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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官不聊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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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季可薔 -【闇海紅妝(四季傳奇之二)】《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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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12-29 00:40:08 |只看該作者
第八章

    公元一九九七年中國大陸昆明

    真不愧是昆明,說四季如春就四季如春。

    他瞇起眼,望著還方山巒由淺綠成深藍,再雜進一些蒼紫;山峰連接的天際也從舒適的澄藍漸漸黯下來,先是黃橙,然後是金紫,和山線連成一氣。

    已經是向晚時分了,拂面的微風卻還暖洋洋的。

    他微微一笑,放縱自己軟倒在這一片碧草上,黑色的琴盒隨意地放置一旁。

    四周層峰疊巒,這片微微起伏的草地是唯一平坦的地方;他何其有幸,竟能尋到如此佳境,閉目享受難得的快意安寧。

    “啊,你在這裏。”

    清脆的女聲令他展開眼簾。他微笑著,看著一個窈窕人兒在他身邊坐下。

    她清亮的黑眸瞥向黑色琴盒,笑著問:“就連來到這偏遠地方,你也還是琴不離手嗎?”

    他沒說話,重新合上眼簾。

    “喂,海奇,拉一曲吧。”

    “想聽嗎?”

    “當然想。”女人語音興奮,卻還是字正腔圓,“同學們都說你拉得挺好,又有感情,可惜我偏沒機會洗耳恭聽。今兒個可好了,你非得拉一曲兒給我仔細品評品評才行。”

    “沒問題。替我把琴拿來吧。”

    女人微笑,將琴盒提到他面前,“吶,吃飯的傢伙給您拿來了,可得讓我這個客人滿意才有賞哦。”

    “賞?你能賞我什麼?”季海奇懶洋洋地直起身,一面打開琴盒取出小提琴,仔細替弓弦上起松香。

    “幾塊大洋囉。”她一面開著玩笑,一面欣羡地盯著他的琴,“好棒的琴!一看就知道是上等貨。這琴肯定十分難得吧?”

    “這是一個好朋友送的。”

    “好朋友?”她忍不住好奇,“在臺灣嗎?”

    “嗯。”

    “怎麼樣的朋友?是男是女?你們是怎麼認識的?交情到什麼程度?”她一連串地問道,又自己替他回答,“肯送這麼名貴的琴給你,肯定交情不淺。”

    “說吧,你想聽什麼?”他沒好氣地看她一眼,“哪來這麼多無聊問題!”

    “就上回你給他們拉的曲兒,他們個個聽了都讚不絕口呢。”

    “E大調小步舞曲?行!”他乾脆地答應,立即演奏起來。

    季海奇瞇著眼,鮑凱利尼的創作從他的妙手中流瀉而出。悠揚的旋律襯著雲南的暮色,顯得格外動人。

    她靜靜地凝睇他陶醉在音樂中的迷人模樣。怪不得同學們說聽他拉琴會讓人心情整個平靜下來,再怎麼瑣碎煩人的事仿佛也能立刻丟開似的。

    季海奇真是個奇特的男人。

    兩年前,他們同時考進清華大學生命科學研究所。她來自北京,他來自臺北,命運卻安排他們倆在上海成了同窗。

    幾乎是一放榜,她便開始注意他了。不曉得臺灣的男孩是不是都像他這樣,外表看起來一副玩世不恭的瀟灑模樣,待人卻是一等一的好。研究所裏的每一位男同學都欣賞他,每一位女同學也都偷偷愛慕他——就像她一樣。

    她悄悄喜歡他兩年了,他卻像渾然不知。在學校裏他也算是眾所矚目的人物,就沒聽過他跟哪個女孩走得比較近。說他在臺灣有了女朋友嘛,看來也不像;他連放年假時都待在實驗室裏,臺灣那邊也不曾有人捎信給他——若是有了情感的牽絆,絕不可能這樣逍遙自在的。

    可就是這點奇怪,他明明沒有情人的,偏偏心如止水,對每個女孩子的態度都一樣,沒有誰比較特別。她也是這幾個月才跟他熟起來的,不過也僅止于不錯的朋友而已。

    真氣死人了,她就不信他一輩子不近女色,除非他是個同性戀!

    她心一跳,不可能吧?這樣一個英挺俊秀的好男人會有斷袖之癖?

    想著想著,他己奏完曲子,她趕緊用力鼓掌。

    “這麼好的琴藝幹嘛藏了這麼久?聽說要不是晚會那天,小周死拉活拖地要你上臺,大夥兒還不曉得所裏竟藏了個小提琴高手哩。”

    “算了吧,這麼點雕蟲小技也值得你們大驚小怪的。”季海奇收起小提琴,啪地關上盒子。

    “這玩意見你學了多久?”她一面跟著他走回宿舍,一面問道。

    “三年吧。”

    “才三年就拉得這麼好?”她不信。

    “有名師指導。”

    “誰?”

    “剛開始是一個朋友替我打的基礎,到了上海就隨便找個人繼續學囉。”

    “那你的根基一定紮得不錯。你那位朋友是誰?”

    他一陣沉默,仿佛跌入了回憶之中,臉上顯出十分懷念的神情。

    “不會就是送你這把琴的朋友吧?”

    他唇角微揚,那帶著三分慵懶的微笑令她忍不住心跳加速。

    “你猜對了。”

    她感覺他的口氣挺特別,不禁追問:“你們的交情很好?”

    “過命的交情。”他簡單地一語帶過。

    她禁不住沉吟起來。

    他察覺她神情有異,“路小唯﹐你那是什麼表情?”

    “這問題我擱在心上挺久了。”她半猶豫地,好不容易鼓起勇氣說出口,“你是不是……是不是有斷袖之癖?”

    “什麼?”季海奇瞪著她漲紅的臉孔,驀地縱聲大笑。“我的天!”他幾乎喘不過氣,“你想到哪兒去了?”

    “不是嗎?”

    “當然不是!”

    “可是學校有那麼多女同學愛慕你﹐你卻一個也看不上眼,還說跟好朋友有過命的交情,聽起來亂噁心的……”她訕訕地辯解。

    “誰說我的好朋友是男的?”

    她瞪大眼,“是女的?”

    “沒錯。”

    “這麼說你和她……”她喃喃地,說不清心中是何滋味,“你們原來是一對啊。”

    季海奇微微一笑,不承認也不否認。

    “原來你已經有了紅顏知己。”她倏地揚起眼簾瞪他,“既然如此,你竟然還忍心把她一個人留在臺灣,自個兒跑到上海念書,現在又自願同教授一道兒來雲南做研究,短時間內肯定回不了臺灣。真夠絕情!”

    他眉梢一揚,“誰說我把她留在臺灣了?”

    “咦?”

    “她一直跟著我啊。”

    “你說什麼?”

    她聽得一頭霧水,正想追根究底時,卻被一名飛奔而來的同學打斷。

    “海奇、小唯,你兩人還慢吞吞地做什麼啊?教會的朋友都來了,大夥兒等你們吃飯呢。”

    “知道了,換了衣服馬上去。”季海奇笑著應道,臉上的神情維持著一貫的爽朗,看不出有任何異樣。

    可是路小唯卻一路深思著,他的那番話究竟是什麼意思?

    季海奇回到屬於他的單人房。

    房間的格局很小,床、衣櫃、書架、書桌,再加上一張椅子,幾乎就占滿了空間,和他在臺灣的豪華臥房簡直是天壤之別。

    他打開衣櫃,小心翼翼地將琴盒安置在最底層,然後隨手拉出一件棉質襯衫和休閒長褲——他想起從前非凡賽斯的西裝不穿、非己LV的皮件不戴的日子,嘴角不禁微微揚起。

    生活可以優渥揮霍,也可以簡樸平實。只要有夢、有理想,日子就會過得舒適愉悅——從前的他卻怎樣也參不透這一點。

    是琉璃教會他這些。

    琉璃,正是指點他琴藝的一流名師,也是教他如何追求理想的天使。

    是的,對他而言,琉璃正是他的天使,短短地下凡一遭卻解救了他這個遊戲人間、浮華浪蕩的男人。如果沒有她,或許他一輩子都是個憤世嫉俗、醉生夢死的富家公子,一輩子都在尋求父親認同,卻怎樣也得不到。

    如今,他懂得了自我認同比任何人的認同都要重要,他懂得了唯有追求自我,人生才能真正愉快。

    是琉璃鼓勵他追求自我的。生平第一次,他不考慮爭取父親的認同,不考慮在商界爭一口氣讓眾人刮目相看;他要追求自己真正想要的一切。

    從小,他就對生物學有濃厚興趣,大學卻讀了個風馬牛不相及的企業管理,他決定走回正途。

    年過三十的大男人重回校園或許很可笑,但生命科學正是他想研究的領域,尤其是當中吸引最多人投入的分子生物。

    這次隨同指導教授自上海來到昆明,正是為了一個龐大的研究計劃。來自中國大陸生物學界的各路精英,個個興致勃勃地意圖解開人類基因組之謎,希望找出是哪一組基因的失常,才會造成那些困擾中國人許久的遺傳疾病……

    小唯說得沒錯,這研究一做下去得耗好幾年,但他不介意。他原就打定主意終身奉獻在學術領域,就算是一輩子待在昆明也無妨。

    當然,他偶爾也會飛回臺灣,看看母親、看看哥哥、嫂嫂,以及年紀尚小的侄兒石謙——除了他們之外,他沒有任何牽掛了。

    何況,最重要的人一直陪在他身邊。

    琉璃……他的右手輕輕撫上眼皮,如今帶領他看這世界的正是她的眼。

    那一年,她將自己的眼睛捐給了他。

    “海奇,我原想將我整個人、整顆心都交給你的,但現在不能了。”她的聲音清甜靜謐卻又帶著點憂傷無奈。只一會兒,她又恢復一貫的熱切,“我的身體雖不能給你,但至少我的眼睛可以給你,我要將它們留給你。有一天即使我不在了,我的眼睛還是陪著你﹐永遠永遠。你看見的每一樣東西我都會看見,你認識的每一個人我也會認識。海奇,用我的眼睛好好他看這個世界,希望你能跟我一樣眷戀它的美好。”

    那段日子,她同時耐心地指導他拉琴。

    “海奇,好久好久以後,你會不會一面拉著琴,一面想著你曾經愛過一個女孩子?”她嗓音依稀在他耳邊盤旋,“你要快快樂樂地想著這一切,快快樂樂地拉著曲子,讓我在天堂也能快樂地聽著你的音樂。”

    想到這裏,他不禁一陣心痛。雖然已經是過去的事了,回憶起來卻還是令人感到心痛。

    他深吸一口氣,抽出書架上一本精裝的冊子,緩緩翻開,唇角牽起淺淡的微笑。

    “琉璃,我做到了,我答應你要快快樂樂地想你,快快樂樂地看這世界。我過得很好,前所未有的甯和愉悅。”他喃喃說著,盯著冊子出了神。直到一個像風鈐般清脆的嗓音驚醒他,“你在看什麼?這麼入神。”

    他倏然揚苜,眉頭一皺,“進入房裏不會敲門嗎?”

    “對不起。”路小唯道歉,“我敲了啊,可是沒人應,門又只是虛掩著,我就進來看看。真對不起。”

    “算了,沒關係。”

    “這是攝影寫真集吧。”她好奇地盯著他手中的精裝書,“你對攝影也有興趣?”“朋友送的。”他淡淡地解釋。

    “我對攝影也有一點兒興趣,這一本我也曉得。”她笑得粲然,“是臺灣一個很名的攝影師的作品。”

    “你知道他?”

    “向海玄嘛!他可有名了,這本寫真集更奠定了他的地位。”她湊近細看,“對就是這本《妹妹》,聽說裏頭拍的女孩就是他妹妹。”

    “嗯。”

    “這是他第一本人物寫真集,從前他都只拍些風景、靜物的,人物卻挺少;可這本從頭到尾都是他妹妹,又拍得實在好。”她讚不絕口。

    他亦忍不住微笑,“沒想到你對攝影頗有研究。”

    “我只會看,不會拍。”她自嘲地,注意力重新回到書冊上,“這個女孩兒實在好,又恬又淨。聽說她拉的小提琴是一絕,世人都稱她天才。”

    “她確實稱得上頂尖。”

    “你一定也挺崇拜她吧?”

    他咧嘴一笑,“還好。”

    她卻歎了一口氣,“只可惜年紀輕輕就死了﹐真是天妒英才。”

    季海奇啪地合上寫真集,將它放回書架深處﹐“我要換衣服,你先出去吧。”

    “什麼?搞了半天你還沒換?”

    “我若是換了,方才你闖進來時豈不全讓你看光了?”他唇角微挑,惡作劇似地捉弄她。

    路小唯俏臉一紅,“好嘛,我出去了。”

    往餐廳的路上,路小唯不停地找話題與季海奇攀談,他則是一徑淡淡地應著。突然,他的目光像被什麼吸引了,定定地盯住某一點。

    “怎麼了,有什麼不對嗎?”路小唯注意到他的異樣,隨著調轉視線,望向廊外的四方形院落裏。方才橙紫色的天空如今已轉為深灰,沉沉夜色裏圍著一個亭亭玉立的女子。她靜靜立著,仰起頭凝望著天際,隱在夜色中的容顏,依稀看得出秀美出塵。

    她像在祈求什麼似的,低垂的雙手交叉緊握。

    “好美的女人啊,是教會的朋友嗎?”路小唯讚歎著,近乎著迷地望著女人。

    “她像我的一位朋友。”季海奇輕聲說道。

    路小唯微微蹙眉,“海奇?”

    “你先走,小唯,我一會兒過去。”

    他悄悄走向那名女子,腳步極輕極輕。但她還是發覺了他,轉過頭來。

    他終於可以確認,“果然是你,逸琪。”

    “為什麼你會在這兒?”她喃喃地,望向他的眸光充滿了訝異。

    “原來你到雲南來了。”

    “你為什麼會在雲南?”

    “你不知道吧?我在清華大學念書。”

    “念書?”

    “生命科學。很難令人相信吧?”他微笑。

    “清華不是在上海嗎?為什麼你會在昆明?”

    “我到這裏參加一個研究計劃,大概會待上好幾年。”

    “好幾年?你不打算回臺灣?”

    “你呢?你為什麼在這裏,什麼時候離開臺灣的?”

    “好一陣子了。”她輕聲應道,“我是跟教會同修一道來的。”

    “教會?”他忍不住捉住她肩膀,“別告訴我你成了修女!”

    她微微一笑,“我的樣子像嗎?”

    他仔細打量著桑逸琪,她穿著一身素淨的碎花洋裝,原先長長的秀髮剪短了,柔柔地貼在光滑的後頸,整個人顯得嫺靜文雅。說她成了上帝的女兒,這樣的打扮確實不像,但他卻覺得她變了。

    從前那個霸氣的女強人哪里去了?她這副與世無爭的模樣,很難令人相信她會是從前人稱小辣椒的女人。

    “你變了,逸琪。”季海奇的臉上帶著點茫然。

    “三年多的歲月,誰能不變呢?你不也變了不少。”她唇邊的微笑加深,“你已經懂得追求真正的自我了。海奇,你才真的變了。”

    “你呢?怎麼會跟教會的人在一起?”

    “我從小就在教會的孤兒院長大,這次是自願協助他們在大陸偏遠地區興學的計劃。你知道,我別的不會,統籌規晝的能力還可以,也算是盡一份心力。”

    “那時你忽然失蹤,就是為了回到教會幫忙?”他盯著她,若有深意,“不是為了逃避某個人?”

    “你想說什麼?海奇。”

    “你知不知道海玄發了瘋似的找你?”

    他緊緊盯著她,不放過她臉上任何神情。有一瞬間她仿佛動搖了,但隨即平靜無痕。

    “他找我做什麼?”

    “你說呢?我不信你能這麼冷淡地看待這件事。”

    “海奇,都過去了,我不想再談這些。”

    “逸琪——”

    “你也該走了,那個女孩一直在等你。”

    他回過頭,果見路小唯依舊站在廊邊等他。

    “你住這裏嗎?逸琪?”

    “嗯。”

    “那麼我會再找你,我有話要對你說。”

    她沉默了好一會兒,似乎好不容易才下定決心地點點頭,接著轉身就走。

    季海奇怔怔地望著她的背影。

    “她是誰?”路小唯清亮的嗓音揚起,“你跟她頂熟?”

    “一個朋友。”

    他輕蹙著眉,神思還跟著桑逸琪無法收回。她大概久不穿紅衣裳了吧?不知怎地,他就是有這樣的感覺。什麼原因讓她剪短留了多年的頭髮,收藏起一向愛穿的紅衣裳?

    因為海玄?

    天濛濛亮,雨季的昆明看來像一幅潑墨晝,深深淺淺,層次分明。

    桑逸琪獨自站在一望無際的草坪上,凝望著遠處的山色。

    她到這裏多久了?有一年了吧。許多事原以為已經忘了,卻又在昨夜紛然憶起——是因為重遇故人的關係吧。

    海奇。

    沒想到會在這樣偏遠的地方遇見他,更想不到從前的浪蕩子弟會成了清華大學的研究生,還跟著教授來到這偏遠的地方。

    從前那個穿要名牌,吃要美食,住要花園洋房,行要一流跑車的海奇哪里去了?他為什麼會變成這樣一個安分守己的苦修學生?是誰改變了他?

    琉璃。只有她有如許大的魅力,足以令浪子回頭。憶及琉璃,就不得不想起另一個人,一個她以為早已淡忘,卻在昨夜驀然明白自己從未拋開的人兒。

    昨夜,她輾轉難眠,不只是因為重遇故人,更因為今天是海澄的忌日。

    她的生日,也是海澄的忌日——不知道海玄是怎麼看待這件事的?他在想些什麼?他現在身在何方?他可會到海澄墓前獻上一束花?

    “逸琪,這麼早起來?昨晚沒睡好?”

    她悄然回首,定定地凝睇著自己昨夜匆匆逃離的男人。

    “你也這麼早?”

    “昨晚用餐時,臺灣的朋友也有出現,怎麼就不見你呢?”

    “我不習慣和一大群人吃飯。”她淡淡地說。

    “真的?不是在躲我?”

    “我為什麼要躲你?”

    “我不知道。”他頓了下,試探性地問:“是因為海玄?”

    “我就知道你會提起他。”她半帶無奈地說。

    季海奇看著她在草地上坐下,也隨之坐在她身旁。

    “看看這個。”他將琉璃的攝影寫真集攤在她面前,“你看過嗎?”

    “沒有。”她看著他翻開第一頁,當看到向海玄龍飛鳳舞的簽名時,霎時明白了這是什麼。

    “那麼你連琉璃的事也不曉得了?”他語聲瘖痛地吐出問句。

    “我知道。”她咬住唇,“我在報上看到她去世的消息,也知道她將眼角膜捐給你。”

    他恍然大悟,“難怪你看我眼睛好好的,卻一點也不訝異。”

    她靜靜凝視他,眸中掠過一絲黯然,“你一定很難過,海奇。”

    “我確實不好受。我寸步不離地守在她床邊,雖然看不見卻明明白白感覺到她日漸消瘦……我曾經在鬼門關前走了一遭,比誰都明白那種朝不保夕的痛苦,卻只能無助地看著她默默承受。”他調轉眼眸望向遠方,“那滋味確實不好受。”

    桑逸琪默然,對他的無助感同身受。

    “可是有一個人比我更難過。這個人你該猜得到是誰吧?”

    她心一緊,沒說話。

    “海玄一向最疼琉璃,失去這個妹妹令他傷心欲絕。”

    “他還好嗎?”

    他搖搖頭,“看看這本寫真集。”

    桑逸琪屏住氣息,在他的導引下一頁頁看著,愈看愈是心痛。這是海玄專為琉璃拍的專輯,是他的第一本人物寫真集;她曾聽說他因這本攝影集榮獲大獎,但從來不敢去看它。

    他拍得很好,再沒有從前刻意壓抑情感的缺點,相反的,每一頓照片都蘊借著濃烈動人的情感。

    她愈往下看,愈能感受到他對琉璃的異常疼愛。她忍不住要想,當琉璃病逝時,他會是怎樣一番悲痛的模樣!她狂亂地想著,心隨之抽痛起來。

    “你說,海玄能好到哪里去?尤其你又忽然失蹤了。”季海奇靜靜地說道。

    “我在他身邊又能怎麼樣?他並不需要我。”

    “胡說!海玄愛你。”

    她全身一震,“不!他不愛我!”

    “那他為什麼發瘋似的找你?”

    她沉默良久,終於微微一牽嘴角,“或許他有一點愛我,但比不上他對海澄的愛。”

    “海澄?”

    “你忘了嗎?海澄是因我而死的。”

    “那就是你當年離去的原因?因為你無法原諒自己害死了海玄的哥哥?”

    “海玄也無法原諒我。”她淒然一笑,“我奪走他愛如己身的雙胞胎哥哥,他如何能釋然?”

    季海奇深吸一口氣,“既然如此,他又何必找你?”

    她不知道。他為什麼還要找她?他應該是恨她的啊。

    “也許……他並不如你想像中地恨你?”季海奇試著開解。

    她輕聲反問:“海奇,如果是你,你會如何看待一個傷害海平的女人?”

    季海奇一窒,說不出話來。

    “你也無法原諒她吧?”

    “逸琪,那已經是好久以前的事了。”

    “但季風揚不會遺忘,海藍不會,海玄……”她淒然搖頭,“更不會。”

    “逸琪——”

    “別說了,我不想再提那些。”

    他遵從她的意願不再開口,抬頭望向天空。原先還霧濛濛的天際已明亮起來,橙色的陽光穿透了厚厚的雲層,為碧綠如茵的草地勻上一層金粉。

    “你過得還好嗎?”

    “很好。”她淡然地回答。

    季海奇還想再說些什麼,卻被一陣腳步聲分散了注意力。他回過頭,訝然地看著一個小小的身影奔向他們。小男孩臉頰紅通通地,嘴邊掛著甜甜的微笑。

    “媽媽,媽媽。”他邊跑邊喊,嗓音細嫩嫩的,眼眸亮晶晶的,神情是讓人忍不住想疼愛他的討好。

    “媽媽,”他幾乎是跌入桑逸琪懷裏,“你又到這裏來了。”

    桑逸琪擁住他,“昨晚不是鬧到很晚才睡嗎?今天怎麼還這麼早起床?”

    “石飛睡不著,想看媽媽。”他軟軟地撒著嬌。

    “媽媽告訴你多少次了,起床要多加件衣服。看看你,穿得那麼少不怕感冒?”她一面柔聲斥責,一面用自己的薄外套裏住他。

    季海奇呆呆地看著這一幕,直到小男孩稚嫩的童音喚醒他。

    “叔叔,你是誰?”他大大的黑眸中充滿了好奇。

    “叔叔是你媽媽的朋友。”他對小孩微笑,“你今年幾歲了?小朋友。”

    “兩歲,快二歲了。”

    “叫什麼名字?”

    “桑石飛。”

    “石飛?好棒的名字。”他對男孩微笑,眸子卻緊盯著桑逸琪;而她,亦默默地回望他。

    他瞬時便明白了,這孩子是海玄的。瞧他那黑幽幽的眸子和薄而線條銳利的小嘴,這是季家人的特徵,不會錯的。

    但這個孩子姓桑。

    “這是我的孩子。”桑逸琪沉靜的語調像在宣告什麼。

    他姓桑,不是季,也不是向,卻按著季家的輩分命名。是啊,他們海字輩的兒女是該以石命名了。

    “石飛。”季海奇心內五味雜陳,“為什麼取這個名字?”

    “石子是不能飛的,只是個夢想,這孩子就是我的夢想。”她輕輕淡淡地說來,卻讓季海奇感受到其間千斤重的含意。

    “逸琪,你真的決定……”

    “我決定獨力撫養這個孩子。”她冷靜地接下他的話。

    “那麼海玄不知道這件事了?”

    他明知故問,卻在接觸到她深沉的眸光後啞然無語。

    “海奇,”她懇求著,“別告訴他這件事。”

    他沒說話。

    “我知道不該瞞著他,但他知道了又如何?只是徒然增加痛苦……”她垂下頭,更加擁緊石飛,“我和他是不可能結合的,所以我不想再增加他的痛苦——他承受得夠多了。”

    季海奇心一緊,“你真傻,逸琪。那你的痛苦怎麼辦?你從小無依無靠,現在又要一個人撫養這個孩子……”他悲愴地扶住她微微顫抖的身子,“我擔心你會承受不了。”

    “放心吧,”她揚起眼簾,淺淺地笑,“我夠堅強的。”

    他沉默良久,“如果你和海玄終究不能在一起”他望向她,眸中充滿了決心與懇切,“那就嫁給我吧,逸琪。我現在成熟多了,我可以擔負起照顧你們的責任。”

    她全身凍結,怔怔地瞅著他。“海奇,你瘋了。”

    “我是認真的,逸琪。若你不嫌棄長住昆明,我願意當石飛的父親,他需要父親的。”

    她搖頭,輕輕掙脫了他,“海奇,你是個季家人。”

    “那又如何?這孩子不正應該姓季嗎?”

    她啞然,好不容易再度開口,“那個女孩怎麼辦?”

    “誰?”

    “昨天傍晚那個女孩。”

    “你是說小唯?”他恍然大悟,“她只是同學而已。”

    “但她喜歡你!你看不出來嗎?”

    他微微一笑,“她是個爽朗的好女孩,我把她當好同學、好妹妹。我知道她對我有好感,只是……”

    “只是你的心早已給了琉璃。”她替他接下去。

    他沒答話,只是靜靜地繼續微笑。

    “海奇,”她替他感到心痛,“真正傻的人是你啊。”

    “就當我們都是大傻瓜吧!你說,兩個傻瓜在一起不也挺好?”

    她忍不住微笑了。“對不起,季先生,我可沒空聽一個傻瓜胡言亂語。”

    “你的意思是拒絕囉?”他聳聳肩,假裝無奈,“不打緊,你再多考慮一些時候吧。”

    桑逸琪淺淺地笑,抱著石飛起身。“我們回去囉,飛飛。”她低頭柔聲喚著孩子,半晌揚起螓首,唇邊的微笑加深,“又睡著了。”

    季海奇不禁逸出一陣輕笑。不知怎地,在看見逸琪溫柔哄著孩子的模樣時,他有一種既茫然又心動的感覺。

    他從未見過她如此溫婉的一面。海玄呢?他是否見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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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臺北

    “不好意思,總監,還勞煩您親自前來。”

    他摘下墨鏡,對眼前拚命道歉的下屬微笑,一派悠閒地坐在椅子上。“沒關係,你曉得我一向對攝影有興趣,偶爾能親自掌鏡也不錯。”

    “不好意思,我們真的不曉得那個攝影師會臨時生病,偏偏模特兒的檔期又只到今天,否則我們怎麼樣也不敢勞您大駕。”

    “無所謂,反正我既免費又是最適合的人選。”

    “那倒是。平常人可請不動您來拍廣告,只有我們天揚廣告才有這個榮幸。”

    他微笑,“模特兒呢?”

    “Lily小姐?她在補妝,應該快好了。我去請她。”

    “不必了,我就在這兒。”他抬起頭,眼眸望入一對閃著璀璨光芒的大眼睛。

    “還記得我嗎?”她幽怨地問。

    他唇角一牽,揮手要部屬退下。“怎麼不記得呢?你出道的第一支廣告還是我拍的。三年多不見,你可成了紅遍半邊天的大明星啦。”

    “很高興你還記得。”她微笑著,眉目間儘是風情,“你也不比從前了,昔日的職業攝影師今天已經是大集團的公關總監了。”

    “只是份工作。”

    “還記得嗎?你曾答應為我的寫真集掌鏡。向先生——不,現在應該稱你為季先生了。”

    季海玄心一跳。不錯,他現在算是回歸季家,重新成為季家的一分子了。三年來,人人不是喊他季先生,就是總監,他不再是職業攝影師向海玄,而是盛威集團的公關總監。

    “你忘了嗎?”Lily見他久久不說話,“那一晚你要我陪你演一出戲……”

    “我記得。”他眉頭微微一緊,“我是答應了你。”

    “當初你說要先為妹妹拍一本攝影集,現在你《妹妹》都已經出版了,你可沒任何藉口拒絕我了吧?”

    他自喉頭滾出一陣低沉的笑聲,“你最近有拍寫真集的打算?”

    “趁著還年輕留個紀念嘛。”

    “我可以為你介紹幾個不錯的人選。”

    “不行!”她立即揚高語調,“除了你,我誰也不要。”

    “這麼看得起我?”

    “你知道我看重你的不只這方面。”她語音低啞,俯下身,充滿暗示性地望他。

    他只是淡淡一笑,絲毫不受佳人香澤微聞、酥胸若隱若現的誘惑。

    “季先生不會到今日還對我不感興趣吧?”她神情幽怨,眼眸含嗔,“從你正式回歸季家,名字跟你連在一起的女人不計其數。你既遍賞群芳,就不該獨獨無視於我的魅力。”

    “那些只不過是謠傳罷了。”

    “這麼說,季先生是守身如玉囉?”

    “你說呢?”

    “你該不是為了當年在門外苦等的那個女人吧?她叫什麼名字?”她壓低嗓音。

    逸琪!光是想起這個名字就讓他心痛不已。

    季海玄維持神色平靜,“該開拍了吧,大小姐。你不是還得飛往大陸拍戲嗎?要是今天拍不完,本公司可負擔不起重新排你檔期的時間與金錢損失。”

    她站直身子,唇間逸出一陣銀鈐般的輕笑,“放心吧,憑你季大攝影師的能耐,這支廣告沒半天就能搞定了。”

    收工後,季海玄好不容易擺脫了Lily的糾纏,一個人駕著車回到集團位於敦商圈的總管理部,直驅個人辦公室。

    他的個人辦公室,也曾經是逸琪的。

    他環視周遭,當初他特地交代,這裏的裝潢佈置必須和逸琪在時一模一樣﹐只有窗紗由淡淡的桃紅換成了深深的寶藍。

    當初他執意要這間辦公室時,季風揚一直反對,嫌這間辦公室格局太小,裝潢又不夠氣派;季風揚原想在樓上特地為他辟一間辦公室,但在他的堅持下作罷。

    他之所以回到季家,並非貪圖榮華富貴,更不是為了討好那個冷血的老頭﹐而是為了逸琪。

    他知道這是她的希望

    她希望他回到季家,還季風揚一個兒子,還海澄一個弟弟,她希望得到良心的自由。他都做到了,為什麼她依舊無消無息?

    她究竟上哪兒去了?

    前幾天是海澄的忌日。他在墓前整整守了一天一夜,伴著他的,只有一束鮮花和一盒蛋糕。

    他是多麼渴望能見到逸琪。三年來,每逢那一天,他都會往墓前足足等上二十四小時,卻從未等到讓他一心一意牽掛的她。

    就連海澄忌日,她也不來祭拜。

    他該怎麼辦?茫茫人海,他要怎麼樣才能尋得她的蹤影?

    他閉上眼,長長地吐氣。

    每當回到這間曾屬於她的辦公室,感覺到她曾經存在過的氣息,他總是一陣安慰,卻也惶恐。

    他安慰,是因為她仿佛就在他身旁陪著他;他惶恐,是因為這氣息一日比一日淡、一日比一日遠離他。

    她真的打算就此消失嗎?就這樣永遠不再出現他面前,就這樣讓他永遠找不著她?

    午夜夢回時,他總忍不住想著她究竟身在何處,她是否孤獨一人,還是有某個男人正熱情地愛著她?一念及後者的可能性,他的神經就會不自覺地繃緊,情緒猶如遊走在鋼索上,隨時有不慎跌落的危險。

    逸琪……他怕她受盡折磨,又忍不住氣她讓他也受盡折磨。

    他幽然長歎,右手不禁撫向隱在上衣裏的鏈子。這串十字架,對他而言代表的已不僅是海澄,同時也是逸琪。

    海澄將其中半串給他,而逸琪親手將另半串交給他。這裏有海澄對他的真情﹐也有逸琪漂泊無依的情感以及無盡的悔恨。

    他瞇起眼,胸口微微發疼——對他來說﹐這兩者都是重要的﹐都是重要的……

    一陣敲門聲解救他免於沉淪往事的痛苦。

    “請進。”

    他的秘書應聲走了進來。

    “總監,這是今天的信件,一些不重要邀請函我都替你先回了。”她在他桌面放下兩疊信件,處理過的和末處理過的。“這兩封好象是你的私人信件﹐我沒拆。”

    季海玄點點頭,“我自己處理就行了。”

    秘書退下後,他拿起兩封信端詳;一封字跡娟秀,署名單一個薇字。

    他微微一笑。秘書大概以為是他的某個紅顏知己捎來的信吧,所以不敢擅自拆閱。其實她只是季風揚替他介紹的某位世家千金,和他一點關係也沒有。

    他瞥向另一封信。信封是普遍的樣式,字跡很陌生,也沒落款。

    會是誰呢?

    他拆開信,抽出一張紙質精細,還微微透著香氣的帖子。

    是張喜帖。唉,他最怕這些無聊宴會了。

    他打開帖子,原先平靜的神情霎時掀起驚濤駭浪,右手指尖緊抓著請帖邊緣,用力得指尖泛白。

    他閉上眼,兩秒後又重新張開,仔細地看著喜帖上的地點與人名。

    沒錯,他沒看錯。

    但怎麼會這樣?怎麼可以這樣?

    他不允許!絕對不許!

    昆明

    桑逸琪抱著孩子,驚慌失措地沖出房門,抓住第一個遇見的人。

    “李姊,有沒有車子?我需要一輛車。”

    “怎麼回事?”被喚為李姊的女人扶住她,“瞧你急成這副模樣。”

    “是飛飛,他病了,發高燒,得快點把他送去醫院。”

    “這可不巧了。”李姊也慌了起來,“幾輛車子都開出去了,一時之間也尋不出車來。”

    “怎麼辦?”桑逸琪著急不已,一面拔腿就跑,“我還是先到外頭好了,或許可以請人順路載一程。”

    “別忙!”李姊扯住她衣袖,“這裏離城區有好大一段路,荒郊野外的,難得見著一輛車影。你不如去問問清華那夥人,或許他們有車呢。”

    是啊,她竟緊張得連海奇都忘了,她可以請他幫忙的。

    “飛飛,你忍一下,媽媽去請叔叔帶我們到醫院去。”她看著懷中小臉通紅、間歇發出呻吟哭泣的兒子,心中一酸,“你放心,就算找不到人幫忙,媽媽用跑的也會把你送到醫院!”

    她一路穿廳過廊,慌亂地跑到季海奇房門口,用力敲門。“海奇,我是逸琪,快開門啊!”

    沒人響應。

    她心一涼,語聲跟著沉了下來,“海奇,拜託你幫個忙吧,我需要你……”

    依舊沒有人響應。

    現在才清晨六點多,他該不會已經去實驗大樓工作了吧?她知道那棟大樓,就在教堂不遠處,她該去那兒找嗎?

    對了,或許他是在餐廳用早餐。

    她迅速回身﹐邁開步伐奔跑起來,不留神地在轉角處撞上一個女人。

    “對不起,對不起。”她慌亂地道著歉。

    女人穩住她搖搖欲墜的身子,“你不是桑小姐嗎?找海奇?”

    她一看是路小唯,就像遇著了救星,“海奇呢?路小姐知道他上哪兒去了嗎?”

    “咦,他不在房裏嗎?”

    桑逸琪聞言,一顆涼透的心幾乎結霜。“你也不曉得……”她喃喃地,忽然懇求起路小唯,“路小姐,你們有車吧?我需要一輛車子。”

    “有啊。”

    “方便借我嗎?拜託你,我得送這個孩子上醫院。”

    “可是會開車的人都不在這兒……”

    “沒關係,我自己會開,”她急切地,幾近崩潰,“只要借我車子就行了。”

    “既然這樣,我來開車吧。”

    一個沉穩的嗓音緩緩響起——那是夜夜都在她夢中低迥的嗓音啊!桑逸琪抬起頭,震驚萬分地望向在她面前立定的身影。

    她禁不住倒退一步,他正是她夜夜魂牽夢縈、卻又最不想見到的人啊。

    為什麼他竟會到了這裏?

    路小唯注意到她的震驚,“我來介紹一下,這位先生是海奇的堂哥,專程來看他的。”她怔然不語。

    他則唇角微揚,似笑非笑,“我們早就認識了,路小姐。”

    “頂好,省我一番功夫。請隨我來吧。”

    路小唯送兩人上車後,季海玄一面發動車子,一面若有深意地盯著她。

    “還記得我吧?”

    “海玄……”她細細地,像歎息般地吐出他的名,眼簾卻一徑低垂著,不願向他瞧上一眼。

    “你還記得我。”他亦恍如歎息,聲調中除了懷念感傷,似乎還有一點點什麼。

    “你怎會來昆明?”

    “你說呢?”

    她不語,昏睡中的石飛卻在此時發出輕微的呻吟。

    “飛飛乖,馬上就到了哦,到了醫院給醫生看過就不會那麼難受了。”她將石飛燒燙的臉頰貼向自己,雙手一面輕柔地搖晃著,“你乖乖睡一會兒,沒事的,沒事的……”

    季海玄愣愣地看著她溫柔地哄著小孩,一顆心不知不覺地牽緊,“這孩子,這孩子是……”他語音瘖啞,無法說完整個句子。

    她咬著唇,“是我的孩子。”

    這句話恍若青天霹靂,瞬間擊中了他。

    “快開車!”她命令著。

    他定定心神,踩下油門,車子立刻奔向前去。

    好一會兒,他才又重新開口,“他……也是我的孩子吧?”

    她默然不語。

    “逸琪,回答我!”他的聲音嚴厲起來,“他是我兒子,對不對?”

    “……是。”她咬著唇,半帶不願地承認。

    “我有一個兒子,”季海玄喃喃自語,幾乎不敢相信,“我們竟然有一個兒子……”他瞥向她,“他怎麼了?”

    “發燒。”她簡潔地說,嗓子微帶沙啞,“我一早起來才發現。”

    “他是早上才發燒嗎?否則半夜應該會哭才是。”

    桑逸琪驀地自喉中逸出一聲嗚咽,“我不知道,昨晚我很晚睡,睡得很沉,石飛又一向不怎麼愛哭……我不知道他是從什麼時候開始不舒服的。”她用力抱緊兒子,一直壓抑的情緒忽然崩潰,淚水一滴滴不爭氣地掉落,“我不知道他是不是有向我求救……對不起,飛飛,都是媽媽不好,是媽媽不好……”

    他看著她心碎難忍的模樣,不禁心魂震盪。難為她了,這幾年她一個人帶著孩子,又待在這偏遠的昆明,她一定承受了許多壓力吧?“逸琪,別哭了。他不會有事的,醫院就快到了。”他鎮定的嗓音奇跡般地撫慰了桑逸琪,她深深吸氣,平穩自己劇烈起伏的情緒。

    “這孩子叫石飛?石頭的石?”他見她神情稍微乎和,淡淡地問。

    “桑石飛。”她輕輕應道。

    姓桑?這麼說,她不承認石飛是他的兒子了。

    他薄唇一抿,一時思潮洶湧。他們沒再說話,直到昆明市立醫院門口。

    桑逸琪立刻開門沖向急診處,季海玄停好車子後隨即跟上。

    “小姐,麻煩你,我兒子發燒了,得掛急診。”她喘著氣,掩不住焦急。

    “證件呢?還有保證金。”

    證件?保證金?糟了,她方才急著出門,什麼都忘了帶。

    “對不起,以後再補行不行?我沒帶在身上。”

    “這可不行,規矩是這樣的。”櫃檯小姐一副公事公辦的語氣。

    “可是我兒子體溫很高……”

    “我說了不行,這兒一切得按規矩來。”

    她幾乎氣昏了,心內又是焦急又是憤怒,“你——”

    “小姐,要證件吧?我這兒有。”季海玄的聲音自她身後響起。

    櫃檯小姐瞥他一眼,“你誰啊?”

    “我是孩子的父親。”他淡淡地說。

    桑逸琪心一緊,看著櫃檯小姐接過證件,“臺胞?”

    “是的。”

    她察看一下證件,“保證金呢?”

    “要多少?美金行不行?”

    “對不住,我們只收人民幣。”

    季海玄掏出皮夾,點了點人民幣大鈔,幸虧還夠應付。

    小姐接過大鈔,辦了些必要的手續,終於點點頭,“行了,急診處就在你們右手邊。”

    醫生診斷過石飛後,告訴兩人小孩只是一時受了寒發高燒,幸虧來得早沒轉成肺炎。他們這才放下心來,看著醫護人員將石飛轉入兒童病房,為他吊起點滴。

    “沒事的,逸琪。”

    “嗯。”她輕聲應著,一隻手握著石飛的小手,另一隻手則柔柔地撫著他的額。

    “這件事你打算瞞我多久?”季海玄突然發問。

    她一震,知道他指的是什麼,“我並無意瞞你,我也是離開之後才知道。”

    “這些年來,你一直躲在這裏?”

    “本來在臺灣,一年前才來到昆明。”

    而他在臺灣竟遍尋不著她。

    他微微提高語音,“為什麼?逸琪,為什麼躲我?你知不知道我一直在找你?”

    “我不明白你找我做什麼!”她的語氣亦忍不住激動起來。

    “我找你是因為我愛你!”他低喊,積壓許久的情感一下子爆發出來,“我不願意失去你,我害怕再也見不著你!”

    她全身僵凝,血液亦仿佛在剎那間凍結,“你愛我?”

    “是的,我愛你。”他在她身邊蹲下來,放柔了嗓音,“我一直就愛著你。”

    “你騙我!”她劇烈地搖頭,“你恨我,恨我害死海澄。”

    “我確實怨過你,但我後來想通了。是海澄自願救你的,旁人根本沒資格怪你。就連海澄,他也覺得對不起你。”

    “不對不對,海澄沒有對不起我,是我對不起他。我原該還他一條命的,我活該贖罪。”她淚眼蒙矓地望向他,“我知道是我的錯,可是我這十幾年來一直那麼努力,我做了那麼多,你們能不能放過我了?”她祈求著,破碎的語音讓人心酸,“為了石飛,我求求你們放過我……”

    “這麼說,如果沒有石飛,你真的會尋死?”

    她默然不語,算是承認了。

    季海玄又憐又痛,又氣又急,“傻逸琪,你的脾氣為什麼這麼強?你就不能改改自己說一不二的烈性子嗎?”他停頓數秒,“幸好海澄聰明,故意要你把鏈子交給我,否則恐怕你早已自盡了。”

    她愣愣地,“什麼意思?”

    “逸琪,你知道海澄的用意嗎?”他溫柔地撫上她的臉頰,“他是要你堅強地活下去,更是在向你賠罪。因為他讓你背上了十字架,他知道我們這些傻子會如何的責怪你,而你……更不會輕易原諒自己。”

    她屏住氣息,神色因他的這番話而迷惘。

    “逸琪,如果我說我再也不怪你了,你相不相信?而且,海藍也不再恨你。”

    “海藍?”她怔怔地,“她回來了?”

    “是的,前陣子她忽然出現……”他微笑著,“總之她也瞭解自己錯了。至於季風揚,我想他也不會再說什麼了。”

    “為什麼?”

    “因為我回到季家了。我現在是季海玄。”

    她倒抽一口氣,簡直不知如何化解這排山倒海而來的震驚。

    “為什麼你肯回去?你那麼恨他……”“因為你。逸琪,這是我唯一可以為你做的事。”他歎著氣,“我希望你能得到良心的自由,不再束縛自己。”

    為什麼?她心中充滿迷惑,他為什麼願意為她做這麼多?

    “因為我愛你。”他仿佛看透她眸中的疑問,“這三年來,每逢海澄忌日,我都會到他墳上等你,我知道那天也是你的生日。我癡癡地等著,還帶了蛋糕……可是你卻再也不來了。你怎能如此狠心,看都不來看一眼?”

    他到海澄墓旁等地,還帶了蛋糕?她心臟一陣揪緊,“海玄——”

    “我不許的,逸琪,絕對不許!”他忽然狂亂地捉住她雙肩,神情激昂,眼眶發紅,“你打算就這樣帶著我的孩子嫁給別人嗎?不可以!這世上唯一有資格娶你的人是我,我不會把你讓給任何人!”

    “你說什麼呀?海玄。”她被他的話弄得莫名其妙。

    “你別再想瞞我!我收到請帖了。該死的海奇!我還以為他是堅貞的基督徒呢,竟然選在天主教堂舉行婚禮……管他在哪里結婚,只要對象是你,我就絕不同意!”他急切地凝視她,“你不會嫁給他吧?逸琪,說你不會!”他瘖啞的嗓音糾結了她的心,“拜託,說你不會……”

    “我不懂……”

    “我看,就讓我來說明一切吧。”一個充滿笑意的聲音在門邊響起,他們兩人同時調轉眸光。

    是季海奇。他悠閒地倚在門邊,唇邊勾著濃濃笑意。

    “季海奇!”季海玄反應激烈地沖向他,抓住他的衣領,“告訴你,我絕不答應,你休想娶逸琪!”

    “我正是要你這句話。”

    他慢條斯理的說了一句,季海玄卻驚呆了。

    “海玄,我之所以寄喜帖給你,就是要試試你對逸琪的想法。”

    “現在你知道了。”季海玄咬著牙,“我絕不會將她讓給你。”

    兩雙屬於季家人的湛深黑眸緊緊對視。

    季海奇首先別開眸光,“OK,我退出了。”他瀟灑地攤攤手,“君子有成人之美。”

    “什麼?”

    “你知道嗎?”季海奇朝他眨眨眼,“逸琪從來就沒有答應我的求婚。”

    “原來你是故意安排這一切……”季海玄微一凝眉,忽然微笑起來,“海奇,你可把我整慘了。”

    “我送你這麼一份大禮,要那麼一點代價也是應該的。”

    “等等,”季海玄像是想起什麼,面容又凝肅起來,“你說你向逸琪求婚是什麼意思?你怎敢將腦筋動到她身上?”

    “不會吧?海玄,這麼大醋勁?”季海奇半嘲弄地輕笑一聲,“還不都是逸琪,死都不願回去找你,我又看不慣她一個人帶著孩子漂泊辛苦,所以才自告奮勇想照顧她嘛。”

    “那也輪不到你多事,逸琪有我。”

    “哇!”季海奇怪叫一聲,轉向桑逸琪,眸子閃著笑意,“你可慘了,逸琪,嫁給醋勁這麼大的丈夫。”

    桑逸琪聞言,緩緩轉過身來,兩道細緻的柳眉斜飛。“誰說我要嫁給他的?”

    兩個男人登時傻在原地,怔怔地看著她毫無表情的容顏。

    “怎麼回事?”季海玄著慌了,輕輕按住她的肩,“你還是不相信我?不相信我是真的愛你?”

    桑逸琪鎮定地開口,星眸微微閃著淚光,“懷石飛的時候,我一直告訴自己,這個小孩是我一個人的。我下定決心獨力撫養他,即使他只有母親,我也要讓他長成一個堅強快樂的男人。你怎麼可以這麼突如其來的……”她忽然抽噎一聲,淚珠不聽話地紛紛跌落,“那我的決心又算什麼?我不需要別人,我有自己……自己就夠了。”

    “逸琪!別這麼說,也別這麼想。”季海玄將她擁入懷裏,“你從小到大都是一個人,就讓我陪你走完人生的下半段,好嗎?”他焦急地察看她的反應,“你不願意嗎?”

    她搖搖頭,哽咽地說:“今天若不是你幫忙,我跟石飛真不曉得要怎麼辦。可是……”獨自堅強了幾十年,忽然得知有個人可以在一旁陪她,願意與她相互扶持,這感覺太奇怪了,太——令她無法承受了。她忽然回擁他,將頭埋入他胸膛,任淚水沾濕他衣襟。

    季海玄仿佛瞭解她的感受,性感的唇角輕揚,“逸琪,你需要我,我也需要你,而石飛需要我們兩個……嫁給我吧!逸琪,只要說好。”

    她不語,依然悄悄抽著氣。

    他溫柔地抱緊她,“逸琪?”

    “好……”一聲輕微又模糊的響應自他胸膛處傳來,他心跳一陣失速,不敢確認自己聽到的答案。

    他捧起她的臉龐,有些憂慮又充滿希冀地要求,“再說一次。”

    她凝睇他良久,眸中還含著淚,嘴角卻忍不住勾起一個甜甜的弧度。“好。”

    他呼吸一緊,定定地瞧著她,終於,伸出雙手再度將她扣入懷裏。

    這是一場相當盛大的婚宴,地點在天母一幢占地寬廣的豪宅,主角是季家子弟。

    因為是季家人的婚禮,所以季家人全員到齊,場面難得一見。

    就連已去世的季海澄都來了。

    季海玄自禮服內袋掏出一串十字架,轉向今晚的女主角,“你說,海澄是不是也在看著我們呢?”

    桑逸琪接過鏈子,臉上浮現出懷念的神色,“他真是個好人……他一定會祝福我們。”她將鏈子緊貼在胸口,憶起海澄最後的微笑,“我早知道他不怪我,否則不可能笑得那麼釋然……”

    季海玄望向她,嗓音沙啞,“逸琪,其實海澄在你心中一直佔有很特殊的地位吧?這十幾年來,你心底的話只跟他說,委屈也只能向他傾訴,他對你真的很重要吧?”

    “嗯。”

    “可是不能是最重要的!”他的眸光忽然緊緊圈住她,“從今以後,你有什麼心事要讓我第一個知道,有什麼委屈要第一個向我傾訴,你心裏第一個想到的人只能是我,不能是海澄!”

    她的雙眸不可思議她張大,“海玄,你在吃醋嗎?而且對象是自己的哥哥?”而這個哥哥還是個靈魂。

    他倔強地抿緊唇,“即使是海澄,我也不許他與我爭奪你的心。”

    她無法說話,只是怔怔地凝住他。

    “答應我,你心裏最重要的人只能是我。”

    “飛飛呢?你不會連飛飛的醋也要吃吧?”她半取笑的問道。

    “飛飛不一樣。”他微笑,“一個母親對兒子的愛絕對是不同的。”

    “天啊!”她不禁失笑,“我怎麼會答應嫁給你這種男人呢?”

    “我這種男人怎樣?”

    “個性執拗,氣量又狹窄。第一次見面就把人家的車子給刮傷了,人家上門要賠償費還莫名其妙受一頓羞辱;強吻人家,又拉著人偷偷摸摸就在草地上”她俏臉一紅,忽然住了口。

    他嘴角的微笑卻愈勾愈深,緩緩俯向她耳邊挑逗地吹著氣,“就在草地上怎樣?逸琪,反正現在離那裏也不遠,我們不如就……”

    “想得美!”她雖然情動,卻嬌嗔地推開他,“像你這種狠心讓人在門外苦等一夜的混蛋,我才不要!”

    “那時是我不對。”

    “那後來呢?你放著我不管跟別人纏綿一夜也就罷了,幹嘛前陣子還舊情未了,巴巴地替人家拍起寫真集,還專程跑到日本取景?”

    “沒辦法,那也是為了答謝她那晚肯陪我演戲嘛。何況我跟她去日本,你和石飛不是一直緊緊跟著?四隻眼睛瞪著我,我還能作怪嗎?”

    “啊,”她睨他一眼,“這麼說,是我破壞了季大少爺的機會了。”

    “我可沒那麼說。”他黑眸閃閃發光,捉住了她捶向他胸膛的小手。“其實替Lily拍的那些照片只能算是不錯的作品,我替你和石飛拍的那些才真是一流的。這樣吧,乾脆你替我暫代這公關總監的職務,好讓我去籌備另一本攝影集。我連名字也取好了,就叫《妻兒》。”

    “哈!想把事推給我?我可沒空幫你。二伯母要我跟著夢婷到基金會幫忙,我已經先答應她了。”

    “那可不行。你是我老婆,她竟敢不經我同意就擅自借用。”他半開玩笑。

    “什麼意思?你當我東西啊,隨人借來用去?”她秀眉挑得老高,“我高興怎麼著就怎麼著,誰也管不了。”

    “是是是!”他調皮地行了個童軍禮,充滿笑意的臉龐像極了愛撒嬌的小男孩。“我怎麼敢管你?你小辣椒的脾氣比我還倔呢!萬一哪天又一聲不響地走了,我可就慘了。”

    “天啊!”桑逸琪說不過他,只能假意掩住臉﹐“我的老公怎麼是這種無賴?真是遇人不淑。”

    “反正我就是不如海澄十全十美嘛。”他還鬧脾氣。

    她放下雙手,玫瑰色的菱唇勾著淺笑:“是啊﹐你是及不上海澄,只可惜我偏偏就愛你!我就愛你這個總是將我氣得七葷八素,老愛整我、罵我的男人。遇到你算我倒黴,我認栽了——誰教我有被虐待狂,偏愛你這個沒度量的男人。”

    “何必一副委屈莫名的樣子?”他微微笑著,點點她嬌俏的鼻尖,“我季海玄哪有膽子虐待你?”

    “誰知道!”

    她還想抱怨幾句,一陣悠揚的琴聲忽然在星空下回旋流轉,輕輕柔柔地將音符送入在場每一個人的耳膜,直觸他們的心靈。

    “是海奇。”兩人同時望向會場中央,“他在為我們表演。”

    “這音色……真像是琉璃拉出來的。”桑逸琪柔柔低語。

    “是呵。”季海玄一聲輕歎,神思悠悠蕩蕩,“她應該也正祝福著我們吧。”

    “一定的。”她輕聲應道,握緊他的手。

    就像在場每一位賓客一樣,兩人靜靜地聆賞著,低迥不已。

    “看見了嗎?琉璃,在場的人是多麼快樂啊,尤其是你哥哥嫂嫂。”

    演奏完畢後,季海奇在不絕於耳的掌聲中悄然退下,一個人來到會場角落,隱在灰黑的樹影底下。

    “如果你是我的第五元素,那逸琪就是海玄的。”他喃喃對著那個一直存活在他心中的女孩說道,“要不要同我打個賭,賭他們會不會幸福一輩子?”

    他停頓數秒,忽然露出淺笑,“不賭嗎?”他合上眼簾,感覺一陣溫熱的氣流悄悄襲向他,裏圍他全身,最後再輕輕覆上他的眼皮。

    他靜定不動,感受著這不尋常的溫暖。

    然後,他再次張開眼,帶著盈盈笑意的眸光緩緩梭巡周遭。

    他的父親,母親,伯父風雲,叔叔風揚,姑姑風笛,哥哥海平,嫂嫂夢婷,堂妹海藍,堂妹夫語莫,最小的堂妹海舲……

    然後,是今晚的男女主角。

    海玄,逸琪。

    再見了。

    他在心中悄悄道別,提起黑色琴盒,俊逸的臉龐神釆飛揚。

    “走吧,琉璃。我們回昆明去。”

    他大踏步,堅定地轉身離去,瀟灑自若,不帶走一片雲彩。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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