季海平並沒有因為她的挑釁而動怒,甚至連表情都沒有一絲一毫的改變。“我會說服他的,你放心。”說完,他便起身步入與臥房相連的浴室。

她望著他的背影,“為什麼不罵我?我說了那麼過分的話!”

他沒有回答。

“你罵我啊,季海平!別這樣悶不吭聲!”她幾近歇斯底里,“你真的毫無脾氣嗎?還是你不屑對我發脾氣?因為我不過是你父親為你安排的棋子,而你犯不著跟一顆棋子計較?”

聞言,他凍結在原地,“我從來沒有把你當成一顆棋子,從來沒有。”

“那是什麼?你們季家究竟把我當成什麼!”她高聲嘶喊,自己也不明白為何要這麼無理取鬧,只覺得需要好好發洩這兩個月來的怨恚

季海平旋過身,“夢婷——”

“別叫我,也別管我!”她尖叫一聲,忽然開始摔起房內的東西,枕頭、棉被、掛在牆上的名畫、擺在床頭櫃上的骨董鍾,甚至她最寶貝的一本詩集。

汪夢婷真的不知道是什麼因素讓狂怒如此迅速地攫住她——態度總是平靜淡然的季海平,客氣有禮的家人,甚至這間裝潢雅致的房間,她都看不順眼,完完全全地不順眼!

季海平咬著唇,臉色慘白地看著她莫名所以的發飆。

“現在罵我吧,季海平!我做得夠過分了吧?我夠不講理了吧?”她直直逼向他,“我把整間房變成了淩亂的戰場,我完完全全失去一個貴婦該有的嫺靜!像我這樣一個撥婦是不是該好好教訓一番?快呀,罵我啊,為什麼你還呆呆站在那裏?”

“我不會罵你的,夢婷。”

她幾乎要崩潰了,“為什麼?我都已經無理取鬧到這種地步了——”

“你……在季家過得不快樂嗎?”

他突如其來的問話令她不自覺地倒退一步,他滿是痛惜與感傷的眼神更讓她不知所措。“不,我只是……為什麼這樣問?”

“我希望你過得快樂。我之所以不能罵你,是因為我……”

“你怎樣?”

“因為我……”

“為什麼?你快說啊!”

“沒什麼。”他輕歎一聲,轉身走進浴室,關上門。

汪夢婷瞪著那扇阻隔了他們兩人的門,眼眸不爭氣地泛上淚水。

該死的!他為什麼不罵她,不大聲吼她?為什麼就連她出口傷人,就連她發狂地亂摔東西,他依舊那般心平氣和?難道他這片大海真能永遠平靜祥和,不起一絲波瀾?

他究竟為什麼不罵她?因為她在他眼中,只是一枚可有可無的棋子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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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12-29 00:32:16 |只看該作者
第五章

汪夢婷決計不當季海平手中的棋子。她的事要由她自己面對、自己解決。

隔天晚上七點多,她來到季風華的書房前,輕輕敵了敲門。

“請進。”

她應聲進門,一邊反手帶上門。季風華對她的出現似乎感到十分訝異,一對銳利的黑眸盯著她,“有什麼事嗎?”她深吸一口氣,“我想與您商量一件事,爸爸。”

季風華微微蹙眉,指了指對面的沙發,“坐。”

汪夢婷以最端整的姿勢坐下,黑眸直直望向他,並試著平穩有些急促的呼吸。

季風華看出了她的緊張,“和平兒之間發生了什麼事嗎?”

“不是的。”

“那究竟是什麼事?”

她終於鼓起勇氣,“我想找份事做,爸爸。”

季風華先是怔了一會兒,接著唇邊泛起一抹微笑,“對呀,我怎麼沒想到?你在家裏一定無聊死了,我早該叫阿惠帶你去婦聯會幫忙才是。”

“不是的,爸爸,我並不想去婦聯會。”

“或者你想參加盛威名下的兒童基金會?這陣子是基金會草創時期,你風笛姑姑一直想多找點人幫忙——”

她搖頭,“我想到我朋友的服裝公司工作。”

“什麼?”

她解釋道:“我的朋友在臺北開了一家服裝公司,邀我幫她。”

“別開玩笑了!”季風華終於搞懂了她話中含義,原本溫和的面容一陣強烈地抽搐,“你的意思是要到外頭替別人工作?”

“是的。”“該死的!你要讓外頭的人看笑話嗎?季家不缺錢,不需要你到外頭拋頭露面!”

“不是因為錢的關係——”

“我知道,是想打發時間吧?”他截斷她的話,“打發時間的方法多得是,辦辦慈善活動,參加社交聯誼嘛。”

“但我想要一份真正的工作。”

“不然我替你在盛威安插一個職位好了。季家的長媳在外頭替人工作,傳出去像什麼話!”季風華怒氣騰騰。

“可是我對服裝設計很有興趣——”

“總之,我不許你出去工作!”他面色與口氣同樣森冷,“我讓平兒娶你是希望你成為他的賢內助,可不是讓你來扯他後腿,替他添麻煩的!”

是,當季家的裝飾品,用來光耀季家的門面!汪夢婷在心中吶喊。

她早明白自己在季家、在季風華心中的地位,但他非說得那麼清楚不可嗎?

她一陣氣苦,終於忍不住提高音調,“可是海平答應我了!”

“什麼?”

“海平答應我可以去幫我朋友。”

“別胡說!”季風華厲聲斥責,“平兒怎麼可能這麼做?他怎麼可能答應你這種可笑的要求!”

“我是答應她了,爸爸。”

季海平沉靜的語音忽然在門口響起,兩人同時將眸光調向他。

他像是剛剛才回到家,手中還提著公文包,深藍色三件式西裝依舊整整齊齊。季風華猛然起身,“平兒,你知道自己在說什麼嗎?”

季海平輕輕頷首。

“我反對!”季風華的怒氣更盛,太陽穴旁的肌肉不停抽動著,“你神智不清了才會答應她這麼做!你給我好好仔細想想,想清楚你究竟在做些什麼。”

“這件事我已經想清楚了。”季海平毫不退縮地迎向父親的眼神。

“你答應讓這女人出去工作?”

這女人!

汪夢婷的心臟一陣強烈抽痛,他說話的語氣彷佛她是不值一顧的物品。

季海平注意到她臉色微變,“你先出去吧,夢婷。”他語氣溫和,“讓我單獨跟爸爸談談。”

汪夢婷猶豫數秒,望著面色凝重的兩個男人,她只能點點頭。

她盡力保持平穩的步伐走出書房,反身帶上門。一旋身,便望入一對充滿好奇的狂放黑眸中。

“裏頭似乎發生了很有趣的事。”

是李海奇。他一身花俏的公子哥兒打扮,狂放不羈的俊挺面容上掛著一抹奇異的微笑。

汪夢婷默默地響應他的注視。

“在裏面的是海平嗎?”

“嗯。”

李海奇兩道濃眉挑得老高,仔細聆聽著自書房門後隱隱傳出的怒吼聲。

“海平跟爸爸吵架?”他的語氣滿是不敢置信,“究竟怎麼回事?”汪夢婷簡單地解釋事情的經過。

“海平因為你工作的事和老頭爭論?那個總是對老頭言聽計從的海平?”季海奇突然縱聲大笑,笑聲是狂放而高昂的,“沒想到海平也有和老頭意見不合的時候!”

他的笑聲讓汪夢婷感到強烈的不舒服,“別那樣笑!”她蹙眉低斥。

李海奇驀然止住笑,幽深的黑眸閃著難解的光芒,“看來我低估你了,嫂子。

沒想到你對海平竟有如此的影響力。”

“什麼意思?”她的眉頭皺得更緊了。

“你不曉得嗎?季風華有兩個兒子,一個是浪蕩不羈、只會讓他頭痛的敗家子,另一個卻是會達到他每一項要求,對他言聽計從的乖兒子。”他頓了一會兒,“海平正是那個光耀門楣的好兒子。從小到大,他不曾有一件事不順老頭的意。”

汪夢婷當然明白這些。季海平一向孝順,就連娶她,也是因為父親的要求!

“那又怎樣?”她語氣有些沖。

“你還不明白嗎?”季海奇笑得奇特,“海平這傢伙對自己的事總是悶不吭聲,竟然為了你的事和老頭爭論起來,這可是破天荒第一次呢,難怪老頭會氣成那副德行。”他用手指頭敲著下巴,“真想看看這件事的結果如何,一定很有趣。”

“你非要用那種看熱鬧的口氣說話嗎?”

“我是想看熱鬧,看看這二十年來從未上演過的戲碼會是怎樣一個了局。”他漫不經心地拉拉昂貴的休閒外套,整了整顏色鮮豔的領帶,拋給汪夢婷的微笑卻是若有深意的。

接著,他便轉身走了,留下茫然的汪夢婷,腦海裏不停盤旋著他那句話——

海平這傢伙對自己的事總是悶不吭聲,竟然為了你的事和老頭爭論起來……

是啊!為何她直到現在才驀然驚覺季海平是為了她與一向敬重的父親爭論呢?他從不曾為自己爭取過什麼,卻為了她的事不惜忤逆父親。

他為何要為她如此費心?

汪夢婷的心緒忽然亂了起來,任憑她再怎麼深呼吸也平定不下來。

一直到季海平回到臥房,她依舊心神不定。

“沒問題了,夢婷,爸爸答應了。”

“他答應了?”

“這段時間內,他可能還是會有些不高興。不過你放心,父親最重承諾,答應的事他不會反悔的。”

汪夢婷根本不在意這些.她的心思全被他帶著濃濃倦意的神情給引走了,“很累嗎?海平,你的臉色很難看。”

“也沒什麼。”季海平搖搖頭,取下眼鏡以面紙擦拭著,“大概是跟父親談太久了吧。”

她看著他重新戴上眼鏡,“你不需要為我這麼做。”

“嗯?”

“不必要為了我的事跟爸爸吵架。”她語聲細微,“我知道你從不曾惹他生氣。”

“別介意。”他微微一笑,“我也認為讓你出去工作會好些,日子才不會那麼無聊。”

“為什麼?”她禁不住追問。

“我說過了,”他眸光和煦,“我不想限制你的自由。”

“但……”為什麼在經過昨晚她的任性取鬧後,他看她的眼神依舊那麼溫柔?

“別擔心,夢婷。”他溫柔地拍拍她的肩,“儘管去做你想做的事。”

“可是——”

“我向你保證,不會有問題的。”

不是的,她想問的不是這個!她想知道的是,為什麼他肯為她違逆父親?她想知道他為何對她那麼好,好到幾乎讓她難以承受?她想知道為什麼他的臉龐會寫滿深深的疲倦,是因為他父親或她?

她有千言萬語想說、想問,最後卻只化為簡單一句:“你吃過了沒?”

他搖搖頭,“我有一些文件還沒弄完,晚一點再吃好了。”

她點點頭,默默接過他脫下來的外套與領帶。

在凝望著他背影的時候,她禁不住深吸著他深藍色外套上的氣息。那是一種淡淡的、十分好聞的男性氣息。

她翻過領口,是A&s。

他竟穿A&S——那是倫敦西服路上歷史最悠久、口碑遠揚的西服名店。

在突如其來的好奇之下,她拉開衣櫃,檢視著他的衣服。

除了少數幾套之外,大部分都是A&S或亞曼尼,而且幾乎都是正式場合穿的服裝,很少有休閒服。

“A&S。”她喃喃念著。

庭琛討厭A&S。

有一年庭琛生日,她原想到A&S訂做一套西服送他,但他堅決拒絕。

“設計的衣服千篇一律,尤其是西服系列,保守得嚇人,一點創意也沒有——偏偏就有許多男人愛穿。”他厭惡地批評,“只因為A&S是財富地位的象徵。”

英國王儲查爾斯王子就是A&S的愛用者,想不到季海平也是;而他,也確實穿出A&S穩重優雅的風格。

他與庭琛是兩種不同典型的男人;就連味道也是。

庭琛的身上總散發出一陣森林清香,混合著些許煙味及酒味;季海平身上的味道卻淡得幾不可聞,偶爾滲著汗聞起來就略帶一股鹹味,像怡人的海風。

就像他的名字——季海平。

一個味道像海,心思更像海一般深不見底的男人。

為什麼對父親言聽計從的他會為了她與父親爭論呢?

汪夢婷陷入深深的沉思。

那個在汪夢婷眼中深不可測的男人,如今的心思卻是讓人一目了然。

他左手支著額,眼睛瞪著桌上的筆記型計算機屏幕,思緒卻飄得老遠。

他當然明白汪夢婷想出門工作的原因。

是因為無聊吧!成天關在這棟三層樓的宅邸裏,又幾乎沒有可以交談的對象,當然會無聊了。

他真的瞭解她透不過氣的感覺。

她不是一尊他可以收藏在櫃裏的玻璃娃娃,她是鳥——她想飛,想看看外頭廣大的世界,想透透氣。

如果他是她真心所愛的男人也就罷了,或許她還願意為他忍受這樣無趣的生活;

問題是,她根本不愛他。

他怎能要求她為了一個不愛的男人放棄自由呼吸的權利呢?他真的想將她捧在手心細細呵護,不讓她飛離;但是他不能,他不能剝奪她僅有的自由,僅有的快樂。

他要讓她飛。

但是,為什麼他有種不祥的預感,總覺得她就會這樣離他愈來愈遠,讓他再也抓不住她,甚至再也看不到她呢?

這樣的預感強烈到讓他的心陣陣絞痛。

“夢婷,夢婷……”他闔上雙眸,沉痛地呢喃,“難道我娶你真的錯了嗎?難道你已經開始後悔了嗎?”

在他們結束蜜月行程、回到臺灣之後,他曾在無意間窺見夢婷的心事。

他並非有意的,只是那日他提早到家,她正在浴室洗澡;而他,就在她梳粧檯發現那本《英詩選集》。

他知道她一向喜愛英詩,也知道她視那本詩選如珍寶;他無意去碰它的,但只匆忙一瞥,便讓他整顆心陷落穀底。

那本詩集翻開在亨利.萊特的“ALOSTLOVE”那一頁。

她用黑筆在最後一段粗粗畫了兩行線——

ILITTLETHOUGHTITTHUSCOULDBE,INDAYSMORESADANDFAIR——

THATEARTHCOULDHAVEAPLACEFORME,ANDTHUSNOLONGERTHERE,在那更苦卻更親切的往日,我料不到會有這情形——

在一個已然沒有你的世界,我竟然還能夠存此身。就算他對英詩再怎麼生澀、再怎麼不熟悉,他都能輕易看懂這最後一段。

Thatearthcouldhaveaplaceforme,Andthusnolongerthere,他從沒想到,夢婷對她的舊情人可能深愛到如此地步。

她覺得生活索然無味嗎?失去那個男人的人生對她而言,是不是就只是無止盡的地獄?她後悔嫁給他嗎?甚至恨他?因為她無論如何也忘不了舊情人,所以昨晚才會突然歇斯底里起來?

他該怎麼對她才好呢?怎麼對她才不會令她離他愈來愈遠?怎麼對她才能令她忘了那個男人?

她能忘了那段過往嗎?

“海平。”

有如春風般的溫柔呼喚流入季海平的心頭,他偏傳過頭,望入汪夢婷湖水般盈盈的眼波。

“在想什麼?”她輕移蓮步,端著託盤走到他面前,將一碗熱騰騰的面擺在書桌一角。

“沒什麼。”

她望著他隱在鏡片之後的眼眸,“已經八點多了,先吃一點東西好嗎?”

“也好。”他接過她遞來的筷子與湯匙。

她看著他一會兒,然後拉來一張椅子坐在他面前,“可以跟你聊一聊嗎?”

“當然。”他似乎有些訝異她這樣問,抬起摘下眼鏡的雙眸望向她。

她考慮著如何措詞,好一陣子才輕聲開口,“你一向很聽從父親對你的安排……為什麼?海平,一般人不會這樣的啊,有什麼原因迫使你必須這麼做嗎?”“為什麼這樣問?”

“因為你不像是這麼毫無主見的人啊!為什麼願意二十年來完全服從你父親的吩咐呢?即使是不合理的要求,你也逆來順受。”

季海平探探凝視著她,她指的是答應娶她的這件事吧。在第一次與她共餐時,她曾提過這個問題。當時他巧妙地閃避,但今晚——

“你——”汪夢婷的語音像在歎息,凝視他的眼神卻異常溫柔,“是因為擔心自己的存在嗎?害怕自己在這個家成為一個負擔,所以才盡力達成你父親所有的希望?”季海平的心如遭猛烈撞擊,呼吸一陣不順,一向波瀾不興的眼眸流動著微微的震驚。

是這樣嗎?從他住進季家開始,就一直乖巧地聽從父親的每一個命令,是因為他害怕自己成為季家的負擔?

母親自殺前的最後一番話驀然在他耳邊響起:

你一定要做個乖小孩,聽爸爸和阿姨的話哦。

因為遵守對母親的承諾,所以他才對父親百依百順?

季海平心中思緒翻湧,捉摸不著邊際,臉上第一次呈現出近似於迷惘的神情。

他那有如迷路小孩的無助神情讓汪夢婷心中一陣抽痛,她知道自己已挖掘出他多年來藏在心底探處的脆弱。“已經夠了,海平。”她禁不住伸手輕撫他的臉龐,“別再活在母親的陰影下了,那已經是二十年前的事了。你的母親離你遠去,並非因為你是她或季家的負擔,停止用這樣的方式來證明自己的存在吧。”

他怔怔地捉住她的手,“我用這樣的方式證明自己的存在?”

“是埃你記得嗎?你曾告訴過我,不需要介意別人的評斷。但你自己……”

汪夢婷語聲瘖啞,眉尖亦緊緊地蹙著,“你自己卻拚命地達到別人的期望。”她的眼眶發紅,秀美的面容寫滿了不忍與痛楚,“你甚至不允許自己對任何事物產生渴望,不允許自己擁有任何東西……”

一個不滿十歲便失去親生母親的男孩,住在陌生的家庭裏,有一個嚴厲的父親、冷淡且憎恨他的母親,以及一個任性的弟弟。

他是如何拚命地想求取這個家庭的認同,想討好這個家的每一個人啊!她幾乎可以看見他那張小小的、渴求親情的臉龐。

所以,他才會習慣性地服從父親的要求——甚至從不明白這麼做的原因。

汪夢婷深吸著氣,漸漸地瞭解這個曾在京都遭到喪親之痛的男人,瞭解這個從九歲開始就封閉自己內心的男人。

雖然她碰觸到的只是這片汪洋大海的一小部分,但只是這樣一小部分就令她心酸不已,卻又讓她感到莫名的歡悅。

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呢?她強烈地渴望摸清他的內心、看透他那雙深如汪洋的眼眸。

他不是那個她所愛的男人,卻是她的夫婿,是她想瞭解的男人。

今晚,她終於衝動地跨過了兩人之間的藩籬——是因為心痛,是因為傷懷,也是因為深深的感動。

因為他待她一直如此溫柔,即使她任性地對他耍脾氣,他仍為了她的願望不惜與父親爭論。

“你哭了。”季海平像忽然從紛亂的失神狀態中驚醒,溫柔地抬手拭去她頰上的淚珠。“你總是這麼善感嗎?”他歎息著,“這麼容易為他人而激動、這麼善良——”她閉了閉眼,強烈地感到後悔,“海平,我昨晚真不應該同你吵架的,你是那樣為我著想……”

“我不介意。”

“你總是不介意,總是如此寬宏大量,總是不肯為自己多加著想!你為什麼不自私一點呢?”她的淚水依舊不停地奔流,“為什麼在訂了婚約後還願意給我毀諾的機會?為什麼會娶像我這樣不如好歹的女人——”

他搖搖頭,捧住她的臉龐,專注地凝視她,“能與你共度一生,是我的榮幸。”

汪夢婷玫瑰色的唇瓣顫抖著,“我覺得我配不上你,不值得你如此溫柔。”

“別這麼說,配不上的人是我。”他低下頭,輕輕吻著她的眼簾。

汪夢婷卻仰起頭來,讓自己的唇卯上他的。

季海平訝異於她的主動,卻萬分欣悅地汲取她的甜蜜,輕輕地擦揉那兩瓣芳美。

“海平,以後別對我這麼好。”她在吻與吻之間輕聲歎息,“我做錯了事就罵我,別對我那般客套,彷佛當我是客人。”她忽然離開他的唇,霧濛濛的眼眸柔情似水,“我是你的妻子埃”

罵她?他怎捨得!就連稍微大聲吼她一句,他都不敢埃

她是那般細緻纖弱,像晶瑩剔透的玻璃娃娃,他只怕稍微大聲些她就碎了。

不,他永遠不會罵她、吼她的。

他凝望她良久,勾起一抹淡淡的微笑,卻什麼也不說。

然後,四瓣唇再度密合,這次由他主動。

“辛苦你了,夢婷。最近總讓你陪我加班到那麼晚,真不好意思。”

汪夢婷從淩亂的辦公桌上抬起頭,對滿臉歉意的好友兼上司微笑,“別介意,宜和,創業維艱嘛。”

丁宜和走近她,踩著高跟鞋的步伐搖曳生姿,“還是多謝你了。”她彎下身子,雙手撐在桌面注視汪夢婷,唇角勾起微笑,“你可是季家的少夫人呢,好好的清福不享,卻來我這幫忙,如此隆情厚誼,在下幾乎承受不起。”

汪夢婷輕笑出聲,擲下筆,身子向後一仰,星眸焰焰生輝,“既知承受不起,就該有實質的行動表示。”

“OK!你儘管說,看是要請吃飯或送禮,在下絕不推辭。”丁宜和爽快地應允。

“加薪如何?”汪夢婷半開玩笑地道。

“哎哎哎!”丁宜和誇張地連哀三聲,“夢婷,你明知公司資金短缺,就饒了我吧!要我真付給你能請得動季家少夫人的薪水,公司就準備關門大吉了。”

汪夢婷又是一陣朗笑,“不是才立誓絕不推辭嗎?這會兒倒推得一乾二淨!”

她嘲謔好友。

丁宜和舉起雙手做求饒狀,“好夢婷,你就別為難我了。”

“只要你一天假,如何?”

“假?”

“後天。”汪夢婷解釋著,“我得出席一場慈善晚會。”

“就是那場眾大亨們各自拍賣自個兒珍藏的募款晚會?”

“沒錯。”

“太好了!夢婷,這可是一個絕佳的宣傳良機呢。”丁宜和一拍雙掌,興奮之情溢於言表。

汪夢婷睨她一眼,“我早知道你不會放過任何機會。”

“拜託你了,夢婷。”丁宜和不理她的嘲弄,用力拍拍她的肩,“將本公司的名號送進各貴夫人的耳中,叫她們有空來本店逛逛。當然,你絕對得穿本公司代理的晚裝出席。一切都交給你了。”她神情難得的嚴肅。

“是,老闆。”汪夢婷調皮地朝她行了個舉手禮。

汪夢婷的確是準備穿著公司代理的意大利名家晚裝出席的。她套上那件微微漾著銀光的深灰色及踝長禮服,審視著鏡中的自己——右肩透明短袖、左肩削肩的不對稱設計,微露酥胸,裙擺及腰際的精細刺繡,半裸的背部……合身的剪裁完美地襯托出她的身材,上好的質料與別出心裁的設計亦足以令那些眼光挑剔的貴夫人們滿意。

她讓一頭烏亮的秀髮自然地垂落肩際,營造出與世無爭的嫻雅氣質。

當她正準備戴上絲質長手套時,杉本惠的身影出現在房門口。

“媽媽。”她立刻輕喚一聲,心中微微訝異。

杉本惠銳利的眼眸台不客氣地打量她全身,彷佛在審視她的穿著品味。

終於,她語氣冷淡地開口,“準備好了嗎?”

“是。”

“今天華美的秦夫人身子不舒服,你得替她上臺展示禮服。”

“我代替她?”汪夢婷輕蹙秀眉。

她知道這是今晚的噱頭,為求晚會高chao,特別情商幾位平素絕不輕易拋頭露面的企業家夫人充當模特兒,展示晚會欲拍賣的幾套禮服。這確實是促銷良方,但她沒料到自己竟也要上臺。

“你們年紀身材都相近,你大概穿得下她的禮服。”

汪夢婷腦中靈光乍現,“既然如此,媽媽,何不就讓我直接穿這套禮服上臺?”

她柔聲徵求婆婆的意見。

杉本惠凝視她兩秒,“這套禮服是你公司的吧?”

“是的。”

杉本惠點點頭,唇角勾起一絲古怪的微笑,“果然不愧是商家千金,懂得做生意。”汪夢婷屏住呼吸,弄不清她這番評語是何用意。

“那就把這套禮服捐出去吧。”杉本惠淡淡同意,在轉身出門時忽又回過頭來,“海平今晚會陪你出席嗎?”

“他說會趕過來。”

“那就好。你們新婚,今晚想見到你們的人一定不少。”

汪夢婷望著她的背影,嘴角微微泛起一抹苦笑。

她當然明白杉本惠話中的含意。

她與季海平策略聯姻的因果一定早已傳遍整個上流社會了,她相信必然有許多好事者想看看他們婚姻美滿與否。今晚是這一季商界最盛大的集會,幾乎所有政商界的重要人物都會出席,大概有不少人會藉故與他們夫婦攀談吧。

今晚想必很難熬。

汪夢婷輕聲歎息,心中卻依然期盼參加這場盛會,因為今晚是她一個月來真正有機會和季海平共度的一夜。

這一個月來,他倆一個星期見不到兩次面,他忙,她也忙。她每晚幾乎都得到深更半夜才回家,又總是早早出門上班。再加上季海平上個禮拜又飛往美國盛華電子視察業務,她已經整整十天沒見他的人了。

偶爾,當夜深人靜,她一個人躺在那張古典大床上時,那一夜兩人分享的熱吻就會浮現她腦海。

那個吻並不是出於深厚的愛情,也不是因為無法克制的激情;她並非有意挑逗他——只因他那少見的迷惘神情才讓她不由自主的衝動行事。她想撫慰他,想為他抹去那令她心痛的神情。

那是一個安慰的、友誼的吻,但為什麼……她仍能感受到其中難以形容的甜蜜呢?為什麼當她回想起那一幕,臉頰會強烈地發燙,體溫也直線上升呢?

為什麼他不過離開她身邊十天,她卻感覺彷佛數年不見他?她真的很期盼再見到他。

但當汪夢婷與杉本惠到達會場後一小時,季海平仍不見蹤影。

是沒有趕上飛機嗎?或是公司臨時有事?汪夢婷不禁感到一陣失落。

終於,輪到她上臺展示禮服。

主持人用高昂的語調介紹著汪夢婷與她身上這襲晚裝,她則帶著甜美的笑容從後臺走出。

她一出場,會場使響起一陣熱烈的掌聲。

汪夢婷微笑地掃視眾人,特別注意那些貴夫人們的反應。從她們不自覺帶著欣賞的眼神,她知道自己已順利達到宣傳的目的。

忽然,她注意到身著深灰色西裝的季海平。

他站在會場的最後面,看樣子是剛剛才趕到,凝望著她的黑眸與性格的唇角漾滿了讚賞的笑意。

不如怎地,望見他那溫煦的微笑,她竟微微地心跳加速,臉頰亦襲上一陣莫名的熱氣。

她定了定神,走起臺步,甚至還走下臺去與幾名熟識的世伯阿姨們打招呼。

然後,競價便開始了。

在幾個官夫人及企業家夫人試探性地喊價之後,一個清亮且帶著傲氣的語音清清楚楚地響遍會常

“一百萬!”

汪夢婷一陣愕然,這是比這件晚裝的原價高出好幾倍的價碼呢。雖說是慈善義賣,也用不著將價碼喊得這麼高埃和場中許多貴賓一般,她情不自禁地將眸光調向喊價的那名女子。

一雙毫無笑意的眼眸響應著她。

那個勢在必得的女人有著一張相當美豔的臉孔,豐潤的唇角微微揚起,噙著抹冷冷的笑意。

但使汪夢婷心臟狂跳的並不是她充滿挑戰性的眼神或冷然的神情,而是坐在她身旁的那個男人。

那個一身白色禮服,臉孔俊逸出塵的男子,竟是她以為還遠在英國的程庭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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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拍賣結束之後,便是慶功酒會。

平常難得同聚一堂的政商界名人們或飲烈酒,或啜香檳,三五成群地談笑風生。

季海平夫婦自然也是眾人注目的焦點。

不說別的,光看在季海平身為盛威最耀眼新星的份上,就足以讓許多人特別與他應酬一番;何況季家風字輩的長輩們皆未出席,季海平自然成為季氏的代表人物,有心者不免要借機暗示欲與盛威旗下公司合作的意願。

在季海平忙著應酬這些人的同時,汪夢婷也忙著向在場的貴夫人們推薦丁宜和的服裝公司。許多人都表示有興趣,甚至還預約了她們將在五月底舉行,第一次服裝展示會的座席。

對她們的捧場,汪夢婷自然是相當高興;但在這樣興奮的同時,她的心情依舊是震盪不已。

她在有意無意之間,尋找著程庭琛與那個女人的身影。

那個女人——在主持人宣怖她得標之際,汪夢婷終於得知她是香港某房地產大亨的女兒,而她與程庭琛似乎關係匪淺。襲上心頭的那股感覺是落寞嗎?汪夢婷知道已和庭琛分手的她沒有資格再過問他的感情生活,但——

“小妹。”

一個低沉的嗓音喚著,她收回凝在程庭琛身上的眸光,旋過身子。

汪孟龍朝她微笑,表情卻若有所思。

“大哥也來參加這場晚會?”

“主要是想來看看你。”汪孟龍的神情流露著擔憂,“你最近都沒回家來,也很少打電話,爸要我來看看是怎麼回事。”

“我最近在朋友的公司裏做事,忙得昏天暗地,所以才沒空回家看爸爸。”汪夢婷給他一個安撫的微笑,“放心吧,我好得很。”

汪孟龍卻蹙起了眉頭,“你出門工作?”

“是埃”

“季伯伯同意?”

“他是不太贊成,不過海平是支持我的。”

他默然數秒,“海平他……對你好嗎?”

“好。”汪夢婷直視哥哥審視的眼眸,輕聲卻十分堅定,“好到幾乎讓我難以承受。”

汪孟龍凝望著她,似乎在評估她這番話的真假。終於,他展開今晚第一個真心愉悅的微笑。“只要你過得好就好了。我們一直擔心你受委屈,尤其是爸爸,到現在還怪自己讓你為汪家如此犧牲。”

汪夢婷搖搖頭,“別為我擔心,我真的很好。”她柔美的唇角揚起一絲恬靜的微笑,“海平是個好丈夫。”汪孟龍捏捏她的鼻子,“看樣子我們是白操心了。”

汪夢婷一邊閃他,一邊灑落一串銀鈴般的笑聲,“爸爸好嗎?”

“精神比前陣子好多了。”

“利豐呢?”

“跟從前自然不能比,但已大有改善。”汪孟龍坦言。“盛威旗下不少子公司都透過利豐進行資金操作,我們OBU的業務反而更上一層樓。前幾個禮拜,美國盛華發行公司債集資時,也是透過利豐在美轉投資的證券公司。盛威算是給足我們面子了,尤其是海平。”他微微一笑,忽然舉起手中的酒杯朝前方敬了敬,“說曹操曹操就到,你那個好丈夫來了。”

汪夢婷跟著他回頭,果見季海平踱著閒適的步伐朝他們走來。她呼吸一窒,心內五味雜陳,在真正見到他時,才驀然領悟自己有多麼想念他。

季海平首先向自己的妻舅打招呼,“你們似乎聊得挺愉快的。”

“我正在說夢婷今晚展示的那套禮服,相當不錯。”

“的確,我也覺得很美。”季海平朝汪夢婷微微一笑。

兩朵紅暈飛上汪夢婷的雙頰,不知怎地,他毫不掩飾的讚賞竟讓她感到些許羞澀。

汪孟龍看見她的神情,會心一笑。

“你們兄妹大概有不少話要說吧。”季海平語氣溫和,“我去同別人打打招呼,你們聊。”

“不必了。”汪孟龍舉起一隻手止住他,“我正要離開,你就多陪陪我妹妹吧。”

兩個男人舉起酒杯互相輕擊,汪孟龍飲乾杯中的香檳便離開了。

季海平偏轉身子面對汪夢婷,“這陣子不見,你好象瘦了。”他深思地瞅著她,“工作很累嗎?”“不會。雖然忙了一點,但我覺得很充實。”她微笑地望著他,在眸光梭巡過他溫文的臉龐時,心底竟升起一陣輕微的疼惜。“倒是你,今晚一下飛機就趕到這裏來,一定累壞了吧。”

“這你可料錯了。”他湛深的黑眸閃著幽默的光芒,“我可是在飛機上睡得精神飽滿;整整十多個小時呢。”

“連時差都睡掉了嗎?”她柔聲嘲謔。

他輕聲一笑,“有點頭暈就是了。”

她亦跟著逸出一串清脆的笑聲。

但這樣歡愉的氣氛卻被一對走近他們的男女給打破了。

汪夢婷止住笑,一雙美眸瞪視著他們,神情微微驚惶。

季海平注意到她的不尋常,黑眸亦跟著打量起對方。

一個容顏嬌豔的女人,神情淡然又帶著些許森冷,和身上那套火紅色的晚宴服恰成強烈的對比。

而她身旁的男人,體格高大,漂亮異常的臉龐在白禮服的襯托下顯得更加迷人,一雙黑眸熠熠生輝,透著滿滿自信。

“季夫人大概知道我吧。”女人首先開口,禮貌性地伸出手。“李曼如。”

汪夢婷努力平定心神,“很高興認識你。”她和李曼如握了握手,“感謝你高價買下敝公司的禮服。”

李曼如撇撇嘴算是微笑,“不客氣。”然後她指了指身旁的男伴,“這位季夫人應該認識吧?我的未婚夫——程庭瑁”

汪夢婷的臉色倏地刷白。

未婚夫?庭琛已經訂婚了?她極力克制唇瓣的顫抖,勉力朝正盯著她的程庭琛微微一笑,“恭喜你了,庭瑁”

對她的祝福,程庭琛僅是冷淡地頷首。

汪夢婷正覺無法承受他那滿是譏嘲的眼神時,季海平及時開口。

他神色平靜,語調溫和,“恭喜兩位。程先生、李小姐,結婚時請不吝通知我們,我們必會送上賀禮聊表心意。”

三人同時將眼眸轉向他,神情卻迥然不同。

李曼如頗為訝異地挑挑雙眉,程庭琛冷漠非常,汪夢婷卻禁不住呼吸一窒。

他是否已察覺庭琛正是她在英國的舊情人?他會用什麼樣的眼光看待她和庭琛的重逢呢?

她的心臟不規律地狂跳,然而季海平的神情依舊是一貫的平靜,唇邊的微笑亦溫雅謙和。

“在下季海平,請指教。”他伸出手,和兩人握了握。

在他的手與程庭琛接觸的那一刻,汪夢婷可以感覺到兩個男人似乎同時頓了一下。程庭琛的眼神充滿評估,季海平卻依然高深莫測。

“程先生在哪兒高就?”

程庭琛報出一間律師事務所的名字,那是香港最負盛名的律師樓。

“這麼說來,程先生是律師囉。”季海平自自然然地接口,“是負責哪一方面的?”

“刑法。”

“已經開始接案子了嗎?”“剛接了兩個案件。”

“那就先預祝你事業順遂了。”季海平微微一笑。接著,一陣高昂的男聲打斷了他們。

“海平,帶你老婆過來這裏!”一個年輕的企業家子弟朝他揮手,“我們都好想認識她呢。”

汪夢婷輕輕挑眉,“他是——”

“俱樂部裏一個朋友。”季海平簡單地回答,“去跟他們打聲招呼?”他溫言徵求她的意見,她抬眼望他,默默點頭。

於是,季海平向程李二人告罪,攜同江夢婷走向另一群人。

李曼如盯著他們的背影,“看樣子季海平不是普通的紈褲子弟,而是個人物。”

“不幹我的事。”程庭琛冷冷一句。

“真不相干嗎?”李曼如一雙明眸睨向他,“你真的能完全放下汪夢婷?”

“在我而言,她只是個為錢拋棄愛情的女人,不值一顧。”他輕撇嘴角。

“那最好了,庭瑁”李曼如笑得撫媚,右手勾住他手臂,“你要記得,我才是真正愛你的女人,而且,我們就要結婚了。”一面說著,她一面用另一隻手輕撫他俊逸無雙的臉孔。

程庭琛沒說什麼,只回她一抹足以令所有女人心蕩神馳的微笑。

但在她不注意的時候,他的眼光卻忍不住追隨著汪夢婷窈窕的身影;而當他捕捉到她仰首朝季海平微笑的那一幕,嘴角更抿成了一直線。

這幾個月來,他以為這個女人已成了過去式,沒料到她竟還有能力牽引他的心。

當她單方面要求與他分手之後,好一陣子他處在怨恨難消的景況下,幾乎夜夜上酒館買醉。就在那時,他認識了李曼如,她的熱情與溫柔撫平了他感情與自尊的創傷。在完成博士論文後,他倆立刻飛回香港訂婚,並決定在兩星期內完成婚禮。

程庭琛承認此舉除了響應李曼如對他的一往情深,同時也帶有報復汪夢婷的意味。

她既可以為金錢而割捨三年的感情,他自然也能另娶香港富商千金,躋身上流社會。

方才李曼如宣佈兩人婚訊時,汪夢婷驀然刷白的臉色確實讓他感到強烈的滿足,但也同時讓他的決心動搖了。

他沒想到汪夢婷的一舉一動、一顰一笑依舊可以左右他的情緒。

難道他還愛著那個女人?愛著那個將他的一片深情棄如敝屜的女人?

不,他不相信,他絕不能相信。

他程庭琛絕不是那種提得起、放不下的男人。

這一晚,在季海平夫婦精雕細琢的臥房裏彌漫的不是小別重逢的愉悅氣氛,反而是一種微微僵凝的氛圍。

汪夢婷坐在窗旁一張白色籐椅上,呆呆地凝望窗外。

自窗外射進的柔美月光在她細緻的面容上形成一道陰影,恰巧掩住她蒙矓的眼眸。

無可否認的,今晚與庭琛的重逢在她心底掀起了驚濤巨浪,得知他與李曼如即將結婚的消息更令她震撼不已。縱然再怎麼試圖平復激蕩的心神,與庭琛共有的回憶仍像走馬燈般一一掠過她腦海。

她相信海平必然早已看穿她的異常。

但他什麼也沒說,在晚會剩餘的時段以及打道回府的途中,他始終是鎮定如恒。

她相信他絕不可能不明白庭琛與她的關係,尤其她曾在夢中洩漏舊情人的名字。但他一句話也沒說,無言的反應讓她十分難受。偏偏她又無法替自己解釋什麼,庭琛的出現確實令她心神大亂。而且,他也沒給她機會解釋。

她該怎麼面對這理不清的狀況呢?

她忍不住深深地、長長地歎了一口氣。

“喝杯咖啡好嗎?”

季海平柔和的嗓音在她身後輕輕揚起,汪夢婷驀然回首,一陣濃郁誘人的咖啡香撲鼻而來。

他在她對面的籐椅坐下,將一杯冒著氤氳霧氣的咖啡放在小圓桌上靠近她的那一邊。

她怔怔地望著他啜飲著咖啡。

然後,他慢條斯理地放下瓷杯,抬起一雙幽深的黑眸,“你有話想對我說吧?

夢婷。”

他溫和的語調讓汪夢婷不自覺地鼻頭一酸。

為什麼海平總是如此善解人意,總是如此溫柔體貼?

她揚起長而濃密的眼睫,望向他的眼眸流露著無言的懇求和淡淡的感傷。

“海平。”當他的名字從她口中緩緩地吐出時,淚霧亦同時迷蒙了她的眼。“你……你知道庭琛他……他就是……”她語音顫抖,無法吐出完整的句子。

“我知道。”他神色平靜。

她做個深呼吸,“我沒想到竟還有與他見面的一天,更沒想到……他已經訂婚了。”

季海平鎖住她盈著淚光的眼眸,“你難過嗎?夢婷。”

“對不起,海平,我知道不該在你面前這麼說……”她掩住臉,淚水開始緩緩滑落。“但我真的有些震驚。當我……當李曼如宣佈他們的婚訊時,我真的不曉得該如何面對他……”

季海平悄然歎了一口氣,伸手握住她顫抖不已的雙肩,安撫她激動的情緒。

“庭琛的眼神充滿了譏諷,刺得我心好痛,我想他一定很恨我。”她哽咽地說道,忽然抬眼直視他,“那個時候我真的很高興你救了我。海平,你表現得那麼自然,如果沒有你……我真的很高興那時候有你待在我身邊。”

季海平站起身,自身後擁住她。

汪夢婷感覺到他傳送給她的安慰,心頭流過一陣暖意。“我是不是很自私?總是讓你來安慰因為庭琛而崩潰的我,總是忍不住想躲在你身後……”她語聲瘖啞,“我不是一個好妻子。”

“別這麼說,夢婷。”季海平將臉頰輕靠在她散發著清香的秀髮上,柔聲說道。

“你會震驚難過是應該的,畢竟他曾是你的情人——”他停頓下來。

雖然他語氣平靜,一顆心卻是強烈揪緊,間歇的絞痛幾令他透不過氣來。

今晚,他心情的震盪絕不下於夢婷。

程庭琛竟是那樣一個出類拔萃的男人。

不論是相貌、氣質、談吐,在在顯示他是個千中選一的優秀男子。 怪不得場中眾多女子都不禁為他意亂情迷,望著他的眼神都是略顯迷醉的。

這樣一個出眾人物,不難想像夢婷會愛上他的原因。而他季海平——一介外貌內涵都極乎凡的男人,怎能與他相較?

從小到大,他從沒認真想過要和他人比較些什麼;但這一次,在見過程庭琛之後,他卻禁不住有些黯然。

“在你給我選擇的那一天晚上,我曾經打電話找庭瑁”汪夢婷忽然幽幽地開口,“接電話的是一個女人。我想,大概就是李曼如吧。”

“程庭琛不在嗎?”“他在,正和她在一起。”她輕聲地說。

他深吸一口氣,“所以你才同意跟我結婚?”

汪夢婷搖搖頭,“後來我又打了幾通電話找他,他卻始終沒有回電。”她目光直視前方,語氣有些淒涼。“海平,你為了給我這個選擇的機會不惜準備違抗父親,而我竟也自私地想違背承諾;但我愛的那個男人卻完全不領情……我想,他一定很恨我吧。”

季海平默然不語。

或許,程庭琛是恨她的,但他也愛她。今晚他曾在無意間瞥見程庭琛跟隨著夢婷打轉的眼神,那眼神——還帶著濃濃的眷戀。

程庭琛還是愛她的,這個體認讓季海平的脊背泛起一陣寒意。

“但我也恨他。我一離開,他就立刻投向另一個女人的懷抱,我打了電話他卻不肯回電!”汪夢婷用力以衣袖拭淚,“這樣也好,我很高興庭琛找到了屬於他的幸福。就當我們沒有緣分,一切都已經結束了。”她深深呼吸,捧起咖啡慢慢啜飲著。

不會結束的,還沒有結束。

雖然汪夢婷沒有察覺到這一點,但季海平卻有一股強烈的預感。

他知道一切尚未結束。

“看你這副眉頭深鎖的模樣,讓你傷腦筋的是公司呢,還是我那個美麗又氣質出眾的嫂子?”

“別嘲弄我了,海奇。”季海平微微苦笑,“找我有什麼事?”

方才季海奇打內線電話找他,要他到二樓的娛樂室會面,他立刻離開臥房,前來這間擺了兩張方桌,專供季風華、杉本惠與好友進行牌局的廳房。

季海奇坐在其中一張桌子上,不改吊兒郎當的模樣。“聽說海舲被召回國了。”

季海平點頭,“嗯,香港那家和日本合作的公司出了問題;日本方面要抽出資金,大伯打算讓盛威獨資。據說海舲便是被叫回來整頓那家公司的。”

“叫她回來收爛攤子?打算讓海舲一役成名?”

“應該是吧。”

李海奇撇撇嘴,“大伯倒也大膽,用這種方式來替海舲在盛威取得一席之地。

要是失敗了,她豈不難以翻身?”

“海舲會成功的。”

李海奇揚高眉毛,“你怎麼知道?”

“她不是個簡單的女人。”季海平淡淡一句。

“你不擔心嗎?難不成想讓她成為葛布勒?”

“那也沒什麼不好。”季海平的語氣透著深思。

他還沒有告訴任何人這次他前往美國分公司視察時,發現了一個不小的危機。

盛華電子在那裏的行銷出了某些問題,矽谷冒出了幾家和盛華同類型的公司,侵奪了不少他們辛苦打下的市常

他和那邊的主管連開了三天會議,苦思應變良策,卻依然得不到具體結論。

單只這樣一個行銷危機就讓他傷透腦筋,若有朝一日接下盛威掌門人的職位,那些千頭萬緒的問題豈不更難為他?海舲該比他更適合那個位置吧。

“我反對!”季海奇沒有察覺他的異樣,躍下桌,語氣激昂起來,“我覺得不平衡!憑什麼那個剛剛畢業的黃毛丫頭都可以掌管一家公司,我卻只能窩在一家半大不小的運動器材公司裏當掛名總經理,連半點股份也沒?老頭根本不給我一點實權!”“海奇,你真想做事?”季海平微微訝異,他這個弟弟對工作一向提不起勁。

“當然。連海舲都可以做事,我為什麼不能?”

“太好了!你要真想認真工作就好了。”季海平感到精神振奮,拍拍弟弟的肩,“我去和爸爸商量,替你好好安排一下。”

季海奇終於勾起一絲微笑,“我正是要你替我當說客。”

“放心吧,沒問題的。”季海平保證著。但他語聲方落,另一個嚴厲的嗓音便響起。“誰說沒問題?我看是大大有問題!”

兩兄弟同時回過身子。

“爸爸。”季海平訝然輕喊,季海奇則是緊抿著唇,看著眸光淩厲的父親。

“海平,別輕易被你這個弟弟騙了。”季風華滿臉不贊同,“他浪蕩成性,怎麼可能真心想好好工作?”

“爸爸,”季海平試圖說服父親,“我看海奇是認真的。”

“他會認真?天要下紅雨了吧!”季風華嗤之以鼻,“這個專門敗家的兒子會想要認真?我可不敢冒險將公司交給他!”

“爸爸——”

季海平還想說些什麼,季海奇已無法克制翻騰的怒氣,高聲嚷了起來,“就是因為你什麼都不肯放手讓我做,我才會一事無成!”

季風華亦毫不客氣地吼回去,“就是知道你會一事無成,我才什麼都不讓你做!”

“該死!你總是不信任我,總是不肯給我機會!”

“我沒給過你機會?你倒說說看,從小到大,你哪一件事讓我滿意過了?就連大學也只是在臺灣三流學校念的,肚子裏一點料都沒有,誰敢讓你擔大任?”

“我知道你瞧不起我,嫌我讓你的面子掛不住!”季海奇恨恨地喊。

“你是讓我沒面子!”季風華直言諷刺,“季家有哪一個孩子是像你一樣的?

就連海舲也在今年拿到了mba,比你這個堂哥有出息多了!”

“好,我沒出息!”季海奇驀然狂吼一聲,抄起西裝外套就往門外奔,“總有一天,我會做出一番事業讓你瞧瞧的,你等著看吧!”

“海奇!”季海平焦急地舉步追去。

“別追!讓他去!”季風華喝住他。

“爸爸!”

“讓他冷靜一下,好好反省自己的行為。”

“爸,你不該這樣說海奇的!”季海平沒有聽從父親要他停步的指示,繼續追下一樓大席,但季海奇卻已不見蹤影。

他歎口氣,黯然旋回身子,卻猛然正對另一個人。

是杉本惠.她挺直著背站在大廳裏,冷淡的神色微微透著恨意。

“大媽。”

杉本惠咬了咬唇,臉色蒼白,“你倒好,不愧是個樣樣優秀的好兒子。”她自齒縫中逼出。

“我——”他試圖解釋。

“季家以後就靠你了!”她卻不理會他,恨恨拋下一句便轉過身子。

在大廳外呈回旋狀的樓梯口,汪夢婷擋在杉本惠面前,默默凝睇著她。

“做什麼!別擋我的路!”杉本惠高聲喝斥。汪夢婷依然一動也不動,“為什麼要那樣諷刺海平?”

她的語氣雖然溫和,但仍令杉本惠狂怒,“就憑你也敢來質問我的行為嗎?我要怎麼說海平是我的事!”

“你明知海平很疼海奇,還在爸爸面前替他辯護。”

“那又怎樣?”

“他是那麼盡力地想討好你們每一個人,”汪夢婷的語氣略略激動,“為什麼你要如此抹殺他的苦心?”

“是嗎?”杉本惠依舊冷冷地,“我倒感覺不到他什麼苦心。”

“不,媽媽,你一定可以感受到的。為什麼不敞開心——”

“這算什麼?”杉本惠猛然截住她的話,“身為媳婦的人竟來教訓婆婆?”

“不,我沒有這個意思。”汪夢婷委婉地試圖解釋,“只是覺得媽媽不該因為海平的出身就對他——”

杉本惠猛然甩了她一巴掌,“我勸你最好認清自己在這個家的地位與身分!”

她語調冷酷,黑眸寫滿了憎恨與怨怒,“你等於是季家用錢買來的媳婦,這裏沒有你說話的餘地!”

汪夢婷聞言不禁倒退數步,一面捂著強烈發疼的臉頰,唇瓣激烈地顫抖著。

杉本惠只是冷冷瞥了一眼她大受打擊的模樣,然後便逕自經過她身邊,傲然離去。

汪夢婷怔怔地望著她的背影。

彷佛過了幾世紀之久,她才有辦法撐起顫抖不已的雙腿,悄悄來到大廳的落地窗前。她扶著透明冰涼的玻璃,默默望向花園裏。

季海平一個人孤獨地站在水池前,仰頭望著天。她可以感受到他的無力感和深深的落寞,那讓她的心為之劇烈地抽痛。

該怎麼做呢?汪夢婷咬著唇,直到下唇幾乎出血。

她真的很想幫他,無奈——人微言輕。

人微言輕……她閉上雙眸,悄然長歎。

她早該認清自己在這個家的地位,方才杉本惠的怒斥再次提醒了她,她只是季家高價買來的商品。

她連該如何自處都不曉得了,竟還妄想幫他!

天啊,她到底該怎麼做呢?她又能怎麼做呢?

一直到隔天進了辦公室,汪夢婷都還神思恍惚不定。

她憑窗眺望街景,昨晚的一切像幻燈片在她心中一遍遍放映。

“我似乎不該放你假的。一放假回來,你的心神像走了千里遠。”丁宜和戲謔的語聲喚醒了她。

汪夢婷自窗前旋過身子,迎向好友那雙半嘲弄半擔憂的眼眸。

“對不起,我想我是有些分神了。”

“豈只有些!”丁宜和雙手環抱胸前,黑眸漾著審視的意味,“從早上到現在就見你一直發呆,什麼事也沒做。”

“對不起。”汪夢婷微微赧然。

“昨晚究竟發生什麼事了?”丁宜和乾脆地問道,“晚會不順利嗎?那些貴婦人不喜歡我們的服飾?直說無妨,我承受得住打擊的。”

“那倒不是。”汪夢婷微微一笑,“她們頂喜歡我們的衣服,我甚至還高價賣出一套晚裝。”丁宜和愕然,“賣?”

“我穿上我們那套銀灰色的禮服,充當模特兒。”

“天,你竟想到用這種方法宣傳!”丁宜和迸出一陣爽朗的笑聲,眸光璀璨,“你不愧是商家千金!我就知道找你來幫我絕對沒錯。”

“看樣子你看重的不是我的能力,而是我的出身。”汪夢婷半自嘲地道。

“你的才氣固然值得藉重,但既然你的身分能替公司招攬生意,怎能不善加利用?”丁宜和說得實在,“不懂利用才是假清高呢。”

“我就喜歡你這種態度,在商言商,天生的女強人。”汪夢婷微笑。

“你也不簡單啊,能想到這種宣傳方式。”

“只是忽然靈光一現罷了。”

“那套禮服究竟賣了多少錢?”

“一百萬。”

“一百萬?!”丁宜和高聲怪叫起來,“天啊,是哪家貴夫人女此不在意地撒錢?”

“香港地產大王的千金。”

“那也不必用這種方式炫耀她的財富藹—”丁宜和驀然住口,察覺到好友的不對勁,“怎麼了?”

汪夢婷微微苦笑,“我想她是針對我。”

“為什麼?”

“她是庭琛的未婚妻。”

“庭琛的未婚妻?”丁宜和瞪大眼睛,“那個程庭琛?”“是。”

“他昨晚也出席晚會?他回臺灣了?”

“正確來說,他沒有回到臺灣。他在香港一間律師樓工作,回臺北很可能只為參加這場晚會。”

“因為他認為你會參加?”

汪夢婷長歎一口氣,“我想他是有意來譏諷我。”

“你受到打擊了嗎?”丁宜和緊盯著她。

“相當震驚。”汪夢婷坦承。

丁宜和沉默一會兒,“那季海平呢?他有跟你一起出席晚會吧?他反應如何?”

“很平靜。”汪夢婷向她敍述昨晚的經過。

聽罷,丁宜和謹慎地開口,“夢婷,雖然我沒見過季海平,但我想他似乎是個很有風度的男人。”

“的確。”

“比起來,程庭琛雖然才氣過人,但太過自負的結果便顯得氣度不足。”

“庭琛的個性是尖銳了點。”汪夢婷的口氣不自覺地帶著點辯護的味道。

丁宜和察覺到了,“你還惦念著他?或者說……你還愛著他?”

汪夢婷低垂眼簾,好半天才緩緩低語,“或許吧。”

“既然如此,何不搶回他?”

她搖搖頭,“他就要結婚了,宜和。何況我也早已嫁人。”

“那又怎樣?沒聽過愛情是可以戰勝一切的嗎?”

“不行!”汪夢婷還是拚命搖頭,“我跟他早已不可能。何況,他現在又如此恨我。”

“那……如果他不恨你,你就願意嗎?”

汪夢婷猛然揚起眼簾,“什麼意思?”

“如果今天他來求你回心轉意,你就願意跟他遠走高飛嗎?”

丁宜和問得直接,而這帶著審問意味的尖銳問題有如一根細針,刺得汪夢婷頭皮發麻。

是這樣嗎?如果庭琛主動來找她,她就會不顧一切跟他走嗎?

離開海平,與庭琛雙宿雙飛?

她可會那樣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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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季海平拖著一身疲 憊進門,敲進他耳膜的琴音卻讓他倏地神智清醒。

是夢婷在彈琴嗎?

知道她愛彈琴,所以他特地自維也納訂了一台乳白色的演奏琴送她當結婚禮物。

但她除了鋼琴送達的那一晚曾彈了幾首曲子,之後就再也沒碰過它。

為什麼她今晚會突然想要彈琴呢?

季海平悄悄庭上三樓,在半敞開的琴室門前止步。

自室內流泄出的悠揚旋律並非他熟悉的古典鋼琴曲,古典與流行結合的獨特曲調聽來像是李察.克萊德門的作品。優雅而帶點夢幻的氣息,一連串的八度和絃流暢自然,再加上回音踏板的應用,琴音顯得更加空靈幽美。

終於,汪夢婷結束彈奏,雙手靜靜擺在潔白的琴鍵上,低垂的螓首恍若正陷入深思。

季海平輕輕鼓掌,一邊走進室內。

她似乎嚇了一跳,驀然抬起頭來。“你回來了?”

“嗯。”季海平微微頷首,揚起一絲微笑,“很好聽的曲子,是李察的作品嗎?”

“你知道?”

“聽過,但不記得曲名。”

“夢中的婚禮。”她喃喃念著。

“夢中的婚禮。”他咀嚼著這個不尋常的曲名,忽然心思一動,眸光瞥向鋼琴邊緣一張滾著金邊的白色帖子。

他伸手拿起那張請帖,翻開後立刻了然於心。

他沒料錯。這是程庭琛的婚宴請帖,日期正是今晚,地點是香港麗晶酒店。

汪夢婷幽幽開口,“我已經請快遞送上賀禮。”

季海平點點頭,闔上印刷精美的邀請函。

“因為無法親身致賀,所以我彈這首曲子祝福他們。”她語聲低柔。

原來是為了程庭琛,她才想要彈琴。

季海平深思地凝望著她。她之所以彈這首曲子,真是想祝福他們嗎?或者,她是在幻想自己與程庭琛的婚禮?真正該舉行婚禮的是她和程庭琛,不是嗎?兩個相愛的人卻無法結合,所以她只能在夢中編織他倆的婚禮?

一道無法揮開的陰影攫住季海平,他不自覺地緊蹙眉峰。任憑他再怎麼說服自己別在意這些,卻無法推掉那股落寞的感覺。

是他太自私了,還是天真得可笑?

他明明曉得她愛的並不是他,當初為什麼還要娶她呢?為什麼還認為即使她是不得已才嫁給他,他仍可以用真情感動她呢?只要她有百分之一愛他的可能性,他就願意一輩子呵護她。

但現在看來,他是連那百分之一也得不到了。

她需要的不是他的呵護,她需要的是那個她深愛的男人。

為了解救汪氏而嫁入季家的她,該有多麼傷心和委屈呢?

而他在她眼中又算什麼?

好累,他真的覺得好累。

“夢婷,最近盛華在美國的分公司出了一點問題。”他語聲瘖啞,“我想,過兩天我還是得再飛去那裏一趟。”

他異常疲 憊的語音攫住了汪夢婷全部的注意力,“什麼問題?很嚴重嗎?”

“得花一點時間解決。”

她的心莫名地慌亂起來,像攀著峭壁般搖搖欲墜,“要花多少時間?你要去很久嗎?”

“我不曉得,大概要幾個月吧。”

“那麼久!”她驀然起身,語音不自覺地高亢起來。

“對不起。”他語帶歉意。汪夢婷不敢置信地瞪著他。

他不過是因為公事出差啊!就算這趟去的時間是久了點,但以盛威這樣的企業集團,她早明白海平必然得常常出國視察業務。但為什麼今晚得知他要出國時,她的情緒會特別激昂呢?為什麼她的心底會浮現一陣不祥的預感,彷佛他這趟出國會發生什麼大事似的?

為什麼她就是不願他離開她,即使是因為公司的事?

“海平,我可不可以跟你一起去?”

季海平聞言一怔,“你想跟我去美國?但你還有服裝公司的事埃”

是啊,她還有服裝公司的事呢。

話方出口,汪夢婷便驚覺自己的莫名其妙。她在臺灣還有工作,最近正是籌備月底服裝展示會的忙碌時期,她根本走不開。

何況他去美國也是因為工作,她怎能跟去妨礙他?

“對不起。”她囁嚅地道歉,“我失言了。”

季海平輕聲歎息,方才一瞬間飛揚的心情也沉寂下來,“那我先回房了。”他回轉身子。

汪夢婷驀地自背後扯住他的袖子。“海平,答應我一件事好不好?”

他偏轉過頭,柔聲問道:“什麼事?”

汪夢婷咬著下唇,躊躇了一會兒才開口,“你可不可以……只要有空就回來看看我?只要一天就好……或者,等我展示會一完,就到美國看你……”

“夢婷,怎麼了?”她充滿不確定的語調讓季海平一陣心痛,伸手輕撫她瑩潤的臉頰,“你擔心什麼嗎?還是害怕一個人留在這裏?爸媽他們會找你麻煩嗎?”

“不,不是這樣的。我只是……只是……”她揚起眼睫,星眸盈著濛濛淚霧,“我也不知道為什麼,我只是不願意你離開我這麼久埃我不曉得為什麼,只是莫名其妙就心慌意亂……”

她也會捨不得他離開嗎?她——是否有一點點依戀他?

季海平定了定神,不願放縱自己更進一步天馬行空。

“我知道了,夢婷。”他微微一笑,“有空我一定會飛回臺北看你的。有什麼事你也可以打越洋電話給我,我一定馬上趕回來。”

季海平已經出國三個禮拜了,而這三個禮拜來,汪夢婷全心埋首於工作之中。

雖然是剛剛草創的小公司,也還沒有什麼名氣,但她與丁宜和的努力投入依然讓公司的一切漸漸上了軌道。

服裝展示會的籌備也如火如荼地進行著,除了她們代理的意大利品牌,其中還有幾套是由汪夢婷與丁宜和親自設計的。

如果能在展示會裏受到好評,丁宜和打算將這些服飾辟一個專櫃上架。

自創品牌是丁宜和的夢想,而汪夢婷希望能幫她實現這個夢想。

與繼續留在辦公室加班的丁宜和道別後,汪夢婷披上米黃色的薄外套走出辦公大樓。

五月的夜晚,不知怎地,竟帶著微微的涼意。

她微微揚起頭,深呼吸一口夜晚清涼如水的空氣,眼角瞥過的一個人影卻讓她倏地屏住呼吸。

她調轉眼眸,震驚莫名地凝視著站在大樓外的花壇旁,直直面對著她的人影。

“庭璀…”她輕聲喚著這許久未曾這樣呼喚的名字。

程庭琛走向她,單手插在褲袋,在深沉夜色中二雙黑眸閃著異常璀璨的光芒,黑髮隨著夜風飛揚,整個人散發著性感的氣息。

“你好嗎?”汪夢婷一時之間不曉得該如何處理自己驚愕的心情,只能笨拙地問道,“怎麼會到臺北來的?”

“我來這裏替客戶處理一件案子。”程庭琛輕聲回答,語音如往常一般低啞迷人。

“是嗎?”汪夢婷默然凝睇他。

有好一陣子,兩人只是不發一語地互相對望著。

程庭琛首先開口,“有空嗎?夢婷,我想跟你聊聊。”他指著停在前方的車子。

汪夢婷順著他手指的方向,望向那輛白色福特。

“跟朋友借來的車子。他正巧出國,我借住在他家。”程庭琛解釋。

他為什麼要向她解釋這些?說這番話又有何用意?

“上車好嗎?”他問道,見她不確定的神色,便托起她的手臂,扶她上了車。

“你們……沒去度蜜月嗎?”在車上,汪夢婷輕聲問。

程庭琛面無表情地直視前方,“我剛接了幾件大案子走不開,打算過陣子再去歐洲。”

“哦。案子進行得還順利吧?”

“目前為止還可以。”

“那就好。”

接著,她沉默下來,不曉得該說些什麼。

說實話,他們現在還能再說些什麼呢?他使君有婦,她亦非雲英未嫁——她為什麼還要答應上車呢?

一路上,兩人沒有再說一句話。二十分鐘後,程庭琛的車子停在一棟高級住宅的地下停車常

她定定地坐在車內不動。

“下車吧,我不會對你怎樣的,只是想找個不被人打擾的地方和你談一談而已。”

她轉頭望他,語調不自覺地淒涼,“庭琛,我們還能再說些什麼呢?”

程庭琛緊盯著她,“夢婷,你的婚姻快樂嗎?”

“我——”

“你快樂嗎?季家的人對你好嗎?他們可有將你當成真正的媳婦疼惜?”

你只是我們季家高價買來的商品,最好認清自己的身分!

杉本惠森冷的話語忽然拂過她耳邊,她禁不住用雙手環抱住肩膀,“為什麼這樣問?”

“因為我不快樂!”程庭琛非常坦白,“跟曼如結婚,我一點也不快樂。”

“既然如此,為什麼還要——”

“因為我想報復你!”程庭琛打斷她,“我想報復你對我所做的一切!我想證明你可以為錢嫁給姓季的,我也可以娶富家千金!但是該死的!”他驀然狂吼一聲,用力捶打著方向盤,“我發現我錯了,我根本擺脫不了你!”他忽然轉身握住她的雙手,“夢婷,我還是愛你,我忘不了你!”

“太遲了,庭瑁”汪夢婷搖搖頭,不著痕跡地想掙脫他緊握的雙手,“我們都已經結婚了。”

“不會太遲的,永遠不會太遲的。”程庭琛十分激動,“我們是彼此相愛的埃”

“既然如此,當初我打電話給你的時候,你為什麼不回電呢?”汪夢婷的情緒亦激動起來,“在還來得及的時候,為什麼你不肯聽我解釋呢?”“你曾經打電話給我?”他愕然。

“好幾次!”她揚聲喊,“我想告訴你,我願意取消婚約!”

“我不知道啊!夢婷,你相信我,我真的從來沒接過你的電話!”

“你不知道?!”她身子一陣搖晃,忽然明白了。

李曼如替他過濾掉她的電話留言了。

“我真的不曉得。如果我知道事情有轉圜的餘地,怎麼可能不回電呢?”

“怎麼會?!”她怔怔地。

“你瞧,夢婷,我們是相愛的啊!”程庭琛極力想說服她,“只是因為老天的捉弄才錯過的!這不能怪我們。”

汪夢婷別過頭,不敢看他激動不已的神情。“已經太遲了。”

“你是愛我的,不是嗎?夢婷,我也愛你,為什麼不再給彼此一個機會呢?”

他用力搖晃她雙肩。

“你真的愛我嗎?庭瑁”汪夢婷忽然轉過頭,眼眸黯淡,語聲卻略顯激昂,“記得你曾說過的話嗎?你說若有任何人想帶走我,你一定會親自前來搶回我。如果你真愛我的話,當時就該不顧一切奔回臺灣。可是你沒有!庭琛,你沒有!”她放低嗓音,“顯然你不夠愛我。”

“我——”程庭琛一時語塞,“我是因為忙於論文走不開。”

是嗎?這表示他的論文比她重要嗎?學位遲一些拿到又有什麼關係?

對想得到的東西,他一向全力以赴,他不來臺灣阻止她,是不是表示她在他心中的地位還不夠重要,抵不上他的自尊?或是因為……另一個女人比她重要?

她深吸一口氣,“可是你卻有時間和別的女人在一起。”

“你怪我跟曼如在一起嗎?我會跟她交往是因為你啊!我想忘了你,才會接受她!”

“我不是這個意思。我只是在想,你是否像你所以為的那樣愛我。”

“你是什麼意思?”程庭琛臉色一沉,語氣亦轉為陰森,“你愛上那個姓季的男人了,對不對?所以現在才找盡千般理由來否定我們之間的感情!”

“這跟海平無關——”

他截斷她,“畢竟我的氣度是及不上出身高貴的世家子弟,也沒辦法像他一樣,讓你過著像皇后般的奢華生活——”

“不,不是這樣的。”

“告訴我!”程庭琛猛然扣住她下顎,逼使她直視他,“你是不是愛上季海平了?那姓季的對你很好是不是?”

“海平是對我很好——”

“海平?叫得多麼親熱啊!”強烈的妒意讓程庭琛禁不住語帶譏刺,“你已經變心了是不是?情不自禁地陷入他撒下的情網了,是不是?”他冷然的話語一句句重擊她的心,“我早該想到的,我不過是一個剛出道的小律師,怎能比得上人家出身豪門世家的氣度呢?像他那種世家子弟,穿的是A&S,開的是蓮花,住的是頂級豪宅——”

“不是的,庭琛,我從來沒有因為這個——”

“那是因為什麼?”他的臉孔依百陰暗,“難道是因為那傢伙的調情技巧比我高明?你彈過琴給他聽了嗎?那首李斯特的愛之夢?你也彈給他聽過了,是不是?”

熾盛的妒火霎時間燃去了他的理智,也讓他俊逸非凡的臉孔整個亮起來,綻出令人無法直視的強光。

“庭琛,別不講理!”

“我是不講理!”程庭琛忽然將她壓下,低頭猛力攫住她的唇,懲罰似地吸吮著,然後驀地放開。

“他也曾經像這樣吻過你了嗎?吻你的唇?頸項?還是你身上所有的地方?他碰過你這裏了嗎?還是這裏?”他一隻手粗魯地揉捏她身上各處,“你在他懷裏也會神魂俱醉嗎?還是比在我懷裏更加興奮?”

“放手!庭琛,放手!”汪夢婷拚命想甩開他不安分的手,一股屈辱的感覺籠罩住她,淚水威脅著要氾濫。

“我不放,絕對不放!”程庭琛一手將她定在放下的椅背,另一手則強行解開她的上衣,“你是我的!”

“庭琛,求你!”

“不,我絕不放手!”他用力將唇壓向她雪白的胸膛,狂暴地肆虐著,甚至令那抹雪白轉成紅紫。“你是我的,我絕不許有其它男人碰你!”

“不要這樣,好痛,不要這樣!”

“什麼時候開始,你受不了我碰你了?”他雙眸發紅,她不停抗拒的身軀令他發狂,動作更加粗暴起來,右手強硬地掀開她的長裙,佔有性地撫上她光潔的大腿,“從前你總是在我懷中忘情地申吟,你喜歡我這樣碰你,不是嗎?”他探入她底褲,“你一向很喜歡,不是嗎?別告訴我你更喜歡他碰你!”

“別這樣,放開我!”她用盡所有力氣想推開他,“海平沒碰過我,從來沒有!”

她嘶喊出的話語終於讓他回復理智,雙手一松,“他沒碰過你?”

“沒有。”她啜泣道,“他沒有!”

“為什麼?”程庭琛愕然,不自覺地直起身子。

汪夢婷亦乘機直起上半身,雙手顫抖地扣上扣子。“海平從來沒碰過我,他知道我還不能放下你,所以不忍心……”她忽然掩住臉,淚水毫不留情地灑落,“不忍心讓我為難……”

“他竟還沒碰過你?”程庭琛回過神,終於注意到她蒼白的神色與衣衫淩亂的身軀。“對不起,夢婷,我一時失去理智……”她不想聽他解釋,只想馬上逃離他。

“我該走了。”她撫平長裙後伸手打開車門,“我們今晚實在不該見面的。”

說著,她就要跨出車子。

“等一下,夢婷,我聽見了。”程庭琛用力拉住她,語氣熱烈,“你說你還放不下我,那表示你還愛著我,對不對?你愛的是我,不是季海平。”

她沒有回答,用力掙脫他的手,拔腿就跑,一直到跑出了這棟住宅大樓,她才緩下步伐。

海平,海平。

她想找海平,她想見他。

她極力克制顫抖不已的身子,但冷意卻寫過她的背脊,直達全身。

“海平,海平!”她終於抵受不住,對夜空揚聲高喊,“你在哪里?我好想好想見你礙…”

季海平猛然睜開雙眼,自沉思中回神。

怎麼回事?方才他似乎聽見夢婷的叫喊——她在喚著他的名字。

那恍若相當遙遠卻又近得清晰可聞的吶喊聲中充滿了迷惘、傷痛,與濃濃的思念。

她發生什麼事了嗎?

他一伸手,馬上就想拿起辦公桌上的電話。

但不過兩秒,他又警覺地放下手。

他在想什麼啊!臺北現在可是深更半夜,難道他想在這樣的深夜打電話擾她清夢嗎?

最近她忙著籌備服裝展示會,一定累壞了,他怎麼忍心再剝奪她得來不易的睡眠時間?

算了,季海平微微苦笑,他也該振作精神認真工作了。

他拿起桌上一張薄薄的傳真紙,那是季海舲兩個小時前從香港傳給他的。

看樣子她也聽聞了美國盛華最近遭逢的困難,傳真紙上簡單扼要地寫了幾點建議。

看得出來,那都是學院派的理論,但他卻十分感興趣。

如果是海舲的話,大概有辦法讓理論成為實際可行的方法吧。雖然從小到大,他跟這個堂妹只見過幾次面,但對她的能力,他卻直覺地加以信任。

海舲既然不避嫌地對他直言建議,他也該表現出相對的氣度來響應她的信任。

他應該到香港一趟,好好跟她談談。

突然,他桌上的私人專線響了起來,他的心跳登時漏了一拍。

莫非他方才的預感真應驗了,夢婷真出了什麼事?

他急忙拿起話筒,“我是季海平。”

“海平,是我。”話筒那頭傳來李海奇略帶猶豫的嗓音。

季海平松了一口氣,“是海奇埃有什麼事嗎?”

李海奇一陣沉默。

季海平浮上不祥的預感,“怎麼了?海奇,說話埃”

“海平,”李海奇深呼吸的聲音清晰可聞,“我闖禍了。”

“什麼?”

“我闖禍了!”李海奇提高嗓音,情緒似乎相當激動,“滔天大禍!”

“究竟是怎麼一回事?你慢慢說。”季海平安撫他。

“你知道內湖有一塊打算變更地目的土地?”

“你是指易方打算投資的那一塊?”

易方建設是盛威集團眾多的轉投資之一,佔有將近三分之一的股權。

“原本我和臺北地政局長商量過了,這段期間我趁高價倒貨,等到了預定宣佈那天,要他閉嘴,延遲一天宣佈消息。沒想到那老傢伙竟然違背約定,當天就宣佈了消息!現在易方的股價節節攀升,我——”

季海平震驚莫名,“海奇,你哪來易方的股票倒貨?”

“你還聽不懂嗎?我是空手出貨!我是要市場以為預期落空,易方股價狂瀉再逢低補貨!沒料到——”季海奇恨恨地說,“人算不如天算。”

季海平終於掌握到他話中含意,“融券保證金呢?”

他知道海奇名下幾乎是沒有任何資產的。

通常像他們這樣的豪門世家,長輩們為了規避龐大的遺產稅都會用各種名義將名下資產一點一滴地轉給下一代,或者直接用下一代的名義置產。

像他名下就有一些股票、海外基金、定存、歐洲債券,以及為數不少的不動產及藝術品。

但父親卻沒有轉移任何資產給海奇,甚至不許大媽將名下的財產轉給他。海奇有的,大概也只是工作這兩年一點點微薄的積蓄吧。

他哪來的錢支付這樣一大筆保證金?

“挪用公款。”季海奇直截了當地承認。

季海平閉了開眼,深汲一口氣,“為什麼?海奇,為什麼會做出這種傻事?”

“我只是想做出一番事業讓老頭瞧瞧的,沒想到天不佑我。”

“用這種激烈的手段?這是違約交割啊,海奇。”

季海奇沉默數秒,倔強的語氣終於軟化下來。“我知道錯了。海平,這也是我今天打電話找你的原因。”

季海平悄然歎息,他能說什麼呢?他這個弟弟固然行事衝動、任性不懂事、連他母親的話也很少聽,可是從小有什麼事,卻一定都找他這個哥哥商量。他怎能不為他想辦法呢?

“虧了多少?”

“將近一千萬。”

季海平默然了。

“我知道這不是一筆小數目。算了,這樣為難你也不好。”李海奇像是非常歉疚,“反正也沒什麼大不了的,頂多就是讓董事會知道我挪用公款,開除我而已——反正我在老頭眼中已經壞到底了,他總不可能真殺我了吧。不然就是向媽媽借錢吧,雖然我真的不想讓她知道這件事。”

季海奇自暴自棄的話語讓季海平一陣不忍。他這個弟弟,總是想汲引父親的注意,卻總是用錯方法。

“你不必讓任何人知道這件事。我馬上趕回去,明天下午就到臺北。”他下了決定,“我手上也有一些股票,回去看看怎麼處理好了。”

“謝謝你,海平。”季海奇語聲瘖啞,“真的謝謝你。”

季海平亦一陣鼻酸,“沒關係的,海奇。”

在季家,季風華與杉本惠這一對夫妻也正在爭論,主題正好是季海奇。

“風華,我只求你別過於偏心。”杉本惠凝望著夫婿,語氣充滿懇求。

“我偏心?”季風華怒吼,“我哪里偏心?”

“誰都看得出你只疼海平!你只把海平當兒子,對海奇總是不聞不問!”

“那是他咎由自取!誰讓他總做出令人氣絕的事!從小到大,他沒有一件事討我歡心的!”

“可是你又曾經給過他像對海平一樣的注意力嗎?”杉本惠因怨怒而全身顫抖,“任何事你總是第一個想到海平,從來不曾——”

“夠了!”季風華喝止她,“我說過那是海奇咎由自取!你自己說說看,從小到大,他闖了多少禍?給我添了多少麻煩?”

“他只是想爭取你的注意埃”

“顯然他用錯了方法。”

“你——”她不禁氣結,“你如此偏袒海平難道是為了那個女人?你到現在還覺得對不起她?”

“這跟海平的媽媽無關!”

“季風華,我是你的妻子啊!”杉本惠激動難抑,“海奇也是你的親生兒子,你竟可以為了那個女人——”

“夠了!別再拿那些陳年舊事煩我!”季風華森冷的臉龐寫滿了不耐煩,他低咒一聲,拂袖而去。

杉本惠怔怔地佇立在原地。

已經多少年了?她究竟還得活在那個女人的陰影裏多久?

那個女人之所以自殺,她固然脫不了責任,但有必要連海奇一起懲罰嗎?有必要讓她最鍾愛的兒子與她一起受罪嗎?他是無辜的啊!

她恨!恨她那個冷漠的丈夫,恨那個總是循規蹈矩的季海平,更恨自己對這一切無能為力!她雙手握拳,克制著仰天大叫的衝動。

一個輕輕柔柔的嗓音將她拉回現實,“媽媽,喝點牛奶好嗎?”

杉本惠猛然旋身,面對著汪夢婷纖秀的身影。

她靜靜地站著,手中端著杯熱牛奶,望向她的眼眸是帶著企求的。

“你做什麼?!”

“我知道您一向愛喝牛奶,所以——”

“你都聽見了?”

汪夢婷猶豫兩秒,“是。”

“別用那種同情的眼光看我!”杉本惠驀地狂吼,以驕傲防衛自己,“這是常有的事!嫁給一個太成功的男人就會這樣,每個企業家夫人都是這樣的!你以為海平就不會嗎?告訴你,他也會這樣待你的!”強烈的羞辱感讓她口不擇言,“男人都是這樣的!”

“海平不會。”汪夢婷望向她的眼眸充滿堅定,“他不會。”

“是嗎?你憑什麼如此自信?有其父必有其子!”

“我知道,可是海平絕不會。”她依舊保持鎮定。

“你……可惡!”杉本惠歇斯底里地吼,“你竟敢頂嘴!搞清楚你自己的身分!”汪夢婷凝睇著她。

雖然婆婆以張牙舞爪的模樣來武裝自己,但她卻可以清清楚楚地感受到她的脆弱——她需要人安慰。

而她也準備那麼做。汪夢婷靜靜地走向自己的婆婆,將熱牛奶擺在一旁的桌上,然後,忽然伸出雙手擁抱她。

杉本惠驚呆了,“這是什麼意思?”

“我爸爸生氣的時候,我總是這樣抱著他。”汪夢婷輕聲解釋,“這會讓他平靜下來。”

“我不是你爸爸。”

“但你是海平的媽媽,也就是我媽媽。”

“放開我!”杉本惠斥責她,語氣卻軟弱下來。

“讓我抱著你,媽媽。”

“你——”杉本惠直直瞪著她,說不出話來。

“對不起,媽媽,惹你生氣了。”她語音輕柔。

杉本惠一僵,她沒料到在這傷心難過之時,竟是由這個她一向不假辭色的媳婦來安慰她。

她該推開她的,她竟敢將她當作那種需要旁人安慰的軟弱女人!

但……為什麼她的心卻忽然感到一陣溫暖呢?

那道驀然流過心田的暖意幾乎拂去了季風華帶給她的刺骨嚴寒,讓她完全無法拒絕。

隔天下午,季海平一飛抵臺北就立刻和會計師見面,商量該怎麼籌出這筆資金。

“季先生,直在沒辦法,時間太緊迫了。”會計師搖搖頭,“你名下的資產雖然不少,但能馬上兌現的流動資產卻不多。就算把你私人的短期投資全部兌現,也頂多湊得出八百多萬而已。剩下的不動產或藝術品雖然價值驚人,一時之間卻脫不了手。”“沒關係,能兌現的就先兌現吧。”

“季先生,”會計師滿臉不贊成,“這可是會損失一大筆利息呢。”

“我有急用。”季海平只是淡淡一句。

會計師沉默數秒,“那麼,還有一個辦法。”

“什麼?”

“用你手上的房地契做抵押向銀行貸款,我相信銀行會立刻撥款給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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